第三百零一章 西地坐忘台
西地东门户,穹海。
无边无际的穹海,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红霞满天地,仿佛人于半梦半醒之间,得见半**日独照,礁石嶙峋,惊涛拍岸,光影如画。
穹海西北方向,是一片贯穿千余里的荒无人烟山林地带。此时,山林之中,忽然走出一人,人如移形换影,眨眼之间出现在千丈远的海岸边。那人身着一袭白衣,是名容颜绝世的女子,她站在得天地之造化的坐忘台前,淡淡瞥了一眼这块如山岳巨大的石头,下一刻,她的身形拔地而起,气贯长虹,便要飞跃这片汪洋大海。
然而这时候,一声犹如闷雷的咆哮之声响彻在这方天地,“放肆,昆仑奴,既已出我西地,还想回去,你当本官不存在吗?”
与此同时,穹海之滨,一只黑雾缭绕的山岳大手,从东南而来,直往那袭白衣抓去。
一袭白衣的女子,正是从北域赶至此处的昆一。
昆一看都不看那大手一眼,随意挥出一拳,迎上那只大手。
拳手交击,于海面之上,刹那碰撞在一起,两相威势,砰然炸裂,引得海水倒悬而上,直翻千丈。两者威势,也于撞击之下,消弭殆尽,再不见那只大手与拳头。
拳出之后,昆一虚空而立,望着海面那处水幕,冷喝道:“守帘官,你司职不过是守门户不被外敌所扰,而今为何拦我?”
那处水幕之中,忽然穿出一道身影,转瞬之间落在那方巨大如山岳的坐忘台上。当人落定,这才看清其模样,是一身穿灰色道袍,年岁看上去不过七八岁,面容清秀的道童,个头矮小,头戴莲花冠,衣服宽大,显得极不合身。
这名在昆一口中被称之为守帘官的道童,刚一稳住身形,便开始甩弄拖在石头上的袖子,神情显得极为不耐烦,似乎想要卷起,但几次都没有找到手的位置,所以无从下手。
最终,道童懒得在此事上纠结,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像是想到什么开心事,值得为此放下这个每日烦扰自己的不合身道袍。他抬起脑袋,望着凌空而立的那道白衣身影,两手负于身后,极有做派地向前迈步,边走边道:“昆一,你似乎跌境了,以前本官与你对掌,可是不敌啊。”
道童此时的声音,与先前的咆哮声截然不同,不再似那般苍老,而是与其年岁所应表现出来的稚嫩口吻一致。
昆一看着他,再次问道:“为何阻我?”
道童慢悠悠走着,却一个不当心,踩在了拖在地上的袖子上,一个趔趄,差点跌下坐忘台。道童清咳了两声,掩饰尴尬,然后用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西皇有命,东门户,不再接纳化境以上强者。本官不过是职责所在,昆一,你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
“不客气?”昆一骤然间气势暴涨,盯着道童,一字一句道:“我原本便是西地中人,何来接纳一说?”
尽管道童是稚子模样,可久经岁月沉淀的浑浊双眸,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沧桑之感,听到昆一此问,他眉头微皱,内心有些纠结,有些话自己该不该说。
昆一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答案。
片刻之后,道童说道:“你我虽不是朋友,可也算相识一场,以前还有过许多次切磋,按理来说,本官应该告诉你为什么,可是这里面的事情,非我权限所能……”
昆一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是一声冷笑,道:“简玄,这座西地天下,你我心知肚明,有多少事是你这位四大门户其一的守帘官不知道的,还是不能说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包括你口中的那位西皇的秘密。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权限。我也懒得与你废话,让开道。那位西皇的规矩,以前在西地可并不好使,我如今不过离开短短几十年,怎么,那位西皇一统西地了?”
道童盛怒道:“昆一,休得放肆,西皇之事,莫要妄言。”
昆一不再言语,足尖轻点,身形再度拔高,就要以强势手段,破开这方门户禁制,进入西地。气势一涨再涨的昆一,须臾间,神魂离窍,天地法相脱体而出,千丈之身,屹立海面之上,本体周遭气机动荡,天地元气纵横,使得这片海域海水倒灌天地,那半**日,转瞬之间被海水吞没。
道童见此,角色有些难看,方才他所言,以前与昆一常有切磋,哪来的切磋,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挨打,而今,他见昆一跌境,觉着自己能与之势均力敌,此刻再看昆一表现出来的气象,哪有这回事,自己还是打不过,要真是一味阻拦,那不用想,结果还是个挨打的份。
道童一脸无奈,小手冲昆一招了招,期期艾艾道:“罢了罢了,昆一,你若是想过去就过去吧。但看在你我还是有些交情的份上,个中因由,我还是应该告知你一声。”
昆一置若罔闻。
道童愈发无奈,继续道:“昆一,你就听我说几句,先把天地法相收了,行吗?”
昆一这才收了神通,收了天地法相,身形落在坐忘台上,站在距离道童两三丈远的位置,俯视着道童,口中吐出一个字,“说。”
道童又甩了甩袖子,晃了晃身子,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也不觉自己作为世间难寻的神窍存在,被眼前之人侮辱了,该如何如何。
他长叹一声,缓缓道:“你不在的这些年,西皇如有神助,西地四分之一的地域,现在都被其吃下了,虽然还未称帝,但已经给自己盖了座西皇宫,看形势,称帝只是早晚的事儿。”
与神窍境界存在对敌都是一副古井无波模样的昆一,在从简玄口中听到这则惊世骇俗的西地志闻,却是微微变色,“这么快,西皇怎会有这等实力?秦尊呢?”
道童摇头道:“似乎有外力进入了西地。”
提到秦尊,道童一脸恭敬之色,“秦尊虽在,可其大军已不在西地。”
第三百零二章 西地第一人
昆一并未再就西皇之事追问,简玄现如今是奉西皇命守西地东门户,那显然他已是西皇的人,在西皇一事上,自己问多了,问到核心机密等等,他也不会说,问了也是白问。想到这些,昆一转而问了一个只要进入西地便不是秘密的问题,“其他三座门户,现如今也归顺了西皇?”
道童摇头,“西与北两座门户,依旧掌握在秦尊手里,西皇有心染指,可却忌惮秦尊的实力。”
昆一脸上有了两分笑意,“这等大不敬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简玄嘿嘿笑道:“这话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在我面前,我都不会说,只有你昆一,我才会将心中想法吐露两句。”
昆一脸上挂着淡笑,没有接话。
简玄向坐忘台的边沿又走了几步,低头望着下方海水拍打这块巨大山石的场景,轻声说道:“如今看上去西皇的声望正隆,隐有一统神秘西地的趋势,可在我看来,他借助外力,这本就不得排外的西地百姓的民心,如何能一帆风顺的高坐正统,再加上,我毫不避讳的说一句,不说与秦尊相比,就算与南边的那尊大魔头相比,他一样不及,盖了座皇宫,到头来说不定是给他人作嫁衣。”
昆一大为意外他的这番言论,问道:“那你为何心甘情愿的追随西皇?”
简玄神色有些黯然,他缓缓蹲坐在山石边缘,两只胳膊抱膝,远远看去,整个人,真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静坐片刻,他才回答昆一的那个问题,“师债徒还,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将来他有大难,我应该还会为他一战。”
昆一没有再继续追问,话锋一转,说道:“你拦我,是西皇的命令?”
简玄回头说道:“是也不是,这则命令是早已经下命的,凡离开西地的强者,只要是从东门户离开之人,一旦走出穹海,便以叛出西地罪论处,当场格杀,以前离开的化境以上强者,阻拦在外,不许进入西地。”
昆一微微蹙眉,“西皇到底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我真就只是一个镇守东门户的守帘官,以前是,现在还是。”简玄说了句大有深意的话。
昆一点头,说道:“这次,就算我昆一承你简玄一个人情。”
道童顿时眉开眼笑,一蹦而起,跑到昆一面前,说道:“这敢情好,在这西地,应该是独一份了吧?”
昆一没有说话。
道童挥着袖子道:“走吧走吧,真让巡海卫见到我放你进入西地,说不定要定我个失职罪,那我可就得不偿失了。对了,有机会可要和我讲一讲另外几座天下的趣闻。”
从头到尾,简玄都没有问昆一,她的主子呢?那位曾经天赋幻觉西地的秦山河,秦尊的儿子,让无数同辈仰慕的存在,现如今应该已经名扬天下了吧?
昆一却是说道:“巡海卫便是见着了,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敢告一位神窍存在的密。”
道童两袖齐甩,哈哈大笑道:“昆一,你还是这般不会开玩笑。”
昆一忽然回头向远隔百里的海域望去,简玄亦是转头看去。
神窍之境的存在,目力所及,若无外物阻挡,可达百里。
那里有个一袭黑衣,身材高大,白眉白须的老人站立海面之上,眨眼之间,百里海域,缩地成寸,再出现之时,老人已是站在坐忘台上。
昆一与简玄见到来人,同时抱拳行礼,面露恭敬之色地说道:“拜见秦尊。”
老人声音洪亮,却有些平淡,“起来吧。”
随之又道:“同为化境,这要是让那些老怪物瞧见,又要说我秦雄倚老卖老啦。”
简玄顿时面露谄媚之色,道:“哪个敢,谁敢说秦尊的不是,我简小二第一个扇他大嘴巴子。”
秦雄道:“南边的那个魔头,他就经常如此说我,要不你替我去扇他几个大嘴巴子。”
道童浑身一个激灵,“秦尊,这还要您老亲自为之,小二我只能在后面跑跑腿,那尊魔头的嘴巴子,我的个矮,够不着。”
老人一巴掌拍在道童的脑门上,笑骂道:“德行。”
道童咧嘴直乐,心中却是叫苦不迭。眼前之人,西地公认的暗里第一人,无限接近长生境的存在,杀死同为神窍的他,跟玩似的,还有方才提及的南边的大魔头,那尊存在虽说杀不了自己,可能让他吃尽大苦头,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秦雄忽然负手而立,望着那片荒野山林,说道:“昆一,我知道你此行要什么,我给你,上古秦族的三千暗士都可以给你,但就看你回到族中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山河死了,我那孙儿死了,现如今就剩那个年轻人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我这个祖爷爷应该做些什么。”
简玄忽然面色大变,然后他的屁股上就挨了秦尊一脚,身形转瞬间被踹到千丈之外,屁颠屁颠从海上又跑回来的简玄,连忙说道:“秦尊,小二什么都没听到,听到也忘了。”
秦雄骂道:“滚去巡海去,别在这里碍眼。”
简玄如蒙大赦,这样的惊天秘事,听在他的耳中,实在是场无名灾祸,他还真怕秦尊要杀人,“秦山河死了,孙子死了,年轻人孤零零活在世上”,这些话他就不该听到一句,他真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后悔早该让昆一离去。此刻听到秦尊此言,顿时向海面狂奔而去。
当简玄的稚童身影消失不见,昆一说道:“他会不会……”
老人道:“他不敢,真敢了也无妨,西皇那小家伙整日折腾来折腾去,想着一统西地,现在更是把外助都请来了,那帮僧兵真能助他夺得西地天下,不是想着将西地万民同化,都信奉他们那所谓的佛祖,导人向善,狗屁,真要是菩萨心肠,还有个屁的僧兵,西皇若还不知进退,我不介意替他长辈管教他。”
昆一低头沉思。
老人忽然仰头说道:“给我那重孙儿谋下整座天下,好否?”
昆一破天荒在老人面前不卑不亢,说道:“好。”
第三百零三章 决定
这个傍晚,浩淼城内依旧繁嚣热闹,星光璀璨,灯火通明。
东城的春风楼,今日却是闭门谢客,这让无数达官显贵子弟,以及富贾豪商们心中腹诽,如春风楼这般排解心中苦闷的安乐窝,在整个浩淼城虽然不是独一家,可却是最让他们流连忘返的一座。百般打听,终于有人得到了消息,说是春风楼幕后的那位神秘老板,绵月阁阁主要在此宴请贵客,所以才有了这般闭门谢客的举动。
偌大的春风楼大堂,桌椅被搬一空,只有中间那处高台上摆了一张金丝楠木的大圆桌,高台下方四周,站满了春风楼内的小娘子,以及清倌人。此时,就连这些春风楼的姑娘们,也不似往日光景,莺莺燕燕,叽叽喳喳个不停,而是全都安静站立,默不作声。
高台上的圆桌旁只放了两张椅子,其中一张坐着一位面冠如玉的中年男子,男子举手投足间都是温文尔雅做派,此时正在低头喝茶。在男子身旁,是那春风楼十大花魁的魁首,林墨烟。她身着一袭紫罗衫,眉头微皱,频频往门口方向张望,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耐烦,只是待她目光落在喝茶的中年男子身上,便立时变得一片柔和。
辰时过半,春风楼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一身白袍的年轻人,佝偻着身子步入大堂,紧随其后,是一名虬髯大汉,以及一个掏着胳肢窝的中年人。
三人步入大堂,然后就听大堂内的所有姑娘,齐齐躬身施福,轻呼道:“恭迎贵客。”
在这些女子话落,坐在圆桌旁的中年男子,也跟着起身,退到椅子后,双手虚抱,微微弯腰,神色间带着几分恭敬,说道:“谋士连如玉,拜见公子。”
随后连如玉自然而然直起腰,伸出一手,邀请已经步下台阶的年轻人就坐,他自己则等待在一旁。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秦恒落座,连如玉也跟着入座,虬髯客与唐瓮站在秦恒身后,林墨烟依旧站立连如玉一旁。春风楼的侍女,一共端盘三十六道菜,三汤,才井然有序地退去。接着,便是那些春风楼的姑娘们离开。到最后,整个春风楼大堂,就只剩五人。
秦恒并未动筷,而是抬头看着连如玉,问道:“想好了?”
连如玉微微一笑,道:“决定了,良禽择木而栖,很简单的一个道理,没那么复杂。”
秦恒又问道:“为了什么?千万别告诉我是为了荒奴城的几位城主,希冀着我能帮你宰了他们,以你的能耐,这不过是早晚的事。”
连如玉笑容更盛,说道:“公子,还是一边吃一边聊,这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秦恒依言真去夹菜。一早见过此人,便匆匆离去,赶去东麓,抹去眼前的麻烦,将来的隐患,秦恒到现在为止,一天的时间,水米未尽,也真是饿的前胸贴后背。遂吃起来也没讲究什么吃相,直接就和当年在炎庆军一样,狼吞虎咽。
连如玉看在眼中,啧啧称奇道:“如公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不是应该细嚼慢咽,讲究个吃有吃相,坐有坐相?”
秦恒夹了块鱼肉,塞入口中,含糊不清道:“本来是,后来不是,现在就更不是。”
连如玉不知道秦恒再说什么,不过也懒得去追问,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一杯酒,然后自斟自饮起来,放下杯子,说道:“公子有伤在身,所以连某就自作主张屏退婢女,给公子那边的壶里,装着的东陵号称一两百金的黄骖茶,公子请便。”
秦恒点头,倒了杯茶,放在鼻尖嗅了嗅,打趣道:“连阁主不愧为家中有座金山的绵月阁阁主,浩淼城首富。”
连如玉神态自若,道:“公子说笑了。”
秦恒抬起头,看着连如玉,一本正经道:“真话。”
连如玉哑然失笑。
秦恒指了指连如玉刚刚放下的酒杯,问道:“何酒?”
连如玉笑容玩味儿,“公子猜猜。”
秦恒轻笑道:“连阁主是个连吃饭都如此讲究的人,喝茶都要喝一两百金的黄骖,更何况酒了,那肯定也是天下间最好的酒,这天下最好的酒,那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出产自南阙京师的阙桥醉。”
连如玉笑眯着眼睛,没有说话。
秦恒一愣,“猜错了,难不成还能是出自我大庆的庆粱酒?”
连如玉微笑点头,道:“的确是出自大庆的庆粱酒。”
秦恒呵呵笑道:“大庆的酒,入口辛辣,却不如阙桥酒的温润,醇香度也不够,若非大庆人士,外人喝来,会觉得口感不佳。连阁主是专为这场夜宴喝我大庆的庆粱酒,还是一如既往?”
连如玉说道:“从离开那座牢笼,便一直喝这庆粱酒。或许在世人眼中,南阙京师的阙桥醉,乃是天下酒中极品,但在我连如玉我中,阙桥醉却是不如庆粱酒。当然,我的出发点不是口感醇香这些,而是回味,曾经兵甲天下的炎庆军中流传这么一句话,“男儿战场杀敌,当喝天下最烈的酒,骑最烈的马,才不枉生为大庆人。”,连某虽以读书人自居,却也驰骋疆场的武人,金戈铁马,征战沙场。酒,当然要喝天下最烈的酒。”
秦恒笑容古怪,“连阁主这是和本公子表忠心呢?连马屁都能拍得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确不同凡响,不愧是天下最实在,读书人。”
一直竖起耳朵倾听二人言语的林墨烟,听到那年轻人这般说话,眉头皱得更紧,想出声,却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而看了看阁主,旋即压下心中的暴躁。
连如玉哈哈大笑,“被公子看出来了,惭愧惭愧。”
说着惭愧,却无半点惭愧的样子,依旧夹菜慢条斯理地吃着,小口慢酌。
秦恒大快朵颐了一番,然后放下筷子,大口猛灌了两杯茶,然后说道:“言归正传,连阁主还是说一说为何如此快就有决定了?”
第三百零四章 想说时再说
连如玉跟着将筷子平放在桌子上,拿起绢帕轻轻擦拭嘴唇,放下绢帕,他回答道:“公子是想听长的答案,还是短的答案?”
秦恒问道:“长的如何说?短的又如何说?”
连如玉正襟危坐道:“长的说的时间长,短的说的时间短。”
秦恒笑骂道:“废话。”
连如玉笑而不语。
秦恒想了想,说道:“挨个道来。”
连如玉正色道:“遵命。”
秦恒忽然说道:“别摆出那副装腔作势的做派,我看得太明白,你又不能做到和刚才拍马屁那般滴水不漏,这就显得太做作。”
连如玉闻言,讪讪一笑,并未觉得尴尬。
秦恒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连如玉显然心有腹稿,随口便来。
“公子能与我连如玉故人相识,那便说明你我有缘。这……”
秦恒摆摆手,道:“连阁主,你还是长话短说吧。”
连如玉咧嘴直乐,倒也没真的继续那些没意义的开场白,转而说道:“数日前也是在春风楼,我与公子的相互试探,其目的你我二人心知肚明,这也就无需我在此重复。”
秦恒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不置一词。
连如玉继续道:“昨日,连某遣墨烟与余嬷嬷请公子前来一叙,所为何,想必公子也猜的**不离十,但是有一点我想公子并未想到。”
秦恒这才抬头看着连如玉,问道:“哪一点?”
连如玉端着杯子,轻轻晃着,说道:“公子应该是以为我是纯粹的试探,是我想看看公子有无让连某投效的本钱。”
秦恒说道:“难道不是?”
连如玉点头又摇头,“对也不对,我此举,一的确为试探,但最重要的却不是试探。”
秦恒呵呵一笑,“是想看看阴斛山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是不是我秦恒一行。”
连如玉目瞪口呆,“公子知道?”
在连如玉心里,已经尽量将这年轻人的聪明程度往高了想,然而他还是没有料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
秦恒后仰靠在椅背上,笑容浅淡,望着春风楼的二楼廊道,说道:“这很好猜,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当日恰逢其时,连阁主想要知晓是否秦某一行入阴斛山,且内中的动静又是否与我相干,这乃是人之常情,何况,连阁主也是江湖人。”
连如玉神色微变,一闪而逝,“公子所言极是,连某也的确抱有此想法。”
秦恒说道:“连阁主应该是想知道,那日阴斛山中的两位神窍存在大战,其中之一,是否是秦某之人?甚至能说,连阁主是想知道,外界传言,大庆秦氏有世间传闻可搬山的昆仑十八奴,是不是为真。连阁主也想知道,能与我秦恒一方神窍存在大战的是何人。归根结底,连阁主是想知道,大蛮王朝是否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大庆余孽活着,又是报以什么样的态度?”
连如玉神色大变,“公子聪慧,连某佩服,所说一点不差,连某的确是如此想法。然有一点,连某需要纠正,在连某心里,公子可非余孽,乃我连某将要投效的明主。”
秦恒不置可否,他的面色始终平静,缓缓道:“连阁主所想,半点不差,当日阴斛山中的两位神窍存在,其中一人的确是我大庆昆仑十八奴之一,传闻是真,大庆的确曾经拥有昆仑十八奴。与昆奴对战的另一人,是会扬州一名为临道派的本土一流势力中坐镇的老怪物,名叫肖上官,而他,应该不是大蛮王朝的人。至于连阁主想知道大蛮王朝对我秦恒是一个什么态度,你不妨亲自去问皇甫中庸,想来这会儿他人还在浩淼城的蛮令府。”
连如玉连抓了几个字眼,“曾经拥有”,“一流势力”,“坐镇老怪物”,“皇甫中庸”,“蛮令府”,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他却是有选择的开口询问,“公子所说的一流势力中坐镇的老怪物肖上官,连某的确未曾耳闻,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据我所知,天下的一流势力中,不该有一名神窍存在坐镇才是,这是既有定论,与公子所言似乎相悖。”
秦恒摇头,叹道:“聪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那临道派进入了超一流宗门的范畴,却对外宣称自己是一流宗门,而那坐镇山门的老怪物,并不对外显露真身,好解释吗?”
连如玉笑容尴尬,连忙恭维道:“公子说的在理。”
秦恒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连如玉心中一番思量,问道:“公子口中的皇甫中庸,可是那执掌大蛮王朝谍子机构鱼漏底的掌舵人?”
秦恒轻轻点头,“没错,是他,今日我才与他见过面,他似乎是不想让我进入紧挨浩淼城的那座荒奴城,只是苦于没有好的阻拦办法,又下不定决心撕破脸大战一场,估摸这会儿在绞尽脑汁看看能不能在我进入荒奴城之前布个局,让我大庆的这只丧家犬知难而退,不要痴心妄想荒奴城内的十万荒士。”
连如玉试探问道:“公子意欲何为?”
秦恒大笑道:“怎么是我意欲何为,不是应该那皇甫老儿意欲何为才对?”
连如玉说道:“公子深谋远虑,定然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秦恒摇头,“没考虑过,我准备将这个难题丢给连阁主。”
连如玉呵呵笑道:“公子这是要试一试连某作为幕僚,合不合格。”
秦恒没有言语,答案不言而喻。
连如玉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待那位鱼漏底掌舵人出招,我才能接招。”
秦恒只是点了点头。
连如玉话锋一转,“公子想知道连某为何如此快就有了决定,连某这便告知,八个字,“不甘”,“野心”,“扬名天下”,连某不忿大蛮王朝自诩正统,他说我等之人是荒奴就是荒奴,说将我等流放就流放,凭什么?我想以读书人的身份,站在让世人仰慕的地方,居高临下,俯瞰四方。”
秦恒抬头说道:“还是待连阁主想说实话时再说。”
第三百零五章 城下借人
会扬州浩淼城与荒奴聚集地荒奴城接壤,看似近在咫尺,实则两城之间也有数百里之距。
大蛮王朝从来不限制普天下的百姓去往那座被烙印“罪奴”二字的荒城,市井百姓去往那座城做买卖也好,江湖武人去寻机缘也罢,甚至是各方势力的军伍,进入那座城抓奴仆,私自做起人贩交易,皮肉生意等等,从来不需向地方蛮令府讨要通关文牒,因为对于大蛮王朝来说,那座荒奴城还是自己的管辖范围。
而占据数千里荒原地界的荒奴辖境,能够话事的三位城主,对此也是不甚刻意拒外人进入,其中深层用意,俨然已经摆在明面上,这些外来之人,可磨炼荒奴城百姓的意志,血性等等,荒奴城要发展,闭门自想,肯定是不成的,需要通商,学习外面世界诸多,比如如何治下,让百姓安居乐业等等。
两地这般,看似其乐融融,然而边境地域布军对峙,形势却是剑拔弩张。
荒奴城辖境数千里之地,多是崇山峻岭与荒无人烟的平原地带。那座在北域声名大噪的荒城,便坐落在浩淼城以北,穿过北夷山连绵群山,然后再经百里荒无人烟的平原地,就到了那座巨石垒砌的荒城。
数日后。
去往荒城,秦恒一行,一共十二人,秦恒、虬髯客、唐瓮、高晖、赵丹罕、赫连海、辛老二、连如玉、林墨烟、余嬷嬷、何画师。
辛老二改头换面,如今化名林桃,以照顾少爷衣食起居的老仆人自居,这样的身份,在原本跟随秦恒从乌布十三族到此的高晖等人眼中,略觉古怪,只是他们也知道自己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立于什么位置,所以,即便心有疑问,也没开口询问。至于连如玉四人,春风楼那夜,也算有过一面之缘,而今几人跟随公子,他们自然也不会多想什么,只认为公子身上的秘密太多,非他们所能窥视。
连如玉对那年轻人身边突然多出一老仆照顾衣食起居,倒是心存几分疑虑,只是这一路来,余嬷嬷与何画师的连番试探,倒没发现此人身上有任何真气波动,便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只当这是寻常事,自己多想了。
一行人,俱都是乔装打扮来到这座荒奴城,如是行脚商人,各自牵着一匹马。
站在巨石垒砌的荒城下,秦恒驻足观望,不远处,有一群人正在徒手搬动石块,往城墙吊篮里放,城墙上有人接应,这群人,足有一丈来高,个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皮肤古铜色。
连如玉将马缰绳递给林墨烟,自己走到秦恒身旁,说道:“那些人是巨人族的流民,是荒城内那位二城主手中的一只奇锐,力大无穷,冲阵可堪大用。”
秦恒点点头,说道:“连阁主所说的三位城主,似乎都是了不得的人。”
连如玉笑道:“公子还是换个称呼,阁主之称已然当不得。”
秦恒仰头看着城墙上同样身材巨大的接石人,调侃道:“我若称阁主如玉,乍一听,似一女子名讳,还是称一声如玉兄。”
连如玉笑容和煦,自动忽略了秦恒的这番话,说道:“撇开我与他们的私人恩怨不谈,荒城三位城主,乃连如玉所活三十余载中,除却公子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大城主善武,二城主善谋,三城主善奇淫巧技,三人皆为化境巅峰实力。”
“与我所想有所不同。”秦恒说道。
“什么?”连如玉不解问道。
秦恒指着这座城池,道:“听说黄沙城黄沙漫天,环境恶劣,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便想,这座排名还要在黄沙城后的荒城,是否地如其名,一片荒芜。现在看来,倒是一点都不像,高屋建瓴,瓦阁楼宇,一应商铺,青石板街道,应有尽有。”
连如玉哑然失笑,“公子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只是这等说法,要是放在数年之前,大蛮王朝刚立国那会儿还算相似,如今却是大大不同了。蛮王求进,一味想要南下入主中原,定鼎南北,无暇顾忌一个小小流放至此的罪奴,在此建城的小打小闹。故而,才有了皇城如今这般的规模。”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北域十大部,占据其一的幺干,也就是公子所说的黄沙城,坐落在黄葫六滩,公子若是去过,也就不会这么想了,它并非如此不堪,倒不是说它的环境不是黄沙漫天的恶劣景象,而是那座城池的底蕴,会给人无比纯净的厚重感。”
秦恒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然后说道:“如玉兄去过?”
对于这个称呼,连如玉没有去纠结什么,他摇头说道:“没有,只是看过黄沙城的诸多地方记载,还从下面人口中听过不少有关那座北域大城池的故事,久而久之,那座城池就给了我这种感觉,底蕴深厚。”
秦恒不置一词,又看了一眼那边在别处不会看到的独特景象,然后淡淡说道:“入城吧。”
连如玉却是突然抱拳喊道:“公子。”
秦恒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问道:“有话说?”
“是想求公子暂借连某两个人。”连如玉笑盈盈说道。
秦恒眯眼说道:“如玉兄,你我有言在先,入了荒城,便分道扬镳,各凭本事聚拢势力,最后再进行整合。怎么这还没进入荒城,就先像我借人了?”
连如玉神色尴尬,“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吗?”
秦恒平静问道:“要谁?”
连如玉想也不想答道:“唐瓮兄,以及赵小公子。”
秦恒呵呵笑道:“你这哪是借,分明是早就想好了,现在只是通知我一声,摆明了我连如玉已经开口了,你就说借还是不借吧?”
连如玉神态自若,说道:“连某不敢。”
秦恒迈步走到一旁的大树下,今日阳光明媚,光照强烈,太过刺眼,照的他一仰头就有些睁不开眼睛,站在树下,秦恒边揉双目,边说道:“说说为何,我再决定借不借人。”
第三百零六章 与人下棋
连如玉跟在秦恒身后走到一旁的大树下,他侧转身子,望向那边很识趣没有跟来的十人,视线最终落在那个掏着胳肢窝的中年人身上,说道:“我若没有看错,公子身边那位二品境巅峰护卫,可当一名化境巅峰强者使用。”
秦恒侧转脑袋看着连如玉,神色古怪,“你看出来的?”
连如玉笑容讪讪,“余嬷嬷与何画师。”
秦恒说道:“你问我要一名可当化境使用的强者增作底牌,这我能看明白,只是你要赵丹罕做什么?”
连如玉解释道:“赵小公子似乎在棋道一途上造诣颇高,我找他是想让他帮我和一个老家伙下棋,那老家伙是个臭棋篓子,虽在外名声不显,可却与荒城内除三位城主之外的一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有着莫逆交情,而这位大人物又与那三位城主之间存在嫌隙,他的话,在那位大人物面前,很管用。”
秦恒赞叹道:“好算计。”
被年轻人这般称赞,连如玉脸上却无半点得意之色,他说道:“谋划了这么多年,一心想的就是送这三位城主去死,哪里有什么好算计与坏算计的差别,要是给一个定义,那便是无所不用其极。”
秦恒笑而不语。
连如玉笑问道:“公子入城之后作何打算,能否透露一二?”
秦恒脑袋向后仰了仰,佝偻着身子时间久了,脖子实在是酸得慌,他一边扭动脖子,一边说道:“我啊,自然是先要了解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在别人口中听来,始终不如亲眼所见来得了然,至于在荒城内如何谋而后动,将来与如玉兄笼络的势力整合,现在我还没想过,待入城后,找一落脚地,果腹之后再想。”
连如玉笑着恭维道:“公子豁达。”
连如玉的心里,其实是不太相信年轻人的这番说辞,只是自己如今算是眼前年轻人的幕僚,身份摆在那里,有些话他可以问,有些话他连说都不能说。
从年轻人一行在岩山闹出那么大动静开始,到目前为止,连如玉一直都在关注秦恒,并将手下的谍子暗探全都派出去,目的就为了想知道在岩山之前,这年轻人从何处而来,要做什么。结果,逾半旬的查探,一无所获,除了知道他先前在乌布十三族的赫连氏族出现过外,其他种种,一无所知。
连如玉并不觉自己这般作为,就是不守本分,没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只觉得自己如此做,只是为了能与这位新主子,心生契合,以待日后共事,彼此心有默契,做起事来,事半功倍。
秦恒扬手冲那边等待的虬髯客等人招了招手,见那些人领会自己的意思,他又转头看向连如玉,开口说道:“荒城中应该有许多人都认识如玉兄吧?如玉兄是否需要覆张面皮之类,也好便宜行事。要是没有,我刚巧有一张老人面皮在身上,可送与如玉兄。”
连如玉坦诚说道:“多谢公子美意,但不需要,连某已在身上备下数张面皮,只是入城之前,我不会覆上面皮,连如玉就是要大张旗鼓的走进荒城,就是要告诉那三位城主,我连如玉回来了。入城之后,再覆上面皮。”
秦恒打趣道:“你就不怕入不了荒城,就被三位城主给抓了。”
连如玉摇头,说道:“不会,以那三人做事的谨慎态度,数年未见,他们在不明我连如玉是否暗藏底牌回到荒城的情况下,不会贸然出手。再说了,即便他三人改变了往日的行事做派,真要对我强势出手,公子也不会坐视不理,定会保连某人万无一失。连某要在公子眼皮子底下死了,公子没面子不说,还会失去一个好智囊。”
秦恒嗤笑道:“要脸。”
连如玉哈哈大笑。
虬髯客等人已经走到近前,虬髯客看着唐瓮与赵丹罕,说道:“老唐,你与丹罕二人,暂且先跟在连如玉的身边,一切行事,皆听他的安排。”
老唐收起掏胳肢窝的手,恭敬称是。
眼睛大且明亮的少年,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最后也是称是。
连如玉从林墨烟手中接过马缰绳,然后冲唐瓮二人微微一抱拳,说道:“以后还要多仰仗二位。”
唐瓮与赵丹罕,齐齐还礼,只是执礼做法却是不同,唐瓮抱拳洒脱,赵丹罕持读书人礼,弯腰作揖,略显拘谨。
日高正隆。
这座架高想要成为天下第一雄城的荒城,城门口人整日人来人往,进入两伙行脚商人,如同水珠落大海,泛不起大点涟漪,悄无声息到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城门口的十数名守卫,随意扫了两眼前后经过的两伙人,甚至连基本的例行盘查都未做,只因两帮人都出手阔绰,给的过路钱,让他们表里皆满意,又能于今夜换岗后去勾栏烟花地喝顿花酒。至于那些人身上带的武器,他们也只当作出门在外防身用的家伙事,荒城每日进来的江湖人无数,谁还会计较几名行脚商人带的护卫。
然而,这不过是表面现象,当这位曾经在荒城声名鹊起的大财主典方褚(连如玉)前脚踏入城门,后面隐藏在暗处的暗卫就将他回到荒城的消息传回到荒城权利的中心,城主府中。
的确如连如玉预料的那般,城主府在得知消息后,按兵不动,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位曾经为荒奴生存作出大贡献的有功之臣回到了荒城,城池内一切如常。
连如玉在入了城池之后,走进一个无人的巷脚,在脸上覆上了一张翩翩少年的面皮,整个人的气质一变,俨然化身有钱人家出门游历的纨绔子弟,而林墨烟、余嬷嬷、何画师,以及唐瓮与赵丹罕等人,则扮演他的随从。因为本就是这般角色,所以一切相当如故,除了连如玉那张脸的转变,其他一切还是照常。
秦恒在入城后,则带着虬髯客、赫连海、高晖、辛老二,径直去往城池最繁华的地段,竹亭街。
第三百零七章 小人物,小故事
点心铺、胭脂铺、包子铺、猪肉铺、书斋、画楼……各色铺子汇聚,琳琅满目,造就繁华如斯的竹亭街,让身为竹亭街大小巷弄的原住民,颇以为傲,以竹亭人自居的他们,自觉身份高于荒奴城其他地域的百姓。
丁小阆,新晋加入荒城本土势力竹沅帮的一名帮众,作为新晋弟子,才出道便负责竹沅帮在竹亭街的伢行买卖,这可谓是一份殊荣。
每日只需带着几个小弟,拿着刀枪棍棒,在各个铺子耀武扬威的敲打一番,然后拿到手一笔不俗的费用,美其名曰看护费,交给上面,自己也可从中小捞一笔,这样的生活,好不快活,丁小阆真觉得自己自此步入人生巅峰,已然苦尽甘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过着狗一样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一向眼红竹沅帮占据收益最高街道竹亭街看护费的盐帮,终于忍不住出手,誓要夺取竹亭街的暗处看护权,竹沅帮一位大当头,临危受命给丁小阆,一番慷慨激昂的措辞,说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身居高位,就该有不畏险阻,同人一争高下的觉悟。
反正大致意思,就是让丁小阆带人守住竹亭街的看护权,只要他守住了,上面论功行赏,一定会如何如何。丁小阆被绕的云里雾里,最后甚至没有得到一句准话,只顾满腔热血地离开竹沅帮的分部,并立下毒誓,一定会守住竹亭街。
那日,丁小阆凭着七分不畏死的胆魄,三分蛮力,带着竹沅帮的两百帮众,与盐帮数百名帮众血拼,最后,地盘是守住了,然而他这一方,损失惨重,他也因此战废了一条手臂。
竹沅帮上层人物对于这个结果是满心欢喜,对丁小阆这个新晋弟子,大肆嘉许了一番,但就是最初时许下各种承诺的大当头,不见了踪迹,嘉许过后,上面便对他的不菲战绩闭口不提。丁小阆也去寻了那位大当头几次,但总是被看门人也各种理由拒绝他入内,不是说他出远门了,就是去总部汇报月项,反正就是各种推脱。
这个时候,丁小阆才明白自己是被这些所谓义字当头的大帮派给当枪使了,然而却也无济于事,难不成还去拼命不成。
拖着残臂回到伢行,丁小阆心中郁气大结,怒不可遏,思量许久,一发狠,决定对上面虚与委蛇,在每日收缴,交给上面的看护费上面动手脚,在定额上多收两成,以作自己损失手臂的弥补。
或许是上面没有发现,又或者上面那些人觉得也应该对丁小阆有所补偿,所以丁小阆这般上瞒下欺的行径,竹沅帮上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任由其胡作非为。
久而久之,丁小阆有了钱,在下面人的眼中也竖立了威望,便聚拢了一帮忠心于他的手下,在竹亭街上作威作福,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日子过得,好不“乐哉”。
这日,丁小阆正在倚翠楼抱着美娇娘,和一帮弟兄喝酒划拳,突然,门外进来一名小弟,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丁小阆便以有事为由,与这些弟兄们说了两句场面话,说是今日酒钱算他的,随后离开。
丁小阆离开后,倚翠楼内,这帮平日里与丁小阆称兄道弟的竹沅帮帮众,仍旧在喝酒划拳,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穿梭在巷弄里,丁小阆在前,那名过来给他通风报信的心腹走在后。
黑夜才刚刚降临,百姓家灯火有些点亮,有些还未点,巷子里忽明忽暗,走在前方的丁小阆,因为那条残废的右臂,耷拉在一侧,显得走路姿势有些别扭,左半侧身子前后摆动,右半侧一动不动。
穿过这条距离竹亭街最近的巷弄,快要抵达巷口竹沅帮名下的伢行时,身材瘦小的丁小阆,忽然回头看向自己的这名心腹,黝黑偏丑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脚下步子未停,他说道:“元会,你说那些整日与我称兄道弟,紧要关头却弃我而不顾的竹沅帮帮众,你大哥我为何每日要与他们醉生梦死?他们现在看似摒弃了竹沅帮,只效忠于我,真实内心如何,天知道。”
那名头脑很机灵的心腹,挠了挠脑袋,一脸憨厚说道:“小的愚钝,不晓得大哥深意。”
丁小阆反手一巴掌拍在这个年龄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头上,骂骂咧咧道:“整日里就知道逛妓院,找姑娘,也不知道长长脑子。”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又挠起脑袋。
丁小阆说道:“你大哥我,不是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吗?”
少年一脸迷惘,问道:“大哥何时告诉小的答案了?”
丁小阆一脸高深莫测,道:“就在刚才。”
少年依旧不明所以。
丁小阆顿觉无趣,解释道:“他们这些人对我的忠心,只是基于我每日请他们花天酒地,送上银子,供他们吃喝。若是将来某天,我请不起他们吃喝玩乐,没有白花花的银子给他们,你信不信,他们出门便会把我卖了,说我中饱私囊,以此讨好竹沅帮上面,为自己在帮中谋求一个向上爬的机会。”
元会向前快跑了两步,“大哥既然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想的,又为何还要与这些人为伍?”
丁小阆脸上一抹黯然闪过,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无奈与不忿,“为了活着。”
元会一愣,“活着?”
丁小阆却不再言语,转头继续向前走去。
丁小阆很明白,一旦自己脱离竹沅帮,竹沅帮过河拆桥也好,盐帮找回场子也罢,最终都不会让自己活着,而今这样,身在竹沅帮中,他们还会想着自己守住竹亭街暗场有功,不会发难,可一旦自己要离开,那就不好说了。
元会跑到丁小阆身旁,说道:“大哥,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丁小阆随意道:“说。”
元会说道:“为何大哥一直以来不去竹亭街的,反而要去相隔两条街的倚翠楼。”
丁小阆笑了笑,说道:“因为,那条街不是竹沅帮的地盘。”
元会听的一头雾水,挠头不停。
第三百零八章 租铺
丁小阆与心腹元会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巷口那间占据两个铺面,只在檐下挂着一张写有“沅”字幡子的伢行。
丁小阆打眼看向伢行门口那几个衣着打扮像是行脚商人的租客,元会之前在倚翠楼禀报的就是这几人要租竹亭街的铺面。他这才舍了与那些弟兄花天酒地,匆匆赶回。伢行的进项,比如租出去一间铺子,竹沅帮定的价格,额外涨幅的收益,都是他的,这可要比他每日在各个铺面多收取两成的看护费来的快,也来的多。
并未细致审视,丁小阆只是随意扫了两眼,立马笑逐颜开的迎向了那五人中间那位一袭白袍的年轻人,虽然这样的天气,此人穿着一件袍子,着实显得另类,但久在荒城行走,丁小阆还是自觉见过几个大人物的,眼力见儿还是培养了出来。刚才的大致一扫,他就已经看出来,这几人并非元会口中的行脚商人,尽管是行脚商人打扮,可那股内里的气质,和做买卖的商人完全不搭边,他就做着整条街的伢行买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商人,要这些人是商人,他又岂会看不出来。
扫视的第二眼,丁小阆就将这些人定位为江湖人,这个定位虽然他也没有把握,但是他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因为他们这五人中,其中三人都带着武器。
“先前有要事在身,不知有贵客临门,怠慢了,怠慢了。”丁小阆说了一句很八面玲珑的话。
江湖人是丁小阆最不愿意得罪的一类人,他们不比这些有些钱的商人,也不比整日为柴米油盐烦恼的百姓,这两类人,丁小阆觉得自己都可以随意拿捏,然而江湖人就不行了,那类人,依仗武力,能够随意拿捏他的生死。
他以前就曾见过竹沅帮的一位客卿供奉,因为下面人办事没有合其心意,他一个飞剑而出,瞬息之间就斩了那人,而那位在他眼中高高在上的副帮主,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也是后来,他才从一个知晓内情的帮中人口中得知,那位模样好似市井坊间打铁的酒槽汉子,是一名江湖俗称的二品脱胎境高手。
二品脱胎境是什么,丁小阆不知道,但他从那名帮众脸上的忌惮神色可以看出,那位二品脱胎境高手很厉害,非他所能招惹的厉害。
这间伢行前站着的五人,正是入荒城后,径直来到城中最繁华的竹亭街的秦恒一行。他们先在街道口人流集中的一处露天面摊吃了碗面,吃面的过程中,又打探到了需要租赁铺子的中间伢行所在。这才在接近傍晚时分,找到了这间坐落在街道中间,侧道巷口的伢行。
秦恒表明要租赁铺子的意图,而那位在照看伢行的少年,却说他不能主事,要他去外面等待,而他去找他大哥,也就是能主事的人,丁小阆。
秦恒走上前,看着那模样有些丑陋,大概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笑容和煦,微一抱拳,说道:“丁老板,久仰。”
丁小阆一愣,左手指着自己说道:“阁下认识我?”
秦恒微笑说道:“在这条竹亭街,想不知道丁兄的大名,太难,太难。”
丁小阆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丁小阆打开伢行锁头,回头邀请道:“兄台,里面说话。”
秦恒笑着点头,迈步走进伢行铺子,虬髯客、赫连海等人也紧随其后走入铺子。
步入铺子,秦恒随意扫了一眼铺子布置,这间伢行从装饰到摆设都很简陋,似乎是主人不太注重这些,整个铺子就一些客椅,一张大八仙桌,居中客堂挂着一副人物画像,画像下摆着一张长条几,几案上搁着一只香炉,上面插着三支袅袅氤氲燃烧的高香,堂前左右墙角长方高凳上底座放置瓷瓶两个,窗台上有三盆盆栽,其他,再无。
秦恒在步入这间伢行的第一感觉就是生不出亲近之感,不过并未向这方面深思。
受邀落座后,秦恒直接表明来意,说道:“丁老板,秦某此来,便是想在竹亭街租赁一户铺面,租时大约半年,不晓得丁老板这里可有便宜一些的铺面,位置不要太偏就好。”
丁小阆坐在堂前的主座椅上,拿起左手边茶几上的茶杯,向那下首坐着的年轻人轻轻举杯,邀起共饮,“秦兄弟若是前几日过来,丁小阆还真没有闲置的铺面租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兄弟真是运气不错。”
秦恒只是笑笑,举杯轻抿了一小口,没有说话。
丁小阆又说道:“秦兄弟想租一个多大的铺面,是要做什么用的。”
秦恒笑着说道:“家中做些茶叶生意,也就省去了一些麻烦事,我只是先行来探探路,试试水,之后会有族人送茶叶过来,铺面不需要太大,丁老板看看可有合适的铺面,我之前一路过来,倒是看到两处合适的铺面,只是不知道价格合不合适。”
丁小阆闻言,下意识看向几人,最后视线落在背着长条包裹的中年虬髯大汉,以及那个身背大小包裹的猥琐老头身上,脸上笑容更盛,转而继续低头喝茶,丁小阆在咀嚼年轻人的那番话,对方似乎是个懂行之人。
丁小阆斟酌片刻,说道:“秦兄弟的两个要求,铺面合适,价格合适,前一个嘛,本伢行没够达到,后一个要求,恐怕就不尽如秦兄弟意了。”
秦恒微微佝偻身子,右手转动茶杯,并未言语。
“秦兄弟在竹亭街逛荡了这么久,想必也有所耳闻,本伢行的背后,乃是竹沅帮,这若是在下的产业,自不会在价格上为难秦兄弟,有商有量,你好我好都好。”丁小阆又说道。
秦恒笑着点头,说道:“丁老板说个价,合不合适,秦某心中也好有个准数。”
丁小阆伸出一根手指,又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半年租金一百八十两银子,竹沅帮的看护费,我丁小阆给你免了。”
秦恒像是低头思量,半晌过后,说道:“可以,立契为证。”
丁小阆心中喜不自禁,面上喜色藏都藏不住,“秦兄弟豪气。”
第三百零九章 靠山
丁小阆张嘴的数目,足足比竹沅帮定立的租金,以及看护费的总额多出二百两,对方满口答应,这怎么能不让他心生欢喜。要知道,荒城的平民百姓,数口之家,一年的开销也不过是几两银子。
囊括一条繁华街道上所有铺子的租赁与看护,伢行的买卖可谓是富的流油,竹沅帮每年靠着二百余竹亭街商铺的进账,足足可达数万两白银,其中包括租赁买卖、看护费用、欺行霸市、节日红包等等,这般日进斗金的买卖,怎么能不让其他帮派眼红,究其根本在那“荒城最繁华街市”七字上。
秦恒抱拳说道:“日后秦某的茶铺生意开张,还要仰仗丁老板照拂一二。”
丁小阆笑的由衷开怀,“好说,好说。”
接着,拍着胸脯保证道:“秦兄弟尽管放心,只要我丁某一日还在主持伢行的买卖,定保兄弟在竹亭街的买卖稳定无忧,绝不会受那些游手好闲之人烦扰。”
两人又是一番寒暄客套,接着签立门市契约。
丁小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见年轻人在交了银钱之后,便不愿与自己多言,他就笑看向自己的心腹,说道:“元会,你带几位贵客去中街甲戍号铺子看看,这是铺子的钥匙。”
少年元会并非真如他面相那般憨厚,不通人情世故,之所以会在自己丁小阆面前表现的一无所知,是因为他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人活着,有些事需要藏拙,要会装疯卖傻。
元会咧嘴笑道:“好嘞。”
然后,对那一身白袍的年轻人,拱手邀请道:“公子请随我来。”
秦恒冲丁小阆微微点头,随后跟着少年慢步离去。
走在繁嚣热闹的竹亭街上,元会绘声绘色的与那年轻人描述当地的风土人情,从荒奴出身的平民,聊到竹沅帮的风光史,后来又说到他大哥(丁小阆)的丰功伟绩,最后说到他听到的一些城中大人物的秘闻,包括荒城的三位城主。
秦恒一直认真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发问两句。年轻人的这般表现,让抖搂这些消息的少年,不知不觉对那年轻人心生亲近,觉得对方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和他说话很舒服。
慢步走在后面,穿着一件灰布马褂,缩着脖子,一双浑浊双目微眯着,如今化名林桃的辛老二,转头看向这个从浩淼城行来,一路上话很少的虬髯客,问道:“虬髯客,我就弄不明白了,这一路走来,少爷为何要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鱼和龙论天地,有何意义。以绝对的实力震慑,效果不比这好。”
虬髯客并未转头,脚下步子不快不慢,始终与前方的年轻人相隔一丈距离,他缓缓说道:“少爷觉得,他们也是在人世间求活,应该得到正视。”
林桃低头嘀咕道:“道貌岸然。”
虬髯客蓦然转头,盯着林桃,声音冰冷道:“十数年一如此,这要是道貌岸然,那这世间还有所谓的道德君子。”
林桃悻悻然,不再接话。
虬髯客接着说道:“还记得城隍庙那个叫郧梓桃的姑娘吗?”
林桃点点头,“记忆犹新,天赋不俗,我要没有记错,她那师傅叫作赵自观,实力还要比你强上一分。”
虬髯客说道:“当年少爷为了她,带着家仆,数千里奔袭,从虎丘城追到南阙京师白罱城,在白罱城下将那京师头一号的纨绔给废了。”
林桃笑容猥琐,“冲冠一怒为红颜嘛,天下皆知。”
虬髯客神色平静,“那丫头并没有什么背景,少爷只是不想她在入了那座高墙庭院后,过得生不如死。”
林桃幸灾乐祸说道:“可惜了,那姑娘瞎了一只眼睛,怎么会领你家少爷的这份情,况且这事说不定就是因你家少爷而起。”
虬髯客不置可否,说道:“搁在别人身上,谁会管一位未来有可能坐上南阙至尊之位的皇长孙的闲事。”
林桃说道:“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愧对他的大纨绔之名,你家少爷本就是张扬之辈。”
虬髯客仰头看着那个背影佝偻显得无尽萧索的年轻人,笑容酸涩,呢喃了一句,“张扬之辈。”
林桃忽然问道:“那叫郧梓桃的丫头,眼睛怎么瞎的?可惜了那张漂亮脸蛋。”
虬髯客摇头道:“不知。”
“你家少爷没对你提及过?”林桃侧着脑袋,继续问道。
虬髯客只是摇头。
林桃歪着嘴,笑容玩味儿,“看来你虬髯客,在少爷心里也未必份量就这么重,说不定老夫就后来者居上了。”
虬髯客平静看着缩脖的老头儿,一言不发。
林桃被看得心底发毛,转移话题道:“天下传闻那场风流韵事,冲冠一怒为红颜,是那位南阙京师李氏的皇长孙吃了大亏,方才你又说少爷废了他,怎么个废法?”
虬髯客冷声道:“前辈这么大能耐,这等事情还需要我来明言,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
林桃蓦然向后蹦跳一大步,“真给打得不能人道了,少爷这也太彪悍了,那可是人家的家门口,这等奇耻大辱的窝囊气,李氏当年也受了?”
虬髯客说道:“不受又能如何?两个孩子打架,他李氏当年若敢发难,秦公一人,便可断了他李氏数百年国祚,在那位老人心中,天大地大不及孙儿大。”
林桃问道:“少爷的爷爷到了什么境界?”
虬髯客闭口不言。
林桃也不追问,突然哈哈大笑,“要是天下人知道南阙京师曾经的那位皇长孙不能人道,岂不笑掉大牙,真是笑死老夫啦。”
虬髯客悠悠说道:“前辈,有些话我想说在前面。”
林桃李止住笑,摇头晃脑道:“不必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威信,何况你虬髯客是想威胁我。”
虬髯客自顾自说道:“我家少爷的靠山,可不止世间传闻可搬山的昆仑十八奴。”
林桃闻言,眸光微凝,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低声道:“意料之中。”
第三百一十章 落子便知胜负的棋局
翌日清晨。
阳光几缕透过大槐树,洒在荒城闹中取静的紫庭苑后巷的那个有些年头的石墩上,两个清早起来不为吃口早饭,只为能够杀上两盘的人,正在棋盘上杀得“你来我往”。
这条后巷平日里很少有人经过,对于下棋需要安静的人来说,这样的地方在荒城委实难得。
石墩棋盘两侧石凳上坐着的是一老人和一中年人。
老人满头白发,白眉黑须,长得慈眉善目,每每捋须,都显得一派高人风范。但一听其开口言语,立马就背离了高人的形象。
“放屁,臭小子,老子何时悔棋了,你且慢着,老夫方才有些徨神,手抖了一下,棋子掉在棋盘上,不算不算,退后五步,重新下过。”
“慢着,老夫手滑了,落子有误,重来,重来。”
“你他娘的放屁,老夫何时以大欺小了,怎么,你小子输得不服气,那好,这次你只需要让我先手五子,老夫非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
穿着一身儒雅青衫,白眉黑须的老者对面,是那位相貌堂堂,看上去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紫缎长衫,面对眼前的老者,一脸无可奈何,频频露出无奈的笑容。
老者笑眯眯从棋盘上收回手滑的两颗白子,捻子在手,仰头看着中年人,瞪眼说道:“怎么,要你和老夫下盘棋,似乎很为难你。”
“哪里,哪里,能和关老下棋,那可是晚辈的荣幸,晚辈不知多少年才能修来的福分,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中年人连忙摆手说道。
“陆传山,你与你老子的拍马屁功夫倒是一脉相承,这点你可以说是得到那老家伙的精髓了。”关年鹿笑骂道。
陆传山不解这话茬,笑着说道:“下棋,下棋,关老,该您走了。”
棋盘上连走两步的关年鹿,心情大为舒畅,捋须微笑不已,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黯然,看着中年人,他说道:“如今这座荒城,自从在典小子离开之后,就找不到一个可造之材,想起这事,真让老夫痛心。也不知道城主府的那三个人是怎么想的,是怕那小子将来势大夺了他们的权,还是怕将来荒城出了一位另辟蹊径的强者,盖过了他们的风头。可归根结底,不都是为了荒人能够摆脱奴籍,堂堂正正的站在北域草原之上,何来的对错之分,那三个人怎么就容不下他呢?”
陆传山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关老慎言。”
关年鹿冷哼一声,“老夫偏不,就要让那三个人听到,当年荒城初建,可并非只有他三人的功劳,老夫就没有出过力,典小子就没出过了,这般卸磨杀驴的手段,老夫不耻。”
陆传山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
关年鹿一边叫骂,一边在改变棋局劣势,两手在棋盘上翻飞,或抓起对方黑棋,或摆弄自己的白子。
陆传山看见,也当作没看见。他很清楚,关老对当年被三位城主“驱逐”出荒城的典方褚,一直耿耿于怀,即便自己对他作了解释,说这也是那人自己的意愿,可他就是不听。从另一方面来看,关老对城主府的三位城主,有着很大成见。
每次与眼前老者下棋,陆传山回家后都会觉得身心俱疲,他爹与关老是旧友,而今老爷子仙逝,自己顶替老爷子的位置每日陪他下棋,下棋也就罢了,老人每日下棋时还要谩骂那三位城主大人,您老地位不俗,有着自恃的本钱,可我呢?若是这些话传到城主府,您老拍拍屁股,屁事也没有,可我一个没有老爹权势罩着的落魄子弟,有如何抗下城主府的问罪。
待老者停下谩骂,陆传山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他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关老,今日为何提及那人。”
“谁?”关年鹿故作不知道。
陆传山笑道:“关老,您这不是明知故问。”
关年鹿仿佛这才想到陆传山说的那人是谁,他一脸恍然道:“你说小典啊。”
陆传山无奈点头。
关年鹿佯装生气道:“那小子回到了荒城,也不说来看老夫,老夫这不是想着念叨两句,他就来了嘛。”
陆传山刚要落子,闻听关老这番话,一愣,“典方褚回来了,晚辈作为巡察司按察使,怎么没有听闻?”
关年鹿笑呵呵道:“那是因为城主府的三位城主并未放出消息,你又怎会耳闻。”
陆传山说道:“原来如此,可是关老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关年鹿忽然骂道:“你小子落子半天都没落下去,是不是故意想耗老夫的耐性,还不赶紧走。”
陆传山一脸愕然,“这就走,这就走。”
不管自己怎么落子,最后结果只会是关老赢的局面,陆传山也懒得再费脑力,随意落子后,便抬头看向关年鹿,等待先前所问的答案。
哪晓得关老一眼看出了他的想法,又骂道:“你小子敷衍老夫是不是,你信不信,老夫现在就把你屎都打出来,还敢在老夫面前装的漫不经心。”
陆传山笑容尴尬,想要重新拾起刚才随意落子的那枚棋子,却不想,关年鹿又说道:“落子不悔,你小子不知道吗?这还要老夫教。”
陆传山真想骂娘。
心满意足又落下一子的关年鹿,说道:“陈晋告知老夫,老夫现在又告诉了你小子。”
陆传山看似认真对待棋局走势,实则还是漫不经心的态度,轻轻落下一子,问道:“关老典方褚此回,是觉得自己有能力和三位城主抗衡,想要一较高低,还是有其他目的?”
关年鹿抬手向上指了指。
陆传山不明所以,一脸困惑的抬头看着天上。
关年鹿哈哈大笑,“天晓得。”
陆传山习惯成自然,跟着陪笑。
两人对弈,老者以“压倒性”优势,杀得中年人毫无还手之力。双方对话,亦是老者占尽口头优势。
正当此二人,一人心花怒放,一人心中郁结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传入二人耳畔。
“关老,近来可好?”
第三百一十一章 无师自通
关年鹿扭头看向止步在棋盘一侧的来人,两个翩翩少年郎,和一头发乱糟糟的猥琐中年人,旋即意识到什么,复而视线重新转回棋盘上,冷哼一声,道:“典小子,有出息了,离城数年,也不说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子。”
来人正是在入城之后与秦恒五人分道扬镳的连如玉(典方褚)、赵丹罕与唐瓮。
如今覆上翩翩少年面皮,身着红衫白底开襟对领简装的连如玉,气质与原先的温文尔雅迥然不同,端得是一副年少轻狂模样。
他莞尔一笑,说道:“这不是前来探望关老了嘛?”
关年鹿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只是声音依旧带着股埋怨之意,“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连如玉嘿嘿干笑两声,并未反驳,转头看向赵丹罕,说道:“关老,纵观棋坛百年风雨,您老常青树,未曾有过败绩,今天晚辈斗胆带了位棋坛后进,向您老讨教一二,还望您不吝赐教。”
关年鹿捋须轻笑,连如玉这番话恰恰说到他心坎上去,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是为千古“至理”。关年鹿这才抬头正眼端瞧典方褚口中的棋坛后进,打量片刻,不苟言笑问道:“棋道造诣高绝?”
赵丹罕笑容腼腆,拱手作揖道:“晚辈初窥门径而已,高绝二字实在让晚辈汗颜。”
关年鹿满意点头,“那也不错,小小年纪便能初窥门径已是不俗。”
老者说到这里,斜瞥了陆传山一眼,又道:“有些人,终其一生,连棋道的门槛朝哪儿开都不晓得,也是天天下棋。”
被关年鹿瞅地心底发毛的陆传山,低头暗自骂娘。
赵丹罕看着连如玉口中的“臭棋篓子”,刚要说什么,就听见他又说道:“还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让座,和你小子下棋也忒没意思了,老是我胜,外人传出去,说老夫以大欺小,好赢不好听。”
陆传山似乎早就对老者的脾性习以为常,风轻云淡的抱拳起身,对那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退向一旁。
赵丹罕连忙冲陆传山拱手作揖回礼,又给关年鹿一揖到底,这才坐在那名被老者贬得体无完肤的石墩上。
连如玉看向起身后伫立在棋盘一侧的陆传山,抱拳说道:“陆按察使,别来无恙啊。”
陆传山也是笑道:“别来无恙。”
荒城如同一国王朝,设立各个职司衙门,负责荒城辖下事物,整个境内皆以城主府为尊,三位城主相当于皇城中的一国之尊。巡察司是荒城内负责监督各司衙门的暗谍机构,兼顾负责荒城安危,还要监察城中百姓的动向,直属城主府,也能说是城主府的眼线。
陆传山作为巡察司的按察使,可谓是地位尊崇,然而刚才从关老口中得知离开荒城数年的典方褚回到了荒城,可他并未得到任何消息,却不想城主府已然得到了消息,未告知于他,这让他在心中愤懑无比。
城主府既然放权于他,却又时常越过他,划拨消息,那他这个按察使立得有何意义,架空如斯,有名无实,实在做得让人憋屈。自从其父仙逝,接过按察使一职后的陆传山,总觉得城主府想要拿下他,换上自己的人。
连如玉一眼便看穿了陆传山的心思,但他却装作一副疑惑的样子,故意说道:“陆按察使,此次典某回城,作为一城按察使的您,想必早已知道典某的行踪才是,可是,典某刚才初见按察使之时,似乎对典某的到来十分诧异,难道说是,下面的人没有向您通报典某入城,这不会啊,莫非是典某入城之后覆上了一张面皮,荒城的暗谍以为自己在城门前看错了?”
连如玉的这番话,无疑于在陆传山的伤口上撒盐。
陆传山笑得有些勉强,连话都懒得回。
连如玉温润而笑,扭头看向正在棋盘上拾捡黑白子的一老一少。
跟随连如玉一同前来的老唐,一如往常时不时掏弄两下胳肢窝,那样子极尽猥琐。对于什么弈棋之类,他不感兴趣,心中自有沟壑的他,作为殷唐亡国遗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浩淼城那夜,心中纠结许久的他,还是推开了年轻人的那衫门,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以年轻人的聪明绝顶,早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
那夜,吐露心声,唐瓮没有说什么痴心妄想的想去复国的话,两个饮茶如喝酒,仿佛在叙旧,说着一些琐碎小事,到最后,年轻人的一句话,才让他放下心中芥蒂,说出心中所想。
“有些话,或者有些你想做得,都可以等到你想说想做时,再与我明言。这之中,你想求我帮忙也好,有所图谋也罢,前提都要是给我秦恒做事。”
年轻人坦诚相待,老唐觉得自己在藏着掖着也没意思,尽管这个年轻人是当年十二国混战那位大豪杰的儿子,但他不觉殷唐灭国的根本原因是那人,所以,说出心中所想,唐瓮说得自然而然。
唐瓮所求,只为将来一天踏入南阙京师白罱城,去那个卖主求荣,如今改换门庭的俞姓侍郎家里,论一论当年之事的对错。
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能力,即便再度重返化境,还会落得一个与现在同样的结果,当年他悄悄混入白罱城,还未踏入那侍郎家的门槛,就被白罱城内的几位定乾狱化境强者合力围杀,若不是凭借秘法,自损境界逃走,而今他的尸骨说不定就在定乾狱的化骨池中化为血水了。
年轻人答应他,只要自己跟在他身边三年,无需效死,只要在事可为的情况下护他周全,将来踏足白罱城,一定让他正大光明地踏入那户侍郎家的大门,论一论当年的对错。
关年鹿将白子全部拾入棋罐,然后抬头看向对面那个长得有些清瘦,模样普普通通,唯独一双眼睛很是明亮的少年,问道:“小子,侍承何人啊?”
赵丹罕摇头说道:“自己看了几本棋书,驳杂自学。”
关年鹿捋须笑道:“无师自通,孺子可教。”
第三百一十二章 遍天下
“关老,落子不悔真君子。”
“老夫只是看看,看看。”
“关老,中盘当拢,退而求次。”
“这,可行?”
“试试看。”
“也好。”
“慢着,绝杀。”
“臭小子,你坑老夫。”
“陆先生,观棋不语真君子。”
“小道,承让,承让。”
“不行,再来一盘,老夫还不信这个邪了,纵横棋坛三十载,被你一个末学后进的黄毛小子杀得无还手之力,老夫不服。”
“关老前辈,要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已经晌午了,到现在晚辈水米未进,实在不宜再继续对弈下去,前辈肯定也不想晚辈不是最佳姿态同您对局面吧?”
“好小子,行,那就去我府上吃顿便饭,饭后再杀两盘。”
“……”
关年鹿领着赵丹罕与连如玉、唐瓮二人,走进巷边那幢简陋的老宅子里,大槐树下,唯留荒城巡察司按察使陆传山一脸无语地站在原地,他不知自己是否也应该进关老的宅子里,蹭顿午饭。
正当他纠结于此的时候,刚要迈入院门的老者,突然回头说道:“你小子也一并来吧。”
陆传山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多谢关老款待。”
面上如此,但其心中却是悔不当初,他要是知道将关老杀得片甲不留,反而能得到赏识,他才不会对关老这个臭棋篓子从前那般战兢对待,又是让子,又是让无限悔棋的,真让他未尝一败,棋坛纵横三十载,屁得,一局你都不是晚辈的对手。然而此时,再如何悔不当初,也回不到那个从前,空留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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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城竹亭街开了一家名叫“遍天下”的茶铺,茶铺名字起得大气,开铺时却十分低调,只是在门口挂了两挂鞭炮,铺子掌柜亲自写了一副楹联贴在门上,门口挂了两盏大灯笼就草草了事。
除了街坊四邻过来捧场,说了几句道贺的话,讨了杯茶水喝以外,再就是竹亭街的那间巷口“沅”字伢行老板丁小阆亲自到场祝贺。
外人将丁小阆到场的这一幕看在了眼中,想当然以为这便是竹沅帮对这家名为“遍天下”的茶铺的态度,更是猜测这家茶铺可能有什么不俗的背景,亦或者茶铺本就是竹沅帮内部的大人物在幕后操纵的。
这些看法,一旦在平民百姓的心中滋生,就再也挥之不去,有人心中一瞬间就有活络的念头,欲与这家茶铺攀扯上关系,有人甚至想,以后多来这家茶铺买茶叶,混个脸熟。
这些人心中所想,眼中所见等等,皆不是这间“遍天下”茶铺掌柜眼下要考虑的。
此时,茶铺掌柜,一袭白袍片尘不染的年轻人,正在铺子后面的居屋中,翻看一本武人六品初沌境的入门秘籍,曾经堪堪进入三品境的他,对于这类秘籍,熟悉身体窍穴,形成真力,武之以辅等等,很是驾轻就熟。不说他曾站在山巅看过天上风景,就说爷爷对武道的感悟,诸多化境强者的亲身所悟,秦恒敢说,自己脑子里的东西,随便拿出来一点,都能在北域江湖引起一场杀戮的血雨腥风。
如今的秦恒,不是要将脑子里对前人的武道感悟融会贯通,而是要摒弃,摒弃驳杂,摒弃多余,摒弃千人千道。他知道,所谓的摒弃,并非是忘掉,而是去除糟粕,取其精华。
身体伤势未愈,道基有损,此时步入修炼大道,这若是让其他江湖武人看见,一定会骂这样做得人是个傻子。道基的重要性,无异于千丈高楼平地起的地基,若地基打得不牢固,何以层层登高,步入绝巅。
秦恒却不在乎这些,无论是曾经爷爷说过的那句“人生道也是修炼道”,还是他所执着的“生而为人当是人。”,能否秉以道基无损的状态,修炼大成,登临绝巅,秦恒坚信,自己可以。
秦山河为护孙儿一生平安,自愿兵解离世,将一身气运全部赋予孙儿。秦老粗那个莽夫,沙场万人敌了一辈子,到最后还要说一句要我儿活着。未曾谋面的娘亲,听说是天下最温柔善良的女人。这些,才是那个从大庆走出的白衣年轻人,登临这座天下武道绝巅的真正动力。
秦恒翻阅这本入门秘籍《沌门》,看得很认真,其实已经烂熟于胸的文字,在他看来仿佛字字珠玑,“观气海,运丹田,浊浑欲,诞真气……”
脸上已然恢复些许血色的秦恒,坐在窗边的桌案前,全神贯注看着书上文字,外面微风轻拂,卷起两鬓青丝,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澈深邃。
前面铺子,后面居屋,屋后还有一窄小的院子。
此时,连接居屋铺子的后门屋檐下,身材高大的赫连海,与同样身材高大的高晖,一同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这两个年岁相差不大的青年,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人已经坐了足足一个时辰,茶铺外还算热闹,主持开张事宜的是那个给少爷安排衣食起居的老仆人,他二人根本就插不上手,百无聊赖,回到了后院,原本想去找公子说说话,可自他们进入后院,从窗外看见公子看书,到现在,公子动也未动过,唯一的动作就是翻书。这让他二人不得不打消打扰公子的念头,坐在这里抬头仰望天空发愣。
忽然,高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拍了拍赫连海的肩膀,问道:“赫连大哥,你说那个主事伢行生意的丁小阆,他为何如此给我们公子的面子,是因为我们公子后来又加钱租下铺子后面的居屋与院子,他看在钱的份上前来,还是说他眼力不俗,看出了我家公子非寻常人,他想巴结,还是想与公子做长久买卖?”
这简直是无话找话。
赫连海白了高晖一眼,吐出两个字,“无聊。”
高晖嘿嘿笑道:“那要不然赫连大哥,你说一说,公子怎会如此有先见之明,知道在浩淼城买下这么多种类的茶叶?”
赫连海又回了一句,“明知故问。”
第三百一十三章 身形挺直的年轻人
一月后,时值初夏六月,荒城外荒原景色绿意葱茏,蛙叫蝉鸣,炎热气息扑面而来。酷热的干燥,终于在长达月余的难耐时光中,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荒城中那间开张时不显隆重,营业时生意也只能算作一般的“遍天下”茶叶铺子,最初时那些不明所以,觉着铺子有竹沅帮背景的钻营之人,时常前来光顾,后来在得知这间茶铺不过是租赁时出手大方,才换来丁小阆的“刮目相看”,也就没了那份钻营的心思,茶铺生意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经营着。
丁小阆还是隔三差五地跑来“遍天下”,嘘寒问暖一番,招待他的是外人眼中的茶铺掌柜,林掌柜。每次丁小阆到铺子里,林桃都是好茶好水地招待,走时还会双手奉上一份孝敬。
丁小阆做人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这话不对,丁小阆是很有自知之明,钱这个东西,谁不心动,谁不想要,多多益善,然而他同样也知道,钱这个东西,还是腐骨毒药。
如他这般隔三差五地前来茶铺,又是吃又是喝又是拿,最初之时,他还敢伸手接过那些银钱。后来,他就只是喝茶,再就是与那个看上去就像寻常人家的糟老头子闲聊,问问他家少爷何时出来。
二人之间,既没有交浅言深,也没有谈论什么朝时政事。无非是丁小阆想旁敲侧击那位年轻人的来历,林桃总是询问一些当地的风俗,由此而延伸出荒城当下,丁小阆有时说道兴处,往往受不住嘴。
倾盆大雨,如同水幕烟雨,遮盖天幕,天色昏暗,屋顶落雨,顺着屋檐,串丝成线,尽数浇灌在铺子前面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雨势渐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遍天下”名义上的掌柜,如今化名林桃的辛老二,搬来一张四四方方的矮脚板凳,坐在门口,伸手拽下腰间的酒囊,自顾自喝了一口才从邻街酒铺灌来的酒水,放下酒囊,他咂吧了两下嘴,眉头微皱,说了两个字,“寡淡。”
身材高大,颧骨突出的高晖,坐在铺子的门槛上,双手撑着下巴,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落雨,听到身后老头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林老头,你说公子今天会出关,是真的吗?”
林桃嘿嘿笑道:“这与你何干,昨日不还兴致冲冲地让赫连海带着你去城中挑擂,怎么今日就没了兴趣了?”
高晖说话语气要死不活,道:“这不是为了等公子出来,特意撇下挑擂,恭请公子出关。”
林桃又灌了一口酒,说道:“说真话。”
高晖面露幽怨之色,“怎么三品境与四品境之间,差距就这么大,我上台挑擂,同境对战,不过几个回合,就被人给挑翻了,而赫连海那家伙,同境对敌,把对方给打到擂下了。”
林桃一脸幸灾乐祸之色,讥笑道:“这才是你高晖今天坐在门槛上干瞪眼的原因,觉得没脸见人,伤了自尊。”
高晖不忿道:“难道说我的天赋真是不如赫连海?”
林桃摇头晃脑说道:“非也,赫连海的天赋不及你。”
少年一脸困惑,“那为何我在擂台之上表现如此不堪?”
林桃没有解答少年的困惑,而是说道:“这便觉得颜面尽失,无脸见人?天赋要能决定一切,那便没了天下人口中生性好战的北蛮子。”
高晖神色一滞,林桃的这句话虽然说得比较笼统,甚至给人感觉风马牛不相及,但他却听懂了,只有一个意思,天赋固然重要,但以战养战,对于境界的稳固,大道的裨益,更为重要。
想通这些,高晖脸上立马有了神采,他站起身,边拍屁股,边看着林桃说道:“林老头,多谢解惑哈。我这便去挑擂,让赫连海那家伙一个人呆在城中擂台上,多无趣。”
林桃眉头轻舒,一挥手,示意高晖赶紧离开,他则缩着脖子,扭头看向后院。
高晖性子大大咧咧,也不计较这些,冒雨顺着屋檐下狂奔,只是刚跑出几步,他又跑了回来,问了林桃一个他放在心中许久的问题,“林老头,你应该就是辛家酒铺的辛老二吧?”
林桃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高大少年,笑盈盈道:“何以见得?”
高晖指着林桃的酒囊,咧嘴傻笑,“面貌虽然大变,可是喝酒的习惯骗不了人,你喜欢喝酒前闻一闻,用左手拿酒囊,而且你所用的酒囊,好像就是原来那个。”
林桃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观察入微。”
高晖挠了挠头,又说道:“前辈,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这便从“林老头”改口为“前辈”。
林桃说道:“谁把你嘴缝上了?”
高晖笑逐颜开,问道:“前辈是个高手吧?”
林桃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
高晖想也不想,说道:“有多高?有没有老唐那家伙厉害?”
林桃笑而不语。
高晖甚感无趣,一脸失望地狂奔离去,只是他的那双眼睛中,多了一抹异样的神采。
高晖离开后,林桃起身倚靠在檐下廊柱上,将酒囊别回腰间,抬头看着天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前辈,那孩子的心思不坏,既然只是想让你点拨他两句,你又何必为难与他,藏着掖着也带不进棺材里。”
林桃回头望去,有个一身白袍,身杆笔直,风姿无双的年轻人,已经迈步走出门槛,来到近前。
林桃连忙拱手行礼,并满带笑颜地说道:“恭喜少爷,伤势恢复,一举进入武人六品的五品容焕境。少爷之天姿,真乃举世无双,即便道基有损,也阻挡不住少爷破境的势头,当真乃天下第一人矣。”
身形已不再佝偻的年轻人,展了展腰身,倚靠在门前左边的廊柱上,侧着脑袋看着覆上一张面皮,仍然掩盖不住猥琐气质的辛老二,微笑说道:“马屁精这一称谓,都不足以称赞辛前辈的马屁功夫。”
林桃闻言,哈哈大笑。
第三百一十四章 恭送少爷
在秦恒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语过后,两人都未再言语,皆凝神望着天幕。
过了良久,秦恒突然问道:“前辈,武人六境,六品初沌境,五品容焕境,四品锻心境,三品淬骨境,二品脱胎境,一品化境,这之中,哪一境更为重要?”
林桃摸着鼻子说道:“少爷这个问题问得很白痴。”
秦恒笑着说道:“问都问了,白痴不白痴的,先放在后面。”
林桃拿小拇指一边掏弄鼻孔,一边说道:“其实少爷是想问,这个道基有损,根基不牢,到底对前进的大道影响有多大,初沌亦为基,基石不稳固,登临绝顶是否是一句空谈?”
秦恒摇头,笑而不语。
“不是?”林桃面露诧异之色,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失误,感到不解。
秦恒点头说道:“真不是。”
林桃老脸一红,随即说道:“何谓武人六品?”
秦恒想了想,说道:“如初生婴儿去爬山,六品在山脚,五品原地打转,四品已步入稚童年岁,能稍稍向上攀爬,三品少年身,前路荆棘,前行缓慢,需披荆斩棘,慢步而行,二品已到青壮年岁,距离山顶一步之遥,一品人生大如意,登临绝巅,俯瞰山下辽阔,当此风华正茂。”
林桃不置可否,又道:“那神窍之境呢?难不成是站在天上,傲视苍穹?”
他自问自答道:“狗屁不通,比喻得驴唇不对马嘴。”
秦恒一脸悻悻然,笑容略显尴尬,“还望前辈指教。”
林桃一脸不耐烦,道:“老夫不会教人,你这番故意在老夫面前说得狗屁比喻,老夫虽然觉得是错的,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秦恒目瞪口呆。
林桃又说道:“倒是记得林桃李的那个时代,有位大人物说过这样一句话,武道修行,与天地争,与人争,与道争,与己争,道道通途,方见尽头。”
秦恒笑容古怪,“前辈口中的这位大人物,不会就是前辈自己吧?”
林桃低头摆手,道:“少爷也别管那位大人物是谁,说得有理你听着就是,无谓争论什么人说的。”
秦恒“深以为是”,旋即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前辈所说的武道修行,与何谓武人六品,有何关联?”
林桃神色尴尬,一闪而逝,随即似恼羞成怒,语无伦次道:“殊途同归,管他几品,都是修行。”
秦恒思忖良久,初闻感觉确实风马牛不相及,现在想想,也似乎有些道理,只是这个“道理”,衔接的关键他还没能想通罢了。
想不通,秦恒就先记在心里,放在一边,留待闲暇时琢磨。
转而,他又转回前面话题,道:“前辈还是谈一谈这武人六品中,哪一境更为重要?”
林桃神色恢复如常,手指从鼻孔中掏出,两指轻弹,一粒不可名状的物事被其弹飞落入雨水中,做完这一切,他才说道:“走修炼一途的武人,皆认为道基最重要,踏入武人六品的初沌境,为修行垒基石,根基要打得牢固,不能有损伤,不能有外强中干的现象,要固若金汤,牢不可摧。”
雨水被风一吹,又往屋檐下刮进了几分,秦恒的脚面,已经整个被雨水打湿,他往后站了站,又把衣摆往腰间一系,然后说道:“武人修行,一直认得就是这个理,道基为重。”
林桃反问道:“那道心呢?向道之心就不重要了?一个人即便道基打得再牢固,却为人怯懦,遇到一点事就往后缩,遇到困难就退,那他又何以走到大道的尽头?所谓山上山下,山里山外,宗门弟子的俗世历练,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是红尘炼心。心魔的阻滞,或许只是因为年少之时,与人大道争锋,出刀出剑之时,因惧而退缩,滋生心魔……”
秦恒正全神贯注听着林桃的讲解,却在这时,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恒抬头看去,右边廊柱上靠着的辛老二,不知何时,已经折返铺子里,重新坐回小板凳上。
秦恒跟着也走进铺子里,跨入门槛,他就直接倚靠在门框上,并未再向里。他看着辛老二,开口问道:“前辈为何不讲下去?”
林桃一本正经道:“讲完了。”
秦恒一愣,“讲完了?”
林桃忽然说道:“少爷,这般所为就没意思了。”
秦恒微微一笑,脸上再无半点迷惑与异样神情,淡淡说道:“只是觉得每个人的修行之路不同,您老的修行,能作为我的大道砥砺,即便与境界无益,裨益道心也应该能增长一分,就算这些皆不能,了解了解也是好的。”
林桃神色古怪,拽下酒囊,猛灌了一大口,“就只是这样?”
秦恒微眯着眼睛,说道:“要不然呢?”
林桃一脸鄙夷,“少爷难道不是想以我辛老二的前世今生修行,观我心境,一鼓作气突破四品锻心境门槛?”
被人点破心思的年轻人,神色怡然,干咳了两声,说道:“被前辈看出来了啊。”
林桃满脸嫌弃,“想不到堂堂大庆小王爷行事这般不讲究。”
秦恒淡然说道:“彼此彼此,前辈不一样在晚辈破境之时,施展大神通入院窥视,前辈可别告诉我,你那只是神通威能太强大,无意覆盖到我所在的那间屋子。”
林桃义愤填膺道:“老夫那还不是为了保护少爷你。”
秦恒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笑眯眯道:“前辈,咱能要点脸吗?”
林桃剧烈咳嗽了两声,起身拱手说道:“老夫突感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休息,还望少爷体谅。既然少爷已经破关而出,那这铺子就交还到你手上,由你亲自照看。”
秦恒摆手,呵呵笑道:“行了前辈,别演了,前事不计,您还是林桃,我还是少爷,铺子还是您是掌柜的。”
林桃回头看着年轻人,笑脸灿烂,“这才对嘛。”
秦恒站起身,从门后拿出那把伞面很大的青花油纸伞,对林桃说道:“我去城中转转。”
随即,跨出铺门,撑开油纸伞,迈步离去。
林桃对着背影躬身弯腰,喊道:“恭送少爷。”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东阳楼
武人六品的容焕境,进入此境,体魄凝实,容光焕发。打牢道基,凝炼体魄的诸般开始,皆是为打熬筋骨,磨炼意志铺就康庄大道,遂才有初沌为基,容焕为垒,万丈高楼平地起的说法。
撑着那把伞面很大的青花油纸伞的白袍年轻人,漫步穿梭于街道与小巷之中。修炼之事,在出了那间“遍天下”茶铺,他就暂且抛诸脑后了,在邻街的一家成衣铺子置办了两身夏日薄衫,直接换取一套,褪去的白袍,以及另外一件新衣,年轻人多给了店铺小厮一些银钱,当作跑腿费,送到茶铺。
因为客人要送的地方,只是邻街的铺子,距离不远,店铺小厮也就应了下来。
北域民间服饰虽然自成一体,多以衣面色彩艳丽为主,但是在见识过“豢南奴”流传过来的素面儒雅风的开襟领装,简装,劲装,折领装等,再配上一条品相不一腰带。文人骚客穿着儒雅风韵,寻常百姓穿着体面,武人穿着风姿不凡,达官显贵穿着显贵气。
在见识过这些人的穿着之后,北域的染坊、绸缎庄、成衣铺子等等,在新出染布,绫罗绸缎,成衣上面,皆往素衫靠拢。
但因为根深蒂固的穿衣风格影响,这些素面衣衫,往往不会太“素”,不是会在衣领,双袖上添加一些色彩纹络,就是在身上绣有珍禽异兽,各色花草,居中山水图画等等,由此既彰显了与“豢南奴”的不同,也体现了自己的风格。
这类衣衫在北域很受欢迎,几乎已经做到压盖住北域百姓传统服饰的地步。
秦恒穿在身上的这身,是一袭紫红相映的对襟开衫,紫色为整个衣面,唯有两个袖口位置是寸许对接的红面衣料,对襟开领的领口之上,有两只口吐火种的莽雀,栩栩如生。
秦恒穿上这身之时,被那成衣铺子的掌柜,好一顿夸赞,说之如何如何玉树临风,穿上这身紫衫贵气逼人,公子长得相貌堂堂什么什么,尽管说得都是大实话,但秦恒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北域民风彪悍,成衣铺子女子偏多,频频的侧目与评头论足,更有甚者,总是“不经意”地与他肢体碰撞,实在……
离开成衣铺子,秦恒径直往北城而去。
东阳楼,一座势力庞大的私人牟利机构,靠售卖消息而营生,点薄所在,分布北域天下诸多城池,荒城北城的这座,便是其中之一。
秦恒曾经在大庆密档池中见过有关这座东阳楼的记载,寥寥数语。
大致意思是说这座势力庞大,内部盘根错节的东阳楼,幕后掌控者极有可能是大蛮王朝的某位大人物,且对方所谋甚大,遣往北域天下市井坊间的探子,数以万计,所图所谋非是一城一地。密档池的最后结论,就一句话,“既于我大庆无害,关注即可。”,最终根据各方分析,得出了三个名字,逐一摘选,又给出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人选,幽都五大世家之一的司徒家的当代家主。
秦恒步入这座设立于北城一角,布局讲究的东阳楼,无幌无幡无牌子无匾额,只有三层阁楼的矗立在此。
当秦恒步入大堂,立马就有堂仪姑娘从一处隔断屏风后走到堂前,上前与之交涉。对于她们这些经常出入东阳楼接待客人的堂仪来说,首要就是必须要有眼力见儿,来来往往的客人,要知道如何区分身份地位的高下,老主顾,新客人要能一眼认出。
这间摆设布局极为讲究的东阳楼一层,此刻已是人员杂多,秦恒粗略一瞧,不下三十人,这还不算每个人身旁伫立在侧的堂仪姑娘。
接待秦恒的堂仪姑娘,是一长相甜美,看上去大约双十年华的女子,身着红装,一颦一笑尽显优雅姿态,她走到那模样俊郎的年轻人身前,先是施以万福,接着声音清脆地喊道:“公子,小女子洞璇,这厢有礼。”
秦恒在这名姿容要明显高于堂中其他堂仪姑娘的女子身上并未多做停留,他微微点头回应,然后开门见山道:“麻烦姑娘带我去三楼。”
此言一出,那叫洞璇的堂仪姑娘明显一愣,心中已成流水的开场白,上来就被眼前之人打乱了,这让她微微有些不适应,只是瞬息之间又反应了过来。
洞璇眸光流转,面露为难之色。
秦恒说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洞璇眉眼带笑地看着年轻人,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对方跟自己来,她率先向大堂左侧走去,年轻人毫不犹豫地跟在其身后。
两人来到大堂左侧一处相较于其他地方稍显僻静的位置,洞璇这才开口说道:“公子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东阳楼吧?”
秦恒习惯性双手拢袖,说道:“没错,的确是第一次。”
洞璇轻轻一笑,尽显娇媚,“公子有所不知,本楼三层只招待贵宾,像您这样第一次来到我东阳楼的客人,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上三层的。公子要是获询的消息只是寻常,在一楼的那处屏风后面便能买到,无须踏足二楼与三楼。”
秦恒对于这番解释,倒没觉得如何,女子明显是尽自己的本分,好意相劝,秦恒也没为难与她,笑了笑,说道:“洞璇姑娘,前面带路吧,去三楼。”
洞璇一脸为难,“这……”
秦恒打趣道:“那不还有不一般的情况嘛?”
年轻人的这句话一出,洞璇就有些拿不准此人身份了,先前她猜测此人是家里有些背景的富家少爷,而今看来,说话行事明显不是,倒反而更像一个江湖人,这就让她十分为难了。
再度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番,随后洞璇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容,躬身行礼说道:“公子可先就坐稍等片刻,我去请客座大人过来。”
秦恒点头说道:“有劳。”
洞璇笑容甜美优雅,再次冲年轻人施以万福后,转身朝那处屏风所在走去。
秦恒自顾自走到不远处的楠木桌旁,落座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自斟自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