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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木寂无声     战国之平手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平手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七章 谈判桌上的少年天才

    一向一揆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扩散性极强。

    人家泷川一益、本多忠胜,也面临着在新获土地上施行新政的挑战。原本他们手段比国府盛种这家伙高明许多,考虑到了各方面的利益均衡,没有激起太大的反抗情绪。

    然而长岛愿证寺西边的一片乡村闹出事情之后,周边也受到波及。一向宗僧侣积极活跃起来,惹得人心浮动,跃跃欲试。

    泷川、本多为了防止意外,也不得不采取戒严措施,调集军队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

    这更加深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气氛又反过来刺激了更多无知村民与一揆众联合,陷入明显的恶性循环。

    一时间许多五花八门的流言蜚语在坊间迅速传播开来。

    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消息很快被各地隐藏的情报人员带回了岸和田城,但是,各位领主们,有的是眼看事情无法收拾才向平手家求助,有的则是压根没有这个意识。

    同样僧侣们也没有在第一时间上报石山本愿寺。

    大佬们对此是不太高兴的。

    相对来说,显如上人处境较为被动,手里的资源也不太够,多少有点有心无力。

    平手家却是存在有大动干戈的条件。

    “一揆”发生之后没几天,小西行长到达了神户城,受到织田信孝的极大重视,传递了“谨守城池,不得主动攻击僧侣、门徒及百姓”的指示。

    国府盛种等当地国人,没胆子唱反调。

    至少不敢公开唱反调。

    同时,坊官下间赖旦在井伊虎松的陪同下,煞有介事地抵达长岛,严令所有僧侣和门徒回到愿证寺反省,禁止私下活动。

    有本地和尚质疑说:“我方单方面撤回,若受到攻击该如何是好?”

    不等下间赖旦回话,井伊虎松反客为主斥道:“鄙人作为平手家的名代,到此保障和平。哪家领主胆敢违背,自有破家灭门的手段等着,各位有什么质疑吗?”

    和尚遂不敢言。

    泷川一益、本多忠胜也收到类似指示。

    但他们原本就只想守城自保而已,没有浑水摸鱼的打算,却是乐得听从命令。

    两日之后,平手义光带着侍卫、随从二百人,轻车快马赶到,选了一处真言宗的寺院为“中立场合”,宣称要召集双方论战,以明辨是非。

    就这样,强制把画风由一向一揆,拉回到谈判桌上。

    诸势力都没有反对此决议的魄力。

    长岛愿证寺或许有,但在石山本愿寺的压力下,并不敢展现出来。

    且不说显如上人的态度,就说平手义光身份是一向宗的大姑爷,冲这一点也不敢不以礼相待啊。

    而岸和田城那边,平手汎秀发表的意见是:“余将十日内到着,暂且请中务殿(平手义光)临机决断。”

    本愿寺显如也随着一道。

    这个安排对一向宗不是很有利,只是有求于人,勉强同意。

    平手汎秀缓慢地动身,摆足了派头,并未提前给出什么暗中指示,饶有兴味地想看一看儿子自行处理会到哪一步。

    作为父母,他心里期盼着能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又有些莫名的担忧,不希望这个结果过于完美。

    心态是很复杂的。

    ……

    平手义光没有起太高的调子,把突破口放在细节之上。

    他对双方吩咐到:“听说各自举起刀兵之前,大家在一起讨论商议了半日功夫,这就很好嘛!何必一定要打打杀杀?不妨继续当天的讨论。让我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话说得道理十足,大义凛然,不容反驳。

    没奈何,领主、武士与僧侣、百姓,把当天的剧情,再给表演了一边。

    小西行长坐在左侧,井伊虎松坐在右侧。

    前者说到:“土地御夺之权,是由平手刑部大人代表幕府所赏赐的,自然我等具有合法管理的地位,此事毋庸置疑。”

    这时,平手义光微微皱眉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者提出:“早在数十年前,时任侍所所司、伊势守护的一色大人,已经赋予鄙寺牧民自守的特权,如今并无明文取消。”

    这时,平手义光反倒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双方争执的重点在于一大沓泛黄的陈旧文书,总计估约数百页。

    武士们觉得这种东西简直搞笑,不知哪天的老黄历,谁有心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你寻章摘句呢?

    僧侣们坚持说,这些几十年来的文书,就是“幕府公仪”逐渐认可长岛愿证寺特权的过程,不能忽略。

    武士退一步说,我们要拿回去慢慢研究。

    僧侣又不肯,说担心篡改或毁坏,要看只能在这看。

    当着平手家二代目的面,两边不敢太过造次,起码没有动手,脏话也尽量避免,但吵得仍是怒火冲天,势不两立。

    对这个状况,义光并不感到太惊讶。

    他只给了个眼神。

    小西行长收到指示,从身后拽出一个文质彬彬少年武士来。

    那人声称要当场阅读历来的文书,平手义光表示许可。

    接着少年武士花了半个时辰速读,周围的人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地等着,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半个时辰后,那人将文书放下,从容一笑,发言说:“鄙人有些问题,希望当着平手中务(义光)大人的面讲清楚。”

    这个要求得到了允许。

    于是少年武士开口问到:“首先,明应六年和明应七年的两道文书,都是以守护名义发布,为何一者落款是‘一色兵部’,另一者落款是‘一色丹波’,而且笔迹有所区别?我记得当时伊势国的守护并未有更替。”

    僧侣大惊失色,相顾无言。

    几十年前的旧账,谁还记得怎么回事啊!

    只不过拿出来当虎皮而已,居然有人真的认真去看?而且只看了这么短时间就发现不对之处?

    接着那少年不等回答,又道:“大永三年的一份文书,说是把揖斐川西,长良川东的土地授予门徒。这就怪了,须知大永元年发生了河水改道,花了四五年时间才整理回来,这个情况,与文书记载可不符啊。”

    僧侣们仍是哑口无言。

    武士们喜色连连,心说小西行长大人带来的这小孩真乃神童,帮了大忙。

    少年还不停止,毫不留情指出第三处错漏:“享禄四年十月初四这份资料,留有莲淳、莲纲二位大师的笔迹。但莲纲大师在当年十月十八就圆寂了。圆寂之前十余日居然还能跑到长岛来署名?这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愿证寺的下间赖成目瞪口呆了半天,狼狈地厚颜站出来,提出要讨论一下这几个问题。

    平手义光予以同意。

    一个时辰之后,一向宗那边,也是出来一个看上去很伶俐的少年坊官,打对台官司,对上述问题一一作了回答。

    “明应七年之时,一色兵部因眼疾暂时隐居,代替他老人家署名的,是其族弟一色丹波。此事可见于劝修寺家的实录,鄙寺正好有抄本。”

    “您所言大永元年,河水改道之事,莫非是从《泉悟寺日记》中看到的吗?其实那书中弄混了长良川与木曾川的入海口,明显对地理并不了解。改道之事应为永正元年。”

    “享禄四年十月这份资料,本该是莲淳、莲贤二位署名,可惜当时不慎泼溅墨汁,关键处涂污,后来修补时误记了。”

    如此侃侃而谈,居然又把所有的指摘之处,都圆了回去。

    不管圆得好不好,总是有了个切实说法,也多少能拿出一些证据来。

    一个少年武士,身材瘦弱却十分强势,五官打理得一丝不苟。一个少年坊官,满脸蜡黄隐有病色,微笑着有种以柔克刚的气场。

    可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奇才,这种短时间阅读文书,整理信息,以及综合表达出来的能力,平手义光以前只在本多正信和竹中重治身上见过。

    他不由得啧啧称奇,先不管断案,而是悄悄问了二人姓名。

    小西行长答曰:“此人近江石田佐吉,年仅十六,乃是在下近来发掘的可造之材。”

    下间赖旦则说:“乃是青莲寺坊官之子大谷平马,现年十七,因博闻强识被贫僧用作亲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凶犯自首(续)

    “我的……大哥……”木下秀长竭尽全力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这只导致他的脸庞不断发生不规律的抽搐,阴晴喜怒的神色交相辉映,最终化成一句平凡的寒暄:“大哥你好像,并没有瘦啊。”

    “啊哈!”五短身材的不速之客仰首而笑,大摇大摆走到近前,擅自落座到对面的垫子上,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倒是小一郎你,怎么这么衰弱啊!真不像个武士!”

    “你……你!”木下秀长张口结舌半天,狠狠拍了一下桌板,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急切道:“大哥你可知道,现在附近到处都在通缉你!谁要抓住了你,可以领到两千贯现钱,五百石知行!不敢进跑到东北、九州去避祸,你到四国来干嘛?四国可是我们……可是他们平手家的地盘!”

    “哈哈哈……”来者丝毫不惧,反而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道:“看来我木下秀吉的脑袋还算值钱嘛?既如此,这份功名,与其落在陌生人手上,倒不如送给自家兄弟,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呢!”秀长不知为何,勃然发怒,吼道:“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啊!老跟我说武士的生涯是积少成多,勤恳认真,不要贪图捷径,结果你却一直这么不正经!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说着说着,他面色早已通红,双目隐约泛着水光。

    经年累月压抑的情绪,仿佛这一刻爆发出来。

    “好了好了……都是我错,都是我错!小一郎你就原谅我的蠢哥哥吧!”木下秀吉讪讪笑着,尴尬地挠了一下头皮。

    仿佛小时候每次调皮闯祸之后,求着弟弟帮忙一起善后一样。

    接着他端正坐姿,收敛神情,严肃道:“其实我这次来找你,就是真正看清楚了天下大势,放弃冒险的想法,只做最现实的事。”

    “什么现实?”木下秀长满脸狐疑地想了一下,继而大惊失色:“我说大哥,你不会真的……”

    “是真的。”木下秀吉很坚定地点了点头,说话声音不大但以不容置疑的气势拦住了对方的话,淡定地解释道:“如今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了,平手家的天下已经十分稳固,就算再怎么继续折腾也动摇不了,反而影响到你,得不偿失。不如以我这条没意思的性命,换你的前程算了,咱们木下家,有一个光大门楣的,就够了!”

    一边讲着这样的话,他一边满不在乎地伸手去拿桌上的东西吃,还直接把酒壶往嘴里凑。

    “噫!有点烈啊,不过味道挺好!配这腌鱼,绝了!”

    木下秀长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摇摇头哭笑不得,低声道:“大哥你至少拿个没用过的筷子,拿个干净杯子,直接上上手像什么样呢?好歹也是高级的武士了……”

    “什么高级武士?这几年躲躲藏藏,连风干的老鼠肉都算是美味。”秀吉拼命吞咽着酒食,发出模糊不清地嗓音:“以前小时候再穷,最多吃掺了沙子的杂谷罢?去年我终于领略了草根配树皮,那味道,呵呵!我还算好的,至少没到吃战友尸体那一步,柴田殿麾下那个谁,你也见过,他就……算了算了,不讲了,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别犯恶心了……”

    秀长默然无语。

    他可以从兄长的语气和神色中,看出此言非虚。

    狠不下去,去指责一个吃树皮草根的人。

    听了这个,秀长忍不住发问:“既然都这么艰苦了,那你……你们还没有被抓住?还怎么能坚持隐藏这么久呢?”

    此话一出,秀吉伸向盘子的手忽然停住。

    他用力嚼了嚼,把嘴里的东西努力吞咽下去,冷笑一声,打了个不恰时宜的饱嗝,幽幽道:“还不是因为近畿列国……嗝……列国之下的豪族地侍表面上顺服,实则……嗝……实则不知有多少心思不纯的,或者还想……嗝……还想观望一下的!包括平手家的直臣,也未必个个……嗝……个个都那么敬业呀!”

    闻言秀长十分惊愕,而后脸上出现一丝庆幸之色:“竟有此事?那你……那你若是向平手中纳言讲清楚,供出一个名单来,说不定……说不定就可以……”

    不料这话遭来呵斥。

    “真糊涂!”秀吉用力一拍桌板,面露不屑之色:“你跟了平手中纳言这等豪杰好些年,怎么道理还是不懂?有些东西是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却万万不可公之于众的!唐土的史书,你看得比我早,记不得当初魏武帝打败了袁绍,怎么处理部下与之勾结的书信的?一把火烧了!休戚相关的亲信是少数,一般人,只要能保证大体上不出错就行了,非要仔细地一一分辨忠诚,那除非你已经完全平定了天下,彻底稳定下来,否则就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把更多人推到对立面去!”

    于此秀长无言以对。

    秀吉叹道:“不过你搞不清其中道理,却也是好事,就不会扯上过于重大的麻烦!只要把我交上去,日后的荣华富贵,总是问题不大。”

    秀长似乎不太服气,抿着嘴倔强摇头,道:“我不是卖亲求荣的无耻之辈。”

    秀吉哑然失笑:“谁说你卖亲求荣了?分明是,我自知天命在于平手,不敢再加抗衡,于是前来自首,你只不过因为跟我的兄弟关系,是这次自首的介绍人罢了!是我主动来找你,又不是你派人来捉我!”

    “这……这……”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嗓门,秀长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而秀吉微笑着又饮了一口酒,看着窗外星月,慢条斯理道:“刚才说的,大致是真话。现在公方大人都逃出了京都,号召列国群雄勤王,但近畿依然没什么人敢于反抗平手家。事已至此,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幻想日后还有机会了。”

    “可是大哥你,免不了一死啊!”秀长颤抖失声,终于说出最关键的问题。

    “普天之下有谁是不死的呢?”秀吉发出从容地微笑:“我已经活了四十年了,吃过苦也享受过,顶尖的权势者和富豪都打了交道,也闹出过可以流传好几百年的大乱子,很值得了!何况我对平手中纳言还是很有用的,不会速死,也不会惨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线微弱的机会,暂时保住性命呢?”

    “有用?”秀长稍有疑惑。

    “是很有用!”秀吉对此非常有自信,解释道:“当年的‘大相国寺之变’,事实经过究竟如何,当事人大多已经死了不能再出来说话了,我这个少数活着的亲历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出来就是权威的证词!你相信我,一定可以编出一个最让平手中纳言满意的故事,而且一般人绝对听不出任何纰漏马脚的。如此一来,虽然我最终大概依然难免一死,但情分却可以留给你,留给我们木下家族!”

    秀长下意识觉得有理,点了点头,瞬间又变成摇头:“不对啊,你刚才还说,交待那些墙头草国人众的名单,也没什么意义……”

    “谁跟你说国人众了?”秀吉故作失望地摇头:“小一郎还是没懂,区区国人众,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泼脏水嘛,只有咱们落跑的公方大人,才有这个地位和重要性!”

第一百一十七章 讲真话

    秀吉最终跟随着自己的弟弟来到了岸和田城,投案自首。

    他的出现,令平手汎秀喜不自胜,受到的重视甚至高过了武田胜赖。

    这是源于另一个时代的因素。

    只有穿越客清楚地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人最终会达成何等惊人的伟业。说是扶桑史上屈指可数,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平手汎秀命令服部春安亲自押运,三百人护送,煞有介事地将目标带到京都。

    然后亲自询问——或者说是审讯了一番。

    木下秀吉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任何可以隐瞒的,大大方方一五一十。

    从他嘴里,得知筒井顺庆上交的明智光秀首级确实是本人,但其侄子,被平手汎秀誉为“鬼武者左马介”的明智秀满仍然在逃,去向不知。

    年纪最大的柴田胜家,不知是戒心更高还是运气更好,成功往东北方向逃亡,猜测可能隐居在关东、北陆、奥羽的某处。

    而木下秀吉自己呢,既不像明智那样轻信老友,也不愿如柴田远遁离乡,就近在近畿地区潜伏下来,执着地等待天下再生变乱,豪杰重新奋起的时机。

    一直等到现在,终于放弃了希望。

    接着又交流了一下,当年“大相国寺之变”的真相。

    说到此事,木下秀吉仍然是非常平静,淡定表示:“当初公方大人对我……对我们这些人亦可谓十分信任了,若非不得已又何必要生异心?只是,他老人家一日比一日更加专断无情,一意孤行处死了亲生侄子,接着又打算对织田弹正下毒手,甚至与朝廷公卿与高僧大德们起了严重争执。为了避免悲剧生,我们除了发动兵谏之外,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这个说法令平手汎秀颇为惊讶。

    他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半天,始终分辨不出刚才的话语是真是假。

    更别提,可能是半真半假,九句真里面掺合一句假。

    木下秀吉表现得毫无压力,神情全然放松,一副看破世事,参透红尘的味道,简直披个袈裟持个禅杖,就能去庙里假装高僧了。

    他交待出来的话,其实对现在的局面而言是非常有价值的。足利义昭的形象越是糟糕,那么平手家接手京都的理由就越是充分。

    但正因为此,反而显得有点假了。

    到底是实话实话,还是投其所好故意歪曲,可就难说。

    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会儿,突发奇想,提议到:“不如这样吧,木下殿,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将那段时间前前后后的变故清楚写成书面的文字,呈上来让我看看吧。”

    木下秀吉闻言一笑,意味深长点头道:“鄙人完全明白。那么动笔的关键就是……”

    “不,你不明白。”平手汎秀抬手打断了他:“要求完全‘据实以载’或许有些过于困难了,毕竟谁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佛,但还是应该尽量客观谨慎一些,尤其涉及指责一位征夷大将军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适当遵循‘为尊者讳’的规矩,这样才行。”

    这下子,秀吉无法再淡定了。

    难道咱们平手中纳言大人,并不打算将所有的黑锅丢到合适的人身上去,反而要尽力保住“落跑公方”的颜面吗?

    这是什么道理呢?

    秀吉试探性地提问:“但毕竟是……毕竟是公方大人,与织田弹正二人的交锋啊。如果要避讳前者的过失,岂不是显得后者的罪责会很严重……”

    平手汎秀皱眉道:“我的意思,就是要尽量中立客观,不要想着什么谁正谁邪,谁过谁失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如果让我满意的话,或许会考虑免除你的一死,换成终身的流放。”

    木下秀吉愣住了。

    他顿时明白了两件事情:

    第一,平手中纳言的眼光和格局,似乎比想象中更要厉害,原以为投其所好的东西结果收到的反馈并不算好。

    第二,自己好像并不是完全不怕死。听到有希望活命的时候,心脏依旧在猛烈地跳个不停。

    于是慌忙施礼领命。

    ……

    为了接见木下秀吉,平手汎秀把正在做客的武田胜赖晾了两天。

    后者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他在京都逗留一个月,始终就是反复用各种姿势讲同一件事情:“武田家坚决服从中纳言大人的命令,并且非常愿意在北陆、关东乃至奥羽的平定过程中尽一点微薄力量。”

    翻来覆去这么讲,当然不止是要给平手汎秀本人听——否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而是要给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的在场者,比如公卿、僧侣、艺人、商贾、以及中纳言中将大人麾下的诸位重臣们,要让他们都有这个印象。

    要让人人都知道,武田家是在足利义昭落跑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坚决站在“正义”这一边的仁人志士。

    其他的什么德川、织田、荒木、筒井、京极、武田(若狭)等,要么是迫于形势才倒向平手家,要么干脆就是弱小的附属势力,不值一提。

    唯有武田胜赖,承袭了父祖的威名,是天底下公认数得着的猛人,他选边站台,价值俨然不一样了。

    内藤昌丰在他临行出发前,花了一个晚上筹划发言技巧,力图营造出一出“让中纳言中将不好意思不大力嘉奖的气氛”。

    其实还交代了,想办法把甲斐那几位长相还不错的大小姐,给平手汎秀或者义光塞过去。

    但武田胜赖还是要脸的,实在不愿意主动送自家妹妹侄女去当侧室。稍微侧面提了两句,没有得到积极回应,就不再说了。

    当然这没有影响整体的交涉效果。

    不管怎么说,“首善”这事容不得你不重视。

    不过,见完了木下秀吉之后,平手汎秀不知道哪里不对,忽然说话直率了起来,第二日直接向武田胜赖说到:“大膳(继承其父官职)的表忠足够了,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可以开始谈谈,你想要的东西了。”

    武田胜赖目瞪口呆,满头大汗,伏地唯唯诺诺,期期艾艾。

    也不知道是真的惶恐不安,还是装的。

    平手汎秀不去管他,继续自顾自道:“堂堂源氏名门武田家,如此识时务知大体的态度,自然宜赏不宜罚。但是,令祖令尊,在甲信一带威名甚著,倘若所领安堵的话,只怕……始终都会是独立天下,京都派过去的奉行完全不足打开局面。”

    说到这应该惶恐的话,武田胜赖反而不惶恐了,他微微抬起了头,展示出满脸的疑惑不解,以及一丁点微弱的自豪。

    接着平手汎秀终于到了正题,抬手指着东边的方向,缓缓道:“所以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了,就让你和今川治部(氏真)一起,去劝劝关东的北条相模(氏政),让他也亲自来京都一趟,如何呢?我想多半是不能成功的,那倒也是正好。”

    “不能成功正好……”武田胜赖伏在地上喃喃重复着,全身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子。

    他下意识庆幸于听从了内藤昌丰的建议。

    回过头来又羞愧于这种庆幸。

第二章 打破僵局

    平手汎秀摆出“天下人”的架势之后,确切感受到了这顶尊号带来的压力。

    天下列国的一举一动,都必须看在眼里,所有不服王化的势力,一一安排进讨伐日程,略一思索就是极长的名单,全部写出来甚至足以凑够一两天的更新量了。

    如此想来,纵然如今还不到四十,竟有些“只争朝夕”之感。

    但也不仅仅只是压力。

    总有些“仁人志士望风来投”的戏码令人开心一下的。

    在关西大有名气的复国爱好者山中鹿之介幸盛,在得知平手与毛利的关系转为敌对之后,只身前来拜访,寻求支持。

    他身后是新宫党遗孤尼子胜久,还有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为首的一众家臣,以及但马水军奈佐日本助、隐岐国人隐岐为清等地方实力者。

    十年来,这些人已经有四到五次伺机起复又被毛利家镇压下去的经验,失去了不知多少亲眷战友,依旧坚持不懈地隐藏起来等待下一次作战。单纯从成果来看他们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建树,但这种精神实在令人无法不佩服。

    恰逢战国乱世之时,天下间被仇敌攻灭的大名数不胜数,如此坚韧不拔的复国义士,却是不多。

    若是今川氏真有这心性,大概也不至于要向仇人屈膝称臣才能回到骏府城了。

    总之,作为团队主心骨和精神支柱的山中幸盛,是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

    历年的事迹已经证明了他的才能,之所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并非智勇和斗志有所不足,实乃力量对比过于悬殊之由。

    起初平手汎秀冲着情怀接见了此人,并没指望能起到什么关键作用。

    毕竟尼子复兴军加起来就大猫小猫两三只,在山**牵制一下吉川元春已经是极限了。

    然而,山中幸盛呈上来的礼物却令人惊喜。

    “我们这些年,一直死死盯着毛利家的一举一动,寻找破绽。所以如今得知,三岛水军之中,村上通总素与村上武吉交恶,不甘居于其下。毛利船大将乃美宗胜之子盛胜,常与其父不睦。鄙人已与此二者略有亲交,倘若平手大纳言大人赐下名目,必能成功将两人调略策反,进而独掌濑户内海之事。”

    这个提议令人心动。

    关西宇喜多,九州大友的战事,对于平手汎秀来说,都是长远视角下的面子问题,而濑户内海的航行安全,却是眼前就得考虑的实际利益问题。

    当即准许了山中幸盛,并且允诺:“若调略此二人,助我破毛利水军,他日当以出云一国还归尼子,以酬大功。”

    于是行动开始。

    平手汎秀这边则是调集了大部分水上力量,准备作战。

    不出一个月,传回消息,两人皆同意了内应之事,约定好在战场上忽然易帜,反戈一击。

    闻言平手汎秀大悦,点齐兵马,计有旗本水军战舰二百艘,淡路水军战舰二百艘,熊野水军战舰三百艘,德川援助战舰五十艘,荒木援助战舰八十艘,三好援助战舰一百艘……

    分门别类,共南蛮大船八艘,安宅船二百艘,关船七百艘,水夫一万四千人,浩浩荡荡,自和泉向西进发,过淡路、小豆诸岛,直向安艺、伊予之地攻去。

    毛利家早得了军情的,亦竭尽所能,调遣大小船只八百,水夫六千,前来迎战。毕竟他们长期盘踞此地,不愿轻易让出,虽然船只、人数、火器皆在下风,却自度可以依靠质量来扳回劣势。

    结果村上通总出发前忽然宣布改变立场,投靠平手家,拒绝为毛利而出兵。

    乃美宗胜之子盛胜意图囚禁老父夺权,行事不密反被诛杀,不过倒也造成了很大混乱。

    为此毛利家措手不及,不仅失去一翼,还需额外留下一些人手防备,上层对是否仍要应战产生争执。最终主战派占了上风,仍旧出迎,但只剩五百八十艘战舰,四千一百名水夫了。

    对比更加悬殊,毛利方的村上武吉却是主动加速进发,提前占据大飞岛、白石岛之间的狭窄海域,企图限制作战宽度,来抵消敌方的数量优势。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双方开始交锋。

    甫一接战,毛利方的先锋,能岛村上武吉的直属部队,便以精准猛烈的焙烙玉攻击占得上风。

    八艘装备了重炮的南蛮大船,由于转向不便,在群岛环绕的水文条件下,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侧面进攻方位,只能以船首炮射击,效率大打折扣。

    但被分在右翼的九鬼嘉隆立即看破了地形的紧要之处,本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先斩后奏,立即吩咐部队放弃逐步支援的计划,而是绕过白石岛打算抄后路,发出了命令才去派人请示。

    他在这个行动中,证明了自己的部队是值得信任的劲旅。迅速从两个小岛之间,穿过了最窄处只有一百多米,被村上武吉认为难以通行而没有派人镇守的一块海域,只花费了大约两个时辰,没有一起搁浅灾难,忽然出现在敌人的侧后方。

    这时平手军已经有大量的船只被击伤击沉或者失去战力溃逃了,然而水面上宽敞了起来,南蛮船开始找到射击角度,给了毛利水军猛烈还击,因此战局仍是僵持之势。

    那么九鬼嘉隆的成功绕后,就成为改变局势的致命一击。

    村上武吉本打算慢慢消耗大型火器的威力,待其过热无法使用后再继续前进,于是放缓了节奏。孰料远远见到侧后方出现敌情,大为惊讶,为保存实力果断宣布撤退。

    毛利水军训练有素,立即执行了命令。

    质量明显处于下风的平手水军无力将他们全部拖住。

    然而数百艘战舰调头回师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村上武吉的直属船队担任先锋,冲在最前面,撤退的时候自然就落在最后面。

    直到九鬼嘉隆进入射程,开始战斗,仍有一百余艘船没能脱离。

    其中包括了村上武吉本人的旗舰。

    又过了两个时辰,这些来不及逃脱的残部或死或降,无一幸免。

    平手水军取得大捷。

    从伤亡情况来讲其实差的不多,各有百五十艘的损失,但毕竟双方承受能力不一样,而且意图与船偕亡的村上武吉被活捉了上来,这可是毛利水军最大牌的将领了!

    此人见了平手汎秀的面,声称原因投降,但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地位必须在所有水军众首位,居于九鬼嘉隆、安宅信康等人之上。

    理由是:“我村上武吉乃扶桑第一海贼,不可位列弱者下首!”

    否则宁愿一死,以成就忠勇之名。

    对于这一套说辞,平手汎秀思考了两秒钟,大笑三声,赞曰:“尝闻村上武吉英雄了得,今日得见果不其然!这份气概,世所罕见!”

    然后侧过头去对前田玄以说:“一定要给他安排一个符合身份的死法。”

    这个转折令村上武吉大为惊诧,脸上瞬间阴晴不定,颇有悔意。只是说出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大好男儿怎么好意思缩回去?

    便只作从容赴死状。

    幸好,前田玄以思考半天,领悟了主君的意思,开口表示说,安排一个“符合身份”的死法还是比较麻烦的,要好好准备一番,目前难以立即施行。

    那么村上武吉还可以作为俘虏继续存活一段时间。

    可喜可贺。

    接着大批水军稍作休整,第二日开往三岛地区。

    所谓“三岛”,指的是濑户内海中部,横跨在安艺与伊予之间的三个大型岛屿,分别是能岛、来岛、因岛,都被村上一族占据,素来特产就是强悍的海贼。

    目前最厉害,独立性最高的村上武吉就是能岛一脉,刚遭到俘虏;被山中幸盛调略的村上通总属于来岛一脉,实力稍逊;因岛一脉与毛利家关系非常密切,早已等同谱代家臣。

    平手汎秀来此,先接见了村上通总,建议他以居住地,改姓“来岛”,以示新面目,被欣然接受,从此这人就是平手家水军众之一的来岛通总了。

    接着,本意欲攻击群龙无首的能岛,孰料刚元服不久的村上武吉之子元吉,竟然是个少年英雄,而且是毛利家铁杆,坚守不住,指挥若定,用兵有方。外围猛攻二日,居然丝毫无果,未能登陆。

    而因岛的守备亦属稳固,似乎也不容易攻下。

    毛利家直属水军所处的备后港显然会更加棘手。

    但是平手汎秀并不怎么着急,很有耐心地命令陆军集结于赞岐,打算一面先对伊予河野家这个软柿子下手,一面围点打援坐等毛利送上门来。

    现在的局面相当有利,是处理关西事务最好的态势了。

    居中调略的山中幸盛受到了表彰,但他自己有点懊恼:“虽然成功策反了村上……现在是来岛通总殿,但乃美盛胜的行动却被其父看破,否则定能一举击溃毛利全部水军了。可惜啊……尼子家的出云一国也泡汤了。”

    平手汎秀则笑着回答:“既然两个调略,成功了一个,那么就先给你们出云半国的承诺吧。日后倘若努力奋战,更多也不是妄想。”

第六章 体制不可变

    天正二年(1577)新春的庆典非常宏大,持续了很长时间,各国各界人士欢聚一堂,共同表达对新时代的向往,对新领袖的拥护,令京都附近地带的人气和经济状况大为提升。

    平手氏作为“天下人”的姿态展露无疑。

    下一步,构建新城的事情似乎就要纳入议程。

    两年前在琵琶湖南岸修筑,供二代目居住的“濑田城”,当时是为了监督京都和掌控南近江膏粱之地,这也是一次难得积累经验的有益体验。

    目前看来,岸和田城尽管历经两次扩张,体量规模仍然不足。作为一个管领、探题的居城倒是够了,却已无法再更上一层楼。

    先天性的轮郭在那放着,不可能无限的扩张,而且区位因素是非常关键的。

    岸和田城距离界町有超过了十公里的路程,轻车简从要不了多少时间,但如果是运送物资,或者大队人马移动,就不免耽误功夫。

    以扶桑列国在十六世纪的社会发展程度,完全用不着考虑拥堵挤塞的问题,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分离显然是弊大于利的。许多商家——比如天王寺屋这种与平手氏关系紧密的“皇商”,不得不额外在岸和田城设一个大型的分店,专门派一个重量级的亲族番头坐镇,时刻保持联络。同时界町奉行所的成员也时常要两边跑来跑去,早请示晚汇报。

    大家普遍觉得,直接拆了旧城,北移十公里构筑新都,然后直接把界町包含在城下町的范围之内,这样是最好的。既能充分展示威仪,又利于日后的统治需要。

    平手汎秀没有立即决定,而是钦点了一门众平手季胤,让他与建材矿物商人长谷川宗仁,以及著名土木专家安井道顿一道筹划方案,还煞有介事地让竹中重治来测算凶吉风水,天时地利。

    极少数亲信能看出来,主公大人对筑新城一事没有那么热心,似乎还存在着某些方面的疑虑。

    人们认为本多正信、前田玄以似乎看出了疑虑何在,但都不说。

    只有细川藤孝在私底下讨论诗歌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岸和田城向北半日是界町,界町向北半日是石山,海岸中多少烟雨忧愁”。

    这话虽然很怪,有心之人还是能听出一些东西的。

    于是细川藤孝在文人墨客小范围中得到一个“口风不严”的评价,但同时,大家都认为他一定也进入了平手家的心腹重臣圈子。

    不然怎么能道破如此机密之事?难不成是自己猜测的?

    ……

    直到三月底四月初,平手汎秀依然在近畿活动,忙着处理人情世故和政务事项,也算忙里偷闲,放个春假了。

    二代目义光倒似乎十分喜欢上战场的感觉,早早带队前往丹波,继续严肃认真地啃硬骨头。

    没料到这被认为是骨头的山猴子们,居然让人磕掉了几颗牙。

    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是八上城波多野家的庶子秀香,派人密约,说自己对守城感到悲观,愿意带领一部分“识时务”的国人众,临阵倒戈,开门迎接“王师”。

    恰好副将小西行长受了轻伤不在阵中,平手义光姑且相信了他的说辞,命丹波降将川胜继氏、并河易家及直属部下户田尊次、加藤清正前往接应,便中了诈降之计,遭遇埋伏,损兵折将。

    幸好,有几家丹波国人众,一道参与了诈降,却没有被告知实情,到场才发现自己成了牺牲品,勃然大怒,乱刀砍死了波多野秀香,当真倒戈相向,他们承受了最猛烈的进攻,少数没死的则理所当然成为死硬分子。

    加之井伊秀直行事细致谨慎,中途做了应对准备,没有致使溃败,伤亡数止于一千之内。

    可惜气势已经衰了。

    平手义光吸取教训,做出反思,稍稍回撤到八木城休整,决定两个月后,先从地理条件稍好,敌人又更弱一些的丹后入手,以取得包夹合围的优势。

    若是能吸引丹波国人走出山林到平原作战当然更好不过。

    同时,伊予国北部的详细检地和整体的大略估算都完成了。

    北部原河野家的领地,共十七万六千石,包括免税的寺社领三万石,交给木下秀长管理。其中四千石属于私领。他收录了十二岁的河野通直作为养子,并且留用半数的家臣,在保持集权的情况下又充分兼顾了当地人的情绪,因此得到许可。

    西园寺公广得到一郡之地,六万石安堵,能够以外样身份侍奉平手家。其实他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履历也没有特别恭顺的表现,未被攻灭实属幸运,令人不解。汎秀只说“文武双全,人才难得”,众人听不懂,也不敢问。

    其他在南边和东边,还有约十一二万未经检地处理的区域,已经在两年前交给长宗我部元亲“代管”来作奖赏,暂时没有拿回来的意思。

    平手家现在的运行模式就是,各地的“国代”拥有地方事务上的权限,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私领,旗下土豪地侍仅仅是他们的与力,而非家臣。平手秀益、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中村一氏都管理了二十万石以上的地盘,但知行都不超过两万石。

    木下秀长目前只有四千,短期内就算再怎么立功受赏,也难以追上几位前辈的了。

    这有些类似于东国流行的“寄子寄亲制”,能快速将领地收编并形成战斗力,问题就在于,各地代官由于私人知行不足,无论从威望还是从物资上讲,都不具备独自策划大型合战的能力,无法自行扩张,多面开花。

    只有偶尔被任命为“取次”时,才临时拥有见机行事的权限。

    不过转念一想……织田信长那个体制倒是利于各地国主的自行施展,让几大军团长的主观能动性充分发挥出来,然后最终结局并不美妙……

    所以说,这一点还是不要轻易改变的好。

    唯一有权力独自发兵作战的,仅有平手义光而已。

    其他家臣是没有立场去嫉妒的。

    凭本事投的胎,不服气你再去投一个试试?

    另外就是山中幸盛他们尼子复兴军,走海路到了伯耆,准备策反羽衣石城的城主南条元续。

    这中间也出现一点破折。

    尼子家的“卧底”福山兹正的初次劝诱并没有成功,还不慎暴露了身份,被南条氏家老,铁杆毛利派的山田重直发现,遭到诛杀。

    但是,南条元续对于家臣未经允许私自动武感到非常震怒,反而因此坚定了信念,抛弃毛利,拥护平手,把山田重直逐出门墙,迎接山中幸盛等人进城。

    众所周知,毛利家的心腹大患,始终都是死而不僵的尼子。听闻此事,大惊失色,其他方向都顾不得了。

    山阴的“战区司令”吉川元春甚至来不及点清兵马,就带了七千军势前驱杀向伯耆国羽衣石城,命令后面的人自行跟上。

    毛利辉元也放弃了北九州和山阳道的计划,返回安艺吉田郡山城,发出广泛的动员。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显然会继续寻找对付毛利的办法。

    毕竟人家是正在庇护足利义昭的正主嘛。

    但又收到了几封来自各地的请战文书。

第七章 武田胜赖请战

    武田胜赖向平手汎秀献质降伏之后,接受到了一个“招抚北条”的任务。

    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双方就此展开了虽然不走心但也煞有介事十分频繁的外交接触。

    过程之中,武田胜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复强调,每次都要重复的一句话是:“相模大人亦早速上洛觐见平手大纳言,以成天下静谧,否则,他日天兵临于小田原城之下,则悔之晚矣。凡此,勿谓言之不预。”

    第一次见的时候北条氏政大概还是有点惧意的,心想能让甲斐之虎的儿子都屈膝称臣的势力应该真的很厉害。但次数多了就十分烦躁,反而产生逆反心理了。

    导致翻来倒去始终没有实质进展,在名分和称谓上持续纠结。

    武田胜赖当然主张平手家是现在唯一的“公仪”所在。

    而北条氏政坚持认为,足利义昭的地位依然有效,至少是“二元政治”的局面。

    可能也不是全部因为不服气的缘故,而是由于从室町幕府获得的“关东管领”称号才刚到手,都还没捂热,实在舍不得丢了。

    现在那边,上野还有相当大部分在武田、上杉手中,常陆有佐竹氏这个地头蛇存在,下野钉子户宇都宫依然坚挺,安房、上总的里见家更是心腹大患。

    看上去关八州三百万石,已有六成半归了北条,但剩下三成半都不好对付。北条氏政一方面能从各个途径感受到平手家的实力,希望议和取得支持而非敌对;另一方面却又抓紧时间统合扩张,试图积累筹码,拖延最终见真章的时间。

    于是他始终坚持两点:第一是佯作不知道京都发生了什么,认为足利义昭出逃之事只是“误会”,多次提出愿居中调解,第二是希望平手汎秀能对“关东管领”的授予情况做进一步的再次确认。

    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你既然在第一点上含糊其辞,不肯战队表态,那第二点的诉求当然无法得到满足。

    就算是做生意也讲个等价交换,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不过北条氏政的外交辞令玩得很溜,任凭武田胜赖如何诱导挑逗,始终不曾说出任何对平手氏有所冒犯的言辞。

    令后者无可奈何。

    平手汎秀更关注于西国,也乐得虚与委蛇,暂且敷衍。

    直到天正二年(1577)四月,关东局势一变。

    北条氏政携连年取胜之威,以大兵压境,又伸出橄榄枝,半胁迫半劝诱地,让里见义弘答应了苛刻的停战条件。

    史称“房相一与”。

    合约规定里见家的领土仅限于安房一国加之上总的南半部分,大约二三十万石,其余尽归北条所有。

    以此终结了长达五六十年,三四代人的恩怨。

    之所以里见义弘情愿接受不平等的结局,一方面是因为体量差距悬殊,长期对抗下民生凋敝,债台高筑;另一方面是他重病在身,朝不保夕之故。

    不料北条氏政趁机另作了文章,达成议和之后,立即将亲生妹妹嫁给了里见旁支的义赖,并扶植其抢班夺权,跳动内乱。

    武田胜赖探知此事,以为良机。

    他参加新春节会尚未返程,本来就逗留在京都,此时立即向平手汎秀打小报告,揭发了北条氏政的表里不一,并结合前后诸事,分析说:“如果放任这个野心家吞并里见氏,那么下一步佐竹、宇都宫便是唇亡齿寒的局面。北条相模分明是刻意拖延,谋图扩张。待他一统八州之后,恐怕又有得陇望蜀之念,未必满足于‘关东管领’了!”

    平手汎秀则反问道:“如大膳所见,该当如何?”

    武田胜赖赶紧说出内心想好的话:“鄙人愿为先驱,进兵讨伐,请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美浓诸军襄助,以协调里见家之事为名,牵制北条的行动。”

    闻言平手汎秀瞬间看穿对方心思,笑了一笑,状似无意,又问:“那么就涉及到武田、德川、织田,还有刚刚复兴的今川家,这四股兵力,如此一来可就麻烦了,由谁挂帅出征才好呢?”

    面对故意的试探,武田胜赖却似早有腹案,从容应对:“今川治部(氏真)复国之后,以您家的麟儿为养子,那么我们当中自然以骏河众为首。虽然治部不善兵戈,嗣子尚未元服,但可以由井伊夫人作为阵代。”

    这个回答令平手汎秀不禁“咦”了一下。

    如果不是内藤昌丰或者高坂昌信帮忙,而是武田胜赖自己想出来的话,那他可真是,长进太大了!

    安静了一会儿,武田胜赖又道:“姬武士领兵,必可成为美谈。其实最近的逸话就证明了井伊夫人的器量……”

    所谓最近的逸话,指的是骏府的某件事情。

    说是今川氏真在喝了酒以后,观看能剧之时,不知是情不自禁还是故意,讲了一句“人生最悲哀之事,莫过于对杀父仇人屈膝。”

    这话意思非常明显,他老爹可以说是间接死在平手汎秀手里的。

    左右众人都截然色变。

    结果井伊直虎听到风声,一身戎装扶着刀柄不请自来,面无表情道:“我们远江井伊家,一直忠心耿耿勤恳有加,只因为您听信谗言,遭到诛灭。如今我见了您,却无法报仇雪恨。所以对刚才的话,真是感同身受啊!”

    今川氏真说起来也是个剑术高手——起码用竹剑的时候是,但当时他就被姬武士的气场吓得两股战战,汗流浃背,醉意顿时消失,嗫嚅道:“我刚才真是胡说八道,战国乱世,各为其主,生死有命,非为人祸。”

    这可不仅仅是贪不贪生,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家名能不能延续下去的问题!

    事后今川氏真说自己身体欠安,受不得吵闹,狼狈搬出骏府城,跑到五十町(约5公里)之外的寺院去隐居度日。而井伊直虎得到了骏河各界的敬畏,被上下家臣们尊称为“井伊夫人”,她的儿子梅若丸也因此获取更多的尊重。

    平手汎秀前几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此时回想,不禁讶然失笑,却摇摇头道:“这么做的话,犬御前一定会很有想法的。那么就委托您先以外交方式,与里见家取得联系,但用兵之事,容我三思。”

    武田胜赖稍有失望,随即想到什么,又兴奋问道:“那么是否可以一并与佐竹、宇都宫等关东大名建立联络呢?”

    平手汎秀点点头:“但凡在关八州之内,皆劳烦您了。”

    武田胜赖喜出望外,精神百倍而去。

    二日后,平手义光从濑田城至此,听闻此事,稍许担心道:“这或许给了他暗地扩大影响力的机会。”

    汎秀不以为意,摇头道:“武田家已经在毂中,不需要担心。天下人行事的思路,就应该是无论直臣还是外样,但凡积极请命,有意助我安定天下之人,都可以任之用之。”

    平手义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汎秀并不曾想,他这话刚说完,立即又受到两封请战的书信。

第十一章 天王寺之行

    摩耶山是摄津与播磨两国交界之处的一座天然屏障,有层峦叠翠,连绵起伏的地势,由于地力贫瘠,灌溉亦不便,长期未得到开发,乃是人迹罕至,与世隔绝之所。

    然而却有许多吃斋念佛的高僧们,一致认为此地钟灵毓秀,独得天睐,是清修养性的绝好处境,纷纷到附近建立庙宇,开宗立派,宣讲佛法。

    是以群山之中,几乎见不到寻常百姓,只有一些和尚居住。他们有的靠往山下化斋讨取供奉维生,有的就地取材,做起水果、木料之类的生意。

    其中混得最好的,当属山区东部的天上寺,被列为古义真言宗的大本山之一,极盛时据说足有僧侣三千,现在稍微衰落,估计也有个千八百人左右。

    所以那一带,有着相对完整的道路,至少能容三五个人并肩行走。

    而今日所言的天王寺,却是个不甚入流的小型庙宇,说是天台,实际讲究“八宗兼学”,没有特别明显的倾向。可能也是因此才混不出头,听说上下满打满算,人数不超过一百。

    可想而知食宿条件定然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上一任播磨守护赤松义佑,干嘛跑到这么没有牌面的地方养老。

    难道就是为了故意避世,远离尘嚣?

    荒木村重带着平手汎秀来到山下的花隈城时,恰是傍晚。

    一面到城中休息准备夜宿,一面派人赶着天没有黑去打打前站。结果午夜时斥候回来报告,说山路前半段还算完好,后半段却是杂草,树枝丛生,又高低起伏崎岖难行,可以说是十分不便,还有不少虫蛇鸟兽活动的踪迹。

    平手汎秀并不是出来带兵打仗的,但身份地位在这摆着,本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带了一千五百亲卫,二百仆役,走水路用了二十多条船只过来的。

    这要是按惯例,先清理场地,确认安全,布置岗哨,保证警戒,万事俱备再进去,怕是十天半月都不够。

    好像荒木村重也没来过,是第一次知道详细地理情况,顿时窘迫不已,便主动请缨,说要去劝对方改变会面地点,放到安全的花隈城来。

    因此,第二日,他就这么外出交涉了。

    午后回来,灰头土脸,尴尬地表示交涉并未成功。

    原来不仅仅是上一代播磨守护,与十七个国人众的事情了,又有三木、恒屋、有田三家也对现状不满,临时决定参与集会。

    这三家可不得了,据荒木村重说,是播磨中部的有力豪族,现在都是有些地位权势的,他们如果离反,那么浅井长政马上就待不下去了。

    但也正因此,人家疑虑比较重,怕事情败露之后落不到好,决计不肯到花隈城来,一定要到那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小寺庙里才安心。

    有个豪族代表甚至口出狂言:“平手大纳言大人,若是连到这地方来一趟的胆量都没有,就只能说明,他也是那种徒有其表的京都贵人,不值得我们依靠!”

    此话深深切合了播磨武士的价值观,让众人皆以为可取。

    没辙,荒木村重不敢直接复述这句话,只得隐晦委婉地传达了类似的意思。

    闻言平手汎秀并不恼怒,反而抚掌哈哈大笑:“这却正对吾辈的胃口了。当日我元服之时,才是知行几十贯的马廻而已,闯下名声靠的就是勇敢无畏而已。年纪大的尾张人,大概还记得二十年前‘血枪’的诨名吧!好,明日便会一会这群播磨的好汉试试,看看关西关东,究竟哪边的腰杆更直一些?”

    这话展示了一个荒木村重从未见过的形象。

    他识得“平手汎秀”四个字时,只晓得是个老奸巨猾,心狠手辣……不对,是个神机百出,算无遗策的无双智将,靠脑子吃饭的。哪只还有热血沸腾的过往?

    下意识间,荒木村重隐约觉得有一丝丝不太对劲,又说不出不对在哪。稍一思索,终究是攻取播磨,建功立业的心思占了上风,不再纠结,专心遵循命令。

    夜晚平静地渡过了。

    第三日一早,荒木村重洗漱穿戴准备完毕,到城门口迎接,等了片刻,见平手大纳言大人穿了一套黑漆金边南蛮具足,佩一长一短两柄宝刀,骑着健壮的大黑马,带百十个高大凶猛的近侍,雍容而出。

    这架势一改,感觉跟昨天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儒雅文质的智将作风收敛起来,冷冽无情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荒木村重愣了一愣,但转念想想,也正该这样,摆出威风,镇一镇播磨国那些自以为是的乡巴佬才好。

    只是这身行头,爬山路怕是不便的吧?

    小心翼翼讲出这份疑惑,只见骑在马上的平手汎秀果断一摆手,道:“无妨!我已有分寸。”

    接着正主不说话了,旁边一个近侍解释说,这匹大黑马经过专门训练,跑得不快但步调稳健,四肢有力,善于走山路,所以没问题。

    于是荒木村重这才明了,心下感叹不愧是平手大纳言大人,居然有闲心拿如此神驹训练成专门走山路的坐骑,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有内涵!

    不过刚才的嗓音,听着有点奇怪,与昨日略微不同,是否夜晚染了风寒?

    走了两步之后荒木村重又更加小心地提出这个疑问。

    然后连语言回应都没得到,平手汎秀只是皱着眉挥了挥手,示意不要计较,就完事了。

    山路果然如同斥候所言,前面还算平坦宽敞,半个时辰之后开始起伏不平,又大半个时辰之后两边野草枝蔓渐渐多起来,中途还听到野猪的叫声,令众人吓了一跳。

    还好,那畜生还有脑子,并非饿极了的状态,不会失去理智贸然攻击成群结队而且带着武器的人类。

    一上午走了足足两个时辰,人困马乏,皆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终于看到寺庙的大门出现在眼前,真是不易。

    平手汎秀座下那大黑马确实了得,载着人上下颠簸半天,竟然没出任何闪失。

    荒木村重心下稍定,正欲上前叫门,却忽然闻得破空之声骤起,两侧不知道多少只羽矢飞来!

第十三章 请君入瓮

    攻守易位,局势瞬变。

    路中间百十个重甲武士并肩守住,外面无数的友军包抄过来,中间远藤直经率领的一伙人反而成为瓮中之鳖。

    如此的局面,士气自是无法维持。士气一堕,又被围堵,里应外合,中心开花。

    不消一两刻钟,就只见敌军纷纷倒地,能抵抗的人越来越少,如盛秋日割稻子一般迅速。

    那浅井长政帐下亲信远藤直经,眼看已无退路,惨笑一声,对着荒木村重大声诅咒到:“我就先走一步,到地狱等候你这混账与平手老贼,到时纵然皆成了厉鬼,仍要与你们决一死战,分个胜负!”

    接着主动挥刀杀入重围,以一敌十,勉强击中二人之后,身受三枪五刃,血流不止,终于无力再战,瘫倒于地,失去意识。死时仍怒发冲冠盯着前方,双手紧握刀柄,衣甲全被染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敌将远藤直经已被讨取!”

    随着几声欢呼,十数名士兵争在一起,都说自己才是给予致命一击的那个人,应该领取全功。

    另一方面浅井家的死士们闻言俱是悲凉哀恸,还活着的少数人有的拿刀抹脖子,有的冲到人堆送死,顷刻便是干干净净。

    数百人却无一个跪地投降的。

    片刻后,须发白了大半的五旬老将岩成友通,全副武装,杵着一根拐杖,气喘吁吁地走近,命令将天王寺全员拘禁看守起来,把敌人尸体就近焚烧掩埋,己方牺牲者记好名单。

    原来今日执行“特殊任务”的,是他麾下的河内众。

    怪不得,影武者是由一个河内国人担任的。

    吩咐完毕,见了远藤直经死不瞑目的景象,岩成友通叹道:“如此忠勇果毅之士,可惜!可惜!”

    让人收尸厚葬。

    接着来见荒木村重,含笑施礼致歉道:“今日我方考虑不周,让您身处险境了,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他的笑容和话语,似乎包含一种古怪的嘲讽之意。

    “岂敢岂敢!”荒木村重来不及细想,连忙表明心迹:“是我!是我疏忽!我不仅上了浅井逆党的当,还糊里糊涂地邀功请战,差点害了平手大纳言大人,真是该当死罪,该当死罪!”

    “不至于,不至于。您言重了!”岩成友通伸手虚扶,宽慰道:“如此魑魅魍魉的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大纳言大人呢?不需多虑。倒是荒木摄津殿,此番足以自证清白,表明与逆党绝无关联,是大好事呀!”

    “是,是,您说得对!”荒木村重勉强回以微笑。

    他能听出对方的言辞中不乏挖苦和调侃的成分。这可能是由于直臣之于外样的优越感,也可能是对“四易其主”行为的不屑,抑或是平手大纳言故意命人敲打。

    不管如何,只能乖乖听着。

    说起来,摄津一国之主荒木村重,与河内一国代官岩成友通,身份应该是等同的。再深究一下,刨去各自的与力陪臣,前者管区之内有四成是直辖地产,后者却只有不到二成,真实实力明显不在一个档次。

    但现在已经不再是礼崩乐坏的战国乱世,而是平手政权即将重建公仪的新时代了!

    地方实力的重要性,逐渐比不上中枢话语权的作用大。

    直臣与外样,咫尺之差,天壤之别。似荒木村重这等污点重重,根基未立的附庸大名,岸和田城随便来个千石奉行他都不敢大声说话,更别提与国代相处了。

    想要提高地位,只有不断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忠心和才能。若能做到长宗我部元亲的程度,面对岩成友通就不会觉得怯场。

    可惜这次图谋播磨未成,反是弄巧成拙了!

    荒木村重心中十分郁闷哀伤,只能自我安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了。

    不提这些私下暗地的想法。

    且说岩成友通收拾了局面,与荒木村重一道下了山,到花隈城汇报时,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了。

    此刻,平手汎秀颇为专注和严肃,正在外丸门口坐镇指挥,身边不时有使番、目付、物见匆匆来回。

    似乎战情仍在继续,并未因山上的伏击与反伏击打完而结束。

    岩成友通与荒木村重上前觐礼,来不及寒暄,被命令在边上等候着,可以旁听。

    一个颇为年轻的侧近对他们解释到:“最新的消息是,浅井主力已经离开了美作前线来到附近,怀疑可能是日向守(浅井长政)亲自带兵,大概只等刺杀成功,就要急速东进,沿摄津向京都杀去了。但现在事情已经被平手大纳言大人看破,派了大和、纪伊、甲贺的军势,走水路绕后堵截,待敌自投罗网,今晚各方忍者斥候都在活跃,便是最关键的时刻。”

    这一番话的信息量很大,又引申出更多的疑问来。

    荒木村重所谓“策反播磨豪族”的事情,果然是中了反间计,这已经可以证实了。

    但浅井长政明明在备前、美作征战,何以忽然迅速回师,如此巧妙?

    宇喜多直家那里,怎么没有任何的反应?就这么放任他折返,也不追击牵制?

    此事到底是何人策划?有哪些参与?涉及了多大的范围?关西的局势和人心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问题太多了,一个年轻侧近回答不了。

    又不敢打扰正在忙碌的总大将。

    过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平手汎秀拍着桌子叹道:“便是如此了!尽人事听天命,如果不成那就是浅井长政这厮阳寿未尽,脑袋还可以在脖子上多留些时日而已。”

    他身侧本多正信、前田玄以俱沉默以对,唯细川藤孝画蛇添足般的多嘴道:“自从击败了村上水军,濑户内海皆任由我军纵横,浅井氏毫无制海之力,根本没有办法区分兵船与商船,所以鄙人觉得,绕水路断后军势暴露的可能性很小。关键在于,如何诱导敌方,自以为刺杀成功。”

    之所以这么多话,显然是竭力想要证明能力的。

    闻言平手汎秀摇摇头,指了指岩成、荒木的方向:“没听刚才说么,远藤直经以下,数百伏兵全灭!那么我们什么东西都问不出来了,浅井长政迟迟收不到回应肯定会有戒心,所以现在的情况,顶多有五成把握他会进圈套吧……”

    岩成友通从容答了一句“是。”

    荒木村重却是颇为忐忑,总觉得好像自己需要负责一样。

    细川藤孝早有打算,立即进言道:“直接诱导,确实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想要间接诱导浅井日向守,或许还有办法。”

    “噢?”平手汎秀产生一点好奇心来,复问:“如何一个间接之法?”

    细川藤孝答曰:“明日一早,派遣士兵出去,在附近各方所有道路设卡,暂时禁止通行,并要求五十町(5公里)内全部寺社和国人隔绝内外,不得擅自行动。街町、酒屋、宿场全部戒严,彻查旅客的身份。再让一百名亲卫,护送一辆神秘马车往京都疾驰而去。这么大的动作一定瞒不过敌方忍者。”

    “嗯,不错!”平手汎秀稍加思索,点了点头,赞成到:“原本只有五成机会,这么一做,起码可以加到六七成。而且……这事如果交给荒木村重殿去处理,那么,说不定就显得更可信了……”

第十四章 自投罗网

    荒木村重可能渡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夜晚。

    他的部下吩咐下去执行各种任务,只有自己留在城里。

    虽然得到了高规格地接待,洗漱更衣,换上便服,十分舒适,但是始终片刻都没有睡着,直挺挺地躺着望天花板,心中波涛汹涌起伏不定,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忧虑那个,愁得肠子都要百转千回纠结起来了。

    香喷喷的晚饭吃不下,甜美的酒水也难以入喉。

    尽管平手大纳言大人特意说了“这牛羊猪的牲肉,扶桑人不太擅长处理。兼用了唐土和南蛮人做法来烹调,加足了料,绝对是本地体验不到的佳肴。”

    也还是没有胃口。

    他被“茶友”细川藤孝反复安慰说“此事与你关系不大,没有必要自责”,可是提出“让鄙人率领摄津兵报效大纳言大人”时,得到的回应却是:“不需如此急切,坐视友军破敌即可”。

    这也由不得多想啊。

    忐忑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可怜,弱小,又无助。

    翻来覆去实在没法子,荒木村重想起平手大纳言曾经讲过的,数羊可以有助于睡眠,姑且试了一下,结果一直数到二千八百一十三只,依然无比清醒。

    但胸口郁结忧患之气,倒是不知不觉中消去了不少。

    看来平手大纳言还是高明的……

    如此折腾,看着窗外的天空从一丝晚霞到漆黑一片,再又星光闪烁,渐渐变成鱼肚白,忽然听到外面有了动静,而且动静越来越大。

    带着侥幸之心,荒木村重赶紧披上外衣,跑到走廊上,见到细川藤孝,眼巴巴地说不出话,只以双目示意垂询。

    对方神情颇为兴奋,回了简短一句:“敌已入瓮!”

    闻言荒木村重抚掌哈哈大笑,甚至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

    事情顺利,那么平手大纳言大人的心情就会好。他老人家心情一好,自然万事就都好了。

    回房收拾妥当整理好了着装发饰,时间仍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出门耐心等待通报,得以觐见,走入中军大帐。

    见平手大纳言果然有些喜色。边上依然是使番、目付、物件来来去去,气氛却已经是欢快活泼而非严肃压抑了。

    有个年轻侍从指着桌上地图解释到:“中村一氏大人昨夜赶在天黑前加紧行军,率先驱八百人占据了小部峠,堵住敌军往北方后撤的唯一一条较大道路,三云成持大人也在协助他。平手秀益大人从淡路岛跨海登陆,于明石滩布阵,成功截断了敌军的后方筒井顺庆大人在旁支援。目前浅井军约有一万至一万五千,被我军三万六千人大致包围。南边的海域毫无疑问是我们平手军占据,西北方的山地是仅剩的出口,但目前敌军似乎还没有真正察觉动向,中村、三云两位大人声称今日午前可以将那里控制住……”

    荒木村重听得也不免有点激情,连忙探过头去远望。

    按照图示,浅井长政已经已经被困在东西约九十五町(10.4公里),南北约四十二町(4.6公里)的狭长海岸地域,注定了灭亡的命运。

    一番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终究还是浅井氏棋输一手,平手大纳言更胜一筹!

    他一边感慨,一边总结经验教训,心想今后一定不能被眼前蝇头小利所迷惑,任何事情必须再三思索确定,没有漏洞再实施。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可不仅仅是一点蝇头小利啊!而是特别大的功名利禄!如果过于谨慎导致错过了也是很可惜的,究竟该怎么办呢?

    今日,花隈城成为平手汎秀的本阵所在。

    只见大纳言大人发号施令完毕之后,变坐为卧,毫无姿态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休息,还命令仆役取来食物与果汁。

    但片刻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位总大将突然又翻身而起,对着旁边一个带了斗笠的家臣吩咐道:“播磨西部,还有备前、美作,赶紧派人去调查,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那神秘家臣轻声答了一句什么,外人听不清楚,躬身施礼便走。

    众人见了,心下皆不免忐忑起来,却不知道主公担心的是什么事。

    场中气氛骤然变得有些紧张了。

    只有本多正信、前田玄以、细川藤孝几个皱眉交换视线,若有所得。

    荒木村重心想若擒住或杀死浅井长政,播磨自然不战而平,却有什么值得着急的?不过平手大纳言这等绝世智将既然发话,肯定有道理。

    又盯着地图看了一两刻钟,方才稍微有点思路,却不敢说自己的思路对不对。

    紧张的气氛其实有些好处,有效防止了部下得意忘形而产生疏忽。

    现在平手大纳言明明已经如愿围住了浅井军,依然不是太满意的样子,这就让不明真相的中下层家臣们产生忧虑感,担心被迁怒,不敢丝毫马虎。

    ……

    过了些许时辰,总大将用过了早膳,左右诸人也各自抓紧时间填报肚子,饿了一宿的荒木村重可能是因为心情平静下来一些,终于有了吃饭的欲望,拿着两块稍微烤了一烤,还没完全热透的冷馒头,就着清水,狼吞虎咽,只觉得是无上美味。

    至于昨天晚上特意吩咐“兼用了唐土和南蛮人做法来烹调,加足了料”的肉呢?由于太受欢迎,当时一端上来就吃光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此刻又有人回报,说敌军好像是发现我们了,已经开始行动,似乎正在突围云云。

    平手大纳言早已调兵遣将,让正在准备待命的拜乡家嘉、加藤光泰两部进击,山内一丰、松仓重治准备接应。

    细川藤孝在前线传令,并且必要时做出详细指挥。相当于以前河田长亲、岩成友通、小西行长先后干过的“军奉行”职位。

    那几个人都算是飞黄腾达了,所以细川藤孝今天也十分引人注目。不过他作为诗文大家,管理情绪的本事可谓是顶尖的,动作表情和话语姿态里面,开不出来有任何的异常,依然是从容淡定,风度翩翩,像是去完成一个普通任务一样。

    随着号令发出,就有一万士兵,动身投入作战了。

    坐在城中,依然可听见外面嘈杂鼎沸的动静,荒木村重忽地稍微有些羡慕的情绪产生了。当初为池田家效力时,也是个谱代直臣,不用考虑那么多错综复杂的情况,只需要履行收到的命令便可完成工作,心里什么负担也没有。

    但转念一想,如果一直那么老实本分的度日,到今天恐怕最多是个知行三五百石的武士而已,岂能有掌控一国的机会?

    出人头地者,免不了多承担一些,却也不值得抱怨。

    他调整了心态,开始关注战局。

    从刚才所见所闻推断,钵伏山一带,浅井长政军被三面包围,唯有南方是海,也被平手家的水军控制着,应当是没有逃脱的空间了。

    然而,从辰到巳,再到午时,传回来的消息只讲到:“已经三面接战,敌方颇为顽强,一时难以取胜。”

    又过了一会儿,前方说拜乡家嘉正在继续作战,加藤光泰损兵折将稍许后退,山内一丰已经顶上。

    正值夏末初秋,中午日照极猛,气温太高,互有默契地歇了一会儿。

    下午再战,又令松仓重治代拜乡家嘉,继续进攻。

    这时方才得知,北边西边的作战,也如正面进攻一般进展缓慢,停滞不前。

    好在都未出现溃败。

    最早撤上来的加藤光泰,据说是与浅井长政的亲兵旗本硬碰硬打了几场,两边损失很大,不得不退让,令友军接替战线。

    他回到本阵,惭愧道:“敌兵顽强凶悍,比起甲斐、越后的刁民也差不多,属下无能,没占到上风。”

    一道骑着快马折返的细川藤孝建议说:“现在浅井这支军势,倒成了破釜沉舟,困兽犹斗的局面。不如以围三阙一之法对付,在追击之中,或许可以觅得良机。”

    平手汎秀摇头拒绝:“倘若浅井长政本人不在,倒也罢了。既然他有胆子来这里偷袭我,那可不能放虎归山。如今白兵难以占得上风,只需用火器试试。”

    细川藤孝疑惑道:“可是这次出来,十分匆忙,来不及运输车阵和大筒了,寻常铁炮,大概浅井军已经十分熟悉,并不怎么惧怕。”

    平手汎秀捋须一笑,伸手指向海上:“别忘了船上的装备!即刻命令八艘南蛮炮船,全部开到海岸边,保证不会搁浅的情况下尽量接近,其他装载了大玉铁炮的安宅船也都靠过来,让浅井长政这家伙见见世面!”

    此话一出,细川藤孝方才恍然,连忙转身忙碌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听到远处隐约传来轰隆响声。

    荒木村重心知这是船上的大筒发射,却忽然灵机一动,佯作愚蠢,抬首望天道:“是打雷了吗?”

    周围有人好心告诉他:“不是,这是南蛮炮船在发射。”

    荒木村重疑惑道:“难道战场离城很近吗?怎么能听到声音的?”

    好心人继续解释说:“不近,大约总有几十町吧。”

    荒木村重愕然色变,瞠目结舌道:“居然有几十町外,还听得到响声的大筒,那是多么厉害的东西啊!可怕,可怕!”

    他故意发生很大声音。

    平手汎秀侧目看过来,瞟了一眼,嘴边泛起一丝轻笑,似乎一切尽知。

    荒木村重见意思尽到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稍后,天色将晚,目付回报:“敌军被大筒打得节节败退!”

第十五章 擒杀

    南蛮炮船出动之后,进展神速。

    有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使番和目付脸上明显带有了轻松的神情。根据回报,山内一丰、松仓重信两支军队已经势如破竹,猪突猛进了。

    浅井的军队骤然遇到埋伏,又与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人奋战了一上午,疲惫到最高点时忽然遭受炮击,终于支撑不住。

    平手汎秀见天色尚未晚,命令将本阵前移,剩余未出动的部队随之进发,全军出击,接近战场。

    没多久就听见前方传来“敌已向西溃逃”的消息。

    西边乃是平手秀益的大和兵镇守之地。现在到了考验他篱笆扎得是否牢固之时。

    以六千多名士兵,守住宽度仅有几公里的战线,拦住敌方大部队显然是毫无难度的。但若浅井长政掩藏旗帜家纹和甲胄马印等一切暴露身份的东西,不与主力一处,单独小股精锐突围,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另外北边中村一氏把守山地,最多只能安排阻断为人所知的常见通道,不可能把全部峭壁悬崖都给堵上,也存在不确定因素。

    总之是要看运气。

    正面的山内一丰、松仓重治两军杀得畅快,特别是前者见到有大鱼存在,真如闻着腥味的馋猫一般,心下没有半分杂念,只知猛冲不停。发挥出比刚才啊对峙阶段强出一大截的战斗力,追着浅井殿后部队一阵暴揍。

    从下午打到太阳渐渐西下,光线开始没那么刺眼,平手汎秀前移,见满地狼藉,鲜血尸身堆积于地,不知多少浅井的家臣和播磨国人众被杀死,但始终没有接到浅井长政被讨取或者被擒获的消息。

    此事主要看运气,倒也记不得。

    又战一阵,浅井军已经尽数崩溃,大半做鸟兽散,留下的非死即降。显然不可能一一都抓住询问。

    即使宣布允许对敌军进行“乱捕”,也是一样的。

    天色渐晚,平手汎秀回城休息,稍后接到平手秀益连夜派来的小分队,献上四个人头,皆是有些名气的将领,却仍不包括敌酋。

    不由稍有失望。

    心知一旦到了夜间,再能逮住人的机会将越来越小。

    就此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醒来之后,继续总结整理打扫战场的成果,逐个列出来,宣传出去说是歼灭浅井军五千,讨取武士约二百,其中值得一提的有十六七个。大部分都是西线平手秀益的斩获,他拦住最主要的溃逃路线,等于是人家啃掉了骨头再来咬鲜肉,再舒服不过了。

    然而——

    旗开得胜是无疑了,只是最大目标没有到手。

    平手汎秀始终是微笑的,但明显有所保留,喜悦的程度不怎么高。家臣们察言观色,便都只能维持一个“成绩比较可取切不能自满还需要提高”的姿态,很是尴尬。

    直到中午,按照大纳言大人坚持“三餐制”的习惯安排了食物,众人正在闷头咀嚼的时候,有一使番骑快马赶到,回报说:“敌方总大将被中村一氏大人擒获!”

    端的是喜出望外。

    平手汎秀大叫三声“好”,将手中味噌汤一饮而尽,看动作还以为是美酒。

    下午押送部队回来,赶紧一问,才知道详情。

    原来,中村一氏昨天见到敌方的绝大多数旗帜都往西边大路撤退,便生了警惕。于山路各处设伏又不见人来,心下立即有了计较——此处离别所长治把守的三木城并不遥远,推测浅井长政会绕小路去那!

    于是将任务交待给副将,自己带了七八百人,赶紧出发,朝三木城而去。

    大约申时后半起步,到那里天色已经基本黑透。亏得中村一氏是甲贺忍者出身,直属部下中不乏善于翻山越岭和夜间行动的人,应对起来并不困难。

    正巧,当时碰见有一队人马,约三十左右,在三木城下叫嚷,却不说是谁。

    同时城上的卫兵,不知是就着火把昏暗的灯光才没认出来,还是别的什么未知理由,是既不肯开门迎入,也没有用弓箭铁炮招呼,充耳不闻似的。

    见状,中村一氏赶紧带人扑上去。

    城下那些人见到不速之客,连忙大呼“这是播磨一国守护,浅井日向在此,请赶紧开门迎接!”

    却来不及了,中村一氏所部轻松砍倒二十多人,另外几个缴了械,捆起来。

    略一辨认,好像还真有浅井长政在其中。

    但是,三木城的城墙之上,始终没有做出有力的反应。

    好半天才有将领举着灯笼火把查看,中村一氏早裹挟着俘虏,一溜烟跑没边了。

    听了前后经过,让人不得不赞一句:“三木城的别所长治,真是个妙人。”

    ……

    一切准备好之后,平手汎秀在花隈城的本丸御馆中坐定,命人将俘虏带上来处置,却只见两个彪形大汉,押着一个灰头土脸,发髻散乱,衣服上满是脏污的人,推着走到面前,分不清来者是谁。

    又命人给他清水洗了脸,略略理顺发须,抓起那人脑袋提着看,果然是当年英姿飒爽驰骋天下的浅井长政。

    只是如今武勇果敢之气,半点瞧不到了,唯见一个魂不守舍,行尸走肉的呆子。

    中村一氏带着浓浓的羞愧之色地悄悄说:“起初这家伙……起初浅井日向又是痛骂又是诅咒,士兵们听得愤怒,将他抽打了一顿,结果就……就成这样了,全是鄙人御下不严之过……”

    平手汎秀听了这话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怎么也不至于为了虐待俘虏的事情,去责怪刚刚立下大功的将士嘛!这里是礼乐崩坏的扶桑战国,是十六世纪的地球,“人道主义”这个词还没发明呢,更别提“日内瓦公约”什么的了。

    只是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唏嘘——是的,物伤其类了,当贵人的时间长了,便渐渐觉得与其他贵人才是一样的人,而跟黔首布衣非同类生物,这是很难治愈的毛病。

    于是叫人端来烧热的美酒,请面前这俘虏喝了一杯。

    浅井长政仍是浑浑噩噩,叫不醒的样子。侍者尝试几次,没了耐心,直接把酒灌到对方嘴里。这下他被呛到,才咳嗽几声,回过神来。

    或者说是,没法再装傻了,也说不定。

    平手汎秀笑道:“浅井日向,幸会幸会!十七年前我奉命出使近江,与您相会的场景,仿佛还是在昨日,那时如何能想到,今日会有如此尴尬的重逢呢?”

    这时浅井长政好像还没找到焦距似的,摇头晃头了半天,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面前的人,却是一脸复杂神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皆化作一叹,抱怨道:“平手小监物殿,如今是大纳言大人了!您部下的士兵,可真是不客气啊,我征战沙场快二十年,都没经受过这么疼痛难忍的折磨。”

    “哈哈!”平手汎秀大笑到:“阁下是虎狼一般的猛人,让我的士兵望而生畏,不狠狠修理一番,岂敢接近呢?”

    浅井长政连忙顺水推舟道:“今日鄙人知道算是疼了!也知道凭我这点微末伎俩,万万不是您老人家的对手!不过我上阵厮杀,姑且还是把好手,恳请大纳言大人绕我狗命,日后您坐镇中军,运筹帷幄,鄙人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则天下必可速安!”

    平手汎秀闻言一愣,继而苦笑,摇头道:“当日何等一个少年意气,睥睨群豪的武士,今天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浅井长政连连叩首道:“以前完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啊!这些年逐渐领略您老人家的厉害,已经不敢再有丝毫对抗之心了!”

    平手汎秀哼了一声,明显不信:“前几日难道不是你布局企图伏击暗杀我吗?”

    浅井长政连忙辩解:“不是,不是!纯属宇喜多直家那个恶贼挑拨撺掇,鄙人才一时鬼迷心窍!”

    “噢……”平手汎秀故作姿态,讽刺道:“就如几年前刺杀织田弹正的事情,也是黑田孝高挑拨撺掇的一样?”

    “对对对!”浅井长政展示出一副厚颜无耻,谄媚求生的姿态:“大纳言大人真是说得太对了!”

    接着浅井长政眼神余光见到荒木村重、细川藤孝二位熟人,顾不得旧怨,大声呼到:“细川兵部,荒木摄津,而今你们都是大纳言座上宾,请为我分说几句吧!”

    荒木村重顿时愕然,不知所措,被平手汎秀以目相询,方才无奈开口:“浅井日向的武勇堪称举世无双,在下是佩服的,然而……然而……”

    如此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细川藤孝却是长舒一口气,发言道:“吾有深思。”

    平手汎秀略微好奇,笑道:“请讲!”

    细川藤孝躬身施礼,慢条斯理道:“敢问浅井日向,您的发妻,平井定武之女,后来如何了?您的义兄,织田弹正,后来如何了?您的亲父,久政大人,后来又如何了?”

    浅井长政默然无语,片刻后抬头,身上畏缩谄媚之态渐消,凶戾狠恶之气忽生,泼口大骂:“细川竖子,牙尖嘴利!”

    两个卫兵连忙上前将他紧紧按住。

    浅井长政尽管勇力非凡,但又累又饿又被痛打了一顿,完全挣脱不开。

    平手汎秀叹了一声,幽幽道:“细川兵部,所言甚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本能寺三杰

    京都本能寺,乃是扶桑佛教日莲宗本门流之大本山,北临六角小路,西接櫛笥小路,东望大宫大路,南靠四条坊门小路,占据了方圆二町步(约边长00米)的地产,分成三十多个院舍,供养僧侣二百名,目前以皇族出身的日承上人为首,辖下有近百座末寺,主要分布在近畿、北陆、濑户内海以及九州南部的种子岛地区。

    元龟六年(157)四月十三,年过四十却一直无后的木下秀吉大人,忽然发现有个侍妾似乎有中喜的迹象,欣喜若狂,连忙跑到这来祈求母子平安。

    因这位尾张来的大人,近来在京都风生水起,权势正盛,已经是公方大人身边不可稍离的大红人,本能寺的日承上人也不敢轻忽,特意找了一处堂皇幽静的院子,屏退寻常信徒香客,派出一位亲传弟子来专门接待贵客。

    其貌不扬,五短身材的木下秀吉,跟着年轻和尚踏入专门准备好的佛堂里,专心致志地参拜一番,献上供奉银钱,然后既不告辞离去,也不与僧人攀谈,而是熟门熟路,七拐八弯,走到一个夹在三堵墙中间,正常人根本注意不到更不会走到的死角里面。

    那里等待他的,有两位同仁。

    坐在小马扎上的中年秃者,文质彬彬,持着折扇,发声笑道:“木下殿,您的品味是越来越好的,此处曲径通幽,清寂雅致,真令我心神安怡,选的真是好地方啊!”

    另一个看上去年岁稍长,却是虎背熊腰,苍髯如戟,皱眉来回踱步,见面便发牢骚:“姑且把你这些风雅放在一边,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全!藤吉郎你都搞清楚了吗?”

    听了这话,木下秀吉敛神肃然,郑重道:“日承上人已经六十多岁了,眼看马上要圆寂,他几个徒弟争得厉害,所以我就利用了这一点……柴田殿、明智殿,请你们不必担心!”

    言罢,木下秀吉紧握双拳眼神坚定,明智光秀保持云淡风轻的笑容掩饰实际情绪,柴田胜家则是皱着眉四处盯了半天才勉强点点头,叹道:“藤吉郎啊,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前几年发生的事让我记忆犹新。唉!我做梦也想不到,织田家神通广大的忍者们一夜之间被剪除大半,而且导致他们行迹暴露的,居然是阿市公主那一环节。”

    说到这里,三人不由得尽皆失神,齐齐陷入沉默。

    良久才重新回到轨道。

    “唉唉,都怪我,年纪大了管不住嘴乱说话!藤吉郎好不容易找到可以私下联络的场所,咱们不能浪费时间!”柴田胜家振作起来,左右一看没瞧见马扎,便寻了一处大石块坐下,双手抱胸,沉声道:“按照咱们之前的默契,我这几年是有意在这附近拉拢关系了。现在整个幕府能征募的兵丁,总计大概是一万三千多,其中谁能打谁不能打,我心里都有了数。”

    “辛苦柴田殿!”木下秀吉连忙追问:“如果我们举事,估计能有多少人呼应呢?能不能有三分之一?”

    “这个嘛……”柴田胜家摸着胡子沉思一会,犹豫答道:“现在……京都近邻,能征善战的豪族国人,至少有一半肯听我号令。如果需要举事,我能够一日之内,带两千人围住御所。”

    “总计一万三千人,只掌握了两千吗?”明智光秀表示担心:“当然,掌握两千,也很不容易了,但是……”

    “这两千是精锐可战之士。”柴田胜家皱眉打断到:“再加上我还有几百个亲信私兵,足以对付一两万的乌合之众。有了骨干力量,组织起大军不是难事,滚雪球很快的。”

    “这我相信。”明智光秀带着歉意安抚了一句,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不够稳健……”

    “明智殿!”木下秀吉睁大眼睛提醒到:“我们搞这种事情,当然已经有欧了九死一生的觉悟,还谈什么稳健呢?”

    “就是啊。”柴田胜家没好气添了一句:“咱们干的,本来就是掉脑袋的活!”

    “确实如此。”明智光秀苦笑摇摇头,忽而变得意气风发:“明白了,就随二位一起,赌上一场!”

    “话说明智殿那里情况如何?”木下秀吉问道。

    “朝廷那里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明智光秀斩钉截铁道:“公卿们对管领大人的评价远远高于公方大人,只会乐见其成。”

    “那周边大名的反应呢?”柴田胜家急忙追问。

    闻言明智光秀思考了一会儿,答曰:“总体来讲是有好有坏。小势力没有能力阻止我们就不提了……浅井长政专注于西国不可能估计京都,这是个好事。不过坏消息在于,美浓、尾张的情况比较复杂,很多人未必乐意看到弹正大人复出。这里面,甚至……甚至包括……包括了……”

    “包括了咱们的少主!”柴田胜家苦笑着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所以,我们不能只是护着弹正大人逃回岐阜城——那只会造成织田家的内纷而已!我们必须反客为主掌握京都,然后尾美两国的掌权者才会心甘情愿地听令。”

    “确实,这可比逃回去艰难多了!但正如此,反而令我斗志十足。”木下秀吉再次握紧双拳给自己打气,然后又继续问:“其他几个方向如何?”

    明智光秀答曰:“北陆那边,朝仓余党自顾不暇,不必在意。伊势的泷川殿,很明显是倾向我们这边的,只是他现在没办法大张旗鼓进京,那会引起别人警觉的。值得忧虑的是,竹中重治态度不明,他背后是西美浓三人众以及南近江的坂井、中川等人,实际影响力并不低于一个强势的大名……”

    “我倒觉得不需要太担心。”柴田胜家打断到:“美浓麒麟儿固然十分厉害,但是本钱不够,声望也差得远,而且还一向体弱多病得很!只要我们按计划顺利办好事情,竹中重治这小子,也就不用太担心了。怕就怕另有其他人带头反对我们,然后竹中重治予以呼应……”

    “……您说的,是平手刑部吗?”木下秀吉立刻猜出话中意思。

    “是啊……”柴田胜家叹道:“他可以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了,没想到……没想到这么有本事,弹正大人遇刺之后我们人人都流年不利,包括泷川看起来保住了伊势的权势,那也是勉勉强强,名不副实而已。只有这个平手……唉!”

    “我也自认看不明白这位大人的城府。”明智光秀接过话头:“虽然鄙人十分不情愿承认,但从这几年的经历来看,平手刑部文韬武略,堪与织田弹正比拟,远在我等之上。现在唯一可利用之处,在于他十分爱惜羽毛,一贯自诩为足利家的忠臣。如果我们能掌握住公方大人,便可令平手家投鼠忌器。”

    “……也只有如此了。”柴田胜家总结道:“这个毕竟是事成之后才需要考虑的,有点远了,先说回正题,藤吉郎那边情况如何了?”

    “还不错!”说起这个木下秀吉稍许兴奋起来:“经过我们不断暗中游说,武辉丸公子被处死之后,已经有超过两百名幕臣对公方大人表露过不信任,而依旧坚定支持公方大人的,不足五十人。剩下的算是冷眼旁观派。另外钱的问题也很顺利,这几年赞助我们行动的豪商们,纷纷承诺还将继续赞助下去,今年到目前位置,我手上已经筹齐了一万四千贯之多。”

    明智光秀点点头,沉思道:“刀剑与黄金都已备齐,朝野各方面亦打点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唯一问题就是怎么救出弹正大人……”

    木下秀吉回应道:“现在织田弹正,被幽禁于相国寺天理院,有三十名士兵轮班看守。这三十人都是幕府直属力量,各位同仁费尽心思,也才拉拢了其中四个,所以现在勉强能让我等与织田管理通过密信联络,想要实施救援,还是十分困难。”

    柴田胜家咬着牙开口:“没办法,必须尝试一下!现在足利义昭这家伙杀了义辉公遗孤,正是最不得人心的时候!推迟下去他可能有别的办法重新收买民意。况且我们一口气拉拢这么多人,早晚会泄露踪迹的,一旦让敌人警觉起来可就……”

    “其实已经泄露两次了!”木下秀吉叹道:“幸好,两次告密的人,都是一向不受公方大人所信任的,然后我的应对也算比较得当,姑且没有引起太多怀疑……不过事不过三,确实如柴田殿所言,没办法再等!”

    “话说……”明智光秀忽然想起一事,“木下殿,您两个月前在京都见得令弟了对吧?听说平手刑部派遣令弟到京都管理一些商贾上的事情?这会不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呢?”

    “嗯……”木下秀吉一边思索一边缓缓摇头:“我借机观察过了,他们确实是借着商铺作掩护来打探消息,不过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重点方向,我估计平手刑部是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但还没有具体线索。”

    “那我们确实要加快了。”柴田胜家十分警惕,“咱们搞这种阴谋诡计,不是正道,肯定瞒不了多久。”

    明智光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还听说,平手刑部替他的家臣们,向朝廷和幕府请功,要求授予官位。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有使团来京都活动。”

    “那么无论是平手家的商屋,还是使团,都必须派人盯着!现在看上去,平手汎秀,大概就是最有可能阻碍咱们的人了!”

    三人对视一眼,对此达成一致。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苦肉计

    最开始收到信,要求他五日内到岸和田城接受质询之时,河田长亲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但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好一切安排,登上船头之后,却已经放下负担,一边看着浪花,一边轻松愉快地哼起民间小曲。

    而另一个被问责的拜乡家嘉则是一路都愁眉苦脸茶饭不思,吹了大半天的海风,才闷闷地开口说:“都怨我太不冷静了。还连累了您,真是罪过!其实来日方长,咱们本有一百种办法让那帮子刁民活不下去,偏偏我着急上火,用了最笨的路子……”

    听了这话,河田长亲只是笑笑,拍着对方肩膀安慰说:“不必自责!这次我们清剿四国乱党,刑部大人的指示就是‘除恶务尽’,我们也是按照命令行事的。就算这里面产生了什么偏差,那也是好心办坏事,忠于主公的立场是不容置疑的。”

    拜乡家嘉这才稍觉安慰,点点头道:“您说得倒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只能说……只能说是不擅长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但咱们可不是因为私欲故意捣乱的,估计也不会受到太重的责罚,以后戴罪立功就是了。”

    经过这个对话,气氛似乎变好了一些,不再是相视无言,而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说来说去,话题总不免围绕着“见了主公该怎么解释才好”这个问题上。

    拜乡家嘉是个心思单纯的勇将,识字有限也不曾看过什么古籍史册值之类兵书,离了战场脑筋就不太灵光,当下是苦思冥想也没个好点子。河田长亲以往倒是擅长拿主意的人,可是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管说啥都是不置可否地勉强应付着,还时不时悄悄打量四周,若有所思。

    过了一两个时辰之后,忽然两人感觉到船身猛地摇晃倾斜,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接着即刻有人急报,说在咱们这艘旗舰的后舱,某处地板上出现漏洞,现在正不断有海水灌进来,所以船身已经斜了半截!

    两人闻言大惊,顾不得再想后面的事,连忙命令水手们排出海水,补上漏洞,同时呼叫前后左右邻近船只协助。

    一下子船上水夫们都焦急无比,有的拿着盆和桶一遍一遍使劲把海水往外兜,有的扛着沙袋去填住缝隙,有的找到木板和钉锤准备修缮。

    混乱之中,忽然从人群里出来两个可疑人物,拔刀砍来。

    河田长亲毫无警惕之心,刀快架到脖子上时才察觉过来,大喊着往后翻了几个跟头,躲过要害,却被人连续两刀,分别砍中大腿根部与臀部,顿时鲜血直流,惨叫不已。

    拜乡家嘉习武多年不辍,倒是还好,眼急脚快起身侧退,避过刀锋,顺起一脚,将面前的刺客踹得倒栽几步,接着毫不犹豫挥刀劈中另一个刺客的脖颈,救了友军一命。

    周围水夫问询赶来,团团围住。

    那被拜乡家嘉踹倒的家伙眼见事不可为,果断挥着短刃自尽,没有半点废话。

    见河田长亲还倒在血泊,当下也来不及辨明刺客们的身份,赶紧上前包扎止血,往嘴里塞下据说是用名贵药材炼制的“返魂丹”。

    顾着救人,顾不上排水修补,船身渐渐更多倾斜了几分。

    正左支右绌,应接不暇,忽又见舱中传来油香,升起烟雾,仔细一看,贮藏物资的仓库竟然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也不知是否有人故意纵火。

    至此拜乡家嘉叹了一声,命令士兵和水夫们赶紧各自避难,弃船保命。他亲自带了四个人,抬出应急的小竹筏,带着重伤的河田长亲,送到后面一艘安宅船上,让人家扔下绳索,系在竹筏四个角,拼命拉到甲板。

    然后拜乡家嘉自己才游了上去。

    ……

    “日清大师,觉明大师,两位请坐。话说,我刚刚见到了河田长亲与拜乡家嘉,才知道他们折返途中居然遭到刺杀,导致河田长亲身受重伤,神志不醒。此事实在耸人听闻,推测应该是阿波、赞岐两国乱党的余孽所为!我真心希望,二位大师你们的宗派没有牵扯其中。”

    平手汎秀郑重其事,凛若冰霜,义正辞严,字字铿锵,仿佛是在极力忍住内心的怒火,而两个年轻的和尚则敛容屏气,垂首低眉,不敢稍动。

    人世间的起落转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几天前还是僧侣依依不饶得理不饶人,武士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却变成武士咄咄逼人厉声恶色,僧侣战战兢兢无言以对。

    若是日清的师傅下间赖廉,和觉明的师傅杉之坊照算,在此交涉的话,或许能看出事情端倪,巧妙展开周旋。但他们都是不可轻动的大人物,哪有成天在外与人扯皮算账的道理。至于一向宗与真言宗的各自座主,更是常年不会离开本愿寺和根来寺的。

    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僧侣,一下子面临这么尴尬的局面,容不得他们不懵。

    没多久一向宗的日清和尚就主动让步说:“河田大人在四国岛上,虽然与我们本愿寺有些误会,但那都是意外产生的,鄙寺派贫僧前来,是因为我们深信平手刑部大人,是通情达理的贤君,鄙寺绝无任何敌对的意图。”

    而真言宗的觉明和尚更是服软道:“我们根来寺一向视平手家的诸位大人为良师益友,不敢有半点邪念。倘若……万一发现有信徒涉及刺杀之事,那一定是少数败类的行径,不待刑部大人吩咐,我们一定会自清门户,铲除败类。”

    表明了这个态度,平手汎秀才脸色稍霁。

    但两个和尚便只能皱着眉咬着牙自吞苦果了。

    跟平手家反目成仇的责任他们是背不起的,只能退而求其次,伏低做小撇清自己。但这么一来,又显得过于懦弱,有卖寺求荣之嫌,回去同样会受到一定指责。

    幸好,平手汎秀气消了之后展现出了一位霸主应有的气度,打量了面前两个僧侣一番,挥手道:“多余的话,我也不再说了。你们两家宗派的感受,我也能理解。这样吧!河田长亲会留在近畿休养,他的职位我一分为二,分别由中村一氏与浅野长吉代替。拜乡家嘉则与山内一丰对换,这样一来,你们对四国信徒们,算是有个交代!刺杀之事,我会不动声色暗中调查的,倘若后续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意外的变化,此事就此略过,从此以后谁也不要再提,如何?”

    日清和尚与觉明和尚对视了一下,彼此都觉得姑且可以接受,于是一齐答应下来,伏拜施礼,称颂刑部大人的仁慈与宽容。

    如此,他们两个作为使者,就可以回去宣布,是用尽力气交涉之后,才让平手家改变了四国方面的人事安排,这也足以交差复命了。

    然后,一向宗和真言宗也能告诉四国的信徒们:“我们已经帮你们赶走了邪恶的代官和武将。今后不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从而获得信任。

    皆大欢喜。

    ……

    平手汎秀不太客气地送走了两位年轻僧侣,然后亲手写了调令:命中村一氏从纪伊国虎伏城迁至土佐和伊予边境的中村城,代替河田长亲,作为“南海探题”的使者,统领一条、宇都宫两家的余党;命浅野长吉由和泉国岸和田城前往阿波、赞岐,顶替河田长亲,接任本次“剿匪”行动的代理大将职务;命拜乡家嘉所部尽数撤回近畿待命,任务改由山内一丰所部接手。

    至于纪伊、和泉空出来的位置,暂时搁置。

    写完交给近习众,命令逐一落实。

    然后平手汎秀本人来到了城的二之丸一间重臣屋敷之前,不等门卫通报便径直入内,找到,看着仰卧在床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是既生气又难过。

    勉强耐着性子安坐下来,示意斥退左右仆役,接着横眉捋须怒道:“好个河田新九郎!这才多大一点事情,何必要玩什么苦肉计的把戏?万一当真出了事,可怎么办?”

    对面河田长亲稍微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想着多少能隐藏一时,没料到主公您瞬间就发现端倪了……其实那是两个临时起意刺杀的农民,都没练过武艺,能砍伤我就算他们运气不错了……”

    这听得平手汎秀更恼火了,下意识地拍了桌板呵斥:“这是什么话?怎么不想想,万一刺客的运气更好一点,你现在便已成英烈了!”

    “多谢主公关心,然而臣下不便施礼,只能冒犯了。”河田长亲依旧是毫无压力地轻笑道:“至少现在的结果还算不错,您有了继续清扫四国的口实,我也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势。”

    闻言平手汎秀怒容片刻就消失殆尽,开始严肃起来:“看来,新九郎你是早有腹案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河田长亲笑容渐渐收敛,尽力摆正身子,郑重道:“纵观天下六十六国,各地土豪、僧侣、商家乃至下向的公卿,无不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关系。主公您在淡路、和泉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可以对领内百姓使如臂指,可谓费时良久。纪伊至今尚未能彻底收服,岂有余力经营阿波、赞岐呢?上次您吩咐说要在四国‘除恶务尽’,我就猜到是要用快刀斩乱麻的方法解决问题了——如果其中产生的矛盾冲突,靠我挨这一刀便可化解,那实在是很值得。况且这对我个人的名利来说也不是坏事嘛……”

    “好吧……”

    平手汎秀唏嘘不已,降了声调,温言道:“先好好休息,过几天身体好一点,我安排你去京都呆几个月,好好学习一下礼法,等着朝廷的消息吧!”

第三章 细川藤孝的选择

    一般情况下,作为知名文化人的细川藤孝总是很注意容姿风仪,时刻保持着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博览群书,和蔼可亲的姿态。

    但如果身边只有极少数亲信家臣在场,偶尔也会放飞自我,不修边幅。

    比如此刻就四仰八叉没精打采地躺在乱糟糟的废弃仓库地板上,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随手拿着一根枯树枝,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数些什么。

    此处离相国寺附近的战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血腥气已经完全闻不到,声响也彻底听不见,呈现出一片安静悠闲百无聊赖的气氛。

    但身为细川家谱代笔头,名叫做“有吉立言”的中年武士,却是一脸焦急和担忧,反复走来走去,不时向外张望,完全坐不住。

    来回踱步半天,细川藤孝终于也忍不住皱着眉看过来。

    但还没出声阻止,反倒是有吉立言先开口询问:“主公,我们就这么让三渊大人、米田大人,仁木大人他们身处绝境了吗?像今天这样,可以说是死得毫无价值,真是……真是要为他们感到不值啊!”

    细川藤孝听了这话,皱了皱眉,伸个懒腰,没好气道:“他们至少试探到了柴田、木下、明智那帮人的布置,这是很重要的,众人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不过我们还有更多事情要做,只能悄悄离开。”

    “更多事情……难道您是提前预料到了……”有吉立言感到疑惑。因为他作为笔头家臣,并没有听过后续安排,也不太理解自己的主君在干什么。

    “正是。”细川藤孝直起身子,叹道:“前几天你应该记得,三渊、米田带着几个人一起来找我,当天我就觉得,那一行人里面似乎有可疑的人,后面通过一些其他手段基本确认了……所以他们已经处在必死无疑的环境中了。能打乱柴田、木下他们的布置,已经足够幸运。此时我若随之一起赴死,徒然只取虚名,却对幕府的危机没有任何帮助啊!”

    “原来如此!”有吉立言悚然一惊,吓得不轻,沉默片刻才到:“没想到那些尾张人,在京都经营到了这个程度,随便一次聚会当中就存在耳目……但是现在,连三渊、米田几位大人怕是都已经遭了不测,仅仅剩下我们那还能……”

    其实他内心想说的是——主公你以前跟织田一派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还跟明智光秀约了儿女亲家的,今天一下子变成幕府忠犬,这个画风请恕老臣一时难以适应……

    当然有吉立言也不是傻子,这话肯定不会说出口的,只是在内心腹诽了一番而已。

    “绝不是我们孤军奋战,放心吧!”细川藤孝安慰道:“至少,还能有另一个尾张人帮助我们!”

    “是南海道的平手刑部大人吗?”有吉立言是明知故问了。

    少主熊千代,前往和泉国界町向千利休居士学习茶道,这是所有家臣都清楚的。

    而有吉立言作为笔头,还能接触更多内幕,他隐约知道,熊千代的主要任务其实是作为一个使者和人质,向平手刑部表达效忠之意。

    “话说,公方大人被柴田、木下等人挟持,与被平手刑部所拥戴利用,两者之间有什么大的区别吗?咱们细川家,虽然只是庶出支流,却也算是多年为幕府效忠的肱骨之臣,难道今日竟要卖主求荣了?”

    ——这话有吉立言只敢在肚子里想一想,万分不能透露出半个字来。

    他作为一个纯正的谱代家臣,早已与主家荣辱一体,兴衰与共,纵然内心并不认同,也必须要跟随主君一齐行动,毫无后退余地。

    细川藤孝只是故作高深,微微一笑,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然,废弃的仓库某处响起有节奏的轻微响动声。

    几个家臣警惕地握住刀柄,细川藤孝却是猛的一个翻身站起来,抚平衣服上各处褶皱,拭去刚才沾染的灰尘,重新恢复到日常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礼仪备至的温言开口道:“是服部殿来了吗?鄙人一直在此恭候。”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打招呼。

    然后,废弃仓库里的一面墙吱吱呀呀地被拉开——那竟是一扇伪装起来的密门。

    走进来一个平平无奇,身无长处的黑衣男子。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下,发出比哭还难听的声音,弯下身子回礼道:“平手刑部大人吩咐我一定要将他的问候,带给细川大人。”

    “真是受宠若惊。”细川藤孝客气了一句,随即挥手介绍到:“在场的几位,都是我视若兄弟手足的心腹家臣,这位是有吉立言,然后是泽村吉长,下面是三刀谷六兵卫,北村甚左卫门……”

    “幸会幸会。”

    被唤作“服部殿”的黑衣人身后也跟着几个随从,却没有通报姓名的打算。

    “拜见服部殿。”

    众人简单地相互见礼。

    在场有的人已经猜到,面前这黑衣人,应该就是传说中为平手刑部掌握秘密部队的特务头子服部秀安。

    稍作寒暄,细川藤孝立即忍不住提问:“不知我的话带到刑部大人面前了吗?他老人家有何吩咐?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执行命令。”

    服部秀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轻叹道:“我向和泉发了急报,估计那边已经收到了。但可惜的是,信使尚未返程,京都就已经生变,来不及等刑部大人的命令了。”

    “那我们……”细川藤孝脸上一惊,咬紧了嘴唇:“您有什么高见?或者说,刑部大人应该有预先安排好的计划吧……”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认为按照原定计划去执行是最好不过的。”服部秀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细川大人愿意帮忙再好不过了,我希望您与我一道去见几个人……虽然平手家已经与那几个目标有过不少接触,但都是间接的,如果您能出马,说服他们的成功率就更大了。”

    “我明白了。这是义不容辞之事。”细川藤孝没有问目标具体是谁,一口便应承下来,随即又皱了皱眉:“不过,到这个阶段再去试图说服别人,恐怕有点晚了吧!万一话不投机,无法顺利沟通的话……”

    “这也是没办法的。”服部秀安道:“那些人正常情况下并不愿意轻易与我见面,之前只是承诺说,万一京都有变,会优先考虑向平手家靠拢而已。所以我也只能等到确实生变之后,再去尝试联络了。”

    “但始终还是……”细川藤孝的眉头皱得很深。

    见状服部秀安笑了笑,说:“不用挂虑了,其实,刑部大人为了预防京都出事,已经在两个月前唤醒了一批潜伏在京都长达数年的人员。这批人的身份,连我也是两个月前去唤醒他们时,才第一次知道的。这次主要的行动者将会是他们,我和您要去做的,只是次要的事。”

    “原来如此,次要的事吗……”细川藤孝松了口气又感到有些失落。

    服部秀安察觉到对方的情绪,立即又补充到:“细川大人,您无需担心。这次您及时传来信息,让我有时间提前准备,又引导三渊、米田等人主动出击,扰乱了柴田、木下等人的布置,使他们露出破绽,凭借这两件事情,刑部大人一定会记住牢记您的协助之情!”

    “明白,明白。”细川藤孝竭力做出平常心的姿态,勉强笑道:“我只需听从刑部大人的吩咐即可,不敢对他老人家的决定有任何置喙。”

    “啊呀,何必这么拘束。”服部秀安想了一会儿,试图安抚,于是开口道:“其实现有我们有好几批人在京都行动,都在执行不同的任务,只有一个是正面主要作战,其他人都是在侧面协助,执行次要的工作。虽然说是次要的,但只要能形成合力的话,就能充分牵制敌方的精力,为最终的胜利提供帮助。”

    “我完全理解。”细川藤孝并未因此安定下来。他已经看出,服部秀安在情报的分享上面,是有所保留的。

    或许刚才所说的话大部分是真的,只有关键部分是假的,又或者全部是真的,但漏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条件。

    不管怎么样,总之就是没有完全给予信任。

    如此关键时刻,仍然不被彻底信任,细川藤孝感到有些危险。

    虽然说,原因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武田家的幽禁当中脱出之后,才临时决定要加入,短期内得不到信任也是正常。

    就算把儿子送过去当人质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为了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不顾惜亲生儿子性命的人,可从来不缺。大不了多娶几个老婆再生就是了。

    换位思考,设身处地,细川藤孝也觉得“若我是平手刑部,也会做出一样决定。”

    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内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细川藤孝感到心里微微有根刺,让自己将来无法全心全意向平手效忠。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没这根刺,也一样不会对平手全心全意效忠。

    “让我们为壮烈牺牲的三渊、米田等勇士致敬吧,我们平手家会继承遗志,接近全力保卫幕府,保卫公方大人的!”服部秀安以这句话做了结尾。

    虽然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很合适——没办法,他在外交场面缺乏天赋,经验也不多。

    “致敬!继承遗志!”细川藤孝马上一脸沉痛和肃然地跟上。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的演技可就比服部秀安强多了。

    但他的几个家臣神色都很尴尬,一声不吭,明显是被脸皮和良心之类的有害物给束缚住了。

第四章 鸡鸣狗盗者

    细川藤孝以及其部署被服部秀安带领着,隐蔽身形悄然地穿过了暗门和小巷,要去做一些“次要的工作”。

    路上他稍微有些走神,一直在思考着,平手刑部大人究竟安排了谁去完成“主要的工作”。

    答案就在自己身边不到两百步的距离之内——这种事情当然很难想象,但如果是富有情报经验的精英忍者,倒也有一定机会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一些线索的。

    可惜细川藤孝并不是“富有情报经验的精英忍者”。

    他麾下也没有这样的人。

    ……

    “既然都到了,姑且自我介绍一下。”双目无神打着呵欠的大众脸男士很随意开了口:“我左边这个是文武两道无所不能的天才少女,根据刑部大人的安排,叫做凉宫春日。右边是朝比奈实玖榴,善于利用天生优势与男性沟通。本来还有两个同伴,但是古泉负了伤,而长门患病失忆。至于我……刑部大人没有安排正式化名,我也没兴趣想一个,反正各位不需要喊我,有事找凉宫沟通即可。”

    “相信我伊藤诚的名声,你们应该知道一点。至少服部大人应该向你们提一下……”一个相貌不算过于出众却有种莫名吸引人气场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没错我并没有死。而且西园寺大人与桂大人已经同意与我合作了,虽然依然痛恨我,但毕竟是为了独生女儿嘛……”

    “嗯……其实我觉得并不需要化名,但是刑部大人一定非要叫我罗伦斯……”外表忠厚的南蛮商人无奈地挠了挠头皮说:“我擅长驯养动物,一直奉命在京都养狼狗。对了我的妻子是被狼养大的孤儿所以性格有点奇怪请不要在意,我并不清楚为什么刑部大人必须叫她赫萝……”

    短暂的沉默与观察之后,名叫凉宫春日的年轻女子上前一步,双手抱胸,皱着眉道:“虽然之前并不了解你们的身份,今天多少有些惊讶,但我记得,平手刑部应该在京都安排了五个分队的。”

    “啊哈哈哈,美丽小姐的提问,当然应该毫不吝啬地作答。”伊藤诚躬身微笑道:“可能平手刑部并不希望我知道太多,不过……事实上我大概清楚,上条和御坂、一方他们是因为所谓‘厌倦这种生活想当平凡人’这种理由,而遭到了处理。吁……在美丽的凉宫小姐面前说这个真是大煞风景……”

    “这样的话,老夫也分享一个消息好了。”罗伦斯憨厚一笑,仿佛毫无心机:“平泽、秋山那几位女士是以乐团身份做掩护的,结果却一不小心发展太好,名气太大,导致意外的灾祸……今日她们本该出现在这里,可惜……”

    “是这样啊!”听闻了同伴的遭遇,天才少女不仅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握紧了双拳,兴奋道:“有意思!真有意思!现在的工作比以前在神社里烧香有意思太多了!喂喂阿虚,你的表情一点也不惊讶啊,难道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嘛!”

    “讨论得还真热闹啊!”本已离去的服部秀安不知何时忽然又再次出现,环视一眼冷冷道:“确实刑部大人说过你们身份特殊,只要能完成任务一切过错都能原谅,就连我也只是知道你们的身份而没有权力发出命令……但我想提醒一下,几年以来,刑部大人前后派出的‘暗部特行队’一共不是五组,而是十组!针对这个数字,你们好好想一想吧!”

    后面是一脸震惊的细川藤孝,他只是被带过来顺路认一下人头,防止出现误会的。

    但细川藤孝的脑子相当灵活耐用,仅从只言片语中就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不得了的东西。他一方面有些恐惧,另一方面又感到庆幸。

    路上的时候,服部秀安也透露了一点隐晦的信息。

    综合来看,这几年平手刑部花费了巨量资金,在京都附近安排了许多潜伏者。这些潜伏者各怀绝技,但平时只会执行极少量简单且没有具体方向的任务,他们的潜伏只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起到关键性作用。

    经年累月下来,其中会有多少人发生意外,导致投资失败,这个概率是可想而知的。

    服部秀安说是“派了十组”,今天只看三组。

    那么实际会不会不止十组?或者有的组连服部秀安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提前预料到京都会有**,费这么大精力干得不偿失的事情只能认为是脑子抽风了。

    实际上,平手汎秀本来是出于对“历史惯性”的担忧,为“本能寺之变”才安排了这些耗费奢靡的对策。

    阴差阳错,被用在预料之外的地方了。

    ……

    “……我们人数终究不多,虽然各位身怀绝技,也需要谨慎,应该好好借势才对,幸运的是对方能用的人手也很不足够,所以,如此这般……”

    服部秀安很清晰地说出了计划。

    然后细川藤孝内心就暗地判断,所谓“刑部大人的命令尚未到达”绝对是个谎言。

    因为他与服部秀安打过不少次的交道了,大概知道这家伙的真实智术水平。

    当然细川藤孝肯定不会把心里所想的表达出来。

    其余各组人手听了命令神色各异,有的担忧有的兴奋,有的不以为意有的还在思索。

    但是只有凉宫春日桀骜不驯地双手叉腰高扬起头,对着服部秀安公然露出不满的态度,傲然道:“凭什么是由你发号施令呢?搞清楚,虽然我是觉得很好玩,愿意参与,但我并不是任何人的属下,包括你们那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刑部大人!我看你的计划也就那么回事,根本不够有趣啊……”

    她喋喋不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伊藤诚组和罗伦斯组都目瞪口呆了,前者忘了保持诱人风姿,后者也顾不上假装憨厚。他俩虽然也是比较肆意妄为,胆大包天,悍不畏死的人了——否则也不至于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被迫跑路最终干上这行——但他们两人还是被凉宫春日给吓了一跳。

    素来被认为是“铁面鬼王”的服部秀安一时也愣住了。

    部下要敢这么说话,早拖出去填濑户内海了。

    但面前这几组人,刑部大人是明确说了“潜伏者工作性质特殊,你只是通知他们行动的人,不可颐指气使。”

    于是,善于执行命令而完全不善于思考的服部秀安脑子顿时凝固。

    幸好这时候,那个十分懒散,没有化名的男子淡淡出声道:“好了春日,这次是正经事就姑且听话,以后再陪你随便闹如何?”

    说来也巧,原本嚣张到连天地都不服的凉宫春日,听了这个声音,只不高兴地噘着嘴,低着头小声道:“知道了阿虚。”

    接着好像是不满于自己的表现,忽又气鼓鼓地抱着胸侧着脑袋重重哼了一下,小声自言自语道:“阿虚大笨蛋!以后再也不扎马尾啦!”

    至于她脸上绯红一片的表情,却不知道为何而起的了。

    罗伦斯见状啧啧称奇:“骄傲强大的外表之下,内心其实是百分之百服从丈夫安排的传统扶桑女子,却在嘴上不肯认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的异国情调。”

    伊藤诚则是连连摇头叹息:“唉,在凉宫小姐面前,就算是言叶和世界也会黯然失色,可惜……人家不知道,我还是清楚那个被叫做‘阿虚’的人有多可怕的……”

    “唉……就说不要叫我阿虚。”懒散惫怠的男子扶着额摇头道:“刑部大人这么叫也就算了,你们乱称呼的话,我怕我听多了会生气,万一做出一些令彼此都后悔的事来……另外春日是会听话的,请服部殿放心。”

    凉宫春日本来又要发作,在阿虚的注视下虽然不情愿,还是温顺地低下头噘着嘴一言不发。

    “啊哈哈,一点点小问题,各位不要介意哟~”被说成是“善于利用天生优势与男性沟通”的朝比奈实玖榴露出可以甜死人的微笑,出来打圆场。

    她胸前那极端吸引人注意的本钱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分外醒目。

    伊藤诚见状眼都直了,下意识就要往上走,只是忽然想到什么,停住动作,警惕地问道:“话说您和虚君的关系究竟是哪种呢?对您出手会不会被……”

    “啊哈,伊藤大人,这是不能告诉您的禁止事项噢!”朝比奈实玖榴眯起一只眼睛,歪着脑袋,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巴边。

    “人和人之间真麻烦,狼和狼之间就很简单。”罗伦斯那个据说是“被狼养大”的妻子赫萝冷静地说了唯一一句台词。

    “那么就请迅速开始。”服部秀安依然是死人一般的表情,但内心总算深深舒了口气,同时感到深深的疲惫。

    这都还没正式开始行动,就已经让人觉得乱七八糟的了,一群鸡鸣狗盗之徒,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真本事,究竟能不能完成刑部大人的重托呢?

    感觉完全不靠谱,却又无可奈何。

    瞬间屋子里的人一个一个消失不见,只剩下细川藤孝来请教:“我们是不是也抓紧时间呢?”

    见到闻名天下的文化人对自己客客气气的样子,服部秀安终于找回一点状态,振作精神,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带人开始行动。

第十六章 望之不似人君

    “真没想到京都居然会发生过如此剧烈的变化啊……”事情发生已经过了两天,浅井长政其实已经没那么吃惊了。他假装目瞪口呆,拿着书信皱眉盯着来使的脸,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最终忍耐不住,放肆大笑起来:“不过,说起来,织田弹正居然请求我帮他对抗平手氏,真是……哈哈哈……太有意思,太有意思啦!”

    数年不见,他看上去依然是个英俊而又强壮的年轻人,英姿勃发,神采四溢,只是眉角间多了一点暴戾和骄傲。

    “正是如此。鄙人恳请浅井日向守大人施以援手,共襄大义。”明智光秀垂首弯腰,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站在跟前,隐约是一种敢怒不敢言的状态。

    恰好这更让浅井长政产生了故意刁难折辱的欲望。

    就像熊孩子见了老实怯懦的小姑娘,不欺负她一下,心里简直不舒服。

    明智光秀顾左右而言他已是示弱,但浅井长政不依不饶,非要带着恶趣味不怀好意地追问:“织田弹正真的这么嘱咐吗?会不会是明智殿您弄错了啊?我一直以为,他老人家是比较反感我这个妹夫,而与平手刑部更亲近一点呢!啊哈哈哈……”

    几年之前,“刺杀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浅井长政是做贼心虚,极力要与之撇清关系的,生怕任何人提及来。

    但过去这么久,时过境迁,现在反而有意无意地主动往那个话题上面引。

    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够强大,而信长及其旧部不足为虑了吧。

    他现在名义上掌握了摄津大部、播磨全境、备前半国、但马全境,以及美作、因幡各一部分,不仅领地远超百万石,更控制生野的银山,山阴山阳两道的商贸,还插手了室津、姬路一带的航运,确实称得上是兵精粮足,比之当世任何大名,也不需感到自卑。

    而信长那边……看明智光秀的态度就知道,肯定处境不妙了。

    “浅井日向守大人说笑了。”明智光秀低下头去尽力不露出表情,再次示弱道:“织田弹正对您从来是万分敬仰,反感一词从何说起?何况本次邀请您一道讨伐和泉,并非是与平手刑部有任何私仇,而是为了维护天下大义,救回被挟持的公方大人。”

    “嗯嗯,对对对,好好好,天下大义!天下大义!天下大义啊哈哈……”浅井长政故作正经,煞有介事地重复了好几遍,又忍不住捧腹大笑:“明智殿说得太好了,我们身为忠公奉法的武士,所做的一切全是是为天下大义,丝毫没有任何私欲成分,对不对?哈哈哈哈……”

    “好了好了!”站在一旁毫不起眼的黑矮子实在看不下去出来打断道:“浅井日向守今天有些疲惫,请明智殿稍事休息,明日一早,再来商量如何?”

    “客随主便。”明智光秀优雅从容地施了一礼,勉强展示一个微笑,十分恭敬地提问:“阁下如何称呼?”

    “播磨人黑田孝高,人称官兵卫便是。”黑矮子非常友好和蔼的回礼作答。

    “竟是传说中的黑田殿!失敬失敬!”明智光秀作惊讶状,随即再次施礼恭维道:“居然得见关西第一智将,三生有幸。”

    “不敢不敢!鄙人这点微末才德,蒙受浅井日向守提携之恩,只是殚精竭虑罢了,称不上什么智将。”黑田孝高连忙谦虚地回礼,然后反过来说好话:“其实,我一介乡下边鄙之地的莽夫,最羡慕的就是像明智殿您这样博览群书,出口成章的文化人……”

    “久仰……”

    “幸会……”

    虚伪的彼此寒暄恭维了一会儿,气氛不那么尴尬,明智光秀告辞暂时退下。

    他一走,浅井长政立即摇着头不满叫嚷道:“官兵卫,干嘛这么给他面子帮他下台啊!这种道貌岸然的货色就让他狠狠丢个脸,看着才舒服!”

    黑田孝高扶着额头叹息不已,缓缓转身,无奈地回应到:“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就算是敌人,他也是堂堂幕府管领派来的使者!何况还并不是敌人。”

    浅井长政一时无言以对,偏偏还是要嘴硬:“那可未必……如果我选择帮助平手刑部,对付织田弹正,那今日的使者就是敌人。”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气得竖起眉毛,哼了一声,冷冷道:“选择中立还算是有道理,如果帮平手,那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了。”

    “官兵卫你这混蛋!”浅井长政拍着桌子,怒目而视。

    黑田孝高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瞪了回去。

    二者僵持,互不相让。

    过了一会儿,黑田孝高舒了口气,躬身施礼做出让步:“日向守大人息怒,是鄙人无礼了。相信其中的道理您肯定是能明白的。”

    浅井长政神色一缓,也退了一步,点头承认:“没错,现在织田弹正虽然立足京都,但掌握了公方的平手刑部其实才是居于优势的人。如果帮平手,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排名第二的勤王功臣而已,倒不如先附和织田,伺机夺取京都,并控制住公方。”

    “是这样的。”黑田孝高皱眉颔首:“不过两者都很难,织田弹正与平手刑部都不是庸人,几年前让他们上一次当已经很不容易。这次我们要做好无法得到收获的心理准备。”

    “就是这点最让我不悦!”浅井长政咬牙握拳道:“堂堂公方如此脓包,居然搞出这等事来!我能预料到京都早晚要出事,但想不到事情出得这么快!本以为可以平定备前、美作等诸国再回师处理近畿,失误,失误啊……”

    见了这幅模样,黑田孝高气不打一处来,也是忍不住抱怨:“一年前我就说了,京都有些异样,应该多投入精力到身后去!结果呢?还不是因为您贪图但马的银山与备前的港町,一再拖延鄙人的提议,每次都敷衍了事!”

    “……”浅井长政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是无言以对,不住后悔自己说错了话题,以至于被黑矮子当着面骂都没法反驳。

    要是其他臣子,像浅井政元、远藤直经之类的,敢这么说话脸已经被抽肿了。

    但黑田孝高可不一样啊。他跟别所长治、荒木村重,与其说是三个臣子,不如说是三个合伙人。

    而且这里面,另外两个都十分尊重黑田的意见。

    别所长治偶尔还能稍微有点主见,荒木村重基本在开会的时候就是反复一句话:“官兵卫说得对啊!”

    要没有这几位帮忙,浅井长政再能打,也不可能短短几年就在关西闯出偌大家业。

    所以他一方面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另一方面又总是深深觉得憋屈,暴戾杀伐之气增长了不少。

    还好,这一次黑田孝高没有得理不饶人,翻了几句旧账,就停止抱怨,严肃地说:“如果没机会夺取京都和控制公方大人的话,我们就必须让畿内保持一种对浅井家有利的平衡态势!名义上还是帮织田,但实际只用五分心神对付平手就够了,另外五分,就留着……”

    “正与我不谋而合!”浅井长政顺便变得踌躇满志,慨然道:“他们两方现在势必是要全力搏杀,而我们却可以游刃有余,无论倒向哪一边,都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是最大的优势。”

    “是的,是的……”黑田孝高略带违心地表示了赞同,然后提醒到:“但是别忘了,也有很多其他人具备同样的优势。比如说德川三河(家康),织田左近(信忠)……”

    “德川三河倒姑且是个人物。”浅井长政点点头,随即面露不屑:“织田左近嘛……我这大侄子可不算太有本事,至今对尾美二国,怕是远远谈不上使如臂指吧?这一次他肯定是想支援他亲爹的,但现在还没跳出来,显然是无法摆平家臣的意见!所以说,领地虽然虚大,却是外强中干。”

    “他本人不足畏惧。”黑田孝高补充道:“但别忘了,南近江还有个竹中重治!根据鄙人的了解,此人现在并不完全是织田氏的家臣,却可以暗中操纵织田氏的局面……绝对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危险人物。”

    “好吧,好吧,我会重视的。”浅井长政心口不一的答应下来,立即转移话头:“话说,毛利辉元那小子已经跟我暗斗这么久了……一旦我宣布支持京都的织田,那小子恐怕就会以支持公方为名,进军过来吧?就算他一半兵力在北九州来不及返回,至少也会派个一两万人试探一下……那么我总得安排妥当才行……”

    他专心致志思索着军事布局的问题,陷入自言自语的节奏。

    “其实现在……算了没什么,鄙人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黑田孝高本来想说“现在设法与毛利讲和才是上策,宁可让出部分利益也无所谓。”但是想着对方多半不能同意,干脆没张嘴。

    当年那个胆敢孤注一掷的浅井长政,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无法舍弃任何土地的吝啬者了。

    也许是因为他以前没富过,如今才知道掌握了港町和矿山的大名是个什么情况吧。

    临行前,浅井长政仿佛才刚刚意识到适才气氛不佳,连忙解释道:“官兵卫啊,我这几天过于震惊,情绪不太稳定,如果说错了什么,真是抱歉,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咱们是已经写了誓纸,约为兄弟的关系,绝不至于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摇,对吧?”

    黑田孝高铁青着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下,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既然是兄弟,当然不会计较。”

    ……

    走出本丸,黑田孝高见到了好友荒木村重。

    荒木村重连忙上前发问:“官兵卫!跟织田家的使者见得如何?”

    黑田孝高阴沉着脸摇头叹息:“大体没什么问题,只是浅井日向守的表现实在是……他能做到败而不怨,却无法保持胜而不骄,用一句古文来讲,就是望之不似人君。”

    “慎言慎言!”荒木村重连忙摆手,“这还在城里呢!”

    听了这话黑田孝高更是不满,懒得没打招呼直接往外走了。

    荒木村重转过身,盯着背影看了半天,嗟叹一声,以谁都听不见的音量低语到:“明知如此为何还不有所行动呢?虽然是好兄弟,我可不能陪着你一起固执下去,抱歉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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