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进幕府的织田旧臣
“浅井家占了室津城?那便等于是夺走了备前一国大半的商业收入了……浦上宗景看来还是不成了,只盼他多撑几年吧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宇喜多直家会有什么表现呢?要是能找到足够隐蔽的渠道,暗中给他一点支援就再好不过了。”
“毛利陆奥(元就)去世了吗?想必丧事办完,吉川会立即返回山阴,尼子复兴军理应不是对手。可惜小早川抽身出来,四国可就不能随我折腾了……不知道毛利辉元会把直属部队的重心会放在哪里,希望坚持北九州不动摇,否则投入到畿内来也是个麻烦。”
“连眼皮都不能眨动的北条相模(氏康)仅仅只是活着,居然依然可以令他儿子不敢改变外交路线。北条氏政其实也不算庸物,只是在父辈的对比之下就显得拙劣了。武田依旧不敢大规模西进倒是不坏,每多拖一时都是我家的利好。”
“幕府居然借着柴田幽居,竹中暂摄的功夫,大肆拉拢南近江豪族……时机倒是不错,然而授予名分对小势力们吸引力是有限的,倘若不能以军事胜利来强化声威,终究是水月镜花。竹中的说服力可不仅仅来自于人脉。”
“北陆……朝仓家难不成还能玩出什么花活来吗?无非是听命于公方大人的人斗不过保守派,扶植幼侄入嗣以遥控越前的目的无法达成而已。这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朝仓义景毕竟还活着,公方大人实在太过急切,姿态难看了些。不过应该不会产生什么巨变吧?”
“波多野、松永就罢了,筒井也有嫌疑?近畿就是这点不好,随便一个五万十万石的人,都可能有着不切实际的野心。将来有五千到一万人响应武田西上也不稀奇。更多估计是不可能的,毕竟没什么可用的名分。本愿寺这个亲家可一定要好好拉住。”
“当真抓住了武田家的暗探?不错不错,很是应急,正好可以表现出我与武田老贼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决心……”
迎来送往的间隙,平手秀抽空翻看了一下送上来的情报汇总,对周边的最新变化有了大致的了解。
顺便趁着独处,对着群雄大肆吐槽,以抒发被繁文缛节压抑出来的火气。
不过时间总还是有限,来不及仔细思考,就有人提醒说:“公方大人想必正在等候,主公准备何时动身呢?”
听了这话,平手秀叹了一叹,挥手唤来贴身仆役,伺候更衣换装,而后整肃精神踏进轿子,靠在后座上打起了瞌睡。
才刚刚送走天台宗的大师没多少功夫呢!
与诸势力谈笑风生这项工作,其实对身体的负担并不大,至少比骑马打仗行军赶路还是要轻松一些的,就是心里会感觉很劳累。
而且这种劳累很难用休息来化解。
坐了两刻钟的轿子,被人轻声唤醒,平手秀刚掀开帘子,便见到足利义昭摆出扫榻倒履的姿态,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得不以感激涕零、惶恐不安的态度回应。
无疑又要多扯不少的闲篇,耗费许多精力。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小憩片刻,回复的宝贵元气,就使用在如此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的客套上面了。
这就是平手秀宁愿在外征战,也不想久在中枢的原因。
“名分”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的事,于政治外交场合伤,投入过多的功夫,其实是不太值得的,而且有很高的边际效应。
但也没可能彻底远离京都,否则家臣和附属势力都会感到不安的。
土地、港町、兵戈、黄金、士卒、家臣,这些才是实在的东西,是驱使事业前进的根本动力。然而这些实在的东西,却又需要另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将其维系在一起才行。
总而言之,平手秀是颇觉得无奈的。
并不是厌恶政治恰恰相反还很热衷,只是自幼习惯了织田体系的务实高效,实在无法接受公卿僧侣和茶人们那种讲一句话要绕八百个弯子的方式。
偶尔应付一次倒还好,时间长了可是吃不消。
他的心思要被京都人知道,定会遭到暗地嘲笑,说什么“尾张武士始终还是不通礼法的乡下人”吧。
别的不提,就说对面,此时同样是连续会见客人的足利义昭,眼中有了血丝,脸色也稍嫌黯淡,然而神态中却是一股接近于病态的兴奋。
自从信长遇刺服软,来到御所幽居之后,将军大人身上好像就没有出现过哀婉、犹豫、愁苦之类的负面情绪了,事情顺意就激情四溢,反之则是怒不可遏。
倒像是跟魔王大人换了个人似的不对,应该说更夸张了。
内心腹诽的同时,平手秀强打起精神,开始思考该以什么方式抛出准备好的话题。
今天原本的形成安排究竟是什么来着……茶会?能剧?连歌?鹰狩?相扑?祭典?反正肯定不是比剑,那是上一代将军的爱好……
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完全忘干净了,赶紧看看别人在干嘛,有样学样吧。
反正京都贵人们的规矩就是奇怪,喝茶的顺便谈一下政治是很优雅的举动,专门为了解决实际问题召开会议会被认为是粗鲁。
除非是真的有特别紧急,容不得耽搁的大事要讨论。
活动地点既然在御所,自然以征夷大将军为尊,成员也以足利氏的核心人员为主。还加上一些左近不太重要的小势力领主。
只是有几个昔日同僚的熟脸颇为突兀……
明智光秀也罢了,人家理论上还是足利家的纯臣呢。
木下秀吉就有点微妙了,这才刚入仕几天,就在幕府内部有一席之地了。
至于柴田胜家……你丫的不应该是曹洞宗的兴圣寺里闭门思过,吃斋念佛吗?跑到御所来出席活动是个什么个说法?
还好织田信长不在场说起来这位“管领大人”几个月前好像是搞了一点事情,但之后忽然又没动静了。如今足利义昭又派人严加看管不许见外人,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
御所后院之中,二三十人个席位围城一圈,既不显稀疏,亦不会觉得熙攘。中间空出一小块来,用来表演会嫌小,考虑到室外茶会还不流行,多半就是连歌了。
暗自思索之余,平手秀随大流落座,还没想到怎么道明来意,却见到有人站出来了。
只见木下秀吉抢在所有人开口之前,起身向足利义昭郑重施礼,高声道:“公方大人!您知道属下是个粗鄙之人,素来不知诗词歌赋的道理。今天虽然受邀,其实心里忐忑不安,索性提前把要说的话讲出来,免得以后忘了!”
在场大部分人眼中不由自主出现鄙夷之色。
“呵呵……秀吉殿究竟有何要事,还请畅所欲言。”足利义昭倒是毫无歧视之意,十分亲切地报以笑容。
“多谢公方大人!”木下秀吉跪倒又施礼,起身继续道:“属下身为寺社奉行,最近听到庙宇中有人议论说东边的事情!据说,甲斐的武田大膳(信玄)如今已经攻入美浓和三河,还收买了许多不守规矩的和尚来为他的侵略行为辩白,这简直就是没把幕府放在眼里啊!”
话音落地,举座皆惊。
平手秀也不例外,心想我要说的话怎被你抢去了?
足利义昭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嗯”了一声,未置可否,闭目皱眉,捋须不语。
一个文士打扮的幕臣质疑道:“武田大膳除了甲斐之外,还兼任信浓、骏河等国。他的领地与美浓、三河交汇处,有些界线争议,引发两军对峙,也是正常,说成‘侵略’,是否有些小题大做呢?”
文士说的这话不算太高明但听起来也有一番道理,然而木下秀吉闻言并不与他争辩,反而冷冷一笑,讥讽到:“原本我还以为,武田家只收买了和尚,如今看来,有些幕臣恐怕也被收买了。”
“你这尾张莽夫简直大胆包天!可知我……”文士对无端怀疑感到愤怒不已,立即指着木下秀吉的鼻子大骂。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真木岛昭光拉住。
后者状似轻松,语气舒缓地徐徐说到:“两位大人不必为此伤和气。我觉得武田大膳素来对幕府恭敬有加,应该不会做出狂悖之举,此事或者有什么误会吧?当然木下殿也是出自公心,应当嘉奖。”
看上去是打圆场,但言语中倾向性很明显。
足利义昭忽然睁眼看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了。
接着素以莽夫形象示人的柴田胜家打抱不平:“木下此人我素来厌恶,不觉得他有什么‘公心’可言。然而这家伙的智术嘛……不客气的说,比在座除了平手刑部之外的人,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既说出结论,定然是深思熟虑,反复核实过的,又怎可能有什么误会?”
他这话把全场的人都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大家面面相觑,安静下来。
只有一个幕臣小声表示不屑:“哼!搞乱了南近江局势,本该闭门思过的人!承蒙公方大人恩准出面,还胆敢如此……”
柴田胜家倒是耳聪目明,立即一拍大腿,猛然站起身,瞪大眼睛厉声道:“说得不错!鄙人确实无颜呆在此地了!这就回去继续闭门思过!”
说完他就作势要走。
足利义昭可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阻拦,好说歹说了一阵才劝服留下,还把刚才小声议论的人训斥了一顿。
接着明智光秀也出来讲话:“就算是有边境争议,也该向幕府申诉,由公方大人裁断,岂可贸然兴兵?”
一色藤长反驳说:“现在并不知道是否武田主动兴兵,也许是织田、德川先动手呢?”
明智光秀冷笑道:“据我所知,武田家自始至终没有向幕府通报这一系列行动,而织田、德川两家却曾寄来信件,这就说明双方的态度有天壤之别。”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此时庭院门外,正在御所值守并未参加连歌会的伊势贞兴急匆匆跑过来,高声叫道:“公方大人!尾美织田与远三德川派人送来联名信函,请求幕府居中协调,阻止甲信武田家的暴行!”
第六章 火上浇油
现场的气氛实在过于诡异,见多识广如平手秀,都不免为之一愣,花了半天功夫思索前因后果,才勉强辨认清楚风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反而因此感到更加疑惑了……
看上去,好像是作为足利家边缘成员的木下秀吉、明智光秀,以及客居京都的柴田胜家,拉拢了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向幕府内部的某些派系开炮。
这能有什么胜算吗?
人家足利义昭虽然有些飘然浮躁,但智商还是很高的,怎么可能任由一群刚来的外人和不可靠的家臣胡闹呢?
除非你们还能召集到更多同伴,或者是敌对派系自己作死……
平手秀一时陷入沉思。
而足利义昭依旧不加阻止,冷眼看着家臣们的互相言语攻伐。
伊势贞兴非常“巧合”地送来了织田与德川的“求援信”,足利义昭也只从容接过,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并未拆开来看。
乍一瞧,将军大人似乎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不怕下面人闹腾。
然而平手秀却觉得将军大人的神色稍微有点不对劲,脸上的沉着与放松未免过于刻意做作,有点怀疑他是犹豫不决,故作玄虚……虽然并没有什么根据。
此时,继真木岛昭光和一色藤长之后,大馆晴忠亦站出来指责木下秀吉:“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您未先请示主公,就私自去调查武田家的事情,恐怕不太妥当吧。”
接着细川藤孝立即起身表示反对:“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之法,岂容事事请示呢?要说当年我们也是先斩后奏,未经同意就制定了营救公方大人的计划……”
他所说的是一件旧事了。
多年前上代将军足利义辉被弑杀,当时义昭还只是个法号叫做“觉庆”的和尚,为松永家所缚,关押在奈良,内外不通,危在旦夕。幸得少数忠诚的幕臣营救,侥幸脱出,辗转于近江、越前、美浓之后,终于再兴。
突围的那天夜里,细川藤孝背着足利义昭死命奔跑,三渊藤英尽管不善武艺却提着刀冲在最前,一色藤长以身挡了两支箭矢,还有和田惟政、仁木义政、米田求政、山尚诚等人做出了贡献。
所以这些人里面,尽管也有暗通织田的,有办事不利的,有忤逆犯上的,却依旧可以取得原谅。
几个不幸战死的更是被当做英雄,一切生前污点不许再提。
而明智光秀就没类似待遇了。
细川藤孝拿起这个经历说事,未参与过营救行动的幕臣便会自觉地矮一头。
上野清信本来想要出来给大馆晴忠帮腔,可没想到细川藤孝搬出大杀器来,只得灰头土面坐回去。
只有同等资历的一色藤长仍在坚持:“细川殿这个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当年公方大人为奸人所趁,无法对我们发号施令,今日的情况完全不同……”
“今日虽然尚未被奸人所趁,但却有可能是被收了不义之财的叛臣蒙蔽。”细川藤孝的小跟班米田求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一色藤长的话。
这种毫无根据的人生攻击其实是显得很低级的,足利义昭此时脸上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意思。
一色藤长也一甩袖子表示不屑,皱眉反诘道:“诸位今日看来是有备而来的了?当着公方大人的面,就是以这样的礼节对待同僚的吗?”
作为一个帮助将军大人挡过箭的人,他说出语气这么重的话来,自然是很有分量的。
木下秀吉、明智光秀十分聪明地蜷缩起来,隐藏其存在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站出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竟然是一向“反织田派”的核心三渊藤英。
此人如今已经是光头僧袍打扮,只见他念着佛偈,持着珠串,缓缓起身,对着木下秀吉指责到:“木下殿,您实在是太失态了!作为新晋之人,怎么能如此无礼地行动呢?就算是确有道理,也该更谨慎小心一点啊!”
显然,话的重点在于“就算是确有道理”这几个字。
一色藤长目瞪口呆。
足利义昭眼中顿时闪过忌意,一瞬即没。
而平手秀这才恍然。
京都的政治斗争……还真是有趣啊!
到现在终于是基本看懂了。
一色藤长为首的那批人,八成是主张“坐山观虎斗”的态度。
亦即是利用武田打垮织田德川,暂先对其西进攻略不加阻拦,待到织田德川折损过半,再号召近畿群豪讨伐武田。
这样的好处是,进一步抹杀织田体系的权威性,有利于将畿内重新打散,避免信长绝地大翻盘。武田老家反正远在甲斐,就算让他获得一些美浓、三河的地盘,也不打紧。
但有“养虎为患”的潜在风险,万一武田信玄比想象中还厉害,或者其支持者比想象中更多,一路传檄而定,打到京都来了怎么办?
而三渊藤英,似乎是被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柴田胜家以及细川藤孝、伊势贞兴等人说服。他们以“武田西进行动并未向幕府征求同意”为由大做文章。
(这是废话,真要来征求,幕府肯定是不能公开同意的。)
反复提到“某些幕臣被武田收买”这一点,大概并不是偶然,他们手里或许已经掌握了一些说服力不高不低的证据。
正如同平手秀抓住的那个“佐野新一”一样。
潜台词就是说:武田信玄这么厉害,在京都都是一堆触角,收买了很多人,若是放任他吞掉织田德川,咱们可就危险啦!
木下秀吉是新晋,明智光秀已经不被信任,柴田胜家干脆就是外人,他们反正是不可能进入幕府核心圈子的,干脆出来打头阵吸引火力。
三渊藤英最后收割的一下非常干劲利落,很是漂亮。以往能成为“反织田派”精神领袖,果然在政治还是有两下子。(虽然实际军政事务完全不通)
而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果然是在犹豫不决的。
说起足利义昭这人,政治嗅觉和手腕都很高超,绝对不是优柔寡断的庸主。可是他自幼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民间情况一无所知,又受了刺激怯于兵事……所以他并不能从军事和底层民心的角度去有效评估武田家到底能否打到京都的可能性。
情报不足才是无法做出决定的原因,魄力他倒是不缺的。
话说幕府内部,居然分裂得这么厉害,争吵如此激烈,要说仅仅是路线之争,那恐怕是难以置信的。
想来其中定然有利害冲突的成分了。
只是平手秀离开京都太久,一时并不清楚各方的利益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不过也不用去纠结那些。
因为平手秀其实早已选好了路线,并且按照路线的需要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军备战。如今路线不可能再改变了。
想象一下木下秀吉为什么要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发难呢?难道不是有意让我看到吗?也不知道身后是有高人指点还是怎么着。
平手秀瞬间想到三四种可能性。
不过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不妨碍接下来要做的事。
趁足利义昭情绪震动,欲言又止,平手秀就要火上浇油。
他郑重其事地起身,先唤了一声“公方大人!”,而后大踏步走到庭院中间,故意让木屐发出节奏统一的响声,徐徐下拜,朗声道:
“禀报公方大人!其实,臣下前些日子,才在畿内抓住一个冒充为商人的武田家暗探!那人虽然负隅顽抗但其随从已经招认了!不过,由于详情还没有审理出来,本来今日是没打算报告给您老人家知会的……然而适逢方才诸位同僚谈起有关武田家的事,我就不得做这个补充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喜忧各半。
而足利义昭……脸上瞬间出现剧烈的情绪变化,仿佛要拍案而起,但终究是沉寂下来,闭目轻轻摇头,仍然没有做出决定。
这正是平手秀所希望看到的。
你们两边尽管吵,反正我是坚决站在抵抗武田的那一边,而且是要在幕府表态之前就尽全力把这个意思渲染起来。
如此一来才能在事后的分赃过程中,占据最有利的地位。
至于实际出多少力反倒是另一回事了,政治上的规矩,与军事、商业之类的不同,很多时候,做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说得早。
当然,高收益意味着高风险。万一武田真的气运在身,侥幸上洛成功,平手秀就只能主动跳海喂鲸了。
三渊藤英、伊势贞兴、细川藤孝、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这些人居然团结起来倒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也确实产生了很强的行动力,不过他们始终还是藏着掩着,没把那话说到实处。
平手秀抢先说出了最激进的话:“今日看来,武田大膳(信玄)来势汹汹,已经把手伸进了畿内,分明是怀有着不臣之念,绝非是‘边境争议’之类借口所能解决的!请公方大人发出讨伐指令吧!臣下不才,原为幕府马前之卒,领兵支援织田、德川,与乱臣贼子血战到底!”
第七章 攘外与安内
平手秀难得一见如此激昂,主动邀战,令人大跌眼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武田信玄有什么深仇大怨呢。
而熟悉的人只会觉得肯定又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了。往往打出的旗号越是冠冕堂皇,政治正确,其用心越是耐人寻味。
将军大人轻轻点头,面露赞叹,看上去深深被打动了或许是心中的天平某一端多了一块砝码之后,终于失去平衡。
总之足利义昭是阴晴不定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拍案做出了决定:“诸位的意见,我姑且都已经了解了。双方固然各有自身立场,都讲得出来道理,然而幕府的权威性乃是不容置疑的!兵部大辅何在?”
“属下在此听令。”细川藤孝出列,肃然半跪于地。
“以你为使,持我御书,令武田大膳不得再西进,并需要对过往冲突做出解释!”
足利义昭并没有直接发动讨伐,而是转了一个弯,留了几个台阶。
如此,三渊藤英,包括伊势、细川、明智、木下这一派系,固然可以面露喜色,却也不至于得意忘形。而一色藤长、上野清信、大馆晴忠等人尽管颜面无光,总是还有些许余地可供蜿蜒回旋,不至于没脸在御所呆下去。
平手秀倒是有些失望。
原本是打算扮演一个独力对抗大魔王的“孤胆英雄”,没想到将军大人竟然如此“从谏如流”了,跟想象中很不一样。
凭借足利义昭的名分优势,只要他喊个口号,表个态度,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就能毫不客气地自居为“总大将”来摄取胜利果实。
这是令人无可奈何之事。
当年的信长也不能公开与之抗衡,更何况余者呢。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今天的剧情传出去以后,可能会有不少远离京都的乡野之人会觉得“幕臣各执一词,公方大人本来犹豫不决,听了平手刑部一言,立即做出决断。”
那么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便会大大高估平手家在中枢的影响力,这对于经略四国的行动可以起到关键性帮助。
比起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随口就能把足利家黑历史当段子来讲的畿内人民,穷乡僻壤的百姓们一般心思要淳朴一些,价值观也倾向于保守,对传统公仪的尊崇自然会更真诚。
大概是距离产生美吧。
如果能想办法弄到“执事”或者“探题”名分,平定四国一岛肯定就是指日可待了。哪怕有个“评定众”亦是大有裨益的。
然而足利义昭不可能有这么大方的,除非你肯像织田信长一样,呆在京都御所被控制起来,那当然是不管什么官职人家都不吝啬了。
对于平手秀这种独立自主的强势大名,至多就是授予“纪伊守护”之类看似尊贵实则麻烦的头衔罢了。
况且现在连纪伊都被平定了过半,估计足利义昭已经在后悔了吧……
平手秀思绪飘飞,过于投入,稍有出神,有两句话没听清楚,抬头再将注意力集中于回到现实时,忽然发现现场的气氛仍然是很激烈的,并未因为公方大人下了决断而安静下来。
仔细一看,原来明智光秀又在接着搞事……
“……如今我等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不久之后很可能要与武田家处于敌对立场。鄙人前日与术士一同观详天数星象,得到的预示是:外敌虽然来势汹汹,但却盈不可久,真正的威胁来自于腹心肘腋之侧。”
这么一段无稽的话,明智光秀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讲出来了。
而且三渊藤英也神情严肃,装作皱眉深思,追问到:“这难道是说京都附近就有奸邪之辈吗?真是可怕!看来,欲攘敌外,必先安内……”
“没错!”木下秀吉又一次神情激动地跳了起来,“赶紧将那些被钱财所收买,吃里扒外,内通武田的幕臣一举铲除吧!”
一边大喊他一边毫不掩饰地向特定几人盯过去,目标十分明显。
见状一色藤长正欲反唇相讥,却只见三渊藤英起身呵止:“木下殿且住!在座的幕臣都是久经考验,就算偶尔有些过错,也是一时糊涂,绝非本性奸恶。”
这么一唱一和的双簧,演得非常投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俨然就是要把“一时糊涂,偶有过错”的锅扔到政敌身上背着。
“那天文星象之中,所预示的‘肘腋腹心之侧的威胁’究竟是指的谁呢?”伊势贞兴紧跟着追问到。
“这个嘛……请容我细细道来。”三渊藤英缓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在下近日也察觉到一些武田家忍者活动的蛛丝马迹。幕臣之中可能也有人收到拉拢。但我相信我的同僚,顶多会帮助对方办一些小事,绝不至于临阵内通。不过京都周边附近的诸多势力,可就不敢尽数相信了……”
听到这里平手秀才反应过来,所谓的“攘外安内”之说,意思就是要以对付外敌的名头,吞并周边的小势力。
虽然派了细川藤孝去甲斐的踟蹰歧馆出使,但是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只凭口舌不可能说服对方退兵,武田跟德川、织田一定有一战的。
按常规思路来看,武田信玄是一个善于调略收买的人,畿内肯定会有不少势力收到他的信函与黄金,借此机会,正好展开清洗,
恰巧浅井长政又耗在了西国……
只要说服在座的平手秀,京都附近大有可为啊!
或许还要加上近期地位扶摇直上的竹中重治,不过那毕竟是次一级的。
足利义昭眉宇一扬,似乎有些被言语所打动的样子。
其兄的高调不同,义昭是个讲究务实的幕府将军,深切明白权力是要靠土地和兵戈来确保的,只是此前一直没让他逮到合适的机会。甚至几次自以为是机会的,反而是陷阱。
到目前为止,幕府直领仍然只有大约十万多石,撑死能有六七千兵力而已。足利义昭在河内、近江、丹波等地不断使劲也招募了一些豪族,但是否可靠就很难说了。
当然,另一方面,倘若真的有人在中枢响应武田,那也是很令人担心的事情,确实是需要杜绝忧患。
“此事确实需要注意。”足利义昭思索片刻后作出赞同的判断,“畿内若有私自联系武田家的武士,一定要好好查个明白。当然,必须要避免制造冤案。”
将军的话的意思,大约就是“可以做,但不能用力过猛。”
这时,“驱武田攻织田派”的一色藤长低落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一事,主动发言说:“公方大人!既然要牵制甲斐的武田大膳,那倒不如请越后的上杉出面,必能事半功倍。”
对面阵营的伊势贞兴轻轻嗤笑一声,不屑地反驳到:“世人皆知,越后上杉如今在越中、加贺与北陆一向宗对峙,无暇顾及南面之事。否则旁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原来是陷入这个麻烦啊……”一色藤长佯作恍然大悟,继而像是灵机一动,侧首望向另一人:“听说平手刑部与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快要成为姻亲了,能否在中间说和一番,让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化干戈为玉帛,以免甲斐的武田大膳无人制衡,走上歧途?”
这进攻方向忽然一转,令人猝不及防。
平手秀顿时有些恼火你们幕府内部的权力斗争,怎么牵扯上我这个难得到京都来一趟的人了?
难道一色藤长也认为是我说动了足利义昭,因此记恨上了?
抑或视作了三渊藤英的同党么?
那北陆一向宗跟上杉家,可不是为了恩怨情仇意气之争而开战,人家是争夺越中、加贺两块地盘!
这两国加起来地产超过了六十万石,是关乎命根子的利益之争,怎么可能是通过外交手段说和得了的?
别说是一介外人了……就算是本愿寺显如亲自去调解,北陆一向宗的既得利益者们,也未必会给面子。
对于这种明显来者不善的提议,平手秀立刻做出毫不客气地反击。
他并不回应一色藤长的话,反而是对着足利义昭郑重施礼,满目真诚的开口到:“公方大人明鉴!正如三渊殿、明智殿所言,攘外必先安内,这是至理名言。究竟是哪些人与武田沆瀣一气,确实需要严查。为表公正,就请从我平手家开始吧!在调查完毕之前,在下会让家臣们在和泉待命,绝不让士兵踏足京都半步!至于方才有人让我出使北陆……为了避嫌,不得不加以拒绝了。”
“这……”一色藤长哑口无言,面如黑炭。
最先跳出来表演,说要跟武田决战的,是你平手秀;稍微受到一点刁难,立刻就要撂挑子走人的,还是你平手秀!
当幕府是什么地方了?因为我们真的治不了你吗?
显然这话他只能想想,绝不敢说出口。
其实幕府还真未必能治得了平手家……特别是现在内部意见完全不统一的情况下。
足利义昭见状先是一惊,而后笑了一笑,说:“平手家的忠心是不用质疑的!无需做任何多余的调查。虽然三渊、明智所言的‘攘外必先安内’确有道理,但前提是要辨明敌我。孰者是友,孰者是敌,总要先弄清楚才是。”
“多谢公方大人的信任!”平手秀目光坚定地下拜致意。这时候就不用表演什么感激涕零报效知遇之恩的戏码了,那是画蛇添足。
至于一色藤长所说的让平手秀去说和北陆一向宗与上杉家之事……显然不会有人再提了。
第八章 主次取舍
平手秀如愿在京都做到了想做的事情,即抛出“抵抗武田”的概念,并使自己成为舆论中的领军人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被足利义昭插手分去大半话题性,导致效果不如预想中那么好,但大方向上还是达成了目标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足以让人高兴起来,恰恰相反,在御所之中的所见所闻,皆令他感到相当担忧。
而且这些担忧无法与外人分享,就算是面对着亲信臣子和自家妻小都不适合透露。当下的诡谲气氛,不容许任何棋手露出软弱与怯意。
平手秀依旧很正常地在京都参与政治活动,但暗地却增加了一些新的命令,对于原有方案进行了不少的改动。总体上是让整个计划更加保守了。
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彻底将核心思想由“以主力部队在尾张、三河平原对武田西进之军势给予打击”调整为“确保京都局势有利于己方的前提下,相机对武田军作战”。
过了数日,在与宗教势力的碰面中,遇上了老朋友虎哉宗乙,这和尚私底下悄悄地表达了对局势的担心,正好与平手秀不谋而合。
这才能稍微交谈一番。
“幕臣过于乐观,竟企图借武田西进名义清除异己。公方大人亦过于乐观,仍以为京都局势还在他掌握之中。这两点都是极大的隐患。”虎哉宗乙一旦离开了公众场合便本性暴露,大胆地对幕府的情况直言不讳。
而平手秀对此深以为然:“的确如此!我在四国和纪伊呆了几个月,没想到畿内居然发展成了这个样子。要说背后没有人刻意推动,那我是不信的。而且我估计背后使力的绝对不只一家,或许现在正是多方势力共同努力的‘成果’也未可知。”
话语之中,平手秀显然已经有了不言自明的怀疑对象。
听到此处虎哉宗乙忽然想起些什么,插话道:“讲到这个……最近在寺庙里收到了一个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属实,说是播磨的浅井军帐中,主将与军师当着众将士的面,激烈争吵了一番……”
“主将和军师?”平手秀奇道,“那不就是浅井日向(长政)与黑田官兵卫吗?我还以为那两人如鱼得水,君臣相宜呢……”
“哈哈……料事如神的平手刑部也有意想不到的吗?”虎哉宗乙调笑了一句,继而解释说:“您可记得,数月前浅井军在备前与浦上家争战,中了宇喜多直家的诱敌之计,先胜后败,损兵折将的事情……”
“这我当然记得了。”平手秀道:“这可是列国之间十分有名的大事。”
“那就好,能接着往下说了。”虎哉宗乙点头道,“据说那场合战开打没多久,浅井日向殿(长政)便意外中箭受伤,移到后方休息,命令黑田官兵卫作为阵代。”
“所以说败仗的责任,也被归于黑田了吗?”平手秀不愧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敏锐意识到事情中的关键要素。
“那是自然了。”虎哉宗乙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不过黑田却声称,他本已看穿诱敌之计,只因某名颇有声望的谱代将领违反军令贸然出击,方才酿成灾祸。”
“是这么回事啊……”平手秀微微点点头而后又火速摇头,“不对,和尚你定有话没说话。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内纷,虽然也可能成为传言,但还不至于值得让你煞有介事地告诉我。”
“哈哈,确实。”虎哉宗乙爽朗一笑,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贫僧姑且也算是高僧大德,总不会为了这一点废话就跟您扯闲篇功夫。浅井与黑田那等人物,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推卸责任的事而产生太大的分歧。”
“呵呵……”
对视一笑之后,平手秀追问到:“所以,您所说的争执到底是……”
“是这样的……浅井虽然败了一场,但事后迅速恢复,休养了两个月之后,一举夺下了备前国的枢纽之地室津城……此事刑部大人想必知之甚详。”
“甚详倒说不上,只是了解个大概而已。”平手秀坦然道,“更多的人力都投入在畿内与关东,西国之事没法查得太细。”
虎哉宗乙缓缓道:“黑田作阵代,中计战败,浅井日向(长政)复归,便立即夺城,这可是鲜明的对比。”
平手秀不以为然:“刚才您自己也说过了,浅井与黑田两人的器量,并非为了这点事情就闹矛盾的人。”
“但若是黑田官兵卫声称室津城只是鸡肋,劝说浅井日向(长政)放弃此城,折返回到畿内呢?”
虎哉宗乙说到这里,总算是让平手秀惊讶了一下。
“此言何解?”
“备前的室津城,乃是方便商贸交通的港町,既无天险,亦缺坚壁。浅井军虽然出其不意夺得此城,但并未杀伤许多浦上家的军队。现在面临着浦上家不顾一切的反扑,作为异乡人的浅井军,恐怕有相当大的守城压力。”
“原来如此……”平手秀恍然大悟,“其实只要坚守个一年半载,等待浦上家力竭气衰,即可站稳了室津城。或者干脆硬碰硬再战一场,倘若幸运讨取浦上宗景,那更是有机会攻取备前全境……然而黑田官兵卫认为这会耽误太多功夫并不合算。看来黑田大概也是同我一样,盯上了‘武田西进’这个机缘。”
“但浅井日向可未必会赞同这个决定啊……”虎哉宗乙感慨了一下,“听说室津城附近,每月可收到一千五百贯商税,相当于五六万石的地产了!以往浅井家只有北近江三十万石,各方向都看不到什么进取空间,所以不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如今嘛……世间许多人,是家业瞬间扩大之后,反而患得患失了……”
“这么说来,可不是独此人……”
平手秀心里想起幕府的事情来。
足利义昭当年被织田信长压制得毫无喘息之力时,表现得相当细致耐心,不屈不挠,可谓卧薪尝胆。
现在幕府的日子好过多了,将军大人却渐渐显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刻薄寡恩的一面,当初的警觉心更是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话没有说出口,平手秀就与虎哉宗乙告别了。
大家熟归熟,私下议论领导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和尚可以随意吐槽,因为严格意义上,足利义昭并不是和尚的领导。
临别前虎哉宗乙总结到:“当初织田弹正大人遇刺的事情刚刚平定之时,诸势力都留在京都争权夺利,唯有平手刑部您主动外出到四国去征战。而今武田有意西上,别人避之不及,企图坐观成败,您却又积极返回畿内,力主作战……就凭这一点,贫僧即可看清,究竟谁才能足以承担天下的重担了……”
……
当天夜里,平手秀回想此事,不禁感慨,随着“蝴蝶效应”,足利义昭、浅井长政的境遇都与原本熟知的“剧情”完全不一致了,在不同的境遇之下,他们的思路和作风也产生很大的变化。
想来想去忽然产生一个念头
若是换了我的话,是会如浅井长政一样,选择安稳地花一两年时间在备前站稳脚跟,还是如黑田官兵卫一样,宁愿放弃次要战线上的利益,也要回到畿内来,抓住(有可能的)重新洗牌的时机呢?
前者有可能导致失去争夺天下的先手。
后者则有可能导致失去一切。
还真是令人痛苦的问题。
放弃即将到嘴边的肥肉,反而为了不确定的前途,去与猛虎搏斗,简直是违反了基本的人性。
就在这时,平手秀收到了河田长亲从四国寄回来的机密急报。
上面写的是:
“小早川隆景已经乘船到达北伊予,在河野家的汤筑城内接管大小权柄。与我家相善的大野直之,前几日被强行驱逐,另外原本态度动摇的西园寺家,也被重新劝说,坚定回到毛利旗下,甚至赞岐的香川、香西等,亦有受到拉拢的迹象。属下无能,斗胆请求主公驾临四国,以安定人心,否则此间局势,恐怕将会持续恶化。”
第九章 上下三策
河田长亲不应该受到责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的资历身份与手头的资源都太过匮乏,骤然被安排在独当一面的位置,短期内是完全不能与小早川隆景相提并论的,能够事先察觉出异变的苗头,并且写信求助,已经算是对得起这份职位了。
平手家对四国的压制是柔性的,基本没有夺取任何的直属领地,只是引入了纪伊的国人众及宗教势力,与当地原有的土著豪族们达成相互制约的平衡而已。
这显然不是一种足够稳定的组织结构。
目前四国岛上,大约可以说是有四股武士政权: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虽然飞速发展,但根基浅薄,暂时对于其他三国还没什么话语权,在外交场合只能被视作别家的的附庸。
阿波、赞岐的三好家,现在平手秀强推细川真之上位,不过实权还是在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手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总有三斤铁,短期内他们仍有立足之力。
接着便是北伊予河野家。
这家的当主是个八岁幼童,其有力家臣近年死了不少,合法性又受到平手秀的质疑,看上去是岌岌可危。
然而他们的背后却是关西巨头毛利家。其中负责管理山阳的小早川隆景,如今似乎不去理会正与浅井厮战的浦上家,专注于四国事务了。
根据前例,毛利家的“山阳军团”可以调动备后、备中两国的力量,倘若由全力投放到伊予来支援河野,将是当地土著势力难以抵挡的。
然后是平手家,在西赞岐、东阿波、南伊予等地设置据点,仿佛是横行无忌独霸一方了,其实权力完全建立在虚幻的泡沫之上。
汤川直春、铃木重秀、香川之景等人,表面被列为平手家的外样重镇,实际独立性很强,各有各的利益取舍。
河田长亲倒是忠诚可靠,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比起小早川隆景来说,谁是哪个“巧妇”还不一定呢。
如果平手秀亲自折返四国,哪怕只带着二三千人军队,那情况自然又不一样。
如今“平手刑部”的大名,或许比昔日“毛利右马头”尚差上一筹,盖过小早川隆景却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值得吗?
贫瘠如四国岛,阿波赞岐土佐伊予相加起来,产出也到不了一百万石。然而穷乡僻壤间民风却十分强横,势力关系错综复杂。
刚才还在说浅井长政为了眼前利益放弃近畿逐鹿的机会,然而人家好歹是占据了室津城这个商业重镇,接下来进一步谋取备前,或者向北争夺生野银山,都不失为明智之举。
山阳道虽不如畿内五国和尾美、越前的平原,但也有不少富饶的地域,比四国岛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遥想当年,三好长庆初露锋芒,夺取阿波、赞岐、淡路三国实权之时,放着混乱的土佐、伊予不去理会,而是坚决地跨海来到本州岛,与旧主细川及山、六角等旧势力拼杀,十数年后坐稳了摄津、丹波、和泉、河内、山城、大和诸地,建立起被誉为“准天下人”的霸业。
倘若三好长庆选择保守的路线,以“统一四国”为目标行动,很可能只是另一个“无鸟岛之蝙蝠”罢了。
先人的事迹,足以借鉴。
可是……三好长庆有个能干的弟弟名曰义贤,能看管好四国老家,保住后方与侧翼不出问题。
平手秀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呢。
河田长亲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得力的家臣了,仍然缺乏历练。
坐视四国岛上的成果丧失掉,那也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甘心与否的问题,最直接的影响是,那些听从建议,把家眷安置在淡路岛上的家臣,一旦看到阿波、赞岐逐渐沦陷,肯定会相当惶恐不安!
明明早就规划好了,征伐四国只是远离京都的借口和调剂,迟早是要回到抵御武田西进的。为什么就一步一步陷入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地步呢?
静下心细细思索,平手秀发现,最大的变数其实是三好长治比想象中还要愚蠢,闹出的乱子太大,让人觉得不趁机扑过去割一刀都对不起自己。
于是顺手就在阿波、赞岐两地设下据点。
偏生毛利元就长期重病,导致吉川、小早川两人在吉田郡山城不敢轻动,河野家没了背后大佬的支持一下子显出羸弱的一面。
于是索性更进一步,插手伊予之事。
最终就导致小早川隆景产生极高的戒心,宁愿放弃与浅井合力痛打浦上,瓜分备前的机会,也要到四国岛上来与平手家对抗。
如此想来,当初实在有些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了。
不过
身处局势变幻莫测,尔虞我诈的战国乱世,作为大名又岂能不贪心呢?
同样的剧情再来一次,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也会面临着同样的麻烦。
四国不容放弃,但抵御武田之事,亦不可错过。
倘若让武田把织田、德川揍得七零八落,那可就很糟糕了,届时京都以东想必会有大批势力随风摇摆当带路党。
抑或织田信忠大展神威救下德川击退武田,然后声威大震,一举坐稳二代目的位置,顺利继承其父的政治遗产,成为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人。
再或者是……武田与织德联军两败俱伤,对峙不下,那么新近崛起的竹中重治就有可能忽然站出来,成为螳螂和蝉背后的那只雀。
无论怎么发展,好像都不太美妙了。
究竟是该稳妥一点,先保证百万石领地的雏形,还是应逆流而上,争取逐鹿天下的先手呢?
平手秀自午后受到密函,便一直举棋不定,直到深夜仍不能入眠。
期间服部秀安进来汇报了两次,自然能看到主君神情有异,但既然没收到命令,他便只当未见,丝毫不问。
傍晚前堀尾吉晴送上一小堆需要亲笔署名的书状,发觉气氛不对,顿时愈发谨慎,小心翼翼地说完话退了出去。
负责送晚饭的亲卫众队目,继承了忠烈之名的毛利良通是个耿直小伙子,提了个没过脑子的问题:“主公眉角不展,可是有什么吩咐,要我等去办吗?”
面对这个初生牛犊无忧无虑的后辈,平手秀只能沉着淡定地笑了一笑,拍着对方脑袋调笑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平手秀益和小西行长过来请示了些火器部队的事务。前者仿佛立即就看明白问题所在,离去时轻声感慨了句“心为形役”,便自顾自离去;后者则是眼神连连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平手秀仍不能诀,近侍却通报说本多正信求见。
这个渐渐有了“毒士”风范的家臣,迈进疾快的步子悄然踏入,见了面便伏身下拜施礼,轻声道:“听小西殿谈起主公或许遇到难诀之事,臣下推测或许是跟西国与四国有关,于是就有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想法,斗胆呈上,以供参详。”
“是吗?”平手秀闻言眉关一展,而后又立即皱得更深了:“这么说,你们两个家伙,可真是聪慧过人,居然靠这点蛛丝马迹猜出关键所在。”
“本来是绝对猜不到的。”本多正信低头缓缓说到,“不过交谈中忽然联想到前几日从关西商人那里得知的近况,臣下才有所悟。至于小西殿……他恐怕还没明白过来。”
“好个本多正信。”平手秀的话不知是褒是贬:“那不妨说说你的高见吧!”
“遵命。”本多正信徐徐起身,稍微整理一下衣袖,从容道来:“若臣下没想错,主公现在应该是为四国与近畿的取舍而烦恼。这烦恼的直接来源,是因为毛利家的小早川殿敌友不分,舍弃宿敌备前浦上如无物,却前往四国遏制我家。”
“呵呵。”平手秀懒洋洋地垂下身子,仿佛十分疲惫,双目无神望向上空,“客套话不必多说了,私底下用不着。”
“是!是!属下其实一共想了三条策略。”主君并没刻意催促,本多正信却似乎从空气感受到一点压力,加快了语言的节奏,集中精神讲述:“毛利家如今是主少国疑,干弱枝强,所以最有效的当属离间之计。主公不妨向幕府提议,举荐小早川殿担任‘四国探题’一职,如此必可宁其进退失据。”
平手秀闻言连连摇头:“会有作用,但不可能那么立竿见影,生效未免太缓。”
本多正信复道:“急策亦有。只需许以伊予全境之地,长宗我部家定会尽力与毛利家为敌,我家便可保住在阿波、赞岐的影响力。”
“这个法子……我也想到过。”平手秀未置可否,“有效是肯定有效,不过实在是很粗糙,不像你本多正信的得意作啊。”
本多正信闻言低头沉默片刻,接着开口说:“第三条计策就要冒些风险了……其实小早川殿不顾着与浅井夹击浦上的机会,而先临四国,他们内部也不是没有分歧的。据我家‘春田屋’的外派行商讲,前些日子,备中似乎有豪族在暗中大肆购买军械与粮秣……”
“竟有此事吗?”平手秀有些怀疑,“据我所知,小早川隆景此人,一向擅长怀柔分化的手段,旗下国人豪族不都是被笼络得言听计从吗?”
“或许凡事总有例外吧。”本多正信道,“不妨姑妄信之,此事值得一试。”
“……确实。”平手秀思索片刻,重重点头,“但要派一个足够得力的人,隐姓埋名去备前实地操作才行。恐怕一般的家臣无法胜任。”
“区区不才,自请此任。”本多正信再一次伏身下拜。
其实所谓的“三策”,前面两个都是陪衬吧……平手秀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好。石川组以前在山阳露面过,不宜再去了,这次让多罗尾的老三带领忍者配合你行动。话说……弥八郎(本多正信的通称)你忽然主动请缨执行如此艰巨的任务,有何索求?”
本多正信闻言微微呆滞,仿佛不知如何应对,半晌长舒一口气,抬头幽幽道:“倘若臣下说……并没有什么索求,只是享受身居幕后的感受,主公是否会相信。”
“哈哈……”平手秀开怀大笑,笑声直通屋顶,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门外的侍卫都忍不住回头看。
须臾之后,一字一句地说到:
“若是旁人,我定然不信。但对于你……我却宁愿相信。因为,我偶尔也会有这种感受啊!”
第十章 武田的大义名分(上)
平手秀不愿把敌后的煽动行动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除了派遣忍者执行秘密任务之外,他仍在积极与关西各方取得联系,试图从政治角度化解毛利家向四国扩张的步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这些举动成效不大。
原本在山阴各国搞得轰轰烈烈的“尼子复兴军”,在吉川元春的主力部队面前现出原形,短短三四个月便丧失了大半土地,连临时用来当做大名居城的新山城也被攻破。
所幸的是,年轻当主尼子胜久与山中幸盛、立原久纲、神西元通这三名骨干栋梁全都在城破前成功突围,传说是流窜到京都,企图他日卷土重来。
根据粗略的调查,吉川元春的“山阴军团”拥有一万三千人战斗力较强的士卒,而“尼子复兴军”则是六至七千名刚刚凑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强弱如此悬殊,被打成落花流水,也是情理之中的。
继承“阴阳一太守”之名的尼子晴久死了有六七年,其子暗弱不堪难当家业。六七年在战国乱世已经是很长的时间了,足够让大部分人忘记往日的恩义与誓约。
换而言之,希望山中幸盛等人拖住毛利家的想法,是纯属奢望了。
另一方面,施展“离间计”的企图也没有得逞。
毛利辉元的智力肯定没有他爷爷那么高,但好像也不算太低,面对着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毫不为之所动,反而是公开在家臣和领民面前发言说:“南海之事尽皆赋予叔父,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然后平手秀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了一下,发现小早川隆景这个性情温和,与人为善,不喜刀兵的性子,加之年近四十而无子,确实是并不值得怀疑。
相比之下显然是长年征战,果决刚毅,子嗣繁茂的吉川元春更有被忌惮的理由。
何况毛利辉元也满了十八岁了,参与政务已有四五年时间,并不是织田信忠那样令人轻视的幼弱之主。
总而言之,最终仍只能寄托于本多正信的策略凑效了。
平手秀向河田长亲传达的密令是:
“请竭尽全力,在一个月内,务必要挡住毛利家的明枪暗箭。若一个月以后,事态仍未出现转机,我亦无暇亲身前往的话,允许所有家臣适时撤回淡路。”
掐指一算,去年外派河田长亲坐镇中村城,至今差不多是一年功夫。
辛辛苦苦经营了一年时间,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成果。以河田长亲的能力来看,坚持一个月应该是能做到的吧!
暗中给予了这个指令,表面上平手家的军队是纹丝不动的。
十五个备队,六千多人的常备军势全部集结于岸和田城附近。此外,秋收完成之后,和泉、淡路、纪伊三地便有了八千名等候征召的农兵。
将士们都摆出随时可以向东出发与武田作战的姿态。
相应的,四国岛上,平手家能指挥得动的部队,加起来只有三千人左右,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不知可靠与否的外样。
在“消息灵通人士”看来,这就等于是放弃四国了。
甚至于,足利义昭都在私底下意有所指地试探说:“毛利家的小早川殿似乎已经前往伊予了,据说他对于四国事务的看法,与您有一些冲突之处……”
然后平手秀慨然回答说:“岂止有些冲突,简直是截然相反!鄙人认为河野家的守护名分有很大争议,而毛利家却执意要庇护之,我对此实在不敢苟同!然而现在甲斐武田未得幕府允许私自西进,来者不善,此时拱卫京都才是头等大事。所以鄙人情愿在四国事务上做出让步,以示‘和衷共济,相忍为国’之意!”
他这一番表态,台词实在太过“伟光正高大全”了些,神情动作也十分直白,完全没有体现出老戏骨的风范。
但细节问题并不重要,意思传达到了就行。
外表淡定的平手秀其实内心是很不安的,私底下已经做好了与毛利家展开对抗的准备。届时将不得不对长宗我部元亲乃至三好康长、十河存保等人大幅让利,诸如大友、尼子、浦上之类的往日“逆贼”也要毫不客气地大胆勾结。
这段时间内,织田信忠和德川家康又一次向京都发来了求援信件。
据说武田家仅仅是在秋收阶段安静了大半个月的功夫,之后又立即活跃起来,现已发动了超过四万大军,兵分三路,蠢蠢欲动,其中进攻远江的一路主力有两万五千人以上。
织田有三万五千人,德川有一万八千人,总兵力其实是占优的,但小规模冲突接连失败,处在明显的下风。
派去“质询”武田家的细川藤孝,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回应,甚至他本人都被软禁,无法返回御所。
好在细川藤孝乃天下闻名的文学家,武田信玄也是个体面人没脸加以苛待。
对此,将军大人显然是勃然大怒,宣称要“严惩狂悖之徒”。
然而……
幕府上下众臣,却是在足利义昭的命令下,挖空心思寻找山城国附近国人豪族身上的错漏处,借着各方势力都无暇顾及京都的机会,以“内通武田”为由头大肆株连。
一时间许多规模在一千石以下的无名小卒受到驱逐或者减封的惩罚。
平手秀在和泉岸和田城与京都御所之间来回折返了几次,对幕府的行为表现出“既不反对也不赞同”的态度,只是不断地强调“一定要查证清楚,不可冤枉了忠良”之类的废话。
自然是被当做耳边风的。
将军大人根据惯例是安居幕后,不会亲自上阵。这是为了效仿父祖先人,保持尊贵的排场与神秘感。按说足利义昭其实是很讲究实用主义的,可偏偏在这一点上遵循传统规范。
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权力机构,幕府不可避免地继承了很多的“优良传统”。
比如层级冗余,结构臃肿,制度僵化,不接地气等等。
就说“借内通武田之名掠夺周边土地”这件事情,表面上,帮将军大人分忧处理此事的,主要是重臣三渊藤英。
但这家伙只是夸夸其谈而已,连数量并不多的书状都懒得逐一过目,实际上负责的是蜷川亲长。
而真正身处一线做事的,其实是伊势贞兴、明智光秀、木下秀吉等几人。还有对南近江一带颇为熟悉的柴田胜家从旁协助。
最强大的织田、浅井没工夫管,平手不打算管,而次一级的又管不着。
松永久秀没怎么露面,他儿子久通表现得很诡异,对幕府的举动大唱赞歌,还主动揭发自家一个外样家臣,并将没收来的领地进献给幕府。
结果很多受害者找到“暂代南近江事务”的竹中重治那里求情。
以竹中重治的智商理应反应得更快一点才是,但他起初并不做声,直到有人上门求情,才站出来,以第三者身份,与伊势贞兴等人谈判磋商。
……
平手秀整军备战之余,能感受到这一系列事件当中的阴谋味道。
但比起这个,他更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武田信玄竟然如此大胆,公然软禁幕府使臣细川藤孝。
岂不等于是打足利义昭的脸吗?
大义名分还想不想要了?
你军力再强,总有个能公之于众的口实,才能让全军上下团结一心,令墙头草们闻风而降。这一点道理是不言自明的。
以“甲斐之虎”的作风来看,他绝对不是一个不在乎政治影响的人,如此作派想必应该是另有后手,有恃无恐了。
那这个后手究竟是什么呢?
值得深思。
私下里平手秀与堀尾吉晴、岩成友通、小西行长、多罗尾光俊等人浅尝辄止地谈了一下这个话题,交谈了一些看法,不过都没什么有意义的结论。
大家都觉得,以目前的局势看,武田家没法用常规手段取得足以糊弄人心的大义名分,必须得大刀阔斧,另辟蹊径,才可有所作为。
既是如此,旁人当然很难猜出真相来。
平手秀以己度人,倒是能想出几个点子,但无一不是虚无缥缈,匪夷所思,可行性并不怎么高。
蹉跎间,转瞬时日到了元龟四年(1571年)十月中旬,关东送来急报说,中风已久,缠绵病榻的北条氏康终于不幸去世。
听了这消息,有心人便知道,北条氏政恐怕会立即跟上杉、德川断盟,与武田重修好。那么“甲斐之虎”的大举攻侵,估计也已经提上日程。
紧接着,在北条氏康死讯传来之后,仅仅过了四五天,甲信的踟蹰歧馆发出了一道令人震惊的讨伐檄文,在远江、三河、尾张、美浓各国的边境上广而告之。
其内容涉及到幕府多年前的一桩公案,亦讲到了织田家内院中的流言蜚语。透露出的内容相当令人震惊,偏偏还有不少有分量的人出场作证。
于是终于知道武田家的大义名分是怎么来的了。
其中有些内容是平手秀提前想到,但觉得不太靠谱的。还有不少内容是完全超乎想象,甚至让人由衷佩服武田信玄的想象力。
第十一章 武田家的大义名分(下)
佐久间信盛这个倒霉家伙,果然在“起复”失败后跑到武田家那里去了,据说正在前线游说,企图策反尾张、三河等地的老熟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此平手秀倒不太担心。
因为一直以来,佐久间信盛在织田家内部始终都不是个很有人缘的同僚。能被他拉拢得动的,也就是一些铁杆旧部罢了,动摇不了根基。
充其量千八百人的改旗易帜,在规模以数万计的合战当中,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
让人头疼的是,这个混账凭借往日名头大肆散播谣言,说什么织田信长乃是被家臣和儿子暗算,佐久间家撞破奸计才遭遇灭口打击,武田家受到请托前来主持公道之类的。
尤其是重点渲染桃色新闻,声称平手秀与归蝶夫人私通,织田信忠其实该叫做平手信忠,连偷情的日期、地点、经过都编的有模有样,就差具体姿势水平了。
涉及了“脐下三寸”的话题,一向是吃瓜群众最喜欢听的,比阴谋论还好使。
你跟一般的穷苦百姓宣讲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人家都不一定听得懂,起码得是个识字的町民才能跟得上节奏。
但你说谁家的婆娘跟外面男人睡了,还生了野种,勾结奸夫暗害丈夫,大家显然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会兴致盎然催着赶紧讲细节剧情。
这个天方夜谭一般的流言蜚语,一两年前就在畿内出现了,只是破绽太多,没人理会,热度下去了也就慢慢被人淡忘了。谁知道现在又被佐久间信盛这个缺德玩意儿拧出来说事,简直既恶毒又无耻。
外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尾张老臣,难道不知道,织田信忠的生母压根就不是归蝶,而是信长的侧室生驹吉乃吗?
明知是完全捏造,却为了讨好新老大而拼命宣扬,不惜往旧主身上泼这些脏水,如此丧心病狂,真是连一点廉耻都不要。
不过此人只徒然让人恶心难受罢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杀伤力。
对武田信玄而言,离任关白近卫前久才是更重要的一张牌。
这事要追溯到数年之前了。
当时,三好三人众与松永家合谋杀死上代公方足利义辉,扶植自家傀儡足利义荣上位,要求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朝廷当然不敢拒绝。
可没想到,足利义荣自己身体太不争气,疾病缠身无法理事,连最基本的礼节仪式都难以完成,始终没能正式入主御所。
后来足利义昭脱出松永家的监禁,辗转各地后,联系上岐阜城的织田信长,组织数万大军上洛,将三好三人众一举赶出了京都。
如此一来,曾经给予足利义荣将军宣下之事,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历史。时任摄政关白的近卫前久作为掌权的头面人物,自然是背锅的不二选择。
在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主要是前者)的强烈要求下,堂堂从一位关白近卫前久大人,一夜之间变成罪臣,受到革职追放的处罚。
然后这位贵人便前往丹波,在亲戚家里隐居,后来又受邀移往石山。
现在近卫前久忽然出现在武田信玄的阵营里站台,宣称说:“前代公方之死,乃是义昭与三人众合力弑兄,后来双方分赃不均才大打出手。织田弹正亦是受蒙蔽者,卷入其中方才受到恶贼的迫害。诸多织田家臣亦遭收买。”
这人可是曾经在京都担任了整整十四年的关白,虽然已经离任,说出的话仍极具政治影响力,远非佐久间信盛等辈可比。
于是京都众人尽皆处在了非常被动的局面。
连足利义昭都要抬出二条晴良等人,反复联名自辩,更别提旁人了。借机欺压收编山城国周边小势力的进程都因此停滞了。
平手秀立即向准亲家的石山本愿寺写信询问,为何坐视近卫前久悄然离开近畿去往甲斐,却不加统治。
然后显如上人也回了一封亲笔信,提了两个重点:
首先是推托称:“近卫大人在石山居住时,平素常有激愤不甘之语,对当代公方耿耿于怀,我们僧人怕刺激他产生什么意外,向来只是远观,不敢太过接近。如今忽然离开石山,前往甲斐,贫僧也没有想到。”
然后又反问说:“小女业已及笄,敢问刑部大人,令郎何时加冠?”
收到回复,平手秀微感无奈,但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本愿寺与武田是连襟,与平手是准亲家。
论亲疏远近,同辈连襟当然不如儿女亲家,但还未兑现的“准亲家”又另当别论。
一向宗的和尚们,心理上似乎还更倾向于帮助武田。
平手秀再次执笔,写信做出口头承诺:“等到东面之事尘埃落定,鄙人定然携犬子亲至,到石山求亲。在此之前,还请各位高僧施以援手。”
而显如则表示:“既然如此,贫僧当约束上下门徒,绝不允许有人暗中襄助武田氏。”
姑且如此。
到目前为止,武田信玄的种种行为虽然令御所上下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倒也还都在平手秀预估的范围之内。
其实幕府内部也不一定没有能人,指不定有多少人是装作惊慌失措的呢。
站在平手秀的角度看,武田信玄的这一系列举动,虽然堪称干净利落,简明高效,但也只是勉强搞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名分而已,还不能算是多高明。
只需按原计划来到军中,好好厉兵秣马,做好一战的准备即可。
然而,过了几日之后,从越前传来的最新消息,是真真切切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武田信玄的调略手段了。
还记得受到波多野家庇护的那个“上代公方足利义辉遗腹子”吗?后面一度由信长监护,然后在征伐越前之时,又被当代公方强行塞给了朝仓义景做养子。
这对足利义昭是公私两便,既可分化瓦解朝仓,以报复当年冷遇,又可排除掉潜在的继承权风险。
目前这个过继给朝仓家的遗腹子尚且只是七岁幼童,并不能理事,不过身边聚集了一堆对朝仓义景不满的反对派家臣,又有足利义昭作为外援,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本来这跟东海道的战事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
孰料,就在武田正式西上的同时,那个七岁幼童,忽然在越前做出表态说:“不想叔父大人竟是杀害先父的真凶!吾身当人子,当发兵讨逆,夺回御位,以慰藉先父在天之灵!”
接着,原本四分五裂的朝仓家,竟似乎是重新被捏合起来一样,在境内大肆发动征召动员命令,做出发兵南下的姿态。
可想而知,武田军亦立即打出旗号,表示拥护“来自越前的足利家正统”。
这可引起轩然大波了。
平手秀已经来到岸和田城整军,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从好几个渠道都听说“公方大人摔碎了十几副瓷器,他老人家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越前之事,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七岁幼童能懂什么,无非是周围人的撺掇罢了。朝仓家尽管内部纷争十分剧烈,派系间政治诉求各不相同,但唯独在扶植遗腹子上洛登位之事上,有共同的利益点。
团结在“幼主”身边的反对派们,有机会变成幕府近臣。
而朝仓义景为首的保守派,显然很愿意把这尊大神送走。
其他的一门众和家臣也有水涨船高,鸡犬升天的机会。
理论上,确实是存在野心之辈兴风作浪的机会。
但实际上真的被人家成功了,还是很值得惊讶,武田家的敌后工作能力之强且先不提之外,足利义昭对他大侄子的掌控能力也太弱了,都被渗透成这样,居然一点不知道。
与之类似的是,平手秀插手了四国一条家的废立后,就派了河田长亲在中村城驻守,而后小早川隆景出马,局势有所变动,立即就收到风声,这才有充分时间考虑对策。
相比之下,幕府的行动力实在是不怎么样。
幸好这一系列事件打击的只是足利义昭的合法性,对于平手秀的影响还不算太大。他甚至可以大笑着对左右将士们说:“越前朝仓家自从‘北陆军神’朝仓宗滴离世,十几年来就没有再打过胜仗了!如今成为了武田家的友军,其实对我们来说不是坏消息而是好消息才对啊!”
众人欢声雷动,为这种临危不惧的乐观精神所折服,纷纷表示身上有了无穷的干劲,誓要与武田逆贼决一死战。
只有一个站在后排的愣头青开口说“五年前朝仓家不是打败了若狭的……”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同僚们捂住了嘴巴拖到角落里去进行批评教育了。
这时候,平手秀已经在岸和田城聚集了一万四千人的军势,粮秣箭矢弹丸伤药尽皆准备妥当,只在斟酌正式挥师的时机。
为此已经向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大老板“借”了三万余贯的巨资,这实际上是消耗了自己在界町事务上的政治资本。
比起主动向幕府请战,更理想的结果是被公方大人主动请过去。
足利义昭现在的心理压力肯定是很大的,估计马上就会要求附近势力上洛勤王,拱卫京师,抵抗武田,届时再出发会更名正言顺。
平手秀怀着这样的想法缓了几天。
几日后如愿受到幕府的请求,但不是动员,而是求援。
从京都传来的加急消息:
大和松永家已经表明态度响应武田,而且发兵八千进攻御所了!河内三好义继因为不愿配合遭到诱杀,其部下三千人在内应的牵头下,并入了松永大军!
松永久通在写给附近邻居的信中声称:“流亡甲斐的近卫大人所言皆是事实,上代公方的确是由当代公方阴谋弑杀的。实不相瞒,当时我松永家也是帮凶之一,对此事知之甚详……多年来家严与我,皆是每天都收到良心拷问,夜不能寐,日不能食。今幸有武田大膳主持公道,鄙人决定要弃恶从善,洗心革面,为天下大义而战!”
平手秀也收到了信件。
然后瞠目结舌,半天反应不过来。
松永家会支持武田,并不稀奇,这种可能性早在意料之中了。
但松永久通这种宁愿把自己抹黑,也要栽赃给足利义昭的作风,着实是没想啊。
要知道,当年三好三人众那么嚣张,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说自己杀害将军,而是编造一些“被迫自卫”“失手伤人”的理由来遮掩。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足够臭了,也不在乎更臭一点了吧……
总之,平手家一万四千大军的行动计划被迫调整,与武田“逆贼”决战之前,必须先去解救京都之困了。
好在,本也顺路。
第十二章 松永家的野望
京都地北偏西,现已废弃的平安时代二条大道与中御门大道,两条横街交夹处,建有长宽二百余间(约400米)四方形大型院落,四面挂着足利家的二引两之纹,便是世人所说的“二条御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地原是织田旧主,管领斯波武卫家驻京办事的屋敷,后来随家族一道衰败。十多年前足利义辉将居所移至此地,预备在原址基础上加固城防,设立箭橹,挖掘堀沟,然而工事并未完成,就遭三好三人众弑杀。
后来足利义昭上洛登位,得了织田信长之助,手头姑且算是有些余裕,便将这项工程重新启动,还加大了规模,最终形成一套兼具防御性与视觉效果的建筑方案。
内外共计三层,呈现涡状构造,上下全为石制,基本没有用到土木充数。三之丸外面设有深达一丈的水堀,二之丸外又是一道数尺深的干堀。四个角和大门两侧建着数座双层箭橹,即可瞭望观察,亦可据高射击,也顺便起到贮藏口粮箭矢作用。入口附近的墙壁上,设有密集的狭间,供防守士兵使用。本丸里面,则是非常新颖的三重天守代替了传统御馆,上覆着四处搜刮来的金箔瓦,外露巨大的红木支柱。
唯一不符合守城要旨的是,正门过于宽阔,一目了然,没有狭窄蜿蜒的虎口马出结构,这大概是是为了便于举行大规模活动,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这“二条御所”竣工三四年以来,一直未受到战争考验,直到松永家悍然响应武田家的谋逆行为,率兵前来作乱。
于是,今日御所中难得一见地站满了足利家的士兵。箭橹上、城墙后到处都是人,数千士兵把内外三个曲轮占得满满当当,旌旗如云,人声鼎沸。
一堀之隔,几百步外,松永军一万多人的军势,却是布置得井然有序,分成一二十个营盘,拉开适当的距离,既可相互照应又不至于过分拥挤。
南面正中,人数最多,装备最精的那一块,高高树立的大蠹上是五叶茑的家纹,无疑是诈称藤原后裔的松永氏。
旗下端坐于马扎之上,手提军配,身披羽织的年轻人,踌躇满志,顾盼生威,正在听取家臣和臣从势力的汇报。
松永久秀年迈体衰已经难以亲征,那么阵中的总大将,自然是其子松永久通了。
“御所之中有士卒四千以上,仆役侍者五至七百,僧侣文人三至四百,以名字状来看,佩刀带甲者约有二千,铁炮约有五百,但粮食只有一千六百石,满装的矢仓也只有两个,武具想必不太足够。”
“织田家派前田利家支援东美浓,据说带兵六千左右以抵御秋山信友的偏师。其余主力计约二万八千,号称五万,自岐阜城出发,预备与德川会于远江。三天前已至清州城,而后继续南向,无论京都有何变化,他是断无折返之理了。”
“备前浦上家,在月初发令,尽募领内十四以上,五十以下男丁,号称得二万七千众,誓要夺回室津城。浅井家肯定已经得知了近畿发生之事,不过目前为止尚未有弃城班师的迹象,反而是不断向西运输物资。”
“越前朝仓家的军势尚未全线集结,但昨日亦通报说有近万人先行出发,逼近彦根一带。北近江浅井留兵甚寡,料想难以阻拦。南近江则是人心不安,据说有五六千人聚于竹中重治麾下,驻于佐和山城。余者各自笼城不出。”
“南伊势形势有些微妙,北畠家领地内,三分之二家臣拥护旧主复辟,大河内城的织田茶筅丸已成瓮中之鳖。然而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虽然支持武田击败织田,但不愿与‘伪公方’足利义昭为敌,所以拒绝来京都合兵,只会牵制住北伊势的泷川一益而已。”
“丹波和丹后两国的诸位殿下收到我家信函后神态各异,波多野家喜怒不露,既未应允联合的请求也未表现出敌意。赤井家严厉驱赶了使者并声称要出兵,但没有实际行动。一色家似乎正在忙于国内的合战,当主并不在城中。”
“属下幸不辱命,这些天成功劝说了十七位京都周边的国人众加入我军。包括有山城的山口、佐藤……近江的目加田、今野、中山、梅户、青木……大和的小山,井部,近藤……相应的部队估计会在三天之内陆续到达。”
“伊贺的百地丹波守,已经答应助我等一臂之力,承诺派出忍者在周边街道活动一个月,倘若有敌方的军势取道,他定然会加以袭扰的。藤林长门守虽然不肯襄助,但至少也可以确定是保持中立态势。”
听着一条接一条的好消息,松永久通只觉得关窍畅通,目酣神醉,出生以来就没这么舒服过,身子仿佛是轻盈得要飞到天上去。
这叫什么来着?
揭竿而起,天下影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智珠在握,生杀予夺的感受,想来便是如此的吧?
简直太美妙啦!
难怪有句从平手家传出来的俗语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呢,真有道理。
身为著名的奸雄之子,松永久通有个过于耀眼的父亲,这导致他的信心和成就感一向很差,尤其是在几次单独行动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之后。
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二代目,久经军政事务考验,本不该这么浮躁。
但他实在是忍不住。
不自觉地,就模仿起其父拈须而笑,不置可否,高深莫测的姿态来。
家臣们躬身侍立在两侧,迟迟得不到回应自是心里骂娘,却万万不敢表露出来。
然而身边终究还有个敢说话的人。
“松永家果然是一呼百应,看来以前在近畿的经营是十分得力的了。鄙主武田大膳倘若得知行动顺利,定会十分高兴的!”
这一段沉着冷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的话语,出自旁边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仿佛一盆冰水浇在炭火上一样,让松永久通的心情急速降温。
人家遣词造句还算客气,但神态和语调却没表现出多少尊重,言下之意很明显是说:今日全靠了我们武田家的声威,才有了眼下这个局面,你区区松永,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呵呵,呵呵……”
松永久通作势低头擦汗,以遮掩出自己眼底的不忿之色,而后立即调整心态,换了一副恭谨谄媚的表情,对出言不逊的中年人躬身施礼,说到:“五郎次大人哪里的话?今日全靠了武田家的声威,才有了眼下这个局面。我区区松永,怎么敢把自己当一回事呢?”
哼……先让你得意几天吧,尾美织田犹不可能两头兼顾,武田根在甲斐如何能长留京都?日后只要关东稍有异变,近畿之事究竟由谁说了算,怕是还要再讨论讨论!
——这个想法在松永久通心里一闪而过。
“这,您可就太过谦虚了啊……”被称作“五郎次”的中年人微笑了一下,口中说出客套的话,眼神却分明是“算你识相”的意思。
其实这个“透波五郎次”并不是什么尊贵的“武田太君”,只不过是甲斐忍者组织“透波里”的二号领导而已。
以此身份,居然狂妄到当面讥讽名义上继承家督,并获得“从五位下右卫门佐”官位的松永久通,完全是颠倒了上下尊卑嘛!
按说,就算松永久通本人没意见,家臣们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外样新参姑且不提,谱代家臣是应该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作为行为标准的。
一个无官无位的人,要敢在平手家这么说话,估计已经被剁成肉酱了。
然而在场的松永家臣,都是侍奉多年的老员工了,对于自家两代主公的脸皮厚度有着清晰的了解,反应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样。
完全不会因此愤怒,只是事不关己地旁观而已。
总而言之,面对着武田家的透波五郎次,松永久通深觉得自己刚才的得意忘形很不合适,连忙往回找补:“其实行动也不是全都顺利。您想必也知道,平手家在岸和田城聚集了号称三万的大军,一意孤行要与武田家为敌,目前已经朝京都杀过来了……所以和、淡、纪三州我们肯定无法渗透了,山城、河内、摄津等地,想必也有不少人会附从平手家的……”
“这确实是个麻烦。”说到此事,透波五郎次终于收起了戏谑和鄙视的目光,神色开始严肃起来,“鄙主武田大膳的意思……对平手家还是以抚为主,交战是下策,实在不行就以逸待劳,笼城牵制,万万不可贸然进攻,与之发生野战。”
“武田大膳所言甚是!”松永久通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竭力贬低自己:“若是家父能出战倒也罢了,凭鄙人这点手段肯定不是无双智将平手刑部的对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透波五郎次毫不客气地默认了对方的自贬,缓了一缓,又继续说道:“对于招抚平手家一事,您可有什么高见?”
“这个鄙人确实好好考虑过一番!”松永久通的神情,忽然由猥琐谄媚变为得意洋洋,“其实我这点浅薄的智术,又能考虑出什么东西来呢?不过家父对平手刑部的过往倒是好好研究了一番,对我面授了许多机巧……来日可严整队伍,大展旌旗,我便修书一封,谴使送往,管教平手刑部拱手而降,兵马不战自退!”
器量平庸,无甚真本事,只知些小聪明,姑且可以用作制衡畿内的棋子罢了——透波五郎次心中对松永久通下了断定,而后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啦!平手家从岸和田城到京都,不过三四日路程。这几日我便好好欣赏,您是如何令平手刑部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的。”
第十三章 平手刑部怒斥武田
“旁人多半得不到接见,唯阁下广有文名,那平手秀附庸风雅,一定会给些颜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手秀之生平,我素知之。此人一贯自居忠义勤勉,实则只为私利而动,只是擅长观览风向,顺流而动,借名分与大势为己用。而今织田弹正遇刺,畿内四分五裂,武田西上,恐不可挡。世人尽知天象有异,平手岂能不察?其负隅顽抗的理由,只是尚未找到改旗易帜的借口,与最合适的时机罢了。所以我就给他一个借口与时机。”
楠木正虎竭尽心力,仔细地回忆着松永久秀出发前的交待,一个字都不敢漏。反复默念着背诵了好几遍,才谨小慎微地轻轻抬了腿,跟在近侍背后,亦步亦趋进了平手家的营帐。
为了避免刺探军情的嫌疑,一路上都是老老实实低着头,目光在自己脚尖和前方那人的衣服后摆之间巡回,丝毫不敢抬头侧首张望。
纵然以文名立身,但楠木正虎终究是个武士,基本的刀枪弓马功夫总是有的,经历过的沙场战阵也并不少,胆子本是不缺。
然则一想到即将要面临着的那人,心里怎么都有点发虚。
不过虚归虚,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松永久秀完成了他的夙愿为其先祖楠木正成洗冤正名,于是楠木正虎就报以十足的忠诚。
话说平手刑部,可不仅仅是“无双智将”而已,在松永家内部,对其还有“谈笑杀人”的评价。
这是源于他治理和泉时,对国人众与寺社众欲擒故纵,外宽内严的手段。
“郑伯克段于鄢”的道理,别人不知道,文化人却都是明白的。提着刀剑凶神恶煞的未必是真的要动手,平易近人从谏如流的,有时候才更可怕。
比如咱们家的老主公松永久秀就从不生气,整天笑容满面的,十分和蔼温柔,偶尔受到下人的冲撞冒犯,也丝毫不以为意,往往一笑了之。但上上下下谁不怕他?甚至于放眼近畿列国,不畏惧他老人家也不太多。
话说小主公松永久通,以其父为模板,有样学样,倒是显得东施效颦了,家臣们好像是真的不太怕他……
胡思乱想之间,楠木正虎跟着近侍缓缓步行了半刻钟,然后浑身上下被毫不客气搜查了一番,确认没有携带武具与毒药之类危险品,才得到放行。
复进百余步,终于听见有人高声呼喊到:“松永家使臣,楠木正虎殿,带到!”
听了这声音,楠木正虎才赶紧微微抬头,透过被近侍拉起来的门帘,隐约看到有个身着华服羽织的贵人坐在帐子里,仓促间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威风八面器宇轩昂,想必定是平手刑部无疑了。
于是不敢再看,慌忙低头弯腰,疾步窜入,跪倒于地,俯首施礼:
“小人楠木正虎,奉鄙主松永弹正之命,前来拜望。早听说平手刑部气吞山河,风姿绝世,今有幸得见,才知百闻不如一见。只远远瞻仰一眼,便觉巍峨如山,浩瀚如海,市井之民的传言,恐不能形容其万一!”
片刻沉默之后,前方传来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太客气,太客气了。”
平手秀的声音中透着遮掩不住的得意,仿佛对这马屁十分受用:“我说什么来着?松永家的使臣,本来是没必要接见的。但来者乃是文名冠绝天下的楠木正虎先生,那就必须见一见!瞧瞧,连客套话都说得跟人家不一样,你们可要好好学学!”
“呵……呵呵,不敢当,不敢当刑部大人谬赞……”楠木正虎心惊胆战地赔着笑,干巴巴地勉强作答。
他的腰已经弯得比一根煮烂了的面条还要弯,脑袋更是恨不得要低到地底下去。
农历十一月初,天气明明已经颇为寒冷了,但楠木正虎额头上却不住冒出冷汗。以他深厚的文学修养,依然听不出对方话里究竟是善意居多,或是恶意为主。
言语中似乎是对松永家非常不满意这当然可以理解,也在意料之中,但又对于“文名冠绝天下”这一点表示了推崇,虽然推崇中有点揶揄味道……
不得不说,除了细川藤孝等少数特例之外,文化人普遍还是对政治的玩法没那么了解的。大部分只能当个清贵无权的弄臣罢了,一旦过于坚持文化人的尊严,就可能万劫不复。
楠木正虎显然是个很知道变通的人,完全没有半点坚持尊严的意思,反而相当的谦卑,乃至近乎谄媚的程度。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得到一定的重视抑或可谓是垂怜。
“先生不必多礼,请入座吧赶紧去个搬个小火炉过来,看看都把先生冻成什么样了!松永家的请求姑且不提,楠木先生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平手秀十分友善客气地挥手,做出如此吩咐。
“真是感激不尽,有刑部大人这句话,鄙人便不觉得冷了。”
楠木正虎心神稍定,感觉到背后汗珠浸湿的衣服上当真是有些寒意,于是十分高兴地起身,缓缓走过去,盘腿正坐在近侍们搬过来的火炉旁边。
“话说以前我帐下有位名讳叫做沼田佑光的,好像与楠木先生有所亲交,可惜如今并不在此,而被委以琵琶湖奉行之职……现在,听说是与竹中重治殿一道在佐和山城报国,抵御朝仓逆贼的军势。”
“啊哈……沼田殿确实是个妙人……”
“织田弹正派到和泉的一位与力,佐佐内藏助成政,虽然尾张人,却独爱汉文古籍,想来应当是乐见楠木先生的。”
“噢!但有向学之心,岂问出处?不知这位佐佐殿现在何处呢?”
“正随着尾美二州军势前往冈崎城,与犯上作乱的甲州武田作战。”
三两句寒暄之后,楠木正虎心神稍定,仿佛是终于记起自己外交使节的本分,开始在细微末节的字句中挑刺:
“刑部大人!请恕鄙人斗胆,您刚才说朝仓是‘逆贼’,武田是‘犯上作乱’……如此论断,是否有些偏颇之处呢?”
闻言平手秀立即面色转冷,嗤笑一声,斥到:
“公认对抗幕府号令,当然是逆臣,岂容置喙?”
“但这其中另有隐情啊……”楠木正虎身子哆嗦了一下,尽力摆出据理力争的态度:“您可知上代公方遇弑之事……”
“荒谬!”平手秀怒而拍案道:“某些人胡编乱造一个理由,便自以为有了胡作非为的借口吗?世人倘若都如此效仿会如何?是要将礼义廉耻视作无物吗?七八年前的变乱,今日才说有隐情,明知已经无法查证,完全是故意浑水摸鱼!不如干脆说自源平合战起就有隐情好了!”
“……此中情由,各方各执一词,姑且搁置不提吧。”楠木正虎想起事先松永久秀的吩咐,换个话题说:“然而时已至此,刑部大人岂能无有远虑呢?”
“呵呵……按您的高见,想必只有屈从武田,才算是远虑啦?”平手秀出言讥讽道。
“……屈从之说,未免太过了。”楠木正虎小心措辞道,“反过来讲,正要先掌握住京都的防务,才能避免战祸的荼毒啊!此外刑部大人理应考虑到故主织田弹正的安危。据我所知,织田弹正虽然贵为管领,但与‘伪公方’之间,是颇有些曲折不合的。万一‘伪公方’走投无路,悍然下了杀手……”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告诉平手秀说,可以用“拯救织田信长”为理由进兵京都,如此就有了名分,不会被认为是随波逐流临阵倒戈。
“哼哼……”平手秀面露鄙夷,“此言甚为愚蠢!首先我要告诉你,公方与管领之间关系十分融洽,精诚合作彼此不分,一切宣称两位大人之间有矛盾的,都是不值一斥的谣言!其次,我如果真的领兵攻打京都,那才是真的有可能导致织田弹正被幕府军迁怒!”
……就此借刀杀人不是正好吗?难道到了现在你还希望信长继续活着?
楠木正虎心下如此想着,只觉得面前的平手秀做戏做过了头。
但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能继续赔笑着劝说:“刑部大人!您是天下知名的智将,自然有一番见识决断,鄙人是不敢质疑的。来此只是想表达说,无论是甲斐的武田大膳,还是鄙主松永弹正,都将您视作是日后安定京都的支柱。根据目前的讨论,今后除了和淡纪三州,及四国事务之外,山阳的摄津、播磨恐怕也要辛苦您……”
“松永弹正也就罢了,我姑且当他是年事过高,一时糊涂吧!”平手秀脸上闪过一丝沉痛的表情,接着又变成坚毅决然,怒叱道:“但武田信玄,这等狂悖乱法之辈,我是绝不可饶恕,定要杀之而后快的,楠木先生,今日是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岂可……武田大膳何等人……岂可如此说……”
楠木正虎一时结舌。
你这直接都开骂了,我再怎么婉转,也没法往下接了啊。
“什么武田大膳?不知忠义的逆贼罢了!”平手秀无情打断,“武田祖居中山道,世代沐受幕府恩义,理当匡明辅正,保境安民,何竟穷兵黩武,攘权夺利!以至甲信二州民生凋敝,四邻百姓寝食难安!今更妖言惑众,蜚短流长,窥视神器,其心可诛!吾从未见此厚颜无耻之人!幸天命不绝,公方复兴于京,御命伐敌,天下智勇之士无不枕戈待旦,赢粮景从,而思报国!他日讨取贼酋,猎尽党羽,以祭忠义。即日附逆之人,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楠木正虎见平手秀义正辞严,怒发冲冠,兀自惶然失色,汗出如浆,嗫嚅期艾,口不能言,伏地不敢起身。
帐子角落不起眼处,却有两个书佐在奋笔疾书,将平手秀的言行记录下来。
子承父业担任忍者组头的多罗尾光彦则是一边默念着速记,一边吩咐两个书佐写得更清晰些。
他心里清楚得很,五日之内,平手刑部断然拒绝拉拢,怒叱武田的戏码,就要以京都为中心,在近畿各处流传开来。
显然,那都是百姓们仰慕其身姿风仪,自发口耳相传的,绝对不是忍者化妆成普通人故意制造舆论的。
平手家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怎么会学武田家,做那种无耻勾当呢?
谁要是对此有所误会,散发一些令人遗憾的言论,那就必须礼貌地请回来,到岸和田城好好讲一讲做人的道理了。
第十四章 幕府三大勇将
尽管二条御所依然被松永军包围着,但平手秀斥退使者,旗帜鲜明打出上洛勤王旗号之后,局势仍在朝着对足利义昭有利的方向发展。
织田、德川合兵抵挡来势汹汹的武田,竹中重治阻住了越前朝仓的步伐,泷川一益和北具教在伊势南北对峙互相牵制。
看上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节奏。
远在备前的浅井长政眼见局势变幻比想象中更复杂,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留下黑田孝高带着三千人殿后应付浦上宗景的倾巢大军,主力迅速回转。
不过始终是已经慢了一步。
而且也找不到第二场合来演一出“怒斥逆贼”的戏份了。
平手秀自从岸和田城出发起,便开始不断有人来投,跨越北河内,进入山城国,到达天王山一带驻扎时,身边已经有了六七千名自愿加入的客军。
为首是领有摄津一隅的织田长益,主力则是来自混乱的河内一国,许多对松永家不满,怀念三好义继的国众都聚集在此。大和、近江亦有些十人左右规模的队伍赶过来,这就称不上什么政治立场,纯粹是来凑热闹想发战争财的。
结合本部的人马,规模已超过两万。
此外,四国与纪伊各处还有再次发动征召的潜力,只不过考虑到统治尚未稳固,暂不适合涸泽而渔焚林而猎。
这两万余人,在平手秀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向京都扑过去。
武田军远在东海道,一时半会碰不上。首当其冲,是要解决附贼而起,趁乱取事,围攻二条御所的松永逆党。
织田、德川看上去左支右绌,应付起来十分艰难,浅井长政反复犹豫,舍不得备前的到手利益,余者的实力与威望都远远不够,相较之下,唯有平手秀身上呈现出一往无前,虎虎生威的迹象。
这是源于主君拥有强烈的自信心,起到从上至下的感染力。
取胜的自信,主要并不是基于军队数量或者敌我局势,而是因为从繁杂的日常情报中,猜测出武田信玄的健康状况已不太乐观。这就不足为外人道哉了。
甲信一带,乃至东海道和关东地区,上得了台面的杏林妙手,多半与“十六文先生”永田德本搭得上关系。而平手秀曾经派了十几个尾张少年跟着永田德本学艺,以此为基础设置了一支有编制的医疗队伍,也兼作军医培训官之用。
两边医学理念和治疗方案是相通的。
所以,将忍者辛苦搜刮回来的情报,打着问询和讨论的名目,找本家的医务人员参详一番,便能大致得知目标情报。
看似势不可挡的西上,其实成功可能性,完全是取决于武田信玄的阳寿长短。平手秀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惜撕破脸皮,大违常情,慷慨淋漓地痛斥“逆贼”,表达誓不两立的信念。
可能只有合法性受质疑的足利义昭与形势微妙的织田信忠,这两人没有任何讲和余地,态度会跟平手一样坚决了。其他人,包括直接受到侵攻的德川在内,都没这么激进,而是在外交辞令中留下一定缓和台阶,私底下做好必要时候改换门庭的心理准备。
这正中平手秀下怀。
如果不是旁人都态度暧昧,怎么能体现我家的忠义呢?
平手氏素来家风规整,宽人严己,事后当然不会有半点居功自傲之念。但若是近畿百姓看在眼里,自发将击退武田的首功推举过来,便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愧领而已了。
这几天期间,松永家仿佛是犹然不死心,仍在不断派人过来游说。但他们除了楠木正虎之外,再也找不到这么广有名望的文化人了,普通的凡俗辈,根本没有那么大面子得到接见,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是枉然了。
唯有一个为武田家效力的临济宗僧人,据说是快川绍喜的徒弟,虎哉宗乙的师兄,平手秀才姑且见了一见。但全然不为其言语所动,只是把对楠木正虎说的话,换了个表达方式再讲一遍而已。
直到平手军挺进天王山为止,松永久通都几乎没有做出任何的军事应对,只是徒然奢望通过外交方式解决问题。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信心。
见对手如此迟钝,平手秀也不客气,立即令织田长益带领诸国客军六千多人,取道向南,卡在京都通往大和国的边境上,截断对方的后路;中村一氏、木下秀长带领纪伊国众三千五百,迂回到山城国北部,大张旗鼓,作势夹击,并且还要尽量向畿内北部的“有志之士”宣传本家的主张;加藤教明指挥两千人留守在天王山,防止意外情况,并确保大军折返回岸和田城的退路。
而总大将亲率麾下其他的亲卫、旗本、一门、谱代及和泉、淡路二国新参众,总计九千人左右,从西面向围攻御所的松永军发动进攻,意图里应外合,中心开花,解围的同时,消灭敌方的有机力量。
在平手秀计划当中,此战不仅需要取胜,更要立威。一方面是吸引独立小势力们投奔,另一方面则要确保野心家短期内无力再起。否则就无法安心向东与武田作战了。
即将开战之前,担任斥候的石川五右卫门,侥幸遇到了一些逃难的僧人商贾和战溃的散兵游勇,从那些人口中得到了一些最新情报。
通过描述出来的战况,进行分析,岩成友通和小西行长等人认为:松永久通的军势之所以反应缓慢,并非只因寄托外交手段,更多是因为围城过程中出现了突发状况。
据说,幕府的兵丁,完全不似传言中羸弱不堪,反而算得上是悍勇,与过往的固有印象截然迥异。尤其是有三个猛将,虽然各自只带了不足百人的部曲,但却异常的精锐善战,他们并不局限于死守,反而经常会趁着攻方不备外出劫营,还先后两次成功掩护运输队将粮食搬到城里。
慢慢打着打着,这几个人似乎就成了守军的中流砥柱。
有个溃兵自称原是三好义继麾下一个组头,被吞并后害怕遭到清洗,不得不勉强为松永家效力,见势不妙就桃之夭夭。这人交代说:
“昨天本来已经下达了命令,说今天早晨要撤销包围圈,重整队形,应付西面的敌人。可今天凌晨天还没亮就遇到城里的人夜袭……自然是重整不成了……您说得没错,带头的就是那三个强大的武士,围攻这几天我们人人都听说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三个人……”
听了这个,众人都觉得很奇怪,心想幕府啥时候有了厉害的人才。
唯有平手秀听了回报之后,心念一动,命人再仔细询问那三人的家纹旗帜,兵甲配饰,身材长相等等一切细节信息。
然后又过了两三刻钟,真相终于大白。
幕府军中,所谓“三个强大的武士”,乃是受到排挤的明智光秀,刚加入不久的木下秀吉,以及碰巧在御所做客的柴田胜家。
正是他们的奋战,让松永“逆党”不断碰壁,为平手军创造出优良的进攻机会。
柴田胜家之勇,自是不用提了,他麾下的郎党堪称织田家最精锐的队伍。明智光秀熟读兵法擅长铁炮,身边又有“鬼武者”左马介秀满这等顶级斗将。木下秀吉本人的武力倒是不强不过素来求贤若渴,得到了前野长康、稻田大炊等猛士的追随。
这在幕府的花架子里面肯定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对上武力平庸的大和松永家,处在上风也是情理之中。
仔细想想,这几年下来,幕府可能是第一次接受如此激烈的考验。在这次考验中表现出色的成员,话语权想必一定会上升吧。
这样一来,将来的发展可真是有意思啊……
平手秀挥师进击之余,尚有闲工夫考虑不相关的事,可见敌方给予的压力实在不足。
根据事先的吩咐,元龟四年(1571年)十一月初九未时三刻,御所被围困了长达五日之后,自岸和田城出发的平手军势兵分三路,向松永久通发动攻击。
诸将士在“怒斥事件”之后都觉得莫名的振奋,士气正是饱满的时候,甫一受到命令,便热情高涨地大声喊着口号,随着宏亮的法螺声前进。
本队在西,中村一氏在北,织田长益在南,距离中心点大约都是五十町(5公里)左右的距离待命,以烟火为号,几乎在同一时间起步,向御所进发。
刻意留下东边,放任敌方逃窜,但那个方向不远就是琵琶湖沿岸,没有船队接应的话,是很不利于藏匿的。
约半个时辰之后,震天的喊杀声中,平手秀在亲卫簇拥下,登上临时找到的土台高低,持着南蛮千里镜,已能清晰看到,几百步外松永家士兵甲胄上的花纹。
一眼扫过去,只觉得对面最前排的那些士卒,无不秩序井然,阵型森严,装备完整,精神抖擞,似乎比想象中要难对付一些。
片刻之后,石川五右卫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疾驰过来汇报说:“从旗号看,敌军主将的直属部队正在此处,约有五至八千,北侧由家臣赤家清带领的大和国人众估计是三千左右,南侧则是家臣奥田忠高带领的河内新降众二千余。”
“竟是这么布置的吗?”平手秀有点惊讶,喃喃自语道:“完全不符合田忌赛马的精神啊……莫非松永久通竟有信心正面逐一击溃我军吗?还是说,其中有什么诈术呢?”
倘若不慎中了声东击西的计,被敌方主力突围而出,那就很可惜了。
是否稍加调整计划呢?天王山那里留下的两千人是可以作为预备队随时各处增援的。
正在平手秀犹豫之时,忽而只听得猛然巨响,一个巨大的黑点,从敌方军阵中风驰电掣呼啸而出,带着强劲的旋转气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
第十五章 御所城下的激战
“怎么回事!我的手!”
“呃啊!真特么的有劲儿啊……”
“好疼……”
“快救驾!快救驾!”
“主公!主公!还好吗?”
“好可怕的武器!这要是砸中我的话……”
“这玩意儿不是我家独有的吗?”
……
平手秀眼睁睁地看着敌方的炮弹飞了好远,窜入自己侧前方百余步之外的队伍里,落在地上还反弹了两下。有几人被击中,或是立时毙命,或是扑倒在地上哀嚎,激起的飞扬尘土十分浓密,不仅遮盖了视野还呛得人喉咙发痒。
以前都是我用新式火器痛击对手,今日由于地形限制并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不想竟被松永家以逸待劳教做人了!
倘若考虑到敌军拥有大口径高射程武具的存在,就绝不应该轻易将帅旗移动到阵前几百步的位置!至少应该隔出一千步的距离来保证绝对的安全。
这可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保证整体的士气。
在兵为将有,逐层统辖的封建制时代,总大将的旗帜稍有动摇,全军上下就有陷入恐慌的风险。
比如当年桶狭间合战,织田信长的二千余奇袭队冲入敌方本阵之后,其实已经被问询赶过来的近万名今川家士兵围困起来,危在旦夕。但今川义元被讨取的消息传出来,原本占优的今川军瞬间崩溃。
这个道理松永家的人显然不会不懂。
于是……
“平手秀已大筒所被击毙!诸将随我建功立业!”
“发财的机会到了,弟兄们跟我冲啊!”
“打到岸和田城,一人发一个和泉娘们!”
顷刻对面的敌军大喊着口号,充满杀气地蜂拥猛冲。
战局的势头和先手,忽然就变得对平手军极为不妙了起来。
一时间,连平手秀益、拜乡家嘉、本多正重这等斗将,都没能第一时间站出来鼓舞士气,稳定局势。
或许是连他们也在怀疑,总大将是否真的中弹。
毕竟,从远处看,刚才大筒发射出的弹丸,确实是在帅旗旁边飞速掠过了!
平手家的将士们,多少有过几次用大筒攻击别人的经验,所以还不至于震慑住,但他们并没有被大筒攻击的经验……
人是群体性的动物,高昂的士气能让无胆懦夫变得蛮勇,涣散的军心会使无双勇者心生怯意。
以自家旗本备队的质量,当然也不至于这就落败,只是确实有了一丝隐忧。
要消除这个隐忧,最好的办法当然是
“平手秀在此!松永久通黄口小儿,岂是我一合之敌!”
时隔多年,平手秀又一次拔出了腰间打太刀,大呼着求战的口号,做出策马逆袭,欲与敌方白刃接战的姿态。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驱动坐骑冲锋,而是保持着低速前进。
身旁的岩成友通最快反应过来,连忙疾跑上前,拉住主君的马缰不让再走,并且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嚷到:“平手刑部就在此处!毫发无损!区区松永,岂能伤我主!”
紧接着再远一点的小西行长也回了神,他迅速从杂兵手里夺过自己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抄起大枪,高喊着:“有种的儿郎们,随我杀敌呀!让大和的软蛋们看看我们平手家的厉害!”
然后他是一点都不偷奸耍滑,当真是热血上头,加速冲击了过去。
二十多个私兵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有了这个“良好”的先例,刚才有所动摇的各位武将大概是都觉得羞愧难当,纷纷跨马而出。
只凭旗号,平手秀便能分辨出平手秀益、山内一丰、香西长信等人先后冲了起来,即将与敌方的进攻浪潮撞在一起。
岩成友通本来挥手要下令射击,见状顿生犹豫,赶紧侧首向主君请示。
好像是士气鼓舞过头了……
平手秀见状亦是心惊且无奈的。
按说对面冲过来的这段时间,至少可以发射两轮弓矢,或者一轮铁炮的。可一旦冲杀起来,短兵相接,混战在了一处,便无法再回过头利用人数优势展开宽度,而只能寄希望于己方的将士能在正面占得上风。
白刃战素来是最凶险的,伤亡率高,偶然性大,后续连锁反应难以预估,打输了自然是万事皆休,弄个惨胜出来也可能因折损过大被第三方渔翁得利。
战国乱世虽然征伐多年,但各地领主诸侯总有些默契,一般打起来先以远程武器相互试探,扰乱阵型,觅得合适的机会,才派出精锐士兵倾巢而出,一击致命。除非到了生死关头,否则轻易不会全军冲锋的。
眼看松永军以大筒为掩护,主动袭杀过来,平手秀自然不敢轻忽。他虽叫得激烈,但被岩成友通一拉住,便顺水推舟,没再一意孤行地要身先士卒,而是放缓了马速,等候亲卫众们簇拥上来,离着前线几十步外坐镇。
作为领兵数万的总大将,冒着被流矢击中的风险,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相当足够,可称得上是果勇。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同时赶紧下令,让人通知四周尚未反应过来的备队加速赶过来增援。
虽然正面战场已经被填满,两边有些小山丘和溪流,一时容不下更多人展开列阵了,然而后续部队至少可以提供旌旗与喊杀声,这对一线战士的士气是很有帮助的。
……
“鬼童子”平手秀益忽然发现自己竟处在生平少见的危险境地。
以往骑马冲阵,看似是被敌方射击部队覆盖,随时有中箭中弹之虞,但有经验的武士知道,只要看准了朝着薄弱处进攻,保持高速之字形路线,身子充分舒展贴在马背,实际的风险并没那么高。
看似莽撞蛮横的斗将其实都有一颗善于观察形势的玲珑心。
但今时情况不比往日。
方才平手秀益手提大枪,跨着战马,与松永军黑甲黑袍的先锋骑手斗在一处。只见“鬼童子庆次”后发而先至,瞧个正着,双手恰到好处往前一送,用枪尖的十字纹抵住对方连劈带刺的攻击,接着左手为轴,右臂发了巧劲,用力一荡,将敌将的枪尖甩开,令其门户大开,兵器险些脱手,而后趁着二马错身,以枪杆作硬鞭,顺势横扫,重重抽在敌将腰眼与大腿上面。
那黑甲武士本就在猛冲,顿时吃不住劲,从坐骑上斜着倒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激起一堆尘土。幸好是侧身先着了地,不至于摔死在战场上,
这连消带打,一气呵成,避实击虚,正是“鬼童子”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
平手秀益见对方黑甲武士配饰不俗,武具精良,心道定是大角色,便欲回身取下敌将首级,以做功勋夸示。
谁料这眨眼间的功夫,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便忽然见正前方的枪尖明晃晃刺向自己心窝里来!
他眼疾手快,当即扭着身子向后一倒,堪堪躲过,同时还不忘挥枪一扫,在对方膝盖侧方两片甲胄的衔接部分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一声惨叫,当面之敌亦控制不住坠下马去。
但还不及高兴,平手秀益又发觉旁边刀光闪过,另一个松永军的骑兵直取脖颈而来,却是避无可避,只得尽力缩起脑袋,护住脸面。
只听着一声脆响,似是刀刃击中了头盔上厚实的铁片。
这一下虽没有受伤,冲击力却着实不轻,令平手秀益头晕眼花,向后跌去。
“鬼童子”心知不妙,索性踩着马镫轻轻一跃,单手轻握着枪柄,从坐骑上跳了下去,落地后一个翻身,化解劲力,堪堪站住,也来不及睁眼辨认,凭着感觉将大枪往斜上方用力送过去。
再一看,左边挥刀驰来的敌骑,正好被这枪尖刺入全无防备的腋下,痛哼嚎叫了一声,落马再无声息。
可是这枪此得太深,也被带得脱手而去,仓促间以“鬼童子”的臂力,犹自有些握持不住。
战场上凶险万分,见状平手秀益赶紧弃了大枪,向另一侧翻转躲开马蹄,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企图再战。
可那佩刀尚未出鞘,身后却有“呵”的一声闷哼,伴随着拔剑的声响传来。
定是刚才落马伤而未死的敌将了!
平手秀益如此心想,坐地侧翻,转过身来,来不及拔刀出鞘,便硬扯下带鞘的佩刀,格挡在自己胸前。
正好挡住一次自上而下的斩击。
但也完全被压制到后仰倒地的不利局面。
恰在此刻,眼神余光瞧见两名一同出列的伙伴被人击倒,三四个敌军齐齐涌上。
然而“鬼童子庆次”并没有感受到“吾命休矣”的体会。
不是因为他胆子特别大,而是因为来不及。
“杀逆贼啊!”
顷刻间,平手秀益忽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敌将被一刀劈倒,汇聚过来的松永家骑兵各自有人拦挡住。
老战友可儿才藏已经现身,挥枪如龙,不出三合便从对手头盔与具足的缝隙间,将枪尖刺入,讨取敌将一员。
还有粗壮高大的,看着应该是旗本队的番头本多正重,在“竹签才藏”身侧杀出,与两敌各自兵刃相交,毫不落下风。
紧接着一个地位更高的将领奔至而来,护在侧近,伸手将平手秀益拉起来。定睛一看,乃是刚刚被任命为“势大将”的拜乡家嘉。
旁边还有三好家降将松山重治,三河人加藤教明等,各自骑着战马,只带了精锐三五名部曲,汇拢过来。
显然各位是知道“鬼童子庆次”的无双武名与特殊地位,有意聚集在他周围的。
方才他独自冲锋在前,面对敌方数骑,杀一人,伤一人,击落一人,虽然最终身处险地,却也算是展露了精湛的武力了,足以让人佩服。
只是本人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平手秀益稍一喘息,便欲拔刀再战。
不过,他还没转过身子,却就听见那拜乡家嘉“咦”了一声,疑道:“见松永军方才悍不畏死,还以为是要拼命一战的,怎么他们总大将的旗帜,好像在往后撤退呢?”
第十六章 穷寇难追
从借大筒之力猛冲,到忽然后撤,松永军的攻势一共只持续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最前排那些气势汹汹的松永军精锐,大多折损在了前线,再往后,便逐渐呈现出样子货的本质来,面临平手家虎狼之师几乎没什么抵抗之力。
更别提主将一动,剩余的兵将本就失却了战心,无意效死。
“对方的意思,无非就是利用隐藏起来不为人知的大筒突袭一次,一旦不成就立即撤兵保存实力,不再坚持。能果真制造出一次不错的冲锋机会,并且一击不成立即撤退……倒也可以说是令行禁止了。”
平手秀大致也看清了松永久通的意图,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做出客观评断,以掩饰方才被炮击时的惶然混乱。
其实内心当中,仍是颇有余悸的。
火器的事情一定会渐渐传开的,谁都没法垄断,将来随时有可能与装备着大口径杀器的敌人作战,绝不可疏忽大意了。万一真被击中,那可就万事皆休。
另外也觉得有点可惜,适才已经通知各备队靠拢了,一时不可能再发布一个截然相反的命令,让部下去展开围堵,只能看着敌方的人马不断从军阵的缺口间隙中不断逃窜出去。
尤其是松永久通的总大将旗帜,基本上是一去不回头的绕过二条御所,向北转进了。
那个方向,事先指定了中村一氏带领纪伊众负责,不过兵力较少,而且政治目的高于军事,未必能截得住大鱼。
从望远镜里面,还能看到一小部分的御所守军主动从城里出来追击,想来估计就是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等人吧。其他的幕府家臣,就算有这个勇气,也多半不具备这个统率能力。
在这个军事人员尚未完全专业化的时代,用步卒来追击步卒,总是很难有太大成效的。撤退的敌军会下意识地利用一切复杂地形,上山下水,钻林落草,挑选不利于大军展开的方向溃逃。而己方的半职业军人,也没有穷追不舍的想法,因为农兵们一般会更热衷于搜刮尸体上的装备财产,胜过杀敌。
组建一支大规模的轻骑兵队伍?那会显得过于昂贵,性价比不高,而且对地形的适应力也很低。
要想尽量歼灭敌方有生力量,降低其复兴潜力,就得提前安排侧翼迂回堵截,断绝后路才行。当然,分兵的前提是对正面的作战有必胜的信心。
“我军折损近三百人,讨取敌首约八百级。有‘大和国第一勇士’之称的中村高次,被平手秀益大人亲手斩杀于马下,另有松永家谱代重臣冈国高,为松山重治麾下备队所获。所幸的是,我军最上阶的阵亡者是两名队目,未出现地位更高牺牲者。但小西行长殿……腹部被‘碎金棒’打伤,恐怕需要长期休养。”
岩成友通已经对于手头的工作十分得心应手了,凭借丰富的基层战场经验,他只经过简单的询问和整理,就在第一时间对战局做出了一个大概的估计,并且迅速向上汇报。
三好长庆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现已经是日薄西山,眼看就要朝不保夕了,所以岩成友通身上的“降将”色彩被冲淡了许多,不再成为立足于平手家的阻碍。
由他来汇报小西行长的伤情是有点尴尬的。因为主君让他们两人一正一副,接过了河田长亲的工作。
如今副手出了意外需要静养,岩成友通的实权岂不等同于当年的河田长亲?这对于他来说,可不一定是好事情。
“嗯……辛苦了。伤者一定要好好安排,让他们静心休养。”
除了对小西行长表示关怀之外,平手秀并未对不完美的战局结果感到失望。怎么说也还是打赢了不是吗?况且松永家撤离的方向是向北而非向南,回不到大和国老巢的。
这有点让人想不明白。
“往北是什么意思呢?虽然绕开了我布置的侧翼,但完全是背道而驰啊……莫非近畿北部还有什么能接应他们的势力吗?赤井?波多野?一色?或者干脆是准备绕过琵琶湖同越前的朝仓会师吗?那可得三四天行军路程才行……”
见此情形平手秀忍不住喃喃自语,心中立马闪过好几个推测但随即又逐一否定了,于是决定暂时放下不再思索。
反正过两天再看北方诸势力的反应就能知道详情了,也不急于一时。
眼下还是先打起精神,好好跟幕府方面交流一下感情更重要。
抵御武田之事,尚需徐徐图之,不过趁着其他说得上话的人都没在,这“讨伐松永,解御所之围”的功劳,必须得赶紧落实下来。
正在此刻,服部秀安忽然出现在身边,悄无声息地半跪下去施礼,示意有事禀报。
平手秀点了点头。
接着服部秀安疾步凑近过来,附耳道:“前往备中国的本多正信殿,委托多罗尾家的部下,传回口信,说‘事谐矣’。大概是实在不方便,并没有送来书信。”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闻言平手秀顿时大悦,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前日本多正信毛遂自荐,前去山阳道备中国,乃是为了鼓动对浦上家(确切说是对宇喜多直家)心怀仇恨的三村元亲。
备中的三村家,是一个从属于毛利家,但又颇具独立性的势力。一旦他们私自对备前浦上发动了进攻,那么负责山阳事务的小早川隆景就不得不去前线主持大局,自然顾不上别的话题了。
三村若败,就需要助其一臂之力,稳定形势,以免周边人心发生变动。
三村若胜,则必须遏制其独享战果,防止他尾大不掉,脱离控制。
如此一来,毛利家短期内就没有功夫在四国岛上与平手家扯皮打官司了。
平手秀也能放下后顾之忧,专心应付畿内之事。
岩成友通见到主君展颜欢笑,面露欣慰,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凑个趣搭个话,但旋即反应过来主君如此姿态,不就是等着有人当“抛砖引玉”的角色么?
于是顺着这意思询问道:“不知刑部大人有何喜事,能否让我等家臣同乐呢?”
“哈哈,正要告知大家。”平手秀立即点了点头,但却又卖起关子,转移了话题道:“不过,眼看马上就要跟幕府的人会面了,你也一起来吧!等一会再说这好消息。”
“是!请容属下暂时告退,换身符合礼节的衣饰。”岩成友通一边后退,一边绞尽脑汁思索主君话里的意思。
他心下只觉得平手秀深不可测的程度,已不下于当年的三好长庆,甚至某些方面犹有过之。
话音刚落,堀尾吉晴报说:御所中的幕府守军请求会见。
正在意料之中。
于是平手秀稍作休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妆容,饮了些茶水,便带着几名亲信要员,来到阵前准备好的营帐里。
不错所料,幕府那边是三渊藤英、伊势贞兴做代表带队。
但还有熟人人,俱都煞有介事神色严肃,随侍在侧虽一言不发,却自显出军人的果毅之风来,浑身上下俨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仔细一看,竟不乏往日曾见过的熟脸,似乎是木下、明智、柴田各家的郎党。
甚至有些并肩作战过的尾张乡党。
相反,三渊藤英倒似乎被兵戈所惊,余悸未消,见到“刑部大人”甲胄在身,杀气尚在,当场下意识退后了半步,与身后的士卒们挨得更近一点,才神色稍缓。
平手秀心中感慨“果不其然”,倒也暂时无暇去管幕府的内务事,只是按照已准备的套路,摆出友善的笑容,上前亲切见礼道:“三渊殿,伊势殿,诸君,别来无恙!幸而我尚未晚到,总算解了御所之围!否则后果可就……也多亏了各位壮士奋力作战,拖住贼军,才让平手家有了趁机制胜的机会。这击败松永逆兵的功绩,我是断然不敢自居的。”
一开口别的不提,先说“功绩不敢自居”,其真实的企图,很显然,是与表面台词截然相反的。
明眼人,都能听懂这言下之意。
刚才平手秀那话,就是督促幕府承认这“勤王救驾”的大功。
堂堂畿内智将,三国守护,刑部大人,本来不需要如此直白。然则当今公方足利义昭素来是喜欢上下其手无事生非的人,总让人有草木皆兵的警惕感。宁愿吃相难看一点,也要把正事落实下来。
按照预先的想法,伊势贞兴或许不会有意见,三渊藤英却一定会为这个“政治问题”争论一下。
但实际上,三渊藤英只是眼神流转,犹豫了一下,便略过此节,主动示弱道:“今日若无平手刑部,恐怕就会有天变之虞,此乃扶挽倾覆之功!公方大人一定会铭记于心。”
“岂敢!岂敢!”平手秀佯作推托。
接着一旁的伊势贞兴忍耐不住,立即插嘴转了话题说:“自该对平手刑部千恩万谢,然而时不我待。听闻说,刚才松永逆贼逃窜至京都之北后,我军沿路追击,发觉敌方竟得到了大队人马的接应……看旗号,似乎是比山延历寺的僧兵……”
第十七章 古刹山前需谨慎
“多管闲事的和尚……真是可恨至极了!”年轻气盛的伊势贞兴面红耳赤,显得非常怒不可遏,“遥想当年,鉴真上人不远千里,跨过重洋,从唐土将佛法带到扶桑,乃是为了普度众生,造福百姓,心怀着莫大的仁德。后来又有最澄大师传承其衣钵,发扬光大,在京都之北划出一方抚慰人心的净土,立下数百年基业。可如今那群秃驴,恐怕早将先人遗志忘得干净,哪还有一点青灯古佛,慈悲为怀的模样?反倒是苛虐佃户,夺人妻女的传闻屡见不鲜了!而今胆敢与背叛幕府的松永家站在一起……无法无天也该有个限度吧?!鄙人恳请平手刑部即刻挥师讨伐,荡平这些玷污珈蓝的贼寇吧!”
“伊势殿所言,恐怕有些……有些过于激烈了。”三渊藤英则是说得委婉许多,“纵然山上出现了一些作奸犯科不守清规戒律之辈,也只是个别僧侣的过失,合该依律处置而已,怎可贸然给庙中的所有大师定罪呢?须知前不久就有许多皇族公家去延历寺参过禅的,若将此寺指责为贼窟,那又至皇族公家于何地呢?这一点道理,伊势殿您一时激动,可能没想清楚,但平手刑部双目如炬,怎么会看不明白呢?所以在下认为,今日之事,多半只是误会。天台宗庇护松永家,大概是因为有什么外人不知详的内情吧!我看应该先礼后兵,劝说无效再考虑动用武力,亦不迟。”
耳边这两个幕臣,说话的风向截然不同,但仔细分辨,其实是隐含着相同诱导倾向。
平手秀手握着僧人们送来的信函,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只是捋须轻笑不止,显出一派高深莫测,明察秋毫的气相来。
……
站在二条御所附近的小土台上,朝着西北望去,约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外,便是天台宗大本山延历寺所在的比山了。
一眼看去,不太显眼,没什么耸立入云的高峰。但平手秀亲身去过几次,知道那里青山环绕层峦叠翠的景致。
彼处田产不丰,交通不便,人烟算是颇为疏落,唯独适合避世清修,参禅悟道。天台宗的僧人在此已经繁衍了六七百年,建下大小庙宇、佛塔数十座。经过长久经营,现如今周边十里八方所有的土地,基本都已经成了僧产,百姓们也大多成为向寺院纳贡服役而换取庇佑的领民了。
好在天台宗源远流长,总还是保留着学术教派的作风多过宗教军阀,不至沦为半黑不白的灰色势力。他们无意把庙宇当成堡垒来修,也并未组建超过规模的僧兵队伍,更不曾积攒成百上千的甲胄与铁炮。
山中的现任“座主”(不一定履行实权),就是皇室近支出身,走的是正儿八经的“上层路线”,以王公贵族,文人墨客为核心客户,不跟武士阶级争夺市场,相对某些宗派而言的话,那还算得上是比较“与人为善”的,轻易不会发生矛盾。
但另一方面,一旦发生矛盾,就比其他某些宗派,要更难处理。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对方虽然是发动了僧兵,将松永久通引入山上庇护起来,但从始至终都很低调,并没有大张旗鼓摆明军阵要与幕府或平手家的队伍作战。
延历寺送过来的信上写得明白,承认“松永家确实大逆不道”这个事实,也对平手家讨伐逆臣,解救御所的行为表示了赞扬。只是一番虚词敷衍之后,才冠冕堂皇地解释说:
“……松永氏举兵围攻幕府,光天化日为世人所见,其犯上作乱之恶行,自是不容置疑。然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法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与其多造杀戮,不如让有罪之人在鄙寺修身养性,悔悟旧过。如此化干戈为玉帛,岂非美谈?鄙寺定会严加看管,确保元凶一心一意吃斋念佛,绝不会再给他犯下另一大错的机会……”
看到这个,平手秀不得不感叹,这些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的堕落和尚们虽然没啥正儿八经的本事,但还果真有些玩弄政治的手段。
根据甲信之地传回来的情报可知,武田信玄那家伙的宗教政策讲究灵活实用主义说难听点就是朝秦暮楚毫无原则,他利用与公卿结亲的机会,跟天台宗也是攀上了很深的交情。今日比山延历寺肯出来掩护松永家,一方面是“恶弹正”面子够大,另一方面肯定跟背后的大老虎脱不了干系。
倘若是他们胆敢为松永叫屈,或者是公开支持武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平手秀接近两万的人马随时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上山去。延历寺尽管也有几千僧兵但基本都是凑数玩儿的,实际质量连一向宗的一半都及不上。
事后皇族和公卿也不能有什么说法,管你什么出身什么地位,一旦在争夺天下的赌局里公开下注,就得有愿赌服输的思想准备,天皇退位,关白下野的例子又不是没有过。
可是,人家打出的是“让有罪之人在寺中忏悔”的理由。
换而言之,没有撕破脸,没有公开下注。
这就踏中一个微妙的话题领域了。
比山延历寺,作为天台宗的大本山,毫无疑问有着“不输不入”和“自检断”的特权,也就是说,和尚们拥有独立自主的财政、行政、司法、军事等各项权力。
这些特权并一定能百分之百得到履行,不管怎么收理论上是有的。
几百年来的相互试探,武士与僧侣们大致摸索出一套潜规则寺社范围内的杀人放火男盗女娼,武士不加过问。走出寺社之外,就按照武士的规矩办事。
于是就产生一个长久的争议:
那就是
兵败失势的武士,倘若逃到寺院里,得到僧侣的庇护,剃度出家,了却凡尘,是否可以得到豁免呢?
没有普适的答案,全看武士和僧侣谁更强势。
平手秀见到延历寺的态度,倒还没怎么过度反应。三渊藤英和伊势贞兴这两人却是愤懑得不轻。
至少表面上愤懑得不清。
他们表现出的情绪很是合理身为高高在上的幕府重臣,自以为安如泰山,却被松永军突袭,围攻了七八天功夫,心神难免受到冲击。
两人一急一缓,风格各不相同,不过意思都是劝说平手秀采取强硬手段。
至于背后的政治问题,好像都忽略掉了。
见此,平手秀先是不动声色地微笑,待两人都慷慨激昂陈词过后,方才面色肃然叱呵道:“两人大人适才所言,实在是十分不妥!”
三渊藤英与伊势贞兴顿时都涨红了脸,前者瞪着眼睛仿佛有什么敢怒不敢言的冤屈,后者身子一缩像是做贼被捉到心虚似的。
平手秀佯作未见,大义凛然地自说自话:“……二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鄙人其实也同你们一样,恨不得立即举兵追击,擒获元凶,明正典刑!可是现在乃是比山延历寺的高僧大德出来说和,这岂是能随意处置的?今日之事必须前往御所,上报于公方大人,请他老人家作主才行,否则无论如何,都会有损幕府的名望!跟这比较起来,区区我一人的荣辱和好恶,算得了什么呢?在公方大人做出指令之前,我绝不会贸然妄动的!”
三渊、伊势尽皆哑口无言。
如此标准的官样文章,没法挑毛病啊。
片刻之后,平手秀不待两人反应过来,挥手下了逐客令:“请两位大人,先行返回御所通报一声!在下略加准备,今夜之前一定会去拜望公方大人的!”
话音落地,三渊藤英一声不吭,干劲利落地鞠躬施礼,口称告辞,接着转身就走。
伊势贞兴犹豫了一会儿,忽而又轻声道:“其实我们两人今日过来并不只是传递公方大人的意思,还有另一位大人……”
只是平手秀恍若未闻,对这话没表现出兴趣,三渊藤英立即出声催促,伊势贞兴自己也觉得场合不太对劲,就没说下去,幽幽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
平手秀当然不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是无从分辨真伪,干脆不予采信落个清净。
其实也不知真的完全没法分辨真伪,而是一旦分辨了之后,情况可能会更加麻烦也说不定……
片刻之后,幕府的使节已经走远,岩成友通、堀尾吉晴等人亦被吩咐下去做事,只特意留下服部秀安侍立在侧。
这时候平手秀方才放松了神经,懒洋洋躺下来,出声询问到:“小平太,你可还记得当年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是谁吗?”
“自然不敢忘。”服部秀安连忙躬身作答,“为首是杉谷善住坊,已经在界町擒杀了,还有个伊贺崎道顺,尚在潜逃。”
“嗯……这样就好……”平手秀微微点了点头,朝着东北方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我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预感这伊贺崎道顺很有可能就藏在比山延历寺里面,你觉得如何?”
“这属下马上派人查证……”服部秀安一时没有领会过来,只觉得有点惊讶,他已经两三年没做过正规的情报工作了,一直是在搞一些内部监督之类见不得光的活。
“要查证,当然要查证!”平手秀煞有介事地强调了两句,“不管线索多么隐晦,甚至根本没有线索,也一定要找出这帮和尚包庇凶手的证据来!”
“噢……”服部秀安这才明白过来,重重点了两下头,“属下明白了!此事……定然会尽快办好的!”
第十八章 冬日休战
元龟四年(1571年)十一月中旬,平手秀的大军解了御所之围后,顺路向北,追击溃逃的松永逆军,最终在比山前止步,等候征夷大将军做出决断。
谁知这么一等,就是十天半月的功夫。
足利义昭非常热情地接见了平手秀,紧握双手热泪盈眶反复强调“若非刑部大人施救,吾恐怕已遭不测!此番深恩,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但一旦说起是否追击穷寇的话题,公方大人便立即顾左右而言他了,最终也只说了一句:“此事非同小可,待我查明真相,三思而行,还请各位稍安勿躁。”
隐隐约约之间,平手秀感到对方话里似乎有一种诡异的疏离和戒备之感。
这种情绪当然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考虑到当前的微妙局势,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至少在表面上不能露出任何不满之意。
于是平手秀十分严肃认真地拿出演技,脸上闪现出愤懑、不解但又坚定的神情,竭力想表现出“虽然大家心里都很委屈很难接受这个决定,但为了顾全大局一定会坚决遵守命令克制冲动”的意思。
这么复杂的戏也不知道对面能不能看懂。
反正足利义昭也是带着欣慰和一丝愧意,缓缓点了点头。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君臣相宜,宾主尽欢。
讲了些闲话之后,平手秀状似无意问起织田信长的事,足利义昭依然不作答,立即换了话题,丝毫不想往上扯。
只是说到明智光秀、木下秀吉、柴田胜家这些织田家旧将,兼是此次守城“功臣”的三人时,公方大人才露出一丝犹疑和难堪的神色。
转瞬即逝。
平手秀以己度人,心下认为这“转瞬即逝”的,才是唯一的真实情感。
从这个细节里面,多少能推测到一点幕府内部的微妙形势。
至于具体的,情况发展到了哪个程度,还真是没法判断。这种抽象的东西再怎么派遣基层情报人员去盯梢窃密,都很难得出准确结论,必须得要有足够高档次的消息渠道才行。
伊势贞兴的关系渐渐转冷了,明智光秀的交情没到那个阶段,其他幕臣更不用提。而另外一边,柴田和木下则是在这两年都经历了太多变故,亦无法当做旧日同僚来看待了。
想要了解幕府内情,还得另想办法。
将军大人既然无法下定决心,那么大军就不能攻上山去找那群和尚的麻烦。但松永残军还躲在寺庙里面,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平手秀就只能按兵不动,让全员驻扎在京都附近待命。
幸好准备的粮秣补给十分充足,伊奈忠次负责总揽,长束正家、增田长盛为副手,浅野长吉、平手季胤、木下秀长等人分居各地坐镇,和泉、淡路、纪伊三国的物资源源不断运送到前线来。仅以口粮论,按照每人每日一升玄米的超额标准,现有储备可以支持一年以上。
足以让士卒们安心在外面过冬了。
平手秀把主要的精力花在安抚兵将上面,同时令拜乡家嘉领着一支偏师两千人部队南下前往大和,观察松永家老巢的形式,并致信与筒井顺庆,请求给予配合,摆出一副即将要釜底抽薪的姿态。
并没有向幕府正式申请,只是随便派人打了个招呼。这点面子,足利义昭难道会不给吗?
想到这一手并不难你跟和尚关系好,躲在比山上不出来?好哇,我看你是不是连家人都不要了。
别的不说,松永久通的亲爹,名义上已经退隐的松永久秀,还在信贵山城里面居住着呢!兵丁都被带走了,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还跑得了?
结果老狐狸的颜面之厚再次令人叹服。
没等到拜乡家嘉与筒井顺庆联兵开到城下,松永久秀便主动联系上门,表示降伏。
按说这围攻御所的大罪,你再怎么虔诚悔过也是无用的。可松永久秀的辩词是:
“老朽自退位隐居后,身力日渐衰微,至今年,每日不过才有一二个时辰保持清醒,是故家中诸政皆已久暌了,实不知勾结武田,对抗幕府之事。忽闻我那不孝的逆子竟做出如此大逆,心中惶然……已非言语可述了。既知此举罪不可赦,理当族诛,断无颜求生,但求看在薄面上,饶恕那些尚未开蒙的婴幼吧!”
这就很难搞了。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还是朝廷任命的“从四位下弹正少弼”,幕府认可的“御供众”,如今已然身形佝偻,鹤发鸡皮了,还痛哭流涕,穿着单衣,赤足剃发跪倒在冰天雪地,上下冻得红肿不堪,连宿敌筒井顺庆都不好意思报仇了,宅心仁厚的平手刑部大人又怎么能不生出怜悯之心呢?
否则定要被公卿僧侣和文化人们,骂作是“残虐”了。
何况松永久秀这个辩词,听起来确实还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至少逻辑上能说通。
不管信不信吧,反正拜乡家嘉是被吓了一跳,也不及细想,赶紧让人把面前这位老大人扶进帐子里,好好照料,万不可让他出事。
当时松永久秀已经是眼皮都睁不开,身上又冷又烫,四肢僵硬,气若游丝,脉相微弱,语无伦次了。
三个医师严阵以待守在边上,火炉临近放了一个多时辰,喂了些热的药汤,才终于缓过劲,恢复了基本的神智。
……
事后平手秀知道了,唯有苦笑不已。
这要是亲自到场了,就想办法拖延耽搁一下,让这狐狸受冻而死,然后再虚情假意哀悼追忆一番,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偏偏派了个政治敏感度一般的拜乡家嘉过去,一时不查就陷入被动。
现在已经把活生生地松永久秀送到面前来,虽然对方“诚恳”地要求以死谢罪,以全家人,但平手秀却不能轻易动手了。
其实最想弄死他的应该是足利义昭,但我们的将军大人肯定不会背上这个“处死要员”的锅。他可不是织田信长。
如此一来,松永久秀这家伙就只能允许多活几天,等待跟他儿子一起接受安排了。
短暂处理了大和国之事后,平手秀终于如愿受到西国传来的好消息。
而且是好事成双。
首先一个是意料之中的:
备中三村元亲受到不知名人士鼓动,未经毛利家同意,私自起兵二万,讨伐回归浦上阵营的宇喜多直家。但只有三千余人的宇喜多直家采取诈降、疲敌、离间等计略,以寡敌众,取得大捷。宇喜多家的冈利胜和花房职秀甚至一度追击到备后国的边境。三村元亲损兵折将,众叛亲离,仓皇之下不得不向主家求救,小早川隆景为了稳住局势,已经离开四国,乘船渡海前往备中。
另一个则是意外之喜:
在备前占了便宜的浅井长政,做出班师回朝,到京都勤王护驾的姿态,于是浦上宗景竭尽全力涸泽而渔,动员超限度的兵力企图夺回室津城,却正好中了诱敌之计。浅井主力部队去而复返,忽然折回,与留守室津城的黑田孝高里应外合,发动突袭。浦上宗景没想到浅井竟然当真不回畿内,猝不及防被打个措手不及,大军溃败四散,一发不可收拾。
一言蔽之,宇喜多大胜毛利(的附属外样),迫降了大批备中国人众;浦上宗景惨败于浅井,彻底失去夺回室津城的希望。
山阳道的波澜起伏,实在精彩。
急匆匆赶回来复命的本多正信无暇邀功自赏,反倒传来另一个重要新闻:
“属下在半路上得知,浦上宗景可能以逆转主从关系为代价,推举宇喜多直家做备前一国之主,以此来保住剩余的基业以及全家的性命。”
对此平手秀感慨道:“真是既匪夷所思又在情理之中。浦上宗景能屈能伸不失为一方豪杰,宇喜多直家更是人中之龙,际遇风云,便要登萍而起。”
那才是持剑之人该干的事,在京都束手束脚万事都要考虑政治影响可真是不爽利极了!
这话没有明着说出来,但是当着亲近家臣的面,平手秀也懒得过度掩饰了。
与此同时,理论上应该闹腾得更厉害的东海道,却是日渐安定下来。
倒不是因为双方对峙,而是因为天气骤然变冷了。
原本德川家康的居城都快要被围困起来,织田信忠的大军则是被挡在三河西部一步都突破不了的。但是自进入十二月以来,气温再次大幅度下降,连一向较为温暖的海滨都出现结冰的迹象,小兵们完全没办法在城外驻扎,否则野外的非战斗减员一定会急剧上升。
受限于补给线的武田信玄,不得不将主力部队撤至远江东部乃至骏河休养。
士兵质量更低,损失也更大的织田信忠亦随即回到清州城略加喘息。
而德川家康,尽管领土被打成千疮百孔,家臣被渗透得四分五裂,仍然坚强地把守着最后几个据点。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越前的朝仓家出了两万多人南下,在佐和山一带与竹中重治的几千杂牌志愿军对峙,因为相同的原因被迫休战。
平手秀纵为智将也无力改变天气,同样只能辞别幕府,带着部下们返回岸和田城。
接着,还没坐稳,立即收到几方势力送来的急信。
分别来自本愿寺、织田家、还有竹中重治。
看来,大军虽然无法顶着严寒出战,但信使们却不得不在风雪中加班。
第十九章 三人的请求
织田信忠派来的信使是往日同僚太田牛一,对方的态度很恭敬谨慎,同时也很急切。随便讲了几句日常的寒暄与恭维话,便抛出了正题,径直谈起昔日平手秀与佐佐成政说好的儿女婚姻之约来。
现在佐佐家的松千代丸年方十三,平手家的雪千代才十二岁。如此年纪,即便按本时代的标准,也不能完全算是成年的大人了,按理说,并不需要急着成家。
所以这事,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来那织田信忠,其实只是期望确认平手秀的立场罢了。
简单点说,就是要求明确站队。
当下局势紧张,人人自危,各种令人惊惧的流言在近畿地区层出不穷,舆论十分混乱,织田信忠会有这个要求,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根据以前的交际情况来推测,他本人其实未必会有太多的疑心(当然也不会一点都没有),但毕竟是幼主掌国,需要更多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能团结尾美二国的民心士气。
尤其是现在武田信玄给的压力这么大的时候。
对此,平手秀微微感到有些不愉快。
不过并未将情绪表达出来,也不准备食言推翻婚约。
坚决抵御武田西上,是早已确定好的基本路线,是综合考虑了各种内外因素之后做出的判断,是不同动摇的行动纲领方针。
作为使臣,太田牛一在礼法口才上是十分优秀,无可指摘的,但脸皮就略显薄了一些。他心下也知道,大家的权势地位今非昔比了,织田其实并无足够的发言力去支配平手,是故言行之中,不免露怯。
可能是因为心里发虚,太田牛一着重提到了礼金与格式的问题,承诺给予丰厚的回报来答谢平手家的支持。
言词之间,似乎顺带着佐佐家的松千代丸地位也会水涨船高,享受等同于一门众的待遇。
或许这是织田信忠现在唯一能表达诚意的方式。
然而平手秀并不怎么在乎。
礼金当然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但是……几个月前,才刚刚迎了界町豪商津田宗及的妹妹入房,借机收到了好几万贯的自愿贡献,一时半会倒也不怎么缺钱了。
现在的织田信忠手头也未必多宽裕呢,他敛财的本事显然不及其父,而花钱的地方却一个不少了。
比起经济方面的补偿,或者虚无缥缈的政治待遇,平手秀更希望在别的方面得到协助。
最终思酌了一番之后,做出的回复是:“往日之约,理当遵守。不过现在似乎略嫌操之过急了吧?既然已经休兵,那么我恳请佐佐殿能在开春回暖之后,亲自到畿内来商谈此事。届时我会在京都附近寻一处静谧场所,扫榻相迎。对了,路上可能不安宁,请转告佐佐殿,多带些兵丁在身。”
太田牛一当即愣住,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只能赶忙返程回去禀报了。
……
过了两天,石山本愿寺也派了个仆妇,以私下非公开身份,造访淡路州本城,名义上是拜访夫人,谈到了类似的问题。
目前平手家的嫡子言千代丸尚未满十一,而显如上人的女儿也就大了不到两岁,比上面那一对娃娃亲更小,但父母着急的原因,却是一样的。
从石山悄然前来的仆妇义正辞严地传话说:“鄙寺中一向有许多与甲斐武田家相善的人,不乏身居高位者。显如上人压制这些人的意见,颇为不易,能保持中立态度,已经是很费劲了,如今只能厚颜恳请平手刑部大人加以体谅……想要让这些倾向敌方的僧侣们改变态度的话,恐怕就……必须展示出更强的证明才行。”
从常理上讲,执政已久的本愿寺显如应该不会面临织田信忠那种主少国疑的局面。
正是因为不担心内部问题,才故意用内部问题做借口引出话头的。
如果真有这方面隐患,反而会很忌讳,不说出口了。
那本愿寺显如到底为啥,才做出了跟织田信忠类似的行为呢?
阿犬夫人听了这个仆妇的话之后有些莫名其妙,不敢轻易做主张,立刻派姬武士直虎跨海到岸和田城,请丈夫回来决断。
平手秀刚听说这事,也摸不着头脑。找了几个去过石山的人旁敲侧击,多加询问,对照证言,才渐渐理清思路。
咱们一向宗座主的显如上人,很可能是要借着这次机会,借机清洗掉一部分居功自傲,倚老卖老,影响个人集权的勋贵旧臣了。
可谓是非常奸猾老辣的谋划。
借着世俗诸侯之间的争端,解决宗教团队内部的纷乱,惠而不费。
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平手秀没有立即返回淡路国州本城那样目标就太大了而是在岸和田城写了一封回信,叫人悄悄带回去交给夫人。
提出的解决办法是:
请显如上人将掌上明珠提前送过来,先名义上结为夫妇,待到言千代丸正式元服再正式成婚。平手家会抓紧时间搞工程,于州本城附近建造一座豪华的别馆,以提供给未来的二代主母居住,同时也邀请石山本愿寺派几位高僧过来辅佐工作,算是常驻在这边的使者。
信送来,阿犬夫人立即照本宣科做出回复。
仆妇带着情报返回,显如上人欣然同意。
于是立即安排好了行程并通知给平手秀知晓。
为表重视,特意选了四名德高望重,老当益壮的高僧作为结亲的使者,准备等到春暖花开,就护送着小公主从石山移动到京都,在山科家的宅邸呆一会儿,再以山科家养女的身份,经和泉前往目的地,估计会在两三个月之后抵达。
淡路国的建设项目,则是立即开始筹办,工程交给了两年前翻修岸和田城时表现不错的河内商人安井成安。
话说安井成安这个名字,平手秀一直觉得略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何时见过。直到最近听说,这商人刚刚剃度出家,并且取了个法号叫做“道顿”,才明白过来。
然后就指定为御用的建筑承包者了。
本愿寺显如特意私下强调,派过来的四位高僧,里面有一些人,其实是倾向于武田,不赞成与平手结亲的,所以才希望当事人去见见世面,以期改变脑中固有印象。
平手秀当然能听明白弦外之意。
想来这四个老和尚,就是石山本愿寺内部的不安定因素了嘛……到时候如果显如那家伙确实够意思的话,不妨帮他一个忙,想办法把四个老和尚“挽留”起来便是。
……
第三个急着来求见的,是竹中重治的弟弟竹中重矩。
这人最近的经历也是很有意思,在南近江发生变乱,中川重政、津田盛月横死,柴田胜家被问责之后,竹中重治让弟弟重矩娶了中川家的女儿为妻,又把表妹嫁给坂井政尚的儿子尚恒,一下子笼络住了栗太、甲贺两郡的织田势力。
另外蒲生郡的蒲生贤秀,早跟竹中重治称兄道弟了。
甚至北近江浅井境内,也有不少国人与其亲善。
西美浓三人众,那更不用说。
当下武田、朝仓、北联合袭来,织田勉力支持,浅井则是贪图西国新领不愿回防,于是竹中重治的地位忽然变得十分重要。
冉冉升起的“美浓麒麟儿”,让他弟弟来拜访平手秀,毫不掩饰地开口说:
“御所、大和、河内皆生乱象,南近江之事,就由家兄来为您分忧如何?”
如此直率的请求,令见多识广的平手刑部也不免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竹中重矩甚至没留下任何缓冲的时间,伏在地上补充道:“启程之前,我特意询问过,来了之后该如何开口措辞。但家兄只告知说:‘与你解释清楚,未免太费功夫,只需将此事禀上,平手刑部自然会明白。’所以在下的话,已经说完了。”
然后他就理直气壮起身收礼,直愣愣地瞪大眼睛,一言不发,等候答复。
老大从来足智多谋韬光养晦,老二却是粗豪直率胸无城府,平手秀早知道竹中家的这两兄弟生性迥异,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一笑之后,同时也大概明白了竹中重治的企图。
特意提到御所、大和、河内三地,无非就是在进行利益划分的谈判。
畿内的地盘显然会有一些新变动,浅井既然不愿放弃西国事务,织田又自顾不暇,说话能算数的便只剩寥寥几人了。
以支持对方站稳南近江为代价,换取对方帮助自己在大和、河内扩张影响力,这当然是不亏的。
竹中重治这人最大的优点在于人格魅力,就是知道怎么展示出值得信任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就能成为别人的朋友。
无论是幕府,还是织田、平手、浅井,乃至松永、筒井、北,甚至柴田、泷川等人,显然都不会十分乐于见到南近江膏粱之地被竹中重治牢牢掌握。但相比之下,大家宁愿接受这个情况,总好过落入敌人之手。
目前,松永家罪不可赦,三好义继横死,大和、河内两地看上去是予取予求,唾手可得,但仔细一想其中也蕴含着微妙的风险,如果能有人帮一把当然更好。
竹中提出的这个条件,让平手秀感到确实是双赢。
总是能让人有这种感觉,这就是竹中重治的不凡之处。
不过除了大和、河内之外,还特意提到了御所……
看来竹中重治也是很敏锐地发现了幕府内部引而不发的危机呀!
这么说的话,除了划分地盘,彼此扶植之外,另一层隐含的意思,就是希望在危机发生之时,彼此保持一致,不让第三者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