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扩军
第四次对四国用兵,与前三次不同,主要是剿灭地方上的顽固势力,而不是与大军正面作战,所以也没有必要亲自挂帅出征了。
这段时间,除了日常政务之外,平手家高层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了是否扩军的议题上面。
随着势力范围进一步扩大,可预见的各项收入想必也都会提高,于是山内一丰、香西长信等旗本将领提议,把旗本常备军的规模扩大到一万左右,同时装备更多的“片甲车”与“百裂炮”乃至“国崩”。然后安宅信康、淡轮新兵卫等人也小心翼翼地请求,希望水军部队也能得到一定的支援。
这当然需要大量的一次性投资。
无论是人员招募,还是装备采买,兵舍修建,都是成千上万的支出,更不用说筑港和造船了,那是个吞金的无底洞。
坐拥和泉商埠,控制半个濑户内海的平手家相对来说属于不缺钱的大名,但经济条件也是有个限度的。
“玉越屋”“春田屋”和“三鹿屋”的御用商人,虽然与平手家关系极为亲密了,毕竟还是有一点独立性,他们自认为近几年已经付出了足够的献金,更倾向于将手头的可用资源投入到各地新店的扩张工作上面去。
包括伊奈忠次、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一帮奉行文官,也都认为扩军不急于一时,商人的请求是合理的。
用春田屋秀一的话说是:“最近一段时间,邻近各国不断有传统商屋因战争、寒灾以及粮价波动而破产,正是全面出击,占领市场的最佳时机。”
由于幕府控制力有限,织田政权又分崩离析,大部分近畿地区实际上并未被纳入秩序当中,而是处于动荡状况。在一定程度上,贸易是可以自由竞争的。
于是平手家的御商们就不满足于只在平手家控制范围内活动了,还想到周边没有强力大名存在的混乱地区分一杯羹。
当然,这也不是坏事,而是积极进取,富有事业心的体现。
商业霸权的扩散,对于平手汎秀的权势与地位亦是十分有利的。
举例来说,玉越屋与三鹿屋垄断了土佐国过半的贸易额,控制了土佐人民的衣食住行,于是长宗我部元亲就只能乖乖听令,甘为臣属。
更不用提,通过各处分店,推广以“兵粮卷”作为信用货币,代替金银贵金属的套路。掌握了发行钞票的能力,就等于源源不绝的铸币税收入。
年轻的新锐文官长束正家终究不太有经验,半公开地场合讲了一句“金银之力更胜刀剑百倍”之类的话。
结果让旗本军的备大将、番头们十分恼火。有人暗地放出风去,说什么“哪天长束殿走夜路的时候,我们再来私下讨论一下,到底是金银还是刀剑更厉害。”
自从去年年底,成功阻止武田西进,归来之后,不少兵将们就开始日渐骄横——“就连鼎鼎大名的甲斐赤备,也没在咱们手里讨得便宜,那我们平手家旗本,也能称得上是天下一等强军了吧?”——这种想法不可避免的产生了。
只能从乐观一面来讲,这个情绪,总比打了败仗悲观自卑要好。
在扩军问题上,军方与奉行的态度完全迥异,初步呈现出“武斗派”与“文治派”的端倪,幸而在刻意压制和引导下未产生矛盾激化。
经过一番讨论,听取各方意见之后,平手汎秀同意奉行们的见解,承诺今年不要求御用商人提供额外献金,允许他们将利润投入到新店的扩张上面。
但是,同时平手汎秀又向界町的津田宗及、红屋宗阳、伊达常佑、高三隆德四人,一共借贷了总计七万五千贯的贷款,利息几近于无,并且不设还款期限。
唯一条件是:贷款尚未偿还期间,将在平手家势力范围内,授予这些商人一系列几乎等同于御商或者仅次于御商的经营特权。
获利最多的显然是津田宗及的天王寺屋,作为牵头人他不仅取得了大部分免许,还拥有将部分权益出售转让的资格,包括兵粮卷的代理发行之权。其次红屋宗阳的胭脂屋,他出钱最多,一个人占了三万五千贯,也获得相当多的特权,只是不允许转让给他人。伊达常佑的油屋专注于全境木材方面的贸易许可,高三隆德的药种问屋,则把力量集中在赞岐地区。
这笔借款的成功签订,意味着平手汎秀与界町商人开始走上互惠互利的新阶段,同时也是对御商们不大不小的敲打提醒。
除了兵粮卷、竞拍会以及新式火器相关事务依旧为三家御商垄断之外,其他的各项特权,将来都不再是独家占有的了。
另一方面武将们的诉求也是小部分支持,大部分驳回。
旗本兵没有扩大到原来想象的那么多,但也额外新设了五支备队,总体兵额上涨至六千五百,如果算上各级将领的私兵则是九千左右。
投产的片甲车、百裂炮各四十具,以及国崩两门,远远低于预期,依然是单独保存,只在作战期间,临时分配给少数精锐部队使用。
在备大将、番头、队目这几个层级上,平手汎秀进行了适当平调的人事处理,力求在不过分影响组织度的前提下,尽量打乱山头。并且提拔了一些大和、河内领地中,相对值得信任的国人子弟被补充进旗本,担任中下级军官,或者安排到近习众序列。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并不起眼的水军,倒是得到大力扶植,但并不是简单的扩充,而是将半职业的“海贼众”全部打散整编,少壮者成为脱产军人,老弱者收缴武具回家捕鱼。状态良好的船只,给予一定补偿后上交,加固改造为军船,不好的送回去当渔船,或者就地拆毁,搬进军港的材料仓库。
七万五千贯里面,七成花费到了这里。最终得出一支由八艘南蛮炮舰,二十艘安宅船,六十艘关船,二千三百名水夫,三百五十名岸上人员组成部队,姑且分为三个分队和一个奉行所,船大将由安宅信康、生津贞常、汤川直春三人担任,奉行所由平手季胤、淡轮新兵卫临时维持。
三个分队,分别于和泉、淡路、阿波三地,在旧有港口的基础上,建造专业性军港,作为驻扎基地。水军奉行所则位于岸和田城附近,总辖人事、后勤、装备等诸般庶务,职权大略等同于不常设的“军奉行”。
有心人可以看出来,水军的整编,不仅是为了便于日后作战,更是要规范濑户内海一代的海上秩序,实际等同于“海贼禁绝令”的效果。
当然,只能管到自家一隅,濑户内海西部仍处于毛利家村上水军称霸,而村上水军依然是典型的半水军半海贼,保持着风过留痕雁过拔毛的“优良作风”。
鉴于现在还不适合与毛利家翻脸,暂时只能坐视。
……
这段时间河田长亲在四国的行动依然十分顺利。经过连续三个月的不断清剿围堵,被列为“乱党头目”的十四个豪族国人里面,已经有八人伏诛。全军取得“斩首四百三十级,俘敌七百”的战绩,估计实际被波及的百姓大约有两万左右。
显然,地方上的不安情绪也是越来越强烈了,尽管被平手汎秀强势压住,仍在暗地里持续蔓延发酵。
到五月初七这天终于酿成大型冲突。
平手军一个小队三十名士兵在阿波国美马郡小名村购买给养时,因价格没有谈拢,被认为是“贱价强买”,引发众怒,遭到附近数个村庄众多暴民的联合袭击,队目、组头都殁于其间,甲胄、铁炮和其他武具全被暴民夺走,仅有一人装死逃出,将此事上报。
正巧,这个不幸丧身的队目是拜乡家嘉的堂兄。拜乡家嘉得知此事,怒发冲冠,带了一千名杀气腾腾的兵丁,在目标周边烧杀抢掠,还放了火,几乎是把六个村庄夷为平地。
谁知,这六个村庄当中,有个村庄的全体百姓,已经一齐皈依了一向宗的信仰,尊崇石山本愿寺。还有另外一个村庄,正在接受高野山根来寺的布道,很有皈依真言宗的趋势。
这个篓子就捅得有点大了。
事后,河田长亲作为平手军的代理总大将,采集了各项线索证据后,对拜乡家嘉写了一个处理报告,概括起来大意是说“虽有恶行,情有可原,小惩大诫,戴罪立功”。
说得更明白的话……
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如此轻拿轻放,当地百姓显然是不能满意的。
百姓不满意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也没能力搞事情。
然而一向宗和真言宗也十分不满意。
没过几天,石山本愿寺与高野山根来寺的使者就到了平手汎秀面前,要求给个说法,还个公道。
平手汎秀先是借“军务繁忙”和“犬女有恙”之类的借口挡了几天,但见对方冠冕堂皇,据理力争,实在挡不过去,不得不见一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忠诚赞歌
“细川殿,以前有任何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今日我等前来,盖因……盖因您是当今唯一可以拯救幕府于水火的英雄了。”
三渊藤英带着米田求政、畠山尚诚、仁木义政等数名幕臣,同是满脸苦大仇深,悲愤交加,时刻可以舍生取义的表情,一齐拜了下去。
而细川藤孝只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到头疼,连忙扶起来,作大惊失色状,急声道:“二位何故如此?这令鄙人实在不敢当!不仅不敢当,更是万分不解啊!”
米田求政起身,恨恨道:“当今幕府的风向,细川殿您也看得出来吧!奸佞之臣当道,忠良受到排挤,公方大人耳目完全蒙蔽,不知下面的实情,看似足利家正处于中兴之相,实际却是危如累卵,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咳咳……咳咳……”三渊藤英见同伴用词太激烈,赶紧打断,换个柔性一点的说法,缓缓道:“细川殿,您被武田恶贼囚禁了大半年,回到京都方才三个月,可能来不及注意太多细微末节之处。其实……这些日子,织田氏旧人木下、柴田两位,以及过往就与织田相交甚密的明智,他们三人,已经成了公方大人的座上宾,倒是我等幕臣,反而……反而……”
“我等都被排除在要职之外了!若非往日救公方大人脱出松永之手的情分,可能已经被罢黜流放!”米田求政忍不住插嘴:“还有一色、真木岛、仁木诸君,虽能明哲保身,留住部分权职,却逐一被派往河内、近江乃至越前各地发展,不在京都附近了,这可真是令人担心!”
“这个……”细川藤孝捋须作为难状,“据我所知,织田旧臣得到公方大人信任,一方面是他们善于战阵,另一方面则是……呃……”
“是因为他们支持公方大人处死义辉公的遗孤!”米田求政怒气冲冲骂道:“其实,公方大人一向仁厚,此次为何非要取一个孩童的性命?我看多半都是那些织田旧臣在其中进谗言的关系!全是他们日夜作恶,引着公方大人进了歧途!”
“嗯,嗯,米田殿冷静。”三渊藤英安抚了一句,假装温和再次唱起双簧:“我等无凭无据,本不该信口雌黄,但实在是……实在是这些人进入幕府之后,京都的气氛越来越奇怪,由不得产生怀疑呀……”
“况且,说他们善于战阵,这事恐怕也……恐怕也有些猫腻!”米田求政又道:“我回忆了一下,当初我等败于松永、朝仓诸军,而木下、柴田却可胜之,期间种种细节颇有蹊跷之处,怀疑是这些织田旧臣与乱党联合演戏……”
“……”这次三渊藤英没有帮腔,因为逻辑实在太牵强了,连自己都没法假装相信,他瞪了米田求政一眼示意别乱说话,然后摆出忧国忧民的表情,继续道:“细川殿!总而言之,就是织田旧臣窃取公方大人的信任,忠良之辈或受到排挤,或被明升暗降调往外任,然后京都局势越来越奇怪……”
“这个……不至于吧?”细川藤孝故意犹豫了一番,迟疑道:“我记得,大馆、上野、诹访、松田……这些谱代幕臣都还在任,他们也不是织田旧人一伙的吧?”
“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我感觉暗地已经沆瀣一气……”米田求政急着想说什么,被三渊藤英严厉的眼神拦住。
然后三渊藤英缓缓道:“并不是我多疑,要去怀疑同僚,然而,几年之前,这些谱代幕臣们,长期在我方与三好逆贼一方之间摇摆不定,反复无常,直到公方大人坐稳了京都,他们才前来效力。对于这个情况,我们……我们总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啊,对对,这么一说,确实……”细川藤孝煞有介事地严肃点点头,接着又道:“没想到,没想到……各位的话我肯定是相信的。但此事与其找我,不是应该,让政所执事的伊势殿出面带头更好吗?还有归于政所一系的,石谷、御木、饭尾、小笠原等诸君,他们来做这拨乱反正的事情,正是职责所在,也更有机会说服公方大人。”
“呵呵,那群废物……”米田求政发出不屑和厌恶同在的声音,这次三渊藤英没有阻止,所以他随心所愿的说出了真实想法:“他们政所一系,确实还掌握不少力量与话语权,但是,现在每次会议之上,伊势殿、石谷殿两位笔头人物,都已经成了明智光秀的应声虫,御木、饭尾、小笠原之流,更是……更是无耻到讨好木下秀吉,甘当门下走狗的程度!我简直耻于与之同列!”
“原来如此。”细川藤孝作恍然了悟状,慨然道:“如果诸位有什么人证物证,能证明那个三个织田旧人是心怀叵测,另有图谋的,我一定会公然呈现给公方大人,揭穿他们的真实面目,绝不姑息养奸!”
闻言米田求政顿时愕然,说不出话来。
三渊藤英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最可惜的就是,尾张人十分狡猾,从他们在各次事件中的表现来看,我确定他们一定有定期私下密会,但完全抓不住任何把柄,表面上他们已经抛弃了织田旧臣的身份,甚少有什么私交……否则公方大人也不会贸然予以信任了。”
“这就很麻烦了……”细川藤孝也作出愁眉苦脸状。
话已至此,一群人的来意姑且算是弄清楚了。
带头的三渊藤英,可能是公私的原因兼有,半是真心为幕府前景担忧,半是不忿于自己失去权位;其次的米田求政,明显是怒气多余忧虑,为己谋身的成分,多过了为幕府考虑;后面那些跟来的就更不用说。
从语气和言辞看,只有三渊藤英,可能是确实注意到织田旧臣行事的蹊跷之处,其余的人全是胡乱攻击而已。
按说,堂堂公方大人又不是傻子,凭什么放着一路艰苦跟来的老臣不用,偏偏去信任木下秀吉、柴田胜家,乃至一度疏远的明智光秀呢?
当然是因为人家能办出实事啊!
特别是在松永久通围攻御所之后,将军大人估计也是彻底意识到,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能管理财税、组建军队、打败敌人才是最核心的要事,其他一切都可以往后排。
就算是木下、柴田、明智身上有历史问题,也必须拉拢重用,给予尽力的优待。
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有幕府旧臣做为平衡,区区三个织田旧将怎么也不至于能干什么翻了天的事。
偏偏公方大人执意要杀死“义辉公遗孤”,为此不惜与自家谱代们决裂。年初一场**,被杀的,勒令切腹的,出奔流放的,总计超过了一百,这对士气的影响可以说是相当致命的。
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人,与那些维护“义辉公遗孤”的“义士”很有渊源,若不是靠往日一同脱出重围的情分,可能也在勒令切腹,或者流放的名单当中。
思来想去,细川藤孝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美妙的计划,但他故作无可奈何状,叹道:“没想到,我被武田幽禁大半年,京都变化这么大。然而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细川殿您一向有主意,当时也不像我们这么盲目反对织田家——唉,往日我还因为这个对您有些误会,实在抱歉。”三渊藤英伏低姿态又施了一礼,以祈求语气道:“您被武田囚禁这段时间,正好没有卷进来,也没有像我们一样被公方大人疏远,不管怎么说,只能找您请教……”
“好吧……”犹豫半天之后,细川藤孝勉强点了点头,小声道:“各位安我所说的,悄悄准备起来,如果……如果织田旧将们果然有什么异动,我们立即如此这般……其中虽然免不了借助外藩之力,甚至可能要委屈公方大人一段时间……但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幕府摆脱佞臣控制,获得真正的中兴……”
“这个……”听了个大概,三渊藤英面露难色,但片刻之后咬着牙重重点头:“到这一步都是因为我们疏忽大意和才能有限,后面要牺牲一些幕府威望来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赞成细川殿的提议。”
“没错没错!”米田求政没想太多立即接过话头,兴奋道:“虽然是借助外力,其实是驱虎吞狼,并非我们向猛虎屈服。我相信,后人会理解我等的行为。”
“我并不是为后人的理解而行事的,我对此也并不关心。”三渊藤英冷静道,“只希望公方大人能加以理解。”
“也许当下会有各种非议,但是各位应该为自己感到荣耀。”细川藤孝摆出文化巨匠的姿态劝说道:“终有一日,我等的作为会被认为是忠心耿耿的表率,被写成赞歌,万世流传也说不定。”
他言之凿凿,令众人稍有意动,各自畅想事成之后的痛快。
只有最后面那人,低着头眼神闪烁不定,心境似与旁人有所区别……
第一章 幕府办事,闲杂回避
“听说各位是四国来的?不知道传言发生的那些事……有几成是真的?”
“我是伊予人,不是阿波赞岐的,不过还是见识了一些情况,几成真几成假不好讲,反正确实是血流成河。现在平手家的奉行在乡里行走,那是没有半个地头蛇敢出来顶撞了,不过有很多怀着血仇的人沦为盗贼倒是值得担忧。”
“那现在,百姓们应该很痛恨平手家吧……”
“估计是的,不过最招恨的河田调回去了,来了个叫浅野的,据说手段比较怀柔,加上一向宗和真言宗的大师们帮忙安抚,好像也不至于闹出大规模的民变什么的。”
“听说河田在任的时候,倒是有两次土一揆,不过得不到和尚、商人之类的在后面支援,迅速被扑灭了。某些村子,那是整个被拔掉了……”
“所以我就说了,这一切都是体质的问题,最终吃亏的老是屁民,难道不值得引起我们大家的沉思吗?”
“咳咳……”
“啊啊……”
“各位,我上个月刚刚去了一趟西国,要不然讲个——浅井力战众敌取但马,毛利自作聪明失六郡,宇喜多坐收渔利得备中,故事怎么样?”
“千里之外的故事有多大意思呢?还是我来吧,话说我年初在近江山区养病,你猜碰上了谁?美浓麒麟儿竹中半兵卫!真可惜他这么年轻就成了病鬼……”
“你那也不怎么样!都让开都让开,我这里才是最值得一提的大新闻!告诉你们,就在大约二十天之前,武田和上杉,又一次在北信浓开战啦!”
“啊?是不是还在川中岛?”
“确实,确实你这个最值得一讲!”
“赶紧赶紧啊,我再请三瓶酒!”
……
京都相国寺西门出口,约莫一百五十步之外,是一处方圆百尺,外有庭院,内设层楼的宿屋。由于店主将两个女儿派到寺中要人那里学习佛法,又时时不忘向那些视财帛如浮云的高贤大德们进贡孔方兄,得以令僧兵保护治安,不受宵小蟊贼袭扰;又有高人在奉行面前说话,对店中侍女“被自愿”提供服务的事情,以及食酒物资的关税睁只眼闭只眼。
甚至还有一些修行尚浅,佛性不足的年轻和尚,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将附近其他宿屋、酒屋、**、鲸屋乃至歌舞伎小屋之类的娱乐场所都砸烂赶跑了。当然,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一小撮恶僧的个人行为,绝不可能是堂堂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官方指示。
受害者固然值得同情,但有的受害者却造谣生事,污蔑中伤,说“和尚睡了女人拿了钱便帮人办事”什么的,这就是自取其辱了。
有了这么复杂的背景,店主仍然不怎么涨价,服务态度也依然良好,于是这宿屋的生意,那是不可能差得了的。
天南地北各处的客商和行者,有的原本在故乡不是什么健谈的人,但一到了这京都,再灌上两口黄汤,总难免要受到气氛感染,吹些天马行空,海市蜃楼的牛皮。
这个刚说完“我七舅老爷他三外甥女在毛利家吉田郡山城作仆佣,专门给夫人小姐洗腰带”,那个便要讲“我表姐夫的发小是织田家岐阜城的卫兵,整天在二之丸门口扛着长枪站岗”。
总之便是羚羊挂角不着边际。
但京都这边地方,人们的觉悟和敏感性倒也是很高。
这天正聊得火热时,忽然有一行数名着甲佩刀的武士老爷神色不耐地推门而入,酒客的议论声顷刻就戛然而止,纷纷专注于杯中碟中碗中之物,或是趴在桌上倒在地上休息。
那些武士毫不遮掩地带着“来者不善”的气息,进来一句话不说,只面无表情冷冷环视,然后站定等待带头的那名头目发话。
他们不少身上倒是有家纹的,身份其实不难辨认,不过大厅中众人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并不敢盯着看,生怕惹恼了煞星引来无妄之灾。
原本捧着茶杯眯着眼休息的店主手里迅速悄悄捏起一点细碎金银,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竭尽全力弯下腰去,头低到人家胯下的高度去,小心陪着笑道:“几位老爷看着面熟,是幕府的贵人吧?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小店捧场?要不要赏个脸,尝尝我这里用新麦做的糕点?不是我自吹,那可真是不错,相国寺里的宗临、宗恩二位大师,那可是一直赞不绝口,吩咐我每月要送三次过去呢……”
这作派虽谄媚却并不卑微,没有战战兢兢跪下迎接,反而是隐约提到自家店铺与相国寺的密切关系,说明店主其实也并不怎么害怕寻常下层武士。姿态做的这么低,纯粹是闷声发大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却不想,那带队的中年武士依然一脸冷峻,没有任何动作,连那点细碎金银都是淡淡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只讲店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知道我们的来历就好!幕府要在这附近办点事,待会不论听到什么声音,最好不要出来看热闹,老实锁上门,呆在房间里!否则,被当做贼人同党,一刀砍死的话,别怪我没提醒!”
此话一出,那店主目瞪口呆,手腕一抖,细碎金银掉在地上一阵脆响,也顾不上捡了。
几十年来京都数次政变杀得血流成河,公卿百官里面不乏被杀害者,幕府高层更是死了不计其数,但大相国寺作为临济宗的大本山之一,一直没出过问题。
今日竟有人在此动手,这大概是与佐佐成政放火比叡山,松永久秀烧毁大东寺一个等级的惊闻了。
一般地区的百姓,看到有强人作乱会寻求大名的庇护,会为大名的倒台感到忧虑。而近畿地区,很长时间没有强势大名,人民是依附寺社来保平安的。寺社若垮掉,又没有代替物的话,那简直意味着旧秩序的末日。
……
遗憾的是,宿屋店主与旅客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面对着全副武装的武士军队,他们只能老老实实抱着头,锁紧门窗瑟瑟发抖,祈祷即将到来的变乱不会波及自己。
行商当然会雇佣“用心棒”,甚至自己就能舞刀弄枪,可是,谁也不敢与甲胄齐全,持着大枪和名刀的武士老爷们正面对抗。
这可不是乡间那些弄把野太刀,梳个乱发髻,就自称武士骗吃骗喝的浪人恶党,而是实打实的幕府旗本。
过了少顷片刻,只听得窗外门外,人声脚步声渐渐越来越大,有胆子稍大的望一眼,见有许多披着立兜和具足的官兵来来往往,将街道四面封锁住,总人数怕是有几百上千。
一会儿忽然听到“看什么看”的叱骂,然后一声脆响和惨叫,一缕鲜红色液体飞溅到宿屋大厅的窗沿上,吓得里面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了。
看上去是有愣头青不怕死看热闹,当场给正法了!
此时距离武士们到来,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众人均感受到胆战心惊,度日如年,只后悔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京都做生意。
没人有心思吹牛了,甚至连说话都不敢。屋子里散发着令人尴尬的气氛。一个个刚才争着抢风头的人,现在恨不得变成透明的。
大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进去,不知道啥时能结束。
如此压抑之下,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只是一小会儿,但让人感觉很长——终于又有了值得一提的响动。
门外有人大声喊叫说:
“诛杀蒙蔽公方大人的尾张乱党!”
接着武士们一齐高声呼喊:
“诛杀尾张乱党!”
然后一阵剧烈而又杂乱的奔跑声、金属碰撞声、喊杀声,奇怪的吆喝声,间或从外面传来。看了是两派相争已经有了死者,
跟尾张一点关系没有的旅客松了口气,更加小心翼翼地埋起头两耳不闻窗外事。
少数祖籍是尾张,或者在尾张开店做生意,或者与尾张人有重要合作的商人,就不免要惨白着脸,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悄悄往外探望了。
接着似乎有两股势力交战,开始产生刀剑相加、利刃入肉以及痛苦惨叫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多。
片刻之后,店中众人又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粗犷豪烈的超级大嗓门,似乎是有个声音洪亮的人来到门外:
“哈哈,没想到藤吉郎打探到的是真情报!嘿,区区京都弱兵,竟然也有斗胆一搏的时候,也好,死在我柴田胜家手里,倒也不愧是条汉子,去了黄泉,也能说是对得起自己肚脐下面那点玩意儿了!哈哈,儿郎们随我杀啊,让这班京都的文化人,看看我们乡下武士的厉害!”
然后,更多的脚步声,更响的喊杀声出现了,虽然看不见——其实是不敢看,但用耳朵听,就能隐约感觉到:人数未必比前面那支队伍多,气势却绝对比前面那支队伍强。
一个趴到桌底下的尾张商人忽然惊喜地低声自语:“我知道,这是咱们尾张国下社乡的豪杰,破竹柴田大人!”
第八章 调虎离山与美人计
“什么什么?犬妖?乱七八糟的……我可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有人趁机会混进相国寺可不是好事……可恶,我的人手真的很不足哇!”
被部下们称为“十三目狸大哥”的忍者头领咬着嘴唇一脸纠结地看着传令兵,表情十分犹豫和痛苦。
他就是织田家“飨谈”组织被浅井破坏掉之后,侥幸生存下来,又与上线失去了联系而无法回到尾张、美浓的人。
经过一番饱含血泪的经历之后,终于来到京都,与柴田、木下合流,算是找到了新家。
说起拯救旧主,反制公方大人的事情,他们这帮子忍者是最激动,最热情的。
道理很简单,因为织田弹正极端重视情报工作,给予“第二战线”的投资力量非常巨大,是其他任何人所不能比拟的。
于是,原本不能见人的“十三目狸”摇身一变,成为“目暮十三兵卫”,伪装成木下秀吉的亲卫士兵,再进一步被举荐担任奉行所的足轻组头,大摇大摆地在京都出现。
不仅与周边的各路邻居——包括町民、商人、僧侣——都混得熟稔起来,还悄悄从新兵里面发展了两三个亲信徒弟。
然后,就到了需要发挥作用的关键时刻。
“十三目狸大哥”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当然明白现在可不是抱怨“发动得太早了”或者推脱说“准备还不够充足”的时候。
但人手不足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你不抱怨,不推脱,也没有用。意志品质再怎么出众也不能凭空变出得力属下来。
不过人手的问题也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因……
“前面不应该让三目去盯梢的,那个目标也不一定就真的是那个人,就算是的,今天也未必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听说了所谓“犬妖”的事情,十三目狸感到后悔了。
也许,让三目鸟组单独行动是个大错误。
三目鸟是十三目狸左右手一般的存在,现在化名为“白鸟任三郎”,身份是明智光秀身边随从,今天也一起混进了相国寺。
原本是要等待友军到位之后一起执行任务的。
孰料凌晨踩点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上去是以前曾打过交道,现在则立场微妙的,为平手家效力的,服部秀安。
这人本身才艺和领导力不算出众,但背后那尊大神着实不凡,这水涨船高,鸡犬升天的事,大家都明白。
所以现在服部秀安身边已经有二三十个伊贺、甲贺旁门出身的散人高手效力。
见了这人出没的踪迹,十三目狸和他的部下都相当紧张,来不及向柴田、木下、明智报告(事实上现在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统辖关系),当即就让三目鸟带了一个组去应付。
不求将其置于控制之下,至少希望能有所防备,不至于被人突袭到脸上才反应过来呀!
于是白鸟任三郎——也就是三目鸟,就这么单独出发了。
十三目狸——也就是目暮十三兵卫,带了剩余二十几个人继续执行原计划。
然而,没过一会儿,又收到通知,说是相国寺的东南方向侧门那里“犬妖肆虐,局面混乱,或有百十人趁乱混入寺内”。
这个事情,在十三目狸这样有经验的人看来,百分之百是敌方势力在捣乱无疑。
按照正常推测,敌人混进寺里之后,就会进一步扰乱那些尚未觉察到问题的,或者被勒令呆在屋子里和尚们,彻底把水搅浑。
十三目狸认为必须亲自去处理了。
但是……眼看三十步之外,就是公方大人与高僧们讨论事情的厢房。
现在还没冲进去,是因为其他方面还没准备好,担心一不小心让足利义昭跑了,或者稍不注意把他弄死了,这两个结果都不能接受。
姑且是要派人埋伏在这里,隔绝内外,看信号一起行动。
那么十三目狸面临的问题是……如果自己走了,留谁在这接替呢?
当初叫做“十三目狸”,是因为一共有十三个弟兄,都能独当一面。后来乱中折损了足足十个,现在除了自己,以及三目鸟,剩下一个就是……
“五目蛛,带着你的人守在这里,有问题及时发信!别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以前的毛病就好好收敛一下!”
十三目狸铁着脸吩咐完匆匆朝着东南方去了。
“噢……”
留守的是以前叫五目蛛,现在化名毛利小五郎的惫怠汉子。他的技艺一向是十三个弟兄里面最好的,但过往曾有过因为贪杯好色误了事的情况。
今天希望不会重复以前的错误吧……
……
十三目狸走了之后,五目蛛和他的几个属下瞬间轻松下来。
有的人在树上伸了个懒腰,有的人在石块后面翻了个身。
隐藏和警戒都松懈了不少。
毕竟上行下效是世间最正常的规律。
技艺最好的人态度最容易出问题也是常见的事。
好歹还不至于扔掉工作不管,已经不错了。
五目蛛百无聊赖地守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等到下一个命令,却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一个喘着粗气竭力在跑却又累的连腿都迈不开的人走过来。
那是一个妇人。
衣裙凌乱,发髻散落,汗流浃背,面无血色的妇人。
却遮掩不住婀娜多姿的身材,与白璧无瑕的面容。
亭亭玉立,柔弱无骨,朱唇皓齿,双瞳剪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未梳发髻也没有佩戴头巾,长发批到背上,赤脚只穿着土黄色的布袍子,鞋似乎已经跑掉了,胸前的带子已经系的不禁,通向幸福天国的两扇门隐约漏了一点缝隙。
对毛利小五郎——也就是五目蛛来说,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不一定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但一定是这辈子见过最诱惑的女人,让人一眼望去,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写高雅的词汇来赞美,而只会不断联想着粗俗与阴暗的事情。
要不是在执行任务,他早就窜上去了。
就算是有任务,他也大胆地想着,如果确定安全的话,轻松一下也不影响任务,大不了事后把这女人悄悄处理了——虽然到时候可能有点舍不得。
“谁来……谁来……救……救我!有……犬妖……犬妖在……在后面……”
妇人跑着跑着摔倒在地上,那有气无力颤抖着的呐喊声,听起来如黄鹂和杜鹃的哭诉。
“是寺里的女修士吧?这种高档货色一看就是养在深闺不用做事,应该是哪一位高僧大德的私徒吧?”五目蛛做出判断,然后顿时大为嫉恨:“哼哼,秃驴真是会玩!今天碰上倒是我走运了……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想到这里他身体和灵魂都是一阵火热,赶紧示意手下稍安勿躁,耐着性子左右前后观察了一下,觉得大概没什么问题,于是稍一用力,十分灵敏地从藏身的树上蹦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一把攥住那妇人的小手,嬉皮笑脸道:“别怕别怕!在下毛利小五郎,曾学过安倍大师的退治之法,最擅长对付妖魔鬼怪之类……话说您怎么称呼?”
那妇人骤然被人捏住手,吓了一跳,听了这些,也只是呆住不说话,良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被陌生男子整个人搂在怀里。
她一下子羞红了脸,赶紧想自己站起来,脚下却又发软,颤颤巍巍的。
她同时还想把手抽回来,可不知怎的,力气总是使不上,反倒像是在与面前的男子摩挲着调情。
这欲拒还迎之态,令男子顿时欲火难耐。
五目蛛内心想,果然就是大和尚借收徒名义弄的私宠!看这风流惯犯的样子,定是饱经调教,开发成熟的了。
“妾身……妾身叫做朝比奈实玖榴……”
娇滴滴的声音让人耳朵和心一起酥软剔透,沉醉其中。
此时,五目蛛的几个下属,也忍不住擅离了职守,垂涎三尺地过来围观,期待能分到一点剩菜残羹什么的。
“实玖榴,好名字好名字啊!人如其名一般美妙哈啊哈哈!等等,好像哪里听到过……”
忽然破空之声大起,几只手里剑从四面八方射来。
那娇弱妇人的袖子里,也忽然滑出两柄闪着寒光匕首。
第十章 忠奸易分
“公方大人!今日是有人借机作乱,想要政变,臣下也是刚刚明白形势赶过来救驾的。请您随我一道避险……”细川藤孝做出一副严肃、紧张、忧虑重重而又不失信心的表情,将临时准备好的台词沉稳说了出来。
他身后是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一批谱代幕臣,还有一些平手家的人混在里面。
大部分人没有着甲,只佩着刀。少数人简单地穿了一件胴丸,顶多加上兜钵和草摺,看上去并不是要去作战的样子。
话说本来是安排他在外接应的,没有分配需要动刀枪的任务。但听到寺里的爆炸声,谁都无法预料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只能尽最快速度冲进来,找准首要目标。
然而话尚未说完,忽然另个方向响起呼声:
“且慢且慢!细川藤孝!你这与平手家勾结的小人想干什么?想挟持将军吗?今日的混乱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喘着粗气跑过来的是柴田胜家,以及百十个甲胄齐全,气势汹汹的士兵。他们踩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远远比细川藤孝那一行人要剧烈得多。
“是啊是啊!公方大人,请勿受他蒙蔽!”
“我们才是来救驾的啊!”
跟着帮腔的,乃是伊势贞兴、石谷赖辰与小笠原秀清。也都算是足利义昭比较亲近信任的人了。
虽然跟细川藤孝这种共过患难的还是略有差距。
明显,他们也是听了爆炸声响动之后,不敢再等,急匆匆提前赶过来的。
那家伙嗓门极大,话音远远传过来,足利义昭听了,顿时又将信将疑地停住脚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想了一想,下意识向着细川藤孝的方向挪了几步,却又停住,满脸犹豫难定的神情,似乎是不知道该相信谁。
感情上,他当然是与细川藤孝更亲近一点,但细川藤孝的话好像不太有说服力。而柴田胜家所言,反倒有点像是那么回事的。
而且也不光光是柴田胜家了,不是还有伊势贞兴、石谷赖辰、小笠原秀清他们吗?
很难相信这些人会一起作乱啊!
反过来,要说细川藤孝为首,带领了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背叛了幕府,那足利义昭内心就更不能接受了。
短时间内将军大人感到非常难以判断。
守在身边的卫兵们更是彻底晕了头。
一旁的和尚们则是吓得直打颤。
见状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忍不住对着柴田胜家以及其周边党羽们发起反驳:
“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几个尾张人作乱!”
“我们这边才是忠心保卫幕府!”
“身为作恶者居然反过来指责无辜者,不知廉耻!”
但这种纯粹打嘴仗对骂的阵势,足利义昭听在耳里,是一点益处也没有,只会更加怀疑和犹豫而已。
柴田胜家哈哈大笑,又道:“别忘了平手刑部,也是我们尾张人!你们就那么相信他吗?”
伊势贞兴补充道:“平手刑部此人十分狡猾,野心巨大!曾经一度想用金银财宝来收买我,幸好我坚守本心抵制了诱惑!请公方大人明察秋毫!”
这话可谓诛心之论!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一下子哑口无言。
足利义昭的神色更加复杂了。
服部秀安急得汗出如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死死按住刀柄恨恨地朝着对方盯过去。
关键时刻,眼看柴田胜家急匆匆扑过来,唯有细川藤孝灵机一动,朝着对方回应喊到:“看来你们已经把织田弹正救出来了,是吗?”
“……”
话音落地,柴田胜家身形一滞,停顿了片刻,接着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继续迈起脚步,以更快速度冲过来。
竟是闭口不答。
伊势贞兴连忙大声否认:“你说的什么,我才不知……”
然而石谷赖辰却是老实人,一下子被吓住,惊叫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
那边足利义昭听了细川藤孝所言本是一惊,再看柴田胜家等人的举止便有了数,嘴巴张了几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心知此时来不及表达愤怒和惊讶,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去,紧紧抓住细川藤孝的手,打着结巴道:“快!快!快!去!去!回!回!回御所!镇压……镇压……镇压叛乱……”
此时将军大人对刀兵的畏惧之心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了。
细川藤孝也不含糊,当下先不解释,立马示意左右把足利义昭架起来背在背后,撒开腿往门外狂奔,一边开跑一边解释说:“您听我说!御所也已经被他们占据了!现在京都到处都不安全!我们必须暂时离开!具体没时间解释了……”
亏得细川藤孝以前经常与上代将军足利义辉一道练习剑术,身躯十分强壮,体质远远胜过一般人。加上当代将军十分纤瘦,背起来负担并不大。
这一跑——
剩下那些幕府的谱代,服部秀安手下的忍者,足利义昭身边的卫兵,也没有别的主意,下意识跟着就跑。
惊惶之中,谁都顾不上争夺主导权的问题了。
对面柴田胜家见势不妙,没有丝毫犹豫,领着士兵闷头就追。
但穿着甲一路跑过来已经够累,还要再追着没穿甲的人跑,实在有点困难。
眼看着不过百十步距离,可似乎就是很难追得到。
柴田胜家终究年纪大了,没多时忍不住停下来喘气,接着取下身旁士兵背后的弓箭想要射击,可是移动的靶子不好瞄准,放了两箭都落了空。
他忍不住恨恨地大喊一声“小贼别跑!”,无奈摇头对着亲信家臣吩咐道:“我是不行了,你们不惜一切也要追!不行就把衣甲脱掉!”
此刻,终于有一众僧兵赶到,为首那个急躁高喊着:“鄙寺并无意插手武家中的争端!但是请各位不要殃及无辜僧众!”
但这对状态于事无补。
只有寺里的老和尚仿佛见到救星,赶紧呼唤僧兵过来保护。
中下级的僧侣依然是抱头乱窜,自行躲藏。
各方的忍者、士兵则是有的在逃跑,有的在追击,场面极度的混乱。
柴田胜家只休息片刻,硬挺着往前追了一阵,看到自己的士兵只追上几个同样穿着全身甲胄的卫兵而已。大馆晴忠他们那些谱代幕臣,及服部秀安所辖的忍者都逃掉了。
至于背着足利义昭的细川藤孝,更是完全不见踪影。
“就差一点点!太可惜了,只差了一点点!”柴田胜家重重跺着脚骂了几下,接着力气一泄,站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气喘吁吁大汗直冒,脸憋得通红,半天爬不起来。
想到刚才的事,他对帮倒忙的石谷赖辰气得咬牙,恨不得欧打一顿。但迫于大局还是必须忍住。
过了一会儿木下秀吉在几个士兵保护下,兴奋地跑过来,一路大声喊着:“主公救出来啦!虽然出了事让他老人家受了点轻伤但没什么大碍!现在明智殿正在那守着,准备等再恢复一下就一起回御所!”
“……但是让足利义昭跑了。”柴田胜家低着头闷声回应:“是跟着细川藤孝一起跑出去的,多半……多半是平手汎秀安排的……唉,还是着了道!”、
“啊?可惜!”木下秀吉亦随之扼腕叹息了几下,但瞬间恢复过来,摇了摇头,振作精神道:“不要灰心,至少我们主要的目标,已经顺利达成了!就算没有公方大人在,以织田管领的名分,依然足以控制京都,号令近畿的群雄!平手刑部就算得了这张王牌,也未必是织田弹正的对手!”
“对!对!”柴田胜家听了这话稍微恢复了一点士气,搓着手点头道:“主要就是能让主公出来主持大局!有他老人家在,我权六就一定放心,接下里只需听从命令行事即可。至于如何制定策略的事情,再不用我操心了……”
“还有,能不能紧急调一些战马,尝试追一追?”木下秀吉补充到:“至少我们应该能知道他们是从哪条街道跑到郊外去的!”
“是的!我的人会继续追!我也给他们安排了马匹的!”柴田胜家心有不甘咬了咬嘴唇,“但最好不要有太多指望,一到郊外地势方便的位置,人家肯定也会有合适的接应队伍的……”
“姑且一试嘛!”木下秀吉斗志昂扬,脸上依然不见任何失落之色,而且故意说话的声音特别大,仿佛有意要让周围所有人听到:“今天仓促之下能做到这样就不错了!话说前面发生的那些事情,恐怕都是有人在给我们捣乱吧!而且好像还不止平手刑部一家……这种情况下,我们不是依然救出了主公吗?”
“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柴田胜家松了一口,感到疲倦之意渐渐上浮,只想赶紧睡上一觉补充精力。
但木下秀吉一边大声说着“主公没什么要紧的,马上就能恢复健康,主持京都大局。”一边靠近过来,在柴田胜家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一下子就让困倦之意瞬间消失。
原话是:“其实营救过程中,有不知名的潜伏者发暗器袭击了主公,他老人家本来伤后就不太行,现在更是很危险了……不过此事需要瞒住!”
柴田胜家花了好大的精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露馅。
同时他的心已经掉进了冰窟。
第十二章 早去为妙
虽然目前尚不能确定是否脱离危险,但毕竟众人都劳累了整天,身心俱疲,焦头烂额,随便找个草丛石碓趴着躺着就能进入梦乡。
不到一刻钟,马舍中鼾声大起,四仰八叉满都是人。
当然也不得不留下足够的守夜人手,但只是姑且有个形式,无法要求这些人能全神贯注保持警戒。
尤其是将军大人身边的亲信卫兵——他们穿着沉重的甲胄,还带了全套武具,以及幕府的谱代家臣们——他们的问题在于全无准备。于是这两批人,一个个都挺熬不住,最早进入梦乡。
完全没想过,会不会有人趁夜间搞事情。
在他们心里大家既然一起逃难,肯定都是一条船上的了。
只有服部秀安和细川藤孝还有心思守着足利义昭。
前者拿出了一套奇怪的工具和药物,声称可以让将军大人恢复精神,后者虽然不清楚情况但下意识觉得其中定然有不妥之处,一时颇觉犹豫。
服部秀安没想太多,拉对方到僻静处,低声解释道:“这个铁器,乃是吸食烟草的工具,细川殿您将来多到界町走一走,应该会看到很多南蛮人使用的,不足为奇。至于烟草是什么……嗯,我左手里面这些就是一种特殊的烟草,送这玩意儿给我的商人说,受伤生病或者特别困顿的时候,稍微服用一点,能振奋百倍,最适合公方大人现在的情况了。可惜这种药在我们这里难以种植……”
听了这话细川藤孝皱眉小心翼翼问到:“既然是从南蛮传来,如此神奇的药物……会不会有什么毒性,或者危险呢?”
然后服部秀安果断摇头道:“平手刑部大人讲过,这东西起初只会让人精力无穷,除非一直服用,时间长了之后,才会有些后患而已。”
其实平手汎秀还有一句话是“此物会导致上瘾”但服部秀安故意隐瞒了。
细川藤孝却似乎听懂弦外之音,又问到:“是刑部大人他命令今天带着这个吗?”
“那倒不是。”服部秀安摇头道,“刑部大人觉得这个东西过于诡异,不宜见世。不过我觉得毕竟是个稀罕玩意儿,扔了也太可惜……如果能帮上公方大人,岂不是很好吗?”
“……”细川藤孝想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呆滞如泥塑一般的足利义昭,下定决心点了点头:“虽然把他老人家背出了京都,但接下来必须骑马……这幅模样可没法骑马……服部殿,请把此物交给我吧。对了,您刚才说……要燃烧后吸取烟雾才行?”
“如果实在不方便,直接咀嚼也未尝不可。”服部秀安一脸轻松地答道:“至少送这东西给我的商人,是这么说的。”
“好吧,既然刑部大人都肯定了这种药物的功效,那么值得一试。”细川藤孝沉默地双手把铁制烟斗和混了特殊黑色泥状物质的烟草接了过来,正要转身向足利义昭走去,忽又状似无意地回头问到:“话说,服部殿您的身份,应该是十分隐蔽的吧!居然能有商人,可以找到门路把礼物送到您的面前?那可真是手眼通天,长袖善舞的商人啊……”
“啊哈……”服部秀安稍微有点尴尬,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释道:“其实……其实商人是送礼到了我兄长的府邸。我的兄长因为在桶狭间之战受伤过重,很早便不再从军,近来一直负责和泉缉盗断案之事,正是要与上上下下各方面的人都打交道的。”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细川藤孝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语带深意地继续追问:“我看令兄,大概与平手家的本多(正信)大人、中村(一氏)大人,多罗尾(光俊)大人都颇有交情吧。”
服部秀安的笑容渐渐消失,露出警惕之色,冷冷道:“我需要讲两件事——第一,这次出来,平手刑部大人知道事态可能千变万化,不一定来得及禀报,所以已经授予我们便宜行事的权力。第二,我和您的交情,能不能到谈这件事的地步,还要看今天的任务顺利不顺利呢。”
“……我明白了。”细川藤孝有点恼火但更多的是无奈。
……
夜幕之中,几个时辰如同一瞬间过去,陷入沉睡的士兵们,渐渐被巨大的响动所惊醒,从草丛上、石头上翻身坐起来。
然后引入他们眼帘的,是马舍中四处的火光。
伴随着“敌袭”的叫声,一片鸡犬不宁。
天空泛着极其浅淡的鱼肚白,应该还是凌晨时分。
幸好大部分人在昨夜时太过于疲惫,是就地躺下入睡的,刀枪兵器都在手边,随时捡起来就能投入战斗。
凑着火光一看,好像也没有太多敌人出现,应该不是被大队人马袭击。
并非是柴田、木下、明智等人的骑兵追过来了。
然而——
这时最头疼的是,拿起了武器,却根本不知道谁在和谁打!
只听到很多人在大喊大叫,很多人在打来打去,刀剑碰撞和血肉被割开的声音不绝于耳,惨叫声也是间或传来。
原本服部秀安带了三十名忍者,加上在京都埋伏的三个组一共五六十人,细川藤孝带了六个亲信家臣,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谱代幕臣的队伍,主从老小加起来差不多也是五六十人。然后还有足利义昭身边二十多个卫兵。
几个团伙之间,相互都不认识,也无法通过服装或者饰物辨认敌我。
天尚未完全亮堂,火光忽明忽暗,谁能分辨得清?
按说这时应该是几个头目站出来理事,但偏偏细川藤孝、服部秀安等人都没有站出来,不知道是怎么情况……
总而言之,小兵们心里都很慌乱,完全失去了组织,只下意识跟最熟悉的朋友靠在一起,组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小队伍。
然后有的不顾一切往远离火势的地方跑,有的原地警戒着准备攻击一切不明身份的靠近之人,有的则是更加积极主动地不做区分的挥刀砍向所有可疑分子……
“啊啊啊啊!”
“噢噢噢!”
这之类毫无意义的叫声持续不断,甚至渐渐压过了刀剑与惨叫的声音。
亦或者并不说是完全毫无意义——至少喊出来能稍微排解一下紧张胆怯的情绪。
当然不可能有人想到灭火。
至于马舍里的马哪里去了的问题,也来不及想——少数想这个问题的,可能是认为被火吓跑了。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有多少人莫名其妙死了,或者跑得远了,或者单纯是喊累了,终于渐渐各种响动都慢慢停下来。
包括火势把仅有的三间茅草房子烧完就没得烧了。
天也是差不多亮了。
大家静下心来一看,好像并不存在什么敌袭之类的,只是自己在吓自己……地上的尸体中确实有一部分看上去不是友军,但是……
合理的推测,应该是有少数心怀不良目的的敌人潜入进来,引发了混乱。然后这些敌人迅速撤离,或者都马上被杀死了,不过由于己方这边难以视物,过于紧张,又没有头目出来维持秩序,就陷入彻底的混乱,自相误会,互相攻击。
说来,头目们到底是去哪了……
此时东边忽然又想起令人紧张的沉重脚步声。
一眼看去黑压压一片,有二三百人在朝这边疾行过来。虽然看上去并非全副武装的士兵,但若是敌人,仅凭数量便足以全歼马舍中一群疲惫不堪的乌合之众。
这次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到那二三百人队伍最前面,有人高声叫着:“我们是木下秀长大人的部队!得到了服部秀安大人的信息才连夜找到这里!不知公方大人如何了!快请服部秀安大人和细川藤孝大人出来一见!”
听了这话,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在四周环视寻找起来。
接着——
幕府的人发现,细川藤孝好像不见了!
忍者们发现,服部秀安好像不见了!
所有人一起发现,咱们的将军大人好像不见了!
面面相觑之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东边那数百人没多时来到马舍门前,看着被烧毁的房屋只剩下余烬,亦是尽皆震惊惶恐,大为失色。
瞬间走出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导的中年武士,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是哪个部分的?谁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服部殿何在?细川殿何在?公方大人……你们难道把公方大人弄丢了?!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啊?搞成什么样子了啊?平手刑部大人不是派你们事先布置了吗?搞成这样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敲得所有人心里发蒙。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在问什么——应该说大部分都听不明白。
但这个气势就足以压人。
“安静一点!”忽然一个苗条纤瘦但却趾高气昂的美貌女忍者双手抱着胸没好气地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打断到:“你的废话太多了!你是木下秀长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家的……咳咳,是我麾下的某个男人有话要对你说!”
“嗯?”木下秀长露出一丝期待的神色,完全顾不上去计较礼节问题。
“唉……春日你太没有礼貌了,下次要注意……”那个没有取化名,真实名字又不能说,被叫做“阿虚”的男子扶着额头一脸无奈地站出来,动作十分懒散。
他走到木下秀长身边,躬身施礼,说到:“由于顾虑到近江的竹中大人可能会有后续动作,也担心内部有人泄密或者投敌……刚才发生的事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对的……所以昨天晚上,服部殿、细川殿,已经带着公方大人和其他一些人,骑马先走了……如果顺利的话,河田殿的三百卫兵也会到适当地点配合他们。另外,服部殿让我带给您一句话。”
木下秀长皱眉不解,但并没有做出任何阻止或拒绝的意思。
被叫做“阿虚”的神秘男子,微微一笑,上前两步,附耳道:“服部殿说,他作为家中的目付笔头,欢迎您来到平手家。”
目付笔头,即是监督家臣有无不法行为的职位。
木下秀长瞬间听懂,心神一震,不知该喜该忧。
第十四章 战无可避
变乱发生之后的第三天,京都立即就宣布了官方说法——
逆臣三渊藤英、米田求政等辈,勾结外敌,企图造反,被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等人发觉,奋力作战终于镇压下去。但是在这过程中,公方大人因故失踪,下落不明,众人迫于形势,不得不拥戴现任幕府管领的织田弹正出面主事。
然后平手汎秀也立即在岸和田城昭告天下,声称拥立将军在和泉避难,这并不会影响行使幕府职权,同时要求京都方面一个月之内,对于变乱做出合理解释,找出相关责任人,并且交还御所。
京都方面当然不肯听命,反而是以织田信长的名义,说什么“京都治安已靖,逆贼尽皆见诛”,请求将军大人“刻日归洛,以安民心”。
信件没几天送到岸和田城,同时也是对周边所有势力表态。
和泉这边,则是由足利义昭口谕,细川藤孝秉笔,以十分严厉的词锋,指桑骂槐的说对方是“狼獾或然卒除,豺虎犹然盘踞”,呼吁各方大名带兵来此汇集,一起参与勤王,辅佐将军大人打回御所,消灭奸贼。
接着京都抬出了朝廷,让关白二条晴良出面,一众公卿高官联署,提醒将军大人不要任性,早日带着幕臣们回到御所才是正理。还要求平手刑部及时规劝,顾全大局。否则织田弹正就只能“亲自带兵来请”了。
到这一步,足利义昭索性公开将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斥为乱党,宣布朝廷已经收到奸臣武人的胁迫,一切调令不再值得遵守。
至于织田信长到底本身就是乱党,还是被乱党胁迫,这个暂时没有完全定性。这不是想留点余地,也不是讲情面,而是因为,当年将军大人执意打破常规,从细川、斯波、畠山三家以外,提拔出来的这么个“管领”,一旦成了乱党,以前的事情就不太好讲。
于是,京都那边,也就顺水推舟,说足利义昭收到了平手汎秀的挟持。
一时近畿陷入剑拔弩张,风雨欲来的气氛。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不过也不能说附近的各方国人、公家、僧侣、商贾有多么震惊就是了。
自从应仁之乱以来,这一百年京都就没有太平过,将军斗管领,管领又要斗管领代,细川、山名、畠山、大内、三好、织田……来来去去无数皇图霸业,终于梦里风吹雨打去,堪称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城头变化大王旗,铁打的御所,流水的执政,中间还夹杂着天台宗、日莲宗、一向宗等诸多宗教势力的恩怨纠葛,血海深仇。
总之是说也说也不完的巨幅大戏。
管领掌握实权,将军大人孤身跑出京都,到地方实力派大名那里去暂居,然后号召天下,希望各地忠臣能帮他打回去……
这种事情实在不怎么稀奇。
尽管当年是织田信长亲自带兵,把足利义昭抬起御所的。
但那又如何呢?
远的且不说,细川高国与足利义植,三好长庆与细川晴元,都是这么一个由朋友变成路人,最终反目成仇的过程。
仅仅是占据京都,可未必能得到周边的支持。
同理,仅仅是扶持将军,也不一定就能成为人心所向。
想要取得支持,还是要看各显神通。
鉴于足利义昭遭逢如此剧变,又在脱出过程中受了箭伤,精神和身体的状态都不太稳定,幕府方面暂时由细川藤孝负责代理发言。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了,更主要的其实是看平手汎秀的调略与斡旋手段。
年前因为“义辉公遗孤”引发的问题当中,就有大批幕臣战死、切腹或出奔,眼下这次**又波及了不少人,然后还有很多被织田一派拉拢收买的,还有在外地办事,暂时不在京都的……
现在足利义昭身边有名有姓,值得一提的谱代家臣,只有一二十个了。对面那边,柴田、木下、明智笼络住的,估计也不超过四十个。
室町幕府的中枢机构可以说已经是分崩离析,近于瓦解的状态。
征夷大将军的存在依然是无可置疑的大义名分,但这个名分的含金量正在下降。
……
“播磨的浅井军队有什么动静吗?”
“禀主公,尚未发现!根据最新情报,浅井氏的大部分兵力仍然在美作、但马等地,没有发现折返迹象。”
“那么就把幕府的信件传递给浅井家即可。我们就不必出面与之联络,但可以想想办法,试着找一找荒木村重、别所长治,以及黑田孝高。若是麻烦也不必强求。”
“是!属下这就去办,告退了。”
“嗯……近江呢?近江的情况如何?”
“有消息说,两天前,大津附近集结了身份不明的一两千军势,不知道要做什么……似乎不是当地人,可能是美浓那边来的。”
“竹中果然有嫌疑吗……那就……以我的私人身份邀请他吧,就说……算了,待会我亲自书写。在这个人面前,就算是弥九郎(本多正信)的文字圈套怕也是毫无意义的。”
“那我们……”
“继续关注近江地区的兵力调动情况。”
“是!”
“主公,这里是尾张急报!”
“如何?”
“雪千代小姐她……她拒绝逃回!她和佐佐秀成大人,认为他们有机会劝说岐阜城保持中立,不派兵支援任何一方……”
“……好吧,知道了……真是任性的孩子。”
“远江的消息大概还在路上,估计明日可以到达。”
“不用着急,一两天暂时还决定不了天下归属。”
“大和筒井麾下有些国人主动与我家联系,是否……”
“不必了……既然孩子们那么有斗志,我至少不能添麻烦,写信给岐阜城,然后请求织田左近(信忠)对大和筒井与伊势泷川做出节制。”
“明白!”
“主公,毛利家那里的态度十分暧昧……”
“告诉他们,十日……不,七日之后若无新的消息送到,就大胆以勤王的名义攻打浅井氏!此事除了毛利本家以外,这个消息一定要设法让吉川治部(元春)知道。”
“北陆方面,朝仓景健请求我们的支援。该怎么答复呢?”
“除了名分之外,再给五百……不,一千贯军资,然后帮他与加贺一向宗联系。”
“是否要向武田与上杉发送邀请呢?”
“不要特意费心,给出基本信息即可。”
“丹后……”
“若狭……”
“伊贺……”
一连串的问询与答复让人口干舌燥,三十多个佑笔全部动员起来,连轴转动,忙得脚不粘地。
跟那些大势力打交道主要是费脑子,但跟京都周边的众多地头豪族联络,就纯粹是体力活。
虽然足利义昭一力推行集权化,毕竟进程有限,附近动员力低于五百的小国人还是很多的,对他们没必要单独考虑利害关系和感情取舍,却也不能放着不管。
平手汎秀不得不被带着改变懒散的态度,显出久违的雷厉风行姿态。
直到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言千代丸面色复杂的默默站在书房之外。
见状,平手汎秀斥退众佑笔,让儿子进来。
然后言千代丸开口就问:“与织田弹正,势必有一战吗?”
“势必有一战!”平手汎秀小声毫不犹豫地下了定论:“虽然我会通过许多战场之外的手段去营造优势,但织田弹正是何等人,不经刀剑交流,他绝不会认输。当然……在外面我们反而要营造出,平手家希望尽量避免作战的舆论……”
“明白了。”言千代丸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虽然尚未元服,但我也会尽量在各方面做好准备的。”
“说到元服——”疲倦的平手汎秀勉强笑了一笑:“正好公方大人驾幸,就让他来做你的乌帽子亲吧!仪式上顺便也把你的岳父母,显如上人和如春尼请过来,正式婚礼将在元服仪式之后不久举行。可惜,京都现在是这个情况,朝廷方面大概是没办法了……”
“嗯,明白。”言千代丸对这个问题稍显羞涩,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
沉默了一会儿,平手汎秀有点难堪地提问:“阿犬,她如何?”
“我已经与母亲大人沟通过了。”言千代丸情绪略嫌低落,但话语还是相当坚决:“母亲大人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不会因为她出身于织田氏,产生任何不恰当的想法。”
“……很好……”平手汎秀面色平静,重重地拉扯着胡子,又问道:“你是怎么和他说的呢?”
“我对母亲说……”言千代丸低头答道:“您是希望您的兄长和侄子成为天下人,还是亲生儿子成为天下人呢?”
“果然直击重心!”平手汎秀不由叹了一声。
“然后……”言千代丸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我让一半的侍从留在淡路岛,吩咐他们……万一母亲大人身边,出了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一定要发出及时通知。后来想想应该是没必要的,毕竟,父亲大人您不可能毫无准备的吧……”
平手汎秀叹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岐阜城之火
在中美浓的岐阜城,会议已经连续进行了十二天。
但仍然半点结论都没有。
人们从最初的担忧或者兴奋(取决于各人立场不同)劲头过后,归于平静,然后渐渐开始觉得厌倦,感到可笑。
“主公又在与重臣们商议大事。”
这已经成为卫兵们圈子当中一个用来开玩笑的哽。
延伸出来的句式则是有好多种类,比如“清酒千日醉,岐阜千日会”,还有“我特意嘱咐了儿子,等老爷们开完了会,给我上点香火庆祝一下”,以及“开会是岐阜城的特色,不得不品尝”等等。
织田信忠不傻,也不是看不出来这一点。
身为信长的第一继承人,无论理智还是感情,他肯定是毫不犹豫地要帮自己老爹的。
尾张、美浓两国的家臣们,也都是支持这个观点。
至少公开场合是支持的。
但是,到底要不要出兵,出多少兵,什么时候出兵,钱粮如何支应,将领如何选派,到了前线采取何种行动方针……关于这一系列问题,大家的意见完全迥异,各方之间全不肯想让,每次都是唇枪舌剑,互相攻讦,吵成一锅乱粥。
简单地说,你问我该不该打,我肯定说应该。你要我出钱出人,那不好意思,张三说他旧伤未愈,李四说他田产歉收,总有一百种理由来敷衍。
倒也不能完全说他们是无耻的推脱之辞。确实去年的战事中,大家损失都很严重。特别是清州城被武田胜赖夺取,周边遭到掠夺和焚烧,农商经济受到了沉重打击,很多家臣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织田信忠仅仅是控制住最低限度的秩序,让两边的人不打起来,就已经耗尽了心力了。
毛利长秀暗中建议,不妨破釜沉舟,趁着正在开会,将不可靠的重臣们一举拿下,强制推行命令。
织田信忠内心也有一丁点意动,不过始终没有那个魄力。
而且他内心隐约地觉得,真要动了狠手,后果不一定就是成功的“杀鸡儆猴”,反倒有可能变成内乱的导火索。
因此否决了毛利长秀的计策。
可是也想不出别的计策。
一次次的会议上,织田信忠尽力协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吓之以威,磨破了嘴皮子,总是进展有限。
佐佐秀成那家伙自从在对武田作战中“表现出色”,就一跃成为了新星。此次要与平手家冲突,他作为人家女婿本来是该受到怀疑的。但是这家伙坚决表明忠心,把新婚妻子送到岐阜城当人质,交给织田信忠关押起来。
如此果决的举动,令人无法再怀疑其立场。但他十分激进地要求“动员尾美上下,出兵三万赴京助老主公”,这个方案受到大批同僚的沉默抵制。
连他老爹佐佐成政都不太赞同。
而前田利家则是明确指出:“平手刑部是个厉害人,万一要与他作战,恐怕要形成长期僵局。以我们目前的粮饷储备来看,出兵一万五千人,或者至多不超过一万八千人,比较现实。太多的话,我怕反而会面临补给不足的情况,好心办了坏事。”
针对“缓”与“急”的问题,双方意见明显迥异。
而织田信忠举棋不定。
这还算好的,至少是属于有积极性的家臣。
而另一些人……
尾张大豪族丹羽氏胜整日就是哭穷——他也确实是真的被武田胜赖折腾得不轻,真的是穷到没法出兵。
林秀贞自从他寄予厚望的养子林通政战死之后,好像是万念俱灰看破红尘了,干脆在会议上走神打瞌睡。
美浓三人众是冷眼旁观状。不管说什么我们肯定不反对,但一旦点名要我们做事,那不好意思,胃疼肚子胀腰酸腿抽筋的毛病都来了,另请高明吧。
一门众更是些缺乏主见的家伙。
这些消极的态度对会议气氛一点好处也没有。
除了尾美,织田信忠名义上还是南近江、东大和、北伊势的领主。
然而南近江现在人家更愿意是听竹中重治的。
东大和的筒井倒是派人来问织田信忠该怎么办,但那个态度,与其说是问路不如说是推卸责任。
北伊势的泷川一益则是毫不犹豫去京都支持信长,没有先过问岐阜城的意见。
——这里面的情绪很微妙,织田信忠当然也是想支援自家老爹的,但是看到泷川一益不经过任何申请与审批,直接就去了京都,他内心又不免有点不可言状的愤怒。
他很想在父亲,以及在天下人面前证明一下自己。
也许正是考虑到这点,信长没有第一时间派人来越俎代庖的发布命令,仅仅是通报了一声,让织田信忠自己决断。
总而言之……
织田信忠好像体会到了当年斋藤龙兴的感受!
就是除了岐阜城之外,其他各地好像都有私心,都是阳奉阴违。可以放心信任的基本都是一些废柴,身边少数忠勇之士完全不足支撑局面。
……
“三天之内必须做出决断了!就算最终选出来的不是最佳方案,总也比没有方案要强得多!”经过连续十二天的争执之后,织田信忠终于按捺不住。
相互不能说服的佐佐秀成和前田利家,也是不约而同地带着忧虑和无奈的神色点头表示赞同。
两边各自有一些支持者,剩下的人是无可无不可的。
众多家臣沉默不语地逐渐退场。
其中有的被安排在岐阜城的二之丸和三之丸各处居住,有的则是在附近的街町或寺社投宿。
参与会议的中高级武士一共有几十名,加上随从、侍卫等,足足有上千人,在稻叶山狭窄的道路上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城里的守兵很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和来意,十几天的反复无用功下来,已经习惯性地放松监视和审查了。
众人进退之时,佐佐秀成申请说想见一见被软禁的雪千代,说:“虽然现在立场微妙,毕竟不是拙荆自身的过错。况且日后说不定还要与平手刑部和谈,希望尽量与她沟通。”
织田信忠想了一想之后同意了。
得到允许的佐佐秀成只带了几个随从,匆匆赶到本丸里去。
雪千代这些天是在本丸角落处一个偏僻的别馆里幽居。
都没有穿甲而且除了太刀并无别的武具,所以卫兵丝毫未产生警惕。
织田信忠则是回到御馆之中,绞尽脑汁地思考,究竟该如何在集权统治与驾驭人心之间平衡。
这是个很痛苦很迷茫的过程,以至于他连晚饭都不想吃,不知不觉就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呆到了月上梢头的时间。
然后织田信忠终于觉得腹中饥饿,想出来吩咐人弄些吃的。
却听到外面一声巨响,然后人声哗然,脚步忙乱。
连忙打开门看,正好见到守在本丸的梁田广正急匆匆赶过来,惊魂未定禀报道:“主公,有人朝着御馆扔了个焙烙玉!幸好是胡乱瞄准的没伤到您,但是把夫人更衣梳妆的那间房子烧着了……”
织田信忠闻言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周边确实有间屋子燃烧起来,正在冒烟,侍女和小姓们已经乱成一团,大叫着“有刺客”“救命”之类的话瑟瑟发抖,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心里发紧。
旋即毛利长秀带着城内的卫兵们匆匆赶到,守住本丸的门,不让人出进。
织田信忠这才心安,连忙吩咐亲信属下,赶紧安排人手,搜寻犯人、扑灭火势、救治伤者、清点损失等等。
所有的男女仆佣被要求来到广场上集中,由专人看守住。
火势本就不大,通过本丸中间的井水,没多久也就彻底浇灭了。
“刺客”并未再次行动,不知是已经跑掉,还是仍在潜伏。但不管怎么说,人心已经渐渐安定下来。
少顷,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父子、武井、菅屋、大津、野野村等在城中居住的人纷纷闻讯赶到,二之丸的卫兵也都集中过来,一齐拱卫主君。
织田信忠站出来表示自己没事,安抚了家臣的情绪,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等有了新的指示再行动,务必要查清事情真相。同时也派了亲信到三之丸和两个外丸去,通知那里的卫兵坚守岗位,警惕外敌借机接近。
瞬间一切都似乎渐渐在回到正轨,除了那颗被扔到御馆院子里的焙烙玉之外,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相关人士迅速从“案发现场”找到陶罐和绳索的碎片,以及少量未能完全燃烧爆炸的火药粉末。
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推断刺客身份的线索。
好在无人因此身亡,只有几个仆役在慌乱中受了一点外伤。财物的损失也是微乎其微,也就烧毁了一些家具和装饰,总计不到五十贯。
最严重的,可能就是织田信忠的侧室吓得梨花带雨。
看起来,应该是敌方忍者趁着人多耳杂潜入进来,但无法接近重要目标,只能随手制造一些混乱了事。
——众人做了如此判断。
不过,身为旗本铁炮备队奉行的野野村,他对火药粉末有些兴趣,抹了一些放在鼻子底下仔细闻了半天,判断说:“这里面有些特殊的气味,倒想是鄙人亲自经手的一样,实在奇怪……”
说到这,前田利家猛的想到什么,惊呼:“我等只顾护卫本丸,却一时忘了,岐阜城的弹药与粮食,都是保存在二之丸的!”
这话音一落,只见墙外声如雷动,火光冲天,发出比上一次厉害十倍的响动。
“轰隆”一声之后,岐阜城的上空,竟已是宛如白昼。
第二十二章 退避三舍
一条兼定与三好长治得到大友家襄助,协力谋求复兴的流言,迅速传开了。
如果此事属性,就意味着平手汎秀无法从四国岛上获得太多支援,只能凭借目前手里的三万多人去对抗织田信长将近六万的大军。
这是浅井长政加入“东军”之后,第二个令“西军”上下人心惶惶的变故。
集结这么久,迟迟不正式开打,许多中下层的武士本来就忐忑不安,如今又连续听闻了坏消息,就更是忧虑了。
为了安抚大众情绪,河田长亲公开抛出了观点:“无论浅井氏的军队,还是四国的乱党,都不足为虑。我们最重要的盟友不是任何人,而是时间,恰好对面织田弹正,他老人家最大的敌人也是时间。”
他的意思无意是说,不需要急于追求决战,而应该以尽量拖成长期对峙的局面,依靠己方强大的后勤实力取得优势。
身为天下知名文化人的细川藤孝更进一步断定:“东军乌合之众,人心浮散,秋收之前,若不开战,则久必生乱。织田弹正气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平手刑部胜券在握,唯坚守和泉即可。”
平手汎秀没有任何表态,每日只是尽力在家臣与客人面前谈笑风生,行止如常。然后在七月初十这天,邀请大家参加了嫡长子言千代丸的元服仪式。
担任乌帽子亲的是堂堂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负责各项筹备和流程安排的,包括了文化巨匠细川藤孝、临济宗高僧虎哉宗乙、界町知名茶人兼商贾津田宗及等等,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作为准岳父,亦携其妻如春尼到场。
除了没有朝廷方面的人参与,其他方面都显得级别很高。
十三岁的言千代丸稍显瘦弱,不似武艺高强弓马娴熟之人,但文质彬彬,温润如玉,荣辱不惊,进退自如,其风姿引得宾客和家臣们纷纷发出半真半假的赞赏声音。
什么“虎父无犬子”,什么“后继有人”,什么“南海麒麟儿”之类,各式各样不要钱的马屁成堆成堆奉送而上,反正不要钱。
公方大人额外吸了一点“神药”之后勉强挺着支撑了一个时辰左右,后面实在困顿萎靡到难以自制,早早返回休息了。
接下来只能由平手汎秀宣布,借了“足利义昭”的“义”字,和“本愿寺光佐”的“光”字,以后咱们十三岁的言千代丸正式成年,名字就叫做“平手义光”。顺带告之,将正式与石山一向宗的纱织大小姐成婚。
这次安排在岸和田城下町中的宴会,不仅贵人云集,还花费了超过一万五千贯的资金来运作,会场装饰十分华贵,饮食用度尽显豪奢。大家都很满意,连带着所有参与者对平手家的信任程度都有所提高。
同时还调拨三千石粮食,在远近设立数十个赈济点,给贫苦百姓免费发放稀粥和粗粮馒头,让他们也能共同感受到喜庆的气氛。
言千代丸——现在已经叫做平手义光,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与家臣和朋友们打交道,针对目前潜在的战事问题,慨然曰:“家尊勒兵不出,并非畏惧织田弹正兵锋,而是不愿与旧主和故交为敌罢了!我等纵横经略至此,征伐十年,转战千里,早已见惯生死,置之度外。去年武田大膳睥睨群雄,肆掠于东海道,万马齐喑,喏喏不敢言,唯平手军迎难而上,令其不得越尾张一步,彼时何曾有过半分怯意?”
他这话有理有据,情真意切,十分具有说服力。
不管别的人信不信,反正在场的各位家臣与宾客全部都是相信的了。这当然是因为他们深知平手家的高风亮节,绝非是惧怕去警视厅喝茶才假装相信。
平手汎秀听闻了此言,感慨说:“吾子知我。”顺势又与周围的人谈起旧事,讲了“若非织田弹正知遇之恩,我身为幼子,大概仍在替人牵马提枪,如何能有今日呢?”
情之所至,便唤来了虎哉宗乙、津田宗及、里村绍巴等人,诚恳地请求他们作为第三方代表再次前往京都调停。
有人说:“事到如今,再去商议,织田弹正必然不肯答应,只是自取其辱。”
平手汎秀叹息道:“惟愿天下静谧,个人荣辱自可抛却。”
还是坚持派人去了。
果然数日后,信长以嘲讽的口吻回复说:“鄙人呼吁天下群雄聚兵于京,只因堂堂将军被某人劫持而去,不得不率众救援罢了。若是那人允许公方大人复归御所,众人自然散去,可免刀兵之灾,岂非两全其美?”
面对这指桑骂槐的羞辱,平手汎秀丝毫不动气,回信提议说:“公方大人并非被挟持,而是为京都局势感到担心,才主动离开御所,前往鄙人的和泉暂居。织田弹正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寻找一处中立场所,鄙人护送公方大人同您详谈,解开误会。”
又过了几天,信长再次做出回复,依旧是很不客气的语调:“天下之大,果真有哪里可以称得上是‘中立场所’吗?若是您让我去界町,我只怕是请君入瓮的计策。相反,若是我请您来到山城,难道您就肯如实前来吗?”
收到信函后,平手汎秀自言自语了一句“如何不可”,便前往足利义昭处,以诚挚姿态开口恳求道:“两个月前的京都之变,现在众说纷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法完全断定。我与您一同,只带一千名卫兵,前往山城国,与织田弹正辩论一番如何?只要求同存异,相忍为国,必可兵不血刃地使局势转危为安。”
将军大人当然是不会同意的。
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三岁小孩。
就算是“神药”对他的脑子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也不至于影响到那个程度。
足利义昭反复重述当天的事情(其实他并未亲眼见到太多,大部分也是听细川藤孝说的但已经深信不疑),拼命强调说织田信长**已经是丧心病狂,十恶不赦,只能讨灭,不能与之谈判。
总之是绝对不肯跟着去“议和”的。
最终在将军大人的强烈要求下,平手汎秀无奈地承诺“夺回京都之前,绝不与织田一方言和”这一点,但也坚持着“平手军不会主动向故主进攻,若是遭到织田弹正进犯,我才会考虑适当的反击”。
才勉强让足利义昭满意。
但所谓的调停,是全然不成了,平手汎秀只能长吁短叹的继续备战。
外人问起,就说:“公方与管领之间芥蒂已深,非口舌所能动摇,势必需要一战之后,方才能明了如何收拾场面。”
私底下,河田长亲、小西行长等人暗地通知旗本部队的侍大将和备大将说:“做好随时进入沙场的准备,战事即将开始。”
判断依据,一是估算“东军”的粮草消耗,推测出织田一方供应能力有限。二是时令只不到一个月就要进入秋收,届时如果还蹉跎不前,很多地侍和农兵一定会产生情绪。
果不其然,七月二十四日这天,收到情报说,京都以泷川一益所部为先锋,南下进攻大和国的柏山城。
此城中暂时只有平手秀益麾下八十名兵丁把守,见大军前来果断弃城而走。
织田军势继续南下,又遇神土、辰山二城,皆不战自下。
“鬼庆次”虽勇,却也没有一力敌数万的本事,他领三千余众,集中兵力退居郡山城把守,同时询问对策。
平手汎秀闻讯后左右为难,犹豫了很久,下令说:“姑且先退一步,不要扩大冲突,我再努力居中协调一二。”
甚至派人向信长致意说:“请您立即撤兵,回到谈判桌上,鄙人情愿以大和土地相让。”
但未得到回应。
毕竟“东军”的补给压力实在不小,士气也不算很高,一旦撤回去,能不能发动第二次有效进攻都不好说了。
于是平手秀益仅仅抵抗两天,便率众自山道脱离,转进至尚未修复完整的信贵山城。
但前脚刚到,还没怎么休息,织田一方兵锋又至。
见状平手秀益跃跃欲试,但考虑到信贵山城各方面条件难以坚守,只得咬着牙再次撤退,来到河内国的若江城落脚。
第二天追兵又到,全然不留余地,还让士兵大声嘲讽对面的平手军懦弱怯战。
听了这个,平手秀益已然怒火中烧,恨不得出去搦战一番。但他如今已经是大军的指挥官,不能按性子来,查看了若江城的粮草储备之后,仍然只能再度退却。
然后就到了岩成友通驻扎的高屋城。
两人合并一处,约有六千,粮食和箭矢、火药都还算充足。
平手秀益说:“叔父纵然有令,我也实在不愿继续撤退。”
岩成友通亦表示赞同:“您已经连退三次,展示足够的克制,该到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地步。”
两人联名写信申请,陈述“不可再退”的道理。
……
岸和田城中,平手汎秀见信,示之左右家臣与宾客,摇头无奈地说:“我实在不愿与织田弹正作战,奈何他逼迫太甚。这几日不断派人送去信函,却丝毫得不到答复。再让下去,岂非只能坐视他来和泉,擒住公方大人了吗?世人讥笑我畏敌如虎,公方大人日日催促,这些倒也罢了,但天下大义所在,我已经到了不得不与织田弹正兵戎相见的时刻。”
接着甩了甩袖子,厉声正色道:“刀剑无眼,从即刻起只有对手,再无旧谊。”
第四十六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拟好的奖惩处理草案,由细川藤孝代表幕府,以私下方式进行非公开沟通,然后可想而知的,得到了许多委婉但又坚决的轻微抱怨。
毕竟是一个没怎么仔细安排过的,非常中规中矩的方案,大量“功臣”们普遍都觉得封赏还不够多,保持着一定实力的某些“罪人”们也并不服气。
细川藤孝捏着这烫手山芋转了一圈,忐忑不安地回来,报告了反馈,平手汎秀却是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按如此方案执行,那根本算不上‘天下静谧’,只不过是为期几个月的暂时停战而已。”
明知众人会不满,仍坚持以幕府名义公布消息,其居心何在?
对此细川藤孝是不太敢问的。
往日无论细川政元、大内义兴还是三好长庆,都是“利用幕府”为主,到了织田信长在此基础上加入了“限制幕府”的思路,而如今的平手汎秀,论势力不一定超过了上述先贤,格局上却是焕然一新。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满。
寸功未立,凭空取回伊势一国名分的北畠具教就十分高兴,喜出望外。
但他也是最先出问题的。
事情发生在京都的一次聚会上面。
当时北畠具教稍微多饮了几杯酒水,便开始口无遮拦,说什么:“人生便是一波三折,崎岖之路啊!数年前家业被织田氏无耻的篡取,幸好我一直不曾放弃,不懈努力抵抗,如今终于能够拿回来,真是感慨万千……”
碰巧小西行长在场,对此嗤之以鼻道:“让您恢复伊势国司的地位,纯粹是我家主公看在新田氏和北畠氏的渊源上,给你一点面子罢了!您堂堂一个正三位权中纳言大人,怎么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北畠具教听了这话大为恼火,怒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我讲话?天下之间的大道理,岂是你这等低贱之人能明白的?”
小西行长哂笑回应:“几个月前,织田弹正忽然起兵,意图夺权,当时为了天下大义而战的,岂不是就是我们这些低贱之人?至于出身高贵的您老人家,那段日子不知道在干什么?莫非是远远躲在老家,屁也不敢放一个?”
此话一出,北畠具教既无言以对,又搁不下面子,一时冲动,拍案而起,上前一拳将小西行长打趴在地,而后悻悻归去。
这可不得了。
话说北畠具教虽然出身高家,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而是传承了“剑圣”冢原卜传之秘诀奥义的一流高手,他一拳直接把小身板的小西行长打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
第二天一早,北畠具教清醒过来,意识到“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之后,才感到不安,前来赔罪。
平手汎秀知晓之后,轻描淡写说:‘既然没有性命之忧,那就让北畠权中纳言大人,磕个头表示歉意就够了。’
北畠具教听了之后只觉受辱,怒发冲冠道:“吾就算在陛下面前,亦可设座,如何能向区区商人之子屈膝?平手家可谓甚不知礼!”
平手汎秀勃然大怒,起身喝到:“我辛辛苦苦向公方大人劝说,助你恢复旧领,阁下就是这般回报的吗?如若有所不满,只能战场相见,以刀剑对话了!”
北畠具教这才感到大势不妙,但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收不回来,只能灰溜溜跑出去,思考应对策略。
此事令京都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两日后,同为高家门第的畠山高政、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以及公家的一条内基、山科言经等人,受了委托,向平手汎秀请求讲和。
汎秀起初不允,后来迫于情面,松口说:“听说北畠权中纳言的孙女刚刚成年,若是肯与吾子结亲,就姑且化解干戈。”
话传过去,北畠具教断然拒绝:“平手家嫡子已有正室,吾家嫡女何等门第,岂可做他家侧室?”
这便算是谈崩。
平手汎秀果断命令家臣们,开始准备讨伐伊势。
消息传出去,徒具虚名的高门旧贵人人自危,掌权的武士们却纷纷叫好,说那北畠具教仗着祖辈余荫,狗胆包天不识好歹,本来无功而恢复领地,已经让人嫉妒,现在自己作死,正是大快人心。
……
与此同时,各地也发生了种种动乱。
织田信忠是很老实的。三河德川家按照合约,派本多忠胜、高力清长、内藤正成接管了尾张下四郡。结果当天夜里,三人所在的那古野城忽然被暴民团团围住,外面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要求“杀害织田弹正的恶贼出来交待”。
本多忠胜否定了高力、内藤等人“立即镇压”的提议,而是不穿甲胄,不带武器,单刀赴会,走到暴民当中,大声说:“没错,织田弹正确实死于我麾下的铁炮兵!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织田弹正身先士卒,不避雨矢,其勇武身姿令人感佩,我本多平八郎竭尽全力与之堂堂正正的一战,正是对他老人家的最大尊重。你们今日若是以此为由报复,才是玷污了织田弹正的武名!”
暴民首领为其气势所慑,啐了一口,没有动手,率众退去。
……
泷川一益由于被承诺“得到南近江土地做补偿”而没有抵抗的交出了北伊势。但他前往南近江,想要兑现的时候,遭到了很大的麻烦。
坂井政尚、中川嘉俊等配属于竹中重治麾下的领主们,感到十分不满:“都是战败认输一方,我们还有守护京都的功劳,凭什么大好土地交给泷川,我们反而要去越前,还得完全新任务才能获得新领地?”他们对泷川采取了无限拖延的态度,拒不肯交出城池、账目和领民名册。
竹中重治倒是老老实实去了越前,但他毕竟只是盟主,对下面人的节制能力并没有那么强大。
出于相似的境遇之下,筒井顺庆则是坚决不肯离开大和故土,一方面利用法相宗兴福寺的关系企图求情,另一方面也做好了退守山林打游击的准备。
……
关西方面,荒木村重虽然顺利接收了摄津全境,但发现西部数郡房屋被烧毁,库存被搬空,人民遭到劫掠和强制迁移,几乎变成一片废墟,浅井家推说是盗贼所为。
被赶出老家的山名佑丰凭空捡回领地,高高兴兴打算去但马复兴,结果半路被身份不明的人截杀。大家都怀疑是浅井做的但没有证据。
因幡的守护代武田高信,隐约背弃毛利投向浅井,引发冲突。旋即武田高信被人暗杀在侍妾的住所中,当地豪族势力怀疑是毛利所为,惊惧之下,与占据备前美作的宇喜多直家达成共同进退的意向。
另外,还听人说,浅井长政兵败逃回之后,与别所长治为首的十七家国人众签订了协议,做出“内外一切,皆与诸君共决,绝不专断”的承诺,于是播磨人才继续支持浅井,而且集体出卖了黑田孝高。
……
天下乱象忽生。
幸好是刚刚结束大战,加之时节正处秋收,才不至于酿成兵戈之灾。
明明祸乱之源的织田弹正已经身死,为何还会如此呢?
很显然,以幕府名义对诸侯做出的裁决,并不能够让人信服。
出于对局势的担心,朝廷派了使者,要求平手汎秀做出行动来改善京都周边的环境,但平手汎秀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理由婉拒。
公卿们商定之后,决定督促幕府,联合授出一个“畿内管领”的临时性非正式职务,来解决当前的问题。
第四十八章 治国与齐家
由细川藤孝作为代表通知下去的,所谓幕府对近畿大名做出的安置方案,受到了很大质疑,最终引发平手汎秀以个人名义重新行动的后续事件,这很难说是故意还是无心的。
相比之下,平手汎秀对内部的处理手段就是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除了松仓重治被认为是疏于防范受到责备,香西长信作战不力但合理安排了撤退功过相抵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获得一定封赏。
虽然其中并没有什么立下大功的人,不过苦劳是大家咸皆有份的。
平手汎秀制定了又一次较大规模的“转封”,除淡路、和泉之外,纪伊西北部五个郡也彻底收为直领,上面的武士被转移到河内、大和两地。
土地上的土豪地侍已经按照要求划分为“军役众”和“百姓众”,现在两种身份的各自特征将更加鲜明。
根据新颁布的政策,日后“军役众”出兵比例降到与正式家臣同样,每百石六人变四人,而且在任职将领和奉行的资格上不会受到区别对待。同时也要求与正式家臣一样担负出兵义务,并集住于指定的城池,除非常例轮休,或者向城代以上级别的主官做了书面请示,否则私自离城返乡会受到处罚。相应的土地交给“奉行所”代为管理。
其余的“百姓众”依然不需要承担任何额外徭役,田产的赋税也从四成削减到三成,但不允许私藏武装,太刀、具足、长枪、藤弓都只能保留少量作为仪仗用具,竹枪和丸木弓可以额按人头比例适当持有,铁炮和火药严禁。制造武具的匠人必须受到监督,原料采购和成品出售都要记录在案,接受定期审计。
至于领内的寺社管理,根据过往几年的“成功经验”,继续坚定不移地执行“在大名指导下的联合自治”这一方针。也就是并不直接对各宗教势力的田产地界、商业权限、武装规模做出明确规定,而是给出一定区域内归属寺社的总值,具体怎么划分让他们自己在内部勾心斗角折腾去。
经过一番布置,和泉、淡路、和纪伊半国,共计四十四万石领地之内,传统意义上的地侍庄头阶层,基本连根拔除。通过“郡所”和“村所”的组织,所有的土地占有情况精确到每町每反,明确被列入账册。这其中除了八万五千石授予特权的寺社财产外,其余均成为平手家的直领。
控制了众多港町,并且在近畿开设数十个御用商屋的平手汎秀并不完全依赖于土地收入,不过土地上居住的人民和相对高效的施政机构是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能起到示范作用。
纪伊东南部还有接近三十万石的土地,但由于天高地远,又有大量宗教势力的存在,姑且不做激进操作,只按过去的要求,战时提供六千兵力即可。并指定中村一氏将土佐、南伊予的权力移交给长宗我部家之后,回到纪伊继续任职。
河内约有二十万石总高,大致估计会有一半是当地人的“安堵”,还准备划出八万石作为直臣的俸禄,剩下的就交给“国代”岩成友通及其与力持有。
大和一国,在允许筒井家存续的情况下还有二十五万石左右,也打算留下一半给国人“安堵”,十万石用于直臣俸禄,其余是“国代”平手秀益的知行地。
作为“国代”的权限是,指挥和管理国内除了直臣以外的所有国人势力。这是行政力量不足,国人势力又无法立马清洗时的折衷办法。
河内国人需要在战时提供大约四千五百人的部队,大和则是六千三百。暂时条件不太允许进行大规模的检地所以数字不可能太准确,与其说是合理统计的结果不如说是政治力量博弈后的妥协产物。
四国岛上只安排了浅野长吉作为代表驻守在胜瑞城,处理一些居中协调的事情,但只是保持影响力与存在感,作为保障中枢领域安全的战略缓冲存在,对财税、土地和兵役没有多少诉求。大部分飞地被赏赐于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预备作为将来进入九州的跳板。同时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三好旧臣的存在则形成牵制,避免尾大不掉的风险。
安宅冬康是这个环节中唯一失去所有实权的人。继胞弟陷入“武田家女忍者事件”之后,他又染上了“庇护三好长治作乱”的嫌疑,成为风口浪尖广受争议的话题人物。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三好家近支子孙又是庆次的小舅子,总要维护个颜面。
无奈之下平手汎秀让他主动辞去各项军政职务,保留五千石知行,到岸和田城去担当“茶头”,也算物尽其用了。
这个头衔津田宗及盯着盼了好久,他的妹妹和侄女为此在闺阁床笫之间一起精诚合作很是有一番努力,可惜最终发生了意外。
津田宗及只能把精力投入到事业当中去弥补遗憾了。随着平手家在石川之战取得胜利,他的“天王寺屋”也沿着河内、大和、近江、尾张一路疾驰猛进,铺设分店,占据商路。当然今井宗久、红屋宗阳等人都能跟在后面分一杯羹。
原本作为“三大御商”存在的玉越屋、春田屋、三鹿屋不断传出管理欠妥,内耗过重的负面新闻,业务量依旧巨大利润却日渐走低,所能提供的帮助,似乎已经比不上界町会合众的高额献金那么明显了。
或许一场改革不可避免。
另一方面,清除了“信长余孽”之后,平手汎秀以幕府的名义,将山城国约五六万石关系清白的无主土地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平手义光,以及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小西行长等人。
除此之外,京都周边的各郡村不是与公卿高官有所联系就是同高僧大德源远流长,足利义昭前几年的巧取豪夺得罪了不少人,平手汎秀慷他人之慨,返还了皇家、公家和五山五寺的大片领地。
这进一步赢得了名声,但也让当地的集权化进程大步倒退了。预计在未来一段时间山城国能提供的兵力最多也就一两千而已,需要额外派遣驻军维护治安才行。当然相比于政治和商业利益,这一点损失不算什么。
在泷川一益和中川嘉俊的官司打完之前,坐镇京都的平手义光除了与各方人物增进感情,还要兼带管理空出来的近江南部空出来滋贺、栗太、野洲、蒲生四个郡。趁机收为“公有”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平手家并不倾向这么做,现在这个局势下没必要为了土地败坏名声。
……
赶在新年之前,做好了内部的奖惩升降安排,家臣们才能安心。平手汎秀写信对家眷说现在近畿比较安全,可以从淡路迁居到岸和田城,然后让儿子留在京都保持存在感,自己却准备回到和泉安然过冬。
表面上的原因是“你刚刚元服,接受了朝廷任命,正是急需积攒资历和人望的时候。”
真实理由则是“现在儿子都成年了,为父操劳半生难道不应休息一下吗?”
于是就这么到了岸和田城,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正好,年初怀上孩子的侧室赤尾菊诞下一对龙凤胎,渐渐为起名感到脑力不够用的平手汎秀考虑到这两个娃娃是在战胜织田,进入京都之后来世的,遂分别称之为“胜利丸”和“京子”。
“吃年糕的是修罗丸,抓着他头发是明美,玩木剑的是梅若丸,正在学走路的是弱法师……”
婴儿在成长期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大半年没见了,平手汎秀稍微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几个娃娃一一对上号。
一二十个妻妾倒是无论相貌还是身体都一如既往。至少白天看起来是这样的,也许到晚上会发现有什么细微改变。
包括二位“新人”,共有六个零到五岁不等的孩子聚在围炉旁边,大一点的满地乱爬牙牙学语,小一点的在乳母怀里哇哇大哭,混乱之中不乏温馨。
虽然想起已经嫁人的雪千代,和过继到畠山家的夜叉丸,还是会觉得稍微有点想念和寂寞的……
整个过程中正室夫人阿犬的神情和举止都很自然从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武家之妻,很正常地迎接外出征战的丈夫回家一样。
除了抱怨“言千代丸怎么就没有回来呢?真是的,男人一长大就完全不顾家啊!雪千代至少还会一直写信”之外,未表露任何不良情绪。
仿佛完全不知道,两个月前她丈夫和儿子的军队,杀死了她的亲生哥哥。就连她自己的地位处境也一度相当尴尬。
看起来她是尽了很大的努力来维持情绪。
但老奸巨猾如平手汎秀者,一眼就看出外强中干,鱼质龙文之相。
虽然言行并没什么太多改变。
以往是真心遵从着武家之妻为人处世的规范,现在是强迫自己遵从着武家之妻为人处世的规范。
平手汎秀感到有些歉意,又有点心疼,却不知道该不该说破。
这患得患失的犹豫了半天,反倒是阿犬浅笑着凑过来,说有事要商量。
平手汎秀心里一紧,竖起耳朵聆听。
却并非他想象的那些事,而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话说纱织大小姐从本愿寺来这里也很久了,您既然让言千代丸在京都元服,那么完事之后就该早点回来完婚啊!现在小两口一个在京都,一个在家里,这多不合适啊……而且,妾身还听说,五德从三河回来,到言千代丸身边去了?这应该不是真的吧?纱织可是已经找我哭诉了啊……”
这话听得平手汎秀直冒大汗。
确实在儿子的婚姻事大上,好像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啊。
而且一时还不好弥补……无论是叫义光回来,还是把纱织送过去,都相当不合适。
只能希望义光那小子在那方面比自己这个当爹的更有数更有节操,不要搞出什么“后果”出来才好……
然后紧接着又一个新话题让平手汎秀更吃惊了。
“还有,近江的京极大人来信说希望将其女献给您作侧室,请问此事该如何安排呢?”
说到这个,阿犬终于卸下一点伪装,语气里表现出淡淡的幽怨之意来。
“这个……我要说我并不知情,听起来就像是撒谎了。但是……”
第五十章 各显神通
转眼到了元龟六年(1573)冬季,初步解决近江的小争端之后,坐镇京都的平手义光遇到的第二个具体任务,是给织田信长修建墓所。
随着明智光秀在大和筒井家落网,信长的尸骨终于得以保全。委屈他老人家在河内国的高屋城呆了一会儿,等待外界的闹腾平息下来之后,送往了京都。
这又是个惠而不费的任务,出篓子的几率约等于零,稍微办得像样子一点就能大出风头。当然实际操作的时候,名义上总要拉着织田信忠、织田长益他们一起来才好。不过大家都知道织田家是戴罪之身,不方便行事的。
初步决定是,在京都附近的本能寺,建立一处塔头,作为埋葬尸骨的正式墓所,此处是信长每次来京最喜欢的居所,也是生前所信仰的日莲宗本门流的大本山。
其次,临济宗有些宗派跟信长关系不错,而且是整个室町时期跟上层武家关系最近宗派,高野山的真言宗则是历来在人们心中有特殊宗教地位,涉及丧祭无论如何绕不开,所以也要修建这两个宗派的灵庙,供奉衣冠和盔甲。
然后也不能只顾唐土传来的佛教,而忽略了本土的神道。信长以前挥师上洛时,曾在船冈山今宫神社祈福,又曾在洛东稻田神社落脚过,那么这两地少不了也得新建分社。主祭物就以信长用过的太刀和弓箭来担当。
最少要有五处香火,是平手汎秀的要求,其余的,只要扯得上关系,就让儿子自行发挥,便宜行事,宗旨是不怕花钱多,就怕花钱少,以此表示虽然不得已反目拔剑作战,但还是深深顾念旧情的。
而且一文钱也不让岐阜城出。
至于织田信忠在美浓、尾张搞几处菩提寺,那是他自己的事。反正也不可能有平手家出手这么阔绰。
这段时间,德川家康给平手汎秀写了五封信——其中两封名义上是给足利义昭的——终于从字里行间,寻章摘句找到“乱党一日不平,天下毕竟难安”的话语,将其展示给左右近臣,挥泪叹道:“虎毒尚不食子,奈何今日别无他选!”于是命德川信康和筑山殿自尽。
顺带一提,就在此前仅仅三日,他在连续生了几个女儿之后,终于又由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妾产下第二个和第三个男性子嗣——没错,是孪生兄弟。
骏河、远江、三河一带,向有嫌弃双胞胎的陈规陋习,纷纷谓之不祥。德川家康只取其一抚养,另一人宣布送入寺社出家,将来不会成为武士。
当然大家都知道,如果出现意外情况,僧侣和神官也是可以随时还俗的。
德川家对尾张下四郡的占据似乎稳定了下来,没有受到太多反对。
这可能是因为织田信忠表现得过于恭顺——他宣布要幽居三月闭门思过,并且要求林秀贞、前田利家、佐佐成政、梁田广正、毛利长秀等人都一齐照做。
然后国政被非常儿戏地委托给了平手汎秀的妹夫织田长益,和女婿佐佐秀成。而前者又因为讨论信长的墓所之事,去了京都。雪千代也因为想要安慰母亲的原因,难得回了娘家,佐佐秀成孤身在岐阜城。
结果正好此时,有个法号“道清”的和尚上门,提出“氏家卜全勾结奉行,伪造安堵账册,私自圈划土地,侵吞本寺领地”的举报。
经由查实,地界确实与账册不符。佐佐秀成果断下令,被侵吞的一百八十石寺社领物归原主,并向氏家卜全没收等额的知行地作为惩戒。
至于那个不值一提的小奉行,只是知行五十石,管理十来个村的低级武士而已,打算是直接处死,连切腹的机会都没给。
毕竟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对这个时代而言,倒也是无可指摘的正确处理方案。
新任为名代的佐佐秀成有岳父在背后撑腰,此时说话可能比织田信忠还有效,理论上说是没人敢不服的。
但氏家卜全立即叫屈,说那一百八十石土地并非私吞,而是以前老主公信长大人口头承诺赏赐的。
“因为讨厌那间寺庙,所以剥夺其一半的领地,交给鄙人。当时没有立下字据但很多人都亲耳听到。”
——氏家卜全原话是这么说的。
确实信长这人经常冲动行事,又厌恶法度和规矩,懒得留下明文,这样的事不少。
没办法,佐佐秀成只能找了一些当事人了解。
结果有的人信誓旦旦说“信长大人确实将此地剥夺出来,赏给了氏家卜全殿”,也有的人断然否认说“全无此事,鄙人没有任何印象”。
佐佐秀成大感窘迫,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双方争执不下,终于惊动“幽居”中的家主,官司打到织田信忠那里。
信忠当时还带着佛珠串,闻言双手合十叹道:“此刻我因戴罪在身,无法亲手令先父安息,已是愧为人子,更不愿听到他老人家打扰安宁的事。请二位看在鄙人薄面上,各退半步如何?那一百八十石所争之地,就划为两半。同时从公帑取出金一百两,二位各得五十,作为补偿如何?”
两边见他态度诚恳,又拿出真金白银,便表示接受。
同时织田信忠又道:“不妨统治下去,领内但凡有此类争执者,请一月之内提出诉讼,过后不再受理。”
接着对佐佐秀成说:“欲彻底平息此类事件,恐怕需要不少花销。但岐阜城已经捉襟见肘,能否委托您向平手家求助呢?”
那种形势下,佐佐秀成感到无法拒绝。
……
几日后,求助的信件传来,平手汎秀见了其中描述,既叹又笑。
叹是觉得织田信忠仿佛一日之间变了人似的,果然不经风雨人是很难成熟的。笑是因为女婿如此智商,雪千代这鬼丫头将来肯定不会受欺负了。
……
再说竹中重治带着南近江诸人去了越前,过程也是颇不平静。
原本石川合战时,越前各余党之中,朝仓景健支持西军平手氏,朝仓景镜支持东军织田氏,二者争执不下,难分高低。
后来信长身死,近畿局势渐渐明朗,朝仓景健一方也自居为胜利者的一员,而朝仓景镜一方不战自乱,军心溃散。
竹中重治拖着病躯,按照平手汎秀之命入越前,朝仓景健虽然不高兴,却也不敢明着拒绝,只能搞小动作而已。
朝仓景镜却是趁机经由竹中重治的路子,请降希望保命,也得到了正式的应允。
然后朝仓景健依然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景镜孤身来到景健的居城,签订了和睦的约定。
但当天夜里,景镜便忽然口吐污血而暴死,尸检怀疑是中毒所致。
这令越前气氛忽得紧张起来。
许多人对这种公然出尔反尔的行为不满,自发联合起来,趁朝仓景健慌乱之时将其绑缚擒获,推举竹中重治来收拾局面。
竹中重治声称不敢接受,致信京都询问如何定夺。
平手义光自然难以做出判断,又转交给了平手汎秀。
平手汎秀干净利索回到:“既然是众望所归,自然责无旁贷,日后北陆之事,便皆问于足下。”
义光还随信提出疑惑:“竹中殿如此偷天换日手段,为何在对阵我家的时候无法使出嗯?”
汎秀则教导说:“所谓调略之道,岂可逆于时势?总是敌将先有离心之意,而后为人所趁。我辈战于美浓,未闻竹中殿寝反一人,惟见丹羽殿屡建殊功,盖因彼时织田富慷,斋藤贫吝,如是而已。”
……
西国也有消息。
是小早川隆景致信给平手汎秀,说现在浅井长政与宇喜多直家已经联合在一起,对“天下大义”造成严重的威胁。
信中详细分析了最近几年西国的一些变故,怀疑这个宇喜多直家是很多阴谋诡计的幕后操纵者——因为他往往是最终得利者。
还暗示说,荒木村重也可能与宇喜多直家有关。
最后就是说明有意跟平手联合起来,一起在来年攻打这个大毒瘤。
……
讲到荒木村重,还有个逸闻。
说是他在城里,搞了一副平手刑部大人的绘像,问家臣应该挂在哪里。某个人提出可以跟荒木家父祖辈留下的纪念物放在一起,结果荒木村重大怒,拍案说:“平手大人是何等英豪?我们家祖祖辈辈加到一起,也不够他老人家的万分之一,岂可同日而语?”
然后专门建了一间新房子,只安置一幅画像,还时时入内叩拜。
此事传开,人人鄙夷,都说他为了溜须拍马骂自己祖宗,实在无耻得很。甚至有不少人说不屑于与他同席参加茶会了。
不过荒木村重的名声已经因为数次倒戈不能黑成竹炭了,债多不愁。
极少数有识之士指出,这厮大概是故意装成一个滑稽的笨蛋,来减轻大众印象中的威胁程度。
……
畿内及近畿的各处,除了大山群绕之中,丹波丹后自成一体不受外界干扰之外,就属若狭武田元明、北近江京极高吉那里最安静的。其他人都在各显神通。
可能是由于集权度太低,下层对领主的变更就不太敏感了。
京极高吉将女儿送到平手家之后,武田元明也送了个堂妹过来,可能是怕显得不和谐。
对此平手汎秀十分头疼,却也不能厚此薄彼。
第五十三章 武士的职责所在
“我不胜酒力先告退,诸位继续,继续,不必再送了!”
铃木秀元哈哈一笑,对着酒屋里面的一干朋友挥了挥手致意,然后扶了一下腰带,大摇大摆地踏步而出。
身后是宽广的门面,崭新的牌匾,殷勤的女侍,酒香四溢灯火通明的铺子,还有好几个屈身恭送讪笑的脸。
虽然半醉半醒,脚下虚浮,但精气神却是振奋十足,甚至还哼起小曲。
足见这段时间他过得相当得意。
自从去年机缘巧合撞破武田忍者的阴谋,被打为典型,从“警视厅”里掉到“亲卫众”之后,四世谱代的铃木小兵卫被赐名“秀元”,从此时来运转,官运亨通。
在平手家的核心体系当中,“佑笔众”是一直在主君身边待命,协助处理文书和礼仪、外交政务,“侧近众”就往往是外放,代表中枢临时管理某些敏感重要的部门,“亲卫众”理论上是保安职能,但也经常接到传递消息和监督巡查的活计,会短期出差。
铃木秀元本来并不算个耳聪目明的人,工作能力只能说是平庸。
但偏偏运气爆棚,捡到了加藤虎之助这个精明强干,果敢善断的小老乡,几次任务中表现优异,得到青眼,渐渐委以重任。
临近年底,他们主从二人,又一次从岸和田城出发,带来几个属下,裹着厚厚棉衣,骑马来到京都,检查当年驻军柴薪冬装是否准备妥当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值得大张旗鼓的小任务而已。
谁知刚刚到场,才拜见了留守京都御所的少主义光大人,并与河田、本多、小西三位见了面,出门即被三五个故交老友围住,不由分说簇拥到新开没多久的高档酒屋里,说要“接风洗尘,好好款待”。
加藤虎之助当即附耳提示应该拒绝。
铃木秀元却是俗人心性,十分喜欢出风头,故作矜持犹豫了一会儿,佯装碍不过面子答应了。
请客做东的这几个人,当年都与他一样是中下层军官,要说交情也没有到很深的程度。过往就算是碰到了,找个路边摊就着腌菜同饮两碗浊酒也就是了,何曾到过像样子的场合?
看着以前一个个言行粗俗边幅不修的袍泽,今天却是堆满了笑容强着过来陪酒,铃木秀元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不过他心里毕竟还存着一丝理智,没忘记赴宴前加藤虎之助附耳说的“我等为监察而来,彼辈无事献殷勤必有内情”的话。
所以酒是喝了,菜是吃了,小礼品土特产什么的,是坚决没有收,推到怀里的女子,也只上下其手摸了一番,没有提枪上马动真格。
最后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醉倒,毅然地坚决提出离去,丝毫不顾挽留,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外面街角不远处,加藤虎之助早等到不耐烦,终于见上司出来,神色稍缓舒了口气,复又冷着脸上前,肃然道:“您最好只吃了酒没有拿什么东西!否则要是明天查出毛病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铃木秀元作为上司被下属训斥,半点不敢发火,反而嘿嘿一笑摸着脑袋打着圆场:“我也不至于那么糊涂没用吧,诶呵呵……”
加藤虎之助无奈摇头叹息,懒得理他,挑了油灯,转身在前领路,没好气地叮嘱:“我们此行出来到僧院借宿是最好的,清净事端少,所以就别找宿屋了,我已经与附近的妙觉寺僧人都商量好了,现在这就……”
走出百十步,转了两个小弯,话还没交代完,忽而听闻有人大声争吵。
“这个桔梗屋,怎么能拖欠货款呢?就算是平手家欠他的钱,那关我什么事?”
“别说了,人家也不容易啊,八百贯的款项只收回四分之一,今年算是白干。”
“可是我跟他签的合同,可没说这个情况啊?”
“但是现在就算拿刀砍他,也未必能拿到钱周转,能怎么办呢?”
“无耻!没想到偌大平手家,居然干这赖账的事!”
“谁说不是呢?非说棉衣烂掉了不给钱,明明我亲眼看到是完好的啊,真过分!”
“奇怪,平手刑部大人,不像是赖账的人吧。”
“唉,他老人家就算是大圣人,也免不了下面的恶代官乱搞啊!”
循声望过去,那是一间半露天的下等酒肆,两个年轻商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大放厥词,老板好像是个中年妇女,过来劝他们不要乱说却被华丽无视。
加藤虎之助见之皱眉若有所思。
铃木秀元却是没多想,他职责所在,听到“棉衣”“赖账”等几个关键词,酒醒了大半,当即迈步过去,张开弥漫着气味的大嘴巴,高声喝道:“本人是平手刑部派下来巡查军纪的武士,你等刚才所说究竟是否属实,快给我细细道来!”
两个年轻商人被吓得一跳,齐齐侧目过来,见此情状俱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那中年妇女店主更是脸色灰败,身如筛糠,下意识跪下来求饶。
铃木秀元自言自语了一句“在街上审案可不方便”,就不由分说地挥手下令,吩咐把两个年轻商人“请”回去。还有女店主和她充当侍者的女儿也顺便一路。
……
起初两年轻人一者佯作恐慌只叫无辜,一者色厉内荏闪烁其词,并不合作。铃木秀元拍了桌子都镇不住场。所幸有人狠话不多的加藤虎之助在侧,手按剑柄三言两语便吓得“来客”们俯首听命不敢造次。
一番详谈,方知面前这两人,分别叫做“冈本二郎右卫门”和“折本孙六”,乃是近畿附近行商的人,数月前将仓库和布匹、棉麻等材料提供给京都制衣匠“桔梗屋”使用,当时未收取现金而是记了账目。
结果到了交割之时,那“桔梗屋”却声称在一笔大生意当中,被平手家坑害,资金难以周转,无法支付欠款。
“冈本二郎右卫门”和“折本孙六”只是无甚权势的底层小民而已,听闻事情跟平手家有关,也不敢妄想有人主持公道,只能自认倒霉,在街边随意寻了馆子,喝闷酒发泄。
那经营小酒肆的孤女寡母作为旁证,复述了年轻商人们持续不绝的抱怨声,可以作为旁证。
听到这加藤虎之助若有所思,眼光闪烁,喜怒不形于色。
而铃木秀元却是醉意全消,皱眉头疼不已。
原本只是喝多了酒意气风发,忽如其来的念头想要“惩恶扬善”,可没想到事情真到自己面前,恰好是自己正要负责巡查的问题!
要说有人在采购过程中欺压商贾,吞没公款……这种事情以往在平手家并不多见,但也绝对存在。可是以往顶多听说有人捞个一二十贯的油水,今日是八百贯货款只给了二百贯,另外六百贯下落不明……
六百贯,等于铜钱六十万文,大约可折合为黄金三斤,在近畿地区能购买玄米一千石,供养一百多口人整年衣食。
一次拿这么多的,可想而知肯定是手眼通天的大鳄,搞不好能与刑部大人攀上亲戚,岂可认真追查啊?
但事情已经到了跟前,若是不查,日后暴露,一样吃不了好果子。
只能怪自己被旧日同僚捧得飘飘然,又多灌了几杯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居然胆敢幻想微服探案的剧情了……
铃木秀元愣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外人看来便是冷着脸不说话,吓得那两商人战战兢兢,以为要被灭口,经营酒馆的母女更是相拥而泣。
加藤虎之助见状自作主张,命人将当事人和见证人全面带下去妥善看管。而后向铃木秀元进言道:“大人莫非担心事情背后涉及什么贵人,因而瞻前顾后?”
领木秀元被说中心思顿时脸红窘迫不已:“我……我岂是这么没有胆子的人?当然……当然多少……当然多少有点害怕,但我犹豫绝不仅仅因为害怕,更多……”
“好了好了……我还不了解您吗?”加藤虎之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叹了气,又道:“其实大可放心,这里面估计不会有什么贵人掺合。”
“噢噢!那就是说,我可以趁机会大出风头,惩治一下作恶的奉行?”铃木秀元顿时眉开眼笑,然后又茫然不解:“但是为什么呢?你怎么知道不会有大人物……”
“很简单。”加藤虎之助指了指西南的方向,笃定道:“咱们主公平手刑部大人,生财有道,又爱惜羽毛。若是他老人家身边的人物要求财,自有更好的路子,怎么会用如此拙劣粗暴的途径呢?我有七成把握断定,这是有人狐假虎威,自作主张。”
“那就好……”铃木秀元点了点头但又忽然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只有七成把握,那就是说,还有三成可能性……”
“世上哪有那么简单可以十成断定的事?”加藤虎之助对此嗤之以鼻:“您好歹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人物,就没有这点胆量吗?”
“我……”铃木秀元无言以对,只能表示赞同:“你说得对,若是战场上这么胆小,还当什么武士呢?这事果然要管。”
他话音落地,加藤虎之助不发一言,缓慢但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心想那两商人可能是故意布局的事情,就先不提了,免得这个上司脑子用不过来……
第六十二章 水患的解决方案
木曾川干支,起自上野群山之尖,历飞驒、信浓、美浓、尾张,伊势五国,乃是本州岛最主要的水系之一,源远流长,经年不冻,水产丰沛,运力充足,是中山、东海一带农人赖以生存的生命线。
入海之前,此河又与长良川、揖斐川合流,汇聚奔腾而下,冲刷出长岛地区的三角洲。坐拥渔盐海贸之利,又有天然屏障隔绝外界影响,
五十年前,一向宗第八代宗主莲如上人的幼子莲淳趁幕府衰微,天下大乱,以愿证寺院家之名,来此开基立派,向周边的伊势、尾张、美浓扩散传教,一路生根发芽,蓬勃生长,极盛时自称有道场过百,门徒十万,可与石山等量齐观。
这个数字当然是吹牛,但能有这么吹的底气,说明多少也有点干货。
后来织田、斋藤等家族崛起,在领内推行集权,愿证寺因上层结构松散,意见不一而无法对抗,势力渐渐减弱。但无论如何,河口三角洲的核心地带依然是牢牢在握。
门徒现在肯定远远不到十万了,大致估计应该在两到三万之间。
只要上层僧侣们不奢求什么“讨伐佛敌,弘扬正法”之类的大志,静下心来安然享受生活,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但身为一方豪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扩张欲望呢?
恰逢令人畏惧的织田信长暴毙,一向宗的亲家平手氏上位了。
长岛的院家和坊主们,心思不免开始活泛起来。
……
“各位!各位!请安静!听我讲!长岛愿证寺的高僧们已经答应了,只要从明年起,每年向他们供奉玄米三百石,腌鱼一千斤,就马上派人修桥补堤!今后的治水事务,也会一直负责下去!其他方面,也会保障我们的安全!这个结果绝对是最有利的!”
揖斐川和长良川交汇夹杂之处,岸边五个村子的长者、富农和过半的壮年男性们,都聚在了一起,泱泱数百人,正在为今年夏秋两季河水泛滥造成的灾害而商讨对策。
众议纷纷,莫衷一是,不断有电子被提出来又很快被否决掉。
这一代三条大河汇聚之地,水文情况一贯十分复杂,说是三角洲,其实是由大小不等的多个岛构成的一大块地域,洪灾是影响民生的头等大事。
提议向长岛愿证寺求助的中年人,精明强干巧舌如簧,名唤中野丸太郎,有水田四町八反(约70亩),是附近颇有影响力的名主和话事人,惯常足智多谋。
他等到前面的办法都被否则,众人心焦不已时,才抛出自己手里的牌,意在一鸣惊人。
立即有个蓝杉壮汉反驳说:“新左卫门你自己信的是一向宗当然无所谓,我是信日莲宗的,怎么能给愿证寺上贡?以后还好意思到庙里去?”
中野丸太郎早有计较,讥讽道:“那你倒是去找日莲宗的和尚啊!那群和尚只收礼不办事,每年的香火钱不如养条狗,狗还能帮着防贼呢!”
蓝杉壮汉闻言大怒,却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须臾又有白发老者摇头道:“听说以前的领主织田信孝大人,又回来得势了,他们家历代,跟一向宗可是不太对付啊。”
中野丸太郎笑答:“您却不知,现在近畿最得势的,乃是平手大人,织田也得听平手的,而平手氏跟一向宗,乃是姻亲!京都东面正在新建的濑田城知道吗?就是平手家少主专门为了迎娶石山本愿寺的大小姐,才动工的!还有两三个月估计差不多了,倒时候有空去那看看,就知道平手氏与本愿寺关系密切,牢不可破。”
白发老者仔细思索一会儿,勉强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又有留着小胡子的瘦小少年提出质疑:“咱们几个村加起来,二千石粮食五千斤腌鱼问题不大。除了贡税之外,倒也还能应付愿证寺的要求。但是长岛真的只要这么一点?没有别的条件?”
中野丸太郎顿时不悦:“你这话,倒像是说我瞒骗似的!高僧们做事你不知道?素来有文书作凭证,到时一对照,就知道具体数字究竟多少,是不是我胡吹大气了!”
小胡子少年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众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则上是没了反对意见。
但具体的细节显然还得商量。
有的人表示物质上的忧虑:“多出一份供奉,倒不至于饿死,但是日子就难过了。可是这水患也不得不除,咱们人力物力又实在不够。”
有的人关注于礼法层面:“要是按您说的这么做,那以后就等于是,既给织田家纳税,也给愿证寺上贡,这日后官司一旦打起来,怕是糊涂不清了。”
有的人着眼分配方案的问题:“给织田家的税,是五个村子各算各的。但给愿证寺的是不是必须一起算?那是平分?还是按人头算?或者按土地算?”
大把问题摆在面前,一半以上是中野丸太郎也无法回答清楚的。
毕竟他也就只能跟长岛愿证寺的中层僧侣拉到关系,真正的上层根本巴结不上。涉及到敏感问题,也是不明所以的。
但这厮平日本来一向就是半瓶水晃荡,仗着在庙里读过书,在村子里好为人师,假装什么都懂,早已积累了丰富的忽悠经验,倒也不慌不忙。
只见中野丸太郎从容一笑,作胸有成竹状,学着一向宗高僧布道的模样,淡定地挥了挥手,高声道:“不要乱,有问题一个一个来!相信我,一个一个解答之后,你们就能意识到,只有长岛愿证寺才是最好的救星了!”
说话时他语气笃定,神情严肃,高举双手,浑身上下充满了救世情怀的光辉,一下子镇住了绝大多数人。
大声的议论和质疑顿时消失,静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礼貌地上前提问。
中野丸太郎面色欣然,正准备听清问题,再展身手,忽而旁边传来人声。
“不好了,不好了!”
“织田家派的人!”
“已经在太平村和大福村张贴公告!”
“马上就到我们这来!”
“最好散开不要被看到哇!”
众人仔细一听,竟全是清脆的少女声线。
再侧首看去,正是几个未出阁的乡村少女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咦,这不是中野大叔家里的五个女儿吗?”
“明明是五个养女……啊,不对,继女。”
“呵呵,亲生女儿也不可能有五个年纪相当的吧!”
“喂,你们就不关心她们说的消息是啥吗?”
“就是,看到年轻女子就忘了魂,回头小心……”
少顷片刻,五个小姑娘气喘吁吁跑到跟前。
中野丸太郎目瞪口呆:“一花,二乃,三玖,四叶,五月?你们来干啥?什么不好了?织田家在太平村和大福村公布了什么?”
“咳咳,是这样的……织田家宣布要维修桥梁堤坝,治理本次水患。但是——”中野一花清了清嗓子装得很沉稳的样子。
“这是好事啊!”中野丸太郎不解。
“但是他们说,为此要清查地产,录入账册!太坏了!趁火打劫!”中野二乃双手叉腰咬牙切齿。
“什么?这可就……”中野丸太郎大惊失色。
“是国府盛种做出了通知,比起外来的织田信孝大人,他这个本地人或许更致命。”中野三玖声音很小似乎有点害羞,但对武士的事情意外地熟悉。
“——这个我回头再了解一下。”中野丸太郎仍心存侥幸。
“还有,一向宗立入禁止,什么的。我们的人也不许进去。指的是长岛的说。”中野四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在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
“这么反感一向宗吗?”中野丸太郎皱紧了眉头。
“欧多桑,必须想办法了,不然明年,饭都吃不饱啊……这绝不是因为我吃太多了!”中野五月攥起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被此事震惊到的众人,无暇去感受五姐妹的可爱之处了,只是面面相觑,如临大敌。
清查地产,录入账册,这对于村民们来说是晴天霹雳。
目前北伊势一带,由于历史原因,集权度太低,贡税主要以“地下请”为主,也就是说,人们以个人身份,或结成民间团体,自行申报纳税额度。
以前的领主们当然不是傻子,也知道有猫腻,可是力量有限,并无深入基层的条件,只要数字差的不太多,就会凑活着予以接受。
比如说,中野丸太郎所在的这个“中野村”,经过多年拓殖发展,实际有八九十户人,粮食产量在五百石以上,但对上宣称只说是四十户,两百石,逃了一大半。
不然凭他的地产,让五个继女吃饱穿暖还是有点吃力的。
相应的,以前的领主收不到太多钱,就拒绝承担公共义务,修桥补堤是从来不会做的,讨伐盗贼也不怎么上心,都需要村民们自己凑钱想办法。
中野丸太郎就多次作为“民意代表”,带着礼品找长岛愿证寺帮忙。
现在的织田信孝,显然是一个比较强势的领主。
尽管没什么硬实力,但就凭他跟平手家少主一起玩过泥巴,这软实力可不一般。
强势的领主要清查地产,录入账册,是自然而然的。
但村民们绝不能接受。
涉及的可是自己的血汗钱啊!世上还有什么问题比钱更大?
沉吟良久,中野丸太郎毅然决定:“诸位不慌!我先搞清楚这事的真假!如果是真的,那我恰恰要找长岛愿证寺的关系,设法解决才行!”
第六十六章 已有行动
中野家五姐妹如愿得到“告御状”机会之时,长岛地区的局势正在迅速激化。
邻近愿证寺的数个村庄之内,征税人纷纷遭到袭击。十名僧侣和上百个村民涉嫌其中被抓进大牢。
坐在神户城的国府盛种判断这属于“检地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小型冲突”,没有放在心上,只吩咐说:“僧人以礼相待,暂且拘禁,若确属无辜,日后遣送出境;百姓可以进行适当的拷问,动过手的一律处死,其他的,服役顶罪。”
长岛愿证寺的证意住持,立即派了坊官下间赖成,带着少量士兵,联络各村的民意代表,摆了先礼后兵的态势,提出要进行“沟通”。
国府盛种不敢轻忽,立即同意,但也暗中调兵戒备。
双方在三重郡附近约好时间见面。
交涉过程中,两边各执一词,分歧极大,完全无法达成一致。
武士一方,认为作为守护之职,对郡内各村各地,享受理所当然的治权,有幕府和平手家在后面背书,进行检地乃是无可置疑之事。
这被看做是得理不饶人,全无慈悲之心。
僧侣和农民一方,本来是不占理的,但不知从哪弄出来几份泛黄的陈旧文书,宣称莲如上人早已从时任侍所所司的一色氏那里取得特权。
这让对面觉得是寻章摘句,无理取闹。
总之,涉及到利益问题,谁都不愿轻易松口。
在本时代的扶桑地区,由于各地集权度天差地别,税务情况也完全不同。理论税率和实际税率有着很大的差别。某些强势掌握了基层权力的大名,会取走六七成的产出,仅留下供民众果腹的口粮。而另一些统治根基薄弱的大名,却只能收到一二成的田税,对下层的瞒报无可奈何。
但村民的生活也不见得就更好。
比如北伊势地区,实际交给领主的比例只有一成半多一点,看上去负担很轻了,但相应的,领主对治安、水利之类的事务就不会太上心,村民们往往需要向附近的寺社定期上贡来保平安,有时还需要自己凑钱雇人讨伐盗贼呢。
国府盛种贸然提出“检地”时,根本没有仔细考虑实际的情况。
他的实力并不足以让百姓们感到敬畏和信任,无法得到广泛的认同。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要与寺社争食。
在三重郡,双方各选出十五名代表,激烈讨论了半天。起初还讲究基本的道理,摆着漏斗,一个一个在规定时间内轮流发言。
但后面迟迟不能达到一致,心浮气躁之下,渐渐变成鸡同鸭讲,乃至人身攻击,互相辱骂,不再顾及任何颜面。
最终不知道是有人故意示威,还是偶然走火,某个一向宗僧兵手中持着的铁炮忽然朝着天空射了一发,巨大的响声同硝烟味弥散开来。
顿时成为导火索,
武士们纷纷拔刀,僧侣百姓们亦不相让,一时剑拔弩张。
前者尽数着甲,全副武装;后者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对峙半天,互不相让,却又心怀忌惮,大声喊打喊杀,辱骂对方八辈祖宗,隔空拼了半天口水,没怎么真正动手,捱到日落,各自退去。
因此并无太多死伤,只有几个倒霉蛋自己太紧张摔坏撞坏了的。
但和平交涉的前景显然已经不再成立。
神户城的国府盛种才觉得不妙,一面赶紧整军备战,一面把织田信孝请出来“主持局面”。长岛愿证寺的证意住持,则是将本地的军政要务委任给下间赖成,亲自出动到石山去寻求支持。
乱象由此为人所知。
乃至迅速传到了平手汎秀和本愿寺显如的耳边。
显如上人刚刚还在吹嘘“畿内有鄙派襄助,定然能保一方平安”之类的,得知此事尴尬万分,恼火不已,决心要在内部进一步加强集权。
刑部大人本也有些吃惊,旋即收到儿子寄回来的密信,说:“得知长岛即将生变,我立即采取行动,虽未及阻止,但应可控制局势,不至恶化。时间紧张,擅自行事,还请父上见谅。”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话说近江莲光寺那边,纱织大小姐一时兴起,接见了五姐妹,耐心听取了长岛地区的诸事。
中野丸太郎却被拦在外面,不允许靠近。因为他一个臭男人,令人见之生厌,看起来远不如五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可爱。
没错,“看起来可爱”才是五姐妹受到破格待遇的关键因素。
纱织大小姐作为一个深闺贵女,自然不懂乡间田亩的讲究。但她自幼受到母亲教导,在庙堂宅府一道,却是颇有天赋。
尤其对于一向宗僧侣们行走江湖的手腕,从小到大可算是听了无数遍的,称得上“家学渊博”。
长岛愿证寺,毕竟只是个分基地,论搞事情的经验积累,哪里能与石山本愿寺的高僧们相比呢?
因此,听完五姐妹的倾诉,纱织大小姐立即意识到。其中是存在阴谋的。
如果是石山本愿寺涉足期间,她大概还要有一番“帮婆家还是帮娘家”的心理斗争过程。
但是长岛愿证寺嘛……
说是一家人,多年在外自行其是,尾大不掉,敲打敲打没坏处的。
于是纱织立即找到丈夫,通报此事,并特意指出,这可能是一向宗和尚惯用的煽动民意手法。
平手义光听了之后,先不发表意见,而是故作疑惑地试探发问说:“你如此交待清楚了,就不怕对娘家不利吗?”
纱织从容跪下回答:“石山与长岛相隔数百里,岂可视为一体?既是长岛涉事,妾身自然一心助您平乱勘正。”
平手义光又问:“若是石山如何?”
纱织伏地不起,镇静自若道:“若是石山涉事,妾身会在不影响平手家大局的前提下,适当略加回护。”
平手义光听了感到满意,学着父亲的样子捋须一笑,伸手扶起,赞曰:“吾妻真贤内助也。”
纱织莞尔浅笑,答曰:“荣幸万分。”
两人间第一次有了琴瑟和谐,鹿车共挽的体验。
来京都团聚才数月,纱织大小姐已几乎不再有什么幽怨之意。因为这段时间足以看清,那个被宠坏的织田家小公主是个笨蛋,只不过仗着青梅竹马的优势,才勉强能得到一个宠姬的位置而已,于正室名分全无半点威胁。
之所以是“几乎”不再幽怨,而不是“完全”,那是因为,纱织大小姐毕竟也还是十几岁的怀春少女。
平手义光稍微思索了一下。
鉴于身边亲信都太年轻缺乏资历和威望,他首先让小西行长做使者,出使神户城,搞清楚武士那边的情况,并警告不得轻举妄动。
然后他找到了从北陆返回长岛,正好路经莲光寺的下间赖旦,命令井伊虎松陪同这名坊官同行,压制住僧侣那边的情绪。
此人下间赖旦,身份十分微妙,他属于长岛愿证寺的坊官,但不是土著出身,而是十年前从石山本愿寺调过去的“空降干部”,这个立场,可以利用。
这两路人马都出发之后,平手义光仍不动声色,吩咐将“上诉”的中野家父女安置好,不透露风声,暗地让平野权平、加藤孙六备好车马,岩成小次郎、户田尊太郎整肃队伍,以便随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