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之寒(作者冷笑卿)
平手泛秀有个不能说的秘密:他是穿越者。
织田家庆祝当主信秀四十大寿,泛秀心中暗叹:此人只剩两年阳寿了;
看见前田利家,泛秀想到“阿松”、“枪之又佐”、“加贺百万石”,甚至“《利家与松》”、《太阁立志传》、《信长之野望》等等一大串乱七八糟的东西。
池田恒兴曾说泛秀缺乏热情,泛秀笑了笑,并不答话。如果事情尚未生便知晓结局,又如何能充满动力?
但泛秀也有放不下心的事情,那就是他的父亲——平手政秀。他知道这位信长之师的结局,然而,无力改变!
毕竟在别人眼里,泛秀还是个“孩子”。
转眼到了天文二十一年,一切都和历史分毫不差:放浪顽劣的织田信长,心怀异志的织田信行,态度暧mei的诸多家臣,意图废长立幼的香林院,以及日益绝望的平手政秀。
十岁的泛秀快要被自己的先知先觉折磨得疯——如今织田信长已继任家督,按照历史,平手政秀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泛秀对自己誓,一定要阻止父亲自杀。可是,平手政秀切腹,究竟是在那一天呢?
泛秀前世不是史学家,对于日本战国的了解,完全建立在兴趣的基础上,因而对许多历史事件的生日期都很模糊。他反复推算,仅仅将平手政秀自尽的日期,精确到信秀葬礼之后、正德寺会面之前。再进一步,却是不可能了!
为此,他辗转反侧,他胆战心惊。灾难已经逼近,可他看不真切!
多少次,泛秀想直接冲到父亲面前,抱着对方的膝盖哀求:父亲大人,请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们!
又或者告诉父亲:我们的主公不是傻瓜,他将终结一个时代,他会铸造一个传奇。只要您肯耐心等待几年,就会看到……
然而,话到嘴边,在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变换了内容:
“父亲大人,我不喜欢樱花。那种花开不了几天就谢了,不能长久。相比起来,松柏更加坚韧可敬,您觉得如何?”
“父亲大人,您就像松树一样啊!”
“我听说奶娘的表兄病死了,真是可惜。奶娘的嗓子都哭哑了,可是死人又听不到……我可以想象那人留下的孤儿寡妇抱头痛哭的样子,一家之主死了,他们以后依靠谁呢?”
“父亲大人,您会长命百岁的!”
………………
泛秀对天祈祷,希望他的话能激起平手政秀对生命的热爱。同时,他想方设法跟在父亲身边,全力避免平手政秀一人独处。生怕漏看了一眼,从此便没了父亲。
“去去去,小男子汉,不许跟在父亲后面撒娇!”姑母笑骂一句将他赶开,“大人有正事儿要忙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泛秀种种“怪异”的举动渐渐被传开,不久,继织田信长“尾张的大傻瓜”之后,泛秀荣获“平手家的怪小孩”这一雅号,再次证明了尾张人是多么的不积口德。
心底是焦虑与恐惧,周围是不解的眼光。异世的穿越者,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天文二十二年到了。
——后来,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泛秀都还记得天文二十二年的新年——它格外的冷,寒风呼啸,落雪纷飞,青冥色的苍穹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色,仿佛春天还未到来。
作为一家之主,平手政秀忙于率领全家庆祝新年,以及四处拜访走动,平日总压在眉头的阴霾散去不少,而且也无暇独处。因此,泛秀也略略松了口气,做起乖宝宝来——再死黏着父亲,恐怕真要挨揍了……
那晚平手政秀的心情似乎不错,他邀儿子们一起饮茶,还把窗户打开,毫不在意自窗外透入的凛然春寒。
“至今为止,我所考虑的尽是一些小问题啊!”平手政秀慈祥的微笑,仿佛已抛却一切烦恼。
泛秀的双眼开始亮,他忘了礼节,抢在长兄之前开口:“父亲大人!您……不再为那些事情烦心啦?”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平手政秀深深看了他一眼,“春天……在召唤我呢。”
“太好了!”泛秀只说出这么一句,便觉喉头紧,眼眶泛酸。将近一年的提防算计,几乎让他心力透支。但,若能让父亲真的从此看开,值了!
饮罢茶,平手政秀起身,依次拍了拍孩子们的肩膀。
“都去睡吧。”他说。
泛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在兄长后面行礼告退,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累呀,睡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是,我的确用自己的力量,让历史生了一点小小的偏转——泛秀在心里默默地说。
然后,他带着微笑沉入梦乡。
天文二十二年,闰正月,春。
寒风吹过,夹着冰凌的河水匆匆流淌。冬天虽然过去,温暖却尚未降临。残留的严寒肆虐着大地,几乎令人怀疑,是否还能等到,春日的生机勃勃。
风雨同舟(又是冷)
--------起-------
天文二十三年,秋。织田信长为纪念平手政秀而兴建的政秀寺竣工。
寺中有平手政秀的木像,雕工极好,乍一看仿佛其本人复生。主君为家臣建庙立像,这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然而此刻,寺内却有一人对这份恩宠不屑一顾,甚至到了切齿痛恨的地步。
“若非这寺里供奉着父亲的灵位,我一把火烧光了它!”平手静的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怒火。
“姐,别这样……”平手汎秀轻叹,“这毕竟也算主公的一片心意。”
“你信他这假仁假义!”平手静激动起来,“父亲遗书里写了什么?‘请勿再着奇装异服,腰间莫再系挂绳带等令人笑之物,并且勿随意披上坦胸外衣到他地拜访,这些都足以令尾张一国蒙羞。’可他……可他……父亲尸骨未寒,他居然穿成个戏子模样招摇过市!”
平手汎秀心中一痛——虽然早知会是如此,然而真正面对之时,仍是难以接受。
半晌,才喃喃而叹:“主公心中所想,非你我所能揣度。”
“心?他有心吗?”平手静嗤地出一声冷笑,眼中却泛起泪光,“如果真的有,不如让我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铁铸的!”
话音未落,她忽然现平手汎秀面向门口,神色僵硬。顺着弟弟的目光望去,平手静只觉全身汗毛一竖。
织田信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三人各自僵立,无声无息。一股冷风涌入,卷起四周帷幔簌簌而动。
织田信长一步步向平手静走去,木屐一下下敲击在青砖地面上。平手汎秀大急,还不等他有何动作,却见平手静迎上织田信长,在对方身前三步站定,昂着头,与他对视。
——话是我说的,你待怎样?
“想挖我的心?”织田信长缓缓开口。
他抽出腰间胁差,掷在地上:“很好,我给你一次机会。”
平手静看看织田信长,再看看胁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正茫然间,耳听对面之人冷笑:“原来,你只敢背后说说罢了。”
平手静的怒火终于爆,她怒喊一声,猛然抓起胁差,抵住织田信长胸口:“你自找的!”
“姐姐!”平手汎秀失声惊叫。
“来啊。”织田信长低声冷哼。
三人一时凝立不动。平手汎秀心念电转,他必须找个法子,阻止眼前这一幕继续展下去。
他找到了。
“父亲在看着呢!”他大喊。
三人同时向寺内望去——
神龛里,平手政秀目光慈蔼,俯瞰着他的儿女爱徒。
胁差落地,铮然出一声锐响。
--------转-------
平手汎秀前世爱看武侠,曾在《神雕侠侣》的专题论坛上看过这样一个帖子——
楼主说:郭靖间接害死了杨过的父亲。襄阳鏖兵,郭靖和杨过一起在城下时,只要杨过从背后捅一刀,郭靖就死定了……感谢为大局着想的杨过吧。
回帖说:也不尽然,如果杨过真在那个时候对郭靖下手,元朝攻下襄阳,他也成了亡国之奴,不见得会有多开心。
………………
永禄三年,五月十二,今川义元自骏府出阵,兵锋直指尾张。
平手汎秀安抚完幼妹,拜别了兄长,准备返回织田信长身边,静待那敦盛之舞,桶狭之战。临去时,看见平手静倚在门边,凝视着他:“这一仗,很危险。”
“我知道。”
“可能会死。”
“我知道……”
“你一定要去?”
“嗯。”
“为了织田信长,值吗?”
“为他,也许不值;为家,值得!——姐,覆巢之下无完卵。织田家若是覆灭,平手家焉能独善其身?我必须去的。”
平手静无法反驳。她微微垂,目光投向别处,不去看擦肩而过的弟弟。
平手汎秀沉默地前行。突然,背后传来嫡亲姐姐颤抖的呼喊。
“甚左!”
平手汎秀脚步一滞。
“甚左,你一定要回来!因为那个人,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不能再因为他失去弟弟!”
--------承-------
《敦盛》舞罢。
织田军出阵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时值仲夏,之所以天光如此昏暗,是因为尾张上空覆盖了密密一层乌云。尚未退去的夜幕下,清州城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黑云压城城欲摧。
闪电划过天空,将一众织田武士面色映成不祥的惨白。平手汎秀望向织田信长,白的光,黑的夜,衬得后者侧脸曲线分外刚硬,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迫使他移开目光。
织田信长。
他的主君,夺去他父亲的人,能够带领全军走向胜利的人……
此刻,唯一一个能保证平手氏平安的人。
所以,他不能死。
今川军阵已是遥遥在望。
织田信长举起佩刀,向前一挥——
天空一声霹雳响,暴雨倾盆而至。
……………………
……………………
卯时三刻,雨霁。
碧空如洗,天光湛然。
平手汎秀躺在半指深的积水里,双手分别按住肋下和腿上的伤处,默默自我检讨中。
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桶狭间一战织田信长胜了,却不知道那是个险胜。那场暴雨像鞭子一样抽得交战双方晕头转向,平手汎秀护着织田信长且战且走,为其拨开不下十轮的暗枪暗箭(天太黑,明的也变成暗的),混战中,两人之说过一句话,三个字。
“跟紧我!”——织田信长对平手汎秀。
…………
等到雨过天晴之时,平手汎秀现他所处位置不详,周围死人无数而活物只有三个——他,秀江,织田信长。
织田信长解下身上拖泥带水的披风,也不拧干,直接盖在平手汎秀身上,由此可见之前没照顾过什么人。平手汎秀轻咳两声,低笑:“方才那雨真大,天也太黑。这儿离清州那么远,地形也陌生……咳咳。”
所以带着我脱离大部队迷路到这个鬼地方,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个尾张大路痴!
织田信长哼了一声,脸色极度不爽。
平手汎秀喘息一阵,抬指拨开遮住左眼的一绺湿:“秀江现在只怕载不动两个人,请主公先回清州城吧,长秀他们只怕已经急疯了。”
织田信长沉默不语。抛下负伤的家臣独自回城,对于他这般骄傲的人来说,无疑伤害了自尊。
“主公,”平手汎秀沉声道,“迟恐生变。”
恶战过后,总大将不知所踪,此刻家中只怕已然人心浮动。
“……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
马蹄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
平手汎秀百无聊赖地躺着,开始回想适才那一场混战。黑暗之中,雷声与杀声一齐灌入双耳,刀箭和雨水同时劈面而来。他和织田信长挣扎如怒涛之中的一叶孤帆,在狂风骤雨间同舟共济。
风雨同舟。
无关天下,无关霸业,只为他们的生存,以及家园亲眷的保全。
平手汎秀笑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
好冷啊……别在大夏天被冻死才好,太丢人了!
全身湿透的他看一眼身上的披风,再一次笑——好歹也算个精神安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精神越来越恍惚。
关于永禄三年,五月十九日这一天,平手汎秀最后的记忆是这样的:他仰望天空,直到太阳被织田信长的脸遮住。金色的光芒自那人脑后散出,恍如降世的神祇。
他疲惫地闭上眼,头顶传来织田信长的声音——
谢天谢地,你还在。
--------合-------
翌日,政秀寺。
平手静已经恢复了常态,不再是昨日刚看弟弟被抬回来时的疯癫模样。她正跪坐于平手政秀灵前,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孔雀明王咒》。
渡厄,往生。
父亲,您听到了吗?那个足以震惊天下的捷报。
父亲……
默祷忽然被打断,因为身后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那声音似乎是上好丝绸制成的衣衫在走动时摩擦所,平手静只在热田神宫举行的新年祭上听过。
回头,竟是织田信长冠履华服,缓步而来。
即便是厌恶此人如平手静,在回头的一刹那也有种被击中的感觉,然后在心里想:传说中能魅惑世间男女的狐,也不过如此吧?
织田信长径直走到平手政秀灵前,俯身拜倒。一拜之后再拜,再拜之后还有三拜,那完美的礼仪无可挑剔。要是早能这样的话,父亲也许就不会死了吧——平手静默默地想
她看不到织田信长怀里那张泛黄的状纸,上面留有平手政秀最后的笔迹:
“第一,请成为有用之人,亦是足以庇佑他人的苍天大树。”
“第二,请勿再着奇装异服,腰间莫再系挂绳带等令人笑之物,并且勿随意披上坦胸外衣到他地拜访,这些都足以令尾张一国蒙羞。”
……
两个人都没开口,但织田信长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平手静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直视着织田信长:
“殿下,可是在后悔?”
织田信长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等到平手静离开,剩织田信长一个人在这小小的寺庙里时,他终于斜倚在案几上,仰望平手政秀的木像,出一声长叹。
“平手爷爷,是你在保佑我吗?”
平手爷爷,你走之后,生了很多事——我的岳父,你为我找的强援,死于自己儿子之手;我的兄弟想杀我,我的母亲支持他。他们带领着近半数的家臣掀起一场叛乱……
亲人和家臣都不可靠,平手爷爷,只有你是爱护我的,全心全意,自始至终。
可我却把你气死了。
现在,我终于遭了报应。我已举目无亲。
你的女儿问我后不后悔。我怎能不悔!如果光阴可以逆转,我愿用一切交换。我没有对她说,只因为不愿向一个无关紧要的妇人忏悔。
成*人与孩童的界限从来不是年龄,只有离开长辈的羽翼,在奔波劳碌中历尽风霜摧折,才能看清自己年少时的荒唐。
平手爷爷,你的学生长大了。你能……原谅他年少时的不懂事吗?
织田信长仰望平手政秀的木像,恩师的面目慈祥宛如生前。七年来,无论周围有谁背叛,无论敌人是弱是强,他的平手爷爷始终微笑地看着他,从不改变。织田信长深吸一口气,只觉越看越看不清晰……
香烟缭绕,泪眼迷离,在那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织田信长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他似乎看到,平手政秀的嘴角,在某个瞬间浮现出微笑。
完
落木寄语:一般说来,是起-承-转-合
起转承合的说法,貌似……比较少见
看了两遍,总觉得平手静和信长之间有猫腻。
莫非是我太过八卦?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
咩……
我看历史上的泛秀
元亀三年冬,武田大膳挥师上洛,兵入远三。
右府遣佐久间、泷川诸将,驰援东海。
始有三方原之役。
……
“出羽大人何在?”
“敌我悬殊,出羽殿已避之而去了!”
“左近大人呢?”
“亦随出羽殿……”
平手汎秀凝神不语,继而抚掌笑。
“于是佐渡、下野,皆不用再问了。”
继而屏退亲侍,走到德川阵前。
“退之佐久间,进退皆能之泷川,果然名副其实!”出言者,“血枪九郎”长坂信政。
“彦五郎!”家康厉声斥下,接着转身,神色如初:“佐渡、出羽老成持国必有所虑,监物殿不妨……”
“身体肤,受诸父母,岂敢损伤?然金崎、姊川诸事,皆不敢忘。”
……
“泱泱尾张,宁无男儿?”
惊涛赤浪之中,一叶孤舟,逆流而上。
旋即而没。
那一天(作者孔特里亚诺)
狂风猎猎,苍鹰长啸
远方敌阵的法螺吹响中
很快,东国的武士们即将用手中的利器将我等撕裂
可笑的是,此时我才觉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退之佐久间,进退皆能之泷川,坚定的贯彻了他们的外号,撤退了
德川大人正在鼓动将士,他要袭击武田军的后方
我看着他,心中不乏感动,虽然眼前这人看上去更像只成精的狸猫
但家国覆灭前依然能背水一战,此等勇气,岂是朱由检之流可以比拟的
顷刻,红色狂潮奔来
狸猫大人已经走了
我的战场来临了
狂叫中,厮杀中,哀叹中
大门被攻破,主馆被攻入
我的胸膛被插入钢刀
当血慢慢涌出口腔时
忽然想起了前世
山海关前,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女真鞑子的自己
原来
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民族
自己,都是个傻瓜啊!
序章
寒风呼啸,落雪纷飞,青冥色的苍穹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色,一如这坠入修罗之境的世界般,看不清方向。城内的屋敷门口还插着竹枝,尚未褪去新年的欢娱;町中低矮的民房却已在风雪中吱呀作响,仿佛在怨诉新城主的不满。
地处数国交界的尾张平原本是四战之地,然而时值严冬,断不会有大名兴兵于此,即使在邻近三河与美浓的边境,也不会有多少守卫。更毋宁说这小小的那古野城,自从信长少主继承大位迁往古渡之后就已经日渐萧条。偌大的城墙上仅有一名神情委顿的士兵,缩在照明的火把旁边,竭力长大睡眼朦胧的双眸,企图从白茫茫的天地间找出值得一提的线索。
这名叫做藤吉郎的士兵看起来不像是个傻子,也不是因为初来咋到而收到同僚的排挤。之所以在几乎所有人都会偷懒的时候顶着风雪执勤,完全是因为个人的习惯罢了——不是出于惧怕而刻意逢迎上官,而是自内心的热情。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想法是大异于常人的。
夜色依然愈浓厚,而漫天飞舞的大雪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蹲坐的士兵抬眼望了望天空,哆嗦着从怀中取出平日不舍得喝的烈酒。尤带体温的液体顺着咽喉流遍肺腑,藤吉郎不由得精神一振,尖嘴猴腮的脸上也路出少有的硬气。满意地咂了咂嘴,重又把酒囊系在腰上,抬眼再看的时候,天地交接的远方却已经出现几个刺眼的黑点。
“敌袭……还是别的……”口中虽还在犹豫,手上却毫不含糊地抄起长枪——随即又无奈地放了下来。逐渐靠近的黑点分明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那是信长大殿和信胜殿下居城的方向。
没有等到期待已久的机会,藤吉郎不免有些失望,然而他并未沮丧很久,又鼓起精神准备迎接来自其他城中的大人物。
看似漫长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顷刻间一行几骑就到达了城下。藤吉郎悄悄看了看领头的高大武士,心下却是愕然。
大红色的袍子显然是武家的装饰,但领子却被拉到了胸前,袒露出武士强劲的胸膛。头朝天绑在头顶正中央,虽然笔直但却长短不一。腰间的四尺大刀随着坐骑的颠簸不断摇晃,腿上更是稀稀拉拉地绑了许多布条了,不知道是何地的风俗。
这个奇怪的大个子……哎呀,藤吉郎一拍脑门,急忙打开了城门。
能够装扮着这样的武士,全日本大概也只有信长大殿了。只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满是悲愤呢?大家不是都说信长大殿“整天像狐狸一样的笑”么?
藤吉郎俯身行礼,眼神悄悄扫过。信长左手边那个一脸阴沉的少年武士正是此城中平手家的甚左少爷,右手边的几个年轻人他并未见过。想来大概是古渡城中的大人。
纵然整天梦想着被大人们所赏识而成为高贵的武士,但真正遇到这样的大名时,藤吉郎却紧张地说不来话来。事实上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守门的小卫兵,信长一行未作停留就向城内奔去。直到他们消失了转角的位置,藤吉郎才失神跌倒在地上,心跳还未能回复。
穿过那古野城的大手再右转,信长停在一间屋敷的门前。
大门早已洞开,却无人在玄关处迎接。
屋右是一棵红松,左边是一株梅花。树枝上铺着厚厚的白雪,但主干却没有一丝的弯曲。透过雪层,隐约可见的是几抹或淡或深嫣红。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这就是织田家辅政之梁,平手中务大辅政秀的宅院。
“平手爷爷……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信长低着头站在门口,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他泪腺也没有分泌出一滴液体。随从们胆颤心惊地站在身后,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半点声响,只有最年少的甚左一言不地走进家门,仿佛当信长完全不存在一样。
“是殿下来了。”听到呼声的五郎出来迎接的时候,信长已经抑住了泪水,不等主人引路,他直接踹开了书房的大门。
眼前出现的是一具全身白色装束的尸体。老武士沧桑的脸上布满了泪痕,束得整齐的头上完全找不到一丝黑色。纵然已经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双眼却依然半睁着,神色中满是担忧与哀愁。腹部是标准的十字切口,血液已经凝成黑色,浅浅地洒在地板上。身前是陈旧但却清洁的书桌,书卷整齐地垒在一边,中间是一张厚厚的状纸。
“把刚才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我。”冷静下来的信长,言语中是藏不住了冷冽。
“是……”五郎黯然垂,满目颓唐。由于不肯献马于信长,恐造嫉恨的政秀长子——五郎右卫门久秀开始与反信长的柴田与林联系——他以为这是父亲切腹的原因。
“晚上父亲似乎颇为愉悦,还邀我们兄弟一起喝茶,还将窗户打开,他说至今为止,他所考虑的尽是一些小问题……”
“继续说!”信长的脸庞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说春天来招引他了,并且说花和黄莺都十分美好……后来,我们兄弟就出去了……”
“没有了吗?”
“这个……”
“怎么会没有呢?”甚左的咽喉中传出稚嫩的嗓音,他的手臂至今都在颤抖,但声音却异常地平静,“父亲低声哀叹,向臣子索取名马,这是只有平氏当主内大臣宗盛才会有的行径啊!”
“甚左!”五郎急切地想掩住弟弟的嘴,而跟随信长而来的犬千代同时皱起眉头,悄悄将手按在刀柄上。纵然不喜读平宗盛是被源赖朝所俘的无能之辈。主忧臣辱,即使是平手监物殿的儿子,这样的侮辱也是绝不可接受的。
“呵呵……”信长的脸上现出扭曲而残忍的笑容,“还有呢?”
“自有先父留下的谏书在此。”甚左拿起书桌上的状纸。
五郎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父亲的遗愿固然不应违背,但他却更惧怕信长看到谏书后迁怒于家人,不曾想到平日那个不苟言笑的弟弟居然有如斯的勇气。
“你读给我听!”信长指向甚左,脸上狰狞如食人的野兽。
“是。”顶着山一般的压力,甚左反而更加镇定下来。
“信长主公——经常对您谏言而无所收效的不肖之臣政秀,业已切腹,您若是怜悯拙者之死,请一一确认以下诸条。”
语句中并没有如政秀公的习惯斟酌文字,反而都是平实的口语,一如政秀公平日对信长的叮嘱。
“第一,请成为有用之人,亦是足以庇佑他人的苍天大树。”
“第二,请勿再着奇装异服,腰间莫再系挂绳带等令人笑之物,并且勿随意披上坦胸外衣到他地拜访,这些都足以令尾张一国蒙羞。”
……
谏言并不长,甚左很快就读完了。遗书将信长的几乎所有缺点,从不要身着奇装异服,到必须耐心倾听家臣的意见等等,着实责备了一番。
寥寥絮语,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一般。犬千代轻轻放下了握着刀柄的右手,而万千代和胜三郎已经低下头,久秀的脸色也平静下来。此时的甚左,就如同手捧佛祖信物的沙弥,让人不敢直视。
唯一能够在佛祖的光佑下保证镇定的,大概只有被称为魔王的人了。
“哈哈哈哈……”信长癫狂地拍了拍甚左的肩膀,“想要杀掉我的话,就像一个武士那样拔出你的太刀,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平手爷爷的儿子!”
“主公!”犬千代与胜三郎大惊失色,双双拔刀在手。
“你们给我呆在原地!”信长厉声喝道。
“主公,甚左只是……”久秀咽了咽口水,竟是无法说出话来。
“我没有在和你说话!”信长依旧盯着甚左,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甚左缓缓抬头,他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脸上也苍白得毫无血色,“先父以死相谏,皆是主公行为无状之由,甚左心中岂能无恨,然而……”
甚左缓缓抬起右手,中指指天,仿佛起誓一般,“先父一生忠义,为织田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平手甚左卫门纵然不肖,也绝不会做出有辱先父的叛逆之事!”
犬千代和胜三郎面带疑惑地看了看对方,终究不敢多说。万千代却是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敢于在主公面前直陈恨意同时誓言效忠的,甚左大概是第一个。而能够容忍这样的家臣的主君……万千代偏了偏头,恐怕整个日本也只有那个“尾张的大傻瓜”而已。
有趣的是,还有人真的把主公当作是傻瓜呢……
久秀的心境还未能平复得下来。看到弟弟的慷慨,他心下颇为复杂。惊诧、恐惧、骄傲……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虚度多年的光阴,气量居然还不如自己的弟弟。即使我仍然不能产下子嗣,平手家也算后继有人吧……”
良久。
信长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散漫和慵懒。
“甚左,你还没元服吧!”
“是。”甚左躬身答话,稚嫩的脸上无喜无悲。
“元服的时日就定在今年了。”似乎是怕信长对甚左的无礼不满。久秀连忙补充到。
“这样啊……等成年之后,就到我这边来,作我的侍卫罢!还有那个守夜的士兵,在众人都擅离职守的时候仍尽职,想必也会是个人才吧!”
“是……”
话音刚刚落地,未等众人回复,信长就转身走出房间,上马奔驰而去。
窗外,雪已经停了,天空却依旧阴霾,朝阳掩身在乌云之后,驱不走一丝寒气。
第一章 初见
暮春三月,雨后初晴,乡野的田地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味。村林小径的樱花树上,残芳迎风轻舞,不舍离去,枝头的水滴缓缓聚集,光影流动,青翠欲滴。山野小径中,稀稀落落的林间,透出一行戴着斗笠的人影,正应了篱落疏疏小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的景致。疾行的路人,却是没有杨诚斋的风雅。匆忙之间,不知多少花叶被撞落于地,化作春泥。
这便是尾张的春日了。元服后的平手甚左卫门,取名为汎秀,被主公信长选为马徊众。因为还没有自己的战马的缘故,汎秀骑了一匹家中的老马与哥哥和几个平手家臣同行前往古渡城。
汎秀的哥哥,平手五郎右卫门久秀,在父亲死后继承了平手家家督的位置。此时前往古渡城,不仅为了弟弟的安全考虑,更是在剑拔弩张的非常时期,表达平手家支持信长的态度。尽管平手家武名不著,但前任家主平手监物殿的威望仍足以让尾张人不敢轻慢。
“很累了,大家休息一下。”作为领的久秀扬了扬鞭子吩咐到。由于汎秀所骑的劣马,行至正午还未到达。
众人应声下马,跟随着久秀进入了路边的小店。自有精明的伙计上前殷勤地接过马缰。
“谢谢。”汎秀的脸色算不上和善,但也并没有武士的骄横。因为跨越时代的原因,他对这些为生计而奔波的平民并没有什么鄙夷。
“不要自作主张地喂马,我的战马都是混合着谷子喂的!”平日久秀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但面对平民时却是丝毫不顾及礼节的问题。小小茶肆的老板一连磕了好几个头,生怕怠慢了这位武士大人。
走入厅中,几个家臣自觉地围在靠外的桌子上,把里间稍高一些的位置留给了家主和弟弟。
平手氏家风严谨,落座之后也无人高声喧哗,偶尔相互交谈,也会尽量压低声音。在与风雅绝缘的尾张,这样的武士也属罕见了。
“这些一定是京都来的大人吧?”小店的老板和伙计对视了一眼,行为愈恭敬了。
小店中自然不会有什么美食佳肴,所端上来的无非是饭团、蔬菜和汤料罢了。唯一让人有些吃惊的是久秀和汎秀的桌上有一碟紫菜——在这个时代可算得失是稀罕的物事,想来大概是碰巧从渔民手上买到,用来招待贵客的吧。
奔波半日,众家臣皆已饥肠辘辘,即使只是粗茶淡饭,也是大快朵颐。
唯独平手久秀却是丝毫没有食欲,只是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幼弟,目光中满是担忧。
经过政秀切腹自尽的事情之后,久秀断绝了与林和柴田那些反信长派的来往,但是从心底上,他对行事荒诞的信长仍没有一丝认同。
而年少老成的汎秀也变得愈地沉默寡言。
此时的汎秀虚岁未满十三,身高却已有五尺六寸(156cm),已经是成年人的高度,长兄看他的时候,也需平视。
按照常理,长兄应该给临行的弟弟一些交待才是,然而久秀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
“兄长还在担心吗?”汎秀放下了碗碟,抬头看着久秀。
“啊……甚左在说什么呢?”久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继而装出一副自若的笑脸,竭力掩饰住不安的情绪。
“其实兄长无需担心的。”汎秀郑重其事地说道,“无论是信长殿下,还是织田家的武运,或是平手一门的毁誉……神佛会在暗中眷顾的。”
“神佛?”久秀愣了一愣,继而轻笑,没有把汎秀的言论放在心上。
真是缺乏信心的兄长啊……难道要说出自己来自后世的事实才行?汎秀心下苦笑,于是换了个更中庸些的措辞。
“汎秀绝不会堕了父亲的名望。”
久秀点了点头,神色终于稍微自然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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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甚左?嗯,比以前壮多了……”信长箕踞在榻榻米上,对着汎秀不断点头。看来是十分满意的,“的确是颇具武家之风。”
丹羽长秀依旧侍立在他身边,另一侧是个身着白衣,披着髻的小姓,而以前常在他左右的前田利家和池田恒兴却并不曾见。
汎秀跪坐在他身前,面沉如水。在信长说出赏识的话之后,才表现出了有限的谢意。坐在他身旁的久秀,虽然也是礼仪无缺,但眼中却时而露出彷徨和担忧的神色。
于是信长眼中的激赏之色更胜。
“既然是入仕本家,至少要先说明所长……甚左在家的时候,又学过什么本事呢?”
汎秀俯身答道:“回禀殿下,臣下自幼勤修弓马,日夜不辍。”
信长神色未变,不置可否。弓马刀剑上的本事,乃是武士立业之本,并无什么过人之处。
“先父所教授的术数与和歌,皆谨记于心。”
信长随意点了点头,却依然一言不。
汎秀如果说不出令信长感兴趣的内容,那么这场谈话就不会停止了。然而要猜度主君的心思,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是不是难了些?
平手久秀心跳顿时加快,而丹羽长秀也皱了皱眉,那白衣小姓的嘴角却露出一丝轻笑,仿佛十分乐于见到别人的窘境。
汎秀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臣亦曾通读过明国的史书。”
“史书啊……”信长终于开了口,“可有什么心得?”
“无外乎些许识人、识势之术罢了。”汎秀不加思索地答道。
“识人之术?”
信长面露讶色,若有所思,继而又展眉一笑,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么,不知依甚左的识人之术,我信长可与明国史上何人相提并论?”
话音落地,一直镇定自若的汎秀也不免神色变了几变。
身为臣子非议主君自然是不当的,然而刻意将信长逢迎成三皇五帝般的明君却也显得过于无耻。
一旁的久秀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信长背后的丹羽长秀,对方回给他的是一个无奈的眼神。这位殿下起疯来的时候,可是令尊都拦不住的!
汎秀开始回忆起先前看过的史书逸话。
五胡乱华时期,后赵的建立者石勒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面对臣下“神武筹略迈于高皇,雄艺卓荦绝魏祖,唯轩辕可比”的奉承,石勒笑曰:“人岂能不自知呢?朕若遇到高皇帝,只能俯称臣,与韩信、彭越争先后;倘遇光武,当并驱中原,不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磊落,如日月皎然,不能如曹操、司马懿父子那样欺负别人孤儿寡母啊!”
抛开民族的偏见不谈,仅论为君之量,石勒不愧为一代豪杰。然而东夷蛮邦的一个小地主(站在中国历史的思路上看的确如此)是否有如此的胸襟就不得而知了。
“高祖、光武、魏武……”汎秀思绪飘逸,突然想到前世所玩过的一款游戏中,信长所敬慕的人,正是魏武。
“魏武啊,仔细想象还有几分相似呢……”汎秀喃喃自语,不由眼睛一亮。
“臣下以为殿下与魏武相似。”汎秀躬身答道。
“魏武?”信长眼神一紧,冒出精光,随即低头饮茶,敛住神色。
“将汉末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魏武,岂能与与尾张一隅的小诸侯同列?”
“魏武弱冠之时,不过一介小吏,光武耕于田亩,二十八年方起……”
“好了好了,我已经听明白了。”信长挥了挥袖子,作不耐状,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五郎左!”信长回头对丹羽长秀招呼到,“这个孩子以后就跟着做我的亲兵吧,俸禄与阿犬他们一样是五十贯,就由你去安排好了!”
汎秀下拜谢恩,心下却想到别处。新晋家臣领五十贯俸禄,乃是极大的厚待,而且绝对不合理法。日本诸家强势大名,远如朝仓大内,近如今川武田,都颁布了详细的分国法。而信长殿下却是随心所欲,厌恶法度,仅此一条就足以让重臣不满了……
拜别信长之后,丹羽长秀领着汎秀将姓名俸禄记在朱印状上,又挑出了一间闲置的屋敷。侍卫队的编制,则是由森可成负责。
一系列的手续办完之后,天色已晚,送还了兄长,返身回来,只见二人等在城门口,左边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是幼时结识的佐佐成政。佐佐虽然身在武门,却生性喜好风雅,素来仰慕平手政秀,两家相隔不远,汎秀知他是后来的名将,亦是刻意结交。
“内藏助(成政的通名)别来无恙?”汎秀主动上前施了一礼,“不知这位……”
“在下前田又左!”右边的年轻人搔了搔头,“那个……内藏助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以后有人得罪了你,尽管报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汎秀不由莞尔:“前田枪之又左,在下闻名已久。不知今日前来……”
佐佐成政答道:“今晚我与又左约了几位友人小聚,甚左既然适逢其会,不妨同去?”
看来是迎接新人的聚会了?汎秀一笑,“承蒙内藏助相邀,今晚的酒钱,一定要算我身上。”
“那真是太好了!”未等成政回话,前田利家喜形于色,拍了拍汎秀的肩膀,“内藏助啊,你这个朋友,可比你要痛快多了!”
成政笑而不言,抬手指向城外。
“甚左,请了。”
第二章 酒屋
古渡城向来不是尾张的商业或者交通要地,只因是织田氏信长这一脉的居城,才聚集起了一点人气,城下的町中除了武士的屋敷之外,并没有多少商家。
佐佐和前田常去的酒屋,大致是城外一里多的地方。
酒屋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书者“千岛樱”三个汉字,大厅长宽近五间,考虑到时代和地点,可算十分宽敞。厅中客人不多,但桌子和地板却擦得十分干净,角落里用木板隔出几尺的空间,就当作是里间。
店中的雇员见到这一行人,上面拜伏行礼,就把他们引入内间,看来佐佐和前天他们已是熟客。
汎秀跟在成政后面亦步亦趋,心里却在想木牌上那三个汉字。
这种街旁路边的酒屋,一般只要挂个“酒”字就行了,用上这样一个故作风雅的名字,反倒是不合情理。更何况用的是汉字而且笔法还颇为熟练——在尾张这块乡下地方不用说商人和农民,就算是前田这样的武士,都未必会学习汉字吧(佐佐和平手是例外)?
一个喜好文化的酿酒师?或者干脆是明国居民避难偷渡过来的?
汎秀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喂,甚左,不要一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啊!”
前田利家显然是那种豪爽过了头的人,才几百步的路程,就开始与汎秀称兄道弟。刚进了酒馆,就自地担任起汎秀的介绍者。而佐佐成政反倒被抛在后面。
“这是高桥虎松,右边的是伊藤武兵卫,再下面是松冈九郎……”汎秀依照利家的介绍一一见礼,聚会的都是些信长身边年轻有为的家臣,但这几个人在后世并没有什么名气,寒暄过后,汎秀还是对前田利家这个“名人”印象最为深刻。
日本的清酒度数极低,然而连续几杯下肚,也不免有了几丝醉意,纷纷胡言乱语起来,汎秀酒量不错,尚还清醒,也不喜欢喧闹,于是向佐佐问起酒屋名字的事情。
“千岛樱啊……”成政一笑,“这间酒屋的主人吉野先生,的确是位雅人。”
“吉野先生?”汎秀注意了对方的称谓。这个时代的平民是没有氏源,一般是用地名或者职业来作称呼,而“吉野”这个名字,却显然是武家的姓氏。
“那位先生恐怕不是尾张人氏吧?”汎秀回忆起从先父曾讲过的家纹知识,美浓和骏河,都有姓吉野的豪族,骏河吉野甚至还是正统的源氏之后。
“是美浓。”佐佐成政侧看了汎秀一眼,他知道这个旧友素来淡漠惯了,喜静不喜动,才特地拉他出来聚会,然而……
“众人皆醉,秀千代定要独善其身?”佐佐突然称呼起汎秀的幼名来。
屋中酒宴正酣,杯斛交错,甚至不时传出几个下作的笑话,汎秀虽也是落拓不羁,身上却满是洗不脱的书卷气,的确格格不入。
这些年轻人,都是信长从尾张国人土豪中挑选出的侍卫,面对平手家这样的名门,心中多少是有些自卑的,但这种自卑很容易转化为敌意——尤其是汎秀今天的表现足以称得上傲慢无礼。
佐佐家虽然也自称是佐佐木氏之后,然而家系早已不可考证,行为处事,也与尾张的豪杰无甚区别。
“与左可曾醉了?”汎秀也称呼起成政的幼名。
成政一愣。
“与左既然未醉,这个独字就请收回吧。”汎秀故作诡谲地一笑。进门之后,本该向众人介绍汎秀的成政话语并不多,反倒是前田利家十分活跃,嬉笑怒骂,如鱼得水。管中窥豹,一叶知秋,可想而知,除了多年的同袍之义外,佐佐与这些家伙的关系,恐怕也不见得多好。
成政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汎秀拍了拍成政的肩膀。
“其实偶尔一醉,也未尝不可。”
言毕,汎秀转身提着酒壶,走到小屋正中,围着桌子逐一劝酒。
二三两的杯子,连续饮了近十杯,依然是面不改色。于是所有人的不忿和轻视,立即都被压下来。
与这些性情激烈而又直率的人打交道并不难,只需要拼一阵酒,再一起打上两架,就能马上成为圈子里的人。
“果然不愧是甚左啊……”成政低头暗叹。
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话音尚未落地,却只见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胜三郎可真是难请啊!”还未见到真人,利家却已经忍不住叫了起来。
“他公事繁忙,自然不像我们这么清闲了!”靠近门口的蓝衣武士把胜三郎迎进来,脸上挤满笑容。这种表情与其说是善意,倒更像是谄媚多一些。
“是池田胜三郎。”佐佐在汎秀身侧轻声提醒道。
汎秀点点头。
池田胜三郎恒兴,其母是信长的乳母,后来又成为织田信秀的侧室,所以他本人不仅是信长的乳兄弟,甚至勉强可算是信秀的义子。
于是汎秀心下不仅对那蓝衣者生出几分轻视。
附庸上位者乃是人之常情,尤其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并不值得鄙夷,但若连奉承的对象都弄错的话,只能说是缺乏基本的眼力。
信长身边最受信任的近臣,显然是丹羽长秀,其次则是森可成和泷川一益等人。池田恒兴虽然身份尊贵,却未必对信长有什么真的影响力。
从后世来看,此人是绝对值得结交的名武士,可惜此时场景特殊,只能互相报上姓名,喝两杯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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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屋不同于鲸屋(专业服务场所),一般不会主动提供特殊的服务,但若有客人要求,也会尽量满足。
酒过三巡,几个行事无羁的家伙招来酒馆中的流莺,也不避开众人,就在隔间中肆意妄为,于是汎秀借口内急,遁了出来。
前世的习惯暂且不提,就算是今生政秀的教育,也绝对见不得如此丑态的。
况且斛觞交错之间,饮下那十数杯清酒,也已有了七分醉意,汎秀虽然酒量不错,但是不喜欢醉酒的感觉。
推门出去,虽然厅中也是酒气蔓延,但比里间还是清新了许多。
踏出后门,外面是个小院落,地上铺满了野草,正中有一棵大树。
天色已黑,夜风阵阵,七分醉意顿时只剩下三分。
踩着青草,完全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信步游走,闲适自如,比先前在那酒屋中自如许多。
立在树下,却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白衣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町人打扮,低头疾步。
汎秀转过身,少女觉出有人,甫一抬头,满脸惊恐。
我很可怕吗?汎秀疑惑不解。
“姑娘……”
还未正欲开口详询,那少女只听了两个字,却几乎瘫倒在墙上。
“你在怕什么?”汎秀尽力表现出没有敌意的样子,少女却惧意更盛。
“大……大人,贱妾蒲柳之姿,不配侍奉大人,请大人……”情急之下,少女的话突然流利起来,支起身子,缓缓向门口挪动。
汎秀脑中转了好几个弯,才明白过来。
他当时进了里间,与那些少年一起饮酒,后来还招了舞姬进去,大概这个未经人事少女,碰巧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那她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我欲求不满又出来猎艳么?
明明只有十三岁,才刚刚元服,却因身高被当做是青年人……
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随后脑门上传来一阵阵痛。
少女不知从哪里捡起一块木板,砸在汎秀身上,随即飞地跑开。
“喂……”汎秀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能怎么样呢?难道要追上去对她解释清楚?
既没必要又麻烦。
“真是不可爱的姑娘。”汎秀哼了一句,随即自嘲地笑了出来。
第三章 重臣(一)
“抱歉,昨天晚上有客人来,实在是醉得过于厉害了一点……”
“大人息怒……”
“保证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工作第一天,就看到有半数的同僚迟到,真是难得的体验。虽然这个时代并不流行后世精密的计时方法,但是晚到半个时辰甚至日上三竿才到门口集合,也的确太放肆了一点。
“殿下就不会怒么?”汎秀指着门内的方向,望着利家问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的印象,那位殿下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要说主公啊……”利家偏了偏脑袋,反问道,“如果主公会因为这种小事火的话,他们还敢这样吗?”
“噢?”汎秀微诧,继而一笑,“真是仁德之君。”
如果佐佐成政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汎秀的表情是在讽刺,不过利家显然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或者说他对汎秀还不够了解。
“也不能这么说了……”利家犹豫了一下,贴近汎秀的耳边,低声道,“其实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论我们干什么都只会招来一阵痛骂,而他高兴的时候,即使有点出格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
“这样啊……”看来信长的确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那么说来主公近来心情不错?不过为什么内藏助那边就没有人迟到呢?”
前田利家同佐佐成政一样,是信长马徊众的组头,身份和资历也都足以服众,只是在属下面前太过于放纵,以至于威信这个东西,基本是与他无缘的。
“这……嗯……”利家难得的环视左右,“哈哈,昨天夜晚的酒味道如何?甚左的酒量真是不错啊……”
“是吗?”汎秀轻笑。
“当然!”或许是为了掩饰方才的窘境,利家显得义正言辞,不容置疑,“整个古渡城里面,除了我之外,也只有胜三郎和五郎左可以与你相比了。”
五郎左?这是丹羽长秀的名字。利家虽然是信长的宠臣,但以他的身份,还远不足以与丹羽平齐,称呼后者的名字至少也该用上敬词才是。
“看来又左与丹羽大人定是十分熟悉了?”汎秀状似无意地问道。
“那是当然!”利家想都不想就点点头,“我们可是一起喝过几年的酒的!”
汎秀淡然地点点头。丹羽长秀显然是立足织田家必须结交的人物之一,只是以前限于年幼,不能结识。不过昨晚那些酒客中并没有丹羽长秀啊?
一瞬的失神落在利家眼里,却俨然是另一种意思。
“甚左不会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吧。”利家突然压低了声音,“五郎左只是这几天忙不过来,否则昨天一定不会缺席的。”
他竟以为我在计较这个?汎秀神色不动,心下却微微一诧。如果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的确很容易产生这种联想。然而前田利家直率豪爽,行事无忌,旁人不知不觉就当他是个心思粗糙的鲁莽武夫,不过此时看来,他倒是个耳聪目明之人。
不是看不清形式,而是心如明镜却偏偏行事乖张,这种性子,倒是与织田信长有些类似啊。
“喂,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利家有些惊讶地看着汎秀,像平手氏这样历史悠久的武家,倒是真有可能把面子看得比姓名还重要。
“当然不会了。”汎秀回过神,对利家笑笑,“本家近来有什么大事吗?以丹羽大人之能,居然分身乏术?”
这句官腔打得并不高明,甚至可以捉摸出一点讽刺的意味,不过在利家看来确实理所当然。无故被冷落,如果半点怨气也没有,才是不正常的吧!
“说起来倒的确是件大事呢……”说起这的话题,利家突然换了一副又是得意又是不屑的神情,“你大概还未听说,堂堂幕府三管领,武卫大人,尾张守护,斯波义银殿下,几天之后就会‘驾幸’本家了!”
很显然,罗列一长串的身份,表达的并不是尊敬,而是讽刺。
“斯波殿下啊……”汎秀看着利家的表情,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作为尾张重臣之后,无需调用后世的记忆,他就可以轻松说出这个人的来历。斯波家是室町名门“三管”之一,曾经是个可以令天下为之震荡的姓氏。可是如今,不仅名望消失殆尽,连领土也落在守护代织田家的手中,只剩下作为傀儡的价值。
斯波义银的父亲义统,曾依附于清州的织田信友,后来不知为何反目,遂死于信友之手。于是义银只能投奔于清州不睦的信长。
信长这一脉即使在名声不显的织田家,也是庶流而已,故而手下也多是出身低微的土豪之士。如前田家这般身份,在斯波家这样的破落名门面前,无疑是既自傲又自卑的。
即使是信长自己,恐怕也免不了存在这样的心态吧?
汎秀随口问了几句怎么接待斯波义银的事情,不过利家所知也不多,只谈了几句,便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这个时代自然不会有午休之类的待遇,武士也是同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在古渡城并不大,城下诸町转上一圈,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城中的侍卫,还是相当清闲的。
一日的光阴转瞬即至,留下一队巡夜,余者即可休息了。然而信长这位年轻家督的侧近都是未娶妻的少年,也不急着回家,干脆在城中留膳——当然,这份米粮要算在俸禄当中,好酒好菜也是不可能有的。
汎秀无意间谈起工作清闲的事,却是收来满桌的哀声。
“那是你甚左不知道主公的性子!”利家高叫了一声,立即引起一片附和,“说不定什么时候殿下一时兴起,骑着马就出城乱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靠的近了还要受一顿骂……”
汎秀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点头,竭力做出理解的样子,心中却暗自腹诽,看前田利家这幅性子,因私斗而被逐,果然不是冤枉的。
“又左!”一声清喝,佐佐成政从远处走过来,拦住话头,“君子慎言,即使上官有失德之处,也是当面直谏,岂可无端非议?”
话音落地,厅中不由静了下来,利家也是满面尴尬。
汎秀不禁摇了摇头,成政出身将门,熟读经史,也不是不通晓世故,只是生性耿直,不屑为之。出仕数年,仍是如此。
正想着找些话题来,那边佐佐成政却又话了:
“武卫(斯波义银)驾幸古渡城在即,武藏守(织田信行)与柴田大人,不日亦将前来。”
“所以,这几天就请诸位更仔细一些了。”说到这里,脸上总算是放松了一点。
说完,成政对汎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转身走了出去。
静了一会儿,利家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汎秀的肩膀。
“内藏助(成政)这个小子,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甚左想必是很熟悉的。”
“确实如此……”汎秀低了低头,“虽然不带什么恶意,但总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的确很难让人讨厌啊。”
“佐佐殿刚毅果决,我们都是极为敬佩的。”侧面邻座一个蓝衣武士对着汎秀赔笑了几句。
这群人在自己面前,似乎还是有些拘谨啊。汎秀也不以为意,懒得刻意结交,随便聊了几句,就告退出门了。
或许是得了信长的照顾,在并不宽敞的古渡城,汎秀独自分到了一座小院子。出了城门,转两个弯就到。
接近家门的时候,却现有人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待的样子。
“请问……”汎秀打量着这个武士打扮的少年。看去上与自己年纪相仿,却要矮上半个头,不过衣着倒是比自己的稍微新一些。他从脑中仔细地思索,仍然记不起是否见过这个少年。
“啊,是平手殿啊!”少年连忙鞠躬,看来是专门等他而来的。
“正是,阁下是……”汎秀连忙还礼。
“我是柴田家的胜春,您叫我五右卫门就可以了!”少年直起腰,但仍是稍稍往前倾表示恭敬。
“原来是柴田殿啊,不知深夜拜访有何贵干呢?”汎秀并不是太在意,对于柴田及其姻亲佐久间家,他还是见过不少人的,但对这个胜春并没有什么影响,看来也不是可以代表柴田家的关键人物。只是平辈之间私谊的话,并不能与“大局”联系起来。
“是这样的,叔父乃是监物殿的故交,所以希望汎秀殿明天能够到寒舍做客。”眼看交谈还算顺利,胜春把称呼由“平手殿”改成了“汎秀殿”以示亲近。
“您的叔父?恕我冒昧,您应当知道我是刚刚来到古渡城的……”这话并不是故意拉开距离,柴田一门出仕织田家的人数众多,并不知道胜春所说的是谁。
“呃……”胜春露出一丝惊诧,继而又苦笑着摇摇头,仿佛遇到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凑近汎秀耳边轻声道:“叔父名讳胜家……”
居然是他?“柴田胜家?”汎秀下意识地喊道,随即歉意地向胜春笑了笑。自己的地位低于柴田胜家,是不可直呼名讳的,更何况还是在他的晚辈面前,若是他本人在此,即使为此拔刀也没有人会指责。
胜春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也只是陪着笑,四下环视周围,过了半响终于找到话题。
“汎秀殿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胜春指了指简陋的竹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平手家在古渡城也没有留下房子,这还是蒙主公关照才挪出来的……”虽然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话题,但总比刚才的尴尬好很多。汎秀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心里却在直冒问号。
柴田胜家怎么会找上我的?所谓“监物殿的故交”完全是个托词,平手政秀生前与他可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要说主动示好的话……以对方的身份似乎没有这个必要。难道是想在信长身边安插钉子?这些事情怎么看都像是林通胜这种人更擅长啊……
“汎秀殿在想些什么呢?”胜春不经意地问。
“啊……我是在想,柴田大人已经到了古渡城么?”
“是这样,叔父说迎接武卫公的仪式不可轻慢,他亲自带了两百人,明天到达城内,在下是预先过来禀报主公的。”
“哦,柴田殿下真是为织田家鞠躬尽瘁啊。”汎秀随口说到。果然是武将的思路,来一趟古渡城都不忘带齐人马。
“明天我再来迎接汎秀殿了,请您一定要屈身驾临啊。”柴田胜春又是一躬身。
“在下惶恐。”汎秀也连忙回身施礼。
柴田胜春又多说了几句,连门都没进,就告辞离去了。汎秀却半点不敢轻慢,思索片刻,径直向佐佐成政家里赶去。自己刚刚来此,不了解情况,而目前城内能够坦诚相言的,也只有这个儿时的旧友了。
第四章 重臣(二)
“柴田大人?”佐佐成政微微簇眉,继而不以为意地轻笑,“这位大人的确对后辈颇为照护,他知道你到了古渡城,想要见见你也并不稀奇啊。”
“照拂后辈?他都干过些什么?”汎秀疑道。
“一般也就是元服的时候赠送一些协差具足之类,若是新晋的家臣无意犯错,柴田大人多半也会从中斡旋。”
“这么说来,织田家的第一大将,倒是个心慈面善之人啊。”汎秀一笑,心里却动起别的心思,这种收募人心的工作,怎么看都是林通胜来干更合适啊。
“其实柴田大人也是一心希望本家昌盛的,他本就是武藏守(织田信行)的守役,与我们立场不同也是理所当然的。比其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亦不失为义士啊。”成政突然收起笑容,目光逐渐凌厉起来。
“先殿留给主公的四位家老中,佐渡守异心已显,青山殿早已战殁,内藤殿缠mian病榻不能理事,而令尊监物却又……”
汎秀沉默不语,佐佐的言辞却愈激烈。
“据我所知,令兄久秀殿,对于主公向来是颇具微词的,至于甚左你,对于那件事情,也未必不是怀恨于心。若是连监物殿的嫡子都对主公心存二心的话,尾张人望,恐怕也会改变。”
又是一阵沉默。
“与佐(成政的幼名)……定是希望听到我决无二心的表态了?”汎秀轻松地笑了笑,“我素来是不习惯说那些慷慨激昂的话,不过一切都请你放心就是了。”
佐佐成政凝视汎秀良久,显然是不满意于如此轻巧的答案,然而最终也只能轻轻一叹。“如此,想必主公也会放心的。”
汎秀随口应了一句,随即又各怀心思地沉默下来。
“总之,柴田大人既然要见你一面,想必不会是坏事。”佐佐像是有很多话要讲,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次日傍晚的时候,柴田胜春依然出现在门口等待。
柴田胜家来到古渡城,自然是先要拜访信长的。汎秀也趁机向同僚们问了问关于柴田家的情况,日后的名将柴田胜家此时年方而立,尚无子嗣,亲族中的成年男子,除了一个庶出的弟弟,就唯有胜春这个刚元服的侄子。根据听来的事情看,柴田胜春似乎并没有继承胜家的武勇,也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为人宽和细谨,与尾张诸氏的后辈关系良好,也算是柴田家的一大助力。
宽和昨日已经体会过,今日的行动则足见细谨。
“今日又劳驾胜春殿,真是感激不尽。”无论如何,面子上的功力总是要做足的。
“这是在下的荣幸。”柴田胜春也连忙回礼,“汎秀殿若是不见外,就喊我五右(卫门)吧。”
“如此,您也当直呼我甚左便是。”
“这……”
“看来见外的不是我,而是柴田君啊。”
……
寒暄了几句,胜春神色稍谨,谈起了正事:“叔父大人已经在家中等候了,甚左不如即刻起身吧。”
“能够晋见柴田大人,还真是让我忐忑不安呢。”汎秀依然是笑容可掬,丝毫看不出不安的神色,“有劳五右引荐了。”
“不敢当……”
……
古渡城没有多大,几百步的路程,不过是顷刻之间。
柴田胜家临时的住所,就在天守阁东边一点,带过来的两百足轻,也明目张胆地站在靠近内城的位置,似乎随时准备冲入城中。
“原来两边的争斗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汎秀暗自心惊,神态却愈恭谨,跟着胜春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踏入玄关,却正好见到柴田胜家从大厅里迎出来。
以柴田胜家的身份,迎到这里已经是做足了礼数,汎秀也只能忙不迭地回礼。
数年前,织田信秀四十大寿的时候,汎秀也是见过柴田胜家的。四五年过去,这位武将并没有什么变化,广额阔面,虎背熊腰,脸上是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子。虽然是在笑,但眼中却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也许这就是所谓上过战场的人的“杀气”了。
大概因为不常居住的关系,这间宅子中并没有什么摆设或是家具,显得很宽敞。木制的地板和墙壁都相当整齐和华丽,质地比起平手家在那古野的房子要好上很多。
四下落座,接着免不了一阵寒暄,内容无外乎是缅怀平手监物殿昔日的威名,再表达一下对“那件事情”的痛惜,而汎秀身为人子,也自然陪着唏嘘几句,作出一副几欲涕零的样子。
这样的程序,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纵然一开始不乏真情流露,最后也变成应付差事。
柴田胜家与平手政秀平时交情甚浅,此时的感慨却不似作伪。汎秀正要回应,他却大手一挥:“罢了,死者已矣,生者自当勉之。整日伤怀,岂是我等男儿的做派。”
“柴田大人所言极是。”汎秀拱手道。
“算起来,我也有数年未见到甚左了。”柴田捋须道。
“大人的关怀,汎秀皆感念于心。”
“嗯。”柴田直视前方,沉思了片刻。“记得当时是先殿寿筵,尾张武士聚集,那些孩子就只会夸夸其谈,争得面红耳赤,唯有你甚左淡然自若,一言不,当时我就不由感叹,监物殿的家承,果然不同凡响。”
“是。”汎秀应了一句。心理年龄过二十岁的人,跟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自然没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柴田胜家居然能够注意到这些细微末节,的确不容易。
“如今你即已是织田家的武士,胜而任之想必不成问题,然而身为武士,除了工作之外,亦要与人为善,不可一味清高。”
“是,汎秀受教了。”汎秀低头作揖,满足了柴田做长辈的愿望,心下却是疑惑不解。莫非柴田胜家因为没有儿子,所以“父性”大?
历史上,柴田跟丰臣秀吉一样,一直没有亲子,直到晚年才有所得,于是收养了许多亲戚家的幼童。于是汎秀突然紧张起来。
柴田胜家……总不会是想让我当他的儿子,继承家名吧?!
此时胜家三十出头,的确也是到了不得不考虑子息的时候,而汎秀只有十二三岁,年龄上没有什么问题,出身就更不用说……
一念至此,汎秀看柴田胜家的眼神就变得有些毛骨悚然。
柴田却是恍然不觉,依旧如忠厚长者般教诲。
“尾张受监物殿恩惠者不计其数,断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于你。但你也不可以此恃。”
“平手家是书香门第,见识自然胜过我这个武夫,不过也要牢记,刀剑才是武士立身的凭仗。”
“如今既然出仕,一定要恪守法度,断不可再像家中那样随心所欲。”
……
柴田胜家一直都没有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反而是作为一个前辈在孜孜不倦地指导新人。除了偶尔表达出对信长的不满之外,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举动。
或许他真的只是体恤后辈而并没有深意呢?或许是自己杞人忧天了?汎秀渐渐放松了下来,柴田所说的一些话虽然称不上什么远见卓识,但作为后辈听听,也是有益无害的。
“甚左!”柴田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听说前日你随兄长来到古渡,所骑的是一匹老马?”
“这是因为家中并无余马……”平手政秀是个比较纯粹的文人,家中更喜欢收集古籍而不是名驹。
“这可不好!”柴田摇了摇头,“战马乃是武士驰骋沙场的依凭,无马何以建功立业?”
“呵呵……”汎秀微微一笑,“区区稚子无才无德,谈何建功立业……”
“不行,不行……”柴田只是不住摇头,随即招手唤着门外的侍卫。
“伊介!叫人把我的秀江牵出来!”
侍卫领命而去,柴田说完,不等汎秀作出反应,就径自走出侧门。
汎秀也只能跟随着出去。
“柴田殿下……”汎秀有些哭笑不得,胜家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让他说下去。
片刻之后,院落里面传来一阵轻巧的马蹄声。
“来了!”顺着柴田所指,仆人牵来的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高度有一米四以上,比一般的日本马要高出很多,四肢修长,皮薄毛细,行走之间步履轻盈,即使是汎秀这样不太懂马的人,仅从外形上也是欣赏不已的。
“这匹马名曰秀江,是我从近畿商人那里得到的,据说是来自南蛮人手中,不仅快而且性格温顺,想必很适合甚左吧!”柴田轻轻用手捋着马的鬃毛,眼神中却并没有不舍。
“这……”无功不受禄,汎秀下意识想要拒绝。
“当然,如果甚左以为柴田胜家只是一个尾张的粗鄙武夫,不屑于为伍,自然也可以拒绝。”柴田悠然转身面对汎秀,堵死了他回绝的可能。
“如此多谢柴田殿下了。”汎秀只得苦笑。
“我收藏的名马已有十数匹,少了一匹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柴田摆了摆手拦住正要施礼的汎秀,“倒是甚左……呵呵……”
柴田捋了捋胡子,眼中冒出精光:“上总大人不喜欢优柔寡断的人,如果有一天甚左收到了‘杀死柴田胜家’的命令,就骑着这匹骏马而来吧!哈哈!”
柴田仰天大笑,返回房中。
饶是甚左自命心如磐石,此时也不禁目瞪口呆。
第五章 贵“客”
秋日的午后,天空阴沉无日。林中的秋蝉吱吱作响,更平添了几分沉抑。清州的城门之外,无关庶民早已被赶向别处,站岗的足轻却多了三倍。数十名武士站在路旁两侧,神态恭谨但神色中却无半点恭敬。走在当中的华服青年满目笑容,然而却眉目间颇有些不自觉的紧张。侧后半步,身着青衫的年轻武士领躬身引路,虽是身居次位,但神色自如,一副主人姿态。身后的几个侍卫,也是紧紧跟着后面的青年武士,反倒显得最前面那个华服青年突兀极了。
此间的主人,自然是清州城主,上总介织田信长。而被迎入的青年,则是身份更为显赫的尾张守护,斯波义银。
尾张斯波第十四代当主,治部大辅义统,于清州城为守护代织田信友拥立。后又因与信长联合而被信友所弑,其子义银仓皇逃至信长羽翼之下。这对于信长的清州攻略,乃是送上门的礼物。
信长一向喜欢热闹,或者说好大喜功,故而动员了清州城所有的中上级武士,摆下了隆重的排场。然而家臣对此却想法各异。应仁之乱后,幕府的威望一落千丈,连带着幕府册封的各级守护也逐渐失去权势。况且斯波家暗弱已久,远离管领的位置多年,在尾张早已沦为笑话。是以众臣虽然严阵以待,但并没有太看得起这位名义上该是“主人”的客人。
斯波义银与信长年纪相仿,但站在一起却显得消瘦许多。白净无须的脸上,始终是挂着怯懦而僵直的笑容,虽然未曾敷粉涂齿,言行之中已是有些公卿的做派。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大部分失势的武家名门都会把兴趣放在艺术而不是兵法上面。
仿佛是为了对尊贵的“客人”表示敬意,今日信长也没有佩戴任何的刀剑。青衫纸扇虽然也是一派贵公子气,却俨然比义银的衣着略逊一筹,给足了对方面子。然而言语之间,自然流露的“热情”,却让武卫公子不时战栗。
或许是为了刻意维持守护的威严,信长与义银走得很慢,正好让胆大的家臣窃窃私语,评头论足。信长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居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制止。而义银更是什么也不敢说了。
“这就是斯波家的公子?也不怎么样吗……”眼见客人走远,从最远离城门的位置飘出一句轻声抱怨。
“那是当然!比咱们主公可差远了!当年斯波家是什么?四国守护!四个国啊,全被他们给败光了!沦落到今天……”旁边高瘦的武士,看上去只是足轻的打扮,但说出来的“厥词”,却是织田家的家老也未必敢胡说的。
“那主公把这个废物迎过来干嘛?我们拼死拼活还不如这个小白脸?”
“你懂什么?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另外一边的武士也上来插嘴。
……
当值站在信长侧后的汎秀莞尔一笑,只作未闻,转身跟进城去了。对于只掌握小半个尾张的信长而言,此时斯波义银勉强算个天子,而犬山信清、岩仓信贤也的确能称为诸侯。然而若知道日后信长扶植足利义昭对抗朝仓、浅井、本愿寺对抗,面前的这位管领后裔哪里算得上一个人物!
信长随义银并列踏入大厅,延请对方先入主席之后,才坐到身侧。余者也纷纷来到预定的位置。
“上总大人!”甫一落座,义银又忙不迭起身施礼,或许是感受到了部分织田家臣的不满,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下位,“织田信友为乱,家父不幸殉国,然四目之内,惟上总大人主持正义……”言未几,这位守护居然声泪俱下,形色凄然,这份伤心倒真不像是装的。
“信长惶恐!”信长先是眯着眼微笑了一下,才终于“记起来”还要躬身还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职责所在,岂敢当武卫公谬赞!”
“这……”义银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神色如常的信长,又扫视了一眼席下的众臣,“上总殿实在过于谦逊了!自先父蒙难,义银颠沛流离,每每思及奸党横暴,至于夜不能寐。青天当倾之际,唯上总殿义以当天下先,靖难之恩,义银没齿不忘!”
微微一顿,未及信长有所表示,义银又道:“恶虽已伏诛,然则宵小之徒犹不思悔改,今后也只能拜托上总殿守护此间正义了!”
“武卫公言重了。”信长终于又答了一句,“除魔卫道之事,信长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我就放心了!”义银擦了擦泪水,作唏嘘状,“清州信友犯上作乱,非惟家恨,亦是国仇,还望上总早日为家父雪耻啊!”
台下的议论终于停了下来。义银自以为说出了信长所想要的东西,而家臣也齐齐盯着信长。此时只要顺水推舟,手握大义的织田家就可以师出有名,讨伐这个宿敌了。
然而,信长迟迟没有说出众人希望听到的话。相反,他却是眉关紧蹙,露出少见的犹疑。义银不由忐忑,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家臣中更是生出了不解的情绪。
沉默片刻,信长躬身道:“尾张连年征战,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正当休养生息。武卫公……是否过于操切了?”
“啊……”义银愕然,随即凝神正色,义正辞严,“上总大人乃是尾张石柱,此间安定皆在一身,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既然如此,臣下明悟了。”信长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织田信友不可不诛,即使为此背上千古骂名,臣也在所不惜了!”
…………
“偶尔如此也不失为乐趣所在,不过次数多了也会烦心啊,真不知那些公卿是怎么过来的!”信长卧在榻榻米上,饶有兴味地回忆今日的言行。
“公卿可是靠这个吃饭的,想不干也不行啊!”侍卫之中,敢这么说话的自然只有前田利家。
“以此为业,这倒是事实啊。”信长笑了几声,“那他们岂不是跟演能剧的没有什么区别了?”
“能剧只要演多少都会有人看,公卿送上门去可未必有人理会!”眼见利家得宠,他身边的一个小姓也不顾身份的叫嚷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十阿弥。
汎秀立在一旁侍立,直视前方,一言不。
坐在两侧的家臣,丹羽长秀低头装作饮茶,泷川一益眼观鼻鼻观心,看来都已练出不俗的定力。
调笑了几句,信长才正色过来。
“对了,武卫先生还好吧?”
“正在天守阁中休息。”丹羽长秀躬身答道。
“嗯……”信长点点头,“眼下还有些用处,就先把古渡城让给他住几天——又左!侍卫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啊?”利家立即换了一副苦相,“我可不懂什么规矩,恐怕冲撞了武卫大人……”
“既然知道自己粗鄙不文,为何以前不知多读些书呢?”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个……这个……”利家眼珠转了几圈,突然把汎秀推向前去。
“主公,甚左他比我懂规矩得多,由他招待武卫大人,您就可以放心了……”
信长瞟了利家一眼,目光中颇有些宠溺(?)的味道:“不愧是阿犬……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甚左!你从今日起带领十名足轻,保护武卫先生!”
“是。”汎秀出列行了一礼,又面无表情地站了回去。
第六章 受伤
不管尾张局势如何混乱,古渡城始终是自家的大本营,在这个地方“保护”斯波义银,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件高难度的工作,更何况,敌对的势力也未必有兴趣来打扰一个全无实权的守护。
身为衰落名门之后,还能够在仇人眼前生存下来,本身就能说明他是一个没什么野心近似于懦弱的人。不过身为名门之后,多少有一点文化水平,腹有诗书气自华,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猥琐,而是更贴近文弱书生的形象。汎秀生性是喜静不喜动的人,在尾张这种地方见惯了武夫,难得遇上一位知识分子,不免要礼遇几分。
而这几分不经意的礼遇,却令见惯的假意奉承和冷嘲热讽的义银颇为受用。这位公子从出生开始,就从没有见到有人用这种淡然的态度对他的血脉和身份——当然,这种态度跟后世的所谓平等思想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完全只是见多识广之后的不以为意。
信长对这个名义上的上官极为慷慨,一挥手就批下三百贯的年奉,相当于六个平手汎秀的价钱。
既然是乱世,武士的俸禄要用来招募农兵,购买兵器,供养家臣,再多也是不够用的。而斯波义银却没有这个想法(即使有也不敢做出来),于是只能纵情酒色了。
然则古渡城并非商户交道要道,出售“酒色”的地方并不多见,放眼城下,最豪华的地方也就是那座名为“千岛樱”的酒屋,几天前汎秀刚到城中,还在那里被当做登徒子挨了一板砖。
美酒虽好,不过堂堂管领大人,流连酒肆,似乎不大成体统。
于是汎秀和暂属他管辖的十几名侍卫就成了酒屋的常客,不过不是酒客,而是搬运工。
如此数日,刚刚习惯了这种清闲而又无聊的生活,却又迎来了新的节目。织田信长突然召集一众家臣亲族,祭拜被织田信友篡杀的斯波义统(义银之父)。
然而,义统是在清州城被弑杀,灵柩自然也在清州,信长进不了清州城,于是就在古渡城郊寻了一处僻静的寺庙,写了一块牌位,就算作是义统的墓室。此外,义统死于天文二十三年七月十二日,而今却是四月份。如此的祭拜,实在不符合自古以来的任何一种祭法。
是故信长此言一出,家中的反对派不免又有了指责他漠视法理,肆意妄为的说辞,即使拥护信长的一方也是暗自摇头。不过反对归反对,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外人的身后之事公然与他对抗。
不过这都是上层的事情,与汎秀没有什么关系,他唯一注意的是,这样的活动,义银不可能不去参加。既然要出城,那么保护斯波义银的难度就大大提高了。
于是,斯波义统遇害整整九个月之后,他的嫡长子就亲身经历了这样一场不伦不类的祭奠。
……
弘治元年四月十二日,一支举着木瓜旗的队伍就突然降临到古渡城北一座无人问津的寺庙里。几十个家臣按照安排依次进场,而最前面则是织田信长和斯波义银。
虽然战时一切从简,但一国守护的祭礼,显然与农民还是有所不同的——尤其是在出场人物的等级上。美中不足的是,小寺中的和尚被一群武夫吓得胆战心惊,连经文都念不利索。最后信长招来了织田家的“御用”僧人,才解决问题。
织田家的大部分人根本就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守护,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轮次参拜也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连一个悲痛的表情都不屑于装出来,有人私下闲聊嬉戏,信长也不阻止。唯一真心参拜的恐怕只有斯波义银,他跪在一个空空的牌位面前,痛苦流涕。
在这个时代,哭泣被视为懦弱的代名词,所以这个举动也是最符合织田众家臣心意的。
过了半晌,信长终于忍耐不住,催促义银离去,而义银却少有的“反抗”了一次,恳求在此多呆一会儿。信长未加思索就批准了他的要求,带着大队人马返回了古渡城,而留下作护卫的依然是平手汎秀——**时代,小人物没有反驳权。
汎秀的耐性比信长好上许多,一直等到斯波义银流干了眼泪一同返回。一路之上,义银不停感慨,言及自己堕了先祖威名云云,而汎秀站在织田家的立场,既不能反驳又不能鼓励,只能倾耳相听。
这样的状态,自然是走得不快。
眼前落日已降,一点余晖也渐渐消散,而此处离城尚有近十里的路程,汎秀不免急切起来。所幸手下皆是堪用之人,不用吩咐,自然知道将义银围在中间。
如此龟行,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行至城下。
靠近了街町,眼前渐有人影闪现,甚至有几个癫狂醉汉,迎面而来。
醉汉?汎秀皱眉,唤了两个侍卫前去斥开。
紧接着,后方又传来一阵骚动,回头望去,似乎是几个町人在争吵什么。
就在此刻,左侧的房中,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枪响。
铁炮?汎秀稍一分神,却听见斯波义银的呼救声。原来是他胯下的马受了惊吓,突然力狂奔起来。
于是来不及吩咐下属,立即催马上前,只是街町中道路狭窄,绕是秀江惊人的足力,虽然能追上,却难以越过去。而其他侍卫都被甩在了后面。
“得罪了!”汎秀抓起背后的长枪,以枪柄为棍,挥手将义银座下的马击倒,随即跳下马,扶住义银,窜入路边最近的屋敷中。
房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汎秀未及多想,直接横枪令她安静下来。
“多谢平手殿下了。”义银看起来是心有余悸,但好歹没有受什么伤。
“平手?”少女默念了几句,诧异地打量着汎秀。
汎秀心神一松,微一思虑,突然想起面前的人来,不免心下暗笑。不过此时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汎秀厉声将她喝了出去。
片刻之后,有几个侍卫循着马迹找到这里,汎秀才松了口气,但仍不能排除自己人作乱的可能。
短暂休息,正欲回转,却正见对面三人压送着一个黑衣乱波走来,其中一人的枪头犹在滴血。
“这是你们抓获的乱波?”汎秀缓缓靠上去,眼前这个黑衣人肩头、左腰、右腿各有一处枪伤,流血不止,已近昏迷。
“是小*平太击伤他的,我等只是将人抬过来。”一人答道。
“小*平太?”汎秀转身看着那个枪头滴血的足轻。三处伤都是不致命但却限制活动的,足见不仅武艺出色而且不乏脑子。
“是!在下津岛服部小*平太!”
服部小*平太!汎秀仿佛看见桶狭间的功名正在招手,不由愣了片刻,良久才回过神。
“这个乱波不会就这么死掉吧?”
“三处枪伤绝不会致命,也不可能逃脱!”小*平太斩钉截铁地答道。
汎秀点点头,低下身子去检查乱波身上的物件,一小袋苦无,几张画着符号的小纸片,还有一截绳子,背上则是一支粗糙的铁炮。随手将苦无和绳子扔给下属,又把纸片塞到衣服里。
“万事已了。今日全赖各位协助,尤其是小*平太!”没有做过领导的汎秀竭力措辞做着总结。
突然,腹中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扬起一阵灰尘。
原本昏迷的乱波一跃而起
“平手大人!”
汎秀眼前一黑。
第七章 第一个家臣
泛秀完全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的午时了。
睁开眼睛,眼前所看到的一个人是……(当然不会是美女)高大的身影,青色的吴服,赤色的衣带……
“与佐……啊”
泛秀猛地抬起头,却引来胸口一阵剧痛。
“还是先别乱动吧,刀刃上涂了毒药,虽然不足致命,但是脏腑的损伤恐怕不小,至少要修养十几天。”
“武卫先生没事吧?”如果受了伤还没完成任务,就太不值了。
“忍者急于逃命无暇他顾,受伤的只有你一人而已。”成政悠然踱步上前,将手中的饭团和酱黄瓜递到泛秀手里,面上了无半点忧色。
“那你还这么自在?真是缺乏同情心啊。”泛秀放下心来,开始与成政斗嘴。
“本来我的确是有写担心,但是一想到能够正大光明地教训秀千代,这样的成就感,实在让人无暇他顾啊。”成政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坏好意的轻笑。
“教训?”
“然也。”成政忽作肃然状,“乱波虽然行踪莫测,但也并不鲜见,秀千代如何能够如此轻忽?”
“……”
“具体的经过我已听侍卫说过了。”成政的话音稍稍缓了一缓,“三处枪伤,一般人等自然失去了行动能力,然而乱波长期训练,忍受伤痛的能力远胜常人。”
“忍者众的衣带和袖口都有夹层,检查的时候绝不该错过这两处位置。”
“要判断人是否昏迷,从心跳、脉搏、呼吸上都是不难的,莫非秀千代居然一无所知?”
……
成政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点出泛秀失误之处,而泛秀侧耳作服帖装。一方面道理的确在对方那边,另一方面,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实在也没劲争辩。
如此良久,成政才意犹未尽地放下茶杯,接着毫无风度地大笑起来。
“秀千代啊,你可知道,面对一个比自己年幼七岁,但行事却毫无差错的家伙,那种不能作为前辈教训后来者的怨念,真是难以言状啊。”
言毕,成政才恢复了平常的表情,泛秀瞪了他几眼,却又自己笑了出来。
“只不过是皮藓小伤,能够缴获一支铁炮倒也不错啊。虽然工艺粗糙了些,但是至少值上三十贯吧——对了,那支铁炮总不会充公了吧?”泛秀突然有些担心,不禁暗自腹诽起来,虽然是这个时代没有缴获归公的说法,但万一信长那厮见猎心喜,你还能跟他讲道理不成?
“腹诽主君可不是忠臣之行。”成政仿佛一眼就看出泛秀心中所想,“难道殿下是那样的人?对了,那个叫小*平太的侍卫,一直等在门外,他对你的伤颇为自责,你就不要苛责了。”
“苛责?”泛秀疑道,“忍者擒而复逃都是我大意所致,总不至于迁怒于人吧?”
“泛秀殿人品高洁,在下岂能不知?”成政讥讽了他一句,“不过若不是小*平太认定忍者无法行动,你也不至于受伤了——总之,当面解释吧。”成政退后几步,拉开房门,门外正是徘徊不止的小*平太。
“平手大人!”小*平太听见响动,连忙向室内躬身施礼。
“毋庸多礼,先进来说话吧!”泛秀向成政摇头笑笑,伸手招小*平太进来。
小*平太起身走进来,又是跪倒于地,面上坚毅无比,满是舍生取义的表情:“小人自以为是,才累及大人受此劫难,罪该万死……”
“好了,如此举动,倒显得是我气量狭小了。”泛秀挥手打断,自从知道面前的人就是桶狭间建功的服部小*平太,哪还有斥责的念头,“就算功过相抵吧。”
“功……”小*平太脸上添了一丝惶恐,“忍者已然逃脱,在下何功……”
“若非你击退敌方忍者,又岂能保护住武卫公呢?这难道不是功?”泛秀安抚了几句,突然词锋一转,“不过若无半点惩戒,似也不妥……”
听到有惩戒,小*平太反倒松了口气,重重地拜了一拜:“属下自知了无幸理,只希望大人能善待……”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点事情难道还要杀你不成?泛秀连忙出声打断:
“小*平太如今可是浪人?”
“是,家父是津岛服部庶家,因……因宗教之事见逐……”小*平太缓缓道出身世,面色无悲无喜。
“既然如此,就罚你在我手下听令好了。”泛秀如此下了决断。
“大人……”小*平太目瞪口呆。
“应该改口叫‘殿’了。”成政走了过来,“刚才秀千代叫你进来,我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如此勇武果敢的男儿,又岂能因此等小事而见责呢?”
“小*平太啊。”泛秀回忆起影视作品中历代仁君的做派,竭力装出诚恳的样子,“如今我只是一个年俸五十贯的武士,不能给你什么俸禄,然而身逢乱世,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日后我取得一城一国,你就是平手家的第一个家臣。”
“大人……殿下……”小*平太脸上露出狂喜,人人皆知平手泛秀是监物殿宠爱的幼子,又是信长的亲侍,日后前途不可预计,作为一个连家都难回的浪人,能够附其骥尾,无疑是难得的机遇。
成政突然插话:“秀千代或许还不知道,今晨殿下已将清州织田信友谋害武卫的消息昭告尾张,还定了出阵讨伐的时日,就在下月。”
“这样啊……以我的俸禄,应该招募足轻七人。小*平太啊,我即刻手书一封,你拿着信函去春日井郡小木村,那是我平手家世袭封地,招募了六个健壮的足轻想必是不难的。”
小*平太领命而去。
泛秀看着自己收复的第一个良将,不禁有些飘飘然,看来古人还是很容易欺骗的啊,仗着熟知历史的优势,行事果然方便。
正在得意之时,佐佐却突然问了一句。
“这个小*平太的虚实,你都清楚了吗?”
“他不是被津岛服部家驱逐的……”
“一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说的话岂能随意相信?”佐佐毫不留情地截断泛秀的话,“万一他是敌方的斥候,招来一群同伴,到时候阵前倒戈,虽然只是六七个人,却也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泛秀一怔,继而沉默不语。
“秀千代的天资,我是从来不怀疑的。”佐佐轻叹道,“只是乱世的险恶,并非是这十几日的出仕就能适应的。你安心养伤,此人的虚实,就有我来代你查清吧!”
第八章 变故
时弘治元年四月,坐镇古渡城的织田信长借尾张守护斯波氏的名义,号召四方豪杰之士共讨清州。
四月十七日,佐久间、佐佐、下方最先率兵抵达古渡城。
二十二日,林佐渡、前田、织田信行到达。
二十四日,柴田、林美作等到达。
二十五日,织田家最后一个实力派的家臣,一门众中占据位的织田信光也从守山城出。此时,织田军势已过三千……
诏令,集合、编队,誓师,连续十几天过去,汎秀的伤势也大致痊愈。而佐佐调查数日,探清了服部小*平太的出身,确属津岛服部逐出。对此汎秀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一顿酒宴是免不了的,地点仍是在那座叫做“千岛樱”的酒屋。
除此二人之外,自来熟的前田利家自是少不了的,而且还拉来了与他性子最像的池田横行,还带了一个看上去比汎秀更年幼的少年。
见了面,稍作寒暄,尚未开席,利家就忙不迭地介绍那位少年。
“这是我的幼弟藤八郎,名前叫做良之!虽然过继给了佐协家,不过一样是我利家的兄弟,从今往后也是各位的同僚,还请多多关照了!”
自然无有不允。于是利家又带着这个弟弟依次敬酒。这个少年清秀而又消瘦,神态又十分腼腆,一眼望去,倒是更像大名家的小姓多一些。
利家大概也觉出众者眼色不对,于是又说这个弟弟虽然身貌不似猛士,但却也是自幼修习枪法,武艺出色云云。听者纷纷应和,却也半信半疑。
酒过了三巡,才说起这次合战的事情。佐协良之看来是寡言惯了,成政也是一向自矜,于是话茬就被利家和恒兴全包了过去。一番胡扯下来,虽然都是吹牛为主,却也让刚元服的汎秀了解了这个时期的许多战争常识。
“甚左啊!”利家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扭头拍了拍汎秀的肩膀,“这次的出阵名状我已经看了,我和内藏助都是先锋队,你和藤八在次锋队,胜三郎那厮是跟着殿下,我这个弟弟还是初阵,所以这次就拜托你照顾了!”
“噢?是初阵啊……”
“没错,藤八是刚刚来古渡城的。”
“是这样啊……不过又左让我照顾藤八,似乎有些欠考虑了吧。”汎秀盯着佐协良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这……还能有什么不对么?”利家下意识地望望四周。
“甚左年初方才元服,年方十三载(虚岁),此役……亦是甚左的初阵所在。”成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原来是这样……”利家挠了挠头,“看甚左那副安定从容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已经元服了好几年呢……”
“是你喝多了酒才忘了吧。”池田恒兴敲了敲利家的脑袋,“还是我跟殿下说一声,把我也编到次锋队吧。有我在的话,保证他们只会抢功劳不会吃亏!”
“那就多谢了!”汎秀顺水推舟地拜了一拜,心中却开始思索,这个恒兴与信长的私交,到底好到了什么程度?出阵的安排,他说改就能改了?
“谢就不必了。”恒兴大大咧咧地摇了摇手,随即坐直了身子,“不过现在我有一件事情要青椒,甚左可一定不能藏私!”
“岂敢,岂敢。”汎秀笑了一句,心中却不免疑惑——他到底想问什么?
“这样的话,我就直说了啊。”恒兴压低了声音,伸手指了指脚下,“就是这间酒屋的合子小姐,甚左来古渡城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得手了?”
“什么?”汎秀惊得差点跳起来,合子,那是谁?这个谣言是怎么起来了?
“甚左可是答应过不藏私的啊。”恒兴不满地瞪了汎秀一眼,“那天你受伤了,于是殿下安排我接替你保护武卫先生。然后武卫先生就提到了合子小姐……”
“……”
眼下多言无益,汎秀垂聆听不语。
“武卫先生说,那次遇险的时候,遇到一位酒屋的女子,居然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我打听之后,才知道就是‘千岛樱’酒屋的合子小姐,于是就想给武卫先生一个面子,把这个姑娘带进城去,可是她却死活不肯去侍奉武卫先生,给多少钱都不去,最后逼不得已,才说出你们之间的事情……”
汎秀恍然,原来那个月夜“袭击”,而后又在遇刺时碰上的姑娘就是合子啊,的确也算是有些缘分了,可是……
“我跟她根本没有什么啊,连名字都是刚刚知道的!”
话毕,一抬头,利家和恒兴的脸上分明写着“我不相信”四个字,而成政也是饶有兴味的微笑不语,就连佐协良之都好奇地抬起头……
解释不清楚了……汎秀环视四周,突然心生一计,举起桌上的酒罐子就往喉中猛灌。
“喂……”
“甚左……”
“不说也每必要这样吧……”
……
“我醉了,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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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四月二十八日,织田军终于从古渡城进,开向了第一个目标。
清州城稍微东南的位置,沿着东海道的方向,巍然耸立的正是小田井城。自从织田弹正忠信秀占据尾张东部,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后,这里就是清州城东南的门户了。
小田井城的城主是曾与信长之父同为“清州三奉行”的织田大和守一脉亲族织田藤左卫门,现今已经五十出头了。在下克上之风盛行的乱世,眼看主家衰弱,这位老臣并非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和图谋,只是与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生于同时,手腕又远远不如,他也只能蛰伏于与自己孙子同辈的织田信友之下。随着年岁的老去,领兵和治政的能力未必进步了多少,然而眼光却早已炼得毒辣。面对织田上总不下三千的军势,清州城的大和守也是必败无疑,自己手下兵不过两百,除了早日投降以期宽待还能如何呢?
看到城头的白旗和藤左卫门献上的太刀,信长也没有为难这位同宗的老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就“饶恕”了他的罪行,不过并没有做出领土安堵的承诺,看来数千石的土地是要吐出一些了。随即信长又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午时进攻。
小田井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支城性质的关卡,勉强可容纳两三百人,还要给几位殿下留下足够宽敞的空间,如汎秀这般居物头格的武士只能在城下席地休息,还要抓紧时间填饱肚子。
行军之中自然没有什么酒菜,汎秀拿出的白米饭团就足以让大多数人羡慕。身边则是池田恒兴和佐协良之。
“藤八,瞧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初阵遇上了太原雪斋呢!”恒兴看着手足无措的良之,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现在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还没有成为天下闻名的猛将,尾张人眼中最厉害的敌人就是骏河的兵法家太原和尚了。
“是的,了解了!”良之重重点了点头,但身子仍在颤抖不停。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心性,几天接触下来,隔阂已经少了许多。
“你们这群孩子啊!”恒兴目光环视,“我当年初阵的时候可是跟着主公奔袭三河!在那群号称武勇的土狗里面杀了个七进七出……”恒兴越讲越兴奋,居然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利家和成政都不在,他是唯一的前辈,自然是要趁机自吹自擂一番。
“胜三郎哥哥当年可真是武勇非凡啊。”听着恒兴说评书似的胡扯,良之稍微平静了一些,但脸上仍有忐忑之色。
“这个孩子!”恒兴摇头轻叹了一句,转过去瞧了瞧身后。只见平手汎秀正在默不做声地小口吞咽着手中的饭团,丝毫看不出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人。
“甚左今天也是初阵,却比你冷静多了!”恒兴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赞赏眼神,“真不愧是监物殿之子啊!”
“嗯?”听到有人在谈论自己,汎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是胜三郎和藤八啊……”他放下饭团,弹开几颗落在衣服上的米粒,“差点忘了,藤八和我一样是初阵……你害怕吗?”
“当然……当然不怕!”迎着汎秀的目光,良之突然一颤,随即立刻挺直了腰板。
“哦,你不怕啊……”汎秀伸了个懒腰,“可我却怕。我怕得要命,所以只好拼命吃东西了,不让自己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不错!”恒兴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我第一次的时候也是……”
“噢?刚才某人不是说第一次上阵就七进七出么?”
“呃……这个……你不知道打断前辈的话是很失礼的事情吗?”
“哦。这样啊……”
闲暇的时间并不长,稍作休息,信长就命令全军向清州城进。此次行动从集结军队到兵临城下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在这个时代是相当难得的度。仓促不及反应再加上春耕尚未完全结束,织田信友只来得及凑出了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在如此之大的人数劣势面前,想必他应该会选择笼城防守。
按照预定的计划,信行率领柴田、林等人马位于左翼,而信光率领佐久间、青山等部在靠右的位置。
以森可成为正,利家为副,从信长直属军中挑选出的两百长枪足轻位于头阵,佐佐成政和桥本一巴带领接近一百铁炮分成几排隐藏在后面。此时的铁炮还是件稀罕的武器,以织田家的富饶也只有这么一百人而已——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铁炮并非来自国友村或者种子岛,而是直接从界町的西班牙商人手中购得。
当然,即使在来自欧洲,铁炮的质量也远远算不上优秀,至少在自下而上射击的攻城战中很难做到精确射击,但是只要这些新式武器打掉了守方的士气,那么前面的精锐士卒就可以一拥而上。
当下是弘治年间,这种稀罕物事还是颇能起到震慑敌军的作用的。至少对面的织田大和守家,根本不可能有对抗铁炮的经验。
汎秀站在后面看着森可成他们的战况,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握紧刀柄的手上,却已经勒出血痕来。看着刚刚还鲜活的生命一个一个的倒下,心中的震撼绝非一个长期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可以承受的,纵然只是不相识的人。
在铁炮的压制下,城内的软弓明显有些犹豫,森可成的先锋抛下了几十具尸体后来到的城下,几个高大的足轻伏在城墙根下解下了衣服上的包袱。
“那是火yao。”恒兴不知何时来到汎秀的身后,到底是正统武家出身的男子,亲临沙场仍然脚步镇定,“清州城的门虽然厚实但却是木制的,这下应该就可以炸开了……”
“然后就轮到我们上了,是么?”汎秀死死抓着枪柄,话音干涩无比。
“轻松点!”恒兴难得地没有冷嘲热讽,只是轻轻拍了拍汎秀的肩膀。随即四下望了望,向汎秀和良之介绍列阵的情况。
“奇怪了,左侧的信行出工不出力就也罢了,信光殿下那边是怎么回事?莫非……”
“你是说信光殿下内通织田信友?这不可能!”汎秀的脑子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史实上的信光可是信长的忠实拥护者啊,而且取下清州似乎也遇到什么阻碍。即使历史生改变,也不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吧……不过,万一真的如此,信长的这一千人就全部交待在这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个骑在马上的……就是信光殿下阵前的先锋将,是谁?”良之此刻倒是镇定,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以微带羡慕的眼光盯着右前方的大将。
恒兴扫了一眼:“那是守山城的大将,阪井孙八郎!”
“阪井……阪井……”汎秀默念了几遍,一些零碎的记忆突然汇集到了一起。
“总不至于……”话尚未落地,汎秀翻身上马,直向右军奔驰而去。
“殿!”服部小*平太远远地看到秀江的身影,虽然疑惑不解,却也是毫不犹豫地跟上。
“甚左这是?”恒兴皱眉思索了片刻,却是愈糊涂,无奈地摇摇头,也纵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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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告诉我,身为主角,就一定要受更多的磨难,才能快成长,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以下省略)
故而,某木决定……嘿嘿(奸笑声)
第九章 缧绁?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织田大和守一脉的当主,彦五郎信友悠然坐在主席上,把玩着手中的胁差,瞟了一眼左手边的坂井大膳。
“皆如主公之意。”身为清州城席军师的坂井胸有成竹,躬身答道,脸上是遮不住的志得意满。以他的个性,本不会因为战胜了尾张的大傻瓜就如此得意。但深知主君气量的他,却只能藏拙来掩饰自己的野心。
“这样的话,就可以出信号了。”信友微微点了点头,捻起颔下的一缕胡子,“当那位上总介大人现自己的叔父会临阵倒戈,而亲生的弟弟也会隔岸观火的时候,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呢?”
“主公英明神武,又岂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够匹敌的。”坂井趁机送上吹捧。如果面前这位只把自己当成阿谀奉承之辈,就是自己的成功了。对于骏河那位殿下的大事也是很有帮助的———在坂井心中,只有骏河的殿下才是真正的识人之明,而清州的这位,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呵呵……巧言令色,魅惑事主,可不是你这位尾张第一智者应该做的事情啊!”信友眯着眼镜打开了手中的折扇。
“臣惶恐……”
“主公,臣有一言相告!”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君臣相宜的“风雅”场面,说话的是河尻与一郎重俊,自从那古野弥五郎战死,坂井甚介病逝后,他就被认为是清州城内武名最盛的人,“仅凭信光一面之词就予以信任,实在太不稳妥了!万一他是和那个大傻瓜合谋的话,本家就危险了!”同为重臣却关系不睦,他自然见不得坂井大膳一人得意。
“河尻殿果然老城持国。”坂井不痛不痒地反讽道,“然而主公神机妙算,又岂是策反织田信光这么简单呢?”
“哦?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手段吗?”河尻重俊皱了皱眉,本家居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计划,这说明自己暂时被排除在此战的指挥核心之外,“恕臣下愚钝,还请主公明示!”因为愤怒的原因,不知不觉间音量也提高了许多。
“与一郎稍安勿躁。”信友侧卧于席,以手托额,闭目摇了摇纸扇,颇有写仙风道骨的味道,但心下却有些不耐。虽然同样是肱骨之臣,但大膳就比与一郎沉稳多了,像刚才这样,哪像是和主君说话的语气!“信光殿下席大将,坂井孙八郎的事情,与一郎应该有所耳闻吧。”
“坂井孙八郎?就是那个和主君之妾私通的男人?”重俊悚然一惊,他虽然为人急躁但绝不是傻子,片刻就猜透了彦五郎与大膳大致的谋划思路。
“好了!与一毋需为此伤神。今日的先锋还是要拜托了,请为我取下上总介的级吧!”尽管对重俊刚才的表现并不满意,但信友也知道属下的不和对主君并非坏事,身为上位者,永远要保持平衡之道。
重俊神色稍缓,不忿地狠狠瞪了坂井大膳一眼,大步走出了天守阁。
跨上秀江马,几个起落,行至织田信光的阵前。
“尔何人……”眼尖的侍卫提枪拦住。
“上总的使节!”汎秀厉声斥道,“耽误了军令,岂是你可以担待的!”
言毕,趁着侍卫犹豫的间隙,荡开枪,冲入了军帐。
帐中,织田信光侧身坐在席子上,坂井孙八郎侍立一旁。
“信光殿,小心坂井……”汎秀正欲开口,却只觉得背后一阵风起,两个侍卫扑了上来。接着身后一紧,已被按在地上。
坂井随即回过神来,立即提刀上前,警惕地盯着汎秀。
“你冲进军帐,就是为了叫我小心孙八郎?”织田信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如同在大街上看到了白痴一样。
刀剑加身,反而慢慢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方才冲动过分,背后不禁直冒冷汗。
“在下绝非危言耸听。”汎秀勉强平复心情,竭力作出胸有成竹状。
“大胆……”坂井孙八郎扬起眉毛,“我十数年为殿下忠心效命,又怎么勾结外人对主公不利……”
“勾结外人?我还没有说出口,坂井殿就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么?”汎秀似笑非笑地瞟了坂井一眼。
“你……”
“孙八郎!”信光终于又开口了,“清者自清,何须担忧他人口舌——阁下究竟是何人?”
“在下平手汎秀。”
“平手?那监物殿……”
“正是先父。”
信光点了点头,“既然你叫我小心孙八郎,想必一定是有证据了?”
“这个……”汎秀犹豫了一下。
“无话可说了吗?”坂井冷笑了一声。
“只是当着坂井殿面,实在难于启齿……”汎秀心下有了算计,于是越做出镇定的样子。
正在此时,帐外却又冲入两个人来,前面是服部小*平太,后面跟着池田恒兴。
“信光大人别来无恙啊!”恒兴似乎丝毫不受紧张气氛的影响,上前扶住汎秀的肩膀,“这个家伙叫平手汎秀,虽然年轻了点但还不算太傻,不知道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跑出来胡说八道……我这就把他带回去,见谅,见谅……”
信光端坐听完了恒兴的话,才轻轻笑了笑。
“监物殿的事情,的确令人痛心。身为人子,怀恨于心,不仅不是过错,反而是孝子的本分。我看,不如让汎秀殿在我这里呆上几天,心情平复些许,再回城去吧。”
汎秀的心突然凉了大半。本以为自己的身份说出来还能起些作用,却不知会引起这样的想法,如果信光认定自己是“为父报仇”而故意捣乱的话,即使真的拿出什么证据来,都未必能取信于人……
胡思乱想之际,连恒兴看汎秀的目光也有了几分疑惑。
汎秀跟成政是自幼的知己,情同兄弟,而成政与恒兴也是出生入死过的交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恒兴就会无条件地相信汎秀。
“既然信光大人已了话,在下自然是没有意见的。”眼见事关重大,恒兴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这一位又是谁呢?”信光又瞟向服部小*平太。
“在下是平手家臣,服部小*平太。”
“平手家臣?以汎秀殿的年纪,大概你们的君臣之缘不会太长吧?”
“不足十日。”小*平太老老实实地答道。
“十日……倒也难得了。”信光突然笑了笑,“那就陪着你的主子吧!”
第十章 信任与狡辩
帐外呼声震天,半日未绝,战况之烈是可以想见的,然而这一切与平手汎秀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堂堂的初阵,居然落到这个地步。”汎秀侧看着沉默不语的小*平太,自嘲地笑了笑。
“殿……”
“我并非是无自知之明的人,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赋异禀,文武兼济的全才,但一向自信沉着冷静,临危不惧,看来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汎秀似是在说与小*平太,却有更似喃喃自语,“仔细想来,当时的情况,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兴奋,自以为凭着过人一等的见识,就能够左右逢源信步闲庭了。先前那个袭击的忍者也是如此,看来武士这个行当,也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呢。”
或许只能怪这一世的父亲太过古板,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太久,所以甫一出来就得意忘形?汎秀摇摇头,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还是先想好怎么混过这一次吧!”
“殿……”小*平太又一次开口唤道。
“嗯?小*平太啊,这次的确是连累你了,不过你和我所谓的主从关系也不过十数日,想必信光殿下也不回为难……”
“主公!”小*平太突然抬起头,“臣下随着父亲被逐已有数年,从未得人赏识,若是如此潦倒此生,恐怕也是无颜向后辈提及服部的苗字了!”
汎秀愕然侧过头,看着一脸坚毅的小*平太。
稍许沉默,随后轻笑了一声,继而微微一叹。
“津岛服部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却也是有名有姓的武士家族。”汎秀点点头,“所以你不惜犯险,也要抓住复兴家门的机会?”
小*平太没有作答,事实上也无需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真是无趣啊。”汎秀又开口了,“好歹说几句士为知己者死之类的场面话,也能多一点戏剧色彩啊。”
小*平太听到汎秀突然开起玩笑,不禁一怔,随即抬头看到汎秀全无忧虑的神色,心中方为一宽。
随意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汎秀忽觉疲乏,索性闭目养神,而小*平太自然是没有这份闲心的。
如此许久,天色稍暗,外面的响声也渐渐沉寂下来。
“结束了么……”汎秀微微提了提神,向外望去,却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甚左绝无可能心存叵测,否则又怎么会自投罗网?”
这是佐佐成政的声音?汎秀不禁为之一振。
“成政殿果然是至诚君子,只是平手殿今日的作为实在令人疑惑不解,信光殿也唯有如此处置。冲撞军帐之事,至少当有个说法。”第二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得很,汎秀也无暇辨认。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我是否可以单独问问甚左?”
“这也是上总的吩咐?”
“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这……容在下问过信光殿下……”
一阵喧闹之后,门口卷席半开,久违的光亮射了进来。
佐佐成政上前端坐在汎秀面前,沉默不语。
汎秀干笑了两声。
“其实我也很想为与佐你解惑,只是说出来你也未必相信……”
“但言无妨。”
“一言以蔽之,我今日得知有人欲不利于信光殿下,特此相报……”
“得知?秀千代似乎并非本家目伏吧?”成政冷冷道,脸上已有了一丝怒意。
“自然是夜观星象……”汎秀作煞有介事状。
成政不一言,只是死死盯着汎秀。
“早就说过,你未必会信……”
“毋庸多言了。”成政挥挥手,“虽然荒诞了些,但至少算是个理由。家兄再加上令尊的面子,想必信光殿下也会多三思而行。”(成政兄佐佐隼人,织田家大将,时任比良城主。)
汎秀突然愣了。
这次犯的事情,可以说是可轻可重。虽然没造成什么后果,但是“驾前失仪”的罪名,真论起来便是处了极刑也不算过分。
这十数年的光阴,虽然与佐佐成政甚为相善,但也多半只当是玩伴,却不料对方如此的义气……
“那……就请代我谢过隼人正了。”汎秀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手却不由自主地攥住衣带。
成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走出了帐子。
鸣金收兵,信光终于有机会来“审问”这个特殊的犯人,而信长则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情。
“你有一晚上的时间,明天回到了守山城,恐怕就只能治罪了。”信光的言辞,如他的长枪一般简明直接。
真是典型的尾张武士。汎秀亦不赘言,伸手从怀中掏出几块写着奇怪符号的纸片。
这就是从上次的忍者身上搜出的纸片。
“既不是和文,也不是汉字,反倒有些像是南蛮的文字。”身为一城之主,果然不缺乏见识。
“殿下高见。”汎秀随口应了一句。
“这就是平手殿的证据?”信光抬眼,目光平和,丝毫没有急躁或是愤怒的意思。
“这些纸片上,有的是无用的符号,有的是南蛮的文字,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井,弑,光。”汎秀对着信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此刻他突然变得异常地冷静。
这三个字的意思,信光自然不会不明白。
以汎秀所言,他此前就知道了纸片的内容,只不过对这三个字并不理解,直至今日见了信光的军势,才恍然大悟,于是出言警告。
至少有十个足轻可以作证,这些纸片是从那个忍者身上搜出来的。
情理上虽然荒诞了一点,但却也能勉强说通。
信光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平手殿懂得南蛮的文字,倒真是令人敬佩。碰巧我这里有些南蛮文人的文稿,不妨替我看看吧。”
南蛮人的文稿?
汎秀深吸了一口气。
“所谓的南蛮,也分为许多国家,在下所通晓,只是其中一个叫不列颠的地方的文字,而日本所见的南蛮人,却多是自伊比利亚前来……”
后世的那一点世界史知识挥了作用,此时大部分的日本人,恐怕根本不知南蛮还分为许多不同的国家。
信光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将,但毕竟眼界有限,无法反驳。
更重要的是,他也根本不愿意去惩罚平手政秀的儿子,信长的家臣。
气氛缓和了下来,接着是坂井孙八郎的问题。
“大约百年之前,有明国人著书《三国志通俗演义》,其中董吕之事,想必殿下定然……”
话音未落,忽觉身前一阵凉风。
“你是将孙八郎比作吕布?”信光勃然色变。
汎秀额头上冒出几滴汗珠。
“是刈叶?”
信光此时的表情,如同被侵犯的领地的狮子。
通常这种事情,最后一个知道往往正是不幸的男主角。
汎秀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因为实在没有类似的经验。然而心思一转,却又向信光施了一礼。
“信光殿下宁不闻楚王绝缨?”
……
用女人换取部下的忠诚,现代人大概会嗤之以鼻,但在特定的时代,或许却正是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