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智者千虑
由于事先得到“五个时辰后发起进攻”的命令,长宗我部元亲十分专注,他最早发现了清州上空燃起的火光,然后第一时间带领部众奔袭而至,占得先机,登上了城头。
然后他一面遣人向平手秀送出急信,一面火速堵住各处通道。
静静等待熊熊大火烧了二三个时辰,才渐渐消亡。但在此前,长宗我部元亲的士兵就扑灭了一部分火势,顺水推舟的进入本丸,毫不客气地接管了防务。
其他反应稍慢的人,都被堵在了外面。
被安排在清州城侧面驻守的中村一氏,仅次于长宗我部元亲,第二个发觉变化,他派了家臣过来交涉,没能被放进城,但得到友好的回复,说“为了安全和方便善后管理着想,等待平手刑部大人决断之前,我家暂居城内,委屈阁下多加辛苦。”
中村一氏在尾张毫无利益关系,对此当然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心情不是太好,暗自骂了那个“狂妄的土佐乡下人”好几句。
紧接着,安藤守就的次子守重携轻骑数十忽至,不明就里地过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城内守兵礼貌而又冷淡地对他讲到:“武田胜赖焚城退去,现在我们接管了这座城,目前是高度警戒状态,不允许任何可疑人士进入。”
安藤守重对此毫无异议,得到回应便转身告辞,匆匆离去,似乎他本来就没想进城,真的只是过来亲眼确认一下情况而已。
再又没过多久,池田恒兴作为织田信忠的代表来了。
终于可算是正主。
他倒是一脸狂喜地挥着鞭子赶着马,跑得大汗淋漓衣冠不整,身边只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忠仆,手里没有任何可以彰显身份的旗帜,袍子上的家纹也皱到看不清。
到了城下也不表明来意,只知道大喊大叫,兴奋不已地往里冲。
可怜两个忠仆,体力与骑术都远不如他,已经快要站不住,纯粹出于一腔热血才能咬紧牙关,强撑着牢牢跟住。
守门的见了一个落拓邋遢,疯疯癫癫的男子靠近城门,想都没想就是一箭射过去。
幸好弓术不精,离了目标有十步,远远扎在地上,摇摇晃晃。
被这箭矢破空的风声一惊,池田恒兴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脚步,向城门挥手大喊,说明自己是谁。
守门的小组头不知真假岂敢妄自处理,停止了射击却也没放人进来,而是立即上报。
那边池田恒兴倒也觉得是正常流程没什么问题,耐心等了一等。
片刻后又有十几名骑手陆陆续续匆忙赶到。
原来池田恒兴得了消息,并不是一个人冒冒失失就来了,还是带了数十名骑着马的士兵的。只是他心思过于急切,跨上坐骑,拉着缰绳,一冲起来顾不得许多了,后面士兵胯下的马大多是凡品,哪能跟得上呢?
然而,半刻钟之后,仍是那个守门的组头出来,高喊着答道:“抱歉!我们从土佐远道而来,对尾张不太熟悉,究竟您是不是织田家的池田恒兴大人,我们也没人认识,辨认不了,所以不能让您入城!”
闻言池田恒兴目瞪口呆,继而气急败坏,怒吼道:“你们长宗我部家的元亲殿,前几天还刚刚同我见面,怎么说认不出来!是何道理!”
那小组头不慌不忙答曰:“鄙上确实能辨认出来,但他老人家方才救火时受了外伤,正在医治,暂时无暇分身!”
“你这个……”池田恒兴听了明显的敷衍托词便想骂街,想了想忍住没骂出来,强压着怒火试图讲道理:“既然如此,总有代替元亲殿主事之人吧!”
“固然有久武、福留、根津诸位大人,可是其中并无人认得织田家的池田恒兴长什么模样!”城头的组头中气十足,斩钉截铁。
“……你!”
城下池田恒兴咬牙切齿,没了应对。不知是想不出理由,还是被气得说不了话。
他的手下终于赶到身边,见主君平安无事,纷纷感到安慰,劝说暂时不要与这个四国土佐偏鄙之地来的蛮子一般见识,我们可以找平手刑部大人主持正义。
殊不知,池田恒兴听了这个更郁闷了。
为何这个仗一打起来,相互间的地位和关系,就跟预先想好的不太一样了呢?原本觉得,平手秀那小子能跟织田家勉强平级,就算是给他面子了,结果现在弄得……怎么好像他还在织田家之上了呢?
……
平手秀当然也是很开心地收到了消息。
他将情报分与近臣知晓,而后又一次收到了成堆的马屁奉承。
现在就没有必要对外隐瞒了,确实是平手刑部大人神机妙算施展奇策,制造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假象,令武田胜赖误以为其父遭遇变故,所以才无心呆在清州城。
“武田大膳其人,已经年逾半百,最近几年已经是气力渐衰,却依然对甲信内外事务不敢丝毫轻忽,整日劳心劳力,他的状况自是十分凶险的。据我所知,这段日子,武田本阵营帐中,时时刻刻都有医师轮候,日夜不辍。所以武田胜赖会上当,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平手秀说起来总是很清晰明了的。
可外人还是不得不叹服,为什么偏偏就唯有刑部大人能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呢?
总不至于他能用秘法预料未来之事,或者干脆是从许多年后穿越时空回来的,提前知晓了武田信玄的准确亡故时间吧?
那等诡奇之事可没听过。
只能说刑部大人他老人家智术实在不凡,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夺回清州,可谓旗开得胜。
倒是长宗我部元亲占了城池,口口声声说“获取刑部大人回复之前不放任何人进去”,此事有点麻烦……一方面令平手家众臣的成就感和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膨胀与满足,另一方面,大家又觉得有点心虚,觉得是不是对老上级织田家太过于无情了。
真是幸福的烦恼。
乐呵了一下之后,平手秀口述,吩咐本多正信执笔,给长宗我部元亲回信。
“冈丰殿(以居城尊称)果敢绝伦,再立殊荣,吾心甚慰,然……”
文字都是官样文章,陈腐八股,不需要思考的。
但刚起了个头,忽然话语止住。
平手秀瞬间想起什么,转身向另个方向询问:“长宗我部从清州城送来的信都到了,绕后到东面的备队,却没有传回阻截武田胜赖突围回师的消息?”
石川五右卫门一怔,连忙回复说:“东面的秀益大人没有任何动静,倒是中村一氏大人说他也接近了清州城,只比长宗我部家的消息晚了半刻钟到,信中说丝毫没见武田军大部队的动向。”
“奇怪了……”平手秀皱眉陷入沉思,“这武田胜赖也不可能飞出清州……总不至于他没向回跑,反而往北一头扎到美浓去吧?等等……如果是作势攻击岐阜,在城下町中放几把火,然后故意让逃难者把消息传出去……这可就……”
左右大部分近臣,渐渐惶然不知所措,少数明白人也没吱声。
唯有本多正信观察了一下气氛,大胆发言道:“让织田战胜武田并不符合我们平手家的利益,但坐视织田败得太惨也是绝不可接受的。”
这个辛辣而直指要害的话语,令人茅塞顿开。
同时也让同僚们觉得这个三河毒士,聪明是真聪明,居然能跟上刑部大人的思路。可未免太过阴暗,不合时宜了,终究上不得台面,无法深交。
当然这也正是本多正信希望透露给大众的形象。
平手秀心知这一点,瞟视一眼,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端正颜色迅速进入下一个议题:“武田胜赖动向存疑,目前处于尾张东部与三河接壤的织田大军可能士气不稳,即刻命平手秀益、中村一氏向三河方向推进一百五十町(约15公里),护住右方侧翼。清州姑且就让长宗我部家占着吧。我要再调动一支分队,看好秀益、一氏的后方,并确保水野、九鬼等势力不会有什么异动,这个任务就交给……”
话尚未讲完,忽然外面冲进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争分夺秒,正是忍者分队多罗尾组的现任负责人多罗尾光彦。他走近十步之内,伏地急报:“主公!尾张、三河交界之处忽然发生大战!织田、武田、德川乱做一团!大概是冈崎的德川军成功突袭了山县所部,旁边织田的稻叶、佐佐二位见势出兵响应,敌方的高坂队和已倒戈的三河国人,理应远在东三河,不知为什么非常迅速就过来支援……具体情况一时难以查知,但这个说法应该有七成可信!”
“……德川信康吗?”平手秀抚了抚额头,感到有些头疼,虽然从僧侣与忍者处的消息,隐约推测这家伙同武田胜赖可能有勾结,却不知道勾结到了什么程度。“不知武田胜赖是否真的去了岐阜,万一交战正酣,织田军得知老巢不稳,那可就……”
还好,武田信玄的两万多人能确定还在远江。平手家的忍者人力有限,对三河的山县高坂来不及上心,但对敌方主力可是不惜一切代价时时刻刻盯着的。
虽然出了意外,毕竟在局部还是兵力远远占优,只要让武田胜赖主动离开了清州城的高墙,总是容易对付的。
平手秀如此想着,心里却总有些没来由的隐忧,感到事情会比想象中更复杂。
于是他改变了命令。
平手秀益所部继续向东,在保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援护织田和德川友军。
中村一氏却不与之一同进兵,改为在其后方掩护。
其余人等,继续跟随本阵。
水军方面,降低运载任务,抽调一部分船只,以及半数南蛮炮舰,到尾张海边警戒。
最后是传信让监视九鬼嘉隆的木下秀长,和监视水野信元的寺田安大夫加倍小心。
一道道军令发出,兵将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而平手秀则是谨小慎微地驱动本阵缓缓向前,不断关注远近局势。
并且在几个时辰之后,收到了不幸的消息。
担忧变成了现实。
第六十六章 甲斐之虎的反击
武田胜赖的行踪迅速得到了印证,有很多人都说看到他在岐阜城下纵兵劫掠,放火烧杀,吓得附近的百姓们四散而逃。
这越发让平手秀觉得,逆袭只是幌子,是为了扰乱联军的布置,借机抽身折返。
不管织田家的人会怎么去想,至少平手秀没有任何去援救的想法,而是命令麾下各部队按原计划,谨慎行动,守住正面战线。
一日之间,从早到晚,平手大军依次推进,只向前挪动了约二百二十町(22公里)的路程,便原地休息,保持警戒。
然后,只过了短短两三个时辰,到了这天夜里,便收到令人大为惊讶的情报。
是刈谷城的城主水野信元在夜间忽然发动了攻击,将派去监视的寺田安大夫及其麾下近千名和泉兵屠戮一空,并且公然投靠了武田家,拥众二千人,笼城自守。
据说此人放下狠话:“平手秀何其恶毒,居然要企图灭我水野氏满门!我虽力量衰微,却也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在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对此,作为当事人的平手秀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虽然水野信元独立性很强确实是个不安定因素,但这是织田、德川去头疼的事,我远在濑户内海,管你的破事干嘛?
这话没法说出口啊……
派寺田安大夫过去监视,并不是因为此人特别值得信任或者特别能力出众,相反这家伙的能力和可靠程度都很一般,只是考虑大战在即,良才不够,捉襟见肘,才勉强放了上去。
按说一个和泉人一个三河人,隔着这么远,势必相互忌惮,理论上应该既不可能团结一致抗外敌,也不可能勾搭成奸一起倒戈的。
这样也就够了。
可不曾想,水野信元莫名其妙就误解了其中含义或许是假装误解了其中含义竟干脆倒向武田那一边了!
这刈谷城处在尾张、三河交界之处,是道路枢纽,通信和后勤的必经之地,自是万万不容有失。
倘若此时往后退却,坐视水野信元倒戈,则德川孤立无援,恐怕会在数日内求和。
德川如果称臣降伏,后面局势将会更加糜烂。
好在那城并无地利可依,也没有高质量的墙垣足凭。水野家说是有两千多部队,战力亦是十分平庸的。平手秀不及多想,立即下令,让诸将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就要围攻刈谷城。
乘着武田大军来之前,这颗钉子,最好是能拔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没让平手秀益和中村一氏的分队全力向前支援织田军,而是选择了自保为上的保守路线。
否则这下刈谷城的叛变打在七寸上,会更难受。
事情还不算完。
入夜之后,未及熟睡,平手秀在卧榻上被亲兵叫醒。
来者禀报说,有人乘着夜色,向营中射了一些系着书信的箭矢。
拿过来一看,竟然是以武田信玄的口吻,邀请平手秀共分天下的!
什么“织田乃冢中枯骨,明日黄花,不堪为伍。设鄙人取远江、三河、尾张诸地,刑部则纳近江、美浓于怀,共图霸业,岂不快哉。”
见此平手秀连连苦笑。
狡猾而又无节操但大老虎,攻心战用得倒是巧妙,虽然聪明人不会相信其中任何一个字,但世界上聪明人总是不如蠢人多的,而蠢人往往喜欢相信阴谋论……
外人倒是无妨,织田、德川两家的人如果信了这个说法,便有些麻烦。
不过最麻烦是,万一平手家的家臣们也觉得这个说法靠谱,那可就当真是难以处理。
但辩驳也全无意义,谣言从来不是靠讲道理可以消除的。还是尽早跟对方打一场狠的,用行动来表明态度,是最有说服力不过了。
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吩咐,又有情报送过来。
委派到熊野水军那里去监视的木下秀长,也送回来了不可不读的急报!
原来是船队入港,正在休整之时,九鬼嘉隆的一个堂弟,悄然拉拢了十几个的船大将,又勾结了部分的亲兵,发动了一场兵变!
这群野心家,先是杀向家主的居所,企图挟持九鬼嘉隆,逼迫倒戈,转仕甲斐。不过九鬼嘉隆十分机敏,听到风声不对,从窗边逃走,找到了忠于自己的水夫们。
接着,“叛军”眼看事不可为,便带着队伍,夺了几十艘船只,打算驾舟突围,到骏河去投靠武田信玄。而这时根据木下秀长的汇报,九鬼嘉隆表现得十分犹疑和暧昧,对这种分裂团队的行为并未坚决打击,反而有些手下留情的味道。
幸而木下秀长在场。
他不仅以平手家代表人的身份,坚决要求九鬼嘉隆立即围追堵截,在追击之时更是身先士卒站在船头,冒着风浪和雨矢,持了铁炮,一枪打死了叛军首领也就是九鬼嘉隆的那个堂弟。
这下子,总算是镇住局面,追回了大部分船只与人手。
只有两艘轻快小船上的人逃之夭夭。
如此戏剧性的展开,的确值得连夜汇报。
两个坏消息之后得到一个好消息,姑且令人不至于太过悲伤的。
……
到这份上,平手秀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武田信玄出手了。
想了许多办法,用尽了心机,制造出此人已死的假象,不过实际平手秀内心底下其实很清楚,武田信玄只是积劳而已,仍能正常理事。
敌人的主力留在远江,无非是因为,还在顾虑解决不掉德川家康,无法保证西上后的补给供应。
然而敌人也不是瞎子,肯定会有军事以外的方式来施加影响。
“甲斐之虎”斯人,虽然后世是以治军闻名,但其实用得更多的还是暗室中的外交与调略手段,“甲信外交僧”在关东事务上的戏份向来很重,而“透波里忍者”的大名,更是响彻列国的。
平手家当然也不乏飞檐走壁耳听八方的能人,然而事有轻重缓急,花了大精力去关心武田信玄的身体健康情况,以及引诱武田胜赖离开清州城,剩余的人则要用来维持正面战场的情报体系,实在腾不出任何资源投放到其他次要方向了。
九鬼家的熊野水军还能坚定绑在己方战船上,是靠了木下秀长的智慧、勇气与果决。惜哉此等人才终究有限,寺田安大夫那家伙以往也自诩精明,却是睡梦中糊里糊涂就被水野信元砍下脑袋,还连累将近一千士兵陪葬。
从乐观的角度讲……整个和泉国内可能有半数以上叫得出名字的武士老爷都遇难了,再加之寺社势力已经被折腾得够呛,将来深化集权一元统治的阻碍已经不存在了,以此为基础,可以进一步对周边地区进行逐步改造。
……这是唯一姑且可以安慰自己的说法了。
回过神来,平手秀发现自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东尾张、西三河的北部边境上,织田信忠、德川信康机缘巧合地同山县昌景、高坂昌信战到一处,也不知厮杀情况如何,是否需要支援?
靠南的位置,水野信元的刈谷城,占了水陆交通要地,如附骨之疽,不除不快。拖久了就等于放弃了三河与远江的救援,这是绝不可接受的。
在岐阜城烧杀抢掠的武田胜赖肯定是在以进为退,估计会马上折返,这是能将他这支有生力量阻截消灭的大好机会,错过之后恐怕不会再有。
又或者需要把手里的兵力分成两份,甚至三份?
无论如何,敌我对比总是比平手秀刚到尾张时要好很多,场面大体是均势,清州城也夺回来了。
可是随着自身利益牵扯越来越深,局势越来越错综复杂,平手秀反倒感觉压力有所上升。
第六十七章 飞骑救场
得到诸般消息,是在傍晚时分。平手秀麾下部众参差不齐,堪称精锐的不到一半,绝对不能搞夜间行军,因此有充分时间来考虑取舍。
比起前段日子刚到尾张时,看到连清州城都丢了的无奈时光,眼前的抉择虽然令人头疼,倒还不是十分痛苦。
不管哪方面出了岔子,都不至于翻了船。
大不了再往回转进几百里,缩到和泉去,看你武田信玄能否顶着甲斐到京都的漫长补给线一路打过来。
当然那是属于无奈时的权宜之计,对脸面的打击是很严重的。
特别是曾经在御所墙外义正辞严地怒斥武田之后。
不仅是主角有所犹豫,重臣们也看法不一。许多人将领各自在岗位上,分身无暇自是没法发表意见,仅有几个在中军的,看法全然不同。
入夜后平手秀召集各要员,问询营中庶务,并且招待饭食之时,顺便提到了这个问题。
然后,久在四国,刚回中枢的河田长亲,认为应当以援救织田信忠为主,防止友军听闻岐阜城被劫而军心溃败;升了“势大将”,才有资格议事的拜乡家嘉,他从军事角落觉得最紧要的是拿下刈谷城,确保与德川家康持续沟通;身经百战,担任军奉行的岩成友通,却坚称集中主力干掉武田胜赖的精兵才是最佳选择,帮助友军的事并不着急。
性素稳健谨慎的加藤教明没有表态参与争执,一向妄为的浅野长吉察觉到严肃的气氛不敢放肆,四国方面客军的两名代表自居外人不方便说话,受到邀请之后才表示“我们四国人向来相信河田大人的眼光。”
见诸人没什么统一建设性意见,平手秀也就没再细说,放任大家吃了一顿战地晚宴之后就离去了。
本多正信一直皱眉思索没吱声,也是最晚一个动身走人,迈出营帐之前忽然进言道:“属下以为,与其从军学上考虑三个方向的取舍问题,不妨换个办法,想想德川三河、织田左近、以及武田胜赖三个人的异同。”
受其启发,平手秀心念一转,产生瞬间的灵光,立刻唤住,留他详谈。
一番机略筹措,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听了斥候汇报未发现附近什么异变之后,平手秀心下做了决定,果断下令,除平手秀益所部继续向前,照应织田军以外,诸将(包括位居次锋的中村一氏在内)在河田长亲、岩成友通等人的指挥下,即刻拔营,围攻刈谷城,九鬼嘉隆的水军被要求断绝海上通道,自家抽调出来的船队估计两日之后到着,届时将以舰炮提供支持。
同时从各旗本备队中,按比例抽出健壮军马,合到一处,总共凑了六七百匹。
而总大将本人,打算仅带着三百亲卫,一人双驾,追上平手秀益的三千先锋,与其一道,见机协助织田信忠。这段时间尚未元服的言千代丸将作为代表,穿上家传阵羽织,持军配,坐镇马印。
“倘若那边的战场有什么意外,仅有庆次的三千人在,恐怕也难以改变大局。但若有我亲至,或许能想办法激发尾美二国将士的斗志。”
平手秀是如此说的。
这当然令家臣们惊诧万分,纷纷劝谏。
老革们见过了世面,口才各自见长,至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话是脱口而出的。
然而平手秀并不同他们讲道理,肃然挥手,神色严峻,只一句“我意已决”就让人哑口无言。
众人顿时不敢再多话。
而后稚嫩的言千代丸从容出列,接过阵羽织、军配、印章、唐伞等物,表示将竭尽全力担负起武家之子的责任,于是家臣们也都稍稍安心。
平手秀赞许地道了声“真吾家子也!”便慨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领兵而去。
三百亲兵,一人双马,辰时两刻出发,朝东北放行奔驰而去,只两个时辰,正午时分追上自家的先锋队三千人。
稍作休整,听取了前线消息,得知昨日三河西北部福谷、广濑一带,确实发生混战,胜负尚未分晓,今天应该会接着打,只是不知具体战况如何。
于是平手秀又挑走了可儿才藏、山内一丰在内二三百精兵,令其皆骑上马,一道先行出发,往织田信忠驻营处进发,同时吩咐庆次加快脚步,早点跟上来。
未时初刻出发,继续向前,又是一个多时辰,如斥候所言,瞧见了几处营帐。
登高持着“千里筒”一望,以旗帜颜色区分,方圆数十町步内,可以看到三个势力的军队。西边织田,北边武田,都是大部队,南边德川,规模小了许多。
只是当前视野中,隐约能见,北边武田军山县、高坂所部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似乎是在猛烈地向南边德川信康的冈崎众发起攻击,而西边织田信忠的部署,却似乎远在千八百步路程之外,没什么动静,只有一些稀疏的队伍与武田势进行低烈度的隔空对射。
见此平手秀并不疑惑,心道不妙。但瞬间又浮现微笑,自言自语说:“既然还在这里,那就有救,可见我来得恰到好处,为时未晚。”
虽然不知道这三方是如何混到一处,打得如此凌乱,但现在的情况却能推测出来。
昨天大概是鏖战一日,谁都没占到便宜,彼此心怀戒备。而在今晨或者昨夜,织田信忠那边也得知了岐阜城周边被武田胜赖荼毒的消息,军心顿时动摇,上层对于下一步行动意见不一,全军陷入混乱。
想来武田的山县、高坂均是经验丰富的良将,定是从细微末节处感受到了织田军的异状,立即抓住机会,趁主要敌人正在发呆,先打击势单力薄的德川家冈崎众。
另一方面德川信康,八成是没明白事情始末,也理解不了敌军的行动,恐怕还在不断催促友军赶紧发力呢……
有了主见之后,平手秀心下大定,连忙命山内一丰、可儿才藏等人,带着几百骑兵去袭扰武田,帮助德川信康多坚持一会儿。
本人则是只留下几个亲近侍卫,几乎是孤身驱入织田信忠的营帐。
第六十八章 辞锋逼人
与刚到尾张那一次不同,今日平手秀一点都不顾及礼仪姿态,一脸肃杀之貌,大步走了进来,眼神所及之处,无论是谁都不由得要低头避让,不敢对视。
“刑部大人特意轻车简从来此吗?”织田信忠十分希望表达出友好与从容的姿态,可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以至于他的语调中明显含有十分复杂的情绪。
遵循对方的策略,果然诱惑武田胜赖主动出城,清州失而复得,当然是喜事。长宗我部元亲那厮鸠占鹊巢,不肯轻易归还城池,则算是乐极生悲。而现在得知了岐阜城周边受到打击,收复清州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了。
几乎所有的美浓人,以及一些移居到岐阜城附近的尾张人,都认为应该赶紧回师,以免大家的财产被掠走,亲属遭杀戮。此乃人之常情,实在无可厚非。
但也有一部分将领,从军事角度强烈反对回撤。他们的观点当然也有道理前方还有敌人在,以士卒们今日的士气状况,一旦撤离过程遭到打击,就是崩溃的局面。
然后前面那批人中间,就蹦出几个“聪明人”说:除了我们之外,德川家的冈崎众也在附近,趁之与武田交战之余,咱们不就可以安全走人?
而后面那批人则指责说这种卖队友的行为会严重损伤织田家的外交声誉,令盟友心寒,万一德川家一怒之下转投武田该当如何是好呢?
众人争执不休,织田信忠不能决断。
结果就是走是也走不成,打也没正儿八经的打。
陷入僵局。
此时,听闻说平手刑部大人带着一干精锐骑兵赶来,织田信忠一时把忌惮之意搁在脑后,捡到救命稻草的庆幸之心占了上风,赶紧命人请进来。
众臣们反应各异,不少人的表情是不太情愿的,但哪有胆量站出来呢?
接着,便只见平手秀杀气腾腾地进了中军大帐,一言不发,挥手压住所有的寒暄客套包括织田信忠也被阻止了。
一上来即是反客为主,毫不拘礼,挺直了身子,负手而立,厉声喝问道:“情势急切,不容敷衍,多余的话先不要讲,谁能用尽量少的话告诉我,从昨日清晨到现在,此地战局究竟是如何发展的?”
话音一落,举座包括织田信忠在内,或是目瞪口呆或是心惊胆战,竟无一人有所回应。
平手秀却也没耐心等,伸手便是一指,点了老友兼亲家的大名:“佐佐殿,就请你来讲!”
“……好吧……”佐佐成政心情复杂,脸色阴郁,犹豫了片刻,但迅速生出大局为重的想法,集中精神开口道:“昨日清晨,德川家少主带着冈崎众成功突袭了山县昌景所部,我与稻叶殿瞧见烟尘动静,都觉得机会不容错过,于是禀报少主……不,是禀报主公,出兵挟击,与友军一道大破山县所部,已接近其将旗所在。孰料此时东侧杀来高坂昌信的大军,我等一时不查转为被动,主公不得不领本阵上前协助,方才稳住均势。今日德川军认为上风仍在手中,要求我家一道进击,但同时我们知道了岐阜城那边的消息,诸将意见各异,难以决断。”
“原来如此,倒与我的猜测相差不远。”平手秀淡淡点头,说了句自吹自擂的话当然,虽是自吹自擂,在座的却都大抵相信了然后稍一思索,复问道:“敌我如今各有多少兵力?”
“我织田军,尚有可战者一万二三千人。”佐佐成政下意识稍微夸大了一下,“德川军冈崎众,自称精兵四千。武田军的山县部已遭重创,估计剩余力量不足二千。另高坂部……原本听说是五千人,昨日却至少拉出了一万以上的队伍。”
“怎么会与先前情报差了这么多?”平手秀顿时皱眉。他不是在为敌方人数增多而担忧,只怕是武田家瞒天过海悄然动用了主力。
“好像是三河国人众加入了高坂所部,领头的有管沼、奥平等……”佐佐成政黑着脸说出自己知道的情报。
“……这么说,三河国内,倒戈加入武田军的人数,已经超过了跟随德川据守冈崎城的人数……”平手秀脸上闪过讥讽之意,“不愧是以忠诚著称的三河人啊……”
这句吐槽倒让尾张、美浓两国的武士们感到十分亲切。
不过也只亲切了一瞬,平手秀立即正色道:“此地之事,我已知晓。那么顺便再说一下,武田胜赖在岐阜城下烧杀劫掠,无非是故意制造响动,引诱尔等回师罢了!他离开清州城十分仓促,顶多带着三五日口粮,坚持不了几天,不可能当真攻打岐阜城的!”
“所言甚是!”佐佐成政立马帮腔:“敌人想让我们做的事,我们就一定不能做!贸然回撤的话,一方面可能面临前方高坂所部的追击,另一方面,也可能被武田胜赖以逸待劳阻截,十分危险。”
很显然,佐佐成政一直是反对撤离的少数派。
“可万一岐阜有什么闪失呢?我们的家小可都在那里,也包括主公的眷属在内啊!”心急如焚的是尾张有力国人丹羽氏胜,这人一直以来是个不太聪明也不愚笨的中流之才,但现下似乎已经冲昏了头脑。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这种万一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佐佐成政身旁的前田利家企图辩论。
但丹羽氏胜却是已有泪下:“鄙人没有兄弟,又是年过而立,才有独子,比不得您二位的家族子嗣繁多,即便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也不想冒啊!”
这话似乎引起了许多尾张人的共鸣,四下传来同情的眼神。
佐佐、前田无话可说。
刚才就是这样陷入僵局的。
此刻平手秀忽然出声问道:“留守岐阜城的是谁?”
织田信忠连忙回应:“是吾叔信兴,有兵一千五百。”
闻言平手秀点点头:“足矣!信兴大人,不善变通,进取不足,但深有韧性,守成有余,我担保武田胜赖没有一兵一卒可以进入岐阜城。”
“可是万一……”丹羽氏胜显然不能简单说服。
“我即已担保,还有什么话好说?”平手秀理直气壮。
“这……可是……万一……”丹羽氏胜视线不敢对抗,言辞却仍不服。
“就凭我算无遗策的本事,不会有万一。”平手秀更进一步,咄咄逼人。
“……您……这……万一……万一吾儿真不幸,您担保又有何用?”丹羽氏胜悲愤交加,不由得嘶喊出声来。
“呵呵……”平手秀冷冷一笑,脸上也开始有了怒意:“大敌当前,却仅想着幼子,真是荒谬!须知我等武家门第,生来就是要披荆斩棘才能存活!你只怕武田胜赖杀入岐阜城去害了幼子,却不怕触怒了别的什么人?世上有本事让您家门断绝的,恐怕不只武田氏吧?”
一时举座震惊,众人纷纷诧异抬头,却皆不言语。
顿时肃静,如有冰冻三尺覆地。
环视四下,织田信忠捏着拳头十分愤怒又无可奈何,池田恒兴不知怎么全无往日活力没精打采地低着头,佐佐成政满面通红欲言又止,前田利家只是不屑地盯着丹羽氏胜。
再一想,林秀贞老大人,因年迈体衰,受不得鞍马劳顿,已经倒下了……
数十尾美儿郎,竟无一个作声。
“刑部大人请稍安勿躁……”过了一会儿,安腾守就把握好节奏,笑眯眯地起了身,“您说得没错,我等武家门第就该时刻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才是,不可有妇人之仁。况且武田胜赖也不太可能攻入岐阜城。只是……您可知道,从去年到现在,我们美浓人一直出兵与武田作战,负担极大,已经是破产的边缘。现在武田胜赖在我们的家园里杀人放火,恐怕会导致民生进一步凋敝,那么就算是这一次最终击败了武田家,美浓可能也会陷入混乱,所以还是不得不回撤……”
他话讲得抑扬顿挫,很有磁性,一听上去,似乎充满了说服力。
但平手秀只是冷冷回应:“一万贯够不够?”
“什么?”安藤守就没有听懂。
“我是说”平手秀脸上显出一点讥讽之意,“如果安藤殿,您能够改变态度,全心全意投入对武田的作战,您领内的损失,我来负责补偿如何?”
“这就……呵呵……”安藤守就一愣,用尴尬的笑容来掩护惊愕:“刑部大人此言实在令人不解,难道鄙人现在不是全心全意与武田作战吗?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凭一腔热血,也没法……”
“不必说了!”平手秀又伸出手一指:“稻叶殿,您身为安腾殿的老朋友,说句公道话,这几十天来,安藤殿的兵力,究竟有没有全力与武田家作战?”
稻叶一铁先是愕然,继而低头不语。
以他的性格,既不愿睁眼说瞎话,也不愿意得罪朋友,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安藤守就顿时窘迫不已。
接着平手秀松了口气,向着织田信忠躬身施礼,缓缓道:“我想说的,都说完了,请您做决断吧。”
织田信忠花了好半天时间才反应过来,明白了平手秀的意思,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继而起身,拍掌慨然道:“我们要做的事,是与德川家冈崎众一道,击破当面之敌!至于流窜到岐阜城附近的武田胜赖,他那种低劣的围魏救赵之计,实在不足挂齿!”
平手秀暗自点头,心想这孩子,如果有合适的人辅佐,能接手一个已经正常运作的体系,守成还是没问题的。
可惜啊……
六十九章 谁足言勇(上)
从军帐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平手秀接过亲卫队长毛利秀通递过来的黑漆南蛮帽形兜,深深出了两口气,才缓缓戴在头上,仔细系上扣带。
毕竟高高在上养尊处优惯了,又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气力不如往日,全副武装地行军赶路大半日,负担很是不小。
然而现在又还没有彻底到达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程度,经常出现在前线对于维持士气来说是非常有必要的,身边也没有能真正有资格当“阵代”的家臣。
所以经过短暂休息之后,平手秀振作起精神,踩着亲兵的肩头翻身上马,命令左右旗手们高举起大蠹,带着少量亲卫,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徐徐前进。同时周围二三十人举起法螺鼓足劲猛吹,其余人则是根据指挥,整齐划一地重重跺脚,以均匀的节奏,大力吼出“鲸波”来鼓舞士气。
四周顿时响起“杀敌”“必胜”“勇猛”之类词汇,抑或是无意义的“嘿嘿”“噢噢”乱叫的语气词。
这些亲卫众都是精心挑选的,除了政治过硬,无一不是身高体壮,嗓音洪亮,中气十足的,此刻在战阵上发出怒吼,配合持续不断的法螺声与迎风招展的各色旗帜,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但只是叫归叫,并没有上前接战的意思。
不算做戏的话,平手刑部大人上一次当真率领亲兵冲锋,已经不知是何年月的事了至少自从被叫做“刑部大人”之后就再未有过。
当年那些从尾张到尾浓,一路杀向京都的老卒们是确实能打,但这么多年过去,那一批兵员要么战死要么升职,抑或是重伤后退伍归农了。亲卫队经过长期的人事变迁之后,有着向“花架子”发展的趋势,若是动了真格,怕未必比得上那些整日见血的旗本各备队了。
对此平手秀倒也心知肚明,不过也没什么办法去挽救这个过程。况且,对身边这群小伙子们最大的期待就是能用血肉之躯挡住刺客即可,军阵上的表现反而不是重点。
顷刻间众人簇拥着来到阵前,平手秀取出千里筒,首先向南方远远望去,瞧见德川信康所部冈崎众,尚未败退或逃逸,仍在与武田军激烈奋战,顿时宽心不少。这支军力对敌方可是个很重要的牵扯。
否则,仅仅依靠织田家的人马,可不敢寄予厚望。
接下来,才有闲心转过头来看正面。
用上千里筒,最多可以环视千多步远的距离,能看出附近大体地形平整,但有些小的起伏和一条溪流穿过,草木稀疏错落,不算繁盛。
被平手秀所鼓动的织田军,选了两个进攻方向,近一点的那队,好像是打算在一处较平坦无死角的地段趟河进击。
从纹饰上看,最前面是佐佐成政,再次是前田利家,两人麾下各还有不少眼熟但不一定叫得出名字的尾张豪族伴随。
而远一些则是绕过了小山坡,可能准备从侧翼突击,隐约似乎……举的是美浓三人众的旗帜。
相比起来,稻叶、安藤所部声势尚可,佐佐、前田麾下就比较安静低沉,显得士气不高。十分令人担心。
再看对面
听见响动之后,武田军也是堂堂正正派出了部队来对阵的。为首杀出气势腾腾的一支备队,看旗帜应该是……
平手秀一时竟记不起来,连忙遣人询问。
一会儿才从织田家那里得知,这是三河地区有力国人,作手城城主,刚刚向武田家降伏没多久的奥平贞能。
顺带一提,南边正在与德川信康激战的,乃是三河地区另一个有力国人,唤作菅沼定忠,乃是田峰城城主。
不用说,亦是阵前倒戈的。
这武田家的习惯真是奇怪,居然让新降之人当先锋出阵!
而且,看样子还打得凶气十足,虎虎生威?
该说是武田信玄个人魅力过人呢,还是体制上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这倒值得研究研究。
平手秀稍一走神,定睛再看,只见须臾的功夫,织田家正面打先锋的,已经被奥平贞能压制得连连后退,左支右绌,以至于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已经带上亲族杀到一线,才能维持士气了。
仔细一看,还好自家女婿佐佐秀成并不在内。
只是眼看着老朋友身处险境也是很有些揪心……
平手秀心里矛盾了足有好几秒钟,最终还是痛苦地决定,宁愿继续揪心下去,也不能轻易以身犯险。
这时另一个方向上稻叶一铁、安藤守就似乎也接阵打了一会儿,隔的远了也看不着详情,只知道比正面要体面些,至少战线没被人逆袭着往后回退。
没多时织田阵中传出一阵号角、口令伴随着旗帜的动静。
接着佐佐、前田两部开始向侧后方渐渐回退。
看来他们虽然不支,但还不至于彻底失去建制,所以能控制撤退的方向,避免直接冲击己方大营。
同时又一队人马杀出,意在接替,打的却是林佐渡的旗号!
惊讶之余细看,见率队者乃是一个英武的年轻人,平手秀想了一想,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林佐渡的养子,林通政。
这少年人可没像佐佐、前田等先辈那样,摆出阵型正面推进,而是身先士卒,提着十字纹枪,径直着朝敌方人堆里杀过去。
平手秀心道初生牛犊真不畏死,此时若不幸中弹,或者是身后士卒稍有迟疑没有立即跟上,那可情况不妙。
可是刑部大人的担心并未成真,林通政身后部众,虽然武器长短各异,披甲程度不高,阵型也相当散乱,士气倒是非常高涨,跟着主将便往奥平家足轻人堆里冲锋。
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喊杀、惨叫,刀剑火光之声,须臾间不知为何,刚才势头正盛的奥平家瞬间被打倒阵线动摇。
可能是刚才激战中,已经疲敝了吧……
武田阵中排在次锋位置的备队迅速入场,但奥平贞能却并未像佐佐、前田一样向侧后方撤退。
大概……毕竟他是新降者,不是谱代旧臣。
于是只见林通政带着手下杀得兴起,一路把奥平家军势打得几近溃散。
敌方的武士们早已加入前线战场,依然抵挡不住。
平手秀将视线转到美浓人那一边,见依然无甚进展,再回来看,却见林通政已经弃了十字枪,一手提刀,一手高举着生鲜的人头,周围士卒都在高喊:“奥平常胜,已被我林通政讨取!”
奥平常胜是谁,平手秀并不清楚,听名字该是奥平家的亲族,看友军的兴奋程度,多半还挺厉害。
虽然不明白,却也值得为此感到高兴。
旁边佐佐、前田似乎也受到激励,哇哇叫着往回反扑。
形势似乎稍有逆转的迹象。
但武田那边亦同时响起高昂的吼声。
“林通政,何人!敢与我土屋昌恒一战否?”
迎面而来,亦是一支由年轻武士带队的生力军。
此时平手秀忽然想起一事,无心再看,赶紧拿着千里筒搜寻别处。
话说,刚才派出去帮助友军袭扰敌营的山内一丰、可儿才藏等人,怎么不见踪影?别是出了意外吧!可是有三百多骑兵啊!
仔细找了半天,才发现,一队持着己方旗帜的马队绕到后方接近,赫然便是。
连忙吩咐迎过来。
山内一丰见了面便半跪回禀到:“主公!那武田军法度森严,攻击德川势的那一队人马侧方后方都有人看守,没有找到可袭扰之处。可儿殿强突未果,反折了三五十人,属下见此便立即撤回了。”
稍后一步走近的可儿才藏,正好听了这话,面色顿时青了,铁着脸咬着牙沉默半天,才冷冷憋出几个字:“是我误判了骑兵们的马术,发布了他们能力之外的命令,才导致士卒伤亡,请刑部大人治罪吧!”
说完这人面无表情跪倒在地一言不发。
亲卫众们闻言纷纷皱眉,心说这可儿才藏真是倨傲不堪,口中说着“请治罪”,隐约却把折损数十骑兵的责任归于那些牺牲者武艺不够。
三五十人战殁,不算是件小事。
须知平手家从几万军势里拼凑挑选,也才只有不足千人的骑兵而已。
把标准降低到有马就算,那倒是可以多出两三千但这些严格意义上只能说是有坐骑的高等步兵而已。毕竟驮马和乘用马乃是价格相差几倍的不同物种,而战马与普通乘用马也是价格相差几倍的不同物种。
本来战场刀剑无眼,谁也说不上什么,偏偏山内一丰提前开口,倒让可儿才藏陷入不利局面。
忽而前方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齐声怒吼传过来。
“林通政已被我土居昌恒讨取!还有想死的,报上名来!”
片刻间翻来覆去,好像又是武田家占了上风。
见此平手秀向前一指:“才藏你可听好了!沙场上生死有命,本也不该说是你的责任才害得士卒阵亡。但若确实有些悔意,何不拿下这土居昌恒的首级,一雪前耻呢?”
第七十章 谁足言勇(中)
三河西境,小石川之滨,两座小丘一高一低,织田、武田分居左右,中间方圆数百步平坦河滩,便是战场所在。
那自称“土屋昌恒”的少年武士,披头散发,手握大枪,带着武士二三十,足轻百余众,俱着青衫玄甲,望之便如群狼一般,刀光剑影中杀得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方才林佐渡之义子林通政带起来的一点攻势,转瞬即消,连林通政本人都被斩下首级。而尾张其他部队,连三河奥平家的兵马都打不过,对上这甲斐劲卒,自然更是吃力了。
透过千里筒,可以看到佐佐成政、前田利家又一次带着亲族和近臣,硬着头皮往上冲了,其中不少人身上血都没有擦干净。
隔着一二千步远,平手秀犹然隐约看到好些眼熟的人,佐佐家的丹羽平左卫门,前野小兵卫,前田家的村井又兵卫,高田孙十郎……十多年前大家都在魔王麾下任职时,这群小伙子们就是鞍前马后整日不离伺候的,都算老朋友了。
要说他们历来是织田家直属精锐部队中的佼佼者,怎么今天表现这么不靠谱呢?按这模样来看,一战而溃导致清州失手,大概不是运气欠佳之过。
平手秀对织田家近一两年的内部人事变动不太上心,更说不上有什么了解,对此甚为不解,当下除了担忧,也没别的办法。
顺带对敌将土屋昌恒也感到十分好奇,向左右询问:“你们谁听说过这甲斐小将?究竟是什么出身?与武田家大将土屋昌次是否有何关系?”。
这次平手秀是骑了快马赶到织田军中稳定局势,没带重臣谋士,身边只是亲卫,所以大都茫然,山内一丰指出对方旗帜上的纹路好像与土屋昌次相同,但具体更多也不知道了。
唯有刚成为亲卫众分队长之一的铃木秀元,想了一想,伸手从衣襟里艰难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条,找了一下,上前对答说:“武田氏重臣土屋昌次,幼为近臣,曾任南信浓、西上野、东骏河诸国代官,家纹为三石纹,就是三具方石叠放,一上两下。其人原为甲斐谱代金丸氏之后,兄弟共七,二子昌次、四子昌恒,入嗣土屋,三子昌诠,末子亲久,入嗣秋山。”
“原来如此,果然是土屋昌次胞弟。他们的父亲倒是好本事,足足七个儿子,四个分别入嗣两大重臣门第,还剩三个继承家业。”平手秀这才了然,接着好奇:“你这纸上,写的是些什么?怎么打仗还带在身边?”
“让主公见笑了……”铃木秀元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摸了摸脑袋,“下臣识字不多,记性不佳,听说要来与武田作战,便在出发前求了同僚,抄录一份甲信重臣的名册,以免记不得名字,耽误了大事。”
“不错。”平手秀随口夸奖了一句,“所谓勤能补拙,以前识字不多,也没什么要紧,日后努力学习,一样有机会成为文武全才的良将。”
“多谢主公!”铃木秀元很激动地跪地拜了一拜,接着犹豫了一会儿,趁势提了问题:“主公,方才可儿才藏大人孤身一人提了枪便往前线去了……他固然武艺无敌终究是寡不敌众,我们……是不是能给他帮些忙呢?”
平手秀下意识皱眉摇头不太满意,考虑面前是个老资历谱代旧臣,才耐心解释说:“此处地形,我这数百轻骑无从施展,若是舍马就步,全填入缺口也未必有用。至于可儿才藏……这家伙嘛,就让他凭着性子孤身犯险,才是对其最好的尊重。”
“……呃……下臣是觉得,至少可以远远地用一下铁炮……”
听了这话平手秀更不以为然,懒得答话。
同为亲卫分队长,但身为“关系户”,年轻了十多岁的市川刚信出言反驳说:“铁炮想要打得不太离谱,需要临敌八十步甚至更近才行,一呼吸的功夫人家就冲到跟前了!倒不如用重藤弓,至少百二十步之内还稍有些准头。”
“可是……咱们有……那个……”铃木秀元忽然红了脖子急着眼反驳,却一下憋得说不出话来。
似乎这俩出身各异,官阶相等的同僚,平时处得不太和睦。
山内一丰似乎想起什么,忽然一脸期待:“铃木殿说得不错啊,我看到您的一些部下,好像携带了‘春田屋’的特制铁炮,听说那个比一般的货色准得多,但我没见过也不知道究竟准多少……”
“就是这个!”铃木秀元终于理顺了气息,兴奋道:“这‘春田屋’的特制铁炮,交给老手,三四百步之外都有可能打得中!我们这个分队装备了十二支特制铁炮,其他分队应该也有……”
平手秀恍然大悟。
原来说的是‘春田屋’的葡萄牙人带来的手工膛线技术!
用这个方法处理过的枪管,威力会稍稍降低,装填速度会延长好几倍,但精准程度则大大提高。当日在“御前试合”之中,平手家的铁炮专家田付景澄便是以此顺利夺魁。
经过多年试验之后,手工拉膛线的技术,是越来越成熟,总体效果越来越好了。但是仍然存在两大不可克服的难题
其一是操作过于困难,整个作坊里,只有寥寥几位大师傅能做,而且加工一支铁炮至少得十天半月,这里面的人力成本实在不低,大规模生产毫无前景。
其二是损耗率太高,就算是那几个大师傅出马,稍不留神也有可能拉坏了,导致精度上升不够甚至不升反降,或是威力下降过大得不偿失,这几年来良品率一直不超过三成。
所以,真正的良品,在和泉官方市场卖二百多贯一支,黑市价格则是三百贯以上,昂贵的价格,加上极其缓慢的装填速度,军中普及使用是不可能的,特殊环境下才有点发挥空间。一般都是热衷于研究铁炮的发烧友才会买回去把玩,或者是用于不可告人的目的……
比如杉谷善住坊和伊贺崎道顺刺杀信长,就用了十几支黑市流出的上好货色。否则也不至于取得那么大的成果了。
平手秀持续不断地采购线膛铁炮,也不是为了用,而是怕这手艺失传。
也只有亲卫众分配到了这种特殊商品,一支分队一百五十到两百人,一般会有四十到六十正常的铁炮兵,十到十五人持着线膛铁炮。
所以这个计划……
“可以!”平手秀迅速点了点头,吩咐道:“铃木秀元听令!集中现在所有的特制铁炮,登上右侧的那座小丘,在三百步外狙击敌方勇将土屋昌恒!注意自保优先,就算不成功,也不要贸然暴露!”
“是!”铃木秀元慨然领命。
说完他分别找了毛利良通、夏目吉季、市川刚信三个同僚,要求配合。
毛利良通麻利答应,热心地主动配合,夏目吉季、市川刚信都有点不太开心,但当着主君的面也不敢不懈怠。
须臾间他凑到三十七支“特制铁炮”,立即便出发行动。
这时再拿千里筒一看,佐佐、前田两队似已崩溃,织田信忠本阵已经顶上去了,带队的像是毛利长秀。
至于孤身一人就跑去前线的可儿才藏,乱军之中完全找不到他去哪了。
第六十章 谁足言勇(下)
披着厚实的胴丸,挥舞沉重的大身枪,厮杀超过两刻钟的功夫,亲手杀死的敌人恐怕已经上了两位数,自己身上也难免受了些伤,但土屋昌恒年轻气盛,热情高涨,士气正旺,只觉得身上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恨不能一路杀到织田信忠的本阵去,把这个无能的二代目抓到御馆大人马前领赏。
“必须警惕平手秀,也不可能轻忽德川家康,但织田信忠不必太过高看。”
这话是他老哥武田家重臣,现任西上野取次,暂领二千五百人之侍大将土屋昌次在参加了高层军议之后,亲口说的。
以土屋昌恒的级别与职务,原本尚未到理解这句话的程度。下级军官只要奋勇向前就够了,其实不必要考虑太多。
但听了这话,他便觉得十分有道理,铭记于心了。
此刻杀得兴起,印证了前面的描述,越发瞧不起面前的尾张兵。心气膨胀起来,也越发勇不可当,一人对上三四个敌兵,也不在话下。
刚才迎战的林通政十分勇猛善战,确属劲敌,只论枪法怕是还在土屋昌恒之上,然而身量差上二寸有余,腰腹胸背瘦了一小圈,于是膂力和臂长都大受影响,战二三十合,渐渐力短气乱。土屋昌恒抓住机会,重击砸到对方手臂,令其吃痛弃枪,而后握住大枪前柄,欺身走近,找准目标刺入敌将侧腹甲胄连接的薄弱处,猛进猛出,带出血块与肠器飞舞泼溅,顷刻致命。
林通政垂死反击,弃枪拔刀,也在土屋昌恒左臂上,笼手与胴丸都照料不到的地方,割了一道不长不短的口子,还奋起一脚踢到小腿骨上,一直隐隐有些肿痛感觉。
但终究是人头落地,胜负已分。
战场的平衡,顿时就被打破。
武田军士气如虹,高歌猛进,织田军神情沮丧,且战且退。
土屋昌恒身边一二十郎党,当然及不上领头这个,却也个个身强力壮,武艺不凡,俱都是从甲斐带出来的山民子弟,素来好勇斗狠悍不畏死惯了自是不提。往日一直穷酸负担不了全幅的武装,不过在骏河攻略中发了战争财之后,就买得起一身价值百多贯的上等甲胄,和大几十贯的名牌刀枪了。
现在正是猛虎下山,蛟龙入海。
后面足轻和杂兵,最见风使舵,见状也是信心爆棚,胆子粗壮了起来,纷纷提着素枪、野太刀、刀之类的武器,勇敢地跟随军官发起冲锋。
对面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都是接近三十五岁的人了,纵然在外还保留着“尾张勇士”的称号,内里却是劲力渐衰,早已做不得猪突猛进的勾当,身先士卒亲临一线,仅仅是无奈之下鼓舞士气的举动,实际只是吼得厉害,闹出来动静够大,并不曾真的犯险。
尤其看到,得了森可成亲传的林通政都被击落于枪下之后,更是没了硬拼的打算,只与近臣们站在一道,互相簇拥保护着,找武田军中,那些武器简陋、甲胄残缺、没有背着旗帜和家纹,一看就相对较弱的足轻、农兵出气。
土屋昌恒既然如此厉害,就先让渴望着功名利禄,认不清自己的愣头青们先去消耗一下,待时机适当我们再来一锤定音。
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没有经过任何商量,就达成了默契。
这也不是贪生怕死或者自私,而是基于有利于全军的角度,所进行的正常考虑。
十多年前的森部合战,佐佐成政讨取稻叶又右卫门,前田利家击杀足立六兵卫,他们当年也是地位低下,知行寒微的愣头青,手下一两匹马,三五个随从,浴血奋战挑战敌方成名将领,才杀出大好前程。
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问题在于,土屋昌恒那家伙的气力好像是无穷无尽,源源不绝的,连杀了一二十人也不见丝毫疲倦,反倒是尾张军这边,敢于上前接战的勇士似乎渐渐死得差不多了……
“这么下去要全军崩溃,赶紧撤回去靠着木栅防守也许还能多撑一会儿!”前田利家敏锐感到不妥,朝着身旁老友大喊出声。
“是啊……我殿后,你带着还能动的人先走!”佐佐成政完全来不及多想,回应是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犹豫。
“你说这话可就看不起我‘枪之又左’了!”前田利家面露愤然,向左侧发令:“孙十郎带人先撤,又兵卫跟着我坚守!”
“好好,不愧是我认识的前田利家。”佐佐成政亦生出豪情,同样吩咐说:“队伍就交给小兵卫,平左卫门,你部随我奋战!”
怒喝之下,两人抱着必死觉悟,挥枪向武田阵中最显眼的将领杀去。
前田利家被一个持刀的黑甲武士阻住,他不慌不忙,手中长枪带开迎面而来的刃口,先抹复挑,再横转枪头压砸下去,重重甩在对方脸上。
可惜他动这下子,自己也有些气息不匀,接下来欺身上前慢了少许,刺过去的枪尖比预计迟一点点,令对方回过神来,挥刀挡下。
佐佐成政却是直截了当对上了土屋昌恒,他没有通报姓名的想法,举枪直取敌胸腹,不料后者闪身一跳,轻盈躲过。
接着土屋昌恒也不嗦,大喝一声,横扫而来,佐佐成政连忙双手堪堪格住,顿时只觉一阵风波劈到脸上,随之双臂一振,虎口作痛,险些握不住枪杆。
今日怕是要折在此处了!
幸好提前安排了松千代丸,现在大名叫做秀成,成了平手家女婿还得到赐字,未来的前途多半无忧。只担心……倘若甚左那小子不厚道,要挖织田的墙角,我儿子会有何反应呢……
这微微一走神,忽然就听到嗖嗖的弹丸破空之声。
紧接着是熟悉的火药爆炸巨响。
随后鼻子闻到浓烈硝烟弥漫的味道。
织田家的人,对铁炮当然是很熟悉的,然而清州城意外丢失,大批物资落入敌手,最终被武田胜赖这个败家子一把火焚烧掉,之后尾张军就没有足够的弹药补给来维持大规模火器使用了。
加之今日的地形天气种种,也不适合使用铁炮攻击。
所以这究竟是
噼里啪啦连续一阵响声,听上去约在百步之外,少说有三四十支的铁炮齐射,而且射击方向
佐佐成政发现自己好像成了被狙击的目标,但来不及躲避,只觉背上一痛,中了一弹,不知是穿透了甲片,还是隔着胴丸打的疼。
这一吃痛分心,瞬间门户大开,差点拿不住武器。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紧举枪警戒。
心想土屋昌恒怎么没趁机攻上来真是奇怪。
然后再一看
对方兜帽之下,面甲之上,唯一露出眼睛的地方,现在除了双目又多了一个洞。
是血洞。
无论多么勇猛过人的武士,这个部位中弹的话,断无生理了。
所以土屋昌恒的身子已经僵持不动,然后啪的一声,后仰倒在地上,激起厚厚一层裹了血肉的尘土。
这就……死了?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意想不到。
佐佐成政此刻反生出后怕,一时脱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旁前田利家倒是眼尖,弃了与自己交战的那人,不顾被砍了一刀,猛扑过来抢夺尸身,随即大喊:“土屋昌恒已被讨取!”
声音回响在山丘与小溪之间,一时附近敌我双方士兵,俱都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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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纸面上的胜利(上)
一路把织田军杀得节节败退的土屋昌恒忽然就这么被不知从哪来的弹丸打死了,前田利家眼尖第一时间割下其首级,用尽嗓门大声呼喊,令双方士气瞬间扭转。
看到这些,附近武田军的杂兵们瞬间头也不回转身就跑,足轻们也溃散大半,少数几个斗志不屈的武士迅速被人浪淹没。
短时间内,佐佐、前田两部把阵线反推回去了一点。
但旋即,高坂昌信又派出了第三阵人马,由一个叫做“真田信纲”的北信浓豪族为首,顷刻间重新取得了优势。
那真田信纲勇猛果决而又残忍严厉,没有半点迟疑,就命令将从前线溃逃回来的右方杂兵当作敌人屠戮殆尽,随后与自己的亲族和近臣杀气腾腾地直扑而来。
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终于顶不住狼狈后退。
在猛烈的攻势下,原本说好的“彼此掩护,交替撤离”是完全无法实现了,武士伤亡达到一定程度,就再也无法约束士兵,最终演变成慌不择路的溃散。
同时,虽然毛利长秀、野野村正成领着织田信忠的直属旗本上前支援,他们却没有拿刀砍自己人的魄力,阵型不免受到许多冲击,抽过身来,再对上真田信纲也是十分吃紧。
幸好这前前后后,多少耽误了一点功夫。
美浓三人众那边,以安藤守就所部作常规的攻击,稻叶一铁带人作势绕后挟制,牵制敌方注意力后,再由氏家卜全忽然从正面突出,打了措手不及,令武田右翼失守。
另个方向,德川信康麾下冈崎众表现出了超越军队规模的战斗力,经过一番苦战,渐渐占得上风,打败了三河国人众中的“叛徒”菅沼氏,亦向中路靠拢。
而且西南方向,已经能见到行军的尘土飞扬,那是平手秀益所带领的三千多援兵快要赶到现场了。
各方面综合激励之下,织田军的毛利长秀、野野村正成勉力支撑,而武田军的真田信纲审时度势,自然也不会穷追猛打,冲杀一番,抖足了威风,便从容离去。
织田中军,以及德川冈崎众十分疲敝,全无追击念头,唯有美浓三人众有些想法,但跟了小半个时辰,见敌方退而不乱,秩序未失,不敢轻忽。
平手秀益的援兵匆匆疾行而来,没赶上打斗,也是很不尽兴了,不过他并不像外表展示出来那么鲁莽的追击,而是很谨慎地先命令部队整好队形,注意防备。
这糊里糊涂的仗就这么打完了,后面的工作却还有一大堆。
首当其冲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织田信忠和德川信康,把这一仗的前因后果整个过程做一个官方定性,统一思想,确定认识。
其中奥妙关节,瞬息万变,复杂程度绝不在战场之下。
虽然目前己方已经占据话语权上的极大优势,但这个优势终究不是建立在真实实力的基础之上,如沙滩上的城墙一般强大却又脆弱,需要时时浇灌加固才行。
一定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不过,在此之前,平手秀的注意力暂时放在另一件事之上
话说那亲卫队长铃木秀元带着四十多个铁炮兵,翻到小丘的树丛里面,狙杀了土屋昌恒之后,响动之大,立即暴露了行踪,武田军那里马上有一支小分队冲过来。
偏偏铃木秀元缺乏一击即退的觉悟,听了前田利家喊道“土屋昌恒已被讨取”之后,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呆了一呆,再反应过来,敌人已经到了眼前。
这批铁炮兵个个身上带着价值几百贯的宝贝,可不是用来肉搏的当然应该扭头就跑可是跑又哪有那么简单?
铃木秀元让其他人先撤,自己带着几个部下硬着头皮掩护,与武田家的小分队激战在一起。
他武艺不算上乘,气力也没什么出众之处,这下以少对多,没几下死了两个部下,自己也是受了几道伤。
正以为就要报效了,却忽然见到友军。
原来是可儿才藏受了激,准备独身刺杀土屋昌恒,一直没找到机会,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见铃木秀元果敢断后,十分勇猛,心下略生出赞赏之意,便毫不犹豫拔刀相助。
“竹签才藏”的武艺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手中枪杆便如同绣花针一样漫天飞舞,既精准又有力,只要不是被围攻失了辗转腾挪的余地,平素单枪对上五六人也能从容应对。此番他趁敌不备,从草丛一跃而出,连杀三人,镇得敌兵胆寒,救得同僚性命,一道折返。
回到平手秀马前之时,可儿才藏是油皮没破,铃木秀元却身披五创,满身是血,幸好没有伤到要害,不至于致命。
四十多个铁炮兵,倒是几乎全员无恙。
除了一个被流矢射中后脖颈,一个被枝蔓石头绊了脚摔得上肢脱臼以外……
平手秀见了部下回来,稍加打量,见无大碍,稍稍宽心,继而想到些什么,又皱了皱眉。
接着,身边名唤市川刚信的亲卫队长忽然向前两步,指责道:“铃木殿!主公令你在三百步外狙击即可!如何跑到了临敌百步的位置上去?若非敌将疏忽,时运上佳,你可险些折损几十支特制的铁炮了!这对我家来说,乃是严重损失!”
“……啊?”铃木秀元骤然一呆,脸上笑容凝固。
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大家都知道这刻制了膛线的特殊铁炮,手熟的老兵一刻钟才能勉强装填两次,用这个来狙杀,绝对不会有第二次齐射的机会。
刚才一心一意,都在考虑如何尽量提高命中率了,在小丘上仔细思索,反复调整射击地点,不知不觉,下意识不断靠近,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违反了命令。
一旁扶着他的可儿才藏不服气反驳道:“此言差异!什么三百步之外仍能命中,纯属商家骗人的话!人的目力都及不了那么远!这家伙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何况他既杀了敌将,又平安带回士兵,有功无过!”
市川刚信哼了一声不回应,暗中露出得色。
三百步外到底能不能大众,不重要,反正是主公大人金口玉言,谁敢反驳,岂不是不给主公面子?
这可儿才藏,枪术是真高明,做人却未免很不识时务了……
眼看家臣要吵起来,平手秀缓缓开口了:“铃木秀元有功无过,此话没有说错。刚才我也好好想了一想,三百步外狙杀敌将,确实有些耸人听闻了,到底是否‘春田屋’的夸大,有必要调查一下。仔细想想,并没有实战例子可以佐证,也不该听了汇报,就轻易相信了。”
话音落地,市川刚信不敢置信,大为失望,铃木秀元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可儿才藏则是面露得色。
但旋即平手秀又说到:“至于你可儿才藏……既然认为三百步外的狙杀是不可能做到的……那刚才我发出命令的时候,为何不阻止呢?”
“这个……这……”
闻言“竹签才藏”得意之色顿去,支支吾吾尴尬不已了。
这时,平手秀益终于安置好了队伍,匆匆赶过来,而且织田、德川两家的使者也是几乎同时到达,邀请平手秀前去议事。
第七十三章 纸面上的胜利(下)
“我已听家臣说了,今日美浓众的作为真是不凡!正奇结合,出其不意,一举击溃了武田家谱代猛将浅利昌种,厉害厉害,不愧是闻名已久的三人众。”
“惭愧惭愧……老夫倒亲眼见到三河冈崎众的英姿,明明人数更少,却是个个勇猛如虎,打得附逆的菅沼氏节节败退,德川大人有子如此当可安居远江了。”
……
平手汎秀走近的时候,只见稻叶一铁和德川信康正在进行友好的“商业互吹”,织田信忠强忍着鄙视和不耐,勉力摆着“营业性笑容”,希望装出指挥若定,高深莫测的样子。
“啊,刑部大人来了。”
“刑部大人!”
“刑部大人的麾下今日也是……”
眼看要继续尬吹,平手汎秀连忙挥手止住:
“且慢!诸位的丰功伟绩,自然值得夸赞彰显,然而在此之前,是否有谁能够告诉我,今日一番激烈鏖战下来,究竟讨取敌军首级几何?”
……
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稻叶一铁笑而不语,德川信康微微露怯。
见状平手汎秀又问:“抑或是,斩下了武田家的什么知名将领了吗?”
……
沉默继续。
稻叶一铁稍稍颔首,德川信康脸色僵硬。
于是平手汎秀复问:“未知我们……我们联军各家各户,都有多少损伤情况呢?”
……
仍是沉默。
稻叶一铁捋须望天,德川信康面红耳赤。
接着平手汎秀神色不变,再问:“能不能分析一下,今日的合战,对武田军的战力给予了多少打击?又对我军的战力造成多少折损?”
“啊哈啊哈……”
稻叶一铁脖子仰得更高了——他这大把年纪,看着倒是没受颈椎病的困扰,动作姿态仍是十分灵活自如的。
“呵呵……哼哼……”
德川信康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配合他这虎背熊腰,内外竟是十分自洽。
气氛一时颇为尴尬。
稻叶一铁毕竟还是率直急躁的武将,不习惯文绉绉的长袖善舞。要是换了安藤守就在场绝不至这么容易被憋住,可惜后者被质疑“消极避战”,风评大受损害,暂且不宜出面。
德川信康更是年少无知,心中弯弯绕绕太少了,做不到睁眼说瞎话,居然听着听着真觉得自己理亏。他老师石川数正倒精于此道,只是另有心事,无暇顾及太多旁骛了。
“噗……”此时织田信忠憋不住笑场了,他脸上,是竭力遮掩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之意,接着立刻整肃神情,郑重地向平手汎秀躬身施礼,说到:“刑部大人!在下的家臣们大致算了一下,今日武田家阵亡该在五百以上,伤者难以估计,我军死殁者接近六百,负伤一千四百有余,林佐渡之义子,名唤‘通政’的好男儿以身殉义。至于德川家冈崎众那边,还不知道……”
“大约双方各折损了二三百人,其中并无足轻大将以上的武士。”德川信康闷声回应。
如此合算,热热闹闹打了一天下来,实则两边各战线加起来,总计战死才不到一千五百人。原因是武田军虽败却不乱,稳步后撤了回去,没有给联军追击的机会。
人尽皆知,历来合战之中,追讨溃敌之时,才是歼灭对方有生力量,以及猎取大将人头的最佳机会。
这么一想,刚才稻叶一铁和德川信康的互相奉承,就显得很有点滑稽可笑了。
见状,平手汎秀故意开脱道:“别的且不提,据我所见——至少东三河奥平家的奥平常胜,甲斐谱代猛将土屋昌恒,这两人都受死了。再加之武田军被迫退出了西三河,此战当属我方取胜无疑。”
然而织田信忠摇头苦笑道:“只怕是虽胜犹败。今日尾张、美浓、三河联兵一处,超过二万之众,对面则是高坂队、山县残部,和新降国人,武田家的主力未至,我们已经大损元气了……”
话说到这,平手汎秀渐渐深刻感觉到气氛不对。
本应该坚决抗击武田的织田信忠,竟然主动流露出悲观情绪。
而私通武田胜赖的德川信康,只顾一亩三分地的稻叶一铁,反倒鼓吹胜利。
这不是反着来了吗?
忽然织田信忠又道:“平手刑部大人!刚刚收到后方消息,那武田胜赖在岐阜城下,果然只是烧杀掳掠一番,便迅速退去,推测是取道南信浓折返向东,前往远江或骏河。您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目前来看,武田胜赖确实是故意吸引我回防,两天前本该驻守东三河的高坂所部及菅沼、奥平等国人众,悄然来到西三河,说不定就是准备尾随追击!幸好信康大人从冈崎成功突袭了山县所部,撞破阴谋。唉!可惜我军今日疲敝,您的军队又被水野信元这个叛徒牵制住,无暇去拦截武田胜赖了!”
闻言平手汎秀微笑示意。
只是心中越发不解。
清州光复,美浓无恙,前线也算打了一个小胜,怎么织田信忠的语气听起来如此消沉忧虑呢?
随即德川信康发言了:“正好刑部大人来了,有一事想要请教——鄙人以为,目前的局势足以向甲斐人提出议和了。暂且承认美浓东部二郡、三河北部二郡,远江东北部五郡归属武田,罢兵如何?”
他身边稻叶一铁不置可否,但显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而织田信忠显然是反对的,不过并未有什么惊讶愤怒之情,只是充满愁云苦涩,可见此事德川信康已经对他说过一遍了。
再一看,池田、佐佐、前田等将都不在身边,不知是受伤还是怎么回事,织田信忠好像是孤立无援的状态。
略一思索,恍然大悟。
德川信康的提议很有点味道,绝非一个愣头青能想得出来的。
首先这个方案能让坐镇远江国滨松城的德川家康变得尴尬——失去五个郡,远江国就少了三分之二!而居于冈崎城管理三河事务的德川信康实力受损则只有四分之一。父子关系将会发生微妙逆转。外人也没法说这个割让方案有问题,因为确实远江超过三分之二被武田家占着,而三河方面,今日山县、高坂远远遁去,等于大批地域可以轻易收复。
其次,议和的事德川家康一定坚决抵抗,织田信忠也不乐意,但事情却未必成不了!因为德川家康被围困在滨松城,很难取得联系,每次都要派忍者冒生命危险传信。织田信忠不乐意的程度则不会太高。而一门众和家臣们那边,厌倦久战,希望议和的声音一直是很大的!如果操纵舆论,制造既定事实,两个家主也没法左右。
最妙的是——有了这个公开的“议和”提议,之前德川信康与武田胜赖勾勾搭搭的事情,就可以解释成“为了议和做准备”。而平手汎秀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也就不足成为把柄来威胁他了。
这么狡猾,不知是筑山殿或者石川数正想出来的。肯定不是德川信康这小子的心意。
话说他们是怎么勾搭在一起吃里扒外的呢?筑山殿也就罢了,石川数正不是传说中的宿将纯臣么?难道是被睡服了?
——平手汎秀不乏恶意的想着。
所以,刚才德川信康和稻叶一铁互相吹捧,潜台词是“今日取得一定的胜果,可以趁势要求议和。”
而织田信忠悲观的态度,则是暗示“武田家仍然占据了大优势,不会轻易接受议和”。
如此倒也在意料之中。
织田信忠本来威望就不足,只能尽量把敌人渲染得恐怖无情,才可以依靠家臣们对武田的畏惧来统一指挥权。
“若此事能成,便请平手刑部大人作为互换誓书的见证人。于是天下人都会知道,夺回清州,击败山县、高坂,复克西三河,与武田罢兵,皆赖平手刑部之力。有此以往,您的声势,当与武田大膳等量齐观。”
德川信康向平手汎秀抛出了诱饵。
他话说的有些生硬,明显是背书,其实并不理解里面的详细含义。
不过方向还是没错,切中了平手汎秀此行是为了“赚名”的要害。
既然想要名,就让你得名,岂不是互相满意了?
然而,出这个主意的人并不清楚,平手汎秀想要的,并不是“与武田大膳等量齐观”,而是“击败武田大膳”的声望!
倘若不是深信武田信玄寿元已近,也不会如此有信心,率军来到尾张前线了!
平手汎秀心下如此想着,却是皱眉厉声说到:“诸位须知,武田大膳挥师西进,乃是举出了前任关白近卫前久公,与上代将军义辉公遗孤的旗号,意在废黜当今公方大人!要与之议和的话,岂不等于是附同叛逆,而背叛义昭公?”
此话一出,德川信康、稻叶一铁各自愕然,而织田信忠面露喜色。
“大义名分”这个东西可真奇妙,有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有的时候又非常有用。此刻平手汎秀把这茬拿出来,话题的严肃性大大加强,谁也不敢轻易表态了。
接着平手汎秀又道:“拥立义昭公上洛,乃弹正大人(织田)幽居前的最大功业所在。我若背弃义昭公,又有何面目去见弹正大人?各位,若是立场不同,也不强求,尔等可自行跑去武田那边效力便是!今日我绝不阻拦!不过,以后在战场之上,我是不会因为旧识的缘故,而留有余地的。诸君,勿谓言之不预!”(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武田信玄
六月下旬,远江的桔梗正是开花时节。
武田信玄坐卧在乘舆之上,感受着淡紫色的花簇和浅浅的清香,安然闭目,抛去杂念,享受这难得的片刻闲暇。
此处并非滨松城附近的本阵,而是半日路程之外,龙岩山的外围,属于妙云寺的院落,远离硝烟战火,免受喧嚣干扰,又能保证安全,路途也不至于太难通行。
并不能说是出世修行的好去处。但如果你尘缘未了,时刻有要事处置,不敢轻易失去联系,倒是可以稍微休养生息一下子。
军务大半已经委托给了副将内藤昌丰来担当,政事则由表弟樱井信忠暂代,再让弟弟武田信廉居中协调统筹,除非有什么必须第一时间面呈的要闻传回,否则武田信玄是不打算轻易回到岗位了。
当然不是因为想偷懒,而是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
年齿渐长,日夜奔波,现在武田信玄的老态已经越来越难掩饰。尤其是最近一两个月来,精神日益不济,在马扎上坐了二三个时辰,便昏昏欲睡,耳目缭乱。
这样是没办法及时听取报告,做出决断的。
请了甲信、骏河、关东各地的数个名医看过,也开了许多安神益气的药物,但生效甚微,几乎不见起色。
大夫们都说,药石只是抛砖引玉罢了,保重贵体,多加休养才是根本办法,千万不能再过度操心劳累。
长久的寿元,乃是成就霸业,光大家门的必要条件,因此,一向在这方面固执己见的武田信玄亦不得不从谏如流,听取了医师的见解,自继位以来,第一次主动远离权柄。
而且还是在战事的紧要关头。
本来运筹帷幄,庙算千里,是没问题的。
主力压制最有威胁的德川家康,山县、高坂压制冈崎的德川信康同时调略三河国人众,胜赖那小子的部队更是一举占据清州,如此一来,正面之敌被分割成不能兼顾的三段,有了充分的余地,可以各个击破,或者从中离间取利。
透波里忍者配合佐久间信盛等人,扰乱了南近江柴田胜家,再加之鼓动越前朝仓与伊势北畠南北呼应,令畿内众将无力支援尾张。
竹中重治忽然脱颖而出算是个意外,不过终究根基浅薄,短时间还不能动摇大局。
至于浅井长政,果然如预想中一般,一心在西国攻城掠地,不愿到东边啃硬骨头了。私下联络别所、荒木、黑田等人,花费的礼金都显得多余。
各方面皆顺风顺水,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可没想到这唯一的问题居然如此严重。
当年呼风唤雨的松永弹正,看来是老了,其子又志大才疏不堪信任,拿了武田家那么多金子,结果既没能用外交手段缓住平手氏,也未从军事角度提供帮助。大张旗鼓去围攻御所,招致速败,连老家都被人借机清算掉。
而潜入和泉等地的透波们,虽然取得一定成果,却远远不够给敌重创。
然后平手氏利用这些行动,进一步提高了声威,征召了周边列国,总计三万人马,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尾张前线。
成为武田西进的最大阻碍。
源朝臣平手刑部少辅甚左卫门汎秀。
檄文上的这个落款,正是如鲠在喉。
“斯波氏门下一介文吏,竟也妄称清河源氏新田家之分族,攀龙附凤,简直跟德川一样可笑。”
虽然冒认祖先是这年头流行的活动,但程度也有高低差别。德川家跟源氏的关系完全是胡编乱造硬凑上去,平手家的族谱则是真伪参半具有争议,而武田家的血脉传承却有相当高的可信度,只有一两代人的行为记载稍显存疑。
当然有资格鄙视一下前者。
显然平手汎秀被痛恨的原因不在于伪造族谱,而在于持续不断带来麻烦。
还经常是十分严重,不得不打断休息的那种。
比如——
“少主带兵从尾张返回,正在寺外求见,是否让他进来?”
武藤喜兵卫小心翼翼来到了消息。
这少年近侍已经足够心细如发,谨小慎微,选了最恰当的时机,用了最适合的语气,尽量不给主君带来额外的心理波动。
但无助于减轻此事的头疼程度。
显然,这种情况,内藤昌丰、马场信房、乃至武田信廉他们完全没法处理。
若不赶紧安排好从前线忽然赶回来的二代目,军心怕是要不安。
唉,这傻儿子……
其实已经足够出色了,是值得父母自豪的英武少年,可偏偏碰上平手汎秀这样成了精的狐狸做对手。
所以一定要趁我还算健康,解决掉面前的阻碍才行。
——武田信玄这么想着,就看到风尘仆仆的儿子,脱了甲胄,穿着素色袍子,赤足散发,低着头,灰溜溜战战兢兢地从门口挪进来,一声不吭,伏跪于地,全身缩成一团。
“父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年轻人的声音嗫嚅不安,微微颤抖。
身材虽然长了许多,姿态却与二十年前,闯了祸之后被父亲责骂时并无二致。
这傻儿子,本质是很优秀的啊!文武两道都继承了我们武田氏的优良血脉,就是小时候被他娘亲宠坏了,脾气坏,没个武家当主该有的耐性和城府。
话说武田信玄,本来就身体欠安,没有多余力气去发怒,这下子想起早逝的诹访御料人,更是心头一软,不忍苛责孩子了。
最终他只是勉力睁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轻轻一叹,温言问到:“四郎,你说说吧,平手刑部是如何让你误以为我已经死了的?”
“……呃……”
饶是已有心里准备,武田胜赖仍是不自觉起身,吓得目瞪口呆。
胆战心惊地编了好半天借口,其实没多少信心可以骗得过老爹,但也没想到,还没开始说话就被识破了!
顿时瞠目结舌,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接话。
武田信玄见状又叹了一叹,缓缓道:“不用多想了,如果不是这个解释,你怎么会轻易放弃到手的清州城?三河的山县、高坂,你对他们素有猜忌,我当然也能理解。本来让武藤喜兵卫去你那里一趟,就是想让你安心,没想到起了反作用。大概你猜想喜兵卫的长兄向来与山县十分亲密,立场可能有变……也是我太累了,竟然没想到这些……咳咳……咳……”
久违说了这么多话,武田信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随着胸口一阵抽搐,脸色又更黯淡了几分。
他的声音已经是有气无力了,但话语中的意思,依然能令武田胜赖汗流浃背。
“请父亲一定要保重身体!”
武田胜赖忽然懊悔至泪涌,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无需担心,医师说了并无恶疾,吃点药,休养一番即可。”武田信玄轻轻摇摇头,抬手示意继续说正事。
于是武田胜赖不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前线发生的事件讲了出来。
讲到上当受骗,以为父上已死的过程,胜赖咬牙切齿满是羞愧,信玄却是安定平和听着,恍若无事发生。
又说到与冈崎城德川信康的诸次联系,以及暗地里的斗法,信玄皱眉十分疑惑,想了一会儿才舒展开来。
再到误判局势,觉得自己十分危险,用了以进为退的策略,直扑美浓岐阜城,劫掠一番后渠道南信浓山路艰难折返。
对此信玄摇头道:“此计用于织田左近,则有余,用于平手刑部,则不足。”
“是。”武田胜赖泪痕未干,一副听信教诲的样子。
“平手刑部此人,起于寒微,历经转折,比你要厉害一些,也是常事。不要因此失却了斗志——再等几年,你到他这年纪,胜负就未必。”武田信玄如此安慰。
“是!我将来一定要亲自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击败此人,一雪前耻!”武田胜赖掷地有声。
“唉……”武田信玄又略带失望地摇摇头:“两雄相争,死的那个便是输家,活的才是胜者,不一定非要在战场,更不一定非要堂堂正正……咳咳……咳……”
“……是……”武田胜赖又一次低下头去。
“……四郎,你看这桔梗花。”武田信玄抚了抚胸口,忽然伸手向旁边的院落指去,饶有兴致说到:“知道吗,从这一直向北,有一町二反的花田,并非野生,而是本地僧人有意栽植的。秋后收获便可入药,亦可腌制作为菜肴,”
“您是说……”武田胜赖迷惑了片刻瞬间反应过来,“我明白了!我们甲斐那里,到处是穷山恶水,稍微好一点的土地必须要开垦出来种粮食,实在不行至少也要种果树,否则众人就要挨饿……而远江的水土十分富余,甚至有闲情雅致种植华而不实的花卉取乐……”
“所以我甲斐的武士,没有去追求‘堂堂正正’的余地,必须无所不用其极。”武田信玄欣慰点头道,“如此才能与天下群英一争短长。”
“可是……甲斐虽无良田,却又金山啊!”武田胜赖疑惑不解。
“……这话我并未告知旁人,但今日是时候对你说明了。”武田信玄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忧色开始浮现,“黑川、中山两座金山,矿藏已有枯竭之势。预计三年内产量将会减半,十年内将降为如今的二成。”
“啊?!”武田胜赖大为惊诧,随即万分懊丧,“原来如此……那我这次岂不是……”
“耐心。”武田信玄闭上了眼睛,“不要怕,为父有办法。放心吧四郎,武田家会完完整整地传递到你手里。但是你也不能一刻放松,今年就算解决平手刑部这个顽敌,我家的四棱旗,恐怕仍需要三五年才能插到京都的地界。而我……多半看不到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进退之势再异
平手汎秀轻车简从赶到前线,几乎是“裹挟”着织田家强行打了一仗,巩固了西三河的局面,也消耗了不少的威望与人情。
从若有似无的气氛当中,可以感受得到,最近这几件事情以来,自己在织田家中下层那里的受欢迎程度直线下滑。
但目前无暇去考虑这点细微末节之事。
水野信元在刈谷城倒戈,对水陆两路交通线都造成极大影响,一日不克,便令人坐立难安。前番离开军队,出于迫不得已,事既已了,自当回归。
好在织田信忠、德川信康暂时并无继续反击的能力与意愿,武田信玄也似乎没有急于西进的迹象,前线压力尚不算大。
于是平手汎秀只凑活着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又马不停蹄,向南折返,于午时,回到自家军营。
另外,长宗我部元亲在待够了时间,让四邻所有人都知道收复清州之先登属于他们家之后,终于退出城池,前来与平手军汇合。
平手秀益、中村一氏两部,亦与本阵靠拢合流,平手汎秀身边人一下字多了起来,又一次拥有了超过两万的军队。
织田长益、还有代表大和筒井的松仓重信,也是终于跟上了织田信忠的队伍——这俩亲戚可真不靠谱,昨日打得最激烈的时候莫名其妙掉了队,不见踪迹,仗刚打完又莫名其妙出现,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的……
对他们的这种懈怠态度,平手汎秀并不是没办法施压逼迫其作出改变,只是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反正加起来才三千出头的队伍,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占不了太多辎重,凑个人数,打个酱油,壮壮联军的声势也好。
至少能表现出一副“得道多助”的趋向出来。
不过事后分战利品就没他们的份了。
在这一两天时间内,河田长亲、岩成友通等人组织军队,对刈谷城进行了两次猛攻,但由于不熟悉当地地形,缺乏相关器械,在水野信元的严密防守面前收效一般,估计只打死了不到一百个敌兵而已。
平手汎秀归来未久,由和泉开来的四艘南蛮炮舰,二十艘安宅船,一百艘关船,水夫一千名,携带着相应的辎重补给,奉命赶到。
九鬼嘉隆感受到压力,亲自陪同木下秀长前来觐见,咬着牙承诺了将会在三日内再次加强水面上的支援力度。
见此,家臣们纷纷提出请求,希望从海面上发动炮击,配合攻城。
但实际操作时,发现此城看似临海,实则距离水面没那么近,以舰炮的射程,想攻击城墙是十分勉强,只能作罢。
仔细观察一番,这刈谷城规模不大,却是材料扎实,结构紧凑,布局合理,只要有适当兵力防守,确实是不易攻克。
城的规模小有时反而是优势,因为攻方的兵马难以展开。狭窄的通道很容易打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状态。
现在水野信元据说有一千五百到两千人马,心怀着决死的意志,坚定不移的固守,还真是不太好对付。
军中将领们认为至少需要二十日左右的围攻,才能夺取刈谷城,保守一些的则认为要三十到四十日,甚至更久。当然,如果不计牺牲,昼夜猛攻,肯定能大大加快速度,只是伤亡数字就一定会很惊人了,对士兵士气的消磨也会很严重。
届时如何再与武田信玄的主力部队作战呢?
平手汎秀自来到尾张以后,聚集人心,鼓舞斗志,夺回清州,击退高坂山县,等等只花了十几日功夫,没想到面对小小的刈谷城居然如此头疼。
忽然颇能理解诸葛武侯北伐时被陈仓郝昭阻挡的失落感。
在这个缺乏重型火力的时代,一旦守城方做好各方面的充分准备,便是卧龙也只能徒呼奈何,何况余者呢?
除了静待时间消磨以外好像别无选择。
通常来说,面对立场并不坚定的国人众,应该优先选择调略手段。而水野信元,本来绝对不会是一个坚定投靠武田家的铁杆“叛徒”。
但那人不知受了什么欺骗,误以为会被平手汎秀清洗掉,所以先下手为强,诱杀了寺田安大夫为首的近千名和泉众。
这下就没办法善了啦。
和泉人死得如此惨痛,淡路、纪伊,四国等等各地豪族,多少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态,若不能报仇雪恨,表明平手氏有能力维护家臣的安全,那以后队伍可还怎么好带?
尽管,宏观与长远的眼光上看,寺田安大夫等人的死其实是利大于弊的——这种阴暗心思显然没法对外诉说。
所以和平解决方案就不用考虑了。
于是命各方部队依序集结,点清人数,回归正常编制,然后兴作土木,构筑工事,打造器械,做好长久围困,至少一个月的准备。
接下来二三日,按照预定计划,颇有耐心地,一步步削弱水野信元的城防,同时时刻警惕着武田先锋部队是否有再次西进的势头。
而织田信忠、德川信康则是在急忙收复失地,在尾张、三河重新建立各地的防卫据点。
然后等到的却是德川家康的消息。
从滨松城突围而出使者,风尘仆仆满身血污地出现在了平手汎秀面前,送来急报。
一反过去“远江尚足稳守,请平手刑部相机而动,无需为我家康贸然前驱,反而为武田大膳为趁”的语调。
信中直言:“近日武田大膳忽然猛攻,我家二俣城遇奇袭陷落,野田城粮仓被毁迫于无奈议和退城,高天神城情报断绝不知遭何境遇。数日内滨松城前屏障尽失,城外之围亦大大增强,盼平手刑部十日之内来援。”
如此叫苦,完全不是德川家康的作风。
可见局势确实是十分危急了。
得信平手汎秀顿时大惊。
随即德川信康亲自来到阵前,急切恳求出兵救援,织田信忠亦派佐佐成政前来商议表示关注。
德川信康身为人子肯定不能看着老爹败亡(他娘怎么想是另一回事),织田信忠也很不愿意失去这个隔绝大老虎的缓冲。
但他们自度并无足够力量扭转局势。
必须早做决断了。
平手汎秀也不免焦急。
无论德川家康阵亡,或是顶不住压力降伏,都会导致“讨伐武田”大战略遭到严重挫折,就此刷声望的计划也要泡汤。
武田信玄也不愧为人杰,面临着大片地盘得而复失,功败垂成的局面,丝毫不为“沉没成本”所动,反而将武田胜赖、山县、高坂他们撤回来的人马,全部投入到了远江,力求一举解决德川家康。
原本平手汎秀的思路,是在尾张、三河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筑好防线等待敌人进攻的。按常理,一般人肯定接受不了到嘴边的鸭子飞掉,肯定要来找回场面的啊!
那么滨松之围自解无疑。
没想到武田信玄居然如此务实。
现在倒有些围点打援,围德川而引诱平手的意思在里面了!
小小刈谷城,忽然成为极其棘手的问题了。
须知德川家康已经经历了多日围困,城内军心和补给的情况,未必就优于水野信元。而他的名望地位,却又远远高于水野信元。
倘若刈谷城迟迟不能克,反是滨松城出了问题,局势可谓大大不妙。
但抛下刈谷城,去跟武田军决战,也很不明智。
自己这边联军组成复杂,人心不定,人家那边却是一门心思要西进上洛,而且甲斐军的野战能力一向是很著名的……
该怎么办呢?
久经沙场的岩成友通分析到:“再过最多一个半月功夫,就到了秋收之季,武田、织田、德川他们以农兵为主要战力,届时势必要归乡休整。武田大膳集重兵于远江,就算攻克滨松,上半年内亦不会再有余力涉足三河、尾张。也就是说,敌方的胃口已经大大缩小了啊!”
对此中村一氏、浅野长吉等人感到自豪:“原本,‘甲斐之虎’大有一口气席卷远三尾三国的局面,主公一到,不足一月他们的目标就变成仅限于远江一国,看来武田大膳虽然居于东国,也知道我平手氏的威名啊!”
行事稳健的河田长亲,则是于仅有数名高层在场情况下,劝谏说:“远江失守,对织田、德川来说固然是切肤之痛,于我们却无必然利害。与武田战至此,已是收获颇丰,不如见好就收,来年再决胜负如何!否则刈谷这根钉子未拔,却挥军东进,似乎正中敌方下怀啊!”
而本多正信则是非常直言不讳地反驳说:“若按照河田大人所言施行,主公成为天下之范的时间,将会向后推迟十年,或者更长!既然已经声明要奉法讨逆,岂可对德川不闻不问呢?”
闻之河田长亲也不闹不怒,只是淡然反问:“素问本多殿谋略过人,庙算神机,是天下第一流的智者,不知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呵呵……”本多正信诡笑了一下,“岂敢岂敢,论及军学、政务、谋略之类正大光明的本事,在下是远远不如河田大人您了,自然不敢妄言。只是鄙人自幼见惯了鸡鸣狗盗,三教九流之徒,对人心的阴暗之处,大概比您了解得要多一些……”
“此言何解?”河田长亲依然面无表情,声调淡然。
“正信不才,勉强想出三策,请主公定夺……”(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毒士之谋
“如果主公采纳河田大人所言,以见好就收,谨慎保身为上,不需积极救援滨松城的德川家康大人。不过,必须要同时向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大人作出承诺:一旦家康大人有丝毫降伏变节之趋势,我家将全力支持信康大人取而代之,成为德川家之主!鄙人有信心作为使者说服他接受这个提议。”
本多正信低沉幽然的嗓音,在军帐中轻轻回荡。
“你这是……要鼓动德川家内纷吗?”河田长亲色变,“滨松城的家康大人是否有降伏变节之趋势,这完全是看你怎么说的,随手加一个罪名也不奇怪。”
“是德川家本就有内纷的迹象而已。”本多正信淡淡笑着解释道,“这一点——河田大人久居在外,或许尚未得知,否则区区鄙人,何德何能,可以鼓动其内纷呢?”
“当然不敢不相信本多殿的悬河之辩,我也不是没听说过德川家中的内纷迹象,不过,人家终究是父子,贸然加以离间,难度实在太高,恐怕不太可能成功才是吧。”中村一氏表示了质疑。
“这个么……”本多正信瞟了一眼,低头说到:“在下乃是生于三河的本地人,至今仍与一些亲朋保持着联络,所以信息渠道比您可能更胜一些……冈崎城的信康大人,或许并无自立之心,但冈崎城的其他人就说不定了,甚至于滨松城那边……对了,加藤殿也是三河人,何不请他说话呢?”
难得列席高层军议的加藤教明,一直持着谨小慎微的态度,此刻被点到名,也只是深深埋下头去,惶恐回应说:“鄙人虽然也是出身三河,但早已与乡亲故旧没有任何交情,所以什么也不敢说。”
听了这话,河田长亲皱了皱眉,稍有不悦。中村一氏面无表情,不见喜怒。两人都没再说什么。
平手汎秀心不在焉地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是表示赞同,接着喃喃自语道:“不救援冈崎,可能导致最坏的结果,就是三河、远江全面倒向武田氏。如果挑动德川内斗的话,至少能保证三河的稳定,有意思,有趣,有创意……”
虽然自语,却也清晰传到家臣耳中。
只是仍未断定可否。
方才好似在打盹的庆次忽而睁开双目,询问到:“我听懂了,这么做就等于是预先默认德川家康大人会向武田屈服。但还有一事不解。就算是我们鼎力支持,那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就一定会加以配合吗?他为何不跟随其父一道投了武田氏呢?”
“自然是因为——我们平手氏,对三河、远江两国领地起心思的可能性不大,而武田,则是明摆着要抢夺地盘而来。”河田长亲不假思索做出回应,而后恍然大悟,“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我们提前做好沟通的话,滨松城的家康大人,未必会因此事恼火,反而可能暗喜也未可知!说不定他老人家会主动命令冈崎城的信康配合我们行动!”
这么一说开,众人才懂了本多正信的详细谋划。
不仅生出各种情绪复杂的嗟叹。
而本多正信只是颔首一笑,瞬间将露出的锋芒收了回去。
只是平手汎秀仍然无动于衷。
此时岩成友通闻弦歌而知雅意,追问到:“本多殿说了有三策。看刚才的意思是……根据不同的军事策略,您会提出相对应的谋划方案,对吧?”
“然也。岩成大人果然慧眼。”本多正信伏下身去施礼,“刚才只是基于不救援滨松城的情况。如果,主公最终决定分兵救援滨松的话……自然该有别的处置方案。”
“此言何解?”岩成友通很好扮演了捧哏角色,继续发问。
“如果要救援滨松,那么就要尽量避免德川家康大人倒向武田。既然如此,离间他们父子就没有必要了。相应我们只需要考虑,如何最有效解除远江之危。”本多正信的眼光开始重新锐利起来。
“究竟该如何?”岩成友通很有耐心的再次询问。
“由于刈谷城这跟钉子在背后,主力与敌作战殊为不智。只宜在正面故布疑阵,另选奇兵,走水路绕过武田军主力,直扑骏河,甚至攻向甲斐。”本多正信从容应答道:“围魏救赵,向来是兵法中的正理。”
“呵呵……”中村一氏脸上出现十分友善的笑容,“本多殿此计,倒与鄙人先前想法不谋而合。只是我思来想去,总无法解决的问题是——这支走水路的奇兵,一旦入了甲斐的山地,该如何出来呢?”
中村一氏的质疑令众人不禁点头。
确实围魏救赵总是很有效果的计划,武田胜赖从清州撤出时,也用了一次这招,跑到岐阜城下烧杀抢掠了一番。
但问题在于,武田氏已经在美浓东部、三河北部等地布置了许多兵力,很方便接应从岐阜城撤回来的人。
而联军目前全面处于守势,任何人孤军逆袭到甲斐去,周围几百里都没有友军了。
提出这个计划,简直大失本多正信的水准,令人不免看低了一眼。
唯有平手汎秀眼珠内生出一闪而逝的光彩。
面对着怀疑的目光,本多正信微笑着缓缓反驳到:“中村大人,您的话倒让我有些奇怪了。非得让这支奇兵安全折返,才能帮德川家保住滨松城吗?”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河田长亲立即反应过来,不住摇头,批驳道:“太不可取!身为大将,怎么可以下达必死的命令?这种事一旦多发生几次,便会尽失军心。”
岩成友通亦十分不以为然:“连安全折返的计划都没有,将士明知毫无退路,恐怕也不情愿执行任务,说不定半路便哗变倒戈了。”
而中村一氏反倒故意表示赞同:“从理智上讲,现在离秋收仅有四十日光阴,只要派出奇兵,打乱武田氏的布置,拖延足够时间,德川的滨松城即可转危为安。不过这种为了全局而牺牲士卒的事情,我的魄力比不上本多殿,是没有勇气去做决断的。”
本多正信沉着回应:“这支偏师确实会十分危险,但一旦归还,便是殊世之功。我相信军中定有人愿意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博取前程。事实上,我就认为一个这样的人。”
平手汎秀忽然皱了皱眉。
他并不是在道德上讨厌这个策略,只是想到了一些杂乱的事。
在穿越者的记忆中,好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德川被围困,武田来势汹汹,畿内大军来不及救援,只派了几千偏师帮忙,最终是一败涂地,“进退皆能”和“退之”成功逃脱,但某个倒霉蛋不幸战殁……
因为这不经意的一皱眉,家臣们似乎觉察到什么,没在这个话题停留。
岩成友通再次发问,本多正信又抛出一个“毒计”。
“主公深谋远虑,神机妙算,臣下实在望尘莫及,不敢揣度。若是您打算率军前往远江,与武田主力一战的话……鄙人倒有个主意解决刈谷城这跟钉子。”
“噢?不妨说来听听?”说到这里。平手汎秀似乎也起了一点兴趣。
“水野信元之所以杀害我家的寺田大人,忽然倒戈,其实是受了欺骗和惊吓所致。这个误会是很容易解释清楚的。不妨请织田、德川两家出面,劝他弃暗投明,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快哉。”本多正信说出了跟人设不符的一番话。
“恐怕不妥。”岩成友通表示反对,“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总之是下了狠手,杀了我家数百名国人众!若轻易饶恕此人,只怕有不少外样会离心离德。”
“在线可并未说要饶恕此人啊!”本多正信佯装出无辜的样子。
“那您刚才……”岩成友通怔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惊道:“您的意思是……在其中玩弄一下文字游戏,先让织田、德川出面,承诺水野信元的人身安全,待其解除武装之后,我们再抓住言辞漏洞,强行料理了此人……如此一来,织田德川两家对我们必然会有些怨恨,但出于对抗武田的需要,他们也不敢翻脸。同时附近的国人众对织田德川将会有强烈的不满,那样的话……上下其手的机会说不定更多……”
“呵呵……今夜的月色倒是不错……”本多正信顾左右而言他。
河田长亲不禁嗟叹:“好个毒士!我实在庆幸,本多殿您是我的同僚,而非敌人。”
中村一氏、拜乡家嘉、加藤教明等人此时方才明了过来,纷纷倒吸冷气,生出复杂的表情,对这个毒士同僚感到佩服,又不免大为忌惮。
庆次彻底不再装睡着了,而是猛睁双目紧盯着本多正信上下打量,眼神既不是推崇,也不是鄙夷,而是疑惑。
同样疑惑的还有平手汎秀。
别看在众臣面前默不作声,究竟该怎么行动,他心里早已打好了腹稿。
本多正信的计略带来许多启发,能让事情更万无一失,但就算没有他的计略,也不至于就束手无策。
更让人不解的是——
如此三条玩弄人心的毒计,为什么不私下进言,而偏偏在几位重臣在场时,公开说出来呢?
营造这个“毒士”的形象,对他可有什么好处吗?(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当然是为了天下大义
良久之后,平手汎秀仿佛才从神游当中抽出神来,随意地点了点头,状似轻松地开口说:“弥八郎(本多正信)说的不错,可谓是面面俱到,考虑了对事情不同的应对方案,很好,不愧是我家臣中足智多谋排名第一的人物。”
做出这个评价的时候,当事人尚且淡定,但有一两个人的脸色明显发生了变动。
然而,平手汎秀目不斜视,对此似乎全然未见。他顿了顿,仿佛思考了一下措辞,忽又笑道:“然后适才各位所言,都有一个很不妥当的地方。”
此言一出,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乃至本多正信皆略感惊讶,中村一氏、加藤教明、拜乡家嘉则是颇为茫然,唯有庆次若有所思。
不过最突出的还是刚刚随着运输队到达前线的浅野长吉,他是一脸“我完全听不懂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可耻反而很骄傲”的表情,非常欠揍。
幸好没有人会当真揍他。
接着平手汎秀没在故弄玄虚,而是伸出手指,重重敲了敲桌板,同时直起腰杆,坐正了身子,提高音量:“各位回忆一下,我们千里迢迢,从和泉到京都,再到此地,耗费了无数精力和钱粮,牺牲了许多的部众,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从织田、德川身上获取土地、金银、或者其他的回报吗?这个他们只怕是想给也给不出来吧!”
“啊哈……”这时候庆次忽然讪笑了两下,半开玩笑地试探回答到:“当然是为了天下大义!武田大膳抬出已被朝廷废黜的前任关白作旗号,又拿一个身份不明的遗腹子来挑战当今公方的地位,此举乃是行大不逆,十恶不赦的!为了讨伐这种行为,我们身为武士,自是责无旁贷,要将虚名和利益完全置之度外了!”
话说得很正气凛然,但他不停地挤眉弄眼,的表情充满了夸张和讽刺的意味。
不过平手汎秀恍如未闻,睁着眼就忽略了这些不协调的小插曲,重重点头道:“很好!庆次此言甚善!吾作为叔父,见你今日终于知晓大义,十分欣慰。”
接着也不顾众臣反应,再次提高声调,肃然道:“现在滨松城的德川大人,面临着十分危险的局面,结果你们却纷纷劝说我驻足不前?这断然不可!否则日后定会遭人质疑,又如何能继续让东海道地方的百姓们,相信我们是为了大义而来?”
“……主公高瞻远瞩,下臣受教了。救援滨松城,当然势在必行。然而……”河田长亲忍不住出言,“既然局势十分紧张,那么如何救援,才是值得思虑的问题。”
“河田殿……依老夫看,兵阵军法上的事姑且倒可以暂时不谈,但……”岩成友通接过话头,“首先要向外界展示我家决不妥协的斗志,尤其是向武田、德川展示……”
“嗯……用兵的方略,当然要小心谨慎,以防万一,再怎么仔细也不过分。”平手汎秀眯着眼微微点头,“但进兵解救滨松城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
说到这里,平手秀益又呈现思索之态,本多正信一副理所当然表情悄悄点头,其余众人也渐渐领悟过来。
当然也未免产生新的疑惑——虽然大部分人并不言。
心思鲁直的拜乡家嘉却是径直开口,疑惑问道:“主公!如何能在小心谨慎的同时,又展示出坚定不移的态度呢?请恕小人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该如何指挥了……”
平手汎秀毫不感到意外,笑了一笑,以不容反驳的语调回答说:“从明日午时起,我的马印和军旗,就会朝着东面滨松城的方面移动,并且在远江局势稳定之前,绝不会后退一步。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
“……咦……”几名家臣发出低声的惊叹,却都不敢抬头说话。
但平手汎秀仍只当未见,挥了挥手里的折扇,开始正式布置起任务来:
“新九郎(河田长亲),与冈崎城交涉的任务交给你了。确保让德川信康相信,万一有变,我会全力支持他继承德川家主之位。不要从信康本人着手,先从他身边的亲信开始,比如石川数正、平岩亲吉等。还有个可能更有影响力的是其母筑山殿……当然想见到她或许并不简单,我会让虎哉宗乙大师协助你的,临济宗在三河还算有些牌面。”
“是!”
河田长亲干净利索地伏身领命。
以他这一年来在四国的历练来看,比较擅长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问题,应对这种场面大约可以胜任。
平手汎秀轻轻捋须点头,接着发号施令:“弥兵卫(浅野长吉),你去联系织田、德川两家,拜托他们从中协调,帮忙劝说刈谷城投降。你要向他们作出‘水野信元可以得到原谅’的暗示,但不可有任何字据为证,明白了吗?就像同和泉的商人打交道一样,发挥文字游戏的艺术。”
“噢……属下明白了。请您放心。”
浅野长吉心领神会。
他长期以来主要是主持岸和田城下町的贸易行动,跟奸商打交道的机会极多,以这个机灵性子总该学到不少歪招了。
接着平手汎秀指向岩成友通:“明日午时,全军向东进发,请您今晚就把命令传到,并安排好行进顺序。另外,从各备队选出一千名敢死之士,交给木下秀长,详细的任务我会单独与他交待清楚的。”
“遵命!”
岩成友通有些不太明白,但很明智的没有多嘴。
他猜测,主公并不会像本多正信所说的那么简单地派人袭扰敌后,一定有更多巧妙的变化在里面。
这猜测倒也没错。
然后又轮到下一个。
“庆次!赶紧去清点我们陆续运到的这批‘特殊货物’!明日上午按照先前约定分发下去。不可有了差池!”
“……什么来着……啊记起来了……不,我真的没忘,只是开玩笑……”
平手秀益故作大大咧咧玩忽职守的样子,被瞪了之后却又十分心虚灰溜溜地低头辩解。
听到有新的装备要分发给各军,加藤教明一下有点好奇,但转头一看,拜乡家嘉毫无异色似乎心知肚明,顿时觉得略有酸意。
倒是另一个势大将,知行高达五千石的香西长信,很明白自己地位,小心翼翼没露任何情绪出来。
平手汎秀静了一会儿,复又看回到本多正信,赞道:“弥八郎啊,你确实是不凡,出的三个主意,有些我是想到了,但你也提供了新的角度,有些我是完全没想到的。我想了一想,感觉这三个主意,都用得上。不过……虽然想要加以表彰,却不得不先指使一件格外艰难的任务给你。”
“此故所愿尔,下臣甘之如饴。”本多正信很冷静地伏身施礼。
他习惯性无视了同僚们投过来各种复杂的目光。
“那么就——麻烦你去一趟北陆吧。”平手汎秀下意识侧首向北看去。
“北陆?上杉吗?”本多正信今日第一次露出惊讶之色,“上杉弹正似乎正与一向宗争夺越中的肥沃土地,就算您想联络他夹击武田,恐怕也是……”
“没错,武田大膳就是用一向宗在越中牵制上杉的。”平手汎秀眼中露出一丝厉色,“不仅如此,还反复收买石山本愿寺中的旁系高僧,说些不利于我的风言风语,连显如上人也不能尽数压制住。我也是刚刚收到书信,才知道这一点。那么,既然都如此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下臣该做些什么呢?”本多正信很聪明地没有询问上述事件的细节,而是先关注了自己的差事。
“居中调解,令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讲和!”
此言一出,本多正信更加惊讶了,下意识便觉得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
争抢地盘的合战,又不是因误会而起,这还能怎么调解?难道一向宗会同意让出越中给上杉?或者反过来,上杉愿意让出越中给一向宗?
但他依旧垂首不语,低头称了句“遵命。”
没有丝毫抱怨。
反倒是其他同僚,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皱眉不悦。
见之平手汎秀哈哈大笑了一下,补充到:“别慌,不要觉得任务很难!你先快马到京都,回合了本愿寺的下间赖纯大人,再去北陆!那些在越中站稳脚跟的一向宗门徒,自然没有放弃产业的道理,然而石山的显如上人,那是统筹全局的,不会太过坚持这些尺寸之利。只要令加贺、能登的门徒服从命令,顾全大局,只凭越中一地,断然不是上杉弹正的对手无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当然不能不明白了。
本多正信不禁自语:“外人皆以为一向宗是团结一心,谁知也有复杂的内部关系。足以有我家渔利的空间。”
平手汎秀问道:“你可不是外人,莫非忘了你自己就是信徒吗?”
本多正信答道:“跟随主公良久,耳濡目染,见贤思齐,便渐渐不记得自己信的,究竟是哪一宗哪一派了。”
君臣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之中。(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日行16公里的驰援
收到德川家康求援急信之后的第二日下午,平手汎秀慷慨激昂,力排众议,定下“义不容辞”的方针,率领军队毅然向东进击。
只留下少数人监视刈谷城的水野信元。
由当前驻地前往滨松城,全程约七百町路程(70公里)。按正常行军速度需要三日,如果是急行军的话,两天就能到。
但平手汎秀思考了一番,出于对武田信玄这个对手的尊重,保持了一贯“大胆发言,小心用兵”的优良传统,不容置疑地命令各部队,每日向前移动一百六十町(16公里),确保五日之后到达目的地即可。
至于滨松城会不在半路上就失守嘛……
“德川三河的为人,我素知之,他言出如山,说是能再坚持十日,就一定不会少于十日。尔等不需有丝毫疑虑。所以我军务必要戒骄戒躁,稳步向前,方才对得起德川三河大人的奋战啊!”
——平手汎秀是如此解释的。
当然这并不足以令利益相关的人信服。
德川信康就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急得如火烧眉毛,仪态也就不怎么顾得上,说了些“就算阁下推托,吾一人一枪也定要驰援滨松城”之类不合时宜的狠话,作势就要先走。
对这种无礼行径,家臣们和附属国人们都纷纷感到气愤:咱们刑部大人最是急公好义,嫉恶如仇,向来与逆贼势不两立,只是担忧兵戈凶险,行事稳健一些罢了,此乃老成持国之举,如何能说是“推托”呢?
不过平手汎秀却只笑笑:小儿辈不懂事,何必苛责?
此所谓海纳百川,虚怀若谷是也。
但河田长亲与虎哉宗乙走通了冈崎城的上层关系,然后筑山殿、石川数正出于种种目的,一起出面劝住了德川信康,平岩亲吉则想办法联系滨松城,询问家康的意见。
他们当然也有道理:“主公若是终究难以救援出来,我家总需要有个应急的章程曲调才是,决不能一夜之间让人心散了。”
据平手汎秀的见闻,三河的许多中上层谱代武士,对此其实是非常乐见的。
大概是因为德川家康精明强干,外宽内严,御下有术,任人重贤,启用了不少外乡人与寒微之士,令混资历的“子弟兵”十分难受。相比之下,他儿子则显得轻信于人,很好忽悠——不对,应该说是“仁厚仗义”。
德川信康本是满腔热血一心杀敌救父,结果被母亲与老师一忽悠,又没了主意,不知该快还是该慢,只能跟着平手军的步调,保持在前方稍南处。
至于织田信忠,他的积极性比平手汎秀还要更低上许多,要不是面子始终挨不过,可能就缩回去尾张甚至美浓,不打算过来了。
包括下面的家臣,也都缺乏战意。
这倒不能完全怪他们见死不救或者畏敌如虎。
连续作战,胜少败多,自春后开战以来两三个月内,织田家的直属旗本兵力减员十分严重,当前可战之兵恐怕不到一半。
尾张国众能力不太可靠,美浓国众立场值得警惕,况且这俩各自也有不少的折损。
南近江、北伊势等级,自保尚且存在压力,只能是名义上还从属听命于织田信忠,实际提供不了一兵一卒。
反而平手汎秀还贴了些人到那些次要战线去支援。
(第五十章中,带兵支援北伊势的将领,写作了中村一氏,但我却记作了一门众野口政利,此处产生了前后矛盾。后文一律统一为野口政利)
总之就是说织田信忠的情况十分不妙,理论上,不管德川家康再怎么危险再怎么紧急,都是有心无力,没法帮忙的了。
然而有平手汎秀这“急公好义,嫉恶如仇”的榜样在侧,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就太丢脸了啊!
于是织田信忠拆东墙补西墙,抽出来二千多生力军来,又从尾张、美浓国人众中,各取千余兵,凑集五千军势。
带队的是唯一一个请缨的重臣,池田恒兴。
然后强行把刚成为平手家女婿的佐佐秀成拉去当了副将。
如此,不管是战阵中相互照拂,还是后面论功行赏,平手汎秀总要给点面子。
其他人就留在尾张休整了。
这番周折花了两天功夫,所以也比平手军迟了两天出发。
可是,那池田恒兴竟像是十分积极请战,脚程颇速,只花了两天时间就追上来了。
此时,平手军正隔着百多町(约十公里)距离,与武田的围城部队对峙。
……
趁着这段时间,平手汎秀抽空过问了一下狙杀土屋昌恒时的实际情况。
本来没啥干连的可儿才藏非常坚持“线膛铁炮瞄准距离不可能超过一百二十步”的观点,铃木秀元在其鼓励(胁迫)之下也站了出来。
然后平手汎秀找了十三四个熟悉铁炮的亲卫兵,在河边做了几次尝试。
全都持着优选的特制铁炮,分别在不同的距离上一齐射击,以直径三尺的大竹筐悬挂起来作为靶子。
结果出人意料。
二百步的距离上,每人各发一弹,仅有一人侥幸中的,擦到竹筐的边缘。
百六十步,有一人射中靶子中心,一人打到外环偏左。
百二十步,仍然只有区区三人中的,包括一个将将擦到的。
再移近至八十步,终于有七人射中目标,可算是过了半数,场面没有太难看。
如此说来,铃木秀元带人接近到百步之内,再行射击,确实是正确的决定。真的如平手汎秀所言,在三百步距离以外的话,那命中概率可能跟中彩票头奖差不多。
亦即证明,膛线这玩意儿的作用,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但平手汎秀亲眼看到,“春田屋”试验时,田付景澄在百五十步内有七成命中率,两百步内亦有三成左右,所以才相信了“三百步外仍有一定可能命中”的说法。
这就很尴尬了。
立即写信问询此事。
数日后在行军途中收到回复,田付景澄坦诚,他自己对铁炮的内部构造,膛线的刻画,火药的配比,以及靶子的位置全都反复钻研,了如指掌,才能做到神射,普通士兵是不太可能接近这种水准的。
再者他作为“御前试合”的冠军,射击技术也的确远超凡人。
不过这也是为了“在刑部大人面前展露最佳表现”,总不能说是有罪吧?
显然在小作坊为主的时代,大家还没有形成“制式商品”的意识。尽管“春田屋”已经朝那个方向在努力了。
考虑到这一点,平手汎秀没有太过苛责,只提到将来武器试用需要更严格的流程,模拟战场的真实情况,而不是窝在实验室里创造理想结果。
这个制度改革,一回去就要实施。
无论怎么说,比起普通铁炮三十步之内才值得瞄准,五十步就完全看天吃饭的情况,还是好得太多。
铃木秀元违反军令的事,只训斥了一下,没落到实处。
也没法落了——池田恒兴带着五千织田军急匆匆追上来,第一时间就来求见。
他还特意拉上了佐佐秀成,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只有见一见了。
正巧先行的斥候队折返回来,探明了武田军的大致布置。
现在平手麾下联军二万三千,加上织田军五千,冈崎军三千,位于滨松城西北方向,约十多公里处,背靠着高一千多尺的三岳山,前方有宽十余步的小河相隔,占着地利,倒不怕武田军攻打过来。
但在战场另一边,武田大军不仅牢牢围住滨松,并且还有余力展开阵型,左右两侧都有延伸出去的部队,感觉像是摆好了口袋,等着围点打援似的。
这就有些麻烦了。
武田信玄可以静待滨松城耗光士气弹尽粮绝,平手汎秀却不能坐视德川家康败亡或降伏。
然而主动进兵也是很麻烦的,翻过面前这条小河,再往前走,直到海边,几乎遇不到任何的山川阻拦,是一片平原坦途,只有非常容易跨越的小山丘和小溪流了。
这也就是远江一国用以种植粮食的肥沃土地了。
“三河人去打仗,远江人种大米,骏河人整日高歌”的说法便来自于此。
数量并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在如此毫无遮蔽的坦途上去进攻以野战能力著称的甲信军团,怎么看都不太明智。
平手汎秀思来想去,还是得以场外行动为主,同时不得不做好德川家康保不住的心理准备。
接着池田恒兴与佐佐秀成进来了。
平手汎秀便讲大致情况分享了一下。
池田恒兴仔细听完,丝毫没反驳,十分爽快拍胸脯说到:“但有用武之处,请刑部大人尽快吩咐,鄙人唯一愿望,是能身先士卒,站在与武田逆贼厮杀的最激烈之处。”
平手汎秀听得诡异,连忙劝阻:“您身为五千军势之主,恐怕不宜涉险。”
池田恒兴果断摇头:“我知道尾张军近来的战力不足服众,但这次我们精心挑选,还请刑部大人信我一次。”
听他话中,颇有慷慨悲歌之意,隐约竟有些死志在里面。
闻之平手汎秀不由惊叹。
再仔细一看,池田恒兴伤口新愈,衣襟和袖口还露着纱布,面色亦是有些苍白,但整个人却呈现出一副决心已定,不容置疑的气质。
令人颇为陌生,亦不知如何去反驳。(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强弩之末(上)
元龟五年,七月初三。
滨松城西,浜名湖畔,武田信玄忽在寅时三刻睁开眼睛,随即再无法入睡了。
远江本就临着海洋,此刻又驻营在湖边,气温算不上太高,但武田信玄这段时间以来,总觉得体内有一丝不明不白的阳烈火气在不断萦绕,使人精力格外旺盛,不怎么需要休息。
每日只睡了二三个时辰,依然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甚至动起身子骨来,也仿佛比前些年更利索些。
隐约竟似乎是重焕青春的趋势。
包括那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现在偶尔也会在清晨初醒的时候略加拜访。虽不比年少时一柱擎天,意气风发,却也正应了老树逢春,百折不挠的意境。
不知是年初那场大祭的功劳呢?还是大加采购的补药起了疗效?
管他如何,反正有用就好。
虽然也随之出现了无故失神,头疼脑热,眼酸手麻等等一些症状,但是瑕不掩瑜。那可能是神佛的庇佑过于隆重,血肉凡胎不能完全承受,抑或是补药的药性过度,引起些微的副作用罢了。
乐观估计一下,摆平了远江战事之后,回到甲斐,可以叫人悄悄查访家臣豪族之中有哪些貌美贤淑的未婚女子,考虑充实一下荒废已久的内院了……
当年外号“十六文先生”的那个神医……叫什么来着?什么田,德什么来着?还念叨说“暗疾甚广,若继续劳形于案牍刀兵,而不善加休养生息,恐怕寿数止于半百”。
实在荒谬得很。
去年我晴信便满了半百,反倒是这神医三年前病重不治。
可见所谓“内行人”的说法,也未见得都是靠谱的。
武田信玄睁着眼睛在卧榻上稍微躺了一会儿,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干脆去处理一下正事好了。
于是干净利索地翻身起床,也懒得唤人,亲自披了件薄衣,便掀开帘子探出。
外面点了四盏灯,亮得通透,一览无余。除了两个慌忙跪爬过来伺候的杂役之外,还有时刻听命的“奥近习众”,这些小伙子们分为几个班次,轮流任值,保证绝无间断。
今夜的负责人,正是最受信赖的武藤喜兵卫。
此人出自北信浓豪族真田氏,生得五短身材,武艺也是稀疏,但自幼机敏过人,最善察言观色,波澜不惊,喜怒不形,颇有智将之范。
武藤喜兵卫见了主上,毫不诧异,伏跪施了一礼,起身从旁边灯下桌板上取来一叠稿纸,快步呈上,道:“禀御馆大人,这是两个时辰前送来的情报,西北面敌军的数目和布置,大体已经知晓了。”
“嗯。”武田信玄摸了摸胡子,跨步上前伸手要接,却不知怎的一脚没踩实在地上,忽一踉跄,险些跌倒。
大概是刚起床,精神还有些恍惚吧。
武田信玄认为问题不大,并不当回事,只是索性叫仆役取来马扎,就地坐下,继续看纸上的文字。
一旁武藤喜兵卫双目中的忧色一闪而逝,毫不敢声张。
一个月之前,御馆大人还会自称“年已老迈”的,最近几天,不知何时起却忽然极端避讳这一类话题了。
昨日,三枝守友来到大帐通报消息时,只因劝谏了一句“御馆大人似有微恙,还望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便惹得主君勃然大怒,竟要治他的罪。
幸得内藤昌丰当场求情,最终才将这名刚立了功的武将,派到后方去运粮草了事。
此举大异于武田家往日的作风,令知情者尽皆胆寒——当然,在场的人都不是心里没数的长舌头,所以知情者也没几个。
那三枝守友乃是甲斐谱代出身,元服后被选为武田信玄的侧近亲卫,出人头地之后又娶了山县昌景的闺女做老婆,可谓是嫡系中的嫡系,亲信中的亲信。
连此等人,都免不得被一阵训斥,那么,武藤喜兵卫这个外样出身,毫无根基的近臣,自然只能更加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敢逾距了。
三枝守友说不得就罢了,连内藤昌丰也避而不言,估计……只有极少数几人,才能劝得御馆大人正视事实。
可惜武田信廉留守甲斐,高坂昌信忙于掌兵,另一个胜赖少主,不知道是太拘束还是没心眼,一进大帐就老老实实低头跪坐着,好像一直没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
唉……
武藤喜兵卫这一走神,那边武田信玄已经捋须而笑:“平手、织田、加之冈崎德川,亦不过三万余人罢了。如此看来前日虽三河、尾张诸地得而复失,但终究重创了织田势,已经足以让人满意。”
见状武藤喜兵卫连忙接过话头:“我记得,您以前说过,唯一所虑的,就是平手刑部篡夺了尾美二国的职权,那将是我武田家的大患……现在看来并不会发生。”
“是啊!”武田信玄不自觉扬了一下眉毛,“但喜兵卫你大概忘了,当时我就说过,织田左近的智术和胸怀远逊其父,大概不愿对外人言听计从。而平手刑部未免太惜虚名,始终放不下颜面去篡取织田氏的基业。所以这个‘唯一所虑’,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啊……原来如此,鄙人的记忆力,果然无法与主公您相比。”武藤喜兵卫佯作惭愧窘迫状。
“哈哈……”武田信玄爽朗大笑,然后毫不留情戳破这个马屁:“你这小子,故意装傻总是装得不像!但虽然不像,却还挺有趣的,哈哈……”
废话,装太像了您真以为我傻怎么办,一个北信浓外样我容易吗……武藤喜兵卫心中腹诽了一下,陪着笑笑,然后立即转为正经,试探性发言道:“平手刑部花了四日,才从尾张来到远江,可谓慢到极致。到了以后,又是三日按兵不动,只在河流另一侧,隔着百町距离相望。足见他对您老人家的畏惧之盛……我看智将之说,恐怕也是浪得虚名。”
“不然,平手刑部确实是厉害人物,只是于军阵一道,稍有些见绌罢了。”武田信玄拈须而笑,“但我常说,武士之才并不限于军阵。越后上杉那般强盛,也只能坐视北信浓和西上野为我所得了。”
武藤喜兵卫连忙补充道:“方才您未醒来,我特意跟透波里的诸位上忍聊过,对付平手氏不可只探查军阵,更要警惕其他歪门邪道。”
“正是如此。”武田信玄点点头,“可有何发现吗?”
“倒是有些值得注意的。”武藤喜兵卫急忙回应:“首先是……我调查了土居昌恒大人的死因,似乎是被一百几十步外的铁炮射中,而且并非凑巧遇到流弹,很可能是刻意的狙杀。属下觉得,如果大肆公布平手家有特制铁炮的消息,可能影响军心,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平手家确实是有些不凡的铁炮。”武田信玄皱了皱眉,“那种刻了什么螺线的,比常见铁炮精准许多,但装弹极慢。我倒也买过这玩意儿,可是真正的良作似乎是不卖的……这样吧,此事不可轻忽也不可能过度重视,你给我写一道命令下去,这次作战中,诸将领需以指挥士兵为首务,不可一味恃勇斗狠,严禁主动发起一骑讨,若有违反者,所有斩获皆不计入功绩。”
“妙啊!身先士卒更容易遭遇射击,但专注于指挥部队,与麾下兵将在一道,就很难成为目标了。”武藤喜兵卫脸上充满了钦佩之意。
“还有别的吗?”武田信玄又问。
“刈谷城之事有些奇怪。”武藤喜兵卫继续禀报,“本来,以主公的神机妙算,策动水野信元与寺田安大夫互相猜忌,一举将前者策反,而且让水野信元与平手氏结下难解冤仇。可是……最近的消息是,平手刑部将此事委托给织田家,然后在织田左近担保水野信元全家老少的安全之后,双方再次达成和睦了……”
“确实奇怪……平手刑部怎么会做这种自损威信的事呢……”武田信玄低头想了一想,忽然眉间一动:“等等,你是说,织田左近担保了水野信元全家老少,而平手刑部未必同意了此事?”
“应该是……应该是默认的吧?”武藤喜兵卫犹豫不决,“否则织田信忠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啊……”
“呵呵,默认……”武田信玄冷笑,“喜兵卫你还是太年轻了,世间险恶知之不详啊……平手刑部处理此事的思路我大概猜到了,哼哼……”
“……另外,还有就是一个诡异的传闻。”武藤喜兵卫明智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听说,有些附近的百姓在谣传‘德川三河殿(家康)已经战死,冈崎殿(德川信康)已经继位为家主了。’属下暂时不能判断,这究竟是市井坊间偶然生起的,还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竟有此事?”今日第一次,武田信玄脸上出现了惊讶,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平手刑部确实有点手段,这一招虽然不能阻拦我获得远江,却可以大大延缓我从远江趁胜夺取三河的步伐。看来要改变一下措辞了,对于德川三河的赏格,需要加以调整。取其首级者,依旧是加封知行百贯。另外补充,生擒或劝降成功的,加封知行三百贯!”
“是!”武藤喜兵卫伏身领命,立即着手去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