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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木寂无声     战国之平手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平手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沧海横流(上)

    收到前线战报之后,平手秀耐着性子,驱动麾下的战争机器加快了节奏,于五月二十三日,从大和信贵山城出发,向东海道方向进军而去。

    事实证明,所谓“强行摊派军粮”的说法纯属谣言捏造,并未成真,两万八千余众的大部队,顺利地从界町商会那里得到了充足的补给物资。

    接着,各地有许多被舆论压制了几天的有力人士,纷纷指出,熊野滩那次事故的规模并不大,折损军粮不应多于一万石,坊间传言说的“十万石”,完全不着边际。

    于是,畿内地区,一度高涨到每石超过两贯钱的粮价,又急速地回落下去,第一日就跌了三四百文之多。

    而以今井宗久牵头组织起来的商人联盟,早在价格升到一贯六百文的时刻,便开始暗地下逐渐分批销售出去了。

    今井宗久,津田宗及,两大界町巨头,加之平手家旗下三大商屋,以及新入伙的次等豪商长谷川宗仁,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团,调集了超过十五万贯的资金,还用上各种实物和信用质押来融资,短时间内反复吞吐,半个月功夫,累积进行了七八十万石粮食的倒买倒卖,取得了约五万五千贯的毛利润。

    更重要的是,建立了许多新的商业网络,又沉重打击了山城、大和、河内,乃至近江、伊势、尾张等地的传统商家势力,令界町人看到了隔空控制京都市场的一丝可能性。

    而端坐于高台的平手秀,没有做任何动作,就取得了丰厚的回报。粮价回落后,参与行动的各家商屋联合起来,一次性进献了五千石精米加五千石玄米的军需,并承诺在未来三个月内,再提供至少两万石同等质量的粮食。

    熊野滩上,八千石的损失,得到了三至四倍的偿还。

    但这还不是最值得高兴的部分。

    更让平手秀满意的是虚拟层面的收获。

    在这一系列事件当中,町民们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官方早早地就进行了“辟谣”,劝阻抢购大米的行为了。只怪大家吃了经验主义的亏,总是不肯相信武士老爷们的话。

    天底下,居然还真有不抢劫,不赖账,按规矩讲道理做生意的大名?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马上有人回忆起,当年织田上洛,秋毫无犯,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而那个时候,负责留守京都的,不正是平手刑部大人吗?

    此所谓有始有终啊!

    遍观古今内外,如此仁厚至善的贵人,恐怕也是寥寥可数的。

    岂能不让人感动?

    ……当然总也避免不了,极少数一小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暗败类,说这是平手家和商屋们一唱一和的双簧戏。

    幸好警视厅与忍者队的茶水,一向都很够,多请一些人来喝,也是无妨的。

    农民们消息闭塞,亦无余财,自给自足,秋收前都是吃上一年的存粮过日子,不会参与任何经济投机行为,对此等短期物价波折也毫无感受。

    但从事小型工商业或服务业的町众们却是不同他们缺乏储存手段,一次顶多就买个三五斗粮食,每个月都必须得采购才行。

    所以,粮食价格的上下波动,对于町众产生了不小的生存压力。

    从情报部门那里得知,又派了亲信去体验,确认自家在町众们声望正值高峰,于是平手秀下令重点宣传“兵粮券”的作用。

    眼下正好最好的时机

    **裸的现实摆在面前,贫寒小民在豪商巨贾面前是如此无力,面对无端飞涨的粮价,不得不割舍辛苦赚来的银钱换取口粮,此时无论金银还是珠宝都没法保值。

    但平手家旗下“三鹿屋”发行的兵粮券却不一样!

    无论粮价怎么暴涨,兵粮券始终能在指定的店铺里换取相应额度的粮食,而且是立等可取,毫不拖延,这一点,已经得到许多人的验证。

    这绝对是小老百姓们的福音。

    作为没有土地可耕种的町民,备个一石两石的兵粮券,就可能在关键时刻拯救全家的性命。

    ……

    解决了这些节外之事,平手秀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心态来应对新的挑战。

    至少先可以微笑着接见各方的使者。

    武田家占据清州城一事,让许多人成为惊弓之鸟。足利义昭担心京都的防务,柴田胜家希望在南近江事务上得到支援,泷川一益请求顺便到北伊势镇镇场子。

    三方的人陆续到来。

    平手秀客气婉拒,送回了幕府的使者,接着以平和的语气,拒绝了柴田的要求,最后对着泷川一益派来的人怒斥道:“当今之势,武田才是乱源,伊势北何足道哉?请泷川殿好好拿出‘进退皆能’的本事来吧!”

    对三者态度截然不同,但意思其实是一样的。

    各方被拒绝后的态度也都大为相异。

    幕府第一次来的是伊势贞兴,没取得任何成果。后面一次却是明智光秀,他讲到,公方大人此前一时迷惑,才遣人求助,现在迷惑已经在众人劝谏下消散了,请平手家毫无挂念地出征,京都安全幕府可以自己承担。

    柴田胜家则是送来了一封包含愧疚的亲笔信说:“您的拒绝是有道理的。我堂堂一员宿将老臣,不能随您一道前往尾张御敌,已经是颇为失职,要是连附逆的朝仓家都没法独力对付,不如干脆切腹了事。”

    泷川一益就搞笑了,居然致函前来声称:“吾孤守城中,乡野国人尽皆投向武田,如若阁下不肯支援,鄙人恐怕只能另做打算了。”言下之意,实在得不到帮助他就要倒戈投降武田,这个听起来真是细思恐极。

    见信平手秀却是笑了,对左右说:“他越是这么说,越是不可能倒戈相向,泷川殿这个人,我是极了解的,尔等尽可放心!”

    说是这么说,但接下来,却遣了精明敏锐果敢干练的中村一氏,分出千五百人,象征性以龟爬速度前往北伊势支援。

    中途平手秀来到近江境内,在蒲生郡休整,抽空打算拜访一下竹中重治,问问他跟柴田到底是怎么回事,竟被朝仓义景偷了桃子。结果只见到其弟彦作,说竹中重治前几个月辛劳过度,现已病倒卧床数日了,精神委顿得很,恐怕无法见客。

    倘他身子骨好一点,能理事,或许有办法能与柴田胜家找到共处之道,佐和山城或许不会丢,南近江局势也可能截然不同。

    此事诚然令人叹息。

    过了近江,转向东南,是伊势与尾张接壤的长岛城。

    此地说话算数的是一向宗的坊主和高僧,他们在石山本愿寺的要求下,姑且保持着中立态度,但私底下明显更倾向于武田,当面就拒绝了向平手军提供任何补充和协助,连休息的地方都不给。

    基本可以说是“恶意中立”了。

    好在,已经得知织田军本阵转移到了尾张西部的胜幡城,只剩下不到一日的路程,熬一熬总是问题不大的。

    ……

    清州失陷以后,织田信忠先是撤到小牧山城,站稳脚跟。

    武田信玄的主力似乎又折返到三河远江等地,而武田胜赖作为先锋耀武扬威开进清州城后,由于补给原因也无力再进。

    这让织田家稍微缓了口气。

    接着武田胜赖开始纵兵在富饶的尾张平原上荼毒肆掠。

    而织田信忠为了保护祖上传下的津岛港町,收拢残兵,振奋精神,取道岩仓,来到胜幡城。

    少年家督虽然两败于武田,但仍有足够的斗志守卫家产。

    但他还缺乏把决心传递给家臣的能力。

    勉强把一万残兵败将拉到胜幡城来,摆出一个可堪一战的样子,已经竭尽了织田信忠身体内的能量,令他焦头烂额,心枯气竭。

    对于军议上的混乱局面,实在无力再去压制了。

    一门众的叔父们全都死气沉沉,悲观气息溢于言表,不足一提。

    美浓三人众十分淡定,默默坐在角度不发一言,但他们相互眼神交流之中,明显早已达成了私下的默契。

    尾张的林秀贞、丹羽氏胜则是满腹心酸无从说起的表情,君臣互相都不怎么信任,时间长了相看两厌。

    池田恒兴、前田利家声嘶力竭,忠勇有加,可惜回应者寥寥。佐佐成政回来了可能效果好一些,也有限。

    唯有直属老部下毛利长秀、梁田广正可以信任,但他俩属于实干派的人才,组织行动、调动气氛,非其所长。

    河尻秀隆一死,织田信忠忽然发现身边竟无人可用了。

    当年老爹是如何一声令下,让所有人俯首帖耳,噤若寒蝉,不敢再有异论的呢?

    他使劲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开始怀疑,为什么特意搞个军议,干脆让家臣们呆在各自营帐里,可能会更好?

    至少不会让虚弱与混乱如此彰显无疑。

    当织田信忠受到通报,说平手军抵达时,他的周围就是这样一种局势。

    但织田信忠也并没有太激动兴奋。

    他当然还是有些高兴之意的,只是眼底下隐藏着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第五十一章 沧海横流(中)

    事先,平手秀并不指望受到英雄般的欢迎,所以大厅之中这种压抑安静的反应,姑且也算是在预料当中。

    刚才在城门迎接的是前田利家和毛利长秀,前者代表的是尾张谱代们,表面上十分热情洋溢礼仪备至,眼中却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忧虑;后者正相反,作为织田信忠的亲信,言谈举止颇为拘束,然而脸上暗藏着欣喜之意。

    进城之后,大致聊了一下部队安顿的问题,平手秀便将庶务交给家臣,昂首阔步主动向本丸迈去。

    有身份跟在他身边的只有织田长益、长宗我部元亲两位。当然还有佐佐成政。

    安宅信康本来也该在里面,但正巧他弟弟出了事,就不适合露面了。河田长亲和岩成友通则是皆以军务繁忙的理由婉拒了。

    接着郑重地面见了表情复杂,语气干涩的织田信忠。然后放眼扫去,将织田一门、谱代家臣,尾张国人、美浓国人的姿态尽收眼底。

    不同人群反应各异,但总无非是一个“静”字。

    有的是惊弓之鸟没了主心骨不敢说话,有的是察觉到现场的诡异气氛不愿说话,有的是脑子转不过弯来不知有何能说,更不排除还有些人怀着隔岸观火坐等成败的心思。

    只有寥寥几个人仰着脖子,表现出想要与平手秀交流一番的企图。

    细节没必要深究了,那是织田信忠该考虑的问题。

    平手秀只需要确保合战期间的临时话语权就够了。

    凭借威逼利诱和言语劝说,达到这个目的还是相对简单的。

    仗打到这个份上,该跳出来的人应该都已经跳出来了,与敌人有所勾结的也应该冒出头了,剩下这些人还能坐在这,至少说明他们跟武田信玄还没谈拢。

    现在将近三万大军一来,显然背叛的价码又要提高,谈不拢的可能性更加大了……

    一言以蔽之,都是可以拯救的,至少在顺风仗里,不用多担心友军。

    “小辈无能,失却清州,胜幡城条件有限,只能委屈刑部大人以及各位在此入座了。”织田信忠忽然开了口,弯腰礼貌地双手指向房间一侧有意空出来的三个席位。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显然有些闪烁。

    平手秀脑筋一转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只觉得可笑,于是什么都没说,含着微笑客气地接受了安排,毫无负担地以下位和客人的身份落座。

    而织田长益和长宗我部元亲自然是在更下首的两席了,佐佐成政则是在另一边。

    织田信忠稍稍缓了一口气,亦回到主位上。

    但平手秀脚刚沾到席子时,却忽然见对面稍微下首的池田恒兴眼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猛然一跃而起,高声质问道:“刑部大人,此行辛苦!话说我家二月份便请您出手襄助,现在五月份终于看到您的援兵,想来一定是近畿事务太过麻烦,抽不开身的缘故吧?却不知道您究竟忙完了没有?若是不久后又要折返回去的话,能否提前告知一下,让我等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串阴阳怪气的,显然是在责怪援兵来得太迟。

    闻之平手秀微微一愣。

    早知池田恒兴肆意妄为惯了,却不知无礼到这个程度。

    按说这小子不是笨人啊?

    至于当面就要翻脸的吗?

    除非是……

    “池田殿怎可说出如此粗鄙之语!”织田信忠勃然大怒,“请立即向平手刑部道歉,否则就算您是长辈,我也不得不对家中纲纪整肃一番了!”

    “……”池田恒兴轻轻哼了一声,脸上抽搐几下,不情不愿缓缓伏下身去赔礼:“在下一向粗鄙不文,若是冒犯,请您包涵。”

    说话之时,他双目中仍包含着怒火。

    眼见了这份景象,平手秀哪能不知面前是为了争夺主导权而演的双簧戏?

    这尾张乡下武士的演技,跟京都幕府的贵人们,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转折也太生涩了,一点感情铺垫都没有。

    “实在抱歉,还请谅解池田殿,他的弟弟战死在了前线,所以一时有些冲动。”织田信忠故作老成地弯腰致意。

    “哈哈,这个嘛其实……”平手秀正要开口,眼神余光扫到右手边织田长益和长宗我部元亲两人,机灵一动,决定先稍安勿躁,于是改口道:“其实池田殿的脾性我一直是知道的,如此忠勇的武士岂能因小节而处罚呢?”

    “就是就是。”织田长益连忙摆出不谙世事的样子打圆场,“难道大家都忘了,刑部大人,还有我,我们说到底都是尾张人嘛!不仅是尾张人,更是亲缘的关系!而池田殿,也是缘分深厚,一直被当做自己人看待,所以彼此何必要如此见外呢?”

    在场的几个一门众和谱代众投来了鄙夷的目光。这人身为前代家督信长大人的亲弟弟,处于危机时刻只顾着呆在京都,拍幕府的马屁,抱平手的大腿,来摄取个人利益,全然不顾家族的存亡安危,真是无耻之尤。

    但偏偏血脉身份在这,你都没法不给他面子。

    最多只能冷眼无视。

    佐佐成政深深皱眉,几次想要起身说话,却又始终未有行动,只是暗自嗟叹。

    织田信忠僵笑着点了点头,道:“长益大人所言甚是,池田殿实在不该如此冲撞平手刑部大人。”

    他既不叫平手秀作姑父,也就算了,连织田长益这个叔父都不叫,称谓之中很能觉察出一点味道来。

    织田长益佯装听不出分寸,乐呵呵地还要继续费些口舌,却见忽然生变。

    那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重重拍了地板,愤然起身,摔开坐席,怒意昂然,朝着织田信忠和平手秀各自一拱手算是打招呼,接着朝池田恒兴怒吼道:“阁下便是织田家的池田恒兴吗?早闻大名,却不知如此不明事理!在下倒要与你理论一番!我乃土佐守护,长宗我部元亲是也,凭这身份,代织田左近(信忠官位)教训你,倒也勉强够了!”

    “你!”池田恒兴也不是好相与的,闻言便也要发作,但起身迎上对面那择人而嗜的一双眸子,竟不自觉有些腿软。

    长宗我部元亲趁势又加大嗓门道:“阁下不是想问,为何援军如此来迟吗?那么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要花时间剿灭与武田勾结的大和松永家!你想说这是吞并大和国领地的借口吗?那么我再告诉你,我们的船队受到武田间谍干扰,一次便损失了八千石粮食!若不是刑部大人英明神武,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早酿成了大祸!倘若松永老贼不除,他能造成的损失,是忍者的百倍千倍!”

    这番话,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理,表面看上去至少是自洽的,池田恒兴一时无言以对,思索了片刻才想出该怎么回复,正要开口,但对方哪给他这个机会?

    长宗我部元亲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调整了一下气息,便再接再厉:“如果我们一收到求援,就立刻赶赴到此的话,那后路一定会被截断!到时候可就不仅是八千石军粮了,而可能是数万大军都没有饭吃!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我可要先说好了,我跟织田家关系浅薄,来此只是为了报答平手刑部大人而已!若是尔等实在不堪救助,局势无法挽回,我一定会劝说刑部大人与武田议和的!各位若是还有些廉耻的话,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战场上洗刷败给武田家的屈辱,而不是无端指责最不该指责的人!”

    话音落地,池田恒兴勃然大怒,只欲撸起袖子教对方做人。

    但面对长宗我部元亲的气场,一向忠勇无畏的池田恒兴,居然不免心生怯意。

    所以动作也不免慢了,甚至不敢上前了。

    池田恒兴自以为是狮虎一般的人物,但今日面对的,却仿佛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似的,双目中透着浓烈的煞气。

    这或许是因为,他内心其实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吧。

    织田信忠更是瞠目结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知是怕了,还是呆了。

    美浓三人众的坐席处,飘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第一反应是向主位上看,所以也没有任何声响。

    织田信照和织田信张,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昂首挺身,毅然站立在长宗我部元亲对面的,是素来被人轻视,名不副实,权力稀薄的所谓“首席家老”,林佐渡守秀贞。

    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者,须发半白,腰背佝偻,脸上全是疲态,眼中布满血丝,连快步走路都做不到了,但他杵着手杖,连蹦带跳,以滑稽的姿态挪到跟前,尽量用最大的声音吼着:

    “织田家固然败于武田,无话可说。我这等无用的家老,确实罪该万死。但是!那次合战是力战不敌,而非溃败!郎党们死伤虽众,却没有一个是背后中枪的!所以请您立即收回有辱我家的言语!否则就请拿好您的刀剑,与我在道场上去见面吧!听说土佐姬若子武艺绝伦,倒不知老朽可否有幸讨教!”

    粗壮豪勇的池田恒兴,被长宗我部元亲逼得说不出话。

    但风烛残年的林秀贞,却让长宗我部元亲不好应对。

    总不至于真的跟一个走不动道的老人去道场比划吧?就算赢了也是丢脸啊!

    这时候,平手秀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长宗我部大人,您失态了。”

    “是!是!请刑部大人见谅!”长宗我部元亲顺手下坡,收敛起情绪,俯首帖耳地伏下身去,与刚才的言行,构成鲜明对比。

    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向平手秀施了大礼,这才不情不愿地向织田信忠、池田恒兴和林秀贞一一道歉。

第五十二章 沧海横流(下)

    “请放心,我已下定决心,除非在尾张、三河、远江境内,再无武田四棱旗帜的踪迹,否则平手军就会一直在此作战,绝不放弃。”

    在长宗我部元亲成功激起织田家众人的怒火之后,平手秀又立即许下了一个让人欣喜的承诺,令评定间的气氛为之一缓。

    而刚刚义正辞严的林秀贞也就顺势下坡,弯着腰施礼道:“那么我等实在感激不尽……鄙人与老监物殿共事多年,见其有子若麒麟儿,真替他老人家感到高兴。”

    他说起这话,既是缓和气氛,调整节奏,又暗中拉了一把交情,摆了一下资历,是软中带硬,柔中带刚。

    毕竟平手秀再怎么嚣张跋扈,盛气凌人,他面对有关于父祖的问题,总是必须给予一定尊重才行的。

    佐佐成政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亦起身出言道:“各位都知道,平手刑部大人乃是名震列国的智将,又素有一诺千金,言出必行的名声,绝非朝秦暮楚,食言而肥的人。他既说了在武田军败走前绝不撤退,自然就已经有了取胜之道,鄙人对此坚信不疑,诸君不必再有所担忧了。”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帮腔,但语气硬邦邦的不太友善,透露出一股“激将”的味道。

    听罢平手秀轻轻捋须,含笑不语。

    这种程度的语言陷阱,还不足以放在心上。

    “佐佐殿所言甚是。”织田长益依旧秉持着打圆场的态度,“武田信玄虽然厉害,毕竟远道而来,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只要诸君众志成城,力同心,早晚能将贼子赶出我们的家园故土。”

    他这一番话都是虚无缥缈的官样文章,半点实务也无,讲了等同于没讲,纯属衬衬场子,彰显一下存在感用的,本也不指望有人回应。

    孰料池田恒兴仿佛是听进去了,立即发言问道:“长益大人所说的话,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您也知道,前线局势瞬息万变,将士们难免有各自为战的心思……涉及到多国的军势一起行动,非得事先讲清楚分工约定才行……每支备队驻扎在何地,负责哪一块防务,又在何时参与反攻,这些都必须弄明白了……我们尾美二国,连遭攻击,供应能力可能有限,而平手刑部大人自己的船队又要走水路,所以我建议,在知多郡靠海的边界处……嗯,等一等,鄙人去拿图册……另一些人则可以在犬山附近,依靠河流取得补给……这样既可以明确不同队伍的作战目标,也比较便于补给和管理……当然此地可能有些其他方面的小困难,但毕竟是打仗,一点小问题是难免的……就算各位大人心中咒骂于鄙人,也只能承受了……”

    嘴里中弯弯绕绕絮絮叨叨的,满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有些忌惮之意显露出来。

    他慌忙拿出了地图,伸手指着知多南部相对荒凉的半岛,又点了点尾张东北角的犬山城,其中意思,似乎是想让平手家接近三万军队,一分为二,搬到那两处去才好。

    心情倒是可以理解的既担心外人鸠占鹊巢,反客为主,成了借荆州的刘皇叔,又怕友军游而不击,消极避战,把对敌压力全抛给自己。

    但这态度可真让人不舒服。

    一见面就厉声质问,咄咄逼人,被长宗我部元亲吓住之后,不敢叫嚣了,却又摆出猥琐无赖的姿态,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提出无理要求了。

    说白了,就是吃准了平手秀是个要脸的人,没法挥挥袖子一走了之的。

    谁叫你去年要在御所当着公方大人的面怒斥武田信玄呢?这话早已传遍了天下列国了!今年只是耽误了两个月左右,就被人质疑是言行不一,空口白话,没有实际行动,倘若好不容易出动了,却半路回去,那舆论会怎么想?

    所以刑部大人再怎么不快,为了面子着想也得稍加忍受了。

    前因后果,真是……有点意思。

    平心而论,池田恒兴的表演并不高明,让人望之生厌。然平手秀并未发怒,反而有些感慨毕竟这家伙,确实是在为了织田家,不顾颜面,死皮赖脸的讨价还价,斤斤计较。

    别看方才林秀贞庄严肃穆的姿态好像很忠义,其实是那个老头看懂了风向,知道毫无风险,才站出来刷一个存在感的。

    而池田恒兴,看上去是十分无礼地不断做得罪人的事,但另一方面,也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把平手秀的怨恨拉到自己身上,以免波及身后的织田信忠。

    蠢是蠢了点,精神倒值得鼓励。

    此时织田长益皱了皱眉,上前指着地图说:“池田殿请听我一言!我们三万人随着刑部大人,从畿内到这里,每日军需补给,耗费颇为奢靡,若只是划分防区,谨守着不让武田继续推进,那可太不合算了!必须以攻为守,才是正理。所以你方才的提议,我觉得颇有不合理之处少主认为如何呢?”

    池田恒兴张嘴还想分辨,却不能说了。

    因为织田长益已经直接跳过了他,望向高居主座的织田信忠。

    人家确实有这个资格。

    不服?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去啊?

    织田信忠不肯叫织田长益为“叔父”,而织田长益却依然肯叫织田信忠为“少主”,这气氛一下就变了。

    那些尾张老臣们,不管此前再怎么鄙视那个吃里扒外的一门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声“少主”,落在耳朵里,可以说是天籁之音啊!

    包括织田信忠的脸色,也因此大为舒缓,做出十分友好的回应:“叔父说得对啊!池田殿的临时规划,确实有一些疏漏之处。其实平手刑部大人来之前,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可讲的,所以,现在不正是在讨论嘛……”

    继而佐佐成政立即抢着发言:“适才长益大人与池田殿的话,其实各有道理。我们联军的实力,已经反超武田,当然不该过于保守。然而……我随大军一道前来,估计至少需要十日左右休整布置,才能考虑反攻之事。在这十日之内,确实如池田殿所言,需要妥善安排各军势驻扎和防御的划分。”

    织田长益皱眉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见状平手秀已经准备开口,忽而身边刚刚坐下去不久的长宗我部元亲又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严肃开口说到:“诸位!我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得不说了!合则强,分则弱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吗?将我们数万军势划分到不同地域之前,难道不是应该先确定作战的总体指挥吗?听说你们还剩余接近二万人的战力,我方则带来三万人,这么庞大的军队一定需要有合适的总大将才行啊!”

    “这个总大将……”池田恒兴明显意识到不对,想要出声阻止,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当然是推举平手刑部大人啦!”长宗我部元亲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转身向织田信忠施礼道:“左近大人!我绝非对您有任何丝毫的不敬之意!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年少有为的大名,但毕竟论起战场经验和指挥才能,在座无人能与百战百胜的平手刑部大人相提并论……”

    ……

    织田信忠哑口无言,甚至差点想要点头这四国人说的话,好像还蛮有道理的。

    池田恒兴面色顿时白了,佐佐成政狠狠盯着长宗我部元亲,前田利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不过他们都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

    刚刚出过一次风头的林秀贞这一次也没动静。

    反倒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美浓三人众有了反应。

    为首的安腾守就,缓缓起身,徐徐施礼,慢条斯理道:“平手刑部的勋绩,大家谁不知道呢?他来担任总大将,我安腾守就心服口服,不敢有丝毫质疑。”

    这时候,备受瞩目的当事人,终于又一次开口了。

    平手秀侧首对长宗我部元亲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弯腰对织田信忠施礼,微笑了一下,再面向大众,沉声道:“多谢长宗我部殿和安腾殿的信任,在下感佩于心。然而……我毕竟已经离开尾张数年未归了,若是贸然当什么‘总大将’,只怕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况,无益反而有害,所以只能婉拒了,另请高明吧,我也不是谦虚不对,串场了其实不同的军势,还是根据实际情况,各自为战,反而是最好的,我们能商议的,也只是最基本的大致方略而已。”

    “所言甚是!”池田恒兴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织田信忠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

    众人或是安心或是失望地,纷纷舒了一口气。

    经过了这些波折,评定间的气氛,重新变得友好,团结了起来。

    织田家的众人们,好像一下子都从尾张人变成了京都人,说话客客气气的,十分讲究礼貌,不敢有丝毫不敬的意思。

    生怕哪里讲错了半个字,长宗我部元亲又要跳出来咬人了。

第五十三章 沧海横流(终)

    经过一番不着痕迹的明枪暗箭,纵横捭阖之后,织田家的众人渐渐明白,平手秀没有明目张胆反客为主,索取主导地位,便已经是留了一份情面在,多余的指望,最好还是不要提出来为上。

    于是注意力终于可以回到军事层面来。

    织田信忠的亲信梁田广正唤了两个亲兵铺开地图,为新到的援军们介绍了一下目前的局势。

    “我家现有胜幡城、岩仓城、小牧山城三处,重兵把守,计有士卒约二万人,阻止武田军继续向尾张深处进犯。武田胜赖八千余众居于清州,是他们的精锐所在。其后那古野、守山、岩崎一线是敌方的补给通道,各据点分明由数百人把守。”

    “三河国内,友方军势尚有五千,由德川少主信康殿下挂帅,扼守西南沿海一线,以冈崎城为首,延伸到长泽山城、吉田城、田原城各有驻兵,作为拱卫。敌方则是山县昌景、高坂昌信各五千人,分别占领南、北两面。”

    “远江之中,德川三河殿下以七千人守滨松城,另有高天神城、二俣城互为犄角。武田信玄主力,据说不少于二万人,就在远江西境休整,本阵详细位置暂无法知晓。马场信房领三千兵,驻地靠近骏河,保障后路,护送粮草。”

    “此乃四日前的情报。此后由于刈谷城的水野家忽然无故失去联系,事态可疑,我家的物见无法从传统路线进出,难以探明最新变化。但从商路物资的数目判断,武田家应当没有大规模的行动。”

    “北伊势的泷川殿遭逢变乱,进取无力,然自保有余,至少可确保与尾张的联系不会中断;东美浓的远藤氏,我家已允许其与武田议和,以地利之限,秋山信友不可能攻入岐阜附近;所以二者尚不足为大患。”

    介绍战局并不是容易的工作,既要突显出情况的紧急,援军的必要性,又不能过分示弱,导致被人轻视,这个度很难把握。

    梁田广正的口才并不算好,这两个目的其实都没有达到。

    换了林秀贞或者是安腾守就来讲解,肯定效果会好很多,但是……织田家自有“家情”在此嘛……

    介绍到这里,便止住不说了。因为他的主要职务是情报搜集,而非军事参谋。

    接下里发言的是毛利长秀。

    他没等平手秀一行人做出反应,便立即指出:“武田氏虽然侥幸夺得清州城,但显然后继无力,受限于钱粮支应,其主力部队仍然远在远江国,无法向前推进。我们汇合援兵之后,共有了五万战力,足以反攻武田胜赖的八千守兵!”

    这话不知道是否经过内部讨论的结论,反正听上去还是有些道理的。

    但长宗我部元亲立即嗤之以鼻:“这位毛利殿,所言差矣!武田信玄那厮狼子野心,十年磨一剑,气势汹汹上洛而来,必然会有挖地三尺搜刮钱粮的决心,怎么会这么快就受限于补给而无法前进?”

    毛利长秀顿时面色不善,忍着脾气反问:“那您的意思呢?”

    长宗我部元亲冷冷一笑,道:“我看是武田信玄故意排了一个‘前轻后重’的阵势,吸引我军进攻而已!如果对手够傻,这一招倒也不坏。”

    毛利长秀脸色更黑了,阴沉着讥讽:“幸好有长宗我部大人在此,一眼看破诡计。鄙人倒想请教,其中究竟有何蹊跷呢?”

    长宗我部元亲大大方方地摇了摇头,毫不受激:“我初来乍到,怎么看得破人家的阴谋?只是有个简单的道理敌人希望你去做的事,就不要去做!幼童都明白的道理而已。”

    寥寥几语,忽然又剑拔弩张了。

    平手秀只要吱一声,长宗我部元亲自然会收敛,这个大家都已经了解了。

    但如此一来,会议的节奏岂非完全让外人掌握了?织田信忠万万不肯如此的,所以他打算抢着提前平息争端。

    孰料此时,竟是角落里的稻叶一铁最先站出来了。

    “长宗我部殿下,不愧贵为土佐守护的豪杰,此言甚是!”

    在这个时间点插话,不仅令织田信忠感到愕然且不快,也让美浓三人众另外两人安藤守就和氏家卜全十分意外说好的攻守同盟,见机行事呢?你咋不按事先套路出牌?这会跳出来不成了众矢之的吗?

    然而稻叶一铁这个人,一向是刚直无匹,顽固不化,他认为该做的事,就一定要做,谁也拦不住。

    平手秀倒是很欣赏他这种对事不对人的态度,特意出声,向长宗我部元亲介绍道:“出言者,乃是美浓的稻叶一铁!昔日弹正大人在时,也说他是懂兵的。这位的看法,一定要好好听听。”

    “原来如此!”长宗我部元亲听闻此言,十分郑重地半躬身表示尊敬。

    稻叶一铁不禁拈须,甚有得色,亦严肃回礼,脸上显露出惺惺相惜之意。

    毕竟大家虽然立场不同,但却同是弓马立身,刀剑中杀出富贵的人!

    对于林秀贞、安藤守就这一类“堕落”的“政客”,多少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与鄙视。

    纵然出于亲缘与利益,不得不与之附和,内心其实是抗拒的。

    而织田信忠嘛……总觉得是温室成长的花朵,在证明他能带领大家打胜仗之前,也未必能获得百战老卒的真正尊重。

    “咳咳!”年事已高的稻叶一铁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说:“长宗我部殿下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认为目前正是敌方利用清州城的特殊地位,引诱我军贸然反攻,断然不可中计!然而……”

    他起先的话,本来引得许多人要加以反驳,可一句“然而”,又让人不禁好奇,下面会说出什么道理来。

    在场各位,除了平手秀和长宗我部元亲,就属他的军事履历最有说服力了。

    稻叶一铁似乎是真不太舒服,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才继续开口:“依老夫判断,武田信玄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引诱我等攻城,借机实施埋伏,只是其一;另一方面……或许是三河、远江各处有什么变故,令武田信玄深信可以一举解决德川家。”

    “一举解决”的字样明显有些吓人。

    沉默了半天的佐佐成政立即质疑道:“武田军力虽盛,却缺乏根基,只能占据城镇,不可能深入乡野追击,所以德川家大有回旋余地,绝不至于立即衰亡。”

    “正是如此!”前田利家亦道:“六角家丢失了观音寺城犹能坚持三年,如今的德川家又比当初的六角强出不少,何况他们尚未丢掉滨松和冈崎呢!”

    而稻叶一铁似乎不屑于与此二人交谈,懒得做出反驳,只转身向织田信忠和平手秀各施了一礼,冷静说道:“二位殿下应当能明白老朽的言下之意。”

    接着他便安然坐下,留着尴尬不已的佐佐和前田两人。

    织田信忠脸一下子发白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毛利长秀和梁田广正想要提醒,可惜他们自己都没能第一时间想明白。

    见状平手秀轻叹了一声,缓缓起身,朝着稻叶一铁欠身道:“您老人家的脾气,真是始终未变,然而……尚未有任何实据,就怀疑盟友的立场,这可不像刚直之士的作风呀!”

    稻叶一铁淡然一笑,伏身回道:“老夫只是就事论事。”

    这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

    按照稻叶一铁的观点,武田信玄重兵留在远江、三河,是为了迫使德川改旗易帜然后进一步想,堂堂武田信玄,如果不是有一定把握,就不会贸然行动……

    这么一想……

    虽然只是一种推测的可能性,但众人额头上纷纷渗出汗珠来。

    万一德川真的倒戈相向,那别说夺回清州,尾张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而尾张一旦保不住,美浓人还会不会继续支持织田氏,也是个问题。

    关键时刻林秀贞又一次发言:“主公!平手刑部大人!还有各位!”他先是一一扫过全场,确保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才继续道:“老臣有九成把握,德川氏暂时不会降伏于武田的!”

    “为何?”织田信忠的疑问脱口而出,此刻他已顾不得面子。

    “呵呵……”林秀贞拈着胡须,从容一笑,“请您回忆一下,当初今川治部大辅被我家所讨取之后,德川氏不,那时还叫松平氏,请回忆一下当时的局面吧!”

    “后来松平氏与我家达成了同盟……”织田信忠想到德川家有过改变立场的旧例,一下子更不淡定了。

    “嗯……主公彼时尚幼,不记得详情也是理所当然。”林秀贞补充道:“其实,当年松平家在东面对尾张边境发动了数次强力的袭扰,虽然被一一挡住,却也令我家颇为烦恼。在持续袭扰了一年以上之后,双方才讲和结盟。”

    “说的甚是!当年我受命守备沓城,每日都为松平军的动向而焦头烂额不已!”平手秀忽然插了话,接着故意一笑道:“从此事中,就能看出德川三河殿(家康)的行事作风,所以佐渡守(林秀贞)说德川氏暂时不会屈服于武田,我深以为然!”

    室内沉默片刻,众人一时不解其意,唯有长宗我部元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定要先证明自己的实力,得到应有的尊重后,才肯改换门庭,否则宁愿死撑着……这位德川三河殿看起来与我出身类似,真是值得敬佩的人物啊!”

    点破此节,其他人才纷纷明白过来。

    “那究竟……”织田信忠已经彻底迷糊了。

    “我们需要尽快进兵。”平手秀语气十分平缓,就像在说“我们需要尽快吃晚饭”一样随意,但谈笑之间,却带有莫名的不容置疑的味道,“德川氏暂时是不会倒戈的,可一二个月之后……就说不定了……”

    他的话立即得到响应。

    “美浓数千壮士,枕戈待旦,惟愿一雪前番战败的耻辱!如今平手刑部大人的军队到了,正是最佳的时机!”稻叶一铁神情肃穆。

    “土佐健儿随我至此,就是想要会一会所谓武田赤备,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有三个脑袋,六条臂膀!”长宗我部元亲慷慨激昂。

    见状其他人特别是尾张人,也赶紧站出来表示决心,只是说出的话,总觉得不够响亮了。

    不少人以期待的目光看向今天一直出风头的林秀贞。

    尽管这家伙一向不以武力见长,而且六十多岁了。

    林秀贞本来已经坐好,不准备再抛头露面,可见到如此状况,终究忍不住责任心和虚荣心的双重效应,勉力起身,朗声道:“各位想必都知道,老夫的婿养子林通政,枪术是森可成大人倾心传授的,却一直没有派上大的用场。今日就请主公给我老家伙一个面子,把他放到对抗武田的前线去吧!”

第五十四章 独占风头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并不了解三河、远江发生了什么,却要强行率领士兵发动进攻……是这样没错吧?”

    一直没有吭声的尾张谱代大佬丹羽氏胜,左右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下子就给摩拳擦掌的人们泼了一瓢冷水。

    “虽然事实是如此,但是丹羽殿的用词,还真是充满了悲观的预期啊!”安藤守就马上接过话头,佯作出苦笑为难的表情,“或许,对于德川氏而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呢?至少他们并未被消灭或者干脆倒戈,否则武田家早就大力宣传了!”

    “啊哈哈,您说得也不错。”丹羽氏胜随口答了一句没意义的话,然后低头不语了。看上去他的脑袋似乎是一片混乱,全无章法的。

    “虽然十分困难,但凭借各位的斗志……至少能彰显一下我们织田家武士的风采吧!”而安藤守就就明显是话里有话了,似褒实贬,摆明了对战事不看好。

    织田信忠脸上又是一紧,果然受到干扰这位少年家督,本身也对前途感到胆怯并非因为畏惧死亡,而是唯恐败了家业。

    然而,夺回清州城的愿望压倒一切,他宁愿赌一赌。

    很难想象,信长究竟是如何教育孩子,才让接班人成为一个缺乏智慧与变通,却深具勇气和义理,秉持传统武家价值观的少年。

    面对地方实力派表现出来的负面情绪,织田信忠难得地表现出强硬的态度,肃然斥道:“安藤殿老成持重,我是素来知晓的。但现在,是否要主动进兵的事情已经有了结论,接下来需要讨论的是如何进兵,请您对发言的时机和场合稍加注意。”

    安藤守就闻言愕然,显得十分不适应,一时呆立毫无反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连忙伏倒于地,作战战兢兢姿态,口称不敢。

    见之平手秀稍有感触,心想魔王家的公子资质心性倒也不差,若能按部就班,逐步锻炼,又有良才辅佐,守天下大概是没问题的。

    可惜……

    此刻厅中其他人在织田信忠示意下开始讨论战术层面。

    池田恒兴又是冲在前面,紧紧盯着地图上一点大声开口到:“数万大军,想从尾张出发,进攻三河、远江的话,无论如何绕不开清州城的!这根钉子实在太重要,不仅可以持续监视我军,还能随时袭扰后路……所以非得先夺回清州城不可!”

    他这话虽有私心,倒也不无道理。可长宗我部元亲仿佛是要故意抬杠一样,摇着头反驳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们好不容易从畿内和四国带来的一股锐气之师,倘若突然在城下磨成了疲敝之众,恐怕得不偿失。”

    池田恒兴皱眉道:“如此说来,便请教长宗我部大人,有何高见。”

    长宗我部元亲沉思片刻,问道:“清州城的墙垣状况如何?存粮多少?饮水是否通畅?”

    听了这话,池田恒兴脸上僵硬,却是没回答。

    下首的前田利家涩声道:“与德川结盟之后,清州城防一度废弛。但去年以来,出于抵抗武田的目的,又逐步强化……此事就是鄙人负责管理的……现在从各方面讲,恐怕都是难下的坚城了!”

    话说到这,织田家的家臣们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

    长宗我部元亲又问:“是否有什么外地人不知的后门暗道呢?”

    前田利家摇摇头:“清州城乃是平城,并非山城,自然不会有那些玩意儿。”

    长宗我部元亲再问:“如果有临时降伏于武田的势力在城里的话……我们或许有办法说服他们回心转意。”

    前田利家苦笑:“倒是有不少土豪地侍屈膝投降的,可没有一个被允许进入城中!您也许不清楚,十多年前,平手刑部大人就是靠反间计,帮助我家战胜了今川义元……”

    长宗我部元亲终于无奈:“这就没办法了……谁能料到,清州城竟然丢得如此轻易呢?”

    闻言织田家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包括织田信忠脸上也是青一阵紫一阵,胸口剧烈起伏,说不出话来。

    沉默一会儿之后,佐佐成政打破沉默,问道:“我离开尾张有些日子了,不知水路情况如何?是否有机会运载一批援兵,到三河、远江与德川氏汇合?”

    “这个……”此问题只能织田信忠亲自作答,只见他脑门露出难色,犹豫几番才开口道:“目前九鬼殿(嘉隆)与武田家的骏河水军战至均势,海路的控制权在双方手中交替,恐怕无力抽出足够船只吧!”

    “均势?”平手秀稍微生疑,发问道:“开战已经多日了,双方水军一直保持着均势吗?”

    “没错。”织田信忠言之凿凿,但眼角的愤懑无奈却是一闪而逝,“这些日子以来,双方水军一直对峙,都没有出击致胜的把握,所以局面僵持。”

    “原来如此。”平手秀假装恍然大悟。

    听到这里,平手秀心下大体已经猜出,多半是九鬼嘉隆那家伙,在搞“避战保船”的那一套文章!

    看织田信忠的反应,大概是他明确下令出击,也被搪塞敷衍过去了吧!

    偏偏现在没法公开斥责和处罚他,否则人家可能连住在岐阜城的妻小也不顾,转身就投了武田信玄!

    那家伙,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也难怪,织田信忠如此气结了。

    一门众的织田信张和织田信照对视一眼,前者试探性说道:“近来,鄙人倒是听到一些传言,说是武田家并不愿同时与织田、德川作战,只要我家承诺不再插手三河、远江之事,那么清州城便可无条件的送还,尾张八郡也会完整回到……”

    “无稽之谈!”话没说完,佐佐成政猛拍着地板跳了起来,大怒道:“唇亡齿寒之理,难道还需要讲吗?如此低劣的离间手段,真是可笑!倘若弹正大人(织田信长)在此,说出这种话的人,恐怕是要……哼!”

    最终顾及了一门众的颜面,没有进一步深入,但织田信张和织田信照脸已经都成了猪肝色了。

    而织田信忠……原本也是愤怒,对佐佐成政的话表示连连点头,可听到“倘若弹正大人在此”这几个字,身子一下垮下来。

    所以他只是强打精神地总结道:“佐佐殿所言甚是,此话不可再提!另外,左卫门(梁田广正)你好好查一下,究竟是谁在散播这种恶毒的谣言!目前是特殊时期,不管涉及到何等尊贵之人,也必须严肃追究到底!”

    “是!”侍立一旁的梁田广正立即伏身领命。

    此话一出,便意味着刚才发言的一门众,可能遭遇到十分严苛的盘查。

    如果真的查出些什么,发现与武田氏勾结的实锤,那后面的局势,真是不堪设想。

    于是空气越发变得令人难受起来。

    长宗我部元亲嘴角已经露出诡异的笑容,仿佛是看戏一般的神情。

    正对面,林秀贞瞪大眼睛盯着他,气得胡子都歪了,可惜在具体战术层面上,他实在没啥发言的自信。

    又过了片刻,织田长益为打破尴尬,随口说道:“既然强攻不可取,却又不能不进攻,那我们可否这样……我们作势要绕开清州城,直扑三河、远江的武田主力,吸引城中的守兵出来,然后半路埋伏……”

    “恐怕是天方夜谭!”稻叶一铁立即否定,“武田胜赖乃知兵之人,武勇军略不逊其父!这一点大家都已有过体会了。他怎么会轻易被这种低级圈套所束缚?如果他坚守不出呢?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夹着尾巴退回来?到时候究竟是谁伏击谁,可就不一定了!”

    织田长益顿时大为窘迫,心下暗恨,却不得不明面装出风雅人的姿态,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啊,幸亏由您这样宿将提醒。我区区一介晚辈,确实思虑不周了。”

    接着织田信忠打了圆场:“长益叔父这条计策,细节上或许不太容易实现,但也不失为一个可以展开联想的方向……当然稻叶大人也是一直这么可靠……”

    说着他还要继续表现一下,却听见左手边的某个嗓音幽幽响起。

    “如果在别的方向努力争取一下的话……引诱武田胜赖主动离开清州,却也不是全无可能的。至少以我所取得情报来看,值得一试。尝试无果也未必有太大的损失嘛……”平手秀稍稍颔首若有所思,话并没说清楚,吊着听众胃口忽然又一转,抬起头严肃说:“最要紧的,还是尽快重建通讯渠道,了解三河、远江的实际情况,能联系到德川氏一道参与行动是最好不过。另外……九鬼殿的水军那里,我准备抽时间去看一看,打了这么长时间仍然是‘均势’的话,那么我给他一点必要的‘帮助’,是不是就能打破均势了呢?”

    在众人或是期待或是茫然的目光注视当中,平手秀却是闭上嘴巴,不肯详细分说了。

第五十五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一)

    清州城,又称“清须城”,方圆近二百间,内外共分四层,原是二百年前管领家族斯波家的居所,后来为尾张下四郡守护代大和守家所篡夺,继而又被织田信长强力夺取。

    历来人们普遍认为,此地的归属,就决定了尾张东部半国(亦即所谓“下四郡”)的归属。

    而今,织田信长身受重伤,幽居于幕府,尚未离世,这清州城却已经被画上了甲斐武田家的四棱家纹。

    真是沧海桑田。

    尾张人被赶到小牧山、岩仓、胜幡各处,或是捶胸顿足,或是痛哭流涕,无时无刻不思夺回此城。

    但是,看上去耀武扬威,嚣张跋扈的武田胜赖,呆在清州城本丸之中,却并没有公共场合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

    局势虽然对武田军有利,但远远没有到不可逆转的程度,甲斐人依然面临着不小的压力。

    而且这些压力,基本都是由身处前线的武田胜赖一人承担的。

    主力两万以上,接近三万,在远江围剿德川家康的滨松城。

    山县、高坂各带五千人,于三河压迫德川信康的冈崎城。

    唯有坐镇清州城的武田胜赖,要凭借麾下八千士卒,面对织田人数不明的残部,还有平手秀带过来的三万援军。

    处境可谓悬殊。

    话说回来,讲道理,既然是作战,当然总得有人去承受最艰难的任务,既然不幸轮中,本也无可厚非。

    但为什么是让堂堂二代目来干这个脏活累活呢?

    而且是在刚刚大显神威,击溃织田主力,风头正盛之际,忽然就被“搁置”了。

    武田胜赖本来是兴冲冲地杀进清州城,无比自豪地向父亲通报消息,准备再接再厉,争取打到岐阜去的,结果接到的回复密函上面,却写着:“原地待命,守备清州城,等待三河、远江诸多部队完成任务,之后全军集结,再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等于是一瓢冷水直愣愣泼到脸上。

    对于老爹的决定,武田胜赖不敢反驳,但显然也不可能完全服气。于是他退一步,写下了这样的请求:“我所率领的旗本备队,皆是以野战见长,用于守城或许有些不妥。既然目前重点在于三河、远江一带,恳请父亲大人考虑,让山县、高坂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将领来负责守城,而我则回来参与作战,如何呢?”

    接着忐忑不安等了三日之后,迎来了武田信玄的一个心腹近习众即北信浓豪族真田幸隆的三子,过继给武藤家的武藤喜兵卫。

    这人不仅负责送信还传来口令,他说:“主公大人深知当前的形势,确实是委屈了少主!然而各只部队的任务暂时不宜更换……明的一面讲,身处敌境需要事事小心,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讳,而暗的一面……出发前,主公屏退四下,亲口对我说,少主您承受的这份委屈,乃是有价值的!若此战顺利的话,事后主公将着重强调,您主动坚守清州,击退敌方大军的英姿,将斩将夺旗的机会让与家臣。而在三河、远江出风头的山县、高坂、马场诸位,将因此对您深怀感激与敬佩之心……这对您日后稳居家督之位,大有裨益。”

    武藤喜兵卫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看着像是个无所事事的猥琐游民,但声音相当动听,口才更是非凡,此时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听上去有着十足的说服力。

    因此,武田胜赖被说服了,从理智上接受了此事,并且拿出军营里最好的美食、美酒来招待这位“钦差”,满面笑容地竭力与之亲近。

    一时宾主尽欢,谈笑晏晏,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但酒足饭饱,互道晚安之后,安排“钦差大人”安睡之后,武田胜赖却是铁青着脸,怒火中烧地来到自己的房间,唤来三大亲信武田信丰、长坂光坚与迹部胜资,劈头盖脸便道:“看来各位所言不错!山县、高坂、马场等人,果然都对我的继承权有所质疑!”

    说着他将刚才武藤喜兵卫传来的消息透露出来,并补充道:“若非如此,我堂堂嗣子,何须要演这种戏,去讨好那些重臣!以前他们在我面前的态度不过是装出来罢了!父亲也总是不肯跟我说实情,哼!今日倒是不小心发现真相!”

    三个亲信家臣听闻此言,俱是一愣。

    但也都没有愣太长时间。

    毕竟重臣的态度显露出来,是迟早的事。

    武田家的继承权问题,乃是一桩悬在众人心头的隐患。

    当年的嫡长子义信,本来文武兼资,备受瞩目,不过脑子太过执拗,为了跟今川家之间的关系,举兵企图弑父,事败见诛,留下一个幼儿,隐姓埋名送到寺庙。

    嫡次子信亲,天生目盲,自然不能理事。可生下来一个男婴,倒是健全人。

    嫡三子信之,已经早逝不提。

    剩下都是过继出去的庶子,其中过继给信浓诹访家的胜赖明显是才具最优的,所以被武田信玄钦点为代替义信的新继承人。

    嫡孙尚在,却立庶子,不得不说是个不乏争议的举动。

    尤其是“诹访”二字,颇能引起甲斐谱代家臣,与信浓国人众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这其中微妙之处,实属一言难尽。

    反应过来之后,身为远支一门众的武田信丰最早开口,他为人比较谨慎,提议也很保守:“少主无需有太多忧虑,正如主公的安排那样,只要这次我们好好把握,便有机会扭转山县、高坂、马场等诸位大人的想法。日后他们了解到少主的雄才大略,必然会忠心耿耿的。”

    话音落地,武田胜赖默不作声,长坂光坚却是语气不善地出声了:“恕我直言,此举就等于是将利益让给家臣,来换取他们的支持,这个例子,可不能开!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我觉得那些重臣未必会因此就忠心于少主,反而他们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少主纵然继位,却要处处受制于人!”

    这话显然说中了武田胜赖的心思,令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线。

    武田信丰苦着脸反驳道:“长坂殿,我认为您不应该如此低估各位重臣的忠义之心。”

    长坂光坚扬了扬眉头,不以为然:“信丰大人读过明国的书吗?可知黄袍加身的典故?我家的重臣可并不只代表自己,他们身后也有家族亲缘的势力,那些人一旦尝到甜头,自然会源源不断提出诉求。这一次少主负责危险任务,给他们立功的机会,以此换取支持,那么将来呢?是不是要带着亲兵一直镇守最艰难的位置,才能保证家臣们持续不断的支持?”

    武田信丰有点被说动,一时无言以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长坂殿,您说的也不无道理……一直对家臣让利,施恩,确实难免会让某些人生出不该有的骄横心思。少主需要恩威并济才能令重臣们服从。”

    “所以说……”武田胜赖突然冷冷开口,“这一次我不能完全听从父亲大人的命令当然我更不会违抗命令,只是会在执行的过程中,灵活地把握尺度罢了。各位若是有门路,我也不介意暗中插手一下三河与远江的事……”

    “这个……”迹部胜资工作偏向情报方面,沉默到现在终于有话可讲,“鄙人倒是有点研究。其实近来三河、尾张各地有种谣言,说是我家会与织田议和,条件是……织田承认三河、远江为武田所有,武田则归还包括清州城在内的尾张全境。”

    “什么?”武田胜赖勃然大怒,“此事绝对不可成真!我取下清州城,作为筹码给出去,来交换山县、高坂他们的三河、远江?荒谬!”

    “哼哼……按照主公派过来那个‘武藤喜兵卫’说出来的消息推测,这个谣言,倒也未必就毫无根据啊!”长坂光坚阴阳怪气地接过话头,道:“这不是更彻底的达到目的了吗?彻底让少主把功绩让出去!”

    闻言武田信丰有些不悦:“长坂殿,还请慎言!不要对主公的吩咐过度引申,更不要断章取义的曲解!”

    “……是!是我逾越了!请赎罪!”

    长坂光坚一瞬间脸色极其不好看,但他立即明白,武田信丰是真心站在胜赖少主这边的,纵然看法各异,立场却绝无问题。

    与其争执,会破坏小团体内部的凝聚力,是非常不明智的。

    所以忠诚的长坂光坚愿意放下面子,跪在地上表示歉意。

    “不,我的语气也不对……”武田信丰愕然之后,也马上放低了姿态。

    “二位都是我的左膀右臂,血肉相连,纵然一时说错了话,起了冲突,也请看在我的份上,不要深究了,诸君的忠义之心,我胜赖是全然看在眼里的。”武田胜赖先是打了圆场,接着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有个极为机密的事情,我暂时还没来得及通知各位……就在今天上午,我从某个中立的僧侣手里,收到了一份极其隐蔽的密函,上面的落款,你们绝对想象不到……”

第五十六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二)

    “什……什么……母亲大人!您……您……您以我的名义联系了……联系了武田胜赖?”德川信康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正常控制身体了,不仅扑倒在地上,说话也不利索,脸上的表情更是不问可知,“叫我过来……过来说有私密要事……就是这个?”

    倒也不能怪他不够淡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确实不是一个十四岁半大孩子所能够承受得了的。

    筑山殿却是淡淡一笑,从容地伸手把儿子拉起来,轻轻抚着他的脸,安慰道:“只是联系一下而已,又不是向他们投降……正面在激烈作战,暗地却有所沟通,这乃是战国时代的常识呢……不信你问问石川大人,他也知道此事的。”

    此言一出,德川信康才注意到,老妈身后,还站着自己的老师石川数正。

    他的情绪一下子安定了不少:“是吗?不止母亲大人,连石川大人都知道此事……看来里面一定另有妙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了……”

    显然,十四岁的二代目心底下并不太认同老妈的判断力,而更信任老师的智慧。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人而言,类似心态也不算不正常。

    只不过,如此轻易将心中的好恶表露出来,就未免显得有些……。

    幸好筑山殿并不会跟自己的孩子计较。

    她只是笑了笑,伸手悄悄抓住身旁中年男子的衣角,侧目示意对方开腔。

    被“主母”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石川数正身上顿时一紧,脸上也不由自主出现微妙的表情,但他立即低下头,佯装咳嗽一声,将情绪隐藏下去,消弭无形。

    至少,一向大大咧咧的德川信康是看不出来的,那就够了。

    接着石川数正煞有介事地躬身施了一礼,说道:“少主,请仔细回忆一下,主公在数日之前送来的密函……其中暗含的意思,您现在可曾看清了?”

    闻言德川信康彻底茫然:“父上的密函里面有暗藏的意思?不是说要在远江策划一次合战,并且让我相机策应他么……”

    见此石川数正轻叹一声,继续解释说:“信文的主要内容确实如此。但最后一段话,主公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只要通过作战的方式,证明我德川家的能力之后,接下来便可考虑与武田家谈判了。所以,其实夫人所做的事,算是得到了主公的允许。”

    “是这样吗?”德川信康又一次大惊失色。

    但他回忆了一下当天看到的文字,仔仔细细思索半天,又觉得老师所说的,好像挺对的。父上言语之中,确实有那么一些隐晦的暗示。

    与其父截然不同,德川信康并非什么有城府的人,所以当下很快便接受了这一说法,恍然拍手道:“原来如此!幸好有石川大人与母亲大人协助,否则我都一点没意识到!万一因此坏事,那可大大不妙。”

    “正是!”石川数正言之凿凿,仿佛胸有成竹,然而脑袋却不自觉又一次低下去:“无论往日的织田,还是现在的武田,都不是德川可以单独抵抗得了的,身处战国乱世,暂时向强者低头,并不为可耻之事。但一定要先展示自己的价值所在,就算做犬马任人驱策,也要努力成为最凶恶的斗犬和最快速的骏马,这就是我家的生存之道!”

    “只有最凶恶的斗犬和最快速的骏马,能够得到主人赏赐的上等饲料来让自己变得更强壮,这样一旦局势有变,才有自保之力。”德川信康对这一席话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所以下意识就流畅说出下半部分。

    作为一个十四岁的二代目,他理智上姑且能勉强接受这种带有自轻自贱色彩的逻辑。不过说出口的时候,仍免不了充满了屈辱愤懑的感觉。

    生而为人,世上有谁是心甘情愿做犬马的呢?

    德川家康、酒井忠次、石川数正,是从朝不保夕、战战兢兢、刀尖上跳舞一般的日子度过来的,所以他们这群中年人,能够充分理解“尊严”与“生存”之间的关系。

    而信康这小子则不同,他认识字的时候,德川氏已经作为“织田信长的亲密战友”获得了不少利益与荣耀,境况大大好转了。

    所以,这个深具自尊心的少年,将老师教导的话语复述出来的时候,是瞪着眼睛,涨红着脸,咬紧了嘴唇的。

    这当然逃不过筑山殿和石川数正二人的察觉。

    可是……前者眼中只有宠溺,对此只当未见,后者心事重重,完全无暇顾及。

    虽然德川信康是完全看不出石川数正身上有心事的。

    究竟是前者不够敏锐,还是后者太过老辣呢?

    或许答案该是兼而有之。

    “但是……”德川信康生完气之后,马上发现还有一点想不通,“这跟主动联系武田胜赖有什么关系呢?”

    筑山殿笑了笑,她并不答话,只是又一次示意石川数正开口。

    这一次她不仅是拉对方的衣角,而是在孩子视线之外,伸出胳膊悄悄从后面摸进中年男子的衣衫之内,在腰背上,轻轻拧了一下。

    不乏打情骂俏的意味。

    石川数正身子顿时绷直,然后脸上抽动了一下,目不斜视,全神贯注说道:“少主,我们德川家的诉求,是在正面战争上证明实力,最好能击败武田家有名的大将为善。比如目前我们冈崎城外,西边有山县昌景,东边有高坂昌信,都足以成为您成名的垫脚石。”

    “哈!”德川信康幻想着战胜了山县、高坂等人之后的风光,不禁精神一振,但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更说不通了,难道武田胜赖会帮我们忙吗?他可是武田家的继承人……”

    “……”见到这幅模样,石川数正脸上稍显失望,不过仍耐心解释道:“但是武田家内部,有不少人并不愿意看到他成为继承人。因为他并非嫡子,而且曾经被过继给信浓的诹访家去……”

    “噢……噢!原来是这样!”德川信康仍是没怎么多想,很轻易接受了这个信息:“这么一说,确实武田胜赖有帮助我们的动机,我们帮他打击山县、高坂,作为回报,他可以在议和时给予一定优待……真不愧是石川大人,在如此险境下,依然能看到破局的办法!”

    “不……”石川数正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猛地摇了摇头,“这并非是我,而是夫人所策划的计谋。”

    “是母亲大人吗?”德川信康有些不愿意相信,惊讶地把目光转向筑山殿,“您……您真是厉害呀!对了,虽然我们有相互帮助的可能性,但毕竟还是在战场,怎么相互取信呢?”

    “孩子别担心……”筑山殿脸上闪着慈祥的神采,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是通过一个骏河的僧侣联络的,那位僧人很有名声地位,又与武田氏一门有亲缘,说话是能够算数的。”

    “那……母亲大人……”德川信康略感尴尬,悄悄缩了肩膀,摆脱了老妈的手,问道:“这么一个人该算是能接触武田家的高层了……您是怎么认识,并且让他帮我们做事的呢?”

    “这个嘛……”筑山殿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我去寺庙参拜时,与那位大师攀谈佛法,一见如故……儿子放心吧,此人绝对可靠!”

    “那就太好了!”德川信康已是信心百倍,跃跃欲试,“我这就去确认一下各只备队的情况,让他们随时准备好反击!一旦事成,越快行动越好!母亲大人,石川大人,再会了!”

    说话间,这行事急躁的少年已经脚不沾地的跑远了。

    其实,比起同重臣在一起商议大事,德川信康的性格,一向更喜欢接触基层军官甚至士卒。能够收获军心,算是他难得的优点。

    见少年走远,石川数正不再掩饰,脸上浮现出愤怒、忧虑与惭愧糅杂的情绪,恶狠狠向身旁妇人斥道:“我早说过,你这么做,会导致德川家内部分裂成两派!主公的威严固然大受打击,少主却也未见会得到利好!”

    “哼……”筑山殿丝毫不以为意,不屑地瞟了一眼,“竹千代(德川家康)那家伙,我一定要他好看!至于我的儿子,我自有安排,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你这恶妇!居然想要串通外人害自己丈夫!”石川数正咬牙切齿。

    “是他先害死我的全部亲人!而且在滨松城纳了几十个侧室,把我送到这里不管不顾!”筑山殿亦是争锋相对。

    但她侧首看向中年男子时,却忽然又嗤笑一声,愤恨之情全部化作妖媚:“哎呀,石川大人……何必谈不相干的人呢?咱们的快活,你却都忘干净了?”

    话说这妇人已经三十三四岁了,青春活力早已离她而去。穿了素净长袍,带了头巾面纱之后,更是遮掩了大部分女性特征。

    但石川数正很清楚地知道,厚实的衣冠之下,那充满成熟韵味的躯体,邪恶放荡的灵魂,依然能给男人至高的**极乐。

    “那是我被你下了药!而且你故意化妆成普通侍女!”

    石川数正愤恨至极,怒不可遏,他身体某部分却不由自主起了反应,右手也下意识抓住妇人的胸口。

    然而仍在咒骂着:“你这恶妇!那个药是从武田女忍者手里得到的吗?居然连我也中了计!”

    “呵呵,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你占有了别人的妻子,而且是德川家名义的主母!这个屈辱,不知道有哪个男人忍受得了?你猜竹千代(德川家康)得知此事会如何呢?会不会因为我只是个不受宠的黄脸婆,就干脆地原谅了你这个老臣呢?”

    筑山殿伸出双唇去,咬住石川数正的耳朵。

    她脸上笑颜如花,嘴里却吐着恶毒的言语。

    “你……你收买那个能接触到武田家的和尚,是不是也用的这个?!”

    “哈哈哈哈…………您石川大人智慧超群,难道不会自己猜吗?”

    “你……你罪该万死!”

    “呵呵……”

第五十七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四)

    “是骏河长善寺的乘阿上人,帮少主与德川信康搭桥牵线的吗?那问题应该不大了……”武田信丰身为一门众,内心很清楚,这个“乘阿上人”其实出家之前也是姓武田的,实属自家远亲。不过他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就算过程中有什么变化,最多只是无法顺利达成目的而已,不至于对我家有什么危害。”

    “是吗?信丰大人,未免也太过轻信……”长坂光坚满怀着疑虑,出言示警道:“不知这位乘阿上人,对武田家的继承权有什么看法?是否在暗中有明确的支持对象?倘若是其他人做局来陷害我等,该如何是好呢?”

    “应该不会。”负责情报工作的迹部胜资略带犹豫之情的开口了:“这位佛门大师,虽然跟武田家渊源不浅,但一向并不热衷于庙堂之事……以鄙人所了解的信息来看,他不可能与任何对少主地位构成威胁的人联手。”

    “我所知的也是这样。”武田信丰点点头表示赞同,“乘阿上人,居于骏河多年,早先曾协助我家与今川家的外交事务,后来两家决裂,他便谨守门户,不理俗事,只同朝中公卿、其他佛门大师,或者是有名文化人来往了。”

    “据二位所言,这便很奇怪了……”长坂光坚不仅没有放下疑惑,反而更加警惕:“一位好几年前就不理俗事的高僧,忽然掺和到这么机密的事情当中,怎么看都有点……话说德川信康究竟是怎么联系到这位乘阿上人的呢?”

    “这个……”

    “或许……”

    武田信丰和迹部胜资还想再辩解一番,却见武田胜赖挥了挥手,下论断道:“诚如光坚殿所言,此事确有蹊跷。”

    他既开口,众人只能点头称是,无法再辩。

    长坂光坚一喜,接着道:“所以我们该谨慎面对此事,最好先什么都不做……”

    话没说完,武田信丰和迹部胜资脸上便显出不以为然之意,只是不方便打断。但武田胜赖却没这顾及,连连摇头道:“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也太浪费机会了。而且,您不觉得这样会显得过于胆怯懦弱了吗?”

    “可是……这有可能是个特意布置好的陷阱啊!”长坂光坚急得顾不上尊卑,伸手拉住对方衣襟,说完话才反应过来,连忙松手往后退去,伏下身子致歉。

    对此,武田胜赖竭力想表达出全然不在乎的态度,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低头看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

    于是长坂光坚只能跪地不起,反复磕头赔罪了。

    好在武田胜赖并不是真的介意,只是不习惯罢了,片刻之后心态调整如常,重新回到正题:“当然不能排除,是我那几个弟弟或者侄子,甚至是姐夫妹夫们,在设圈套埋伏我对此我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但是仔细想一想,那些家伙,真的有能力在大战期间搞出事端来吗?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啊!反而是德川家那边……据我所知,德川家内部向来有许多派系争端,内部矛盾非常剧烈,有人找到乘阿上人,主动联系我也并不稀奇!”

    “正是如此!”迹部胜资兴奋地补充道,“德川家之中,历来有三河派与远江派的地域之争,又有亲织田派与反织田派的路线之争,至于各种信仰宗派和旧日仇怨引起的问题更是层出不穷!德川家康之所以搬去滨松城,而把冈崎留给他的儿子,就是因为远江方面的国人众很不稳定,需要他亲自坐镇才能压制!但这么做引发的后果是……有相当一部分反对派,暗中团结到了二代目身边,隐约有分庭抗礼之势!”

    作为一个主管情报的家臣,迹部胜资对敌方内部事务说得头头是道,足见他的本职工作很有成效。

    当然也可以说,三河国冈崎城附近,防范实在不足,被渗透得太厉害,已经如同筛子一般了。

    “可是……”长坂光坚仍在坚持保守的路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会给乘阿上人一封信函作为答复,但不会在里面留下任何马脚。就算是这封信函落到某些人手里,我也可以声称,是在尝试调略敌城而已。”武田胜赖眼中闪着精光,下意识把玩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淡定接过话头:“另一方面……胜资殿,我记得你曾经往德川家的正室夫人身边,放过一个探子……”

    “没错,是在德川家正室夫人筑山殿身边。”迹部胜资虽然做出正面答复,同时又面露难色:“那只不过是个外围探子,假扮成低等侍女而已,平时见不到大人物的面,恐怕也无法赋予比较复杂的任务……”

    “想想办法,确认一下乘阿上人是否真的收到德川信康委托……另外如果真的要合作,最好能建立一个掌握在我们手上渠道,不能完全被对方左右。”武田胜赖一字一句地提出了高难度的命令,最后盯着家臣问道:“能做到吗?”

    “呃……实在是……”迹部胜资不敢说不,却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行。

    武田信丰见状打圆场到:“我虽然不太懂忍者们的事,但一个外围探子,想来的确担不了什么要事。不妨借着这个渠道,再派一个得力人手出马吧!”

    迹部胜资仍是苦着脸摇头:“非我对信丰大人不敬,凡是得力人手,就不方便随便调遣了,没有合适的理由,我都未必使唤得动。更何况……万一失陷在冈崎城里,被逼供出什么紧要情报来,后续损失将难以想象,主公恐怕会因此震怒的……”

    听了此事,众人尽皆无语。

    不过武田胜赖脑筋极为敏捷,一瞬间便想到:“有个人可以担当此任。”

    “少主说得是谁?”武田信丰一下来了精神。

    “看来您对一线的忍者也很熟悉啊……”迹部胜资神色有点尴尬。

    “臣斗胆请少主加倍慎重。”长坂光坚依然不太放心。

    武田胜赖对着三个亲信笑了笑,胸有成竹道:“工藤优二郎这个人,尔等可识得?”

    武田信丰和长坂光坚对视一眼,同是摇了摇头。

    迹部胜资沉思片刻,道:“记得有个骏河商人叫这名字,我曾对他起疑还刻意查过,但没什么收获……”

    “呵呵……”武田胜赖捋须而笑,“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们,这人是个潜伏了十多年的‘透波里’上忍!他是一个信浓人,而且还是诹访家亲眷,其真名嘛……姑且略去不提。上个月平手家船队遭遇海难之事,你们可还记得?便是这工藤优二郎弄出来的。”

    “是个厉害人物啊!”

    “原来是他……”

    “透波忍者,果然十分厉害……”

    三名家臣同时发出没意义的回应。

    迹部胜资稍微有点不适,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少主唯一的情报来源。

    武田胜赖享受着这样的气氛,笑了一笑,又道:“破坏大量船只与粮草,固然是立功了,但他这次行动消耗的资源和人脉实在太多,有个在平手氏某家臣身侧潜伏了一年的女忍,都被迫暴露。相比之下,毁掉几千石并不足以动摇敌人的根基。而且……工藤优二郎有捏造情报私自行动之嫌!他表面上说是去和泉办正事,实际却是为了救他那个失手被擒的私生子……总而言之这名十分厉害的上忍,现在犯了绝大的忌讳,全凭诹访氏的关系找到我,才暂时免于一死。现在他的家小已经搬出了透波里,到信浓隐居。”

    听完这话,长坂光坚大感兴奋:“也就是说,他现在完全被少主掌握在手中了!透波的上忍,听说都是化妆和易容的顶尖高手,究竟有多厉害呢……”

    而武田信丰情绪诡异,他跟长坂光坚不同,虽然忠于胜赖,却也同样忠于整个武田家,所以不觉得这种“挖国家墙角”的事很值得高兴。

    迹部胜资则是彻底尴尬起来了。作为情报主管,他的业务能力不太可能比透波里的上忍更高。好在那“工藤优二郎”毕竟不是正经武士,上不得台面。

    不理会家臣的反应,武田胜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道:“如果真的能跟德川信康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我一定要有说服他冒一点风险的理由才行,也就是说必须给出承诺,而且还要提供抵押保证……嗯,这倒是容易得很,至于事后,是否真的要给他那么些好处……也许德川信康这家伙,未必有那个价值……等等,如果运作得当,利用外力把这一切抹掉的话,不是能更好完成我的目的嘛?哈哈……”

    在他邪恶的笑声当中,三位家臣俯首帖耳,等待着命令。

    虽然各自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但在正事上,他们都是毋庸置疑的全力为自己的主君服务。

    甚至,在长坂、迹部二人眼里,“效忠少主”是比“效忠武田家”优先级更高的存在。武田信丰则觉得两者地位等同。

    少顷,笑声收敛,武田胜赖冷静地发出命令,吩咐家臣取来大量的笔墨纸砚,还有他烤肉时惯用的小刀。

第五十八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三)

    骏河长善寺的乘阿上人,不仅自幼深有佛缘,得高僧传授禅门正法,通晓了满腹的学问,更难得是宝相庄严,雅量非凡,一向甚为今川家的贵妇仕女们所青睐。

    然而筑山殿是身经百战的伶俐人,只觉得这大和尚徒有其表,内里实在空空,吃斋念佛深居简出的高僧,终究弱了些,尤其是腰膂之间的力道,不尽如人意。

    倒是石川数正那三河蛮子……面貌皮囊、诗书礼乐上面,虽然都差了一点,那腰身子却是钢筋铁骨似的硬朗,上马骑射,下马拔刀,一十八般兵器,三十六种姿势,没有哪一件是使得不利索的。最妙的是,平素惯常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格外有一种侵略折辱的**,事成之后的成就感也更为强烈。

    ……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夫人办事了,此后恐怕要劳烦别人。”

    “……嗯,大师说什么?”

    沉溺于粉色幻想当中的筑山殿,一时没有听清对面的话。

    乘阿上人以为她是故意调戏,脸上顿时出现敢怒不敢言的羞恼之情,但一转念,又压制下去,佯作平和地开口道:“贫僧是说,今日是最后一次为夫人您办事了,此后恐怕要劳烦别人了!”

    “……呵呵”筑山殿先是一愣,继而不怀好意地笑了,“大师,未免也太过无情了!咱们是何等的亲切关系,怎么才送了三五封信函,便要恩断义绝?如此可对不起您的鼎鼎大名了。”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股矫揉造作的凄凉柔弱,又隐含着更多威胁的意味。

    以前只要摆出这种姿态,乘阿上人便乖乖服软。

    但今日和尚却是毫无负担地摇了摇头,表示坚定的拒绝:“事不在我,而在旁处。武田家的少主明言说了,必须要换人作为信使,才能继续联络。不信的话,夫人您可以自己看看他的亲笔。”

    “噢……这又是何故呢?”说到这筑山殿已经心道不妙,但仍然虚张声势做出成竹在胸的姿态,缓缓拾起密函,一点没露出着急的样子。

    “自然是因为安全问题了。”乘阿上人倒仿佛是翻身做了主人似的,态度越发轻松了,微笑道:“贫僧在东海道列国之内,行走多年,总算有些微薄的名声,时常被人认出来。让我替您二位传信,实在太过于显眼了。武田家少主是谨小慎微的人,可不像夫人您那么大胆有魄力。”

    别以为这样就会轻易绕了你这话在筑山殿心里绕了一绕,没有说出口去。她垂目低头掩藏住神情,淡定继续问到:“那么武田家的少主,准备让什么人来接替大师的位置呢?想必是个行踪隐蔽,飞檐走壁的忍者了?”

    “究竟是谁,贫僧也不知。”乘阿上人虽然口称不知,但言谈中仍然极有把握的样子,显然对武田胜赖的承诺很是信任:“贫僧只知道……只知道武田家的少主,提醒夫人您近日一定要仔细检查浆洗晾晒完毕之后送过来的衣物,看看兜里是否有什么纸条字据之类的小物件……”

    “什么!”

    听了这话,筑山殿终于憋不住猛地起身,愤怒地盯着面前的大和尚。

    而乘阿上人,正是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慰之心,不疾不徐地出言补刀:“对了,武田家的少主还托贫僧转告您……彼此间显露了值得托付的力量之后,双方才会有合作共赢的信任基础……不妨就从黑暗中的力量开始,各自证明自己的实力吧!今日便言尽于此吧,贫僧告辞了!”

    和尚的临别箴言颇具进攻性,言下之意就是说你德川家的忍者远不如武田厉害,识相就该乖乖退让一步。

    对此筑山殿当然很是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武田家的“透波”确实是厉害,列国皆知。

    而德川家,从伊贺、京都等地招募的情报部队,只能说是一支尚需锻炼的新兵。

    更别提,武田胜赖的在内部的指挥权限,也要比德川信康更高。

    筑山殿只能忍着怒气,看着这个以前被自己玩弄鼓掌的男人,以小人得志的模样,大摇大摆的离去。

    然后她心中的斗志,又变得更昂扬了。

    我一定会帮助我的孩子,变得比武田家的少主更厉害,更高贵!

    为了完成这一点,首先就要把那个只会抱织田家大腿和窝里横欺负自家人的老乌龟解决掉才行……

    “夫人,刚刚从外面把晾晒的衣服收下来,忽然发现您的衣服兜里有……”

    乘阿上人刚走没多久,就有个贴身侍女,一脸惊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呈上一个可疑的蜡丸。

    “不用担心,这是一个老朋友在对我打招呼罢了。”筑山殿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佯作从容,不慌不忙挥手斥退了侍女,独自一人拆开蜡丸。

    定睛一看,里面果然是武田胜赖写来的亲笔信。

    乘阿上人的话,居然这么快就应验!

    筑山殿心中的畏惧之意,不禁开始弥漫扩散起来。

    与虎谋皮,果然是很困难的!

    仅靠冈崎城的力量,或许还不足以成为同武田胜赖讨价还价的对等人物。

    必须掌握更多的筹码才行……

    但短时间内哪里有这个机会呢?

    指望己方实力一夜之间忽然猛增,是不可能的。或许只能使用狐假虎威的办法,借助外人之力才行。

    “吾儿信康的妻子,乃是织田家的嫡女,或许该利用这一点做些文章。尽管那娇生惯养肆意妄为的五德公主令人讨厌至极,不过我从未当面显露过丝毫不满,那小丫头应该还不至于有了什么戒心……”

    筑山殿自言自语了一会,才感觉有些眉目,思绪却又被人打断。

    “母亲大人!您在吗?唉!我有个事情,实在憋不住要跟您说一说!气死了真是!我已经拍坏了两块桌板了!”

    来者竟是德川信康。

    纵有再多忧虑,筑山殿看到宝贝儿子时,仍是发自内心的慈祥微笑,伸出手让信康坐下,抚了抚背部帮他顺气,柔声问道:“身为总大将,便是如此,每日都要面对不尽如人意之事,我相信你马上就有办法一一克服的!对了,有没有去问石川大人呢?”

    筑山殿虽然自负,却也不乏自知。她自认为比较擅长诡计智术,但不了解军政实务,所以一向很看重石川数正这个行动派。

    甚至不惜想法设法,勾引那三河蛮子滚了床单。

    “唉……”德川信康重重一叹,“此事,没法对外人说!包括石川大人,也没法说!”

    “是家事吗?”知子莫若母,筑山殿立即领会过来,“你又跟五德吵架了?别急,听为娘一句劝,人家是织田氏的公主,又是你的正室,纵然毫无欢爱之意,也要给予尊重才行。有什么坏脾气,你姑且忍一忍,少与之见面就好。对了,我年初给你选的侧室,那可是骏河的温婉美人,不妨晚上让她安慰安慰你。”

    “这可不只是脾气的事!而是尊严!”

    德川信康忽然大怒起身,双手做刀状,在空中狠狠虚砍了几下,接着又颓然坐倒在地上。

    “那究竟是……”筑山殿思维发散,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难道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可能吧,织田弹正的女儿,总不至于随便就看上乱七八糟的马夫杂役,侍童书佐之类的……”

    “可……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而是平手刑部的儿子,那……那又如何呢?”德川信康低着头,生着闷气。

    “她竟敢……等等,儿子你可抓住了真凭实据?此等事可不能听信流言蜚语”筑山殿先是一怒,继而大为生疑,“平手刑部之子据我所知尚未成年,而且远在他们平手家的淡路、和泉活动,怎么可能……跑到三河做那种事呢?”

    “唉……”德川信康脸上抽动了几下,不情不愿犹豫半天,终于开口:“母亲,您还记得,五德刚来不久,我们就发现她有一条与岐阜城暗中联系的情报通道……”

    “没错,织田家一向干这种事,尽管在浅井家身上吃了亏,还是不改恶习。”筑山殿言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说来,若非浅井家借此渠道重创了织田家的‘飨谈’,那么跟在五德身边的应该是更高明的忍者,我们可能就没那么容易发现了……”

    “当时我们商量了,决定对此佯作不知,暗中监视。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德川信康拉回到正题,“这几年以来,五德与岐阜城虽然时常有联系,却一直没涉及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是,今天她……今天她收到了……收到了平手家言千代丸亲笔写的问候信,便高兴得如同兔子一般在庭院里跳来跳去,全然不似往日沉郁……”

    “就这样么……”筑山殿甚是不以为然乃至觉得可笑,但面对儿子还是耐心解释说:“他们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姐弟而已,有一些感情基础,也很正常,但这并不意味着就……”

    “那……那是因为你没听到她以前说过的话!”德川信康忽然又气急败坏了,“什么‘这个问题若是言千代丸,三个时辰前就想明白了’,什么‘我以前觉得你只有言千代丸十分之一的智力,今天才觉得,可能有五分之一吧’,什么‘你在读汉文史记吗?言千代丸好像九岁就读完了’……”

    转述了三句,德川信康越发恼了,脸上由红转绿,冲动之家,双手举起筑山殿身前的小茶几,用力往墙上甩去。

    然后轰隆一声,木墙被砸得大幅度摇晃,小茶几则是断成好几块。

    此刻他又想到织田五德说的话:

    “殿下的武力可真是超乎妾身的想象,同智力水平形成好悬殊的差距……如果以言千代丸作为正常人的标准,那么殿下您,简直就是一只人形的野猪哇!”

    然后德川信康感觉自己连把房子吃了的心都有了。

    “等等,等等,就算生气,也不要这么伤害自己啊!”筑山殿焦急地抓住宝贝儿子的手臂,绞尽脑汁引开话题:“话说织田家与我们不是一度断绝了几天联系吗?怎么忽然就恢复了?有没有向五德传递什么重要消息?”

    说到正事,德川信康立即醒悟,从负面情绪中脱身出来。

    可见这孩子虽然智力不佳,责任心倒还是非常强的。

    “我偷偷看过信,也听人复述了场景……”德川信康犹豫道,“感觉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报在里面,只是有一些句子的语法十分奇怪……”

    “那可必须重视了!”

    筑山殿本来只是为了引开话题的。然而听了德川信康的话之后,却不禁严肃起来:“孩子,姑且听我一句,现在,真的不是想这种事的最佳时机。我们从长计议,以后会有机会对付平手家的小贼的!当然也有机会教织田家的恶女如何守妇道!”

第五十九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五)

    “这位工藤优二郎先生,是透波之里的佼佼者。很多人都说他们化妆易容的手段高明,到了足以通神的境地,其实也没那么神奇,很多是以讹传讹罢了。就以这次来说,其实我们只是掌握了一名洗衣的下级侍女,再买通两个不明真相的无名仆役,就想办法将蜡丸放到了德川家正室夫人的衣兜里……用这种办法,就可以让敌方对我们的力量产生高估,引发出畏惧的心理。”

    武田胜赖十分骄傲地将自己的心得与近臣们分享,说话的时候,犹然自得的神情在他脸上是一览无余了。

    世人皆知武田家旗下透波忍者擅长伪造身份,进行敌后潜伏和渗透,却不知武田信玄最看重的,其实是散播“恐惧”的能力。

    战国大名各自有不同的纵横之道,有人隐藏实力以求低调发展,有人恪守大义名分期望获取政治优势,而身处四战之地的甲斐人,则是刻意夸耀自身武勇,来震慑潜在的敌人。

    获取情报之余,用各种办法,渲染武田家的强大,以半真半假的传说故事深入人心,塑造出一个强大而睿智,又兼具仁慈和严厉的主君。

    除了甲斐的金山,和赤备的勇力之外,这种微妙的软实力也属于“甲斐之虎”这一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当前的继承人,武田胜赖显然学得不错。

    以往负责情报工作的迹部胜资经过这几日来,已经调整好心态,接受了工藤优二郎这个有竞争关系的新同僚,此时听了武田胜赖的自吹自擂,亦上前恭维道:“少主所言甚是!通过一枚装载信件的蜡丸,便能让某些人误以为我们具有取她性命的能力,真是驾驭人心的好手段!其实毒杀一位贵人,要比送一颗蜡丸难得多了……”

    闻言,武田胜赖用左手拈须轻笑不语,十分志得意满。

    另一侧长坂光坚若有所思道:“记得上个月我等伏击织田家大军的时候,我认为该优先攻击战心不足的美浓国人众,或者是实力最弱的尾张国人众,但少主却避开这两支队伍,直冲着对方的本阵而去……当日我还只以为是擒贼先擒王的战术而已,现在看来,同时也是为了让织田家的人对我等产生惧意吧!”

    资历最深的武田信丰亦连连点头:“我记得,十多年前刚与越后上杉那时还叫做长尾打交道的时候,士卒们见到字旗帜便会躁动不安。但经过主公的一番举措,现在我们对上越后军已经是胜多负少。”

    他这话其实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由于用兵风格的差别,总体来说是擅长猛冲猛打的上杉家更令人畏惧一些,而武田是站住了阵脚才肯迎敌,乱战中看到字旗至今仍会腿软的。

    在座的都是武田家的高层,不管心里如何想的,对外显然是一口咬定“武田家胜多负少”。虽然实际上只是往往胜在外交领域而已。

    谈笑了一会儿,武田胜赖又忍不住吹嘘道:“最妙的是至今对方都没有十足的证据来说明密信是我亲手写的。”

    “哈哈,密函是最近九日之内,分了三次传递的,彼此间还相互有问答,但少主的右手却是七日前宴会时就不小心割伤了,完全无法持笔,这个大家都看在眼里。”迹部胜资脸上显出佩服之意,“谁能想到,少主居然提前预料到冈崎城那边可能问起的话题,并提前写好了回应呢?”

    长坂光坚却觉得不以为然:“其实属下觉得这么做过于刻意了,反而有可能让人起疑。毕竟少主这等武力,居然不小心用刀割伤了自己,实在是……”

    此人行事作风就是如此,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都一定要说出内心真实想法,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武田胜赖明晓得这是改不了的老毛病,却也不禁大觉扫兴。

    甲斐的二代目虽然颇具文武才能,但心胸并不怎么宽广,性子也急躁外向,当即脸色就沉下来。

    “咳咳!”武田信丰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话说上一个消息是十五个时辰前给的,算算日子,冈崎城那边应该差不多……”

    话音刚落,近侍来报,说是工藤优二郎回来了。

    武田信丰随口一说,倒正好中的。

    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正事上来,刚才的不愉快只作未见。

    ……

    “诸位一同看看,德川家那边又说了些什么。”

    小心翼翼,打开那封繁琐缠了好几圈,皱巴巴的小纸片,铺开一看

    开篇那德川家的筑山殿便说:“武田家的透波果然名不虚传。但是不巧的是,现在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安全,我们正准备要对冈崎城侍卫和仆役进行替换和审查,还请您的人稍微注意,否则不小心当做可疑人物处理掉了,岂不尴尬。”

    看到这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武田胜赖抚掌而笑:“哈哈!如此虚张声势,恰好说明这个女人已经露怯了!她的情绪毫无疑问会向德川信康和石川数正传递,我现在是有五成相信冈崎城确实会降伏。”

    对此,三位近臣尽皆赞同。

    接下来,筑山殿对那个“让德川军伪造身份偷袭山县昌景所部”的计划表示了最低程度的赞同,同时又提出一大堆的担忧和质询。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武田胜赖早已准备好了一系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抵押和承诺来说服对方。

    至于这些承诺和抵押要不要兑现,那就得看三河的军力来决定了。

    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当然能够成功突袭毫无准备的山县所部,但不久之后附近的高坂昌信所部过来支援,德川军虽然占据先手却要被武田方的优势兵力夹击,到底会怎么样,还真不太好说呢。

    武田胜赖并没有因为筑山殿在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强烈戒备情绪而觉得棘手。

    与之相反,他因此感到高兴。

    嫌货者才是买货人,筑山殿这种紧张慎重的心理,恰恰正是器量不足的人,准备搞大事之前的常态。

    就如同,高明的骗子从来不怕你无来由的质疑他,因为将无来由的质疑转化为无来由的信任并不难,人的**和情绪是很容易引导的。

    武田胜赖满面春风,三两下扫完了大半部分文字,只是看到最后一段的时候,皱了皱眉,感到一丝诡异之处。

    这时三个家臣都还没那么读到此处。

    武田胜赖却没顾他们,像是忘了刚才说过“诸位一同看看”的话,下意识将纸抓在手里站了起来。

    当然家臣也不会为此就提出抗议就是。

    “……双方当然是相互扶持和相互需求,或许几日之后您会需要我们冈崎城的兵力呢?您的军力远在清州城,万一三河、或者是更东面的地方若是有什么意外,恐怕没法第一时间解决吧……”

    武田胜赖喃喃自语,复述了一遍筑山殿写下的话,脸上显出疑惑之意:“这段话有点奇怪,跟以前的风格不太一样。如果是故弄玄虚的话,这个妇人,应该用更加虚无缥缈的描述才对,而不是这么明确的……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三个近臣面面相觑,插不上话。

    踱步犹豫了一会儿,武田胜赖像是想到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侧首向迹部胜资说到:“最近五日之内,从三河的方向收到了多少军情?有没有提到什么变故?或者是字里行间有诡异之处?”

    “这个……”迹部胜资想了一会儿,果断摇头,“书信中没有提到什么意外情况,相反我记得高坂大人还特意说,一切如常,不必担心,即使三河有任何异态也在掌握之中,不需要我们从清州城回援……这封信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呈上去给您看,所以就……”

    “以高坂谨慎的性格,在军情中掺杂废话倒也不奇怪……”武田胜赖稍微放松了一点,但随即又绷紧了:“以防万一,还是把那封信找出来看看吧!”

    迹部胜资领命而去。

    此刻长坂光坚忽然灵机一动,开口说:“少主,若是说到意外之事,属下这里倒有一件。我今天早些时候,刚刚才从粮商那里听说,畿内东部地区的粮价在两天前忽然有所跌落,让那些误以为战事会很长久而屯粮的投机者十分失望……但一般商人并不清楚粮价跌落的原因,只隐约听说,是跟界町方面有关……”

    武田胜赖沉重地点点头,接着转向武田信丰问道:“最近平手与织田军的动向,还是同几天前一样吗?”

    “是的。”武田信丰毫不犹豫回答了,“他们绕过了我们重点驻防的几个据点,把许多部队派到了清州城后面,隐约成包围之势,并且攻击我们的补给线,看这个意思好像是要把我们清州城的部队一口吞掉……但是城中粮食充足,久困并无意义,而且主公的大部队不日可至,届时便是里应外合的局面,所以我难以理解对方的思路。织田倒也罢了,那平手刑部素来有智将之称……”

    “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武田胜赖语气忽然变冷。

    长坂光坚与武田信丰愕然不知所措。

    片刻间,迹部胜资已经带来了刚才说的书信。

    武田胜赖急不可耐,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番,忽而勃然色变,高呼道:“此书与高坂笔迹极为类似,但仔细看的话,恐怕是伪造的!印章与画押也有些模糊不清之处……不对!其中一定有什么圈套!远江……远江方面全无消息?父上那里,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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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心(上)

    元龟五年(1572年)五月二十八,平手秀带领三万畿内联军,到达胜幡城的时候,尾张正处在最危险的时刻。

    织田信忠还剩余着两万左右的残兵,但其中真正值得信任的不到一半,自保尚且勉强,短期是显然无力对占据清州城的武田胜赖进行反击了。

    于是德川家在远江和三河承受了敌方主力部队的压力,被分割成冈崎和滨松两块,依靠沿海的城砦据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艰难抵抗。

    同时许多独立性较强的地方势力有不稳迹象。最要命的就是刈谷城的水野信元擅自脱离了战线并中断了与织田家的交流,这导致东西交通的中枢切断。

    值此内外交困之际,平手秀衣不解带,水米未沾,便径直昂然踏入织田信忠的评定间,以迅雷之势压制住各怀心思的友军,至少在表面上夺取了联军的话语权。

    在这个环节里,土佐的“姬若子”长宗我部元亲提供了十分可观的帮助。他以“刑部大人旗下斗犬”的姿态,对那些打了败仗却还心怀幻想的尾张人一顿冷嘲热讽,说出了很多平手家臣想说但不好意思说的心声。

    据说池田恒兴私下吐槽道:“什么姬若子,鬼若子的,这个土佐人,简直是只疯狗,就该叫做‘犬若子’才是!”

    不理这些旁骛,平手秀站稳脚跟,便对自己的部队发布了指示,同时对织田信忠的人马提出了不容置疑的“建议”。

    联军从左右两边,分别绕过清州城的武田胜赖,抄断其后路。

    “鬼童子庆次”为先锋大将,率其麾下五百健儿,另调拨本多正重、山内一丰等部三千旗本,归为一处,取道南线,经由蟹江、热田,直指鸣海、大高两个据点。

    中村一氏、冈吉正领着纪伊众三千六百人为他们防备侧翼,监视清州的武田胜赖,浅野长吉、寺田安大夫带着和泉众一千七百人担当后援,确保二者的联系。

    而织田家,也选出尚可一战的三四千人,由佐佐成政、前田利家暂任正副指挥官,走品野、菱野等地,目标是攻取岩崎城,若有余力则趁胜进击沓城一带。

    这一路,就由美浓三人众的四千军力来打掩护,而织田长益、以及筒井家的松仓重信合兵三千,作为预备队在身后准备随时入替。

    在正面,平手秀委托长宗我部元亲带着四国众数千人攻打清州城外围的沟口城,做出从西面逼近的姿态,河田长亲作为代表一道前往。

    相应,织田信忠则是派遣池田恒兴、丹羽氏胜等人,围住了清州城北方的一宫馆,以响应其他友军的动作。

    正面战场之外,暗战亦不停歇。由石川五右卫门和多罗尾光彦带来的忍者部队立即投入工作,他们更接近单纯的军事斥候,主要通过实地侦查和流言收集来办事,顶多有些临时性的身份伪装,与武田透波里那群擅长卧底潜伏的不是一个套路。

    另一方面,平手秀给“避战保船”的九鬼嘉隆写了一封亲笔信,上面只有**裸的一行简单文字:“你只知怕东面的武田大膳,却不知怕西面的平手刑部吗?”

    接着两日后,九鬼嘉隆派人呈上“捷报”,宣称取得重要突破,在海道浅滩消灭了一只小分队,抓到俘虏,摸清了武田水军的布置,现在敌我形式逆转,随时可以转守为攻。

    这位海贼巨头,经过了十分复杂的心理过程之后,终于是坚定了立场。

    同时在刈谷城态度暧昧,保境自守,不听号令,称病隐居的水野信元,也无奈地碰上了一个异常执拗的平手家使者。

    这名使者看着傻愣愣的,也无所谓见不见得到本人,进了城就摊开两只手,左边是一枚永乐钱,右边是一把印着平手家纹的小刀,开口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请二选一”。

    水野家犹豫了整整一天之后,表情痛苦地接过铜币,退回了小刀。

    次日一千贯的礼金,加上平手家的一千名士兵,一起入驻了刈谷城周边,加之此前平手秀益顺利进入鸣海城,重新恢复了尾张与三河之间的联系。

    北伊势方面,泷川一益得到了两千援兵后,局势总算稍微好转。

    虽然那是两千个由浪人和农民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不过,只要是个人,多少都会有点作用的。

    另外,对于东美浓远山氏“最多只能再坚持五十日”的求援文书,平手秀做出的回应是:“请坚守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若援军不至,允许交出岩村城投降,我们不会视之为背叛。”

    当然此举也是征询了织田信忠的意见之后。

    ……

    平手秀来到尾张,带来的不仅是庞大精锐的军队和源源不绝的钱粮,更包括了最急缺的信心和气势。

    起码反攻清州城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但这显然吓不倒武田胜赖。

    这位甲斐的二代目应对十分果断,发现平手秀的大规模行动之后,便井然有序地命令麾下军队逐次撤出,搬空了十余座城砦,将物资集中于清州,及其周围一里之内的几座支城。

    甚至包括那古野城、古渡城、守山城之类堪称“重镇”的地方。

    旬月之前,织田大军遭到伏击一溃千里,无法组织有力防守,被迫放弃了这些据点。

    现在又以极小的代价拿回来。

    仅剩下墙垣最高,防备最严,物资最丰富,政治意义最大的清州城了。

    由于武田胜赖的主动放弃,加上平手秀说服水野信元,反武田联军在数日之间,就基本达成了围攻的布置,初步断绝了清州城通往外界的道路。

    然而在尾张东北方向,佐佐成政的遭遇不像平手秀益的南线那么顺利。他察觉到了三河山县昌景、高坂昌信所部的踪迹,出于情报缺乏,补给吃紧,不敢轻动,只能转攻为守,所以包围圈还是有不少漏洞的。

    旧情报说山县、高坂各只有五千人,但佐佐成政声称,敌方阵中有大量三河国人众的旗帜出现,总战力远高于预期,悲观估计,可能收纳了上万的降军。

    坐镇后方的大人物们,纷纷对此感到有些惶恐,而平手秀进一步警告说:北线的多支部队互不统属,没有哪个将领有命令其他人的资历,万一遇上奇袭,可能酿成大祸。

    在“委托织田长益临时指挥”、“派遣林秀贞协调各部”和“亲自驾临一线”这三个建议之间犹豫了很久,织田信忠终究选择了最后一项。

    他带着毛利长秀、梁田广正等等几乎所有亲信,还有仅剩的能战之兵,离开胜幡城,前往小牧山城,再向长久手地带进发,防范三河山县、高坂等人突袭织田军。他甚至干脆带走了正在作势正面攻打清州城的池田恒兴、丹羽氏胜。

    相应的……由于水野信元和九鬼嘉隆被说服,走南线平手秀益只碰到了爱知、知多地区临时投靠武田家的一些小豪族而已,对方的战斗力和士气不值一提,打通沿海走廊的目的十分顺利。

    中村一氏、冈吉正更没遇到阻碍,本来只是要监视武田胜赖,防止对方出城袭击,结果没想到那家伙主动弃城,顺势就占据了那古野、古渡等地,在清州城南部警戒。

    后续浅野长吉、寺田安大夫等人则是更是分别进驻到九鬼嘉隆、水野信元的地盘,隐有监视之意。

    总之,平手家的人走南线,收下了武田胜赖主动放弃的若干据点,并且将立场动摇的两个友军拉了回来,功德无量。

    而织田家的人走北线,尽管也捡回不少城砦,却十分麻烦地碰上山县、高坂所部的活动区域,处境不太美妙。虽然围堵清州城的目的是顺利完成了。

    这当然纯属意外。

    事先大家对三河方向的情报一无所知,谁也不清楚北线和南线哪边更安全。

    绝不存在任何平手刑部私信作祟的成分。

    至此,围攻清州的前置算是完成。

    但平手秀并没有真的下令攻城,而是不断派人到三河、远江去,执行刺探情报和传递信息的任务。

    首要的当然是恢复与德川家的联系。

    事实上远江滨松城的德川家康是主动派人找到了平手秀,表达了坚决抗战的意思。但双方隔着这么远,很难有实际合作。

    而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就完全不够热情了。

    在慑服水野信元,打通刈谷城之后,又督促九鬼嘉隆主动出击,打击武田的骏河水军,通往冈崎的道路其实已经基本畅通,但平手秀并未收到热烈的回应。

    连象征性的协同作战的邀请,都只是姗姗来迟的敷衍之词。

    不过,平手秀并未对此感到过于震惊或者是愤怒。

    他只是用最正常的语气,做了一个官方回复,然后,找到织田家的一门众,通过特殊渠道,以亲戚身份向嫁往三河的五德大小姐发了私密家书。

    特意还让随军前来的言千代丸问候一下青梅竹马的小伙伴,算是公私两便。

    然后平手秀对不明就里的儿子说到:“我已经布置了五条伏线吸引武田胜赖离开清州城,正在静待他们发酵,现在是第六条。但我总有预感,这第六条可能才是最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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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心(下)

    虽然平手秀雷厉风行地指挥联军部队展开反攻,完成了对清州城的大致包围,并且稳定了九鬼嘉隆、水野信元等人的立场,但这显然还不足够说服众人。

    质疑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武田胜赖有八千人,以逸待劳守着城墙,军械补给都很充足,肯定不是容易对付的。

    外面还有山县昌景、高坂昌信的一万大军,以及数目难以计算的三河“伪军”,亦不容小视。

    更别提至今还在远江没出洞的大老虎了。

    联军如此贸然行动,是否正好给敌方提供了围点打援,里应外合的机会呢?

    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军官们的心中。

    然则……尽快收复清州城,乃是织田家的政治正确所在,织田信忠,林秀贞、池田恒兴以及所有的尾张人,都不可能有什么反对意见。而安藤守就、织田长益等人情绪,是可以暂时压制住的。

    为了鼓舞时期,抽了战时的空子,平手秀在胜幡城,替佐佐成政的长子,松千代丸执行元服仪式,并宣布了雪千代与其的婚约。

    阵前元服似乎不是什么吉祥事,但时局如此紧急,谁顾得了那么多呢?

    于是从今以后,这个刚满了一十四岁的小伙子,会被叫做“佐佐秀成”,将以刑部大人之婿,尾张谱代之子的身份,成为政治棋盘上,一颗颇为微妙的棋子。

    不知正在守山一带领兵的织田信忠,是否会为此感到高兴,还是看到佐佐秀成对于准岳父尊崇敬仰的姿态后,觉得忧虑呢?

    可真是难说了……

    另一方面,平手秀在结合了舆论传闻、忍者刺探和亲眼观察之后,对于女婿的人品、才能,以及身体健康程度,姑且算是勉强满意了。

    至少对孩子的母亲是可以交代的,不至于被说是“把庶出子女当做纯粹的工具来看”。

    织田家在胜幡城的物资不太充足,而平手家纵然能从界町融资巨亿,运输也是很麻烦的,不过出于政治影响的考虑,两家仍然十分默契地尽量维持了排场。

    虽然包括佐佐成政在内的大量一线将领没法出席,还有不少人匆匆露个脸就又匆匆离去,结果在场的僧侣、神官、工商界人士比武士还多几倍,颇为滑稽。

    但意思总算尽到,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接着散场之后,佐佐秀成第一件事,不是去私会他美丽大方,雍容高贵的未婚妻,而是急不可待地拜访了平手秀,表达了对战局的担心之意。

    性子倒是与其父无二致。

    “清州城虽在指掌握之内,然武田胜赖狡悍异常,克之恐非旦夕。冒死斗胆请问义父大人倘若城下之前,甲斐大军已至,又该如何是好呢?”

    如此开门见山,直白无误的询问,看样子不似背后有什么人教,倒确实像是这傻小子自己心下的真实想法。

    否则语气一定会委婉许多。

    须知……整个尾张就连织田信忠都不敢把这个敏感话题抖搂出来。

    于是平手秀有一点点为准女婿的刚正和冷静感到欣慰。

    同时亦对其有限的智力和莽撞的作风产生不小的挑剔感觉。

    收敛住情绪,凭理智判断,对这家伙多透露一点不影响大局的风声倒无所谓。好歹算半个自家人了,凑合凑合也不是完全不能入眼,将来要对东面施加影响,说不定正要依靠这位东床快婿呢。

    短暂思虑之后,平手秀命人将言千代丸唤过来,准备给孩子们补上一课。

    “仅仅从战阵上面考虑的话,我一时并无取巧的办法可以对付敌军。武田信玄连接取胜,已经赚得满盘金玉,所以他现在颇有余地可选:我若当机立断,倾力进攻,他便以清州为饵,削弱我军的锐气,以逸待劳;我若不急一时,徐徐图之,他便以清州为藩篱,先蚕食三河、远江;我若绕过前哨,长驱直入……那更是首尾不能兼顾,必败之局。”

    说到这里,平手秀感到口干,停下去缓缓饮了一口茶水。

    言千代丸知道老爹后面肯定还有话,坐着静待便是。

    佐佐秀成却是听得眼神一黯,而后瞬间慷慨激昂道:“军阵之事,小婿亦听家父讲解了一些,如今先机确实为甲斐人所得,我等尾州人唯有更加努力奋战,才可以挽回!”

    然后平手秀毫不犹豫地摇头泼了冷水:“令尊的忠勇之心,我是自幼知道的,从未有过怀疑。然而未必每个尾张人都同他一样,否则怎么会惨败到连清州城都失陷了?”

    佐佐秀成顿时脸色发红,大为窘迫,无言以对。

    这家伙是典型武家子弟的模样,年纪只比言千代丸大了两三岁,高出半个头去,胳膊和腰背看上去是要粗壮一倍了,但言谈应对反倒颇为不如。

    显然平常他老爹只教了刚正朴直的生存之道,没教他心眼。

    可能觉得时候还没到吧。

    平手秀感觉像是帮朋友带孩子,但不是自家骨肉,也就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了,当下只是粗暴地总结道:“忠勇之心,当然甚好,但只靠这个,无法成事。世上大部分人既非贤良亦非奸邪,而是不断摇摆的,想要别人为你奋力作战,就要先让他们感到安全和满足好了,说回到战局……武田的布置,从军学上说没什么问题,但是,错就错在,守备清州城的,不该是武田胜赖这个人。”

    话音落地,平手秀又喝了一口水。

    “家父说武田胜赖之用力,乃是甲斐第一……您说不合适,是因为此人年轻气盛容易遭受激将吗?”佐佐秀成看着是个憋不住话的,忍不住就插嘴询问。

    不知他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否源于以己度人呢……

    同样在座的言千代丸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原本是不想开口的,但也不愿对姐夫表现得过于疏远,便也佯作苦思冥想的分析道:“要说此人相对于其他武田将领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是家中的继承人,一旦当今家督作古,就要接过家业。不过武田胜赖的继承资格,似乎素来受到质疑……莫非是在这里花了功夫么?”

    “噢……”佐佐秀成似懂非懂,“确实是有可乘之机,但又该怎么利用呢……恐怕也只有义父大人这样的绝世智将能想到办法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不常说恭维话的老实人,一旦说一次,难免印象深刻。

    听了这话平手秀还是有点高兴的,呵呵一笑,捋须道:“其实我花了许多功夫,探查武田氏的内情……幸好他们大肆收纳三河远江的叛臣,混进去获得一般性质的情报并不太难。在情报的基础上,我又用了五到六种手段,来向清州城的武田军,隐晦地传达一个模糊的假消息。这一点的妙处在于,目前的形势如此微妙,武田胜赖越是怀疑,越是去求证,反而越难得到真相……其实也未必是我的智术过人,而是由于我能从更多渠道了解到更多的信息,甚至包括了……”

    包括了穿越时空的信心来源。

    说到这一句平手秀有些阑珊。

    美好的旧时空毕竟还是回不去了。

    而且自己身上,中世纪的烙印越来越深,回去了恐怕也难以适应……

    此刻言千代丸眼神一动,似乎已明白那个“模糊的假消息”是什么,但佐佐秀成却还恍然不知。

    忽然一声通报响起在门外。

    “岩成大人到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大个子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正是暂任平手家军奉行的岩成友通。

    他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目光故意忽视了两个小孩,伏地禀报说:“刑部大人!刚刚传来消息,中根城、御器所城的驻军遭到猛攻,同时古渡城北二十町以外,发觉有大队不明人马行动,由此推定,武田胜赖可能要放弃清州城,向三河方向突围。”

    “是吗……”平手秀毫不意外地轻笑了一笑,不假思索下令道:“向攻击分队传令,五个时辰之后,以长宗我部家的士兵为首,对清州城进行试探性的攻击,此前不得轻动。另外平手秀益、中村一氏、寺田安大夫等人,吩咐他们就地停止当前行动,转为阻截敌方往回逃窜的部队!各个据点,一定要竭尽所能,去延缓武田军的突围!”

    “……是!”岩成友通犹豫了片刻,立即领命而去。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武士,他并未去问,为什么要攻击分队“五个时辰不得轻动”,为什么是“竭尽所能”而不是“务必做到”,为什么是“延缓武田军的突围”而不是“阻止”。

    那些事情,超过了一个军奉行的职务了。

    对于明明听出弦外之音,却一声不吭照章执行这一点,平手秀很是欣赏。

    而佐佐秀成,就显得咋咋呼呼,浮躁的很,当下又是惊喜又是震撼,满怀着钦佩之意高声大叫:“皆曰刑部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终于得见,方知人言非虚!那武田胜赖,居然就这么……”

    言千代丸却是皱眉不解了,反复思考着“五个时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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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六)

    “二十三,二十四……不,还是二十三,这个没有击中……”

    夕阳西下,枪声嘶鸣,清州城三之丸的北墙之下,武田胜赖悄然藏在暗处角落,手持着镜筒,隔着射击狭间,观察着城外敌军的动向,并亲自逐一计算对方的伤亡人数。

    这几日来,敌方对清州城已经发起了多次袭扰式的试探进攻,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占不到甜头就会火速撤退。一开始是织田家,池田恒兴带队,不知何事却又换成了平手家,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豪族压阵。

    本次似乎也没什么差别,听脚步人声,看旗帜队形,好像来了不少士兵,但真正杀到城下的没几个。守军拿弓箭铁炮一顿射击,击毙了最前面不怕死的,后面便都鸣金收兵,一哄而散,远遁去了。

    城内兵马不多,孤守敌境,倒也没有追击的心思。

    “也就死了二十三个人,便仓皇撤退了。完全没做出登城的架势,只是胡乱向城上射击而已。”武田胜赖若有所思,低头斟酌了一会儿,向左右问到:“我们这边有什么损失吗?”

    “从刚才的情况看,应该只有五六个人倒霉被射中,可能有一两个实在不幸的会有危险,大部分都是小伤。”一直关注城内情况的长坂光坚做如此判断。

    “西之丸那边情况如何?”武田胜赖复又问道。

    “那边攻势还不如这边,不过……”长坂光坚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平手刑部给长宗我部的备队配置了所谓的‘大筒’,虽然至今尚未成功命中,声势看着还是挺吓人的,士兵的士气有些受损。”

    “嗯……”听了这话,武田胜赖不置可否,没有在意所谓大筒的问题,只是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近臣们不太理解,也只能陪着杵在这。

    如此静静过了一会儿,看到迹部胜资匆匆赶来,武田胜赖脸色才有些变化,立马迎上去发问:“查明白了吗?”

    问题问得无头无尾,但迹部胜资却是完全听懂,立即点头回答说:“都弄明白了!现在织田信忠带着剩余的亲信战力,绕到我们东面去了,美浓国人众可能也在!而南边,有平手秀益带领的平手家旗本,还有中村一氏带领的纪伊众,都是被称作精锐部队。我们派出去试探的两队人马,分别在不同地域遭到强力围堵,一者折损过半退回,另一者已经溃散,千野、今福两位大人殉职……”

    禀报之余,他眼珠流转,悄悄递了一个暗示,表明“冈崎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这一点没必要让太多人知道。

    “那就没错了。”武田胜赖自然领会得了,他听罢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出决然的神色,“我做出了突围回撤的佯动之后,平手刑部完全没有收复清州城的企图,反而是提前派了重兵堵截我的后路……这说明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我不了解的信息!远江的武田本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可想而知的,或许父亲大人已经是弥留之际,甚至于……总而言之,此刻我必须回去主持大局,不可再浪费时间在前线了!”

    他的声音低沉粗哑,但落到不明就里的人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什么,御馆大人竟然……”

    “少主,这是真的吗?”

    “难怪,我们坚守二十日,主力却不来里应外合!”

    “被合围了,这还回得去吗?”

    一时群情惶然,众说纷纭,人心大乱。

    “诸位听我一言!”早有准备的武田信丰镇住了场子,慨然道:“不瞒各位,今年年初出征之前,御馆大人的健康情况确实是不太良好的,现在又奔波了这么久,不幸出了什么事也未可知,有充分理由相信这是真的,详情待会儿会解释……但我们身处前线,却完全没得到消息,这说明有人在其中作梗!有人不希望少主顺利继承家业!各位好好想一想,如果让那些人得逞了,我们还有立足之地吗?”

    此言说的有理有据,令众人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毕竟在场都是见惯了血的沙场老兵,也都是武田胜赖的核心班底,只要值得效忠的少主还在,他们各方面素质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少主,请发命令吧!”长坂光坚趁热打铁。

    武田胜赖环视一眼,坦然接受了近臣们各自期待、激动、不安的种种眼神,席地而坐,命亲侍打开地图,指着尾张西北的方向,胸有成竹道:“平手秀和织田信忠如此坚决地堵截我的后路,显然他们对事情的后续发展信心十足,甚至不屑于派兵投入正面进攻……如此好意却之不恭,我干脆就顺水推舟,不退反进,到岐阜城去做做客人好了。到时候织田信忠自然会忍不住回来看家,于是……”

    他这举重若轻,淡定自如的神情,加之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思路,令家臣们感到大开眼界,同时士气亦大大振奋。

    “我武田家,天下无敌呀!”

    某个热血沸腾的家臣不由得高喊起来。

    ……

    与此同时,冈崎城亦有个二代目,正在兴高采烈。

    “花了这么多功夫,终于得到了对方的信任!母亲大人,石川大人,这实在是太好了!”德川信康喜形于色,抚掌大笑,高兴得像是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功夫确实是花了不少,虽然跟德川信康关系不大,他只是每天听着老妈和老师讲解,在善意的引导下,做出理所当然的决策,便自以为是付出了足够心血。

    倒是筑山殿和石川数正两个人,每晚在床笫上连夜商议大事,累得都直不起腰了。

    好在总算有了结果。

    武田胜赖建议了方案,并且提供了信物、口令、书状、人员等必要帮助,于是冈崎的德川家军队,便有充分的能力,伪装成改换门庭的三河国人众,袭击山县昌景、高坂昌信两人的备队。

    优先目标是山县,因为此人行事作风比较急躁粗陋,远不如高坂谨慎细致。

    而且……

    “山县昌景的‘赤备’名声在外,或许以前曾经是一等的强军,但以我这两年与之交战的经验看,现在他们的战力远不如武田胜赖的亲兵,比起高坂昌信所部也略逊一筹,若能出其不意,以我冈崎的军兵,是必胜无疑。”

    提及复杂的政治或是隐蔽的阴谋,德川信康一贯是毫无头绪、兴致阑珊的,但是一旦说到打仗的事,他便兴高采烈,甚有心得。

    筑山殿以慈爱的目光温柔注视,丝毫不觉得不妥。

    石川数正倒是心里总有隐忧,只是当下并非说这个的良机。

    他开口说的是另一件事:“少主且慢,须知我们虽然与武田胜赖达成了一些一致,但双方取信的基础仍然严重不足,随时要有对方背信弃义的准备……比如我们冈崎众好不容易击溃了山县昌景,武田胜赖却是黄雀在后,渔翁得利……”

    筑山殿亦赞同道:“石川大人所言甚是,武田胜赖毕竟与我等非亲非故,又没有互相提供人质,只写了誓书而已,这东西在乱世可是靠不住的。”

    她说话的时候,浅笑盈盈,宛如圣母,手臂却不老实,在孩子看不到的角度,悄悄伸进身边男人的衣衫里,轻轻抚摸揉捏,朝着敏感地区蠢蠢欲动。

    石川数正倒是恍如未觉,依旧道貌岸然地在谈正事:“所以我建议,这次行动,要把军队分作两队,一者化装突袭山县昌景所部,另一者在后照应,见机行事。”

    “唔……这倒也是……”德川信康很容易就接受了建议,然后脸上慢慢聚集起遗憾的表情,轻轻摇头道:“可惜这样一来,兵力就会不足,难以一举将山县昌景所部击溃了。”

    “这一方面……”石川数正继续提出建议,“我们可以鼓动那些刚刚投降的三河国人。他们对武田未必就很忠心,只要局势变得混乱起来,大概不难说服。就算说服不了国人中的头目,也能想办法裹挟下层,让他们被迫参与动乱……”

    “那么此事交给石川大人您负责!”德川信康十分迅速做了决定,很果断把这种需要政治和外交的任务扔给家臣,而他自己……“我则带着冈崎的精锐部队,伪装偷袭山县昌景。至于居后接应掩护,嗯……平岩亲吉大人,沉稳机敏,可担此大任!”

    闻言石川数正点头同意:“没错!平岩殿他确实值得信任。”

    筑山殿却心生疑虑:“平岩亲吉……我怎么记得这人一向冷淡倨傲,甚至经常公众挑刺让人无法下台,无论如何去看,都不像是忠心耿耿的人。”

    石川数正忽然火气,不动声色甩掉背后那只做小动作的手臂,冷冷道:“那是因为夫人您久居骏河,尚不了解三河人的秉性,我们三河人自古不会卑躬屈膝,但内心的忠义却不逊于任何人。”

    “呵呵……”筑山殿也不生气,只是眯起了眼睛,“好吧,但出发前,能否让妾身与平岩亲吉大人见上一面,单独聊聊?”

第六十三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七)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三更子时,清州城三之丸朝北的门户,与西出丸侧面的后门,忽然同时洞开。

    成群结队的士兵,全副武装,鱼贯而出。

    尽皆手脚轻巧,压低嗓音,战马也塞了口衔,在主人命令下保持着尽量小幅度的动作。

    所能听到的,只有来自地面,脚步所引起的回震。

    这当然也算是不小的动静,但在数百步之外,便难以觉察到了。

    每支百余人的编队,才拿了一幅火把,隔得远一点的士兵只能紧紧跟住前方战友的背,相互小声提醒路况。

    于是火焰所发射出的光线,也限制在了最低程度。

    郎党们动作极快,却又不乱。足轻大将、足轻将、足轻组头三级指挥体系,权责明晰,每人只需按照训练中的习惯,牢记住直属上司的吩咐,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以百五十人为单位的各个团体。

    而身披蜈蚣图案的“百足众”则都是目力过人、耐力出众的武士,每人皆提着油灯,在军阵前后反复来回奔跑,负责向足轻大将传递命令。足轻大将们若有任何疑问,也要第一时间代为通报上去。

    同时,一起行动的则是身披黑衣带着面纱的“目付众”,也是跑上跑下,却不与任何人交流。他们的工作是监督各级官员,看看军中是否有尸位素餐,欺上瞒下,或者其他任何违反军法的行为。

    这些足轻大将和其他特殊部队的诸般事务,分别汇总到十一名高级军官之处,再往上则是武田信丰、长坂光坚、迹部胜资三人众,然后由武田胜赖乾纲决断。

    清晰的组织结构和森严的军法秩序,确保每个士兵都清楚问题的答案自己的上司与同级是谁,自己在干什么,如何得到奖励,如何避免惩戒,意外情况该怎么应对,等等沙场上需要的一切。

    武田胜赖模仿其父,建立了精锐的直属部队,并对麾下的信浓豪族联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所有规矩一应学全,效果亦毫不逊色。

    甚至可以说,比其父的部队质量更高。

    毕竟武田信玄改革甲州军法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和懈怠的滋生,是人力所不能避免的。尤其这几年改变战略方向,敌人由鬼神一般的越后上杉变为修文偃武的骏河今川,战绩由胜负各半变为攻无不克,这忧患意识一下子就没了。

    如甲斐之虎这般权威与手腕者,也只能保证有七成以上的直属士兵还保有往日作风。

    而武田胜赖身边是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团队,大家都畅想着未来的青云直上前途,甘愿忍耐一时之苦。

    他本人也向来以身作则。

    今天夜里,这位武田家的二代目,亲自背着贴身的装备与口粮,骑了以韧性见长的信州马,与麾下部署走在一处,除了从家里带来的那副用以表明身份的具足之外,身边没有任何贵重华丽的东西。

    从清州城中缴获的金银细软,已经全部下赐给了各级将士们。而不方便带走的文玩书画,玉石雕塑,以及粮食器械,将在大军远离之后,被善后人员付之一炬。

    这里面甚至包括了战时抓捕的女人,和长得清秀的男人。

    很多出身良好的上级武士感到遗憾,但更多目不识丁的下层士兵为此振奋。

    于是总计七千五百名之众,才能毫不犹豫地抛却辎重,轻装上阵,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井井有条地逐一离开了城市,毅然向敌方统治区奔去。

    少数机动人马在侧翼警戒,大部分主力则是根据军令径直向北方行军。从清州城出发,一口气走了四十五町(4-5公里)的路程,丝毫没出任何状况,只是接下来遇到不太熟悉的河流与丘陵,才稍有点乱象。

    有的人一不留神跟丢了队伍或者走到邻近的友军队伍,有的不小心走到泥地里把身后的人都代入坑,有的摔倒撞树不幸弄坏了手脚。

    实在不应为此吹毛求疵,在十六世纪的年代,能执行夜间行军任务,就是一等强军。

    根据事先军令,不管麾下士卒遇到什么意外,部队都不会做过多停留,而是果断抛下出问题的同伴,保持向前挺进。

    最后面专门有五百人,走得慢些,火把举得很密集,仔细搜寻,专门收容落单的散兵游勇,或者是伤员,同时兼任殿后之职。

    经过三个时辰左右,天色大白之时,武田胜赖的军队已经绕过了小牧山,过木曾川两条支流,悄无声息的,由尾张中部偏南的清州城,移动到西北边境的岩仓一带。

    这时有人来汇报说:“后手势已经收容了七十六人,速度进一步放慢,预计要比您差了一个半时辰到两个时辰的路程。这七十六人里面,桑原队占五个,藤泽队占三个,福田队占两个,青木队占三个……另外,直属于少主您的部队,保持全员,无人缺席。”

    最后一句并不是要求汇报的内容,而是特意提出来拍马屁的。

    这马屁拍到了点子,武田胜赖颇为得意,捋须道:“我这八百健儿,真可谓是上山可擒虎,下海能斩蛟。”

    但旋即他又摇头叹道:“可惜这样的队伍,只有八百而已。信浓的国人众们已经十分努力,不该再苛责,但确实还是差了一些……”

    正嗟,又有一员小将飞驰而来,下马跪倒,报曰:“先手势小坂队,发现前方革手、加纳一带,可能有织田数百驻兵巡守!其将不知何人,防备甚为松懈,好像连游击人手也没安排,只是毕竟敌人占了地理,将士莫衷一是,恳请少主决断!”

    “嗯?”武田胜赖见了这个机灵利索的小伙子不免心生好感,上下仔细打量,大喜道:“你是小坂家的伦太郎?令尊是熊五郎大叔?”

    “正是!想不到……想不到少主……少主居然……”那小伙子受宠若惊,立时热泪盈眶,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好个壮士!当年我在信浓时,常去你家附近神社玩耍。那是叫你喂马,还被马给踢哭了呢!不想如今已是这幅模样。”武田胜赖简单回忆了一下旧事,忽而神色一凛,口风转严,以命令的口吻询问到:“小坂伦太郎听令!既然那敌将身为松懈,你们小坂队,可有信心担任先锋,杀入革手城?”

    “……当然有!”那小坂伦太郎稍一错愕,反应过来。立即以吃奶的力气,吼出最大的声量,来表明决心,最后才加了一句:“只是家父怕我们人手不够,能打胜,却不能全吃下,散逃者知道了我军动向,会影响少主大计……”

    “好,英雄出少年!”武田胜赖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挥起马鞭指向前方,慨然道:“我的大计,就是要那些散逃的织田士兵,将我军的悍勇之处传达出去,让怯懦的尾张人不战自怯,所以,你还等什么?”

    “是!”小坂伦太郎得了指令,果断拜了一拜,翻身上马,疾策而去,转瞬消失。

    武田胜赖微笑着看他走远之后,收拢了笑容,对身边长坂光坚道:“待会,劳烦你带些人马,悄悄跟上去,若小坂队打得顺利,没必要抢他风头,但若不顺利,就给予增援支持。这孩子朝气蓬勃是好的,毕竟经验不足,正需多历练一番,折损在这就可惜了……”

    长坂光坚心领神会,转身去点选人手。

    接着武田胜赖又转向另一侧的武田信丰,小声交待说:“另外还有件事,你去注意一下……昨日千野、今福两位,相当于是为了帮我试探平手军布置,主动赴死的,理当厚赏其后人,然则,这事又不方便公开……暂时你先把那两位的儿子叫过来,找个理由,安排在中军本阵与我一道移动,万不能让人家父子战殁在同一场合战里面,否则剩下的孤儿寡母,可不好过。”

    武田信丰闻言一怔,接着大为感佩,猛然点头道:“确实该如此!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亡在所难免,但咱们把郎党带出来,便要尽力对得起他们。话说……”讲到这里,武田信丰犹豫了一会儿,仔细遣词造句,筹措一番,小心翼翼将话题引申开去:“山县、高坂诸位大人如果知道了少主您这些作为,也一定会赞赏有加的。”

    “哼……”武田胜赖听了这话倒也不怒,只是面带讥讽之色,轻轻一笑:“怕是他们会嘲笑我格外照顾信浓家臣吧!或许还会说些‘我们甲斐人一向有许多孤儿寡母,但到了战场便只知道奋勇向前,毫无杂念’之类的风凉话也未可知……‘武田四名臣’眼高于顶,没指着我的鼻子骂就算给面子了,不敢奢望他们的支持。”

    “其实少主您有些误解了……”武田信丰尽管十分尴尬,硬着头皮还想解释一番。

    武田胜赖却不给这个机会了。

    他转过身去,面朝着亲兵们一挥手,大喊到:“诸位听我说!刚才已经查明,通往岐阜城的路上,前方只有少数老弱残兵敌人!大家加一把劲,今天日落之前,我们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熊熊燃烧的岐阜城是何等壮观了!”

第六十四章 武田胜赖与德川信康(八)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三河的德川信康,也想策划一次夜间行动。

    但被石川数正和平岩亲吉严肃地劝阻住了。

    原因很简单冈崎目前这些部队的士气和训练程度,没有强到那个理想的程度;如果强行命令他们通宵行军,势必会有大量掉队的情况发生。出发时候四五千人,可能到达目的地就只剩三千人了。

    对此德川信康亦是哑口无言,只能从谏如流,含泪接受惨淡的现实。

    一番讨论折衷之后,冈崎城的最高领导层制定了一个三更动员,四更出发的计划,期望可以最大程度的出其不意。倘若顺利,便能在正午时分摸到山县昌景的营盘边上,接着在取得足够多的战果后见好就收,火速回转,还可以当天夜里就安然凯旋。

    久战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是有成熟的诈降计划,也不现实。

    大家只是为了挫败武田军的士气,顺带展示三河德川家的实力而已。

    德川信康、石川数正,还有旁听的筑山殿都对事情始末细节,十分明了,或者说……自以为十分明了。

    但半路被拉过来的平岩亲吉就有点懵圈了。

    他本来为了城防日夜殚精竭虑,时时惶恐不已,已有了玉碎的打算,突然间来到军议,发现自己家的少主和重臣,不知怎么掌握了敌方的信物、口令、旗帜、服饰之类一大堆东西,做好了伪装偷袭的准备工作……

    换了谁也很难反应过来啊。

    还有,这么大的事,至少应该到滨松城去禀报一声再行动,更稳妥一点的话,甚至要联系尾张的织田军,以及据说已经到达的平手援军,这样成功率才会更高。

    这满肚子疑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然后筑山殿找他私下里好好交流了一番,才让平岩亲吉勉强接受目前的方案。

    但他的表情却变得十分忧虑,心事重重。

    也不知道,到底筑山殿是说了些什么话呢……

    石川数正很敏锐地发现了同僚的异状,但以他的立场,实在没啥底气站出来开解事已至此石川数正已经意识到自己走上了十分艰难的不归之途,唯一的出路,可能还真得指望在当下的合战中取得足够多的筹码,并期待于战后潜在的大洗牌中占得优势,洗掉身上的污迹。

    能想办法弄死眼前这个恶妇就最好不过了……

    筑山殿倒是成竹在胸,稳如泰山。她只是以一个关心孩子的母亲身份旁听而已,但言谈举止,俨然如实权在握的女王,似乎已经将冈崎城当作自己的家产,而非是属于她丈夫和儿子的。

    这个女人十分为自己在宫廷阴谋的领域上成就感到骄傲,于是就认为庙堂和沙场的事也复杂不到哪里去。

    而德川信康,却是真的完全没有觉察到气氛的变化。

    少年的二代目,幻想着未来的胜利与荣光而激动不已,喜笑颜开,乐不可支。当然,兴奋之余,他也没忘了拿着武田胜赖提供的布阵草图,与自家情报部门的信息相互印证,反复比对,没有放过任何可疑的细节。

    对于奇袭部队的编成,各分队的职能配置,异常紧急的处理预案,也发挥自己最大程度的才智,尽力逐一做了考虑。

    若他并非德川家的继承人,而只是一个军奉行的话,那真是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无论以任何标准,至少在合格线以上。

    筑山殿漠不关心,认为此事很简单,石川数正和平岩亲吉各怀心事,另有旁骛,于是出兵前十个时辰,都是德川信康在唱独角戏。

    这个少年做出了自己理解范围内的最优布置,找到每个相关足轻大将以上的家臣做了动员和勉励,亲自分发了干粮和军械,然后怀着满腔的斗志与乐观主义入睡。

    他们母子所预想不到的是

    三河的武士们,当着少主的面,固然是一个个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一转身,却有半数以上,对于主动进攻武田军的计划感到困惑,纷纷找到石川数正或是平岩亲吉诉说心中的担忧之情。

    冈崎的两位重臣,本来自己都是于心不安,却还要帮忙安抚下面的兵将,实在是不容易……

    不管怎么说,元龟五年(1572年)六月初三的凌晨,被点到名字的家臣,仍是按照规定的兵役负担数字,带着郎党,挎着刀剑,骑着战马,披着具足,来到了冈崎城的北门,汇聚成一支数千人规模的军队。

    这说明德川家康十余年来的经营还是比较成功的,尽管边缘地区的外样纷纷叛变,靠近居城的家臣和国众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凝聚力。

    乃至他本人不在的时候,他儿子依然说话可以算数。

    德川信康学着其父的样子,热情地与每个认识的人打交道,攀交情,回忆过往,展望未来,画一些既不太现实又非完全无望的大饼……

    并没有意识到,现在大部分人没心思听这个。

    寒暄客套只花了一刻钟,德川信康亲自挑选了接近两千人的队伍,作为先锋出阵,其中最精锐的一部分,特意在最外面加上了武田军的装扮。剩下的人分别交给石川数正和平岩亲吉,前者跟在后面作为次锋队,后者在旁边警惕侧翼。

    都是三河本地人,对地理情况不能更了解了,简单交流一下,便能确定彼此对路线和应对计划了然于心。

    纵然内心有所疑虑,但“东国乡下武士”的性情比较粗直,一旦上了战阵,以德川信康为首,以下数千人无不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先不说能不能成功偷袭到,气势上至少是很足的。

    只是稍显聒噪闹腾了些。

    这些“业余”士兵们,以乡邑划分,组成团伙,一向是靠宗族而非军纪团结在一起的,可谓自由散漫关了,一边行军一边免不了要大声聊天扯闲,就像在田地里劳作一样,说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由于三河家臣根底复杂,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太多,德川家康已经放弃了内部整肃的打算,取而代之的是在远江国以滨松城为据点,以全新体制建立班底。

    而德川信康完全没有这个改革的意识。

    因此,出门没多久,他们便撞上了循着烟尘动静而来的武田军巡逻队。

    比想象中更要快。

    那是规模约为十人的骑兵小队,披着轻便的简式甲胄,持旗帜、号角等象征物的人员更多于握着武器的,明显不是准备打仗。

    领头一个,人和马身上都带着不少饰物,看着像是个高级武士。

    冈崎军势当然可以轻易射杀这些人,但很难一网打尽,难免留下活口暴露行迹。须知山县昌景的军阵还远着呢!

    于是依照先前布置,德川信康令人示意并无敌意,接着亲自前去交涉说:“各位大人稍安勿躁,我等……我等乃是弃暗投明的……呃,我们是三河国众,有从……那个……那个从高坂大人处得到的信物为证!噢,还有旗号,可以给您……快呈上来!现在高坂大人……高坂大人……那个……命我等……让我们等候调令……啊,是去西三河一带……”

    本来台词已经背得滚熟了,可谁曾想到了真章,一向自诩勇敢无畏的德川信康忽然紧张起来,竟有些慌慌张张,语无伦次。

    见对面那个头领皱眉不悦,德川信康心说要遭,心想只能尽力把这支巡逻队尽数留下才好。

    可谁知,那个貌似武田高级武士的骑手,却是并未生疑,只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回应说:“你们这群三河国人众啊……这军容比起我们甲斐人,差了可真不只是一点两点……难怪德川家老打败仗呢!我做个好人,姑且规劝一句,以后进了我们武田家的名册,花点心思好好学习一下,否则作战不力惹恼了御馆大人(武田信玄),有你好受的!”

    “……是!在下……在下受教了!”

    德川信康先是一愣,继而愤懑不已“我引以为豪的精锐部队,岂能容你如此诋毁抹黑?”

    只是心想着正事要紧,不情不愿地服软认输。

    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姿态,倒是误打误撞,让对面的武田家武士觉得很合理。

    因他德川信康完全不会演戏,纯是真实反应,一点破绽也无。

    接着,那武田武士看了看书状、画押、印章、军旗之类的信物,确认是高坂昌信所发出的无疑,便放下心来,又稍微观察了一下德川信康身边这数百人,又望见他们身后还有烟尘不断,问道:“你们人数不少啊?”

    德川信康连忙回答:“咱们共有一两千人,都是一心要向武田家表明忠心。”

    “好吧!”那武田武士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笑容,戏谑道:“前几天上面还特意交代,严防有人使诈降的计谋。但看你们这些散漫凌乱的军势,也不像是能做那种事的,哈哈……”

    笑完便挥手放行了。

    ……

    而德川信康,又是侥幸又是屈辱,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继续上路。

    走出一段路,他才记起,石川数正吩咐说,碰上武田家的巡逻队,就悄悄给点贿赂,以免节外生枝。

    念及此处,复又转身欲追,只见武田家的巡逻队一行十骑,已经驰策在数百步之外,渐渐不见踪影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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