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漫长冬日(上)
数月之前,北条氏康病逝,甲相同盟重启,武田信玄以前任关白近卫前久,故公方遗腹子等人为旗号,正式起兵西上,得到越前朝仓、大和松永、伊势北等势力的拥戴,颇有席卷列国,改天换日的姿态。
不过站在其敌对面的人也很是不少,织田与德川首当其冲,后面还有平手秀与竹中重治两位知名的智将,以及挂名参阵的浅井长政。更别提足利义昭至今仍是得到朝廷支持与舆论认可的正牌征夷大将军。
有些好事者认为这会是应仁之乱以来又一次大规模的全国性战乱,并分别给两方冠以“东军”与“西军”的称号。
就连宗教势力都牵扯了进来,天台宗大本山的比山延历寺公然庇护松永败军,而一向宗的石山本愿寺却是加紧与平手家结亲。其余真言、临济、日莲、曹洞各宗派虽未明确站队,亦有许多僧人以个人身份下场活动。
越后上杉、安艺毛利两大巨头口头上支持幕府,但未有实际行动。前者把兵力集中在加贺、能登,与当地一向宗争夺地盘;后者则是显然更关心山阴、山阳、北九州乃至四国的既得利益。
上杉谦信与近卫前久和足利义辉交情很深,但同足利义昭联系不多,而毛利辉元与其祖相同,一向有着见风使舵的“美名”。依此,许多“消息灵通人士”认为此二人随时可能改换立场,抑或是趁双方两败俱伤之际渔翁得利。
就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世人尽皆瞠目屏息,不敢错过任何剧情发展的时刻,上天却忽然降下严寒,令这场大戏尚未彻底开幕,就不得不戛然而止了。
冬至到小寒,小寒到大寒,元龟四年的冬天越来越冷。
起初是奥羽,接着是北陆,逐渐再覆盖东海和中山,然后光顾了近畿,也没忘了关西与四国岛,只有九州幸免于难。冷雾从东北到西南,所及之处,皆成了冰天雪地。
如果想让军队驻扎在城外的话,你需要给所有的士兵包括后勤人员配备足够的御寒衣物与柴火才行,而给后勤人员增添更多负荷,就意味着单体补给效率的大幅度下降,不得不从领内调遣更多民夫。在这种条件下,野战的军需成本会是可怕的天文数字。
大名们自然是不得不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武田军受限于补给,战线大幅收缩,只保留了远江北部半国及三河东部二郡的压制,主力回到了骏河。野战惨败后在几个沿海据点顽强抵抗了数月的德川家,得到十分珍贵的喘息机会。于三河西部边境小受挫折的织田军则是回到清州城休养生息。
北线的朝仓军本来就没太多进取之力,纵有二三万人,也对竹中重治的六千杂牌毫无办法,而今更是干脆地驻守不出了。南线伊势国内,北家与泷川一益依然是很有耐心的对峙,唯一变故是,有谣言称信长强塞过去当养子的茶筅丸,被北家的人暗地弄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而浅井长政,不管是真的放弃畿内,还是声东击西的策略,反正现在是彻底回不来了,只能安心坐地消化关西的战果。这显然也会影响浦上宗景与宇喜多直家的命运,后续的变化令人难以预估。
天气的变化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与同行们一样,平手秀的布置也被彻底打乱了。
为了延续良好的势头不被打断,只能安排五千多名旗本部队保持集结,在岸和田城的屋敷里居住,但外样国人众军势得不到供养,就只能各归各家,至于过来凑热闹的附属客军,那更是早不见了踪影。
这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不论是从经济角度,还是从城的容纳上限角度讲。
由于交通受阻,且需求剧增,燃料的价格猛涨了三倍以上,成为令人望而却步的奢侈品,这个冬天对于手头不宽裕的贫民百姓而言会非常难熬。
好在和泉、淡路领民相对富饶,纪伊山林茂密不缺柴火,理论上不至于出太大的问题。
但平手秀仍然额外挤出拨款,命令奉行们在交通枢纽的要地上面,打出“义舍”的旗号,设置了四个大型收容所。
四处都是连成一片的临时建筑,在木制结构上铺满稻草勉强能遮风避雨,安排了公用的火堆和炉子,免费供应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饭。
这可不仅是出于仁慈之心,而是担心大批难民的涌入会造成动荡不安。
因此,收容所还要在暗地兼顾收尸的工作。一旦前来求助的受难者不幸身死,就要立即处置,防止雪化之后可能出现病疫情况。
同时也方便做一些以前不太方便做的事情。
四个“义舍”,物资、人手和管理,加起来预算要到接近三千贯,比料想当中要多了不少。
平手秀出身基层,不是张于深宫妇人之手的二代,他下意识对此表示怀疑。但新上任的“数术天才”长束正家一笔一笔把二千八百六十四贯零五百二十文的数字拆开来,写得明明白白,一点挑不出错处。
只能说,天寒地冻之中,一切人与事的成本都在急剧提高。
就连招募民夫,也得给平日两三倍的工钱,才有人肯接。
连可能出现的流民都做了考虑,武士阶层的待遇自然更是不会忽略的了。平手秀第一时间把必要物资集中运输到了七个据点并且选好负责人,命令境内的直属家臣与亲近国人,带着家眷就近收缩到这些指点据点过冬。
平素里关系淡薄的外样附属势力,如若上门求助,各处的奉行们,也可以在条件允许之下酌情加以接待,这是招揽人心的好时机。
尤其是在四国岛上。
相比于和泉、淡路和纪伊,四国居民近来可谓是水深火热了,很有可能会出现大批手头拮据难以挨过严冬的人。
可惜平手秀想到这一点时,海路已经来不及了。水面出现了少量从北方漂来的浮冰,船队运输受到很大阻碍,港口的吞吐能力急剧下降。
于是专门给河田长亲授予临时节制之权,允许他可以征调四国岛上所有“三鹿屋”“春田屋”“玉越屋”分店的全部物资来应对紧急情况。
那些分店里应该还存着一些急需的燃料与冬衣。不一定有多充裕,但大致上,用来抵消小早川隆景几个月纵横捭阖的努力成果,应该是够的。
向某个诸侯级别的大佬们无故示好,基本不可能得到正面回应,多半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但向大量底层土豪地侍们施加恩义,缔结契约的话,却往往能有不错的效果。此乃政治规则的奇妙之处。
更深一步,倘若能在明天春天的灾后重建环节,投入足够的精力与资源来关心四国人民的疾苦,那收益无疑会更高。
不过估计武田家不会给机会。
就算是万年不遇的小冰河时期,也没法把扶桑列岛变成西伯利亚,寒冷终究只是一时,迟早会有冬去春来的日子。
大自然一旦收起峥嵘,就到了人类拔出刀剑,彼此杀戮的时节了。
即便是在休战的日子里,大家也都在呼朋唤友,拉帮结派,仍然没法闲着同家人团聚。
平手秀收到了织田、本愿寺和竹中的请求,并且逐一做了态度友善但又言辞模糊的回复。友军当然是多多益善的,只是利益交换的价码,就得多谈一会儿了。
而他自己的精力则重点放在了中枢。
幕府内部的暗流令人寝室难安,却又无法探知究竟。恰巧京都附近的比山有意下场参战,正是扰乱局势,一石二鸟的时机。
一切处理得当的话,先搞清楚摆平了京都之事,而后挥师二万东向,将强弩之末的武田击退,顺利凯旋。
再接下来要做的事……
恐怕就有些不宜公开明文宣讲了。
每每想到这里,平手秀便对开春雪融后的时光,充满了期待。
难得一次清闲可以与家人团聚,不理俗事尽享天伦的机会,本以为会很惬意,但实际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兴。
修罗丸、梅若丸和明美三个憨态可掬的小宝贝,在周围咿咿呀呀,爬来滚去,用天真无暇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不常见到面的被称作“父亲”的庞然大物。本是该引起心底最柔软处生出反应的。
自己心里却仍在记挂庙堂与兵戈之事。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平手秀自己都感到惊讶,与沮丧。
究竟是子女渐渐多起来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呢?
真是个细思恐极的问题啊……
第二十一章 漫长冬日(中)
“哎哎!前面的老奶奶请小心!您没有摔到吧?”
“啊……多谢多谢,差点滑倒了,幸亏您伸出援手扶助。”
“这是应该的!既然在此地相遇,那么我们便等若是家人,自然要相互帮助。”
“您说得太对啦……我是跟随犬子松山重治来此的,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呢?”
“那么您就是松山老夫人呢……妾身是毛利良通之妻,服部春安之女。”
“见过毛利夫人了……犬子是刚刚加入平手家不久的和泉人,平日还要拜托服部、毛利大人这样的尾张元勋多多指教啊……”
“不敢,不敢!其实外子曾说过,松山大人心思缜密,沉着冷静,是年轻人最应该学习的榜样。”
“真是太惶恐了,犬子恐怕当不得您的谬赞。”
“这可是我家夫君特意说过的呢,妾身记得很清楚话说,松山老夫人要去何处?可是有哪里不适吗?”
“是这样的……昨天承蒙主母关照,给我们这些家臣眷属中的老弱者添置了备用的柴火,妾身今日是来谢恩的。刚才险些摔倒大概是路上腿脚冻僵了吧……”
“正好,我也是来拜访大夫人的呢!咱们同行吧!”
“那可就太麻烦您了……唉,年老无力之后,完全都变成别人的负担啦……”
“可别这么讲啊!今年的天气冷得实在出奇,许多年轻人也承受不住呢。”
“确实如此……老身活了六十年,此前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大雪。”
“大家都很辛苦啊,希望城外的士兵和农人们不会有事。不过如此严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呢!可怕的武田家大军就是被风雪拦住,无法进入畿内的啦!”
“武田家……是指甲信的哪家吗?老身好久没听说过时事了……现在武田家要上洛了吗?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从小就听说关东武士的恐怖……话说织田弹正遇刺之后,能够团结畿内之人,抵御关东入侵者的,唯有平手刑部大人了吧!妾身本应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建功立业的,可是呆在家里又会担心安危……总是无法避免矛盾的心情……”
“老身感同身受……其实松山家以前一直是在界町作为商贾和艺人谋生,到了犬子这一代才成为武士。虽然说是光宗耀祖,但也经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风波……”
“所幸,咱们的亲人是在平手家做事。刑部大人是天下无双的智将,又深具常人不及的仁心,在他的指挥之下,每战不仅可以获胜,而且能尽量避免兵将的折损。”
“您所言甚是。听说东边的武田家,跟越后上杉在川中岛作战时,一次就阵亡数百武士,上万兵卒,甚至包括总大将的弟弟在内……真不知道甲斐的妇人是如何度日的……”
“这便是人人的际遇不同之处吧……”
“话说越后上杉不是武田的死敌么?应该会站出来牵制武田西上的举动吧?”
“可惜并没有呢!听说是二者达成了私下的默契。”
“……这样子啊……武家的事情,果然十分复杂,非妇人家所能领会的。”
“谁说不是呢……其实更奇怪的是北近江的浅井家,居然闻风而逃,连祖产也不要,呆在西国的新领地上,不肯回来御敌。”
“……唉,三河的德川,尾美的织田,身处首当其冲的地方,总不至于避战吧。”
“可惜这两家打得很不顺利呀,听说,如果不是严寒大雪传来的话,他们可能已经……已经不妙了。”
“难道……我们这边就没有值得依靠的友军吗?”
“倒也不是。好像南近江有位竹中大人,就是以前那个十七人取下稻叶山城的‘美浓麒麟儿’,十分不凡,比起平手刑部大人,亦止逊色稍许。还有石山本愿寺,大约也是非常可靠的支援吧!”
“说起这个……老身好像也有所耳闻。本愿寺的显如上人不是要与刑部大人结亲吗?城外那座新建的居馆里,就是从石山来的少夫人吧?”
“没错呢!不过应该说是未来的少夫人,现在是权大纳言京都山科家的养女……前些日子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妾身也陪着去帮忙迎接,远远看了一眼,确实是颇具风仪的小公主,足堪与少主相匹配。当时还有四位了不得的高僧随侍在旁,我们都不敢轻易接近呢!”
“噢噢,是这样啊……不知道我们何时有机会能去拜望未来的少夫人呢?”
“或许要等到正式成婚之后吧?不过人已经到了这里,事情肯定不会再有变故了。”
“嗯……总而言之,果然还是只有我们平手家作为中流砥柱啊!老身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向神佛祈愿,保佑刑部大人武运昌隆,让犬子也能附在马后,沾享一点荣光……”
“希望城里的各位大人们,全都武运昌隆……”
……
淡路国州本城的三之丸廊下,一老一少两位妇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算,一见面就亲切地攀谈起来,仿佛成了多年好友一样,互诉衷肠,谈笑风生。
却不曾想,十步开外,一墙之隔,二之丸里面,有人碰巧听到了这段对话。
那是一位气度森严的中年武士,以及身旁尚未元服的稚子。
两人衣妆素净,无甚显眼的花纹装饰,也没佩戴什么值钱的珍奇物什。但能在州本城的二之丸里,这么安闲淡定地随意散步,身旁还有十来个近侍悄然跟随着,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了。
直到墙外的妇人们走远,声音消失,平手秀始终捋须轻笑,眉角微皱,脸上呈现出不知是喜是怒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而言千代丸,起初也尚装作淡定,渐渐听着听着就越来越窘迫了,到最后摇头叹着气说:“回去要向母亲禀报此事,让她吩咐家眷们谨言慎行才是。”
“哈哈!”平手秀忍俊不禁,“不必了不必了!你管得住城里的人,却也管不住城外的百姓议论纷纷,何况刚才的妇人们,态度还是很忠诚坚定的,没什么可质疑的地方。私下讲一点事情,不算罪过。”
“父上说的是。”言千代丸下意识微微躬了身子,但接着又道:“毕竟不是在她们家里而是城内的走廊上,还是应提醒毛利家的妇人注意场合。”
“这么说倒也有理。回去说一声亦可。”平手秀认真地轻轻点了点头,忽而又促狭地调笑起来,“你这孩子,难道是因为她们说起你的未婚妻,才用发怒来掩饰害羞了吗?”
“……我不是……我没有……”言千代丸慌忙摆了摆手,抬头跟父亲目光对上,立即埋起脑袋盯着自己脚尖。
但平手秀还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补充道:“说起来,我这才刚从岸和田城回到淡路,还没机会见一见未来的儿媳妇呢。她确实是如妇人们所说那样吗?”
“……呃……”可怜的言千代丸从脖子到额头满脸都涨的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嗫嚅答道:“其实孩儿一直在勤学苦练,总共才拜访过两三次,并未看得特别清楚……”
不想平手秀闻言面色大变:“你这小子,怎可如此呢?人家从石山跨海过来,没有半个亲属在此,难道不会觉得寂寞吗?马上就是新春了,岂能让她一个人清清冷冷的度过?万一生出怨望来,日后或许就会影响我家与本愿寺之间的关系呢!接下来三个月你的所有学业都不用管了,每天都要去那边,专心想办法让本愿寺小公主开心起来,这是唯一的任务!”
“……”
言千代丸无言以对。
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老爹经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起来冠冕堂皇往往不是真实想法,现在表面这么严肃,内心指不定都笑开花了呢……
然则“影响盟友关系”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他除了说“孩儿遵命”之外,也不敢有别的答复。
其实,老爹回来之前,老妈也是天天催着,让这孩子去未婚妻那里联络感情的。
他早已经拜访过不止两三次了。
短短十余日内,这一对“王子”与“公主”之间,早已建立起了令人可喜的友谊基础。
一向宗大本山,石山本愿寺显如上人的嫡长爱女,身份足可以与百万石大名家的公主匹敌,肯定是难免有点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毛病不提。
但平手家的言千代丸小少爷,是个生性早熟,玲珑通窍的少年,当年在岐阜城寄居,跟五德公主都玩到一块,青梅竹马其乐融融。
织田五德那可是兼具了父亲的性格与母亲的美貌,然后完全没有继承任何智力的小魔女,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下河捉鳖。
相比之下,本愿寺家的闺女实在是温柔娴淑天真单纯至极了,没有搞不好关系的道理。
当然,这事言千代丸肯定不好意思跟父亲讲。
平手秀真要知道了,估计又得担心,害怕孩子太过年少就做了成人才该做的事,影响身体健康了。
第二十二章 漫长冬日(下)
平手秀十二月一十五日从岸和田城跨海,到达淡路国州本城之后,一直闭门不出,休养生息。直到二十二日上午,客人主动找上门来,他才仿佛忽然想起来似的,接见了本愿寺派过来的使者团。
这不是真的抽不开身或者忙糊涂了,而是故意的怠慢。
本愿寺显如不仅爽快践约,还进一步提前把闺女送了过来,令平手家大出风头,在外交领域占据了明显的主动,内部士气也大大高涨。
作为一个自认为精明的人,平手秀当然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而是打定主意投桃报李,给予适当的回应,来完成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
也是为了彼此双赢。
在石山的高层里面,与本愿寺显如不太对付的勋贵遗老,肯定也都是对平手家不怎么友好的,配合着处理掉了当然是好事。
取得一向宗势力在舆论上的支持,已经收获不小。但若更进一步,能利用门徒众发挥看家本事,在敌方领地煽动一揆,才叫把这桩婚事的作用发挥到极处了。
为此需要展示一点决心出来。
故意推迟接见时间,便是展示决心的第一步。
正巧,护送小公主出嫁的那四名本愿寺高僧,不情不愿地来到淡路,架子端得很足,并未主动提出拜望。于是平手秀冒着严寒大雪,从岸和田城跨海归宅之后,就当不知道这回事一样,隔在一旁问也不问,只派长谷川宗仁、堀尾吉晴,还有客居的虎哉宗乙等人招待。
很显然老家伙们对形势的理解与一般人不太一样。
想想也是,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跟地位稳固的本愿寺显如对着干呢?
抑或是由于上一代的关系,跟甲斐武田之类的势力牵扯了太深,已经无法脱身了。
对于平手秀而言,既然你们都不急,那我更不急啦!
真要能拖个一年半载,亦无不可。长期远离根据地,势必造成党羽离心四散,届时言千代丸的准岳父本愿寺显如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拢权柄。
过了几天之后,高僧们才终于反应过来,发觉形势有变,赶紧主动上门求见。
带头一个法号叫做“了日”的和尚,倒也十分机智,一改往日冷漠敌视的态度,见面便说好话拉关系,不要钱的马屁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送上,末了再加一句:“刑部大人明鉴,近日鄙寺有许多粮秣财物都折损在今年雪灾之中,眼下已是囊中羞涩。偏偏为了维护门面,我等此行所费奢靡,甚至占用了抚恤遭难者的预算……老衲实在羞愧万分……前来见到淡路岛上民生安定,应对自如,想来定是您老人家治地有方,仓廪充实之故了。既然如此,能否请您施以援手,借些黄白之物以供应急呢?”
这话完全不是本愿寺显如的交代,而是现场编造的。
但灵机一动,编的还挺有水平。
倘若平手秀表现出吝啬的态度,拒绝借钱或者是借得很少,那么破坏双方关系的锅就毫不客气砸过来了。
若是老老实实答应给他借金,这老和尚定会大造声势,回去便声称“平手家不过如此,老衲三言两语即将其压倒,令他老老实实送上金银。”之类的。
而且人家的理由咋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
虽然懂得内情的人一定会嗤之以鼻石山的和尚还叫穷?他们的财产跟界町商贾比都不占下风!也就是少部分狂信徒还真心以为那些是得道高僧了……
平手秀对此感到有些意外,惊讶于对方的急智,不过一点也不慌张。
大家不是要结亲了吗?扶桑文化里面,本来就有彩礼和嫁妆的成分,不足为奇。只是本时代大人物自重身份,不会直接给现金这么庸俗罢了。
为了夸耀自家财力,也同时是给亲家更大的面子,平手秀已经做好了一万五千贯预算的准备。
钱不是小钱,但反正是找商人“借”来的,不心疼。
一般只靠收农业税过活的大名一旦陷入借贷陷阱就可能恶性循环,再也缓不过来,直到逼急了放着脸皮不要,拿刀赖账。而像平手秀这样,能创造新商业模式的人,却是债多不愁的。
用几万贯钱财,换取“兵粮券”“印花税”“竞拍会”上的种种特权,对于豪商来说绝对是赚的。界町有不少富翁,因为名声不好,或者跟其他大名交往过密,是拿着钱也找不到门路送到岸和田城去的。
当即平手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和尚:“仓廪充实谈不上,但城里使劲凑一凑,三五千贯应该还是拿得出来的。”
那“了日”先是一愣,继而喜不自胜:“那便要多谢刑部大人……”
“义理所在,岂容推辞。既然是要抚恤贵寺中遭难的人,我当然一定要出一点力才行。”平手秀没有故作义正辞严,反而是轻轻仰头看着天边的云朵微笑了一下,弄得好像不是在表演似的。
“刑部大人的仁心,已近乎是在世的菩萨了。”了日和尚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了一句大大冒犯神佛的客套话,然后忍不住露出患得患失之意:“贫僧本来不该催促,但是鄙寺之中受灾死伤的门徒实在不少……”
“且慢!大师听我一言。”平手秀立即打断,“钱物不用担心,自然由我派人送去即可。倒是有一桩事必须劳烦您几位高僧大德……”
“请讲。但凡是老衲力所能及的,一定全力以赴。”了日和尚顿时意识到不妙,但他显然不能正面推脱,只能在言语中留下余地。
而平手秀成竹在胸地一笑,回道:“此事倒还必须由您去帮忙不可了!是这样的,数月前鄙人受邀前往四国,处理了一些地方上的纷争事务,也涉及到了一向宗。当时我虽尽力节制,但还是难免给当地百姓带来了一些兵戈之灾……所以前些日子,有人向我回报说,四国岛上的居民难捺苦寒,十分艰苦,死伤无数。”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身为职业神棍,听到这里了日和尚不得不做出反应了,“唉,老衲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惜鄙寺实在无力……”
“这岂能怪您呢?”平手秀连忙为对方辩解起来:“自顾尚且不暇,当然不能苛求解救万民。只是……我听说四国岛上,有些用心险恶的教派,利用天灾招揽人心,意图十分可疑……”
“竟有此事啊……”了日和尚将信将疑。
“证据确凿。”平手秀忽然变得十分强势不容置疑:“因此,我认为,有必要趁着新春时节做些事情,来安定四国岛上的人心!而且必须要由高僧大德出面才行,才有足够的说服力!其实我已经通知过真言宗的根来寺了,他们会派出五位高僧,三十名坊官,五百名门徒,前去赈灾祈福。我看一向宗既然自身也受损严重,就不要强求赈济了,只有有几位名士出场即可。”
“老衲心向往之!只是……”了日和尚迟疑片刻,立即找到理由:“事关重大,恐怕需要显如上人之命才行啊。不如贫僧这就启程回去请示……”
“这可来不及啦!”平手秀面露焦急之色,“年关已近,路又这么难走,哪有时间去一趟石山呢?”
“老衲……自会加快脚步……”了日和尚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拼命摇头拒绝。
“您看,显如上人慈悲为怀,是众所皆知的,他一定不会拒绝此事,咱们事后加以补报即可了吧?”平手秀换了个劝说方式。
“您所言甚是。”了日和尚仍然坚持:“但寺里清规戒律十分森严,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此事老衲实在是不能私自答应。”
见状平手秀失望地摇摇头:“倒也怪不得您……实在是我俗事缠身,没能提前几天通知……既然一定要请示显如上人,就请您早日上路吧!”
“多谢体谅!多谢……”了日勉强一笑,心下却在疑惑对方为何这么好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后招……
然后只见平手秀整理好了心情,大手一挥,遥指城外:“昨天刚刚得到消息说,那个方向的海岸上,似乎有一支伪装成我家士兵的不明人士,趁着冰天雪地找不到痕迹,四处抢劫过路人。他们行事手段十分凶残,不仅掠夺财物而且从不留活口……可惜现在我实在无法集结大军来搜捕那些贼人啊……倘若大师您身逢不测的话,开春之后我一定要将这些无法之徒千刀万剐,为您报仇雪恨!”
“这……”了日和尚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听明白话里的意思。
“不知道您准备何时折返石山请示呢?安排得紧凑的话,还能赶得上出席四国岛上的新春祈福。”平手秀单纯而又直朴的目光地亲切望了过来:“对了,是否需要我加派一些护卫,加强安全呢?”
“其实……”了日和尚满头大汗,反复犹豫,吞吞吐吐半天,一脸生无可恋:“老衲刚才仔细回忆了一下本愿寺的清规戒律,眼前的情况,也不一定非得回石山请示显如上人,事后派人禀报就行了……老衲和三位师弟,就按照刑部大人的安排,前往四国吧。”
第二十三章 独当一面的家臣
天寒地冻之下,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不知不觉中,转瞬就进入了元龟五年。
“元龟”这个年号,是足利义昭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后,为了加强合法性,死皮赖脸求着朝廷改元弄来的。
如今到了元龟五年,也就是说,足利义昭在京都的二条御所执政已经持续长达有五个年头了。
这对于室町末期的将军来说,算是个不那么容易达成的成就。
当然只有知晓“原本历史剧情”的穿越者会坚定认为现在就是室町末期,本时代的土著并不能百分之百排除足利家复又中兴的可能性。
本代公方大人自幼在僧院长大,举手投足并不太符合传统武家门第的要求,又兼受了惊吓,对刀剑兵戈之事抱有厌恶和恐惧的情绪,从第一印象观感上来讲,比起其兄“剑豪将军”足利义辉那是远远不如了。
然而武艺无双的义辉屡次被三好家赶出京都,最后干脆是被打死在御所里面,而手无缚鸡之力的义昭却熬过了比三好长庆更强势的织田信长。
真不知道该说是强者运强,还是该说勇力终究不如阴谋好使。
回想这五年以来,围绕着京都御所,众人的命运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转折。除了足利义昭本人之外,织田信长,浅井长政、平手秀、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竹中重治,以及已死的丹羽长秀、森可成……都有幸成为了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人。
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实在令人无法捉摸。
一念及此,便让人生出找三五旧识好友把酒言欢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冲动。
不过客观条件并不允许如此放纵。
恰恰相反,元龟五年新春前后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十二月二十三日,除夕前七天,平手秀眼看气温下落的势头已经趋于平缓,交通条件稍有改善,便命人统计“义舍”收容难民的情况。
然后,统计上来的结果显示,截止目前为止共有百姓三千四百余人进入义舍寻求帮助,其中有接近一千人已经身亡,尸首也都加以处理了。剩下的两千四百人里面,大半是外乡逃难来的,现已身无分文,开春后需要妥善安置。
整体情况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除了死亡率稍高,让平手秀忍不住产生了半秒钟的悲悯之心以外。
按照预先计划,这些人将会作为平手家的直属领民,送到纪伊去开荒,填补汤川、铃木两家外调,土桥氏覆灭之后的空隙。
新入伙的算术天才长束正家认为,难民们在迁移和分配工作途中,还会持续出现减员,会有三至六百人不幸身死。如果要避免这个悲剧,就得再追加额外人员和物资来做保障,大约需要多花费四五千贯。
可是,平手秀在经过了一番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否决了扩大预算的提议。
因为刚刚在本愿寺身上花了一大笔钱,手头开始有些拮据,捉襟见肘之时,能省的只好尽量省掉了。
宁愿给锦衣玉食肥头大耳的花和尚送钱,也不给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难民增加拨款,这让平手秀久违地一天之中连续两次感到良心不安。
而且第二次持续的时间相当长,大约达到了三十秒钟左右。
算计敌方的文臣武将是丝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不过一旦涉及到无辜底层百姓,总会让人不太舒服。虽然这一点不舒服可能只有几毫克重,但也代表了“有”和“无”的重要差别。
一天之后,平手秀与四位一向宗高僧同时启程,在淡轮港同真言宗的队伍回合,跨海来到四国,举办赈灾与祈福之事。
说是赈灾兼祈福,其实大家都知道,赈灾为辅,祈福为主。
因为赈灾要花大钱,祈福不用。
在“阿波法难”的事件当中,一向宗和真言宗借着平手家的“无私帮助”,于阿波、赞岐取得了大幅扩张,这是他们的主要阵地。
另外土佐和伊予南部,也会稍加顾及。
从石山来的法名叫做“了日”的老和尚,到这个时候大概也想明白事情原委,知道背后要对付他的是显如上人,安心接受了新任务,一路上毫无异色,间或还找人询问四国岛上的风土人情以做准备。
随着一向宗势力的扩大,内部官僚化的趋势是无法遏制了。高层们习惯了在会议室耀武扬威,早忘了以前下基层的事迹,一旦调离石山,便成了纸老虎。
被外人欺负了,还能回家找组织出头,被自家老大坑了能奈何?
倒不如索性顺水推舟,借这机会另起炉灶。
先站稳脚步,培养出自己的人脉根基,找时间主动要求放弃中枢话语权去四国传教,这样的话,显如上人明面上过意不去,多少总得给点资源补偿一下的吧。
到了新的工作地点,再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不迟。日后倘若能有十万信徒,百间御坊,悄悄置办一批甲胄铁炮,当个土皇帝,听调不听宣,比在石山当长老还舒服。
长岛愿证寺就是应当效仿的榜样。
北陆能登加贺地区的经验教训则是需要警惕吸取的。经年累月与朝仓、上杉这等规模的大名作战,抛头颅洒热血好处却全被石山派去的人给占了,太不明智。
这老和尚不愧有急智,短短几天便想通一个问题平手家尽管与本愿寺交好,但也未必乐意看到一向宗铁板一块啊。
平手秀本人的冷屁股没必要去用热脸贴了,但他麾下的家臣们,是怎么想的呢。
想到这里,了日和尚便觉得也没那么难熬了。
……
这时候平手秀多少能猜出老和尚的想法。
甚至都不用猜,已经从内部情报机构里,知道了这和尚的某个师弟在某天夜里,暗中悄悄拜访了正在养伤的小西行长。
据说两人之间能扯得上亲戚关系,虽然远了点。
被发现的仅有这么一次,还不知道没被发现的有多少次。
这种事情无法避免,只能疏不能堵。将来还是要观察后效才可做结论,不能只因为一次拜访就莫须有的定罪了。
平手秀心里总略微还是有些不舒服,但也没功夫理会,来到四国之后,简单地与高僧大德们碰了个面,就告辞了。
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诡异宗派借天灾来收拢人手意图可疑这其实是真事,不过为之头疼的首先是僧侣们,并非是需要武士去操心的要务。
拜别和尚们之后,平手秀先是与三好康长、十河存保两位地头蛇谈笑风生联络感情,接着接见了土佐长宗我部氏的使者以示重视,再又与汤川直春、香川之景、铃木重秀三个代理人交流了一下工作问题。
先后顺序,不仅显示尊卑,更有亲疏之别。
越是优先见面的,谈的时间反而越短。
到最后,平手秀亲自授予“四国事务一应便宜行事”之权的河田长亲才赶过来,立即就接到密室去,详谈了半日才休。
之前与那些友军或附属势力谈了半天,言笑晏晏中都带着十足警惕,任何话语不敢轻信。直到这时才姑且放下心防了。
根据河田长亲描述,四国的形势算是喜忧参半。
忧的部分在于,小早川隆景亲临的那几个月,雷厉风行令行禁止,令北伊予河野家的凝聚力和行动力大大提高,许多立场有问题的人遭到各种惩戒,内通平手的大野直之更是被逐出门墙了。
然后伊予中部的西园寺公广、伊予赞岐边境的金子元宅等人,本来已经游移不定,态度暧昧了,现下又坚决团结在了毛利家身边。
那小早川隆景长袖善舞,恩威并施,做这些事的时候,很好地维持了明面上的公平公正,又能点到为止,留有余地,因此并未引发丝毫动荡,乃至于被斥责甚至处分的家臣与国众,都没有脸面出来“维权”。
于是四国岛上最肥沃的一块土地,依然牢牢掌握在毛利家山阳军团手里。
然而,世事无绝对,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对方的手笔,却也带来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好处。
喜的部分在于,小早川隆景的举止,似乎坐实了“河野乃是毛利傀儡”的说法,三好、十河乃至长宗我部都因此感到恐惧。
相比起来,从不干涉四国内政(至少不以公开手段干涉)的平手秀显得和蔼可亲多了,于是他们几家对河田长亲的态度忽然都变得更加友善起来。
加之被驱逐出来的大野直之是个野心勃勃,口才出众,交际甚广而又毫无节操的人,他现在到处宣讲自己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倒也骗倒了不少人。
毛利家越显得厉害,本土势力反倒越支持平手家来做四国盟主。
当然,如果平手秀不派主力部队过来,一个松散的盟主显然对抗不了毛利家,连小早川隆景的山阳军团都未必对付得了。
之后还提到了大友家调动水军或有异动,三好长治不甘失败谋求起复之类的潜在威胁。
平手秀对河田长亲的工作,表达出相当肯定的意思。并且承诺说:“尽管接下来东边会很严峻,但若有需要的话,调四到五个备队到四国维稳,还是做得到的。”
但河田长亲反而是一口拒绝:“主公岂可为了我这一隅而耽误天下大义呢?我家珍贵的兵力理当用在前线。属下倒是打算在开春后鼓动四国诸势力出兵支援您。”
“那可真是很不容易了。能有多少兵力?”平手秀眼前一亮,他知道面前这家臣行事稳妥,既然开了口就肯定有把握的。
“目前的预估,是三千五百到四千。”河田长亲嘴上留了一点余地,“但前提是上岸之后的粮饷由我家全权提供……”
“这当然没问题。”
平手秀为此感到极为振奋。
跟鼎鼎大名的甲斐武田作战,三四千杂牌军不一定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政治上加分是很足的。
更值得高兴的是,不仅不需要派人维稳,还能反过来支持中枢,这说明河田长亲在四国的工作著有成效。
身边终于有了一个既值得信任,又可独当一面的家臣。
第二十四章 故人新面(上)
“佐佐大人!刚才后方一辆牛车,可能是轮子打滑,失控跌进了河中,砸破了冰层,货物好像全部沉入水里去了!”
“……什么?带队的是谁?可有人员伤亡?牛怎么样?不是吩咐过牛车一律远离河岸二十步之外,仔细牵着牛慢慢走吗!”
“是小岛家的章二郎……他已经承认,是因为又累又冷才偷偷爬上车去睡着了……人倒没什么大事,但牛瘸了一条腿无法再走了。”
“念在其父兄的颜面上,就不让他切腹了,让他赔偿清楚,然后到最前面去跟足轻一起探路。至于牛……就地宰杀,让士兵们今晚吃点新鲜牛肉吧。”
“明白,现在也只好这么处理了。”
“加快一点脚程,今天日落之前,应该可以到达京都南郊附近,那一带我有一些认识的僧院可以投宿,不用忍饥受冻了。你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鼓舞一下士气。”
“是!属下这就去办!”
……
凛凛寒风之中,佐佐成政看着老家臣前野小兵卫佝偻的背影和盔甲缝隙露出的白发,终于耐不住身心的疲惫,深深叹了口气。
头一回出门替长子求亲的父亲,难免会有患得患失的心态,不足为奇。
然而佐佐成政的情绪比这要复杂得多。
只看脸色的话,仿佛他根本不愿意结这门亲事,是被人逼着前去的。
这当然不是事实。以佐佐家的门第,攀上刑部少辅,三国守护的长女,还能有何不满的呢?更别说他跟平手汎秀本就是互知根底的同乡好友,儿女亲事也是自己主动商定的。
佐佐成政的无奈与忧愁,别有内情。
新春过后,正月中旬以来,温度虽然有所回升,但其实远远没有达到冰雪消融的程度,只是不至于大规模冻死人而已。天气依旧是不适合大队人马在外行动的。
然而织田信忠半是命令半是商量,甚至带着恳求的语气开了口,一门众的信照、信张那几位殿下更是坐立不安,痛哭流涕地拜托,身为一介谱代忠臣,岂能不上路呢?
不仅赶着上了路,还派出了庞大的队伍,大张旗鼓,浩浩荡荡,仿佛生怕路途之中有任何人不知道的。
可以说是被逼无奈。
内心里,佐佐成政对一门众们这种吓破胆子只一心盼外援的心态非常的鄙夷,对于二代目如此轻易受到叔叔们的影响也感到十分无奈。
尽管德川守不住门户,尽管北伊势、南近江都不太稳定,但尾美二国犹然能征召起接近四万人的军队。除却给前田利家六千人守卫东美浓,尚余三万多人。
而以甲斐、信浓、骏河、西上野诸地的钱粮人口来推算,满打满算,武田信玄最多也就是五六万人的程度了。
对方还要防备越后上杉,维护侧翼安全,巩固已占领区域,确保补给粮道,各方面消耗考虑进去,正面主力也不可能超过四万。
其实是均势之局。
何况德川残党至少还有个几千上万人,至少能在敌方身后打打游击呢。
哪怕是顾虑甲信军队善于野战的名头,咱们以尾张、三河一带的城砦为据点,列阵防守总是没问题的吧?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畏敌如虎,未战先怯呢?
为什么老是指望别人呢?
先是寄希望于德川能对武田造成足够的消耗,幻想破灭之中又眼巴巴地等着平手来当救世主。
也不想想德川和平手加起来的兵力都不一定赶得上尾美二国的织田家。就不能靠自己试试吗?
“主公还在掌权的时候,何曾像少主如此憋屈过。”
佐佐成政常有如此想法。
甚至私下时常说出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是亏了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的老家臣前野小兵卫提醒说,您这一句话就犯了两个大忌讳:第一信忠大人乃是当今主公,已经不再是“少主”了,第二信长大人的事最好少提一些,有很多人听了会不高兴的,其中就包括刚才说的“少主”。
然后佐佐成政才恍然大悟,观察之后,发现说得很有道理。
他内心倒不敢也舍不得腹诽织田信忠,一心只是抱怨酒囊饭袋的一门众带了坏头。
至于自己在这里面是不是起到了什么负面作用,需不需要负一定责任,有没有可以改进努力的地方,却是没怎么想过。
多少有点自欺欺人,但心里总是能好受一些。
……
虽然因为事故耽误了小半个时辰,但佐佐成政铁青着脸催促之下,一千五百名士卒组成的大部队加紧步伐,果真在日落前到达京都南郊。
凭着清晰的记忆,如约找到了临济宗妙心寺瑞龙院,向有过交情的住持请求借宿。
法号叫做宗悟的住持满口答应,表示就算住不下,也可以在附近其他交好的庙宇去住,刑部大人事前都已经把这些已经安排好了。
刑部大人?
佐佐成政愕然失色。
宗悟禅师亦觉得讶异:“数日前就有平手家的人来此告知此事,还带了不少金银布施……今晨更是刑部大人亲自驾临,说在京都等您,现在大概正与总寺的长老们谈笑风生呢……佐佐殿,您难道不知道吗?”
佐佐成政勉强笑了一下,赶紧提出求见。
宗悟禅师见对方神色严峻,也不耽误,即刻出发去总寺询问。
……
大半个时辰后,只剩莹白雪光,百十人披星戴月而来。
早得了消息,佐佐成政整好了上下衣冠,迎在僧院门口等候,借着灯笼烛火瞧见了熟悉的旗帜,没有上前细看,而是立即伏身半跪于地,口称“参见平手刑部大人。”
按如今身份差距,理当如此。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阵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脚步声,平缓沉实的中年男嗓音在耳边响起:“这就不必了吧?我们相识多年,何必如此多礼呢!何况这么冷,还是快进去吧!”
“礼仪尊卑,本是理所当然……唉唉……好好,我自己走,不用这样……”接着只感受一阵大力,佐佐成政正要推辞,话尚未落地,便被平手汎秀加上两个侍卫拉起来,推攘着往寺院客房的方向走。
既然有求于这位发小,只能被迫接受人家的安排。
不过内心里佐佐成政是稍微安定了一点的。平手汎秀这个作风,明显还是很顾念旧情的,那一切都好说了。
瑞龙院并不算很大,勉强拥挤着最多也才可容纳五百客人。所以众人并没走多长时间,便踏入了宽敞的客房,不用在受冻。
“终于是到了!”平手汎秀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一进门便解下鞋履和外套,老实不客气地占据了围炉边上最好的位置,一边烤火一边吩咐身边伺候的小沙弥说:“让厨房弄些热汤来!再准备些饭菜,适才与你家的几位大师讨论了许久佛法,都顾不上晚膳了呢!”
那小沙弥也是个有眼力劲的,不管程序正不正确,麻利地领命而去。
佐佐成政目瞪口呆。
他印象中老朋友,明明是个谨言慎行,卑以自牧的人,如今这落拓不羁放荡形骸的样子,仿佛是换了个人似的。
见状平手汎秀笑了笑问到:“你现在想必仍在勤练武艺吧?”
“这是自然。”佐佐成政下意识答道。
“我却疏忽久了。”平手汎秀摇摇头,“近几年可谓是锦衣玉食惯了,越来越受不得寒暑劳顿,让你见笑了……”
“这个……”佐佐成政心想老朋友你可真是堕落了啊但又不好当面说,想了半天从汉文古籍找了一种违心的拍马屁方式:“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哈哈哈哈!”平手汎秀抚掌大笑:“不愧是佐佐啊!《左传》里面的句子,整个织田家也没几个人能随口说出来吧?如果不是一边开口一边皱着眉头强忍着情绪,那就更好了!”
“呵呵……呵呵……”佐佐成政尴尬冷笑,不自觉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话说到这里,气氛终于开始活跃起来。
双方似乎渐渐找到当天在尾张指点江山高谈阔论的感觉。
“话说,鄙人也不过是能说出《左传》里面的句子而已,刑部大人您,却是一听就知道出处在《左传》,刚才表面上是夸奖我,其实……是在自夸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须知你佐佐氏,以前是尾张以武立身的国人,家门传承的无非弓马刀剑最多加上军学兵法,京都人口中的所谓‘田舍武士’是也,能有这份学识当然值得惊叹。而我平手氏嘛……一百多年前就是管领斯波家的近臣,世代以奉行佑笔之类文职居多,读一点汉文典籍,是分内之事。”
“刑部大人……您说得好有道理,我居然无言以对……”
“没错没错,这句话就应该用在这种场合!吐槽之道,看来你已经学会大半了!”
言笑晏晏之下,佐佐成政悬在半空的心,慢慢降落下来。
看起来,面前这个位高权重的故交旧友,只是有些耽于物欲罢了,本质性格并未改变。
今日之事,想必应该可以顺利取得对方应允吧!
如此回去也好有个交代了。
第二十五章 故人新面(中)
一番有意无意的寒暄敷衍过后,佐佐成政终究是身负重托而来,怕耽误太久夜长梦多,忍不住要往正题上靠近了。
他抓住平手秀低头饮茶的功夫,状似无意地向窗外望了一眼,长叹一声,深深感慨道:“自天文、永禄以来,每逢冬日,一次胜过一次更寒冷,到今年更是积雪成灾,席卷列国,令千万百姓心惊胆战。天地之威,其怖如斯!”
“是啊,与天地相较,我等拼尽终生心力所做的事情,亦只不过是渺渺沧海一粟而已。”平手秀随口接到,“有些人自恃位高权重,兵强马壮,就自以为了不起了……那便是缺了这点仰观日月卧看星辰的情怀。”
“哈哈……”佐佐成政爽朗一笑,“要说起来,你以前曾同我讲过,寒暑间的变化,海波的起伏,土地的震荡,这些令我等闻之色变的事情,但是对于山岳河川而言却是殊不足道的。人力衰微,诚不可与天时争锋。”
“以前好像的确说起这个……还在尾张吧?”
“是的。在那古野城……抑或是古渡城来着?也是冬日赈灾,当然比这次程度轻多了。那时你说的‘天时固不可测,人事却可尽力而为’,我可是铭记到了今日。”
“是吗……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回过尾张老家了……不知可还安定否?”
“想我尾张农产丰腴,商路繁茂,只要未逢战乱,自是平安乐土,百姓们安度寒冬是没什么问题的。”佐佐成政终于把话扯到这上面,他脸上神情不变,心下却开始微微发紧,嗓音也略微高了些:“只恨甲斐武田背信弃义,举兵来犯,令爱知、知多等地蒙受刀剑荼毒,二郡领民,恐怕会有不少人无法捱过了……”
“武田信玄此人,果然是狼子野心。”平手秀毫不犹豫地做了定性,“明明往日与织田立下盟约,转眼便可撕毁协定,实在毫无信誉可言。不过见那厮与今川、北条的旧事,这一点倒也并不令我吃惊就是。”
“身逢战国乱世,还讲究信誉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佐佐成政心下稍定,表情却开始变得有点忧国忧民起来,“可不仅是盟约而已啊!弹正大人,本来是有心与武田家结为儿女亲家的!对方既然毁诺,本家的正室夫人之位,却是虚悬不能决了。”
这件事情,在尾美和甲信,可谓是人尽皆知的。
最初两家化敌为友的时候,是信长将养女嫁给武田胜赖,后来这位女士不幸早逝,就由织田信忠迎娶武田家的松姬,作为补充。
当时武田信玄心怜闺女年幼,没有正式送过去出嫁,但一应礼节都办齐了。松姬的称谓变成“新馆御料人”,待遇也由自家公主改为“友方大名暂时寄居甲斐的女眷”来处理。
听到此处,平手秀闻弦歌而知雅意,随口骂一句“果真无耻”,接着呵呵一笑,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轻不重地将手中茶杯搁在面前的小桌上,淡淡说到:“原来佐佐殿今日前来,竟是为了提醒我,不要学武田信玄一样,背弃往日定下的婚约。”
“……嗯……”佐佐成政心下暗道不妙,赶紧运用起“甩锅**”来:“这从何说起?相识多年,我难道还会怀疑你吗?信忠大人也是没有半点担心的,只是有几位年长的一门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虽然说的大致是实情,但一向自觉刚直不阿的佐佐成政,其实很鄙视自己推卸责任的行为,不由得脸色有点发红。可是为了肩上的任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是这样啊!”平手秀很诡异地笑了一笑,很快又低下头去,脸上不知是喜是怒,“看来这些年……你还是多少变了一点,至少基本的场面话,还是可以毫无障碍地说出口了。”
佐佐成政闻言愈发尴尬,低头默然不语,做听天由命状。
其实,两家本来就为儿女缔结了婚约,确是不容更改的事实。现在局势这么乱,要求对方赶紧兑现,理论是完全合乎人情的。
反倒是平手秀,不管是拖延不办,还是顾左右而言他,都会有“暴发户瞧不起以前穷朋友”的嫌疑,舆论和义理上大是不利。
可是,佐佐成政这个人,在处理内部关系上面,可谓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而且还继承了柴田胜家喜欢摆谱好面子的特色。
于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明明是在讨要“合法利益”,但总觉得心虚脸红,仿佛一出了声,就是怀疑老朋友的诚意,有损大家多年结下的深厚情谊。
更何况地位与气场确实相对要弱。
所幸的是,平手秀似乎只是稍微吐槽一下而已,并不打算为难他,轻哼了几声,反而倒放软了话头,主动替对面开脱起来:
“我倒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强敌虎视眈眈,多一份力就多一分胜算,织田一门众的那些大人们会感到着急,乃人之常情罢了。只是……”
说到这平手秀脸色一正,肃然起身:
“我已经在御所怒斥了松永家的楠木正虎,誓要与武田逆贼不同戴天了,此事近畿人尽皆知,难道我还有与他媾和的余地吗?如此赤诚之心,难道仍不能令所有人明了吗?那样的话,就实在太让我心寒了……”
这时佐佐成政越发不好意思了,开口欲言又止:“其实……唉……”
见状平手秀兴味阑珊地摇摇头:“刚才说你变了,果然不错。以往的佐佐内藏助,素来是有一说一,何时竟如此谨言慎行了?”
佐佐成政叹道:“……因为真话总是很难听啊!”
平手秀嗤之以鼻:“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第一次对我直言批驳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不讳了!”佐佐成政咬了咬牙,下定决心,猛然抬头:“……大家当然不怀疑你对武田的敌意,可是,对武田的敌意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对织田的友好……”
话音落地,平手秀顿时皱紧了眉头,目光开始不善起来。
而佐佐成政却是面无表情,正襟危坐,煞有介事。
沉默良久,平手秀脸色连续变了几下,并没有发怒,反而化作一笑:“哈哈,看来佐佐内藏助的变化,终究是表象,实质仍是读古书读成榆木脑袋,不通世事的愚直之将!”
“说得没错啊……”佐佐成政点点头大方地承认下来,而后眼带希冀,微微趋前,一字一句道:“平手甚左卫门向来最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了,但我一向相信他内心深处,仍是赤诚的君子。”
此言一出,平手秀讶然错愕。
片刻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笑掩饰过去,双目微垂,忽而又说到正题:“你家的松千代丸那小子,倒也见过几次……勉勉强强算是有资格当我女婿。”
“这可”佐佐成政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那就替犬子,多谢垂幸。”
“做父亲的,总与孩子们聚少离多,实在舍不得我家雪千代远嫁……然而身为武家之女,自有她应付的责任。既然时局需要,我这就安排她提前出阁吧。”
平手秀双眼微微失神,语调亦极萧瑟,但话中含义却是很明确。
佐佐成政心头大石总算落地,赶紧伏身说:“如此甚好,想来织田家上下,都会感念……”
却不想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先别急着感念了。”平手秀挥了挥手,“有件事情,可能要劳烦你。”
佐佐成政闻言一愣,但旋即拍着胸脯道:“不知是何要事?我拼着性命,也会完成所托。”
“倒不至于拼着性命……”平手秀抬起头扫了一眼,立刻又移开目光,“话说,你大概也知道了,年前松永逆贼,被武田说动,大军围攻京都御所的事……”
“确有耳闻。”佐佐成政道,“此等无法无天,死有余辜,但我听说,平手家军势解了京都之围后,松永军逃向了比山,获得了延历寺的庇护……这可难办了。”
“是啊。”平手秀依旧是低垂着目光,轻轻点头,“延历寺干系重大,不能轻易攻打。所以我就偃旗息鼓,暗中派人调查比山的情况……结果发现一件比庇护松永军更严重的事情。”
“更严重?”佐佐成政好奇心渐渐升起。
“还记得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吗?一个是甲贺的杉谷善住坊,另一个是……”
“伊贺的伊贺崎道顺!”佐佐成政猛然睁大眼睛,目中全是怒意,“我化成灰也忘不了这两个名字!杉谷善住坊已经伏法,伊贺崎道神却至今不知所踪!真是我织田家的奇耻大辱!难道说……”
“没错,我派人调查之后,发现伊贺崎道顺,很有可能就藏匿在比山上面,但是,正如你所说,延历寺是很麻烦的……”平手秀面露苦涩。
“……我明白了!你现在身为刑部少辅,三国守护,如果贸然攻伐山门古刹,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佐佐成政神色笃定,认为自己明白了前因后果,“但我佐佐成政身份还没那么高贵,就算肆意妄为一点,也只是‘乡下武士’的个人行为罢了!过几日准备好了,我便带人寻个借口杀上比山去,而后平手军再以调解之名过来接应即可!”
“只是要委屈你,成为佛门之敌……”平手秀稍稍抬首,眼底忽然带了一点复杂难明的情绪。
“既然是为故主报仇,虽死亦往,何况只是一点名誉?最多事后我切腹认罪便是!”佐佐成政淡然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犬子就拜托了……至于刚才所说的那件事情……”
“……此事了解之后,我会亲自送雪千代去岐阜城的。”平手秀复又低下头去。
“感激不尽。”佐佐成政神色坚决地点点头。
“不,这话该我说才是……”平手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第二十六章 春干物燥需防火
(特别声明:章节名没有误,上一章的章节名也没有误)
雪灾来得甚为迅猛,走得却非常迟缓。
一月上旬,畿内各地就开始渐渐化雪了,但直到月底才算是消融大半,勉强有了一些清新干爽的春日意韵。
这段时间佐佐成政以织田家重臣,兼平手家亲眷的身份,按照礼节在京都拜访了幕府、朝廷、还有寺社、商屋、学者等各方面的要员,以求联络感情,增壮声威,顺便彰显一下尾张武士的存在感。
由于他出手阔绰地不断送礼,又有位高权重的堂堂刑部大人帮腔说话,纵然不怎么会说场面话,也算是收获到不少的好感了。
可惜,很多不太了解政治细节的中立吃瓜群众们,到末了都会问上一句:“不知织田弹正贵体如何了?他老人家卸任之后,局势总没那么让人放心了,我们还是希望回到二三年前那种样子更好。”
然而佐佐成政是无言以对的。
当年织田信长遇刺,为保家业求助于幕府,主动进了御所,从此便是再难出来了。足利义昭十分坚定地声称“管领大人”身体欠安,随时有往生极乐的风险,绝不适合见客……大家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还能带兵打到御所去吗?
对于外人的疑惑,佐佐成政心里只觉得委屈疲惫至极,比在战场上日夜厮杀还心累,勉强发挥出他并不出色的表演技巧,回应些“尽管弹正大人不在,织田家与幕府仍然一体同心”之类自己也不相信的废话,到底能不能蒙混过去,毫无把握。
若非有老戏骨平手秀从旁协助,恐怕真是要露怯。
有趣的是,足利义昭本人,在三渊藤英、伊势贞兴等幕臣皆未出席的场合,特意强调说“幕府与织田家的联系,并不因弹正大人隐居而有所改变”的话。
可惜佐佐成政听不懂弦外之音,也就没放在心上。
作陪的平手秀倒是能大致明白,但也不合适提醒。
此外石山本愿寺的下间赖廉似乎是有事去长岛一趟,途径京都。佐佐成政得知此事,立即大幅周折邀请过来,坐下来喝着昂贵名茶,稍微聊了几句。
这下间赖廉素来行事作风是很强硬果敢不近人情的,他礼节虽未曾缺了,言行中却始终毫不避讳地展示出对织田家的戒备与疏远,甚至不乏嘲笑与轻视之意,神情中明显是一副“要不是看在亲家的面子上我压根不想理你”的意思。
见此情状,佐佐成政气得够呛,险些压抑不住情绪。
平手秀却感觉此举可能是本愿寺显如的特意吩咐,说不定蕴含着要向织田家传递什么信息也未可知。
然而……
外交使节这个工作,看起来是个全无技术含量的闲职,但还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了的。要不然为什么平手秀当年向织田信忠嘱咐说“事不能决,可问于林佐渡、竹中重治”呢。
可惜……
……
元龟五年的二月开端之后,京都的政治活动频率忽然明显降低了,因为各家各户都要趁着雪水消融,春回地面的这段时间,赶紧开始春耕。
对于农时而言,其实算是有点晚了,平常年景下面,很多人是一月中下旬就开始翻土犁地的,搞得快的话二月都已经完事收工,可以出去打仗或是搞些工程了。
不过今年情况却是不同,惊蛰过后,春分将至,各处的气温才缓缓升到水稻幼苗能活着长大的程度,此时才能将种子播下地里去。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风雪太大了,也是很可怕的。
这段时间,畿内各地的大小势力,显然是没法发起大规模行动的。
而东海、中山、北陆、关东一带的天气,按道理推算,比畿内还要更冷一些,受到的限制也无疑会更大。
至于到了奥羽……看这个情况,今年是别想种稻子了,只能靠耐寒耐旱的杂谷凑合。反正他们本来就是水田少,旱田为主的,习惯如此了总也饿不死。
这个时候,平手秀却可以动员七千名脱产的旗本,以鹤立鸡群的姿态重返京都。
甚至根据契约,他还能从国人豪族里面,征调出将近八千人的“军役众”,作为免许所有其他赋税徭役的代价,明文规定“军役众”在农忙时也必须响应出征的要求。(虽然需要一定的补偿金)
但出于对外样们的“体恤”,平手秀并未正式履行这项权力,只是吩咐他们要时刻做好领兵前来的准备。
这次大军拜访京都,除了再次打出讨伐“逆臣武田”的旗号之外,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带上了自家长女,十二岁的雪千代小姐。
这位不谙世事养在深闺的小公主,将作为代表诚意的政治工具,提前送到岐阜城去,以显示平手家的态度。
说成是“工具”,或许听起来有些可怜,但同时这是无数名农家女子做梦都想要的人生。
……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手秀携着女儿,带着七千大军,浩浩荡荡再次来到原地之时,并没有人在专门等着他。
佐佐成政和他麾下的大队人马,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说好在胜龙院会面的,可全不见了踪影。
院里负责待客的小和尚们,说那佐佐家纪律森严,令行禁止,一夜之间,分别居住五地的一千多人马,悄无声息地全部离开,旁人只勉强听见凌晨时分有些许动静,却全然不知去往何处了。
于是平手秀只得让全军止步,留在原地,派属下的情报人员四处搜寻,亦委托胜龙院的住持,在左近的寺社、商屋与村落里面,找了有台面的人回来询问。
如此很是花了一些功夫才得知……不知何故竟然往比山延历寺的方向去了,而且还听说发生了有什么冲突……
众人闻言尽皆惊惧。
平手秀亦是万分不解,但随即对左右说:“佐佐内藏助此人,奉法如山,毫不逾距,可谓是武家起居言行的典范,织田家这么多武将里面,最不可能肆意妄为犯下祸端的舍他其谁?我看其中定有误会!”
当下有个不明真相的僧人适逢其会出现在场,便不服气地暗中小声嘀咕说:“不管有什么误会,也不是可以冒犯千年名刹的理由。难不成还敢说延历寺有什么恶行吗……”
不料被平手秀耳尖听到,当即一点不客气反驳说:“这位大师,是否胆敢以性命担保延历寺的清白?若是不能,便请注意言辞!”
那不知名的和尚顿时汗如雨下,低头不语,其他想要开口的各自对视,惶然不敢稍动。
接着平手秀叫大军即刻出动,前往比山下,辨明青红皂白,同时传令于和泉、淡路、纪伊三州,命各地军役众火速集中,汇来中枢,应付潜在可能的危机,并向幕府为首的各方友好势力通报“可能会出大事”的警告。
京都南郊的一帮子“社会名流”,被邀请或者说裹挟着,为此事“做个见证”。
有人生性机灵的,看出了风向,推断说:“佐佐大人大概是心怀着对幕府效忠的念头,看不惯延历寺庇护围攻过御所的松永久通吧!”
“以我这位好友的作风,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对此平手秀口头表示赞同,但故意做出眉关紧锁愁云满面的姿态,显得并不认可。
过了一阵子又有人猜测说:“这位尾张的佐佐大人,素来是织田弹正极为忠心的。能让他如此失态,去找比山延历寺的麻烦,或许是与弹正大人有关的事情。”
另一人马上接口说:“话说当日刺杀弹正大人的两大元凶,尚有一人在逃,名唤伊贺崎道顺,是个十分可怕的逃忍。莫非……”
引出这种观点的富商立马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在下可不敢妄加猜度。”
而平手秀先是苦笑:“比山延历寺是何等位置?僧人们纵然犯些小过,却也不可能收容伊贺崎道顺那等人的!”
随即平手秀的面色又忽的转为冷冽:“若是僧人们真敢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别说佐佐殿了,我也饶恕不了他们!”
此话音落地,观众们更是吓得厉害,有的冷汗直出,有的面红耳赤,有的抱着头盯着脚尖,有的叹着气仰望天空。
一个不明所以的文化人忽然插了句嘴说:“这几日虽然仍有些冷,却也到了春日天干物燥的季节了。万一比山上闹得厉害发生了火灾,那可就不堪设想了……”
第二十七章 关于火的谣言与真相(上)
平手秀皱眉盯着东北比山的方向,看起来很是焦急,恨不得生出双翼,瞬息飞至。无奈身边有七千余兵,进退行止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非得定好路线和顺序,按照建制逐一起步才行。
加上沿路消息传出去,许多有心人过来凑热闹,想要一起“见证”一下真相,平手秀也全都来者不拒地接受了,行军速度越发变慢。
后面连幕府、朝廷也惊动了,分别派了人来问口风。但平手秀只说“我也什么都不清楚,正要前去分辨个明白。”至于别的一句不提。
自京都南郊到比山,约一百五十町(15.5公里),本是半日的路程。
可是大军这么拖拖拉拉,足足花了五六个时辰,从一大早到傍晚,才堪堪走到山脚下。
眼前青山绵绵,层峦连峰,山巅不高,坡度缓和,占了很大的一块面积。石砾草木间隐约可见房屋四散的,便是天台宗大本山的势力范围,包含了总寺,下寺和附属领民的居住地。
正中视野最佳处,半山腰建有广阔的院落和高耸的佛塔,倒是看得清楚,隔着几百步远犹然可见,那是延历寺的所在。
平手秀对这一块地理情况很清楚,除了高精度(当然是以本时代的标准)军事地图之外,中军大帐里还有不宣于人的绝密道具那是一副展示京都近郊面貌的仿真沙盘。
和尚们本就没什么防范间谍的意识,情报是极容易获取的。
以总寺为中心,山中建有大小寺院近百所,村庄聚落二百余,估计总共有三至五万百姓和两到三千的僧侣。
这个数字比起石山、奈良、高野山的同行们要小很多,但胜在是京都周边,天子脚下,能有如此规模,已经算是个很厉害的宗教势力了。
延历寺自然也蓄有僧兵,不过他们素来主要玩的是政治,并不以战力著称,最近一次大规模动武还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这训练水平和军容军纪,那可想而知,在老兵们看来就跟没设防一样。
一般强盗蟊贼没本事对付僧兵,人家再弱也是成百上千人,不是你几十个悍匪能打得过的。而有能力动手的人,都是上了身份的,又不得不考虑政治影响。
比如平手秀就不敢轻易动手。
见到比山,他想的是,距离上一次尾随着溃敌追击至此,还没过去多久呢。
重回此地,心情又是不同了。
那还是年前,松永逆军被平手打败后,“贼酋”松永久通,带着其他的“要犯”们,就是跑到这里躲藏起来,号称剃度出家,以此来逃避责任。
而老狐狸松永久秀自辩说是被不孝子裹挟,宣称要断绝父子恩义!
然后他就依靠这个可笑的借口,发动朝廷、寺社、商家、文化人各界的人脉,竭尽全力洗白了一下,姑且苟延残喘暂时保全家业。
当时平手家的将士们无疑是感到十分憋屈的明明打了胜仗,却不能乘势杀入大和,既拿不到功勋,又没有劫掠的机会,岂不等于是白费心力吗?
这次却不一样。
最下面消息不灵通的士兵们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稍微能听到一点风声的中层干部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窃喜,而知道真相的少数高层则是竭力忍着藏住窃喜之意,装作与基层士兵一样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众人到了山前,寻一处高台做营地,匆匆安置下来。
初看一眼,山上似乎并无异样,平手秀顿时皱眉不悦:“是谁在乱传什么流言蜚语,说佐佐殿与延历寺的僧人有冲突的?我就说这位旧友最是恪守义理,绝不会冒犯这千年古刹的。以后再有这种搬弄是否,口舌逞快的无耻之徒,定要严加惩戒!”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人躬身嗫嚅不敢稍有违背。
接着平手秀吩咐说命令全军止步休整,要亲自拜访寺内的高僧解释一下。
但话还没说话,却忽然觉察到什么,不由自主停了嘴,疑惑地向外面四周环视过去。
正巧平手秀益大阔步迎面走过来:“叔父,是不是哪里着火了,怎么飘过来一种烧焦的味道……咦?看这情况,您也闻到了啊!”
此话如晴天霹雳,震得诸人目瞪口呆。但大家俱都不敢有所表露,而是齐齐把目光投向主事的领头人物。
而平手秀久久不语,脸上恰到好处地出现震惊、愤怒、失望、疑惑几个表情层层递进,交融绘织的景象。
旁人见状更不敢说什么了。
但平手秀益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低声道:“叔父!事已至此,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情况,您得有个对策吧?”
他这话十分严肃认真,场合也没什么不对。
但这小子正儿八经的姿态没保持几秒钟,就又忍不住笑谑道:“话说咱们这位亲家,平时可是真没看出来。不如就让我上去凑个……上去分辨一番,在临机处置。”
总算是当着这么多人,没有把“凑个热闹”明说出来。
显然“鬼童子庆次”并没觉得火烧比山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平手秀的态度显然要有所区别。
他没好气地横了大侄子一眼,正要训斥几句,忽又见远处隐有明光闪动,也就顾不上教育晚辈了,赶紧让近侍取来“千里镜”。
仔细盯着一看,确实是有些火焰和烟雾,自比山北侧,向这个方向蔓延过来。
放下镜筒,平手秀不由奇道:“春季天干物燥,失火本乃常事。听说延历寺旗下共有数千的僧兵,一向管束森严,按理说应该有巡守山林,防备炎灾的人手吧?怎么就任由天灾如此肆掠呢?我等千万不可妄动,查明实情再说吧!”
一方面要查明实情,另一方面却又咬定是“天灾”,话中意思,耐人寻味。
只是当着面,也没有人敢道破。
今天平手秀大张旗鼓带着好几千人,慢吞吞在京畿附近走了一整个白天,公开说是要去比山,又来者不拒地接待各方赶过来的客人,稍微有点觉悟的势力,都已经派了耳目到跟前打探了。
人是越来越多,至山前的时候,已经有了幕府的真木岛昭光、朝廷的四条隆贤两位贵使,还有临济宗高僧虎哉宗乙、诗人里村绍巴、画家狩野松荣、豪商桥本光次等人,要么亲自前来,要么派了近支子弟做代表。
许多著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到此,忐忑不安地看着山上升起烟火。
而且继烟火之后,又似乎传来混乱人声嘶喊,接着隐约有各色衣饰的僧俗在山间仓皇逃窜,远看如沸水入了蚁窝一般。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去管这个火势。
最早事故起于北面,而众人站在南,等到发现起火时,火势已经相当不小,山上也已经相当混乱了。
显然局势并不容许再去“查明实情,稍安勿躁”了。
可平手秀仍是一副投鼠忌器,犹豫不决的样子,喃喃自语念叨着“此地不可轻易涉足”之类的话。
平手家的家臣们自然也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包括大胆妄言的庆次,被驳斥之后看起来也是老老实实地蹲墙角不说话了。
唯有众看客面面相觑,心惊胆战。
终有人忍不住开口,忐忑不安地问道:“莫非……莫非是那个……尾张的佐佐大人……竟攻入了比山?”
“这……要真是的话,倒也不足为奇。”一个胆子大点的和尚面似沉静地回答说:“那位佐佐大人,当年在织田弹正麾下每战必为先锋,身边少不了豪勇之士,而延历寺虽然数万信众,却不是惯用刀兵的,又没什么准备……”
“请慎言!慎言!”平手秀大为不悦:“就算是我这位旧友受到某些**僧官欺辱,一时义愤,稍微做了一点过火的事,也绝不至于放火烧山的!你们不要听信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万一将来舆论出了偏差,不知各位敢不敢负这个责任?”
又是一阵尴尬沉默。
于是这按兵不动之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那山上的火光却越来越显眼,甚至有士兵过来报告说,遇上几个逃难的僧人,不知有意无意,居然冲到军阵里来了。
这下贵客们实在坐不住了。
身份最高的,是朝廷派来探风头的公卿,名曰四条隆贤的,作为一个没完全明白真相的中级官员,建议到:“先不谈事情原委,至少恳请刑部大人先肃清秩序,扑灭火灾吧!特别是延历寺核心处的高僧大德和文物古籍,那可是镇国之宝啊!”
“这个……”平手秀眼神连转,犹不能决:“正巧碰上天黑,我担心有部分士卒不停号令,阳奉阴违,若是打着救火的名目趁机劫掠……可如何是好呢?”
“……刑部大人所言倒也有理。”四条隆贤本是个没主见的,听了劝立即就不再坚持己见。
如此轻易被说服,反倒让平手秀意犹未尽了。
幸好里村绍巴的徒弟一时忘了姓甚名谁的年轻人接下话头说:“纵然有些许士兵捣乱,危害肯定是远小于火灾啊!只要扑灭了这火,些许小节大可不必在意。”
这下平手秀没再继续争辩,而是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便放松眉关,使劲点了点头,做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第二十八章 关于火的谣言与真相(中)
“这个佐佐成政,真是太不知轻重了啊!比山延历寺,那是什么地方?纵然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也不该私自兵戈相向,扰乱山林呀!就算并非他本人纵火的,但造成炎灾罪过是责无旁贷了,我身为朝廷刑部少辅,幕府三国守护,势必要追究到底,绝不姑息!你们谁都不要求情,谁说情也没有用!”
平手秀不断听了斥候们的私密汇报之后,神情是越来越不善了。最终重回到大众视野之中时,已经是眉关紧锁,面色铁青,声如洪钟,义正辞严,表达出法不容情,严惩不贷的气魄。他久经沙场,惯持权柄,明里暗里直接间接砍掉的人头数不胜数,一旦动怒了,身上自有凛然外溢的煞气放出,就算是无辜之人,见之也未免有些丧胆之感。
比山被烧这么大的事情压下来,众人都是懵懵懂懂,急着往回禀报,考虑后续应对,没多少人能注意到细微末节的地方。
不过,终还是有些承受力更强,心思更缜密,敏感度更高的人,注意到刚才话中的蹊跷之处。
左一句“纵然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右一句“并非他本人纵火”,这显然是平手秀在为佐佐成政辩解开脱嘛!
讲得那么冠冕堂皇,说什么“追究到底,绝不姑息”,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可见咱们堂堂的平手刑部大人,对自己的旧友兼亲家,内心里,仍是多有纵容宽恕之意的了。
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讥。然而从这个举动当中,有心人能分析出来的情报是平手秀多半已经知道佐佐成政就是元凶了!(虽然不知道是调查出来的,还是直接派人询问出来的)否则何必要提前就摆出这幅姿态呢?
这就是很值得注意的大问题了。
……
初春时节,夜幕来得极早,都来不及让士兵们生火造饭吃口热食,就仓促催着他们上山去维持秩序和扑灭火源。
然而,天黑得不慢,火势蔓延却更快。人虽然是派上去了,但比山上的熊熊大火那是越烧越烈,越来越旺,只不到一个时辰,就延绵到此起彼伏,数不胜数,眼看是人力难以阻止得的了。
只见那大大小小的烈焰,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烤焦烧糊的气味,不断从山的方向扑鼻而来,间或隐约能听到枯枝干草噼啪作响的声音。
偏偏随着天黑,又吹起不大不小的北风来。众人正好在火的南边,隔着几百步外,感受到这初春的风,竟是毫无一丝凉意,反倒成了一叠叠的无边热浪。
过一会儿,代替受伤的小西行长传递军令的堀尾吉晴,从前线过来报告说:士兵们正拿着浸水的麻布、沾湿的树枝,以及车载袋装的砂石土木等,用笨办法对付山火,不可谓不尽力,只是效率实在不高,没什么成果,反倒有些人不慎被烧伤了。
平手秀瞠目结舌,这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懊悔说:“我们本来就只会打仗而已,没什么救火的经验,真不该贸然出手,以至毫无用处。”
说完立即向旁边的围观群众询问,哪位知晓防火救火的诀窍,赶紧传授一下。
自是令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这年头大家不是练习刀剑弓马,便是研读诗书礼乐,再不济去琢磨赚钱的法子,谁会闲着没事,考虑“防火救火的诀窍”?
不过瞪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
幕府的伊势贞兴和大馆晴忠二人,闻讯从御所赶来,正好此时到了。然后一个商人便发言说:“记得去年京都的五条大街上,也是在春季起了火,当时正是伊势大人,带着二百名卫兵,迅速扑灭了火势,没有造成大的障碍。”
平手秀立即做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拱手退位让贤,声称:“既然伊势大人是治理炎灾的高手,就请你发号施令吧!本家的将士定然会服从吩咐的。”
那伊势贞兴刚刚到这,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如此的要求,立马变了神色,极力推诿:“刑部大人在此坐镇,哪有我说话的份?”
但平手秀不依不饶:“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水火之事,鄙人是实在搞不明白,以至于乱了方寸。扑火失败事小,毁了延历寺这千年名刹,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这冠冕堂皇的口号下来,伊势贞兴不敢硬抗,只能答应说“容我先端详火势”。
平手秀立即伸手将他请到人群中央最显眼的位置,还双手递上南蛮人的“千里镜”去。
伊势贞兴极不自然地接过,做出十分认真的样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放下镜筒,无奈摇摇头说:“这一片峰峦之中,聚居地都是零落离散的,大部分都还是水润充沛的丛林,想来平日里烧火做饭焚柴取暖的需求也很有限,平素大约是从无炎灾之虞的,所以才会毫无防备吧……现在火势已成,除了等待山上可燃之物燃烧殆尽,再无办法,我们只能尽量救下逃出来的僧侣和农人了……”
闻言平手秀也只能无奈一叹,勉强点了点头,继续向堀尾吉晴吩咐说,让士兵放弃救火,转为接应逃难者。
孰料堀尾吉晴神色为难,解释道:“刚才……士卒们以扑灭火势为目的,向山中登去,或许是引起了误会,许多看上去像是逃难者的僧侣和农人,见了我等,立即反方向跑去。当时我等只念着执行主公的命令,并未顾及此节。如今想来,这可真是……”
平手秀面色尴尬,只能嘱咐说,做好接下来的事情就行,不要多想。
堀尾吉晴领命而去。
忽而人群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方才伊势大人说了,比山平素是无炎灾之虞的。看来今天定是有人故意纵火了!”
话音落地,平手秀骤然色变,一脸严肃地厉声斥道:“谁又在编造谣言了?是哪家寺社、国人的使者?抑或是某位公卿或匠师的弟子?可有胆子出来当众辩论?”
伊势贞兴也立即正色道:“这等关键时刻,绝不允许任何人造谣生事,破坏畿内团结一致,共抗武田的大好局面!”
地方强藩与中枢大员都说了狠话,那低沉嗓音者自然不敢现身,反倒是幕府的另一个使者,大馆晴忠面色悠然地走出来,轻轻躬身施礼,开口道:“伊势大人,此言差矣!您这么说话,倒显得我们幕府是以势压人了……出了这种事情,大家当然会对真相有所猜测,此乃人之常情。即便猜得不对,那也不是罪过嘛!”
堂堂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当面被同僚如此质疑,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旁人只当在看笑话。
而平手秀却敏锐地察觉出两点隐藏信息来:
第一点,在幕府内部的政治斗争当中,平衡大概已经打破了,大馆晴忠所属的“亲武田派”估计是得到足利义昭的支持而占了上风,否则不可能这么直接顶撞伊势贞兴。
第二点,这个大馆晴忠实在不是什么聪明人,就算占了一点上风,也不该在公开场合得意忘形,让外人知道幕府内部的矛盾!以此来看,他们这一派得势的日子不会太久。
话说当天足利义昭本来都已经被说服了,赞成“抵抗武田”这一说,还拍了细川藤孝去劝阻(然后被信玄强行滞留了)。
后面依靠近卫前久背书,加上过继给朝仓的上代将军义辉遗腹子,武田信玄这是要直接否认足利义昭的正统性。
双方理当是不共戴天了,怎么幕府的势头反倒变了?
他们足利家内部的事,真是很难说得清。
不过,平手秀对自己的计划,倒是十分坚定的。
随着时间推进,平手家的士兵们根据命令,收起了刀剑铁炮,紧急建了避难的大棚子,准备了干粮和热汤,来招待山上跑下来的僧侣与农人,其中还包括了天台宗的几位高僧,为首的乃是出身皇族,上任未久的天台宗座主,享受“准三宫”待遇的堂堂觉恕法亲王。
这位亲王大人可不得了,理论上的身份地位,是比将军和关白还要高的,更非尾张的乡下武士可比了。
他初时惶然无措,像只吓坏的小鸡一样躲在两个高大和尚背后,不敢见光。但证实身份,得到款待之后便开始渐渐得色,对前来侍奉的士卒吹毛求疵,求全责备。
乃至于平手秀去见他的时候,这位亲王大人声色俱厉地表示:“刑部大人!听说那个尾张来的佐佐大人,是您的旧友和亲家?这个人的作为实在太过分了!先是污蔑我们延历寺窝藏罪犯,讨要什么‘刺杀织田弹正的凶手’,被我严词拒绝之后,居然还不死心,悍然带兵突袭上山,还放了火!这种行为,如果不处以极刑的话,恐怕所有尾张武人,将来都无颜在京都立足啦!”
“鄙人定会请幕府与织田家出面,施以适当惩戒的。”平手秀很明白地将敷衍两字写在脸上,毫不在意地转移了话题:“至于刺杀织田弹正的凶手之事,到底是否被藏于比山延历寺,恐怕也需要调查清楚了。”
觉恕法亲王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怒:“刑部大人,您的态度恐怕不太合适吧!就算有些罪犯侥幸混在延历寺又如何?您清楚比山的历史吗?您可知道……”
平手秀懒得理会他,没听完废话就转身离去了。
而身旁的“鬼童子庆次”则是稍微慢了一步,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伸出右手小指掏了掏耳洞,状似无意地说出了准备好的台词:“木曾义仲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太久了,京都人好像忘了他们为什么要尊重我们这些乡下武士的原因了,嘿嘿……”
亲王大人目瞪口呆,继而“啪”的一声,平地摔倒在地毯上,半天爬不起来。
第二十九章 关于火的谣言与真相(下)
京都人的贵人们,无不为比山的炎灾而惶恐愤怒,心中暗自痛斥“东国乡下武士”又一次的无耻野蛮行径,只是在平手秀的高压之下,并无人敢于公开表达出来。
事实上他们也都是一片茫然,全然不知道该去记恨的人究竟是谁。
是织田家部将佐佐成政吗?这人的身份地位,实在欠缺了些,挑出来总有些小题大做的感觉。
何况那家伙只带着不到二千人的迎亲队伍,怎么就能如此轻易攻入有数千精锐僧兵把守的比山延历寺呢?
这是公卿、商贾和文化人们,所不太能想通的事情。
通晓内情的明白人,自然清楚,这些天台宗的僧兵众养尊处优,承平已久,早是武备松弛,不堪一战了,从僧产和香火钱剥出购买兵刃辎重的资金,也不知道会经过多少“高僧”们上下其手的盘剥漂没。
正如“鬼童子庆次”所言,自木曾义仲在京都搞了个大新闻之后,贵人们便不太敢亲自过问武家的事,尤其是惧怕直接与下层乡下人打交道。他们更愿意通过向幕府沟通,旁敲侧击地施加影响。
这么大的事情,足利义昭当然不会不知道。
幕府火速派出了伊势贞兴和大馆晴忠负责协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将军大人对比山之火展示出极大的克制,说得上话的幕臣们也都缄默不语,迟迟未肯表态。
如此,便等于让出主导权,暗示不会掺合。这与此前励精图治,扩大权威的姿态,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理解。
正好此时坊间开始有了传言,说这尾张的佐佐成政,本是为追捕“刺杀织田弹正之元凶伊贺崎道顺”才带兵上山的,被僧侣拒绝后就强行攻击。可是他并没如愿找到伊贺崎道顺,反是惊动了勾结武田,围攻御所,被平手家击败后,逃到比山蛰伏的松永久通。松永久通心下有鬼,误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带着亲信党羽主动发难抵抗,二者交战,波及旁余,最终酿成火灾。
这个解释缺乏印证,难辨真伪,但十分符合无知群众的鸵鸟心态。于是围观者方才纷纷恍然大悟。
尾张乡下武士,在大家印象中确实就是一言不和拔刀相向的。
足利义昭坐视比山延历寺遭殃的理由也很充分了。
平手秀夹在中间和稀泥,想要大事化小的原因,亦可以充分了解。
阴谋论者当然会嗤之以鼻。不过在通讯技术不发达的年代,阴谋论者并不容易得势。
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尽管天台宗在京都上蹿下跳,大放厥词,要求报仇雪恨,严惩首恶,但舆论中心的佐佐成政却是在两日之后,很安全地带着人马回到大众视野当中,被平手秀迎到自家军营里去居住了。
见面佐佐成政便急道:“好一个比山延历寺,果然藏污纳垢!只是没寻到那元凶伊贺……”
平手秀摆了摆手,伸手做了个往里走的动作,示意入内详谈。
佐佐成政轻轻点头。
一路之上,遇到平手家的家臣们,纷纷在施礼时投向不同的目光。
有的是敬佩,有的是嫌恶,有的是恐惧,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茫然不自知的佐佐成政被盯得心里发毛,连忙拉住平手秀的袖子,半开玩笑问道:“敢问刑部大人,诸君何故如此视我?难道令嫒美名远播,彼等憎我夺走了你家的掌上明珠吗?”
“你难道不知道人家为啥这么看你吗?”平手秀闻言大为惊异,瞪大了眼睛,半是恼火半是不解地上下打量着对方身上的尘土污痕,想了半天措辞,最终不答反问:“难道延历寺并非是你烧的?”
“啊?烧?”佐佐成政愣了一会儿,接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率兵上山之后,并未遇上原本要找的目标,反而与分不清身份的人接战一场,事后才知道是松永久通那家伙……打斗时动用了铁炮射击,难免生出烟火,却谈不上有意焚烧。”
“是吗……”平手秀眼中闪过异色:“仅凭烟火,恐怕不足烧毁比山上,五分之一的寺社吧……”
“五分之一?”佐佐成政大惊,“山中庙宇恐怕不止百座,五分之一,就有二十以上,即便有意放火,也要花费不少功夫。我正在与人鏖战,如何有闲?”
“我看是有人趁你上山,偷偷纵火才是!”平手秀皱起眉关,忧心忡忡,“唉……我说起那伊贺崎道顺藏于延历寺的事,反倒害了你……”
佐佐成政反倒从容,挥手道:“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何必做此姿态呢?话说今日除了侥幸讨取大贼松永久通,除此之外,还找到了不少值得一提的人和物事!堂堂天台宗的比山延历寺,不仅暗中庇护了不法之徒,还参与过许多见不得光的谋划。从上洛起,几年以来,织田家遇到的种种困境,或许都与这群和尚不无关系,就算焚烧屠尽,也是理所应当的!我倒不惧怕有人报复,只可惜没能擒住伊贺崎道顺!”
平手秀默然不语。
算起来,面前这位老朋友该有三十六七岁了,但政治敏感度依然没什么提高。
何须要到今日,才知道比山延历寺对织田家图谋不轨呢?
当年织田信长故意扶植南蛮人切支丹传教,又纵容日莲、真言在畿内扩张,有心之人都能看明白,就是为了打击天台、临济、法相以及一向宗等在京都根基较深的宗教势力。
既然被打压,人家焉能不反抗?
底气不足的宗派,有的刻意攀附织田家重臣,有的直接给信长屈膝送礼,算是曲义求全。连钱粮最丰,门徒善战的一向宗都暂时屈服了。但历史悠久,虚名最盛的天台宗,看上去是拉不下这个面子的。
这帮秃驴与反织田势力有所勾连,乃至做些蝇营狗苟的事,皆在意料当中。
织田信长是何等的智计?其麾下的“飨谈”亦是一流。这点破事他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魔王大人不动声色,不露敌意,静静看着天台宗的秃驴们在京都北郊的核心地域搞小动作呢?
无非是外敌尚大,时候未到嘛!能不撕破脸皮,就先姑且忍着。
可惜这道理,佐佐成政是想不通或者根本不会去想。
话说当日信长遇刺时,这家伙也不理解为什么接受管领的任命前往御所幽居就能解决困境,讲解了半天仍是懵懵懂懂。
说得好听一点,可谓是经年不变的赤子之心了。
平手秀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按原本的想法,佐佐成政知道兹事体大之后,多少会有些怨怒之意,总要放出歉意,安抚一番才行。
没想到这位老友不疑有他。
完全没去考虑,平手秀给出伊贺崎道顺的行踪情报是真是假,只为放跑了元凶而懊丧。
真不愧是佐佐成政……
思来想去,沉默良久,平手秀复开口道:“对了,刚才说到的松永久通……你已经将其杀死了?”
佐佐成政闻言点点头,脸上稍露得色:“正是!我本并不是冲他去的,谁料那狗贼竟主动找上门来,其左右亲信倒也有数百近千之众,亦不缺厚甲利刃的,然而都是怯懦无胆之辈,只伤了三五十,便渐渐溃散。敌酋身中弹丸,转身欲逃,被我一箭射中脖颈处具足与兜帽的间隙,立时倒毙。辨认了首级,再对照家纹和佩刀,才抵定是松永久通。至于延历寺的僧兵则是比起松永家的士卒更加不如……”
他还想再讲,平手秀挥手止住,打断说:“如此甚好!话却先留住。我估计这几天公方大人会招你我去御所质询我会受命前去,你也不要推脱,到时候,再把这些英雄事迹好好详细分说出来,不迟。至于发现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无论是物证,还是从俘虏口中拷问得知的,最好尽皆略去不提,就算提也只是一笔带过。另外你带兵上山的理由也要说清楚,是找和尚问伊贺崎道顺的事,遭到极为敌视和不礼貌的拒绝,才一怒之下先礼后兵的……”
佐佐成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志不在勾心斗角的事,却并不傻,立即听出老朋友是在想办法为自己善后来了。
他心下虽然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也觉得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只是点头归点头,心下犹然有些不解:
“为何要略去延历寺与织田家为难的事情呢?不是应该彻底说出来,才会显得我打上山去是有理有据的报复吗?”
平手秀无奈苦笑着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这点事情还用说明白吗?回去仔细想想吧,想不清楚问一下你岳父就……”
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这才想起,佐佐成政的岳父村井贞胜,在信长遇刺那一天,作为近臣,同织田信包一起,已经不幸罹难了。
否则织田信忠也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啊……
造化弄人。
触及这个痛点,一时两人全都有些消沉了。
佐佐成政稍微犹豫了一下,低头道:“明白了,庙堂上的事,全都听你刑部大人吩咐,总是比我自己琢磨强得多了。”
话毕,从容施礼,起身迈步而出。
“走好。”
平手秀端坐于地,淡淡唤了一声,算是送行,全无起身的意思。
他盯着老友的背影熟视良久,直到对方消失在三道门外的转弯口,仍恍如未觉,只沉沉地发呆。半晌才缓缓起身,脸上神情复杂,尽是疲惫之意。
侧方幕布之后,悄然走出握着刀柄与手里剑如临大敌的服部秀安,与主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瞬间将武具收到衣袖里。
第三十章 被顾全的大局
转眼到了二三月份,多年难遇的寒冬雪灾,痕迹渐渐逝去,偃旗息鼓的战端,想来又要重开。
甲斐武田磨刀霍霍,越前朝仓为虎作伥,伊势北包藏祸心,大和松永助纣为虐。
为了顾全大局,比山延历寺的事件,必须马上解决,马上得出结果,容不得拖延。
“天台宗肆意妄行,勾连逆贼,罪在不赦,自取其祸;佐佐成政目无王法,擅动刀兵,虽实有功,迹不可取。”
这是平手秀面对大众做出的论断,长脑袋的都能看出来,他的立场已经歪到何种程度,是不言而喻。
作为正五位下,刑部少辅,三国守护,他说的话,声音固然不小,却也未必就算数。
但若是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也宣称说:“双方各有过错,此事实难决断,我看薄施惩戒,以儆效尤,下不为例吧。”
那事情的基调就没法翻身了。
佐佐成政犹自懵懂,而平手秀却是抓住松永久通围攻御所后被比山延历寺庇护的这个黑点,咬死不放,大做文章,同时明里暗里强调武田家的潜在威胁,最终成功打动了足利义昭。
皇族和朝廷们当然是十分不满的,商界和文化界也都心有戚戚。
然则随便暗地找了个托,轻飘飘说上一句:“几年前与伪公方足利义荣勾结的前关白近卫前久,现在已经与甲州武田家沆瀣一气。此人久居高位,难免有盘根错节的枝蔓,需谨防有隐藏的余孽利用延历寺之事兴风作浪。”
这么一讲,倒提醒了众人,东边的大敌还在虎视眈眈呢!
而松永久通恰好就是响应了武田,围攻了御所的重要从犯。
平手秀将此人拿出来,当做是“火烧延历寺事件”的核心要素。那么,谁要在这方面上蹿下跳的,无疑就有内通外敌,反对当今幕府的嫌疑。
京都的宗室、公卿、高僧们,并不会觉得足利义昭与平手秀,就比武田信玄和近卫前久更可爱。大家也能猜到他们这些贵人里面,一定有与武田暗通款曲的。但此等勾当,谁敢公开说出来呢?
真有不识相的,别说武士手里的刀剑不会饶你,同行们就先喷死你。
堂堂前任关白近卫前久,一旦站错了队,有了“拥立足利义荣”这样洗不掉的黑历史,照样仓皇逃出京都,不敢稍有逗留。
当然,倘若他敢硬撑着不跑路,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也未必就一定会动手杀人,但谁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当赌注呢?
总而言之,比山延历寺这事情,似乎就要不了了之。
除了让朝廷和幕府的关系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以外,并未产生更大的后续影响。
贵人们只能暗地里咬着牙,痛斥足利义昭不识抬举。
至于平手秀,距离被摄关家族记恨的资格,还稍有些差距。
总而言之,比预想中更轻易地,就让佐佐成政逃过了追责。很多公卿僧侣暗地咒他去死,但足利义昭的处断是“令其剃发入道,出家清修,以示对诸天神佛并无不敬。冒犯山门只为国事耳。”
接着,当事人在朋友提醒下,请缨说:“甲斐武田居心叵测来势汹汹,如此国贼一日不除,忠义之士寝食难安。恳愿公方大人允我戴罪出阵,若侥未死,定当用尽余生悔过。”
对此足利义昭不置可否,脸上有些不满,却并未严词呵斥。
很显然,将军大人对于御所被围攻之事印象极深,短时间内,他的头等大事便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抵御武田系的入侵,除此之外都好商量。
佐佐成政本人也感到满意。
他当日对秀所言毫不怀疑,即刻决定带兵上山,不仅是出于对信长的耿耿忠心和对老朋友的信任,同时也是为了拉近关系,确保平手家会支援尾张前线的战事。
区区剃发出家的代价,并不足道。
平手秀更没有道理不高兴了所有人都在考虑事情的后续政治影响,却无人有心追查炎灾的细节起因了。
和尚们无疑一口咬定是佐佐成政丧心病狂焚烧古刹,后者却自认为没有这个动机也没这个闲工夫,怀疑是一贯贪墨的方丈主持们自己放火销毁罪证。
刺杀过信长的元凶到底在不在寺里面躲藏着,也是个争执不下的话题。佐佐成政并未抓到罪犯本人,然而依照常理推想,延历寺连攻打御所的松永久通都敢庇护,又确实与反织田的势力不清不楚,接纳伊贺崎道顺也是顺理成章的,不需要任何证据,大家先信了三分。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清楚。京都的百姓们更是只能听到各种自相矛盾,不知真伪的坊间传言,事情来得十分生猛,但去得却是莫名其妙。
最妙的是,这些传言中,似乎没多少人考虑到平手家的可疑之处。
于是在整个过程中,平手秀受到的关注比足利义昭和佐佐成政都要低得多。他执意站在老友一边,断章取义罔顾事实,也受到了不少来自佛门的敌视,然而也有很多织田家的旧人,认为这种帮亲不帮理的护短行为非常值得提倡。
出生尾张农家的孤儿,被过继给死于桶狭间合战的毛利良胜为嗣,现名毛利良通的平手家亲卫众队目,就在京都酒馆大张旗鼓地说:“现在咱们织田家日子确实不如以前好过了,但也不意味着就必须缩着脖子做人了!只要是像佐佐大人那样为公义而得罪人的,刑部大人一定不会不管!”
恰好,织田信忠远在清州城过冬,没能及时掺和进来。而且他得知此事之后,也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为佐佐成政背书。
柴田胜家处在人生低谷,有心无力。北伊势的泷川一益,自以为聪明的独善其身不发表任何看法。竹中重治倒是想表态,但他无法真正被视作“自己人”。
两个影响力较高的一门众,织田长益没怎么犹豫就紧随大舅哥步伐而动了(他正室夫人是平手家的女儿)。津田信澄则是更亲近蛰居京都的柴田,对平手表露出莫名的疏离和戒备,这两人似乎都没有很强烈的帮助织田信忠稳住局势的想法。
削弱了后方隐患,又赚到影响力,可谓一石二鸟。
不过平手秀更希望看到的,是借此观察幕府应对危机的反应。
公卿、佛门与文化人产生的冲突,投射到二条御所内部,令人渐渐看清其间派系斗争的本质。
通过观察之后,平手秀有一种隐晦的感觉
广大在风雨飘摇中不离不弃的幕臣们,效忠的并非是义昭本人,而是幕府,是足利家,是传统价值观的聚合体,抑或是受到上代将军的人格魅力所感召。
否则一个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和尚,凭什么得到那么多人的拼死相救?
而次子出身,自幼出家的足利义昭,自身也有着权欲和野望,为了一己之私,偶尔会将传统价值观的优先度往后排一点。
昔日信长一手遮天,两派需要抱团取暖。
而今畿内势力林立,幕府权威颇有回复之势,矛盾就开始展示出来。
尤其是义昭将上代公方足利义辉的遗腹子扔到越前去,过继给朝仓家之后。
也许老派的幕臣们是希望年三十余而无子的义昭,将上代的遗腹子立为嗣子,而义昭却自以为春秋正盛,坚决不接受这个安排。
然后,甲斐的武田信玄,把那个丢到朝仓家的遗腹子称作是“越前公方”,并且打着“拥立越前公方为正朔”的旗号挥兵上洛……
如此一来,那些老派幕臣的心里,会不会出现一些诡异的转变呢?
尤其是这次足利义昭在“延历寺事件”中展示出实用主义态度,将传统价值观弃如敝帚之后……
因此,在最近的所见所闻里,与将军大人一条心的,好像只有一向追究实用主义的伊势贞兴,还有不知道怎么被说服拉拢的三渊藤英,再往下就是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这些能力超凡,但身份尴尬的编外人员了。
而一色藤长、大馆晴忠、真木岛昭光……等等很多人的态度十分微妙。
这种情况下,又不得不联想起被足利义昭看得紧紧的织田信长,也不知道现在他老人家身体究竟如何了……
想到这里,尽管没有实据,但平手秀自认为是厘清了大体的方向。
接着,他开始做一件天马行空的事情
帮助大和松永家查户口。
一番调查下来,根据统计分析,松永久秀这人,并不怎么好女色,一共只有一子二女,三个孩子。
女儿先不管,儿子就是松永久通,已经被佐佐成政射死在比山上。
松永久通有二子,长子年九岁,基本确定是一起死在山上。次子年六岁体弱多病,跟着祖父呆在大和。
另外松永久秀还有个二十岁的亲侄子,但从上一辈起,已经改姓内藤了。
摸清情况之后,平手秀当机立断,下令将松永久通及其长子的头颅讨过来,装裱好了给大和松永久秀送过去。
你不是号称痛心疾首,划清界限,脱离父子关系吗?
不是口口声声说坏事都是混蛋儿子做的,自己完全是被胁迫吗?
那正好帮你清理门户,不用谢了。
就看这老狐狸,会不会被怒气冲昏头脑,不顾大局,举兵对抗了。
第三十一章 欺人太甚
“父亲大人,孩儿有些不解。眼看即刻就要东进抵御武田军的主力,为何不与大和松永氏保持表面上的和平,反而要如此……如此……如此逼迫呢?”
刚刚十岁的言千代丸提前剃了头发,穿上最小款式的甲胄,依然略嫌宽大,腰间配上小胁差,脖子上带着沉重的千里镜,虽然极力做出严肃冷静,煞有介事的神态,可落在眼里,怎么都像是童子军玩游戏,多过武二代的初阵。
不过,其父倒也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提前元服参阵,只是拉出来见见世面而已。
“火烧比山延历寺”事后二十余日,与京都贵人们费时费力地牵扯了一番之后,时间已到了春分、清明之间,除奥羽外,扶桑列国的气温彻底回暖,冰雪已尽消融。此时东边传来消息,武田军重新集结,意在趁胜更进一步,织田、德川严阵以待。
平手秀向和泉、淡路、纪伊三国的国人众,及四国诸势力发布了动员令,要求履行合约,吩咐前者在一个月,后者在两个月之内,提供约定数量的兵马,集中于畿内以供驱使。而他本人领着数千旗本,加上畿内四处一些临时加入的客军,却未立即向尾张、三河驰援,反是自京都向南,进入大和一国的境内,将松永久通及其长子的人头送到信贵山城,请松永久秀出来会面。
一些心思比较缜密,又没那么缜密的家臣,就觉得这么做有点本末倒置,主次不分了。
当然,敢直言进谏的,唯有自家大少爷一人而已。
平手秀答应了佐佐成政的交涉,要把女儿提前送到岐阜城去,完成婚礼仪式,而言千代丸是放心不下雪千代这个姐姐,一再恳求之后,破例同道上路的。
正好当爹的也想让孩子扩展一下视野,顺便作为准女婿,拜访石山本愿寺的老泰山和丈母娘。
结果言千代丸换了一副妆容,与雪千代一同,姐弟俩由井伊直虎领着,在二百卫兵,八十仆役,三十侍女的簇拥之下,来到了京都,与平手家大军汇合,等待一道向东出发。
期间平手秀有意向儿子解释了当下的情势,分析武田西上为何牵动天下的原因,甚至隐约透露了织田一系分裂之后,各自不同的立场。
这是言千代丸第一次以武家继承人的身份,接触到黑白难辨的层面。他对世界的原有认知不断受到冲击,但同时也学得很快,对于“朝廷、幕府、寺社、各方大名都有各自的立场取向”之事,已经能够理解。
然后,在父亲鼓励之下,没两日便忍不住提出疑问。
对于儿子的不解之处,平手秀耐心解释道:“一柄削铁如泥的刀剑,最有价值的瞬间,便是砍下敌人首级;而其次,则是藏于刀鞘,引而不发之时。现在松永弹正,就仿佛是一个随时可能拔刀的剑客,从某种层面讲,他比已经亮出军阵的武田更加危险。所以我现在极力逼迫,就实要让他做出抉择,要么把刀扔掉,要么干脆拔出来。”
“原来如此。”言千代丸若有所悟,“这是不是也符合您之前说过‘先安内,后御外’的道理?”
闻言平手秀微微色变,摇头道:“我可不曾如此讲过,只是外人谣传罢了……这些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公开说出去,是很不妥当的。”
“是!”言千代丸连忙俯首领命,但接着又皱着眉抬起头:“可是,我觉得……就算……就算不说,我家现在的作为,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啊……”
“……”平手秀亦无言以对,稍觉尴尬,片刻后方才正色道:“若是换了别人,确实会有你说的这个问题,松永久秀此人,近十余年来,一直在消耗名誉与信用换取实利,而我却是放弃了不少实利以维持名誉与信用……于是才有了今日的人心向背。”
言千代丸听得懵懂,只是一知半解,却又不明白该怎么表达出自己的疑问来,只是低头闷着思索。
过了一会儿之后,派去大和信贵山城做使者的堀尾吉晴回来了。
他说那松永久秀十分克制,不仅没有起兵来攻之意,还说什么“感谢平手刑部大人助老朽清理门户,我早已与这逆子恩断义绝,父子之情无存,绝不会因为此事而动摇对朝廷和幕府的赤胆忠心。”
“真是能忍的老狐狸啊!”平手秀不禁为之感慨,接着犹不甘心追问道:“茂助(堀尾吉晴的字),你可曾将一大一小两副头颅送到松永弹正的面前?”
“这……”堀尾吉晴羞愧道,“松永弹正坚持说他缠绵病榻,不能见光受风,臣下再三要求,也只是离了二十步远,隔着一层屏风晋见。至于那两只准备好的头骨,只能由他的近侍转交……”
“嗯……这不是你的责任。”平手秀十分遗憾,“连这都等忍得下,他说什么‘父子决裂’的借口,说不定真的会被世人所相信……还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对付他啊!武田、朝仓、北诸军已经动员,时不我待,看来只能姑且搁置了。”
如果是小西行长那种天生嘲讽脸,说不定能激得松永久秀发怒,但是当事人可能也是别想活着回来了。人家真要撕破脸,指不定还讲不讲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潜规则。
何况小西那家伙还在养伤呢。
本多正信倒是多半有办法拿言语逼得松永久秀没处回旋,岩成友通大概也有机会。可是,他们显然不愿意担任这种危险度极高的工作,非逼迫着去,那就伤感情了。
反之山内一丰、堀尾吉晴这些人倒是视死如归勇猛无畏,什么任务都敢接,但行事的手腕就没那么高明了。
事已至此,差不多接近底线了。
凭借平手辛苦营造的美誉,与松永多年惹下的恶名,两者的鲜明对比,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人家都已经说亲生儿子死得好了,还要怎么样?再逼迫下去,舆论的天平可能就会反转。
扶桑的文化里,天然就有“刑不上大夫”的情怀,而松永久秀,乃是堂堂从四位下的弹正少弼,无可争议的士大夫阶级代表人物。
这种贵人,死在战场上倒也罢了,刀剑无眼谁都说不出什么。但若不在战场上,那就拥有认怂保命的特权。闹出的事情不到石田三成那个程度,就不会轻易被砍脑袋。
公卿、僧侣、文化人们,因为佐佐成政的事,已经心怀怨恨,自不必说,幕府和畿内国人的情绪,则需要谨慎对待。
只是,一旦就此收手,该如何防备松永久秀事后潜在的报复可能性呢?
换而言之,要留多少人在京都附近,才能放心前往东线?
仅仅是大和松永家的话,他们在围攻御所失败后损兵折将,本不足为患。可是现在幕府内部也并不平稳,足利义昭这家伙的思维很难预料,坐镇南近江竹中重治虽然看上去是友军但人家也是有利益诉求的,而西国的浅井长政似乎已经快要给浦上家的棺材盯上钉子了,随时有可能“班师勤王”的。
想来想去,也得要得力家臣,带领一万人左右,驻守于侧,才足够让人放心。
然则,这么一来,剩下的兵力就不够在东线产生决定性影响了……
平手秀一时难诀,犹豫之间,正想着是否要把本多正信、岩成友通叫过来参详一番时,却忽然听到身边的言千代丸开口了:
“父亲大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现在您是想要想办法逼迫松永家露出破绽,但是未能如愿……是这样吗?”
“不错。”平手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你有什么建议吗?”
“……呃……我昨天听说,松永弹正的长子长孙尽殁之后,尚余一名……一名幼孙养在身边。既然他……他老人家,声称对我家……对朝廷和幕府的忠心,丝毫没有那个……那个动摇,那么,按照惯例,要求他……嗯,在发生大型变故之后,要求他的幼孙到京都担任人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言千代丸的神情还有些不太自信,但话说得倒是还算清晰。
听了这话,平手秀眼前一亮,忍不住猛然拍了面前的案几:“的确如此!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居然没有想到!”
接着侧首望向帐下那俯首侍立待命的堀尾吉晴,吩咐道:“便按此行事吧!劳烦茂助你再走一趟,有请松永弹正那个六岁的幼孙,来我这里做客!”
“是!属下遵命!这次一定将主公的决意充分展示!”
堀尾吉晴脸上郁闷与惭愧的气氛一扫而空,又恢复到踌躇满志的状态,伏身拜了一拜,之后起身,转向,大踏步走出。
之后平手秀侧身面对言千代丸,神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一时找不出话说。
而言千代丸自己,也有些神思不属,怅然若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二章 围攻信贵山城
平手秀没忘记让人去御所禀报或者说通知了一下,进“谗言”说:咱们松永弹正这番表态,我个人姑且能够接受,只是下面的兵将不放心啊!毕竟除了这么大乱子,仅凭口舌怎么能够取信于人呢?
这官司打破天去,根子上也立得稳。
果不其然,那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顿时坐不住了,也无心再装什么深明大义,而是服软称:“老朽的长子长孙俱殁,固然是他们自己取死不管旁人,但无论如何,目前是仅余一个幼孙在身边了,实在不舍得紧,我愿进献军资粮秣,以示诚意,还请平手刑部高抬贵手,收回成命为善!”
对此,平手秀当然是礼貌却又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弹正大人不舍幼孙,当然是人之常情。然而兵将们疑惑于贵家的真实立场,岂非亦是人之常情吗?我固然可以体谅弹正大人,可是谁又能体谅我呢?”
话传回去,过了大半日后,又收到消息,说是松永久秀进一步屈服,亲笔写下书信说:“吾垂垂老矣,寿数恐在旦夕之间,仅有幼孙可承血脉,如何能够远离?向有天下珍品,唐物九十九发茄子,历经奈良珠光大师,越前宗滴殿,机缘巧合,蒙尘于信贵山城之中,暂归鄙人所摄,数十年来视若身家性命一般,不敢稍有轻忽……今愿以此至宝,代替拙孙,聊表寸心!”
见之,平手秀心道不妙。
这名贵茶具的威力,在京都那群公卿、高僧、文化人看来是很不一般的,此事传出去,让人觉得是“穷凶极恶的平手刑部从知书达礼的松永弹正那里强夺名物”,舆论上很不好听。
于是也容不得张扬出去,立刻做出回复:
“我平手秀乃是自尾张乡下而来的田舍武士,性素没有懂得京都人的风雅礼节,茶器的高低贵贱,一概不知。此番只认人质,不认他物!”
命令堀尾吉晴将这样的意思传达过去。
接着,就没有下文了。
堀尾吉晴出发了一两个时辰,平手秀方才终于意识到其中的风险,连忙派人关注。但整整一昼夜都没有任何消息。
到了第三日上午,才基本可以确认,松永久秀放弃了谈判解决问题的幻想,举兵笼城,仓促招募了邻近的数千人到信贵山城防守,彻底坚定了倒向武田的立场,摆出对抗姿态。
如此发展,正如之前所愿一样。
只是
使臣堀尾吉晴,本人境况不明,不知是死是活,他身边两个亲信,一曰三谷乙兵卫,一曰朝日富太郎,都被松永家砍掉脑袋,悬在城门口示众了。
事竟至此,平手秀连呼大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催着和泉、淡路、纪伊三州,乃至四国的援军赶紧上路,尽快攻下信贵山城为善。
另一方面则是赶紧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原原本本(夸大其词),将松永家生变这事广而告之,以求取得舆论上的优势。
同时令拜乡家嘉、香西长信,各领一千五百余众,一者走正面大路,一者从东侧绕过,挟制信贵山城的城郊,防止大和国内松永家的爪牙继续聚集。
逐条命令被雷厉风行地执行下去,局势走向也都尽在把握之中。
不过平手秀的情绪依然十分不好。
他深觉得是自己错误的判断,导致堀尾吉晴出于险境,对此颇为懊丧。
那什么……三谷乙兵卫,朝日富太郎,听起来便知是下级武士,死了就死了并不打紧。可堀尾吉晴最近大半年来在中枢比较活跃,如今隐约已经是位卑权高的新锐干部,这种人轻易折损了,是会对士气产生负面影响的。
……
四日之后,浅野长吉、安宅信康、中村一氏,带了和泉、淡路、纪伊三地的国人众,总计六千八百军势(动员率因故未达到百分之百)前来,与平手秀的本队汇合,抵达大和国信贵山城之下,遥望着负隅顽抗的松永氏。
河田长亲在四国动员了不少友善势力,其中包括了三好家的十河存保,一条家的依冈左京,更有长宗我部家的“姬若子”亲自出马,原本说是尽力凑齐三千人,结果来了四千五百,已经集结完毕,正在准备渡海。
坐镇岸和田城,主持钱粮运转的伊奈忠次顺便找人带了封信过来,说最近的经济压力十分巨大,不仅自家仓库搬空了,旗下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三家商户的储备银两亦接近告罄。全靠新任大舅子津田宗及的五万贯献金才顶得住,但也不一定能顶太长时间。
不过平手秀很有信心能撑到击败武田,非常坚决地回信要求各位御商继续支持,并提醒说必要时刻可以进一步向界町其他商家化缘讨斋。
拜乡家嘉、香西长信见了主君十分兴奋,他们各自带着一势人马,受命预先出发,一南一北围而不攻,从两个方向隔断了信贵山城与外部的联系通道,并且屡次挫败敌方的突击行动,两人总共斩获了四五百敌军,战果颇丰。
数月之前,松永久通响应武田,围攻御所,基本等于压上全部身家豪赌,然后赌输了。现在眼前这些残兵败将果然一如所料,不怎么经得起打。
根据拜乡和香西两人分析,信贵山城里的守军应该不超过四千,粮草军械也不会很充足。城外支持松永家的势力倒还不少,但都被及时拦住,皆成了不足为虑的乌合之众。
大和国著名的本地势力,有“剑豪”之称的柳生宗严,似乎是早对松永家不太满意了,趁此机会,搭上师兄疋田景兼的路子,向平手家搭上了线,承诺说,只要柳生家四乡五十三个村子的领土不进行检地,便肯为“王师”带路。
通常来讲平手秀不会同意类似这样的条件,只是考虑到对方名声响亮,大和一国短期内也不可能充分掌握,也就破例慷慨地答应了这个无礼要求。
于是柳生家大张旗鼓,公开反正,剑豪柳生宗严本人身体不适,派了长子柳生严胜,带了四百八十名士卒,加入到攻城方的队伍。这带动添上、山边两郡十来个豪族,共有近两千人队伍改换门庭。
总而言之,除了堀尾吉晴生死不知之外,军事层面的进展完全令人满意。
而外交层面上
浅井家至今完全没有返回畿内的意思,甚至好像是连北近江故地也不打算要了;河内、山城这两国,正处于幕府掀起的“肃反”大潮当中,无暇他顾;南近江土豪们在竹中重治带领下,结为松散的同盟,对抗北边的朝仓;北伊势的泷川一益与南伊势北具教依然对峙,伊贺那穷山恶水的刁民一向不闻窗外事……这些人都起不了什么太大作用。
主要有兴趣掺合的是两人。
足利义昭口头上支持平手秀的“讨逆”行为,同时别有用心的提出:大和国的土豪地侍们,都只是受蛊惑而已,不可大加株连,只追究松永氏一家一姓即可。
筒井顺庆则是亲自带兵上阵来打松永久秀这个落水狗,还特意强调:除了首恶之外,那些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从犯也不可轻饶,以免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很明显,前者远在京都,是想借机收拢松永家的旧部,为幕府所用,而后者近在咫尺,意在留地不留人,夺了领土自己消化掉。
而平手秀对他们两边都只是含混不清地应付了一遍。
花这么多钱,动用这么多人,费这么多心力,难道是为了做好人好事来的吗?当然是要优先满足自家的利益,二位朋友的诉求在此之后,再尽力而为。
考虑到内外局势,平手秀决定以正兵强攻和长期围困为幌子,用攻心战术来解决松永家的最后抵抗。
敌人已经是日薄西山,就不相信不会产生几个卖主求荣的贪生怕死之徒。
这个过程中,平手军重点在于摆出大肆营造破城器械与忍者袭扰烧毁物资的姿态,并且夸大宣传己方源源不断的援兵,并不计较实际的成功。
通过“改邪归正”的柳生宗严,这些信息肯定是有本法传到城里面去的。
城下又等了十余日,四国方面的四千五百部队到位,筒井顺庆承诺的六千援军亦按时出现,加之织田长益等势力合流,攻城总兵力几近三万人。
亲自带着二千精锐前来的长宗我部元亲刚刚下马,还未来得及解开衣甲喝口热茶,便先带着家臣绕着城观察了一下,然后主动请命说:“我看松永逆贼,早已是强弩之末,请刑部大人允我土佐郎党出战!鄙人愿下军令状,三个时辰内,定要取下老贼的首级!”
而平手秀含笑安抚道:“既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就不用劳烦土佐的壮士了,杀鸡焉用牛刀?与武田决战之时,再让我目睹阁下的风采吧!”
此言一出,长宗我部元亲带着激昂又不冲动,遗憾而不失风度的表情,很有礼貌地听从命令,退了下去。
平手秀眼见条件成熟,准备发动一波猛攻,以战促降。
正在此时,却有老朋友虎哉宗乙,自京都匆匆而来,说有要事通报。
第三十三章 风评被害
虎哉宗乙虽然是个临济宗的和尚,不是平手家的臣子,但他给言千代丸当了好几年的老师,毋庸置疑可以当做半个“自己人”来看待。
他提出“有要事相商”,自然不可不见。
然而平手秀并未因此就暂缓攻城。
毕竟箭在弦上,已经是不得不发。何况城内兵微将寡,弹尽粮绝,眼看摇摇欲坠,指日可破,有没有主将坐镇指挥似乎也不打紧。
近三万的联军,兵精粮足,士气高昂,围攻一座充其量三四千人,外援已经断绝的孤城,而且是堂然正兵,未行任何险招,这要能出事,只能说是天亡我也。
拜乡家嘉、香西长信,各带了一千五百旗本,与浅野长吉和泉众一千七百,安宅信康淡路众一千,共计五千七百人布置在视野开阔,交通便利的南边。
中村一氏、平手季胤、木下秀长所指挥下的纪伊众四千一百,考虑到他们熟悉山林环境,就放在西侧地势比较复杂的区域。
东面宽广狭长,但那是筑城时主要防守方向,墙壁最厚,箭橹最密,于是交给前来配合的筒井顺庆,让他家的五六千人也出出血。
其余的旗本、一门、亲卫,河田长亲、长宗我部元亲、十河存保带来的四国义勇军,及织田长益等客军,加上临阵倒戈的柳生宗严等大和本地人,计有一万四千余众,与总大将的本阵一道,攻打北面大门。
平手秀令平手秀益、岩成友通、本多正信居中协调指挥,又安排了言千代丸与侍童们在旁边参观学习,便十分放心大胆地去见客了。
说是“要事相商”,其实平手秀心里,总觉得现下应该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否则也不能这么从容不迫,迤迤然地前去了。
果不其然,那装神弄鬼的虎哉宗乙,见面念了句佛偈,开口说到:“刑部大人!近日京都的舆论风头,对您可是大大不利呀!”
听了这话,平手秀相当的不以为意:“我才离京几天呢!舆论还能翻天覆地不成?公方大人尚在御所,就不信有人敢公开为响应武田的人叫屈。”
“这倒与武田无关了大是大非,当然不容改弦易张。”虎哉宗乙摇头道:“然而一些细微末节的谣言,也足以伤人于无形之中啊……”
“请勿再让我猜谜语了,究竟何事,不妨直言。”平手秀道。
“好吧!”虎哉宗乙轻叹了声,不卖关子了:“很多僧人们都说,您是因贪图松永弹正珍藏的名贵茶器和其他珍物,才巧立名目,到信贵山城来勒索敲诈……”
“这可就太不对了吧!”平手秀略感愤怒,“您可得打听清楚,前几日那松永久秀提出用‘唐物九十九发茄子’来换取和平,都被我一口拒绝了!话说别人不了解也就算了,大和尚你还不知道吗,我对茶具这玩意儿,可没什么讲究。要说我是为了大和半国的土地而来,倒还算说得过去……”
“事实正好相反吗?”虎哉宗乙有些惊讶,“京都诸寺的僧人们,听到的却是说平手刑部强行索要‘唐物九十九发茄子’未果,松永弹正宁死不肯交出家宝。”
“……好吧……从舆论流传的角度讲,确实是这种茶器价值连城的逸话,比较容易成为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故事……”平手秀无奈摇头,“我看这大概是今井宗久、千宗易、茶屋四郎那帮子奸商炒作物价的手段罢了……”
“不管是否商业手段,总之对阁下的声誉是有损害的。”虎哉宗乙煞有介事,言之凿凿,“这种强取茶器的冲突,若是最终化干戈为玉帛,就可以变为无伤大雅的美谈。但是……”
“今日取下松永家,乃是我势在必得之事,绝不可动摇。”平手秀严词拒绝。
“这可就……会被谣传成为杀人夺宝,那就很麻烦了。”虎哉宗乙忧心忡忡。
沉默片刻,平手秀复又疑道:“有人造谣中伤我,乃是意料之中。可是为何是用这等小事来造谣呢?干脆说我贪图松永家的家业,策动了比山延历寺的火灾,不是打击力度更大吗?”
“这个……”虎哉宗乙苦笑,“此事尽管得罪佛门,却是幕府和织田家所乐见的,如果在这上面做文章,就等于同时与许多势力为难。”
“听这个意思,这一套关于茶器的谣言倒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啊……”平手秀皱了皱眉,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话说,让您这高僧出来活动,不就是为了避免舆论上的被动吗?既然眼下有了情况,就请……”
“呵呵……”话说到这,虎哉宗乙勉强一笑,脸上才真正黯淡下来:“刚刚得到消息,家师在信浓发出指示,斥责我卷入武家的争斗太深,失却了修行之心……所以,贫僧不得不向您说声抱歉……短时间内,我是不能与平手家有太多接触了。”
“……”
平手秀终于愕然不已,不知如何答话,良久方才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愚蠢的话:“莫非……你们临济宗,是要在这次争端中支持武田家了吗?”
“……呃……”虎哉宗乙满头大汗地解释道:“家师并未公开倾向,况且他老人家也并不能一力代表临济宗的立场……”
“那我换个问法。”平手秀这个话题抓住不放:“除了说你不改卷入武家的争斗之外,有没有斥责别的人?我记得您一门师兄弟当中,也有少数是在武田家效力的吧!”
“这个……”虎哉宗乙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
“如此不用再说了。”平手秀十分不悦地摆了摆手,直言道:“如此双重标准,岂不就等于是襄助于逆贼武田家了吗?”
虎哉宗乙双手合十,深深低头,无言以对。
平手秀则是感到相当郁闷。
眼下这个情况,可是很不好处理的。
虽然说虎哉宗乙是个声名远播的高僧,早已树起自己的人脉势力,虽然他师傅快川绍喜是个不喜世俗,没啥实权的老和尚,但在佛门里面,师徒名分大过天,公然跟恩师对着干是极为忌讳的事。
天下佛教宗派虽然众多,但能掌握上流舆论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与公卿关系密切的天台宗,交好畿内武家的临济宗,以乡下土豪为根基的曹洞宗,再加上广受商人喜爱的日莲宗。其他宗派,要么上不了台面,要么是地方性质。
去年的时候,平手秀趁着信奉日莲宗的三好长治发糊涂,联合真言宗和一向宗,以卫道护法的名义,大肆向四国扩张,其实是狠狠把日莲宗得罪了一下的。
今年年初,火烧比山延历寺,又跟天台宗结下仇怨。
如今一直引为臂助的临济宗也出问题了……
一念至此,平手秀深感无奈,赌气说了一句:“不是说我有私心吗?那好,为了证明清白,我这就把全部军队撤回去,什么武田,什么松永,还有朝仓、北之类的,谁有本事谁对付去吧!”
“可千万别啊!”虎哉宗乙连忙打断,“万一御所中的公方大人顺水推舟发出一道御书,先夸赞您这种自证清白的行为,然后命令您谨守南海道,不用轻易上京,那可如何是好?”
“公方大人?”平手秀大为讶异:“他老人家现在这么有信心抵挡得住武田家?觉得用不着我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虎哉宗乙沉思了一下,补充到:“现在御所的气氛很奇怪,具体什么情况,贫僧也说不准。借着清扫武田同党的名义,幕府最近取得了不少钱粮人口这倒也归功于您平手家干净利落击败了松永氏。但同时御所内部争斗好像也越来越烈了……似乎颇有一些人在劝说公方大人不要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出马征讨武田信玄。”
“这个应该不需要担心,公方大人对于刀剑血光之事,一向都比较贪生怕……嗯,一向都比较谨慎小心。”平手秀忍不住调笑了一声。
而虎哉宗乙却煞有介事地劝道:“也不可轻忽。须知现在幕府军中,添了柴田、木下为首的一批织田氏宿将,他们在前段时日驻守御所时,表现得相当不错……万一公方大人就被说动了呢?”
“……这也行?”平手秀只能说时势变迁无常。
“谁说不是呢……”虎哉宗乙也感叹了一下,忽然似乎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补充了一句:“贫僧还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不一定有什么很大价值……您姑且听一听无妨。”
“请先说来,说不定很有价值呢?”平手秀是聊胜于无的态度。
“嗯……是这样的。贫僧听说,柴田、木下他们那几位大人,之所以情愿暂时到幕府效力,而非另择他处,是因为幕府管领织田弹正出面说服的缘故。似乎我们的新任管领大人身体已经康复大半,并且和公方大人达成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微妙默契。虽然依旧是足利家的心腹严加看管着……”
“这个……”
平手秀一时无从判断真伪。
京都这地方,物产不算丰富,什么都缺,什么都需要从外面运输进来,就是不缺乏高谈阔论的键盘政治家,随便找个酒屋的店小二,宿场的小伙计,都能跟你滔滔不绝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看语气还以为是朝廷栋梁或者幕府高层下基层微服私访来了。
忽然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为之一震,心里有事的虎哉宗乙被惊得一屁股坐倒于地,平手秀也没站稳,幸好扶住手边树干。
仔细一分辨,响声似乎来自信贵山城。
平手秀心下生疑:这次攻城战难度不高,不必要使用大筒,所以根本没有布置炮兵阵地,何况大筒的动静也没这么大啊……
旁边侍立的服部秀安,友好地顺手把虎哉宗乙拉起来,那和尚也是一脸茫然不解。
正在疑惑间,城的方向跑过来一个背后插着靠旗的使番,隔着几十步远便大喊道:“主公!长宗我部家的军势率先杀入本丸,但松永弹正既不战,也不降,反倒自己把天守阁给炸平了!”
第三十四章 取易守难(上)
松永弹正此生,诚然可叹。
遥想他一介底层町民(抑或是土豪地侍,越是下层越缺乏明确的身份划分),既非高名大姓,又不是三好家的阿波谱代,却能努力把握住城头变化大王旗的时机,攀上三好政权的腾飞势头,由一介书佐文吏起步,历经佑笔、奉行、足轻大将等职位,年四十五时才得到拔擢,以越水城代的身份独当一面,五十二岁更进一步成为一国之主,最终是从无到有,创建了官至从四位下弹正少弼,职至幕府御相伴众兼大和守护,领地超过二十万石的家族。其中艰难坎坷,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他的魄力、才具和气运,比之同时代顶尖的英杰,始终还是稍逊了一筹。
松永久秀此人,一贯是辅政之才胜过为君,长于庶务,拙于军阵,与商贾公卿相善,却见恶于武士同僚,因此种种因素所限,在三好长庆死后,群龙无首,风云际会的关键时刻,难以将政治地位上的优势,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土地与兵力,反而一度被三好长逸所压制,险些身死族灭。
从此之后,这位“恶弹正”的人生便开始渐渐的走下坡路。
一方面可能是随着年事已高,松永久秀本人的智术和判断能力有所下降,另一方面,他的儿子松永久通实在是个不省心的人,才具远不及其父,野心却犹有过之。
依靠往日积累的人脉与高明的外交手段,以信贵山城为据点的大和松永氏在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二元执政的时代,依然被视作是颇有影响力的畿内巨头,但往日的风采是再也不复了。
尤其从信长遇刺,到武田上洛这段时间,畿内局势几度剧变,而松永久通两次选错了边站队,将其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政治资本,终于挥霍得差不多了。
偏偏这时候,杀出一个讲究“斩草除根,诛恶务尽”的平手秀,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顶着巨大的财政压力,集结了超过三万人的部队,将信贵山城围得严严实实,眼看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了。
用一句古人的话形容,这种心态叫做“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于是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堂堂松永弹正,毕竟是曾经有资格窥视神器,接近过至尊之位的人,虽然垂垂老矣,无力再扭转乾坤,终究不乏宁折不弯的勇气。
其独子和长孙,已在比山上,殁于佐佐成政之手,仅剩的幼子,又在天守阁一同玉碎了。如此说来,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和松永氏数十年来的一切,无论是光荣勋绩还是阴谋诡略,都被付之于烟消云散。
“这起码该有三百斤……不,是五百斤火药才能有的爆炸效果吧!老子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也不知道松永家哪来这么多的货……”经过最初的震惊后,近来时常执掌火器部队的一门众野口政利,对着熊熊燃烧的“遗址”啧啧称奇,“可惜春田屋秀一先生不在,他若是亲眼看到,大概能推算出更多信息……”
一旁的长宗我部元亲稍稍退后,尽量显得平静沉着,但听了野口政利这话,却忍不住心生苦涩之意火药这玩意儿,成本其实不算很高,制作工艺也并非绝密,但所需的硝石、硫磺在扶桑却是很难买到。长宗我部家穷尽土佐之力,至今也才得到五六十斤,按一斤火药可以让中型铁炮发射一百次计算,一共就是五千次射击而已,学人家发展火器那是遥遥无期的……可没想到人家松永弹正花了好几百斤火药就为了自爆,畿内人果然有钱……
难得有机会独领一军(其实真正负责军务的是和泉众笔头寺田安大夫)的浅野长吉也凑了过来观赏,他看上去很是意犹未尽,听了议论便吐槽道:“既然还有这么多存货,为何不用来向外射击,继续抵抗,反而要与城携亡呢?这松永弹正的心思,我真是想不明白。”
火器经验丰富的野口政利早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他见这浅野长吉口无遮挡,语气不甚恭敬,懒得答话,只呵呵一笑,不去理睬。
旁边另一位一门众生津贞常向来没什么脾性和心眼,也不觉得受到冒犯,走近两步,仍是笑呵呵地回应说:“浅野殿,您大概没注意到,刚才交战之时,松永家虽然有不少士卒手持着铁炮,但并未对我等造成什么阻碍,反倒是不少炸膛伤了自己的……须知我平手家‘春田屋’的良品,是有了两年多的反复试验之后,才发到军中使用的,看来松永家是只凑齐了火药,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其中的机巧呢!”
“啊哈!看来我们的总大将,平手刑部大人的本事,外人终究是没法轻易学过去的。”织田长益耳朵甚好,远远听到人声,便喜形于色兴高采烈地大发感慨。只是他话中的内容,仔细想来,颇有些深意你一个织田家的一门,称呼平手刑部大人作“我们的总大将”,这可合适吗?
“长益殿此言甚是!”与他齐肩的拜乡家嘉听了这话,甚觉得与有荣焉,全然忘了当初他是被“鬼童子庆次”强行裹挟着才加入了平手军的虽然说他一个小家小户的底层武士其实也没什么别的路子。
“四国岛上,今切川一战,用‘百裂炮’打死了阿波国第一勇将七条兼仲,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引来了野心辈的窥视……这可不是好预兆啊!”再接着是加藤教明,他口风是一贯的谨慎,甚至可说得上是悲观。
加藤教明边上是加藤光泰。他们两人最近叙了族谱,发现往上数六代,很可能是一家人,便互相认下这门亲戚。加藤光泰听了加藤教明这话,脸上有些不以为然,但表情稍纵即逝,身为新人不敢表现出来。
然而他不出声,在场却不缺乏比加藤教明资历更老,关系更近的老人。野口政利、浅野长吉等人开口就要反驳,却被远处传来的爽朗笑声打断。
“哈哈!三之丞(加藤教明通称)这杞人忧天的习惯,还是得改一改才好!”平手秀器宇轩昂,龙行虎步,缓缓走来,拈须而笑,身后跟着服部秀安和虎哉宗乙等人,“利刃未出之时,固然是藏于暗室。但该用的时候也要果断亮出,否则捂到生锈都没出过刀鞘,可就尴尬了。”
众人齐齐称是,纷纷称赞领导高瞻远瞩,一语中的。
平手秀含笑摆了摆手,走上前几步,抬头见了敌城本丸中的情景,神色才骤然一凌,笑容全部收敛起来。
信贵山半坡上,方圆数百步之内,都被松永久秀建起城郭。虽然限于地势,没有大块的平整面积,但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总共有上百个院落,中间无数道阶梯相连,结构繁复,却又错落有致。屋敷、道场、仓库、箭橹、佛堂等不同用途的建筑按照一定的规律有序的各自排放。
一眼看上去,这座城的布局还算合理,没有过多改变地形,却能满足行政办公和储存物资的需求,只是在防御功能上做得不够好。这层层叠叠的院落太多,所以需要注意的要冲也太多,难以分兵把守。
根据预先收集的资料,这座城的本丸位于山最高处,长六十步,宽四十步,内里是高耸的四层天守阁,由京都、奈良等地十多名艺术家联合设计,充分体现了和风建筑的美感。
但现在出现在平手秀眼前的却是烧的稀烂的一片废墟。
院墙里,本该存在的树木、家具、装饰、武器之类的,现在全看不出原本模样,变成了黑乎乎的焦炭余烬,正中的天守也早已散落垮掉,只剩最粗的几根梁柱,还维持着一部分框架雏形,火借风势,呼呼作响,有时烧不烂的金属和陶瓷器从楼上跌落下来,还会发出脆声,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焦糊味,间或也有传来人肉被烤熟的香气。
见之平手秀稍有感慨但没感慨太久,便立即询问:“你们是最先一批到达本丸附近的部队吗?可曾发现堀尾吉晴的下落?”
话音落地,在场诸人立刻都申请严肃起来,却是面面相觑不能应答。
片刻后,加藤教明小心翼翼说道:“属下方才倒是擒住一个逃出本丸的侍童,那人交代说,堀尾殿……是被关押在本丸里面的。”
闻言平手秀不禁默然。
距离松永久秀“自爆”已经有了小半个时辰,而本丸的火至今都尚未熄灭,呆在那里面,显然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确切说,应该是十死零生了。
“一定要找寻到他的尸首,至少得给后人一个供奉的地方!”平手秀面色沉痛地下令说:“茂助(堀尾吉晴的通称)他好像还没有子嗣……”
“有个与游女生下的庶子,年纪尚幼养在外宅,还有个已成年的弟弟。”八卦新闻最精通的浅野长吉立即小声附耳做了补充。
“令其庶子继承俸禄,其弟继承职位。”平手秀立即做了决定。
众人纷纷称是,各自称赞主君仁义。
而后加藤教明状似无意地问到,战后此城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这却令一向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平手刑部大人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此事已有决断,但不适合在此处说,将来各位便知道了。”
大家在这言辞之中,似乎能觉察到一丝为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