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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木寂无声     战国之平手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平手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取易守难(下)

    从各处出动重兵进入大和,接着与松永氏几番谈判未果,一番激战之后最终攻克信贵山城,总共花了二十六七日的功夫。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在调集军队和物资,真正打仗只花了几个时辰而已。

    究其缘由,最直接便是信贵山城的防御力量不够强大,本质则是由于松永久通两次选错边站队,将他老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政治资本与钱粮士卒都挥霍一空,导致在最虚弱的时间点上,被人掐住了脖子。

    平手秀如此坚决地讨灭松永氏,不接受任何妥协请求,其实主要并非是有意夺取大和一国的土地领民,而是为了确保京都附近的安宁和谐,防止在与武田对战时,身后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但话说回来,动员了旗本七千,国人众七千,附属势力四千五百,另外还有五千名自愿加入的客军需要供养,主动前来增援的筒井顺庆尽管没起啥作用也需要奉上适当礼金,加起来三万士兵,人吃马嚼,军资支应,每日费用至少都在五百贯以上。花这么大代价,解决了松永久秀,也不可能分文不取秋毫无犯的。

    将士们总不至于是为了大和人民的幸福和自由来打仗的吧?

    广大的乡野地区一时不可能真正纳入有效管理,但最少这信贵山城,吃下去就不可能放出来。

    如今平手家旗下有了“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这三家御商,每到一地,只要站住辐射力强劲的大城,控制商贾通行和物资交易,便能利用各种手段,高效地获得收入了。再结合招抚手段,拉拢柳生宗严之类的豪族地侍,逐渐扩大本方影响力。

    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拿到大和国的国司或者守护身份,所以施政方式势必不能仿照和泉、淡路、纪伊三国,而是要参考四国的经略之道。

    在平手秀的想象当中,应该先一鼓作气讨灭松永家,先造成占领大和国的既成事实,而后搁置争议,打退武田,取得足够的政治资本之后,这个既成事实也就容不得他人置喙了,不管是幕府、朝廷还是佛教各派都说不出什么,后续顶多就是跟地头蛇兴福寺的代言人筒井顺庆如何瓜分胜利果实的问题。

    可不曾想,逼死松永久秀之事,在宗教界与文艺界造成的反应,比自己预料之中要强了很多。也不知道是恶弹正真有这么大的面子,还是有别的什么因素。

    再加之临济宗的大佬快川绍喜毫无征兆(其实也不是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坚决站在武田那一边,令“平手家的老朋友”虎哉宗乙束手束脚。

    这一进一出,平手秀在舆论上就瞬间变得被动起来。

    前几月,比山延历寺上的变故之所以无疾而终,是平手秀巧妙借势,利用了足利义昭对自身地位的警惕心,在大义上压制住了京都传统势力亦即是朝廷公卿、高僧大德、文人町众们构成的集团。

    这个集团不是靠利益维系的,而是靠价值观黏合的。他们在某些层面上极其弱小,但在另一些层面上又非常强大。

    然而,一旦足利义昭对形势的认识发生改变,又会如何呢?

    攻下信贵山城之后没过几天,平手秀便开始听到各种令人头疼的消息。

    首先比山延历寺的旧事被重提,僧人们不太敢直接指责平手秀是幕后黑手无凭无据的你这么说就等于撕破脸了但他们旁敲侧击地吹毛求疵,批评平手军明明驻扎在京都侧近,却没有起到维护治安的作用,应该为事件负一定责任。

    而后足利义昭立即派人安抚说:僧人的弹劾是无中生有,一派胡言,刑部大人不必为此介怀。目前真正要紧的,是确定山城、河内、大和诸地在如此巨大变故之后的新秩序才是。此事我已通知了各地的豪族,包括您刚刚招降的柳生氏,大家一起共同商议是最好不过。

    接着织田家的信使通过佐佐成政,递上一封书信,言:“刑部大人兵锋所致,无坚不摧,区区松永,跳梁小丑,岂堪一击,在此谨致贺意。然贼酋武田气焰嚣张,远非松永可比,若令千金雪千代公主如约履岐阜城,将士必将信心百倍,不畏强敌。”

    身边的筒井顺庆则是有事没事就对平手家的重臣们说:“松永家根基深厚,流毒甚广,只取下信贵山城恐还不足,一定要追究那些为虎作伥的卑劣小人,才足以肃清大和一国的风气,请各位转告刑部大人,千万不可被临阵倒戈的家伙蒙蔽啊!”

    远在佐和山的竹中重治亦寄来私信曰:“信贵山城虽落,畿内仍难安定。所谓‘当局者迷’,刑部大人身处风浪之巅,恐有力所不至之处。但有所需,吾定当尽力斡旋。”

    如此情景,平手秀不仅感慨:这天下大事,有时候打仗反而是最简单的部分,战前与战后的政治工作才更艰难。

    ……

    这段时间里,天下其他群豪也没闲着。春耕过后,各方战火迅速重燃。

    渐渐在西国站稳脚跟的浅井长政,继去年攻下备前重镇室津城后,又创造了一个经典的战术案例,悄无声息地使出声东击西和驱虎吞狼的连环计。

    事情要从但马守护山名佑丰说起,此人才具平庸,却占着生野银山这块肥肉,一度被织田、毛利联合赶走,后来趁着丹羽长秀身死,得到幕府暗中支持又一举复兴,但威望已经一落千丈,再也压制不住家臣的内斗。

    正巧附近占据了丹波三郡的赤井直正是个野心勃勃,勇武善战的家伙,见状便以“调解争端”为名,发兵七千,前来进犯。

    那山名佑丰,名义上兵力是来敌的两倍,实际打起来却完全不是对手,十日间连败三阵,损兵折将,被夺走十七处据点,包括最重要的竹田城与此隅山城,于是生野银山的控制权暂时归到丹波赤井家旗下。

    山名佑丰束手无策,胆战心惊之下,赶紧向四方大名寻求支持,也不管往日亲疏恩怨,完全是病急乱投医了。

    可出于意料的是,坐镇播磨的浅井长政收了求援信后,竟像是早有准备似的,迅速派精锐从偏僻小路翻山越岭,突袭了赤井直正的后背,一举将其赶回丹波,令生野银山的归属在旬日之内再次变更。

    很明显,客人来都来了,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轻易走,实际等于是引狼入室。然而浅井太君只要银山不要命,赤井家却是既要钱也要命,相比之下,山名佑丰还是庆幸的……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平手秀一方面感慨浅井加黑田的组合确实厉害,到了关西简直是虎入羊群,另一方面也有点好奇:他们是真的宁愿放弃北近江老家,也不打算卷入中枢局势了吗?

    这种精神,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评价。

    不禁令人联想起,原本历史上,关原合战时期的黑田如水。

    此消彼长,浅井家春风得意,西国的其他势力就会觉得难受了。

    曾经的备前、美作之主浦上宗景,俯首称臣让位给宇喜多直家,才保住性命。但宇喜多直家西边是仇人三村元亲,东边是虎视眈眈的浅井长政,也舒服不到哪去。

    家大业大的毛利家,也为自家附属势力的处境感到苦恼。

    山阳的三村元亲,满心要杀了宇喜多直家为父报仇,一点都不顾全大局不经请示私自发兵去打,也就算了,关键你兵力比人家宇喜多直家多几倍,还打不过人家,最后损兵折将,灰头土脸的回来,还要请求毛利家给予资助,才能度过难关……

    山阴的武田高信,自以为能在但马战乱中收到渔翁之利,花了好大的心思去笼络当地豪族,准备有所动作。可惜还没动手,却见那浅井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杀了进来,许多已被武田高信说服的人,莫名其妙卷入战乱而死。偏偏这事你还没理由公开抱怨……

    至于以山中鹿介为首的尼子残党又换了个地方再次起兵谋求复兴,这对毛利家已经算是不能激起任何波澜的日常新闻了。

    与此同时,伊势国也传来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消息。

    据说泷川一益据北伊势数郡之力,领兵八千,与北复兴军屡次交战,胜多负少,甚至二度夺去了大河内城。

    但这位“进退皆能”的名将,无法统合麾下错综复杂的国人势力,内务又不够细致,虽然打了胜仗,却被质疑赏罚不均,招致内乱。结果在争斗中,织田家压制伊势国最重要的一张牌,即信长送过去当北家样子的茶筅丸(后来的织田信雄),被淬毒暗器所伤,抢救无效身亡。

    此事不仅令北具教的复兴军得到喘息机会,更引发进一步影响。

    织田信忠脸上无光,但无余力讨回威势,而泷川一益领导伊势的身份地位遭到质疑,不得不向足利义昭发信,请求给予适当的名分来稳定人心。于是继南近江之后,伊势一国,也渐渐在法理上脱离织田家了。

    近江的竹中重治倒是敏于人心,面面俱到,不会遇上这等事。

    然则他根基终究浅薄,能真正掌握的兵力极少,抵御住朝仓家的军队还行,想要反攻实在是无力。

    越前名门朝仓家,修文偃武积弊已深,按说战斗意志是比较差劲的。不过敌方缩在城里不敢轻易出来,己方可以随意在乡间劫掠就食,这种仗大家倒还很愿意参与。

    而最受瞩目的远江、三河、尾张一带,武田家又一次聚集起近五万大军,兵分数路,已经动身。织田和德川的五万联军,也基本到位。这条战线上双方投入的兵力极多,因此进展要慢上许多,至今没听说正式接战。

    至于平手秀盯得最紧关心最多的京都御所周边……也出现了让人担忧的情况。足利义昭在山城、河内大肆出手,剥削钱粮,还聚集起了据说是万人规模的军队……这大概是最近百十年来,幕府所掌握过的,最大规模的直属部队了。

    其意在何为,真是惹人深思。

    考虑到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上的战事,平手秀渐渐想出了一条以退为进,先抑后扬的计划,觉得足以用来扭转政治舆论层面的被动。

    但这计划有些过于大胆,就怕还没等到“后扬”,“先抑”的过程中就已经出问题了。

    要不要试试呢……

第三十六章 温柔陷阱

    和泉国,淡轮港。

    平手刑部聚集大军进入大和,一月之后终于从传来捷报,这让上上下下各方面的心神全都为之一振。

    紧绷了很长时间的神经,总算可以休息一下。

    于是平手秀特意开了恩,不仅在前线大肆封赏,犒劳三军,还吩咐后方也适当放松,鼓舞一下士气。

    坐镇岸和田城筹划钱粮的总奉行伊奈忠次,接到主君传回来的命令,便宣布:后勤组全员可以分批次进行一番轮休,每人都是两天的假期。

    从年后一直马不停滴忙到五月的奉行、书佐、下吏、用人等,无不欢欣鼓舞,感恩戴德,纷纷拿上前段时间的“奖金”和“加班费”,结伴到城下的酒馆、宿场、鲸屋去享受生活了。

    论质量当然是界町最让人满意,但行程远了点,一共才两天假,可不愿意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这岸和田城自从姓了平手以来,可谓是生机勃勃,一日千里,纵不能与界町、石山、京都相比,却也堪称是二线顶尖的水平,娱乐场所的工作人员自然不缺,从相貌身段到专业技术和服务态度亦颇可取,性价比非常宜人,足以抚慰身心。

    只有少数养得起良马的上级武士,能够来一番悠闲的“界町自驾游”。

    话说那服部春安的“警视厅”成立之后,和泉附近的治安确实大幅提高了,至少明着拦路抢劫的大规模犯罪集团是绝了痕迹。武士老爷们一方面不情愿受到这个部门的管束,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部门还是有点作用的。

    放在五年前,你不带上七八个精锐侍卫,敢孤身骑着马去界町吗?

    至于那些知行数千石以上的“超上级武士”,又是另一种玩法了。

    再高级再亮堂的勾栏瓦舍,大人物们,也是不会上门去的至少不会公开的去,那是怕失了身份!真看中了什么花魁艺伎之类的,派个小厮去,请回家里就是了。

    从事这项“特殊产业”的商人,普遍经营体量不大,关系网通不了天,是以万万不敢得罪位高权重的武士老爷。否则的话,三天两头能有人来搜查,今天是追捕三好余党,明天是怀疑武田间谍,一帮子全副武装的大老爷们,凶神恶煞站在门口,你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有身份的大老爷们,大多数不在家,都跟着平手刑部出征去了,剩下的并不多。

    比方“淡路新参众”当中,旗头安宅信康,就临时担当“势大将”之职,带着从部众中挑选的八百六十条好汉,以“淡路势”的身份,编入远征军,去了大和,现在还在信贵山城附近驻扎着,短期内肯定不能返回。

    此时呆在家里,负责参与后勤工作的,是信康的弟弟,安宅清康,也即三好四兄弟中排名第三的安宅冬康的次子。他指挥着“淡路新参众”剩余二百七十五名登记在册的士兵,以及四十余艘中型船只,在伊奈忠次的统一协调下,专注于海路运输,也算做回了老本行。

    伊奈忠次宣布放假的那天,安宅清康十分大方地掏了私人腰包,给自家几个得力弟兄,发了一笔额外“过节费”,叫他们到岸和田城下町去“好好休息不要怕花钱”,自己却是悠哉闲适地回到了港町旁边崭新的“海景房”里。

    下面的家臣们,心知这位知书达礼的“二少爷”玩的是“金屋藏娇”的情调,不屑于去乱糟糟的“娱乐场所”,谁也不会没眼力去打搅人家兴致的。

    然而

    “金屋”是有的先不说金不金的,总算是个不错的屋子,“娇”也确实藏在屋子里,但事情的发展过程,却跟外面想象当中的情况,略有些差别。

    ……

    五月初三,午夜,天降细雨,月黯星消,海风徐来,水波不惊。

    安宅家的新屋敷里,昏暗的灯下,安宅清康左手颤抖着捏着巴掌大的纸片,心里砰砰直跳,神思惶恐极了,可看一眼右手紧紧攥住的小口袋,却又不禁无声露出贪婪的笑容。

    一方面是政治前途乃是性命的风险,另一方面则是可观的金钱,以及……

    两相衡量,不知孰轻孰重。

    斟酌良久,眉关皱成了一团乱麻,安宅清康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犹豫间,忽然一只粉雕般的纤细玉臂从他身后缓缓伸出,轻柔地环抱住脖子。

    如泉水叮咚般清脆悦耳的少女声线从安宅清康身后响起:

    “清康大人,我叔叔……拜托的这件事情,如果让您为难的话,就不要答应他了嘛!虽然拿到金子是很好,但是万一因此陷入麻烦的话,妾身会担心的呢……”

    这怯生生娇滴滴糯软绵绵的嗓音入耳,安宅清康心头一热,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将犹疑和忧虑全部收敛住,换了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半转过腰一笑,伸手抚着身后美人的发梢,送到鼻口心旷神怡地嗅了一嗅,接着爽朗一笑,戏谑道:“说什么呢?这点小事,对我来说算什么麻烦?我只不过是在考虑细节问题罢了。阿绫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才提出一件请求。别说是此等举手之劳,就算真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情,我粉身碎骨也不能拒绝啊……”

    安宅清康说的话并非全部是见色起意,至少还有一小部分出自真心。

    唤作“阿绫”的女子,来自东国,来到和泉国淡轮港,已经有一年了。她家门是四处行走的小商人,靠捐钱拉关系取得了一个“工藤”的苗字,勉强也可算是武士。

    这姑娘据说父母早亡,性子怕生,原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是前两年染了重疾,在乡下久治不愈,才被其叔父和堂兄,带到界町来求医。

    一线城市的医疗条件,肯定比东国乡下强得多,于是阿绫姑娘身体日渐好转,在医师建议下,常到界町周围的原野上踏青。

    可这一踏,好巧不巧遇上杀人越货的强盗,逃窜中复又撞上大摇大摆出行的安宅家二少爷。一番英雄救美的桥段之后,其清丽脱俗鹤立鸡群的气质,当即被看上了。安宅清康对她叔父一番软硬兼施,次日便带回去做侍妾。

    工藤家的阿绫姑娘,心思单纯,不谙世事,懵懂无知之下被安排了人生,也毫无反抗之意,自此认命接受,一心一意侍奉丈夫,既不知争宠夺爱的宅斗之术,又不懂如何索要衣饰妆物,跟别的“妖艳贱货”大是不同。

    要说有什么缺点,无非就是“姿势水平”有待提高。但另一方面她视夫君如天,乖乖听从命令,任何尺度的调教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正好满足了男人好为人师的劣根性。

    安宅清康得此珍宝,素来是宠爱极了。

    “唔……大人,您千万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听了男人讲些“粉身碎骨”的情话,阿绫脸上无甚喜意,反是一脸担忧地钻进安宅清康的怀里,“世道这么乱,大人一定要保重啊,就算是为了阿绫……您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没法活了呢……”

    “哈哈,哈哈。”安宅清康志得意满地紧紧将胸前的玉人揽住,故作迟疑:“你说的这事倒是难了,我好歹是武士,总是要上战场的,那可是刀剑无眼的事……”

    “呜……怎么这样子呢……”阿绫急的眼眶含泪。

    “除非有平手刑部大人那个本事,运筹帷幄,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用不着自己冲锋陷阵。可惜我这智术,是远远赶不上他老人家啦……”

    “人家可没见过什么平手刑部。您就是妾身心里最厉害的人。”阿绫仰着头,充满崇拜之情地盯着自家男人:“那天您像从天而降一般,从强盗手里把我救出来,妾身觉得,八幡大神也不过如此啦……”

    “这小妮子可真会说话……”安宅清康觉得身上某处一热,嘿嘿一笑,忽而装作煞有介事的表情道:“其实,就算是平手刑部大人这样的贵人,也免不了有时要亲征上阵,也不敢说丝毫没有风险。当年的织田弹正,那是何等样的豪杰?还不是被几个忍者所害……”

    “那……您可以一定要注意安全……”阿绫听了这话,愈发垂泪欲滴了。

    “嘛……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赏你一个儿子,以后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也有孩子陪着你过日子……”安宅清康的手不怀好意地伸进女人的衣服下摆里,“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行动吧!”

    “咦……是这样吗?”阿绫傻傻的偏过脑袋,眉毛微微皱起。

    “当然了,这可是我一番好意呢!”说话间安宅清康已经把女人按倒在地板上。

    “唔……那个……妾身……妾身多谢大人垂怜……妾身一定会努力……一定努力……努力怀上小宝宝的……”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嘴唇就已经被堵上了。

    彻底失神之前,安宅清康花了几秒钟稍微回忆了一下。

    阿绫的叔叔,那个什么“工藤优二郎”,其实也就是想借淡路众的军船,运一些珍贵货物,逃掉港口的盘查清点罢了。

    反正那四十多艘船,大部分时候都不是满载,额外带点货有什么打紧?

    既没有贪污公帑,又不涉及违禁品,顶多是个走私偷税的小罪罢了,多大点事啊。

    想到这里,安宅清康终于说服了自己,于是不再思考旁骛,全心全意投入到“制造下一代”的崇高工作当中。

    一时娇声啼啼,春意满屋,不在话下。

第三十七章 失意谱代的新工作

    五月的海边,气候是很舒适的,即便是深夜时分,也丝毫不嫌天凉。

    岸和田城下,街町东南数十步的偏僻角落,建着一座关得严严实实的大房子,门前小院子里,睡眼朦胧呵欠连连的铃木小兵卫懒散坐在马扎上,有气无力惫怠至极,身边三名全身甲胄的士兵,也各自杵着长枪,背靠墙壁,堂而皇之的偷懒,只有两个手无寸铁,民夫打扮的穷汉,在忙着搬运整理用具,丝毫不敢放松。

    毕竟都这么晚了,不可能有行人没事干到这闲逛。

    城里的风纪组,自平手刑部大人出征后也松懈了许多,更不会选在半夜出来巡视。

    铃木小兵卫,尾张武家子弟,平手氏家臣,知行一百三十五石,粗通弓马,略识文字,现在和泉“警视厅”任职,为“警视总监”服部春安效力,专门负责监守各类囚徒,麾下私兵五人,与力八人,雇工七人,加上他自己,部门一共有二十一名成员。

    在大家的普遍认知当中,“警视厅”这个新设的执法部门,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工作单位”。纯粹搞民间治安嘛,虽然没啥危险,但前程和待遇却是远远比不了正式部队的,里面大部分成员都是泥腿子出身,连武士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富农阶级子弟。

    少数几个有武士身份的,都是年纪太大,或者受了伤残,才不得不退居二线。

    那么,铃木小兵卫这个根正苗红,年齿正盛的尾张武士,怎么就分配到这了呢?

    官面上说法嘛……

    “我是平手家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主公效力。”“干一行,爱一行,为天下大义贡献微薄之力。”

    而私底下,铃木小兵卫却一直十分愤懑,声称自己是受到“迫害”了。

    这还得从那个叫做“加藤教明”的同僚说起。

    他一介三河外人,机缘巧合,与户田忠次、夏目吉信、伊奈忠家、本多正信、本多正重……等二百余人一道,归在平手麾下。

    那些外乡人入伙之后的举动各不相同。户田、夏目独善其身,不与人来往,也就引不起什么争议。本多兄弟、伊奈忠次各有本事,脱颖而出,也不由得余者不服。

    唯有这个加藤教明,似乎无甚起眼的才具和功绩,看上去平平无奇,除了比较擅长奉迎上意外,没见有什么优点。

    铃木小兵卫的曾祖父为平手政秀扛过枪牵过马,据实可查的四代资历。他被分到与加藤教明一个番队里,成为战友。身为传统武家子弟,对这莫名其妙被加青眼的外人很是看不惯,阴阳怪气的酸话可是没少说。

    后来,随着主家的身份扶摇直上,大家也跟着鸡犬升天。

    成功上洛之后,铃木小兵卫由资历与苦劳,得百石之封,算是小小光宗耀祖了一把,然而加藤教明未见有何显绩,却获得二百石厚赐。

    接着镇守山崎城,击退三好逆袭,再到进入岸和田城,初步建立军制,铃木小兵卫是一百二十石番头,统辖百人,加藤教明是三百五十石,代理备大将,辖三百人。

    再次是平定和泉,转战畿内,征讨四国,录前后功,大封群臣,铃木小兵卫成为一百六十石,任番头如原,而加藤教明已经六百石的正式备大将了。

    最后,织田弹正遇刺,平手刑部反而借机腾飞,经过几番变故之后,领地和军队大为扩张,于是铃木小兵卫被提拔为一百八十石的代理备大将,终于得以指挥数百人;加藤教明则升到了八百石的势大将,指挥近千人。

    差距越拉越大,这不是最尴尬的。

    最尴尬的是铃木小兵卫所辖的“备”,暂归到加藤教明指挥的“势”里面去了。

    早年嘲讽打压为难过的后辈,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直属上司。任何人心里显然都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忍不住抱怨几句,也是难免。

    以往大家身份都不高,铃木小兵卫出言不逊,加藤教明都退让半步,一笑了之了。

    但这次可不一样,人家都已经是指挥千人的高级军官了,这么多部下盯着看着,不立威怎么能行?

    加藤教明在平手秀心里的评价“忠厚缄默”。然而一个当真“忠厚缄默”的人,能一步步高升到这个程度吗?

    于是

    言语冲突当场,加藤教明就毫不客气,反唇相讥,冠冕堂皇地批评对方军容不整,训练不力,还指桑骂槐地讽刺,暗示铃木小兵卫是纯靠父祖余荫升上来的废物。

    这一讽刺,可倒好,刚好刺到痛处。

    我确实这十几年没啥工作成果,但四代侍奉平手家怎么着也有些苦劳。你这外乡人立下的功绩也不比我多多少,全凭溜须拍马上去的,好意思说吗?

    铃木小兵卫顿时怒不可遏,当场就拍着桌子作势要干架,所幸被周围同僚死命拦住,没有真正打起来。

    事情发生的时候,平手秀正在京都搞外交,每日焦首烂额,头晕脑胀,看了简报觉得并不严重,便懒得亲自过问细节,命令军奉行“查清实情,自行处置”。

    其实铃木小兵卫还真没抱怨错。某种程度上讲,那加藤教明,确实就是在某个特殊时期,特意竖起来的“千金马骨”。

    可正因为此,这事才千万不能揭穿。

    很不巧,与铃木小兵卫稍有交情的河田长亲、算的上酒肉朋友的浅野长吉,都已经调岗出去,不在中枢了、当时负责此案的,是上任未久的军奉行岩成友通,和军奉行辅佐小西行长。他二人了解具体因由后,判决是:

    加藤教明言行轻佻,御下失职,责令禁足思过,谨慎七日。铃木小兵卫以下犯上,实属重罪,念在初犯,姑且革去一半俸禄,降职为队目任用。

    对此处置,加藤教明倒是不敢有丝毫怨言,老老实实接受了。

    但铃木小兵卫却觉得前途无比灰暗。

    定性为“以下犯上”,犯了军中最大的忌讳,传出去名声可就烂了。

    咱一个尾张谱代,就算出了事,怎么能让两个外乡人审理?出手这么重,明显就是迫害,还谈什么“念在初犯”?假惺惺给谁看?

    老子跟着主公在沓城打仗的时候,你岩成友通还是逆贼三好的重要头目呢!你小西行长还不知道断奶没断奶呢!

    这日子,没法过。

    铃木小兵卫实在不愿接受降职,左思右想之下,找了老前辈服部春安,主动申请,平调到警视厅去上班。

    终究服部大哥靠得住,讲义气,二话不说,给安排了一个待遇等同于番头级别的实职,还找岩成友通、小西行长说情:此人为平手家拼杀近十年,一直没过什么好日子,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若是剥去一半知行,恐怕要吃糠咽菜,实在让我不忍,不妨宽限到四分之一,如何?

    岩成和小西说木已成舟不可轻改,服部春安笑了:“革去一半俸禄还是照旧不变,但可以用‘主动加入新部门值得鼓励’的名义,奖赏回来一些嘛!”

    这个提议被接受了。

    虽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谱代家臣”,虽然早早“退居二线”了,但服部春安说话还是好使就凭他在桶狭间跟在主公马尾巴后面力战半宿,断了只胳膊,这辈子便足以倚老卖老居功自傲了于是铃木小兵卫就摇身一变,成为了警视厅官员,并且多保留了四十五石俸禄下来。

    新工作各方面并不令人满意,唯一好在清闲。

    毕竟“警视厅”是个初创机构,人数也才二百多,只有临时履定的十几条简要规章作为行动纲领,处事风格也是颇为粗糙的。

    杀人放火,大奸大恶的悍匪,大多当场就毙了,或者随便装模作样公审一下就毙了,根本谈不上关押。次一等不带命案的,则会通过几道专场程序,秘密运到血汗工厂,或者矿山去进行“劳动思想改造”。

    而普通小偷小摸的蟊贼,一般是懒得追究,偶尔运气好碰上了,抓捕回来,亦是没收一点银钱释放了事,实在交不起罚金的,挥起板子打一顿也就是了。

    出于经济原因,“警视厅”的高层们,是不愿意长期把犯人关起来的耗费心神倒是其次(反正是下面人操心的事),关键你得管饭啊!和泉这边物价不便宜,就算买最粗劣的粮食,平均一天总得三文钱,才能维持成年人的生存,再加之基本的场地、服装成本,算下来每人每年可能要两贯以上的费用。

    关押一百个犯人,就是每年两百贯以上有这钱干点啥不好?

    因此,铃木小兵卫这个“典狱长”,其实不用管几个人。

    大部分犯人进来,关不了一个月,不是杀了就是放了。只有少量身份特别敏感,既不方便随便杀,又不敢轻易释放的,才会一直在牢里呆着。

    比如,去年秋季,忍者组的多罗尾光雅,在京都以“武田间谍”的名义,抓了一堆人。一番拷打和调查之后,其中大部分查实确为间谍,榨干价值后秘密处决了。但还有两三个始终不能确定身份的,就很尴尬了。

    “一共抓住二十六个嫌犯,两个身上搜出物证无可抵赖,七个扛不住招供,四个身份被供出来,五个不小心弄死了,另外八个……多罗尾那里场地有限,所以先关在你这,好好看着,既不能跑了,也不要弄死掉。”

    服部春安是这么交待的。

    铃木小兵卫起初还比较重视,但后来一天天下来,发觉那八个“要犯”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完全不像是搞敌后工作的精英,院子周围也从未出现可疑人物来劫狱的,便渐渐松懈下来。

    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丝毫没有半点出事的痕迹。

    大家心里都觉得,这八个人,可能确实就不是武田间谍,而是冤枉的。

    无非是抓良冒功嘛,这种事难道还见得少了?

    只是,“抓间谍”这事,乃是平手刑部大人特意关注过的重点工作,意义非凡,谁也不敢跳出来说他老人家做得差了。

第三十八章 真假劫狱(上)

    作为一个领有一百三十五石的中层武士,铃木小兵卫很显然买不起南蛮传来的钟表,他连本土匠人制作的刻漏都买不起。

    “警视厅”的本部,服部春安那里,也才摆着一个价值八十贯的精致漏钟,作为计时工具。南蛮人的玩意儿动辄百贯的,只有巨贾豪商,和十万石以上大名可能用得起。

    好在穷惯了的人,自有一套低成本经济适用型的生活方式。观察月亮的方位,结合季月时节,粗略估计一下时间还是做得多的。

    铃木小兵卫强撑着眼皮,无聊望天发呆,一直从华灯初上,烛火阑珊,最终到月明星稀,夜黑风高。

    这座小监狱里面一共也没多少人员编制,但又需要保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有人看守,所以全员都必须参与轮班,差不多是每六天为一个周期。

    一般工作人员平均每月要值五次夜班,负责人翻倍。

    到达这个岗位之后,铃木小兵卫一直保有着十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觉得前途已然灰暗,提前进入了养老生活,再努力打拼也都是无用功;另一方面却又仍然以“谱代老臣”自居,奢望有朝一日能被主君记起来,重新回到军中任职。

    所以他虽然懒散敷衍,却没有懒散敷衍到极致。

    摸清了情况之后,铃木小兵卫便与部下约定了三条关于夜间站岗的规矩:

    第一:允许现场打瞌睡偷懒,但必须本人真实到岗;

    第二:不反对自带点心零食,种类不限,不过严禁任何酒类;

    第三:可以聊天闲谈扯淡,前提不携带赌具上班。

    这三条口耳相传,决不能见诸纸面的潜规则,恰到好处地符合了实用主义精神,既能让下面的底层人员不至于升起太大的反感,又能在上级的检查之下马马虎虎糊弄过去,这充分展示出,世代作为基层武士门第所积累下来的政治智慧。

    从此之后,包括铃木小兵卫自己在内的众人,都是心安理得在半睡半醒,乃至沉睡不醒中度过夜班时间的。

    遗憾的是,只有配着刀,穿着制服,衣襟上绣着平手氏家纹“大引两”的人才能享受如此待遇,他们有着正式的编制,轻易不会被辞退。

    所以,今夜跟着铃木小兵卫一起值夜班的三名士兵,都是嚼着饭团,喝着味噌汤,边吃边聊这么过来的,接着毫不遮掩地打着呵欠,过了午夜就陆续倒在墙根发出呼噜声了。

    这是得到允许的,明目张胆的渎职行为。

    不过,比以前困得更早,睡得更沉,全身甲胄未解,抱着刀枪,居然就倒地睡着了,这一点还是有些奇怪的。

    当然,真有人胆敢把武具都扔得远远的呼呼大睡,那铃木小兵卫肯定是看不下去,要出声斥责的。

    不过,解开几处关键位置的纽扣,倒还可以视而不见,并且也足以让身体舒适很多,不至于被硬邦邦冷冰冰的金属片磕着。

    铃木小兵卫看着部下们这嗜睡如命的姿态,估计他们可能昨天晚上聚众狂欢过了头,今日还没缓过来,倒也没多想。

    他心中还是有些不满的,但想想自己也是一副惫怠样子,哪好意思多说呢。

    环视四下,三个士兵都立即睡熟了,房中的囚犯们也早已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两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雇工还在吭哧吭哧地忙活话说区区一个小监狱,真有那么多体力活要干吗?也不知道是真忙活,还是做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这些签订临时雇佣合同,负责繁杂庶务的劳工们,不敢像“正式员工”那么嚣张。

    平手家的现金流比绝大多数大名都要充裕,支付给雇工的大多是足额铜板,待遇优厚,甚少拖欠。

    每三到四天来一次,断断续续工作七八个时辰,并不需太使劲,便可领到五十文钱,还管两顿饭,虽然时常要被武士老爷们责骂乃至打耳光,但也可趁老爷们睡着的时候偷懒,总体性价比远远高过码头扛包商家的番头手代们,虽然说起话来和蔼可亲,更不会出手打人,但算钱的时候却比武士老爷抠门多了。

    劳苦大众认为,多挨耳光能多拿钱,那就是挤破头都要抢的好工作。特别是对去年冬季雪灾中逃难过来的人而言。这区区七个雇工名额,一般人还都应聘不上,非得跟里面内部人士有点鸡毛蒜皮的关系,或者向主事的小吏塞个八百十文的红包才行。

    人家拉关系,塞红包找到的工作,岂能不珍视之?

    ……

    灯火下仔细一看,老雇工须发半百,腰背半偻,看上去腿脚已不太利索。小雇工面有菜色,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两人一前一后,用一根竹竿子,挑着半箱子小米,咬着牙一步一步缓缓往院子侧边的小仓库里走去,显得十分吃力,十分笨拙。

    看了半天,铃木小兵卫忽然心生怜悯,开口道:“这么晚了,你们也下午收拾到现在也挺辛苦,反正无人看见,歇歇无妨嘛!”

    反正工钱是公家出的,完全不介意慷他人之慨。

    听了这话,那两人顿时一惊,呆立在地上,不知如何应对。片刻后,年纪稍大的那个雇工,诚惶诚恐地放下手里活计,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颤抖着答道“承蒙您关心!小的且再把下午搬的油料点一点,万一数目不对可是罪过大了……”

    “好吧,你们自便!”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去做事了……”

    尽管铃木小兵卫明说了可以休息,那两名雇工仍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差池,借着灯火在院中急急忙忙走来走去,竭力显出勤奋之态,装作专注于工作的样子。

    生怕哪里疏忽得罪了,一言不和便遭撵。

    铃木小兵卫随口劝了两句,不再说下去了。他心知底层雇工的录用过程里面,一定有着猫腻和灰色地带,只是懒得管。作为一个知行一百三十五石的武士,他当然不屑于介绍亲戚来做这五十文一次的岗位,更看不上百八十文的红包。

    对了……眼前这一老一少两个雇工,似乎有些眼生,上个月好像还不在这工作吧?

    回忆一下,似乎是在五天前发生了一次“人事变动”,辞退了两个“手脚不利索”的老手,新招进来两个逃难过来的新人,具体经手是现在蹲墙角打盹的冈太郎,理由理由是什么来着已经不记得了……

    反正无非是下面的人想发笔小财嘛,没什么要紧的。

    铃木小兵卫稍微想了一想,懒得继续,从马扎上起身,到火堆旁边,挥手斥退想要过来拍马屁的雇工,从没人动过的专用小锅里,亲自倒了一碗热汤喝。

    这是他自掏腰包买的一大一小两口锅,又定期带些味噌和萝卜、腌鱼之类的过来,吩咐雇工们仔细炖好的汤,夜里食用,既可饱腹,又能暖身子。

    大锅里面,调料多些,味道重,配菜却很粗糙,是给其余的人一同分享的。方才那三个没谱的士兵,每次都是喝完这个之后再躺下睡觉的。

    而小锅显然是领导特供了,能有些稍微上点台面的菜肴在里面。

    缓缓用完这特殊的“夜宵”,接着坐在专门为领导而铺设的草堆里,就势席地而躺,神思渐渐迷糊起来。

    感受着腹中的满足,与适宜的温度,铃木小兵卫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第三十九章 真假劫狱(中)

    这段时间,铃木小兵卫一直在做同一种梦。

    梦里,平手家的周边环境发生了激烈的变故,在紧张艰苦的局势下,不可靠的外乡人们,没有经受住考验,纷纷倒戈卸甲做了叛徒,只有尾张元老们一直忠心耿耿地挑着大梁,与内忧外患不断斗争。

    最终经过一番惊险刺激的过程,忠臣良将们团结在伟大光荣正确的主君身边,将看似强大的敌寇一扫而空,取得空前的胜利。

    武田信玄一溃千里,惶然失措不敢西顾;朝仓义景闻风即逃,犹如硕鼠见到花猫;北具教不战而降,自缚双手跪地出迎;浅井长政自叹不如,甘居臣下自称犬马。

    接着织田弹正由于缠绵病榻,不幸逝去,由德川、浅井、毛利、竹中等人公推平手刑部大人接替管领之位。

    平手刑部谦让再三,终究推辞不过,念了两句诗之后,慨然上位。

    此后革故鼎新,别开生面,气象犹胜细川、斯波当年,较之镰仓北条氏,亦是不逞多让,世人曰“室町幕府,平手执权”,天下静谧,国泰民安。

    细处不提,且说期间铃木小兵卫出生入死,刀山火海,跟随主君连续转战一十二阵,讨取敌方侍大将三名,足轻大将七名,组头级不计其数,其中就包括无耻变节的三河败类加藤教明。

    事后论功行赏,官至问注所执事,京都奉行,南山城守护,位列御相伴众,持唐伞袋,涂舆,毛毡鞍覆,居胜龙寺城,人称“胜龙寺屋形殿”。

    御前阅马,浩浩荡荡,跨神驹,着宝甲,春风蹄急,意气风发。

    前面河田长亲领着队伍,左边是装得一本正经的浅野长吉,右边是紧张得手忙脚乱的拜乡家嘉。看台上朝廷公卿和幕府官员们,无不以艳羡巴结的态度朝着平手刑部大人不停拍着马屁。

    正巧老熟人山科言经站了出来,传达最新旨意,宣布将平手刑部晋升为正四位下,左京大夫。

    下面家臣也各有封赏,铃木小兵卫得到从六位上对马守的任命。

    宾主尽欢,大家一同下马感谢皇恩。

    但这时,铃木小兵卫突然发现,伏下身去之后,脖颈处的甲片忽然显得十分碍事,磕得略微有点难受。

    他悄悄伸手到颔下,微微调整了一下,企图让脖子舒服一点,但似乎是操作不当,勒得更紧了,开始逐渐影响到气息流通。

    甚至慢慢喘不过气来了。

    活人难道还能被这样憋死?

    实在没办法,也顾不了场合了,铃木小兵卫忍不住提前站起身,解开了衣甲内侧的两排纽扣,重重掀开扔在地上。

    可是难受的感觉没有半点缓解。

    看上去原因不在胴丸,而在于头上这个沉重复杂的立兜。

    啊,一定是系绳太紧了,勒住了喉咙,让人难以呼吸。

    如此想着,铃木小兵卫用力地扯住,想要把绳结解开。

    这本是小孩子都能闭着眼睛完成的简单工作。

    可是他花了很长时间,用力拉扯抠剥,系绳却是越来越紧,越来越让人感到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闷啊……

    铃木小兵卫感到一丝害怕,同时忽然觉得周围的环境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下一秒钟,包括天上太阳在内的所有光线骤然消失,眼前完全陷入一片无边黑暗。

    接着他醒了。

    回到现实世界的一瞬间,身体器官立刻传来真实的感触。

    然后铃木小兵卫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口中塞着破布,头上套了麻袋,双手被绑在胸前。

    难怪在梦里呼吸不畅,喘气都难等等这个问题不重要。

    真正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成了俘虏?

    不对,我已经离开军队了,现在的职位是管理警视厅某处监狱的主官。

    所以说现在就是……

    铃木小兵卫顿时魂飞魄散,后背瞬间布满了汗珠。

    “劫狱”两个字,几乎要从铃木小兵卫喉中蹦出来,但他嘴里填的慢慢都是肮脏厚实的破布,脑袋外面还有一层麻袋,声音完全发布出来。

    下意识翻身想要起来,结果脑袋却重重撞在不知什么东西上面,发出一声闷响,疼得险些要再次晕眩过去失去意识。

    但同时也稍微清醒了一点。

    结合前后环境来看,应该就是有人劫狱没错。

    那两个令人眼生的雇工,看着挺可怜的一老一少,大概是故意潜伏进来踩点的探子吧?说不定晚上的味噌汤都被加了料,否则众人不至于睡得这么统一……

    特么的,也不知道谁哪个混账,贪图一点小便宜,居然招了两个间谍进来!

    幸好小命还在。

    这倒奇怪了,劫狱是何等大罪,抓住了定然要问斩不赦的,为啥留下狱卒的性命不杀呢?而且绳子绑的也很业余,抓人应该把手固定在身后而不是胸前,否则会有被挣脱的危险。

    如此想来,难道犯事的并非想象中的别家忍者,抑或江洋大盗,而只是没胆子杀人的小蟊贼?

    这就更不对了,小蟊贼怎可能有胆子迷倒狱卒?

    真奇了怪了……

    按下心中疑惑,铃木小兵卫靠着触觉,摸着绑住双手的绳子,慢慢研究了一番,不出所料没花多大功夫就自行解开了。

    然后赶紧掀开脑袋上的麻袋,从口中扯出布团,大口呼吸了两下久违的新鲜空气,然后四下一看:

    这地方,还真不陌生,不就是监狱旁边,放置物资的柴房吗?

    前些天运过来的两箱粮食,一袋食盐,还好端端地搁着呢。

    三个没用手下也都被丢在自己身侧,一样是绑起来,套了麻袋,他们似乎睡得更熟一点,透过麻袋还在向外散播鼻鼾噪音,半点没有醒来的意思。

    再向窗外望去,天色是漆黑一片。

    很显然,自己不可能被迷晕了一天一夜,否则堂堂警视厅的监狱出了大事,早被上面派来调查的人叫醒了。

    那么说的话……大概睡过去没多久,还是在当天夜里?

    忽然窗外传来人声,令铃木小兵卫心肝一颤。

    “……快些……药量……麻烦……”

    “……明白……开门……然后……”

    在房内鼾声的干扰下,基本听不清外面具体在说啥,但大约可以分辨出,应该就是那一老一少,伪装成雇工进来的两人。

    果然是这两家伙劫狱!

    铃木小兵卫心头火气大起,恨不得立即冲出去杀敌泄愤。但正欲行动,却发觉自己的兵刃甲胄都已经被解下,还不知道放在哪去了,而且手足四肢也无力得很,万万不宜与人争斗。

    这万一暴露之后被人杀了,不仅自己小命不保,还可能误了家中大事!

    于是铃木小兵卫轻柔缓慢的翻身,蹑手蹑脚给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士兵解开绳索,然后捂住对方嘴巴,小心地扯着衣服左右摇摆,企图把人叫醒。

    可是反复摇了半天,本就酸软的手臂都已经使不动力了,仍无半点成效。

    无奈喘着气休息一会,勉力再换个人尝试。

    依旧叫不醒。

    也不知道汤里究竟是什么迷药,没有半点味道,劲头倒还不小。

    看来眼前这三个笨蛋是指望不上了。

    想想距离此处最近的友军驻扎点……应该是隶属于岸和田城城防的一处游动巡守岗哨,三五百步路程,用叫声或者火焰不一定能引起邮件注意,必须得去通知一下才行。

    铃木小兵卫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不再耽误时间,孤身过去报信。

    悄然起身,迈着小步到窗边偷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个间谍,已经打开了监狱的门,老者大概是进去了,少者警惕地守在门前。

    时机倒不错。

    铃木小兵卫轻轻退了两步,找到柴房靠外侧的窗子,小心翼翼打开半面,手撑着沿,翻越了出去。

    然后,一落到院外的地上,稍一放松,却险些栽倒。

    原来刚才只留意到手臂酸软无力,却不知双腿更是不住打颤,如灌了铅般难以迈动,走起路来,像是鞋子里有刀片一般疼。

    在柴房里过于紧张,顾及不到,这一出来,没走几步,就觉得难受极了。

    但铃木小兵卫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仍是咬着牙,尽了最大决心,竭力以轻盈快捷的脚步,向记忆中的友军岗哨前去。

    他虽然并不肯在外人面前说出来,但心里一直以自己四代都侍奉平手一门感到骄傲。从小曾祖父就吩咐过,平手老大人让我们从农民变成武士,这份恩情重过了富士山,咱们世世代代给他牵马,也不足报。

    后来老大人死谏,久秀大人继了位,铃木小兵卫被分配到跟随秀大人,一路目睹了平步青云的全部过程。每次听说主公又创下稀世的功业,便觉与有荣焉,喜不自胜尽管他自己一向没有斩将夺旗的运气,始终不曾得到厚赏。

    即便是与加藤教明争执之后,遭遇贬值,前途无望,这份忠义之心,亦不曾稍减。

    虽然自己好像并没本事为主君贡献太多力量……

    摸黑走出数十步,铃木小兵卫心下觉得身后之人再也追不及了,又加快了脚步,变成疾驰。

    再数十步后变成飞奔。

    光着脚在夜里乱跑,很不幸的,左脚不知踩到了什么,一阵刺痛后感到血液流出,接着一滑栽倒于地,却又扭到了右膝。

    铃木小兵卫无暇顾及这些,吐了口唾沫,连管带爬往前方远处有灯亮的位置冲锋而去。

第四十章 真假劫狱(下)

    “有人劫狱?这么大胆?真是耸人听闻的事情,不过很抱歉,小兵卫,现在我立即派人去城里送信说明情况,不过除此之外不能借一兵一卒给你。”岗哨的负责人是个熟识的同僚,一个没多大本事,但十分谨慎守规矩,刻板得不像尾张人的尾张人。

    “为什么?难道你觉得我说的假话?!”铃木小兵卫目瞪口呆。等到送信给城里说明情况,再发出命令来追捕,那肯定是来不及了啊!

    “当然不会。只是几天之前,小西殿特意提醒过,最近一段时间的头等大事是看守城里的物资,严防有人破坏,其他的事都要暂且放一边话说你那关押的好像都不是什么要犯吧?”对方毫无隐瞒之意,一五一十说出上峰的指示,也没有掩饰对铃木小兵卫工作内容的轻视。

    “连劫狱也不管了吗?这未免也……”闻言铃木小兵卫极为懊丧,心中甚是不以为然。

    “如果我带着兵去跟你处理劫狱的事,疏忽了这边的戒备,导致敌方忍者趁机溜进城里放一把火,那个损失,把你和我的脑袋各砍十次,都不够赔的。”岗哨队长非常坚决,表示此事没得商量。

    “至少分三五个人给我总可以吧?你这里不是有十多个值夜的吗?”铃木小兵卫已然失望透顶,但还心存侥幸企图讨价还价。

    “不行。一个人都不行,否则就是违背了小西殿所传达过来的军令,后果会很严重。”岗哨队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又道:“你既然跑出来了,老老实实将事情报上去,便不会算你渎职的。”

    “可我心里实在过不去……现在岸和田城就是小西行长说了算?要调动任何兵卒,都要找他?”铃木小兵卫提到这个名字,不觉有些咬牙切齿。

    “小兵卫,你冷静些吧,可别在外面公开直呼上峰的名讳……”岗哨队长皱着眉警告了一句,接着放缓语气,透露说:“主公离去之前安排过了,守备的事就交给养伤的小西殿,不过,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伊奈殿的命令当然也是有效的,还有,听说大夫人为了安抚民心,派直虎殿下前天来了和泉……”

    “那我这就去禀报!”铃木小兵卫顿时重燃希望。

    “你不是神志不清了吧?直虎殿下在本丸,伊奈殿和小西殿在二之丸,而且这会肯定都睡下了,逐级通报上去,估计天都亮了……”可这希望瞬间又被打压下去。

    “……好吧,没别的办法了!”铃木小兵卫急得满头大汗,心一横下了决心:“你不派兵就不派兵吧,借我一套衣甲,一柄太刀,我自己犯下的错,自己来弥补!”

    “喂……你至于……”岗哨队长还想劝阻,但看到一双坚定不移的眸子,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好吧!我还有一套备用替换的在这,不是公家的,是我私人的,借你也无妨,看身形应该是合适的……”

    ……

    铃木小兵卫在两个士兵帮忙下,换上了老朋友的备用甲胄,抄起一柄太刀,一支胁差,一副藤弓还有二十多支箭矢,也不废话,道了声谢,大步流星就往回赶。

    他心想那劫狱二人组人手并不多,想要救出犯人没那么快,自己动作迅速点,总是赶得上的。

    赶上之后,一个人栏不拦得住,暂时倒来不及考虑了。

    大不了死在岗位上,也算英勇牺牲,对得起家门,远远好过窝囊渎职。

    至于“铃木”的苗字,还有两个堂弟可以继承呢。

    一念至此,铃木小兵卫觉得浑身上下的酸痛都为之一缓,劲头回来了一些,脚步愈发加快。

    虽然依旧是漆黑一片的深夜,但他对地形是很熟悉的,只要排除了慌不择路的心态,就不会有麻烦。

    疾行二三百步,约莫感觉到已经靠近,渐渐放缓身形,尽可能隐藏响动,悄悄凑了上去。

    片刻之后,渐渐听见仍有人声响动,铃木小兵卫不禁暗喜,心想为时未晚。

    再往前,却又觉得不对,声响似乎越来越大,听上去竟是刀兵相加一般!

    莫非是上面安排隐蔽的巡逻队,发现了劫狱之事?

    那可等于是有人亡羊补牢,再好不过!

    虽然自己就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

    铃木小兵卫心里认定,监狱里肯定管着隐藏了信息,没被查出真实身份的要犯。普通贼寇不可能有人管的,黑道中的大人物,或者是别家的间谍,才会有同党冒险前来解救。

    按捺住好奇心,他取了弓箭在手,凑近院墙一看,顿时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了。

    那一老一少,两名伪装成雇工,进行劫狱的“间谍”,已经都在血泊之中,老者仰倒于地,身上插着数只箭矢,少者侧身扑街,背上有道极深的创口。

    贼子伏诛,当然不是坏事。

    然则……

    杀了他们的,好像也不是啥好人哪?

    一眼扫过去,七八个身着黑色夜行衣,戴着口罩,看不见面容的人,有人提着短弓,有人配着忍者刀,要不是院子中间燃着大火堆,够亮堂,恐怕黑暗中都瞧不着人。

    这些家伙,却又是什么来头?

    倘若是平手家的人,在自家领地,需要如此掩饰吗?

    铃木小兵卫惊疑不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此刻,院子东边,牢房敞开的门里,有了一些动静。

    两个相对高壮的黑衣人,架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犯人,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对着领头者开口道:“牢里的人也都被迷倒了,目标已经确认,其他的,要不要料理掉?”

    “不用!”领头的黑衣人毫不犹豫摇摇头,“无需节外生枝,待会放一把火,烧掉此地,那些犯人若是幸运醒来,定会到处逃窜,还可以掩护一下我们。”

    那领头模样的人做了决定,余者尽皆听从,十分麻利,迅速将救援目标放到担架上抬起来,另有人把仓库里的稻草取出,在院中四处散落,似乎是要生火。

    这群人要放火烧毁现场了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铃木小兵卫并非善于分析观察和总结的聪明人,一时完全琢磨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觉得一片茫然懵懂。

    前面那俩化妆成雇工劫狱的是谁?

    后面这一共十来个黑衣人,又是哪来的?

    难道是不同的势力都来劫狱,相互厮杀起来?

    两人还能对付,十人可就难了。尽管对方只穿着夜行衣,带着简易武器,但看架势应该都不是善茬啊……

    这片刻迟钝,便见又有一黑衣人从柴房里出来,沉声道:“三个士兵,都被迷倒,两个没绑,一个绑住了。虽不知是什么情况,反正我都一人一刀了解了。”

    听在耳里,似乎是那三个士兵都遭了不测。

    两个警视厅的下属也就罢了,另一个可是尾张农村带出来,跟了自己不少年的私兵啊!名虽主仆,实有昆仲之情。

    听了这话铃木小兵卫只觉血往上涌,脑子一空,不自觉撞在身旁一颗小树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什么人在哪?”

    这微不足道的动静,却似乎被那群黑衣人的首领发觉,目光迅速锐利投射。

    铃木小兵卫心道不妙,但正值血气上涌的关头,一点也没想着逃跑。

    何况他是个武家子弟,从来只学了弓马刀枪的本事,跟对面这群疑似忍者的不明黑衣人较量躲藏功夫的话,恐怕没什么赢面。

    “可能是猫吧,我刚才检查过,院子周围没有任何人……”

    另一个黑衣人还挺放松的,大步向这个方向走过来。

    见此,铃木小兵卫发了个狠,借助矮墙和小树的掩饰,悄然无声地举起手里的弓和箭,轻轻打开,迅速瞄准,松开弓弦

    “嗖”的一声,这箭矢直朝着黑衣人的头目而去。

    一明一暗,隔着又只有不到十五步,岂有脱靶之理?

    只可惜铃木小兵卫究竟非是百步穿杨的神射,一箭只中了黑衣人头目的腹部,而非瞄准的胸口,并不能一击致命。

    那人应声倒下,哄然激起一地灰尘,却还有力气发号施令:“不好,被发现了!土蜘蛛津八殿后,根本丸放火,铜马小隼护着少主,赶紧撤离!”

    众人纷纷应是,各自行动起来。

    那边铃木小兵卫早有重新拉起弓,没有全力拉满,只拉到一半,以速射之法,对准了最接近自己,只有四五步远,那个禁不住走神的黑衣人,击中了对方的肩头。

    而后,黑衣人终于发起反击,连连破空之音,伴随超过十个小黑点飞袭而来。

    砰砰数声,铃木小兵卫感觉到被击中了四次。

    但其中三枚暗器,都被他身上的甲片挡住,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只有一支手里剑旋转着划过,割破了胴丸和笼手之间的上臂,但创口不深,对行动影响很小。

    忍者基本上不会携带任何有破甲能力的重型武器,所以他们完全不能与全副武装的武士正面对抗!

    当然,如果事先知道是十打一,还是有办法无伤取胜的,只是黑灯瞎火的谁知道确切人数呢?

    想到这里,铃木小兵卫倒生出一点歪门急智来。

    他假装身边有部下,朗声发出命令:“我来对付断后的这几个,五郎,金左,进太,你们继续追!”

    同时猫着身子换了个方位,起身伸手取了三只箭矢,张弓全射了出去。

    这不是玩“多重箭”,而是为了让对方错误估计本方人数。

    目前的情况下,一个武士不行,但四个的话,确实足以追着十个忍者跑了。

    接着他弃了弓,拿起太刀翻过矮墙,一声怒吼,冲了上去。

    黑衣人果然不疑有他,纷纷仓皇后撤,只有两人硬着头皮,持着短小直刃的忍者刀上前阻拦。

    仗着兵戈甲胄之利,铃木小兵卫大开大合,挥洒自如,压制两名忍者不成问题。

    只是人家彼此照应掩护,倒也没那么容易杀掉任意之一。

    同时一个瘦小的黑衣人,已经开始点燃满院子铺满的稻草了,而其他的,已经溜出了院子门。

    铃木小兵卫瞧得心中焦急,手中动作越发激烈起来,忽然右臂单手持着刀柄,举过头顶,向左边猛砍而去。

    左边黑衣人看得分明,双手抓住忍者刀一格,右边那人立刻欺身近前,刺向草摺与膝铠中间的缝隙。

    孰料铃木小兵卫不顾自保,无视右边那人,并不收刀,反而用左手迅速抽出腰间胁差,使出一试蹩脚的拔刀术,斩在左边黑衣人的胸口。

    那人闷哼一声,被切开一尺长的创口,鲜血四溅,立扑。

    然而铃木小兵卫的右大腿也被人家狠狠刺了一刀,疼得哇哇大叫。

    但这并未让他停下,反是狠劲大发,抄起不伦不类的“双刀流”向右边一阵乱砍。

    这要是碰到剑术高手,便等若送上门去找死。

    可是,右边的黑衣人显然不是啥正面作战的高手,一时来不及后退,又无法有效格挡,瞬间身上鲜血淋漓,渐渐不支,终被砍到脖颈,也是不活了。

    铃木小兵卫忍着伤痛,意欲再战,却见四周火势渐起,完全分辨不出方才那群黑衣人去哪个方向了。

    剩下那个放完火的小个子黑衣人,对于满地鲜血似乎有点惊恐,胡乱抛出几只手里剑,又掏出短弓,软绵绵射了一箭,便转身逃了。

    见状铃木小兵卫还想要追,勉强走了两步,却哪里走得动?

    望着最后一个黑衣人远去,他灵机一动,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回身两步,取了弓箭,朝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这个距离和光照,以铃木小兵卫马马虎虎的武艺,最多也就三成把握。可今日不知是否运气爆棚,箭出之后,只听着“啊”的一声,显然射中了!

    他心中大喜,从火堆里旁边,取了一支火把,瘸着腿连滚带爬往前走。

    艰难走出十几步,借着火光一看,原来对方正好被射中屁股,现在走起路来比自己还难!现在趴在地上已有了泪腔,看上去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

    狰狞的笑容出现在铃木小兵卫脸上。

    他杵着太刀一步一步走近,心想抓住了活口,总算一个收获,稍微有点脸面去面对主君,以及惨死的部下了,心中稍觉安慰。

    接着,忽然一颗蜜枣大小的石块迎面飞来,准确打到头盔之下,面甲之上,双眉之间。

    铃木小兵卫头晕眼花,啪的一声仰面摔倒在地上。

    然后他发现,右腿根部的伤确实是很重啊,疼得要命,不住流血,配上这一堆甲胄,倒在地上还真难爬起来!

    反倒是那个瘦小的黑衣人,扔完石头之后,迅速拔出箭矢,捂着血流成河的屁股,一蹦一跳窜进街角黑暗当中。

    见状铃木小兵卫气得冒火,可实在无法翻身起来,复又取了弓箭再射。

    但运气不在站到自己身边了。

    连续两箭失了准头之后,黑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道上了。

第四十一章 弄巧成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晚,城内深夜得了通报,知道有人劫狱,亦是颇觉惊奇。井伊直虎谨守身份,伊奈忠次另有要务,事情便小西行长身上。

    但说那小西行长,于另两人面前,煞有介事,如临大敌,匆匆召集两队人马,计六十余人,赶往事发地了。

    可一出了二之丸,他倒收敛了焦急之色,仿佛不当回事,慢吞吞迤迤然,不慌不乱整队列盘,徐徐前进,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悠然去到“犯罪现场”。

    此时天已经半亮了。

    一路走来,光明浩荡,直到瞧见熊熊燃烧的火焰,才骤然一愣,不敢轻忽了,赶紧加快脚步。

    却只见到,焚烧殆尽的监狱了。

    有两个关押中的犯人,正在往外面跑,恰好遇到,被当场拿下,明显不是纵火劫狱的正主。

    小西行长见之愈发忧心忡忡,立即遣人四处搜寻。

    没多时,找到失血过多晕倒在街道上的一名友方武士,有士卒认出,此人便是“没啥本事,寸功未立,又喜欢仗着资历倚老卖老,让人厌恶”的铃木小兵卫,以前在军中效力,后来出了事,才走关系调动到警视厅工作,负责看守监狱。

    出的那事,就是小西行长亲自过手的“案件”。然而听了这话,他只觉得瞠目结舌,汗如泉涌,方寸全乱,不知所措,哪有空想旁余的。

    又过得少顷片刻,士卒们将那已渐渐小的火势扑灭,发现几具烧得半焦的尸体,初步辨认,疑似有几个是被害的狱卒们,还有几个看不出来的。

    接着铃木小兵卫被抬到暖处,止了血流,灌了汤水,渐渐复苏清醒过来。

    小西行长连忙张口发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说出一句蠢话:“铃木殿,这是怎么回事?”

    铃木小兵卫见了面前这张脸便觉得厌恶,但也知道兹事体大,不可含混,皱着眉头耐住性子,老实答道:“禀小西殿,我正在院子里值夜,不料遇上两个化装成雇工的贼子。估计他们是在味噌汤里下了迷药,我与部下喝了这汤,纷纷倒在地上……”

    “两个人?化妆成雇工?”小西行长忽然打断到,“是不是一老一少?”

    “是的。”铃木小兵卫大为讶异,“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难道已经查到眉目?”

    讶异归讶异,他倒没想到“监守自盗”那一层去。

    “先不说这个……”小西行长眼珠流转,岔开话题,“就两个劫狱的贼子,怎么搞成这样,又是死伤,又是放火的?”

    “唉,我那兄弟,没死在战场居然死在这里……”提到这个,铃木小兵卫双眸中顿时泪光闪动,忍不住叹了一句,才正色回答说:“先是这两人,后面又来一批穿夜行衣的黑衣人,两边好像不是一路的,相互还打了一通……”

    “什么,两拨人?”小西行长瞪圆了眼睛,“什么鬼?快说说详情!”

    “是,是……”铃木小兵卫一五一十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逐步道出,从中途独自苏醒,去岗哨求助,求不到救兵,再到自己借了装备孤身折返,正好撞见黑衣人行凶,与之搏斗一番,伤敌、毙敌数人。

    叙事过程中,对于他自己的智慧与勇力,免不了稍微夸张一点,而队伍惯常的偷懒睡觉之事,略去不提,只推说是味噌汤里的迷药导致。

    小西行长倒是没有察觉其中猫腻或者说察觉了也懒得计较,听罢便皱着眉仔细思索,不再理会。

    那铃木小兵卫本来就因为监狱被劫和老部下惨死而心绪极坏,此刻被冷落了一会儿,未得到回应,觉得自讨没趣受了轻视,更是懊恼,常得罪人的大嘴巴又忍不住张开了:

    “话说那城角的岗哨,有二三十人,只要分给我五六个,便足以将昨夜的黑衣人众一网打尽。可惜小西殿,您有令在先,让他们决不能轻动……”

    此话一出,周围空气顿时凝固起来。

    一圈人等尽皆不敢接话,纷纷假装有事在忙,没听见说啥。

    小西行长被当众指责,又被打乱了思绪,十分气恼,开口正欲呵斥,抬头见了铃木小兵卫那满不在乎的脸,忽然想到什么,却是收住脾气,“呵呵”冷笑一声,不去与他计较,而是转身朝向士兵们发令:“你们就地沿着血迹展开搜查,我去城里召集更多人手!那一行黑衣人受了不小的伤,轻易是逃不远的,咱们务必要捉拿住才是!”

    说完回首望了一眼,带有如同看向死人一样的轻蔑含义。

    铃木小兵卫不解其意,却也毫不客气,怒气冲冲地反瞪了回去。

    ……

    随着天色渐渐亮起,城里调集出了足足二百人,在城下街町里四处搜捕查询,终于顺着血迹,从一个废弃宅子的枯井里,捞出一个臀部中箭的嫌疑人。

    自不用说,大刑伺候。

    那人看着只是个半大孩子,稚嫩得很,被抽打得不住痛哭流涕,哇哇大叫,嗓子都哑了,却只是摇头不肯交待。

    于是小西行长找来多罗尾家的“专业人士”接替操作。

    然后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从贼人口里撬出一些情报。

    那人承认了他是“透波里”的下忍,为武田家办事。但身为下忍,能接触的情报不多,只知道是奉了某位上忍的命令,去救他失手被擒的儿子便是那个化名“佐野新一”的年轻人,一路是从骏河登船,辗转濑户内海,前天下午才到和泉的,其余事项一概不知。

    小西行长大惊失色,赶紧命心腹送密信到平手秀那里,又与伊奈忠次、井伊直虎分享此事,接着马不停蹄到“警视厅”找服部春安商量。

    听了分说,服部春安疑惑道:“岸和田城的城下町中,居住军民三千,来往客商行人多时四五千,少时一二千,有一两个隐姓埋名潜伏起来的却也正常,要说十多人的队伍避过我的耳目上岸,决计不可能。最近五日之内,从港口登录的大型商队,只有三家,但情况都与你说的不符……”

    虽然没听到好消息,小西行长犹不死心,要了那三个客商队的信息,到宿屋一一盘查,无奈地发现,果然都没有作案条件。

    再回来又把唯一的俘虏拷问一番,要求说出详细流程,可那半大小子不停哭爹喊娘,竟说自己一路都被吩咐呆在船舱深处不让出来,上了岸又被严令呆在房间不让走动,根本不知具体行动路线。

    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复又回到第一现场,地毯式的检索。

    终于有人发现,除了那个屁股中箭的小孩儿,还有另一条淡一些的血迹。

    可那血迹,只延伸了不到二百步,就淡到完全不可见了。

    隐约判断,对方逃亡的方向可能是码头港口,到底究竟是不是,谁也不敢打包票揽这个责任。

    小西行长顿时头大了。

    倘若对方确实是从港口船上来的,却又不是服部春安所说的大型商队,那只有三种可能性

    其一,这群贼子,是化整为零,分散潜入的。但这与俘虏的供词不符。

    其二,他们在岸和田城边上有据点,并非从远方突袭而来,这亦与供词对不上。

    那么剩下唯一可能性,劫狱的黑衣人,恐怕不是伪装成商队,坐商船而来,反而是混在平手家的军船当中登岸的!

    这就不是简单的劫狱事件了!

    而是十分严重的,涉及敌国忍者的政治事件!

    劫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倒不是什么大事虽然现在看来,那人其实身份挺大的,只是咱们没查清楚……

    真正可怕的是,潜伏在自家军船上的十多个忍者,可能造成的更多破坏。

    小西行长思来想去,觉得后果实在严重,又找了伊奈忠次、井伊直虎、服部春安等人,开了紧急会议,说必须搜查军船,找出可疑人士。

    话音落地,伊奈忠次大为愕然,一拍大腿:“此话却不早说!两刻钟前,我刚刚签了字,令一支船队按约定运送物资到尾张,提前建造兵站……算算时间现在可能已经开动,万一贼子在那船队上……”

    举座皆惊,倒是井伊直虎这名妇人最为果决,立刻喊出“火速追回!不可耽误!”

    “我这就去!”

    小西行长哪里坐得住,连蹦带跳就起身。

    “我也随你!”

    服部春安亦一跃而起。

    他十多年前断了支胳膊,早不能与人动手了,但通过不断努力练习,日常活动倒是同以往一样矫健。

    两人并肩,疾驰而去。

    忽而服部春安轻声问道:“我听说,劫狱的人,竟然有两波?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听上去,前面那一老一少,两个劫狱的人,倒似乎并非敌人,反而像是……故意做戏一般。”

    小西行长被人道破秘密,顿时沮丧不已。

    换了别人提这个问题,他恼羞成怒之下指不定要怎么做,但面对服部春安,却是不敢发火,只能哭丧着脸恳求道:“求您看破不说破吧!其实是主公有个指示传下来,我擅自做主,加了点醋添了点油,可不曾想,竟是弄巧成拙了……”

第四十二章 泥足深陷

    “什么?你叔叔说,怀疑在登岸前,商队的货箱里面,可能混进了不明人物?”

    安宅清康的神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大惊失色”的程度,他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又不自觉一脚踩上去,侧向滑倒,撞到房中的梁柱上去,额头顿时红肿了起来。

    但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因为他心中早已被后悔和惧怕填得满满的了。

    “呜呜……殿下……我叔叔只是个普通商人,哪里……哪能分辨得出这些呢……直到今天……到今天才……才偶然察觉……察觉一些迹象……”

    名叫“阿绫”的美艳侍妾匍匐于地,已经哭成了泪人,声音嘶哑得紧,连话都无法完整说出来了。

    “你……你这败家妇人!……唉!你知道这要是事发了会如何吗?抓武田间谍是最近的第一要务,偏偏你们又是关东来的,这下可说不清了!”安宅清康半躺在地上,双手抓住头发胡乱用力,满脸通红,捶胸顿足,懊丧不已,第一次对这位宠姬发了火。

    “呜呜……都是妾身的错,连累了您……”见状阿绫哭得更伤心难过了。

    “我……”安宅清康稍微抬了头,看到这幅梨花带雨柔弱无助的姿态,一瞬间生出怜惜之意,但终究又被怒火冲下去,没好气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何用!你那叔叔,不管是有意还是无辜,总之摊上这麻烦事,绝无好下场了!”

    “只能拜托殿下了!若能度过此劫,我叔叔就算散尽家财也……”阿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爬过去抱住男人的大腿,“妾身……妾身自幼父母早亡,全凭叔叔婶婶……全凭叔叔婶婶养育,实在,实在不忍见他们……见他们有什么不测……”

    娇滴滴的美人投怀送抱,本是不忍拒绝的。

    然而她口中话一出,安宅清康顿时更加恼火,伸手在地板上重重一拍,借力跃起,怒道:“你这是什么见识?这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吗?就连我,掺合进去也不一定保得住命在,到时候你也一样要被砍头!”

    越讲越气,他恨不得给面前这没见识的妇人踹上一脚,或者打两耳光,但瞧了那千娇百媚的面容,终究狠不下心去,重重叹了一声,一掌只拍在旁边的柱子上。

    “原来是这样……”阿绫抬起头,泪水稍微止住,但脸上已经惨白得毫无血色了。她仰头望着男人,声音充满了绝望,“殿下,您说,我的叔叔,是不是,一定会死了呢?”

    安宅清康凝视她良久,不忍说出“是”字,违心地摇了摇头:“不一定,这要看那些偷偷上船的‘不明人士’究竟是什么来头。如果只是什么江洋大盗,那不会是大事。但万一跟武田家有任何的关系……”

    甚至连面前这个女人,也非死不可这话他没有讲出来。

    “……也会连累到殿下您吗……”阿绫怯生生露出一双明眸。

    对此安宅清康没有答话,他也不知道事态的严重程度到了哪一步,不敢轻易断言自己能免收波及。

    在这个场合,沉默反而是最吓人的。

    于是阿绫又哭得更厉害了。

    她抽泣了半天,眼中忽然闪出一丝无奈的决然:“如果说……是妾身为了赚取,盗取了您的手令,才允许他们上船的……至少……至少能保证您的安全吧……”

    “这?!”安宅清康瞠目结舌,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女人:“你这是什么胡思乱想?这么一来你可就必死无疑,再无回旋余地了!”

    “但是,您身上的嫌疑就没有了!而且,主犯是我的话,叔叔他……是不是也有机会可以活命呢?”阿绫的肩膀依然在不停抖动,鼻子也在不断抽搐,但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

    “不行!”安宅清康脱口而出。

    他不是没想过,交出这个侍妾,来保全自己。

    但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内心里,决不能坐视这个最爱的女人去死。

    何况人家还主动提出,代为承担责任。

    这无疑让安宅清康心中的爱意更加澎湃了。

    他下定了决心,眼中透出凉意:“放心吧!我会让所有人都不用死,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叔叔!”

    “……殿下,您……”阿绫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并不欣喜,反而是甚为惶恐地又哭了出来:“您可别做傻事……您不值得为了我这样……”

    “别再说了!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风头过了,我再安排人接你回来!”安宅清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

    小西行长和服部春安赶到码头,得知安宅清康亲自押着二十六条船,运了八千石粮食、三千石木材、一千五百石军械,已经出发开往尾张,去为后续与武田的战争做准备工作了。

    此事有“总奉行”伊奈忠次签字背书。

    理论上,淡路水军其实是处于休假当中,但安宅清康主动削减一天假期,来办公事,旁人自然不会拦着,只要他摆平了

    码头的奉行眼见两位大人物煞有介事地急匆匆赶过来,似乎吓得不轻,说话都有点磕磕碰碰,前言不搭后语,很是耽误了一会儿。

    服部春安不太了解水军的事务,却也能看出面前这人是不中用的,于是将小西行长拉到一旁,附耳问到:“我们要想将船队追回来,该怎么做?”

    小西皱着眉回答说:“运着那么多货物的船队,行动是很慢的。只要我们乘了快船,很容易赶到。只是……船和水手从哪来?”

    “最好能用主公那八艘南蛮船。”服部春安幻想到。

    “都停在淡路岛州本城那里!去一趟就得大半天了,何况……”小西行长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服部春安不解。

    小西苦笑着就要回答,正见和泉水军淡轮新兵卫,带着几个跟班路过。

    服部春安识得此人,连忙走上前去,打了招呼,询问道:“淡轮殿,别来无恙,在此有何贵干呢?”

    “哈哈……”淡轮新兵卫没察觉出紧张的气氛,爽朗一笑,提起手中的篓子:“竟然遇上服部殿和小西殿,真是有缘分!其实鄙人是刚刚去海里,打了几条大鱼上来……正巧碰到二位,不如到寒舍一同享用如何?”

    “这个以后大有机会。”服部春安急匆匆地岔开话题,“我们有些急事要办,淡轮殿,能否借您几艘快船,和相应的水手用用?”

    “……啊?”淡轮新兵卫面上顿时为难了,“服部殿您这个……今天才刚轮到我家的儿郎休息……您先说说是干什么事吧?”

    “这个事……”服部春安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立刻明白,刚才小西行长吞吞吐吐的原因。

    两人都不是水军的直接领导,不能轻易调动,只能请求人家配合。

    但你这一请求,人家肯定要问具体目的。

    可是这目的,也不知道适不适合说啊。

    现在只是怀疑劫狱的人在安宅家船队上面,然而并无实际证据。

    好像不适合在外人面前说啊!

    还有……小西行长先前说什么“弄巧成拙”,难不成里面有什么不能让外界知道的辛密?

    淡轮新兵卫见此倒没有多想,只以为两人要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活”,于是笑呵呵地说:“其实,鄙人一直是希望能有机会为两位大人效劳一番的!不过,做这种事情,总是要小心一些,收起平日的旗帜和家纹才行吧……”

    他兀自越说越远,却不见服部春安一脸苦涩,小西行长神色复杂。

    终究服部春安按捺不住,拉住小西行长说:“我突然发现,这事还没有完全想好……先回去再商讨一下吧!”

    只留下莫名其妙的淡轮新兵卫。

第四十三章 损失惨重(上)

    岸和田城二之丸的评定间里面,三位受到托付,负责留守的高级武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事情已经很紧急了,但珍贵的时间仍然在不断地浪费着。

    是将“武田间谍捣乱”的消息公之于众,命令全体戒严,展开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包括派人带着正式命令追回船队?

    抑或先把事情的严重程度隐瞒起来,先不让更多人知道,用官话将劫狱之事的影响消弭至最低,只派隐蔽部门暗中行动呢?

    两个选择看上去各有优劣,后续反应难以估计,但总比坐着不动强。

    必须有个方向,否则,你见了淡轮新兵卫之类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人家虽然一向恭敬服帖,毕竟还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国人领主,没有合适的理由,如何能指挥得动?

    当然若是平手刑部大人本人在此,那倒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军令如山了,但除此之外,就没人能有这个权威。

    留守在岸和田城的这三位高级武士,当然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他们各自的身份都很尴尬,没有明确的人出来打头,便缺乏说话的底气,即便心里有了决断,也觉得说不出口。

    小西行长一个外地商人,年纪又轻,纵然深受主君重视,任命“军奉行辅佐”,但显然尚不具有慑服同僚的能力。

    服部春安倒是老资格的尾张人,人脉也深,然而因失了手臂的关系,“退居二线”已有十多年了,理论上并无什么实际权柄。

    而伊奈忠次更不用说,他是个极为优秀的后勤管理员,却也只是个后勤管理员而已。

    小西和服部从港口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三人从各种渠道获得消息,知道安宅家的船队是毫无预兆的临时取消了休假,提前开往尾张前线的。

    如今看来,这个举动显然是充满了疑点的。

    可对于如何处理这个疑点的问题,花了两三刻钟,也讨论不出个纲领来。

    平手秀领兵离去之时,并未专门安排一个“留营副大将”之类的总管岗位,也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于是,事到临头,就面临了决策环节的困难。

    小西行长性子急切,胆子又大,主张诈称取得了主公的授权,召集所有留守的中级干部,然后全部控制起来,逐一分辨,以防事态恶化,同时强行解除所有水军众的兵权,从中挑选快船去追逐安宅家的船队。

    伊奈忠次向来比较光明正大,反感阴谋诡计,很不赞同小西的提议,相反,他认为,事已至此首先应该将基本的实情公布出去,让大众都参与到抓捕间谍的行动中来。否则让人生疑,搞不好产生更大的问题。

    服部春安觉得这两人都不靠谱,然而他提不出什么方案,也无法说服二人。

    僵持不下,小西行长焦躁不已,跑到本丸去,找适逢其会的井伊直虎,企图拉拢这位颇受重视的侧夫人为自己张目。

    自从诞下了“梅若丸”那孩子之后,姬武士的作风安静了许多,不再将振兴家门的话时时挂在嘴边。此番出巡,乃是正室阿犬夫人,主动委托她作为代理,四处探望家臣的眷属,以安抚人心的。

    但她的思维并未因此退化。

    听了此事后,井伊直虎立即出面,截取了伊奈和小西的建议各半:“的确需要召集所有要人,但不能明目张胆地控制,而是要公开劫狱之事,观察这些人的反应再作决断。同时要拿出敌方间谍确实从水路行走的证据,请小西殿,您以搜查之名,接过船队的指挥权。”

    她这一说,各方倒是反应都还比较友好。

    服部春安立即表示了赞同,小西和伊奈也能接受。

    从身份上讲,她也适合承担决策的责任。

    就算后面事情不顺利,被认为是下了错误的命令,姬武士顶多也就是被严令不得干政,加上床笫之间的惩戒罢了,反正她现在生下了庶出子,也不可能在事业上再有太多作为。

    而家臣们,一旦有了这么大的政治污点,影响可就深远了。

    ……

    开船一个时辰之后,安宅清康才深深出了口气。

    到了尾张,让那群烫手的关东商人赶紧回家,然后给阿绫找个安全的隐居地点,接着把对应的那艘船上上下下好好清理一番,事情就再也查不出来了。

    此时安宅清康已经大致猜到,狱中“武田间谍”被人劫走之事,多半与混在走私商队里面的“可疑人物”脱不了关系。

    这实在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事情,万一败露的话,他的宠姬阿绫,即使没有立即处决,也多半要到石川五右卫门,或者多罗尾光彦的暗狱里待上几个月。

    想想跟死也没什么分别,说不定更可怕。

    安宅清康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所以必须尽力去销掉痕迹。

    按阿绫那个叔叔的话说“我们只是贩卖违禁品的走私商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藏在箱子里混进来的。”

    但这显然不足够有说服力。来调查的人绝不会相信的。

    因此不能让人查到这一步……

    等等!

    安宅清康忽然发现一个思维中的盲区。

    这么可疑,一点都没有说服力的话,为什么我如此轻易就全然相信了呢?

    原因仅仅是,此话出自阿绫之口。

    阿绫她当然不会欺骗我!

    我和她之间的爱情是如此真诚热烈,相互间怎么会有任何欺诈隐瞒?这与武家门第那种传统腐朽,毫无感情基础的政略婚姻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安宅清康对此十分自信。

    想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不自觉微笑了一下。

    然而立即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又想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可能性阿绫固然不会骗我,但她的叔叔,会不会是一直在骗她的呢?

    她一个什么都不懂,如白莲花一般柔弱而又纯洁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家叔叔的真实身份吗?

    回想起来,“可疑之人躲进空箱子”这种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啊!

    为什么忽然主动说起可疑的事?为什么要用这么拙劣的借口?

    故意卖个破绽?

    如此不合情理,必定所谋甚大!

    说不定整个平手家都已经在人家布局当中了,涉足期间的,可能都会被波及……

    我要拯救安宅家,更要拯救阿绫!

    安宅清康一瞬间下意识觉得“平手家管他去死,但我需要保护该保护的人。”

    他第一时间回到船舱,找到因海浪而面色委顿的阿绫,神情严肃地吩咐道:“抱歉,我需要马上把你叔叔他们一行人全部看管起来,详细的情况,后续会跟你慢慢解释,但现在非行动不可!”

    阿绫的脸上果然露出困惑和胆怯之意。

    安宅清康心中暗痛,搂过她说:“以后……我保证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十分特殊,我不得不谨慎一点。”

    话音落地,阿绫眼眶瞬间红了,缓缓低头下去,沉默良久,才嗫嚅道:“妾身……刚刚给您准备了些点心,您从早上开始,就一口饭都没吃过了……”

    见之安宅清康怜惜之意大起,低头一看,见女子双手颤抖着,捧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心头更是难受。

    顿时他又把正事抛之脑后了,伸手郑重地接过食盒,轻轻打开,将温热的小馒头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

第四十四章 损失惨重(下)

    大和国,信贵山城。

    松永久秀的光辉历史被扫入了垃圾堆,这里暂时成为近畿西部通往东海道的中转站,无数武士、足轻、奉行、杂役,乃至行商、幼女穿梭期间。

    为了感谢平手刑部大人“奉法讨逆,解民倒垂”的仁德之举,大和国本地的国人众们,聚集起三千余人,由柳生宗严的长子柳生严胜带着,主动提出要协助抵抗武田的“大业”。本不愿多事的筒井顺庆,为了争取在瓜分松永遗产上的话语权,没办法也只好命松仓重信领二千五百兵加入。

    一如既往,平手秀承诺会负担全程的粮秣补给。

    于是,经过一番复杂的过程之后,部队总数达到了三万上下。大军本已发布计划,要取道南近江、西美浓,进入尾张、三河一带,与西进的武田信玄作战。

    然而在开拔之际,却忽然又紧急把军官们召集起来,传递了“全体止步待命”的指示。

    如此反复,朝令夕改,全军上下尽皆愕然,不明所以,无所适从。

    特别是各路的“友军”和“客军”。

    负责传令的是岩成友通,他面无表情,用冷静的声调读完了简单的一句话,然后转身就走,没有留下询问的机会。

    接着,那织田长益听了消息,立时大惊失色,在公开场合就叫道:“莫非是在我等未关注的地方,出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剧变?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一嚷,地头蛇柳生严胜、筒井家松仓重信俱都坐不住了,一方面鄙视这人没啥城府愧为织田弹正亲弟,另一方面却与之一样好奇,忍不住发问。

    四国的十河存保、依冈左京、香川之景等人要冷静得多了,大约是见多了平手刑部大人的手腕,心怀畏惧之意,虽然面上疑惑,却并未立即付诸言语。

    平手秀益、中村一氏、浅野长吉、拜乡家嘉,包括绝大部分的一门、旗本和外样家臣们,当然是对自家主君有信心的,然而此时也免不得有些讶然失措。

    河田长亲已经外派了一年多,对中枢的情况也不怎么了解,但心下仍以“笔头家老”自居,立即便要对这群紧张不安的人们略加安抚。

    长宗我部元亲速度比他更快一点,抢在前面起身,立于众人面前,淡定自若,风轻云淡,道:“刑部大人何等人杰?便是有天崩地裂的剧变,他老人家自有手段,鄙人定敢担保不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

    话音落地,四国诸人面色纷纷稍缓,显然信了此话。织田长益、柳生严胜、松仓重信等人为其风姿所慑,也都收敛起来,齐声致歉,接着赶紧交头接耳打听“长宗我部元亲”这人的情报。

    正在此时,长宗我部元亲忽又一笑,话锋一转:“然则我等庸碌俗人,不像刑部大人那样高瞻远瞩,一时不解也是难免。不如这样我替大家去问问如何?”

    “那就麻烦长宗我部殿下了!”

    不少人下意识点头赞同,甚至包括了一部分平手家的旗本和外样家臣。

    河田长亲心下着急,然而考虑到自己身为“四国总代官”的身份,不宜出面与土佐守护产生争端,连忙以眼色向中村、浅野、拜乡等人示意。

    中村一氏和加藤教明都反应过来,一左一右窜到长宗我部元亲身旁,口说着“怎么能劳烦堂堂一国守护殿下做这上传下达的事”之类的话,紧紧拉住。

    长宗我部元亲见状不慌不忙,仿佛皆在意料之中,正待出言辩解,却忽然听到周遭一声巨响,不禁一愣。

    原来是坐在角落不引人注意的佐佐成政,用力拍了下桌子,宏声道:“好不容易才集结大军,下定决心,我倒要问问,究竟为何推迟与武田之战!也必须由我去问才行,各位请不要争抢!”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松手低头。

    佐佐成政这姿态做出来了,自然没人会与争,但是大家对他的印象,也都恶化了一点虽然本来也未见到多好。

    有人心想:不就是仗着织田家的势力吗?须知现在织田二字可没那么好使了!这跋扈作风再不改,将来可有你受到报应的时候!

    有人暗骂:不就是仗着与刑部大人是准亲家关系吗?你本人有何功业可足称的?靠裙带关系上位,反倒引以为豪了?

    ……

    其实佐佐成政心里也是很委屈的。

    这段时间他渐渐察觉到事情的节奏不太对劲。

    织田家的同僚皆知,佐佐成政此人,生性刚直,不懂弯弯绕绕的道理,而且一言九鼎,十分看重义气。所以对平手秀所说的话,原本他是深信不疑的。

    但他毕竟不傻。

    来到畿内转了一大圈,花了三四个月的功夫,并未如愿促使援军早日抵达尾张,只得到了一堆虚伪而廉价的承诺。

    堂堂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理论上是最有责任去领导大家对抗武田逆贼的,但他这几个月忙着编造罪名,收编和吞并山城、河内二国的国人众。

    堂堂三国守护平手秀,实际上是最有实力派出援军去支持织田与德川的,但他这几个月却是接着延历寺之事,攻灭了松永氏,占据了信贵山城。

    各位贵人们,无不是整天喊着天下大义,但言和行明显不太一致。

    足利义昭也就罢了,本来也不指望他做啥靠谱的事。

    但平手秀……他可是织田弹正所重用的旧臣,而且是尾张旧友,还是佐佐家的准亲家,关系十分密切,从小就跟亲兄弟一样相处。

    被这样的朋友欺骗,可就太伤感情。

    “延历寺炎灾”发生得很莫名其妙,事后佐佐成政隐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

    现在回头想想,当真是不解决松永家,就没办法支援织田吗?还是以此为借口,扩展其个人势力呢?

    简直容不得深思啊。

    不过佐佐成政琢磨不明白细节,也不好追究,只是督促着平手秀,早日事情了解,赶紧出兵,别让织田家那帮孩子们担惊受怕了。

    所幸摆平了松永之后没再出幺蛾子,出兵的时间终于规划好了,粮草什么的也准备妥当,一切都在朝理想的方向发展……

    然后,在正式出发之前,不到十二个时辰,平手秀突然来一个“行动取消,原地待命”的反应。

    佐佐成政是真的忍不住了。

    他恨不得一路冲进信贵山城的天守阁里,拧着后领子把平手秀揪出来,往那张可恨的脸上打一拳,好好问一问,他现在还究竟有没有把尾张织田氏当成“自己人”。

    很显然,这一段话里,只有第一句话是有能力做到的。

    也就是“一路冲进信贵山城的天守阁里”。

    看门的认识他,所以佐佐成政不经通报就要硬闯,也没敢真拦,只是很坚决地让他先解下刀剑。

    于是他气势汹汹大跨步地进了门,上了楼梯。

    然后看到平手秀半卧半坐仰倒在地板上,懒散放荡的样子,越发怒火上头。

    不过,再怎么着,也没有执行“拧着后领子把平手秀揪出来”这一步。

    佐佐成政并不清楚,倘若真敢这么做,下一瞬间他就会倒在血泊里。只是他的常识还是压过了情绪。

    因此他只是铁青着脸,伏身施礼,冷言质问:

    “将士们都已经准备妥当,请问刑部大人,为何忽然取消进兵的命令?若无合适的理由,恐怕会引起军心大乱!”

    听闻此言,平手秀并不作怒,只是苦笑了一下,悄然伸手向某个方向,轻轻摇了一下,接着把面前一张状纸递过去。

    佐佐成政伸手接过,草草一扫,顿时呆如木鸡。

    上面写着十分简短的几行字

    “淡路水军船队,两日前在熊野水道遭难起火,事后沉船六艘,伤船九艘,仅两艘完好。幸存水手暂借居于熊野大社。所载兵粮、木材、武具几乎殆尽,亡者二百以上,伤者暂不可计,船大将安宅清康,下落不明。”

    然后平手秀幽幽的嗓音,缓缓响起:“我损失了八千石兵粮,三千石木材,一千五百石军械。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再次筹集,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如果不想让将士们饿死在尾张,或者是抢掠当地百姓为食的话……就必须等待。”

第四十五章 善后难题

    元龟五年,即西历公元一千五百七十二年。

    五月初四黎明,岸和田城下发生令人震惊的劫狱大案。同日申时,安宅清康主动提前结束假期,带着部众们加班加点,回到运输工作当中。伊奈、小西、服部等人怀疑其中有些关联,但一时无力阻止。

    五月初五正午,终于准备妥当,由服部春安登上快船,带领临时凑集的三百水夫,沿海岸线疾驰,向南追踪安宅家的运输队。

    五月初六傍晚,平手秀收到了从和泉发来的急报,不过远在数百里外,他并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情。

    五月初七清晨,服部春安追至熊野滩,在岸边发现大量残骸,还有几艘搁浅的船,从暂居大社的幸存者那里,知晓了船队已遭不测的结果。

    五月初八深夜,消息传回岸和田城。

    五月初十午后,在大和的平手秀得到情报,紧急叫停了全军的出发计划。

    五月十三一早,小西行长轻装简从赶到了信贵山城,当面对这一系列事故作出解释。

    ……

    “来了?”

    平手秀躺在一张特制的木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声音有气无力,拉得很长,透露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来了!”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而来的小西行长,裤腿边满是灰土,肩膀上亦浸了雨水,面容委顿,双目通红,甫一进门,只答了一句话,就重重跪倒在地上。

    “你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吧?一路颠沛想必十分辛苦了,就别拘于礼节,怎么舒服怎么坐吧!成介,去给小西殿取些热食来。”

    平手秀慢条斯理说完了长长一段,才睁开眼睛,视线投过来,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

    被称作“成介”的近侍麻利地领命而去。

    “属下惶恐。”小西行长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纹丝不动,“属下……有负主公所托,心中羞愧万分,无颜面见。”

    “行啦……”平手秀缓缓支起身子,声调的中气稍微足了一些,“来都来了,还说什么‘无颜’?此事不能怪你们,要说疏忽大意,也是从我这里开始的。”

    说话的时候,平手秀的语调十分真诚,甚至令听者丝毫感觉不到演技的成分。

    作为一个声威显赫的强力君主,他并不需要推托责任来避免争议,反而有时主动承认不足,会起到更好的作用。

    这令小西行长大吃了一惊。

    预想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变为现实。

    “主公……实在是对不起您的信任了……”小西行长声音哽咽地爬起身,双目红得更厉害了。但他并未按照吩咐“怎么舒服怎么坐”,而是挺直了腰板,跪立于地,竭力表现出一名武士应有的“风仪”。

    “好了!”平手秀面无表情地挥挥手,“闲话到此为止,现在进入正题,整件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目前有多少值得采信的情报?”

    “是!”

    小西行长又拜了一拜,迅速走出个人情绪,聚精会神地回答问题:“劫狱之事,我们有一名当场见证人,还有一个俘虏,基本已经了解详细。而安宅家船队之事,虽然没有直接人证,但涉及到的人不少,多方对照,也能推测出具体过程。目前的判断是……”

    这么一讲,就是一刻钟没停下来。

    毛利良通,亦即“成介”,端来了茶饭,也被搁置在一边了。

    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小西行长很有条理的将目前所知全盘始末,细细叙述了一番。

    原来事情要从上个月说起。

    当时幕府对打败武田持着盲目乐观的态度,畿内总体舆论对平手家不利。

    于是平手秀命令忍者部门和留守人员,再次加强对“武田间谍”的抓捕和防范,最好弄几个大案出来,变向起到“养寇自重”的效果。

    正好岸和田城里,有那么几个身份不明,价值不高的俘虏。

    作为留守役,小西行长认为这些人里面大部分都是冤枉的,但也不排除可能有一两个是隐藏特别深没查出来的,于是弄了一个“假劫狱”的戏码,企图放长线,钓大鱼。

    此计划原则上经过了平手秀的口头批准,并且告知多罗尾光雅加以配合。不过毕竟相隔数百里,具体实施都是“便宜行事”的。

    于是五月初四那天晚上,小西行长发动了一个“假劫狱”。

    按照计划,监狱的看守全部都会被迷倒的。不巧的是,那个尾张出身的下级武士,叫做铃木小兵卫的,体质特殊,抗药性强,半路醒来,跑去附近岗哨求助。

    岗哨早有小西行长打了招呼,不理会此事。

    正好这时,武田家的忍者部队,也到了此地,他们是真要劫狱的。推测他们是通过安宅清康的关系躲过检查的。这段时间服部春安对岸和田城下管得非常严厉,超过五人的商队都得注册备案才放行。

    真劫狱的人,扫清了外围,确保周遭安静无人,便杀死了假劫狱的人,带着目标立马就要撤走。

    恰好,那铃木小兵卫从岗哨回来,打了个时间差,刚好避开武田忍者对外围的警戒摸查,撞个正着。

    一时,双方都被吓呆了。

    那一晚,铃木小兵卫可谓忠勇有加,粗中有细,使出诈计,令对方误以为他身后还有人马。

    于是武田忍者队闻风而逃。

    而铃木小兵卫,杀敌二,伤敌一,自己失血过多晕倒。

    根据正常的思路,武田忍者好不容易有办法潜伏进来,理论上应该是要多呆几天的。但由于出现了这天晚上的意外,他们可能觉得不安,发动了紧急撤离,借着安宅家的船队,提前离开了和泉。

    然后在海路上,这批忍者用某种方法说服、或者是控制、也有可能是绑架了安宅清康,以及其身边的若干亲信近侍,假借其名目,命令船队改变航线直接到武田家控制的骏河。

    但这个命令显然不合逻辑,而且安宅清康的威望也不足以让家臣无条件服从。

    水手们对此提出质疑,并要求安宅清康本人出来解释。

    而武田忍者们显然不能做出任何解释。

    最终引发了动乱。

    武田忍者人数很少,本来远远不是水夫们的对手。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提前在每艘船上设置了陷阱。

    十七艘船,十五艘忽然就起火燃烧了,只有两艘,不知道是陷阱失效,还是水夫们警觉性强,避免了危险。

    一片火海之中,安宅清康及其亲信,还有那群武田忍者,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淹死了,也许是用某些不为人知的办法逃走了。

    而幸存下来的水夫们,聚集到了熊野滩上。

    ……

    杯具既然已经发生,再悔恨也是无用。

    平手秀轻轻叹了一声,几不可闻,而后立即正色,只问了一个问题:

    “实际损失是多少?”

    小西行长不需思索立即作答:

    “尚有粮二千石,木材五百石,放置在熊野一带。伊奈殿已经安排了新的计划,十日后可以运到尾张目的地。”

    “难为他了。”平手秀点了点头。

    “主公,此次属下真是罪该万死……”说完正事,小西行长又把整个身子都伏倒在地上去。

    “先去休息吧,别急着回岸和田城,随时待命,过几天可能就有事情让你去办。”平手秀不去理会,颔首捋须下了逐客令。

    “多谢主公不弃!”小西行长听到过几天还有任务,明白自己不会因此事失去向上爬的机会,终于放下心来,真心实意地拜倒谢恩。

    接着他从毛利良通那里接过茶饭,施礼而出。

    然后,平手秀接见了一同前来的另外两人。

    多罗尾光太反应比小西行长还要大,匍匐于地胆战心惊汗流浃背,不断检讨忍者部队的工作失职。

    话说那多罗尾光俊隐退之后,家中势力一分为三,港口巡检的人物,暂时交给了老大光太,所以此次的确是他失职。

    然而,去年年底,阿犬已经选定他家的女儿,担任言千代丸的侍女了说白了就是“官方指定”的侧室候补。

    出于这个原因,平手秀怎么都会给他一点面子,顶多收回实权,明升暗降罢了。

    孰料,透了一点这个意思,那多罗尾光太不忧反喜,主动承认“能力有限,不敢担当什么重责”。

    他表现得不恋权栈,没什么进取之心,只盼着当个混吃等死的皇亲国戚,全靠裙带关系过日子。

    倒也不是不行。

    平手秀口头上同意,并且安抚了一番,承诺将来的艰险工作,都会分配给他两个弟弟,光雅和光彦去做。

    除此之外,并没有对情报部门整体做出什么严重指责,也没有下达诸如“十日内扫清境内间谍”的不切实际命令。

    因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你就算强硬说出来了,也只是逼迫下面的人去搞一些欺上瞒下的形象工程罢了。

    加强追查当然是必须的,但要让合适的人去办才行。面前的人,显然不怎么合适。

    送走多罗尾光太,后面是长束正家。

    这人来此的原因,非常简单明了:

    没钱了!

    “为了在最短时间内,重新筹齐到足以支持大军出发的粮草,伊奈大人搬空了仓储,又多欠了两份债务,还强压着好几笔款项不批,其中甚至包括……甚至包括……包括夫人少主小姐们的日用……”

    “界町有何反应?”

    “天王寺屋的津田老板声称手头资金也不多了,而纳屋的今井老板提议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方案,对此伊奈大人不敢擅自作主……”

第四十六章 不是钱的问题

    听了长束正家的报告,平手秀也颇为震惊,立即问道:“今井宗久何在?要涉及如此大事,他该本人来见我才是。”

    长束正家答曰:“今井老板受到的关注太多,实在不敢轻动。但他派了嫡长子兼久,简装随我等一同前来,正在城下等候觐见。”

    于是平手秀立即就让人传彼辈进来询问。

    约一刻钟之后,当事人被带到。

    话说这今井兼久,年齿才三十余岁,正值壮年。但可能是身为纳屋少东家,出生便锦衣玉食,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看上去是身娇体贵,经不得丝毫操劳。从和泉到大和的这顿奔波,再加之从山脚到山腰爬上来,似乎已耗尽了他的元气。

    平手秀与他曾有两三面的缘分。那时候在茶会上,这位大少爷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一副贵公子的气象。而今日眼前这人,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模样,与过往的印象大是不同。

    可能这也是源于一番此消彼长之后,各自身份地位的变化吧。

    世人皆知,纳屋的今井宗久曾经乘上织田家的春风,压倒了界町的传统豪强,成为三十六会合众之中,发言力最强的笔头。但后来信长重伤幽居于京都,木下秀吉退出界町之后,他又成了被同行们练手打压的落水狗。

    除了会受到和泉平手秀的一定影响之外,目前界町姑且算了恢复了自治。但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行动十分得力,最早与平手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已容不得其他人插足。

    谁曾想今井宗久其人,倒真是个百折不挠的人杰的精神。

    不知他是从什么渠道,得知了未公之于众的深度隐秘消息,进而主动毛遂自荐。究竟从流言蜚语里推测出来的,还是津田宗及、长谷川宗仁等人透露的呢?

    撇去平手秀内心想法不提。

    两厢坐定,见了礼仪分晓之后,那今井兼久神色稍定,立即伏身将额头贴在地板上,恳求道:“家父派鄙人前来,奉上黄金二百两,请刑部大人赏脸,给我们纳屋一个机会,为天下大义出一点绵薄之力。”

    这场面话,倒说得溜。

    闻言平手秀只觉好笑,笑谑道:“今日一见,才知道纳屋的大少爷,竟有出口成章的本事,要冒充一个大臣、羽林家的子弟,恐怕都是绰绰有余。”

    今井兼久听了这话毫无异状,继续伏倒于地,回应道:“一个大臣、羽林家的子弟,虽然表面尊崇,但恐怕没有足够的资格,在刑部大人您的面前讨论要务。相比之下,鄙人反倒觉得纳屋少东家的身份值得自豪。”

    见之平手秀稍有讶色:“如此见识,不愧是今井宗久之子。那么便不与你虚词敷衍,请说正题吧!”

    “多谢!”今井兼久缓缓抬起头,但依旧恭敬地伏着身:“鄙人听说,武田家的忍者丧心病狂,不择手段,居然潜入了刑部大人的船队,损毁了近万石的粮草……此事真是耸人听闻,令仁人志士闻之怒发冲冠!因此,我们纳屋愿献出军资金一万贯,弥补这份损失,协助您老人家对抗武田逆贼……然后,也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希望刑部大人应允。”

    “什么小事?”结合前面长束正家所言,平手秀已经大略猜出戏肉,但仍然故作疑虑地发问。

    “鄙人希望……刑部大人对外宣称,折损了数万石粮食,并且要扣压和泉滩上的所有船只,直到挖出全部的武田间谍。”今井兼久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当然,您并不需要真的扣压所有船只,只要拖延二十日时间,即可。”

    “呵呵,果然是炒作粮价的主意。”说到这里,平手秀显然看清了今井父子的企图所在,“想必纳屋现在已经在暗中大批采购粮食了吧!”

    “不敢欺瞒刑部大人。”今井兼久点点头大方承认了,“纳屋各处分店都在行动,已经收集了两三万石,等您一声令下,预计三日内可以收到十万石,五日内可以达到十八万石,七日内可以超过三十万石。”

    去年武田信玄打起上代公方遗腹子,与故关白近卫前久的旗号,挥师上洛,同时调略了越前朝仓、伊势北、大和松永等势力,导致近畿周边狼烟四起,粮食价格自然也一路走高。

    倘若平手家真的损失数万石军粮,且封锁和泉的港口,那么近畿的粮价肯定会进一步飞涨,引发恐慌性抢购。

    这个飞涨是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的,事情真相早晚会公布,港口也不可能一直封锁。

    但知晓内情的商家,却可以在事先囤积货物,然后在价格达到最高点时抛出,以此赚取大量资金。

    参与抢购粮食的市民们都会造一笔无妄之灾,自是不提。而那些没有上层渠道消息,却自以为可以借机生利的中层商人,则会赔的血本无归。

    “有意思了……”平手秀不禁捋须轻笑,“这么大的利润,只分给我一万贯,你们纳屋,真是打得好主意。”

    “不敢不敢!”今井兼久复又低下头去,“这一万贯,只是事先的礼金,无论事成不成,都会如约奉上。若事后果然取得预料中的盈利,纳屋将会再进献三万贯给您!”

    “三万贯倒还差不多……然而……”平手秀仿佛故意折磨对方心智一样,先扬后抑,“然而还是不足以让我下定决心。”

    “初次之外,以后每年,将会定期提供一万贯军资金!”今井兼久又加了价码。

    “呵呵……”平手秀笑了一笑,依然不置可否。

    “大人……”今井兼久开始有些胆怯和焦急了,“我们纳屋做这事情,布局所要花费的心力实在很不少,恐怕不可能有更多的进献……”

    “好了!”平手秀脸上笑意忽然止住,变得严厉肃杀起来,“倘若纳屋只有这样的器量,恐怕要让我有些失望了!”

    “这……大人……您…………我……”今井兼久顿时目瞪口呆脸色惨白,接着语无伦次。

    平手秀却不去管他,厉声正色说到:“这是钱的问题吗?你再好好想一想,出发之前,令尊是不是说过些什么,却被你忘在脑后了?”

    “呃……呃……”呆了好半天,今井兼久终于想起了什么,伸手到衣襟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从中取出折成一团的白纸。“家父确实讲过,如若此行不顺,就按这里面的指示行事……请容鄙人……”

    片刻工夫,今井兼久就扫完了纸上那几句话。

    他先是愕然不解,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连忙又一次伏倒在地,开口到:“家父教导了三点。其一,此事虽然由我纳屋发起,却也该算上天王寺屋的津田老板,还有菊屋的长谷川宗仁老板,更不可越过专注食品生意的三鹿屋;其二,相关消息应该由各商屋通过私下渠道放出来,而非是平手家来宣布;其三,趁此机会,应顺势宣传‘兵粮券’的保值效果……”

    听了这话,平手秀神色稍霁,缓缓点头。

    今井宗久不愧是个人物,提的这几点,都捎到了痒处。

    第一点,是显露暂时不敢与“前辈”争锋的自知之明。

    第二点,是确保平手家的名声不会因谣言而大损。

    第三点,更是最大程度符合了平手秀的经济政策。

    在这个武士掌权的时代,商人想要混得风生水起,就得有这种本事才行。

    同时今井兼久也明白过来,做了这三点,纳屋其实仍然是这个计划里面最重要的角色,事后收益并不会受到太多影响。

    一种方法可以赚到十万贯,但要得罪当权的武士老爷。

    另一种方法虽然只能赚到七万贯,然而能与武士老爷搞好关系。

    傻子才会选前面一条路呢!

    话说到这,终于大抵定了方略。

    今井兼久告退,然后平手秀亲笔写了个条陈,具体事情交给新露头的“算学天才”长束正家处理,再让一门众出身的野口经利、谱代众出身的长坂坚信等中级奉行官从旁辅佐,暗中监督制衡。

    虽然平手秀资金紧张,其实是很希望纳屋那批进献早点送过来救急的。但他仍然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这个少东家颐指气使,动辄得咎。

    因为这就是武士领主与商贾之辈打交道的正确方式。

    平手秀已经是公认的对待商人十分友好的大名了,态度若是再亲切一点,反倒过犹不及了。

    既没有赖账过,又没有把商税收到二十年后,更不曾举兵劫掠,这就已经是完美的领主了,区区态度问题算得了什么?

    解决了经济问题之后,平手秀并没露出丝毫的满意神情。

    因为对于大名来讲,政治问题才永远是第一位的。

    商人只会觉得,既然间谍的行动造成了几千石粮食的损失,那么我把这个损失弥补上就行了。

    但平手秀不得不去关注更虚无缥缈一点的东西。

    比如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十分要命,不敢轻忽半分的士气。

    而这一点,并不能指望有人忽然跳出来帮忙了。

第四十七章 福祸相依(上)

    商业上的布置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平手秀则要忧心如何消除此事在政治角度的负面影响。

    堂堂平手刑部大人,麾下当然不缺乏能谋善断之士。但这些人一个也没有得到召集的命令,反而是恰好待在军中的言千代丸被叫到城里讨论。

    很显然,谁也不能指望这十多岁的孩子说出什么至理名言来,外人觉得,这可能说明平手秀早已经有了基本的腹案,只不过趁这机会,稍微考教一下罢了。

    信贵山城的本丸被松永久秀悍然炸毁一时难以恢复,办公地点只能临时安排在二之丸的长屋里。

    父子二人虽俱在军中,但甚少有时间攀谈几句。毕竟平手秀身为军队总大将,日理万机,责任重大;言千代丸却尚未元服,不能帮忙分忧,陪着他姐姐雪千代,周围都是杂役和仆妇。

    其实把这小子与他未婚妻一同,从州本城带出来,名义上只是拜访一下石山本愿寺的准亲家罢了。不过完事之后,“准少夫人”被护送着归宅,而大少爷,则跟着到京都,见世面来了。

    家眷居所就在隔壁,一声召唤,立时即至。

    刚吩咐近侍去叫人,约两分钟的工夫,便回报说已到。

    接着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言千代丸衣冠楚楚,目不斜视,腰挺着笔直,煞有介事地走进来,伏身施了一礼,得到允许后,从容而又利索地坐在侧边。

    显然他并不可能预知什么时候会收到召唤,也就不可能提前整理仪容。所以他一定是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外在形象,并不像调皮孩子那样胡闹。

    当然喜欢胡闹的熊娃娃,也未必就不成器,比如人尽皆知的某位魔王大人,取得的成就比一百个老实本分的“隔壁家孩子”都厉害。然则身为父母的,总觉得那太过剑走偏锋,不是正途。

    别人家里出了孤例,可以引为美谈,自家骨肉嘛……还是正常一点得好。

    “啊……”

    平手秀年过而立之后,渐渐越来越能体会到“看自家儿子越看越顺眼”的感受,但当着面,他眼中殊无半点亲近之意,只是随意回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接着便以略带严厉的口风询问到:“话说,武田间谍损毁安宅家船队之事,昨日我已派人知会你了。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吗?”

    “是。”听了这个问题,言千代丸稍稍欠身,低垂下头,肩膀稍微轻轻颤抖了一下看起来他面对家长的考教,还是略有些畏惧紧张的。

    看在眼里,平手秀却也只当不见,耐心静静等着。

    少顷,言千代丸抬首道:“父亲大人!有关此事的记录情报,我已大致浏览通读过一番,事情梗概想必不会有什么争议,但细节还有颇多可疑之处,若有余力,尚需盘根问底,追本溯源才好。”

    “哈……”

    平手秀又是同样一声无意义的答复,脸上无悲无喜,语气不置可否,口风中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见此言千代丸眉关稍紧,不禁吞了一下口水,片刻后接着说到:“不过……现在大敌当前,我家的余力……余力想必有限,所以……那个……或许……或许没有必要如此浪费。依据您往日的教导,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余悔无益,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弥补。”

    “唔……”

    听闻此言,平手秀稍稍侧首,眼中流露出慎重之意,打断到:“你这话说得不算错,但未免太过于大而化之。余悔无益,意思是,对于平手家的当主而言,不应出于冲动,投入过量的人力物力,去追究细节,因为我们另有更重要的事情。但对于负责和泉情报与治安的人员来讲,眼皮底下出现疏漏,乃是头等大事,所以我有必要对他们施加恰当的压力,并且调拨适量的资源来协助他们。”

    “是!孩儿谨记了!”言千代丸显然更为紧张了一点,但他还是很清醒的,没有被情绪所左右,而是壮着胆子,反问到:“但是……但是请问,究竟……究竟该如何判断……多大的压力才算‘恰当’,多少资源才算‘适量’呢?”

    “……你问得非常好!”

    平手秀一时无法答上来,为此不怒反喜,点头欣慰道:“能问出这个,说明你的确是动了脑子的!其实你的问题没有确切答案,我也只能凭借经验和想象来估计罢了!大概只有文王、管子那样洞彻了人心的先贤,才能对此有准确的衡量吧!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懂了。”言千代丸郑重地点了点头,“竹中先生曾说过,身为执权之人,最重要也最难判断的,就是‘度’的问题,这没办法通过口舌来传授,只能靠自身慢慢体会……”

    “甚是。”

    平手秀难得地表示了满意。但这个态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又立刻转为严肃,继续发出提问:“先不提这个,就如你刚才所言,谈一谈‘如何弥补’的问题吧!”

    可怜言千代丸还没来得及轻松一下,便又绷起了神经。

    幸好这问题他是答得上来的:

    “以前听虎哉大师讲类似的话题,他说……若是佛寺之中,出现了贵重物品失窃,或者大批物资走水之类,令人尴尬的丑闻,一般有两种办法应对。其一是严厉惩戒直接责任者,以展示明正纲纪的决心,其二是……对管理者略加薄惩,不引人注目,然后寻找在事故中坚守岗位的基层人员,大肆褒扬,变坏事为好事……”

    虽然是借用了旁人的名义来“转述”,显示出言千代丸对自己多少有些不太自信,但毕竟毫无磕绊的讲出了可行的方针,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而言,殊为不易。

    “嗯……”

    平手秀稍加思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继续追问:“既然是这样,那么在眼前这件事情当中,我们应该怎么选择呢?”

    “这个……”

    言千代丸顿时慌了神不敢言语。

    “私下问答,不必拘束。”

    平手秀淡淡道。

    “是……然而……这个……如果是……啊,那个……”

    但这话一出,言千代丸反而是越来越紧张了,竟有些语无伦次。

    “唉……”

    平手秀轻轻摇了一下头,放缓语气道:“这么说吧,如果要拉出一个值得褒扬的人,以消弭不良影响,该是谁呢?反之,若要追责,又应该以谁为主犯呢?”

    “我听说,此事中有个尾张旧人,唤作铃木小兵卫的,尽忠职守,奋勇作战,大大干扰了武田间谍的计划,理当论功行赏,父亲大人,您不妨以此人为重点宣传。”言千代丸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一半的问题,但另一半却答不出了:“至于要追责的话……呃……恐怕……恐怕我……由于我并未参与……没见识过日常的政务程序,并不知道……并不知道该……”

    “呵……”

    闻言平手秀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道:“你这话倒也有理,就这么办吧……话说雪千代最近的情绪如何呢?毕竟是骤然就让她接受婚姻,冲击不会太小吧?有些事我也不方便问,你们姐弟倒是感情一向很好……”

    “姐姐她多少有一点异常,不过程度是很低的。”说到这个言千代丸终于松了口气,从容道来:“其实您给她选定的安排算是不错了,以前孩儿在岐阜城居住的时候,对佐佐家的继承人有些了解……”

    “这就好……”

    平手秀从案几下面抽出空白状纸,亲自签署了几道命令,同时侧耳听着家中儿女的琐事,不住地点头。

    言千代丸所言,基本与预先心中的想法是暗合的。

    由于持续数月的拖延,全军上下的士气多少有些低迷,对于抗击武田的决心,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怀疑。这个时候传出“间谍破坏船队”的案件,倒也正是个整肃人心的机会。

    铃木小兵卫这人……似乎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应是尾张老卒的后人,父祖都作为平手家的私兵上过战阵。后来自己受封一村之地,身边乏人,便从老家把这家伙带过来,用作足轻组头。

    想想看,同期的老资格们,许多渐渐当上番头、备大将一级,甚至有些运气好的,已经是知行千石以上的势大将,怎么这人,混得好像不是太如意呢?

    还是要找人问询一下,只要不是意志品质有什么大的问题,就趁机提拔起来,做个标杆,也好。

    单从此次“劫狱事件”来看,这个铃木小兵卫,至少在忠诚层面是很合格的,核心素质经受住了考验。

    至于文武军政各方面的才具,有则更好,没有也无妨。一个下层武家出身的子弟,只要不是傻瓜,做个近侍亲兵的干部,总是够用的。

    天底下聪慧敏捷的人,其实并不稀缺,随着势力不断扩展,人才也是水到渠成。但根正苗红,身家清白,忠诚可靠起码表面上看着忠诚可靠的人,倒是珍贵。

第四十八章 福祸相依(中)

    奖励归奖励,出这么大的事,不对相关责任人加以惩戒也是不可能的。

    相比起来,前者总是喜闻乐见,后者却难免要得罪人,就连言千代丸这少年,都知道其中关系重大,不敢轻易开口。

    特别是安宅家。

    其他的人最多是个工作态度的问题,安宅家就涉及到敌我立场的高度了,毕竟是他们的船队出了事。

    安宅清康为何突然打破约定,提前发船,他究竟是被裹挟胁迫,还是倒戈从贼,这一点已经无法查明,成为悬案。

    总而言之,没法定性。

    这也就意味着领导想怎么定性,就能怎么定性。

    他老哥安宅信康倒是老实,知道这事,独自一人跪倒在门外负荆请罪,口称罪该万死,无颜苟活,只求不要株连家小,将来让幼童继承了家名,就算开恩了。

    但平手秀却是十分轻易地饶恕了他的性命。

    因为,无论是逻辑推断,还是分析情报,最终结果认为安宅信康无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其人各方面展露出来的素质,都完全不像是个能潜伏敌营的聪明人虽然他一直希望被看做是聪明人。

    反倒是他弟弟安宅清康,外表憨厚老实礼贤下士,内里自作聪明好高骛远,比较像是那种,容易笼络和调略的人。

    另一反面,这家伙怎么说也是昔日霸主,“扶桑副王”三好长庆的亲生侄子呢!

    能够招降一位枭雄的后辈,这是平手秀足以自矜,津津乐道的事迹,给人的成就感犹在岩成友通之上,与长宗我部元亲相若。

    所以才特意让庆次娶了安宅家寡居的姐姐。

    几个月前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如今两家都做了亲戚,怎么会轻易动刀动枪的呢?

    对于安宅信康,平手秀很是安慰了一番,劝他不要有心理负担,先到岸和田城休整一番,避避风头,淡路国人众和水军们,暂时交给可靠的亲信代为管辖即可。

    为了体现信任,这个人选完全交给本人决定,平手秀不加干涉。

    而且,安宅清康的具体责任,也不再继续追究,官方资料中,将不会有过多的负面评价记录在案。

    这是为了避免伤到整个家族的颜面。

    听了这些,安宅信康当即涕泪交加,悲痛地说着:“舍弟这个糊涂蛋,连累折损数万石粮食,竟得主公如此仁厚相待!日后我安宅一门上下赴汤蹈火,也报答不了您老人家的恩情了!”

    作为一个地位够高,但实权又不够多的武士,他已经得知了故意编造的损失数字。

    这说明,炒粮行动,已经暗中开始了。

    在这种场合,平手秀微微一笑,大手一挥,示意毫不在乎,充分发挥出凛然无畏的精神,慨然道:“数万石粮食,只是个估计数字,实际上未必有这么多。何况,就算当真折损那么多粮食又如何?所谓福祸相依,否极泰来,将来在三河前线击溃武田逆贼之后,这些就只不过是不足为道的小波折罢了!”

    刑部大人的风姿,自然是令人慑服。

    而且……越是强调“数万石只是估计,实际损失未必有这么多”,外部反而都更加坚定不移的相信,平手家的运粮队一定经受了极大的损失。

    安宅信康是个老实人,只为此觉得愧疚当然同时也更为弟弟的生死不知而担心和悲伤。

    但其他的那些“聪明人”,一定能从中联想到更多东西。

    比如粮价啊,粮价啊,还有粮价啊……

    几日之后,长束正家、今井兼久等人火速往返数地,最终由前者传回来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界町数家豪商联名签署的私密条约。

    然后平手秀一声不响地将其置入怀中,不去理会了。

    而是照常进行了计划中的议题。

    针对岸和田城下,街町和海港发生的事故,最终做出的人事处理是

    多罗尾家的长子,多罗尾光太,疏忽大意,巡查港口不力,致使武田间谍潜入,有负重托,故免去现有职务,勒令在岸和田城幽居待命。

    安宅信康既是船队的当主,虽然不在现场,无直接责任,但有御下不严,识人不明之失,判闭门思过,谨慎三月,以观后效。

    小西行长作为特意安排坐镇后方的负责人,缺乏警觉,处置欠妥,解除“留守奉行”职务,留在军前听用,望能将功折过。

    伊奈忠次,堂堂“代理总奉行”,未经核查,过于轻易就同意船队提前的要求,降为“总奉行辅佐”使用。

    服部春安,身居“警视厅总监”之职,对辖下监狱运营不善,于部属纪律管束不严,提出口头批评,并罚没半年的行动津贴。

    浅野长吉即刻返回岸和田城,重新担任“总奉行”职务。(当然私底下要交代他:事皆付伊奈如原,尔垂拱而已)

    这些都是一笔带过,不足细表。

    真正大张旗鼓的,反而是名不见经传的警视厅成员铃木小兵卫,平手秀夸他是“历沉浮而自强,位卑不忘忧国”,通报全军加以表彰,并且召唤到信贵山城来报到。

    两日后,正式接见,刑部大人询问劫狱之事的详情,铃木小兵卫从容不迫,条理清晰,一一道来,气质不俗。

    于是“龙颜大悦”,身为欣慰。

    有人说一问一答都是准备好的台词,演出来糊弄人的……这当然是用心险恶,无中生有的谣言,服部大人会抽时间请他们品茗的。

    接着,铃木小兵卫被赐了“秀”字,改名“铃木秀元”,俸禄提高到三百五十石,职务迁至“亲卫众”,任命为亲卫队的队目。

    顾名思义,亲卫众是在平手秀身边负责保卫工作的士兵们,在领导最跟前,自然是装备供应最佳,训练质量上乘,地位不言而喻。

    但正常情况下,他们并不需要真正参与战斗,所以自从井伊直虎有孕之后,一共数百人亲卫队已经不设置指挥官了,只以每百余人划为一队,队长都是老实靠得住的关系户,比如河田基亲、杉原定利、毛利良通,他们直接听命于总大将。

    面对武田的威胁,平手秀抽掉了一些人手,希望把亲卫众扩大到五到六支分队,一千人左右,正好有多出来的岗位。

    原来三支分队,都扩充到二百人以上,新设的三支,则是一百二三十人。而军中的普通足轻分队一般不足一百人。

    与铃木秀元一道被任命的,还有尾张人市川冈信和平田长坚。

    熟悉平手氏历史的人,听这名字便知道,这俩也是百分之百的关系户。

    宣布三名新队长人选的现场,刚开始年轻的关系户们都比较冷静自若,按部就班的领命谢恩,年已过而立的铃木秀元却激动得泪流满面,嘶哑哽咽,不能自禁,反复用他匮乏的词汇量来表达忠心。

    如此一来,搞得旁边那两见识浅薄的后辈也坐立不安,被情绪深深感染,也各自说了一番阿谀奉承之词。

    平手秀微笑地看着这顿“闹剧”,然后十分正式地向家臣们宣布:那些一直默默无闻,兢兢业业,但暂时没有得到提拔的郎党们,不要着急,你们付出的血汗,我全部都记在心里,绝不会辜负忠勇之士的!

    这个发言得到了广泛的正面反馈,尤其来自那些老资历的尾张人们。

    趁这个趋势,平手秀索性举办了一场久违的酒会,让全军上下稍作放松,等待下一步的命令安排。

    这令众人的士气有所提高。

    除了忧心前线的佐佐成政完全无心于此,急切之意溢于言表。不过面对补给被毁的正当理由,他只能把情绪憋在心里。

    另外,一直关在闺房里的雪千代十分闷闷不乐,这丫头原本是对潜在的婚事有些恐惧和抵触的,但在京都和大和折腾耽搁了两三个月之后,她是宁愿早点到岐阜城去,看看佐佐家的松千代丸长什么样子了。

    少数的异常并不影响大局,酒会的气氛还是很热烈的。

    筵席中最文质彬彬的是织田长益,他如鱼得水,长袖善舞,满腹经纶,风度翩翩,身边始终聚集着许多客人,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不仅尾张人亲近他,畿内人也欣赏其风姿。

    正相反的,就是看着眉清目秀,但言谈举止却颇为果敢豪放的长宗我部元亲,这令“文化人”敬而远之,但深得四国、纪伊两地群众欢迎,同时获得了尾张人好感。

    而平手氏家臣里面,最受关注的是河田长亲,虽然他已离开中枢一年有余,但仍有不少对名利有所欲求的人主动凑上前去拉关系,其他人暂时没有得到类似待遇。

    本来平手秀益更有这个资格,然而他在宴会开始的一刻钟之内就喝光了三罐子酒,然后敲着桌子拍着碗唱起曲调诡异的歌声来,除了那帮子跟他一起唱歌的“非主流”以外,旁人没法与之交谈。

    岩成友通以其资历,安宅信康以其出身,天然就该是重要人物,可是身为三好降将,总难免要避嫌的。何况后者还刚刚卷入了尴尬的事故,遭到批评。

    在酒会过程当中,一位想方设法拉关系开后门,才得以被人带进来出席的年轻商人,唤作“冈本二郎右卫门”的,趁着祝酒时,难得能与平手秀见上面的几秒钟,进言说:“这二三日,附近粮价都在上涨,此事影响民生,还望刑部大人略加关注。”

    堂堂平手刑部,当然没空理会这等小人物,只微笑着“嗯”了一声,便抛诸脑后。

    再说了……粮价上涨的原因,其实心里是极清楚的。

    然而,那年轻商人,见了刑部大人的反应,却十分满意地笑了,仿佛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并没有人去注意到他。

    平手秀在穿越之前,上辈子只是个水平一般的历史爱好者,并非研究扶桑商业史的专家学者。

    所以,他并不知道,在原本历史中,这个“冈本二郎右卫门”的小伙子,功成名就之后改了个名字,叫做“淀屋常安”。

    被认为是桃山时期和江户幕府初年,扶桑第一大豪商的名人。

第四十九章 福祸相依(下)

    酒会之后,没几天功夫,平手秀就收到粮价持续上涨的消息。

    和泉国内,原本玄米是七八百文每石,最近却升到一贯上下。大和国内,原来六七百文的水平,也升到**百文。周边摄津、河内都受到一点印象,只有近江、纪伊尚未有明显变化。幅度最大的是京都附近,以前顶多一贯,现在是一贯零四百文,还得抢购才行。

    伴随着价格的上升,一条捕风捉影的谣言也在坊间不断传播起来。

    说是平手家的船队在纪伊海道上被武田间谍埋伏,遭遇极为重大的挫折,损失数万石粮食,以及二百多艘大型船只,因此,不仅失去了短期内再次进行采购的财力,也不再具备从其他地方调拨粮食的运力。为了解决问题,平手刑部大人将依靠军队,压迫畿内的商家和豪族,进行强行摊派,每家都必须提供指定数目的大米才能免遭刑戮。

    这个谣言充分解释了粮价上涨的原因,又能切中实局,并且抓住了人心的阴暗和恐慌一面,听着便觉得十分靠谱。

    得知此事,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家臣,提出建议,说这肯定是武田家间谍的阴谋,应该赶紧采取手段,抑平物价,防止生乱。

    平手秀从谏如流,是素来为人所知的。

    于是他马上命令麾下将士,在附近的各个街町和寺社,张贴榜单,大力宣传真相,告诉众人:所谓船队损失了数万石粮食一事,纯属捏造。我家的军粮并不短缺,也不需要搞什么“粮食管制”的手段。十日之内,另一支船队就会从四国、九州等地运来源源不断的粮食。请各位百姓务必保持清醒,不信谣,不传谣,不要参与抢购大米的愚行。

    采取了这个手段之后,过了几天,相关地点的粮食涨的更高了,甚至波及到了尾张和美浓,以及播磨、丹波一带。

    一般来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会相对比较信任官方通告。而打着算盘过日子的町民,却普遍坚信“官方越是辟谣才越说明是真的”。

    倒是有一些中小商人,不知道真相的,主动凑过来说愿意接受摊派,提供支持。这部分人几乎全部来自界町、岸和田城,他们显然是在“竞拍会”“兵粮券”和“印花税”的体制中尝到了各种甜头,自以为是利益共同体了。

    但更多的则是阳奉阴违,表面上对平手家的武士老爷说“坚决拥护刑部大人的英明领导,绝不听信任何敌对势力发布的谣言”,暗地却在不吭声地屯粮。

    平手秀私下令人将反应各不同的商家记上白名单或黑名单,自己什么都不表示,稳坐钓鱼天,静待后续发展。

    主谋者今井宗久,再加上津田宗及、长谷川宗仁、春田屋秀一、玉越三十郎他们这批商人,表面上随波逐流,也在恐慌性地购入大米,但实际却仔细地把握着尺度,时刻准备在上涨转为下跌之前高价抛出。

    至于平手家,当然不会自降身份参与这种低俗恶劣的炒作行为,只会在水落石出之后,分走一半以上的利润而已。

    反之如果各家商户操作不当,或者运势不佳,没赚到期望的银钱,甚至亏本的话,那也只需要置身事外就好,不必要兜底,真是很好的生意。

    当然,春田屋、玉越屋他们,基本已经跟平手家是同心同体,损誉一身的了。

    倘若一切顺利,十数日之后,就该有大量的资金流入,足够数万人驻扎在尾张、三河一带的前线,跟武田信玄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了。

    平手秀对此怀着积极的心态。

    然而

    在此之前的某日,却见到脸色极为难看的佐佐成政,再一次不经通报闯进了房间,递上令人震惊的文书。

    上面记载了织田与德川联军的惨痛失败,并且附上织田信忠亲笔的求援书信,字句中透露着强烈的哀痛和绝望之意。

    没过一会儿,自己情报部门传回消息,与佐佐成政手里的战报内容大同小异,两相互为印证,再次确认。

    接着一日之后,京都御所也派来了使者,一转前些日子的傲慢态度,毕恭毕敬地恳请平手大军早日开往前线。

    似乎,各位贵人们,都对抵御武田之事不再乐观了。

    也不知这对平手家的事业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原因很显然

    去年冬季,被严寒天气所阻挠的武田大军,于今年五月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并且给予了尾美三远四国联军比去年更大的打击。

    根据佐佐成政提供的情报来看,大概是织田信忠与德川家康商量了一个两头伏击的预案,先以小规模的诈败吸引武田主力深入到尾张境内,拉长其战线,然后织田军从清州城正面出击,德川军则从滨松城截其后路。

    顺带一提,他们两人按捺不住,主动出城攻击,原因好像就是受到粮价上涨的影响,后勤压力太大,不敢继续笼城。

    据说联军初战得力,成功袭击了武田军的薄弱环节,讨取数名足轻大将级别的武士,甚至击溃了大名鼎鼎的山县昌景所部赤备。

    然而武田信玄棋高一着,坐视山县部的崩溃,却在暗地布置了一支精锐预备队,由其子武田胜赖率领,估计规模在五千到一万之间。

    正待织田大军全面展开,意欲扩大战果时,这支预备队忽然逆袭,从侧面切入,连破数阵,一路杀到织田本阵,令局势瞬间扭转。

    最终织田势全面崩溃,副将河尻秀隆断后力战而死,织田信忠收拢残兵回撤到清州城附近时,可用之人已不足万人。

    左翼美浓三人众负责的阵线,本该都是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卒,却被武田胜赖轻易突破,这里面的细节,简直不敢细想。

    此战武田家号称“伤毙孚万”,这应该是夸张了。

    根据常理推断,织田家的实际伤亡应该是两三千人,大部分损失是源于失去建制的士卒逃亡逸散的。

    不过计较这个没什么意义了。

    武田胜赖乘胜追击,气势汹汹,大有斩草除根之势。

    织田信忠认为清州附近皆是平原,已不可守,进一步退至有地形之利的小牧山城,方才心安。

    接着他赶紧命令镇守东美浓的前田利家,和支援北伊势的池田恒兴折返,也顾不上那两个同样吃紧的次要战线了。

    这很可能导致东美浓的地头势力倒向武田,而北伊势的泷川一益,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德川家康在远江本来是很顺利的,集结了全部力量,抓住了武田军马场信房所部数千人一阵痛打,取得大捷。然而收到清州城失守的消息后,军心哗然,不战自乱,只得狼狈逃回城内。

    经此一役,织田、德川联军在短期内失去了发动野战的能力,主动权完全丧失,情况岌岌可危。

    而其他几条战线也都不是好消息。

    南近江方面,去年因变故而被迫幽居的柴田胜家自认为风头已经过去,擅自返回居城,希望竹中重治交还权柄。

    听说两人之间对此进行了和平交涉,没起什么冲突,相约共同抵御外敌,守护领土。但事实是就在那几天,朝仓义景的一万多军队攻入了佐和山城,取得压制南近江的门户。

    据说是朝仓义景利用了外界对他的轻视,布下诱敌之计,又调略了部分的本地豪族,里应外合成功夺城。

    朝仓义景用计击败了竹中重治和柴田胜家,看上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的确就这么发生了。

    而北伊势的泷川一益,倒是连续两次在正面击败了北具教。但织田茶筅丸的莫名横死引发了巨大政治动荡,非是军事成功所能制约的。

    根据情报部门估计,随着清州城沦陷,北伊势的地头势力大批量倒向武田,泷川一益恐怕已经无以为继。

    东美浓的前田利家和秋山信友倒是相互对峙,不分胜负,然而他现在不得不撤回去协助正面防守了……

    这种形势下,立足于西国的浅井家,看上去倒是最明智的。据说他们已经取下播磨全境,大半个摄津,以及包含生野银山在内的但马国数郡,还有备前、美作的三分之一左右。

    抛下近江老家似乎是个明智的选择……

    听了各处的战报之后,平手秀的心情很复杂。

    表面上看当然是坏消息,但另一方面,也只有让织田和德川败得够惨,其他人才有更大的渔利空间。当然也不能真让武田家赢得太彻底,否则势不可挡了。

    这个是平手家的如意算盘。

    当然,武田信玄可能正是在利用这种思维,分而化之,各个击破呢……

    倘若畿内诸侯真的团结起来,只靠坚壁清野,就足以令武田大军无功而返,至于朝仓、北更不足虑。

    可惜,织田、德川最需要支援的时候,畿内的贵人们在做什么呢?名分最足的足利义昭盯着山和三好没落之后,空出来的河内,而实力最强的平手秀专注于解决松永家的大和半国。

    世道如此,只顾自己倒也无可厚非。

    理智上是在受益的,不过总感觉发“国难财”似的道义亏欠。

    这份亏欠,可能已经到了弥补的时候了。

    至今足利义昭仍只打着“依靠一派军阀打倒另一派军阀”的算计,不肯把自己的本钱压上去。

    而平手秀……

    随时可以再找一百个理由继续逗留,坐视织田和德川用血肉去消磨武田家的锋芒,或者本多正信、岩成友通他们会认为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然则从更长远和宏观的角度讲,现在就是最好的与武田一战的时机了。

    甚至可以说,平手秀折腾了大半年,等的就是此刻,也不为过。

    刨去情感上的因素,织田与德川的败北,实属是利好虽然这话绝对不能公开说出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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