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四征四国,以及木下秀长的忧郁
纵然已经有了“南海探题”的称号,但出于谨慎起见,向四国再次动武之前,平手汎秀依然派了人去京都上下打点铺垫。
结果才得知,足利义昭年前才克服了一切阻拦,下定决心杀死被认为是“义辉公遗孤”的武辉丸之后,幕府内部气氛变得极其紧张,所以暂时无暇他顾。
平手汎秀作为地方实力派,能派个人去京都象征性走一圈,并且对将军大人的做法表明了坚定支持的态度,堪称雪中送炭,顺便提出要征讨四国什么的当然不是问题。
于是万事俱备,东风也不欠了。
军令一出,拜乡家嘉、加藤光泰、松山重治等人清点了五千余众,集结大小船只二百艘,在土佐、阿波交接处的华津滩登陆,名义上接受河田长亲统一指挥,对四国岛上一共十四家冥顽不灵的国人豪族,进行定点清除。
已经是五年以来,平手家的军队第四次踏上这片领土了,三战三捷已经打破了地头蛇们的胆子,因此这群乌合之众完全不敢生出任何一丝聚众起兵抵抗的想法,甚至连笼城的斗志都很缺乏。
他们只是各自化整为零,带着亲信家小,收拾细软金银,逃到地势不便的深山老林里面去,盼望能在避过这阵风头后东山再起。
按照正常的想法,总共一十四家豪族国人,家庭规模有大有小,多则百八十人,少则三五十人,隐藏身份往荒郊野岭这么一躲藏,还真是不容易发现。
毕竟大军所费奢靡,不可能长期在四国岛这穷乡僻壤玩捉迷藏的。
可平手汎秀是下定了决心。
他对将士的交代是:“给你们半年时间,挖地三尺也要把乱党给我找出来!本次行动,除了每人每日十五文钱的常例补贴之外,所有于战时取得的刀剑甲胄,抑或财帛女子,我分文不取,尽皆归属奋战的将士们。”
一般来说,合战时缴获,或者战后劫掠而来的成果,当中最肥美的鲜肉无疑要交到上面,其次是中层武士啃着骨头嚼到一点残渣,底层士兵也就喝点汤,发个几百文,至多一两贯银钱的小财。
这是没有明文书写,却又自成体系的潜规则。
当然也有胆大的人,私自藏下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贵重财物,不过一旦露白,下场可能就不太美妙的。
平手汎秀表示出对物资“分文不取”的态度,就等于说是他身边的奉行、近臣也都拿不到分成,而前线军官和士兵的收成将会大大增加。
以此来激发他们深入到乡村、到山谷、到森林去追踪和搏斗的动力。
听到这个命令,家底最穷,脑子也最灵活的加藤光泰立刻想到一个潜在漏洞,不敢直接向主君询问,却向河田长亲打听询问:“劳烦大人,如果有些无知村民,乃至老弱妇孺,被乱党蛊惑,阻碍我军行事,是否可以……是否可以动武呢?”
很显然,他已经打起了荼毒百姓,杀良冒功的主意。
此等极恶之事,在中世纪的军队里面肯定是屡见不鲜的。
只不过因为平手军中士兵的待遇还不错,普遍不算穷人,便不太热衷于这种性价比较低的“副业”。
本来一般良民身上就没多少钱,万一杀得太狠引起一揆,事后多半吃不了兜着走,何必冒那个风险呢?又不是甲斐山猴子那样,见到半文钱都会眼开的穷光蛋。
但这次平手汎秀特意声明了鼓励劫掠,于是某些人就起了心思。
对于加藤光泰这个问题,河田长亲早有考虑,当即学着刑部大人的样子,淡然一笑,从容捋须道:“我正在进行调查,预计十日之内就可以得出结论。届时会给出一份名册,凡是忠于我家的村落,就记录在案,不可轻举妄动。其他所有不在名册上的嘛……各位便宜行事。当然,如果发现某些村落是假装服从的,你们可以拿着证据向我检举,考察确认后,就有检举者负责捕捉抄没。”
看这个意思,整个阿波、赞岐两国,只要不能绝对证明清白的,都有可能成为目标。
粗略一想,能够绝对证明清白的,估计唯有十河存保、三好康长、香川之景等人的直属地盘了,也就三分之一左右。
剩下的那真可以说是予取予求了。
众将士听闻这条方针,无疑是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不提。
河田长亲心中牢记着平手汎秀的吩咐:“完全得不到劫掠机会的军队很难有未来,但只知劫掠的军队连现在都不会有,二者之间的平衡需要你仔细把握。”
叮嘱到这个程度,很显然已经准备让他彻底独当一面了。
……
另一方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木下秀长辗转反侧数日,终于向平手汎秀坦白说:“有一事,实在不敢欺瞒殿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前些日子,调查细川扫部(细川真之)结党谋逆之事的时候,在下……在下发现有一封信的落款和字迹有些眼熟。写信的人,自称是‘小川屋八兵卫’,但其实这是个化名,真实身份,乃是尾张野武士出身的‘坪内孙七郎’。此人……此人二十年前就与家兄木下秀吉大人很有交情,后来……后来更是成为家兄的心腹亲兵。因此……因此……时至今日才敢开口,还请殿下治罪!”
平手汎秀笑了一笑,没有感到太突然,不以为意地答复道:“令兄木下秀吉,现在不是正在京都,为幕府效力吗?此事既然关系到公方大人,那么令兄的心腹家臣牵扯到里面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未必有什么过于值得担忧的。”
听了这答复,木下秀长低头称是,愁云却丝毫不见缓解。
他内心底,知道老哥是个看似谦逊质朴,实则极为骄傲自尊的人——这种人真的会愿意全心全意地,为足利义昭效力吗?
甚至不惜策动阴谋,来对付平手刑部这么可怕的敌人?
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对。
况且……
见此平手汎秀又捋须温言问道:“小一郎啊!你如此失态,是因为担心日后不得不与令兄为敌吗?”
木下秀长犹豫了一下,五体投地伏下身子,闷声道:“实在惶恐!本来作为武士理应对这种事视若等闲才行!在下……在下的修行实在不足……”
“无需自责。”平手汎秀依然很友好地微笑了一下,“此乃人之常情。若有人能为了所谓的武士之道,完全不顾惜任何情谊,我恐怕也不敢用了。”
“多谢殿下体谅!在下无地自容!”木下秀长依然深深把头埋下去。
“要不这样吧……”平手汎秀忽然想到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建议,“暂时不给予你其他工作了,安排一次到京都长期停留的工作,找令兄好好聊聊,相互了解一下对方的真实想法,然后再来决定,究竟如何选择,才是对你们木下一族最有利的!”
“……对于殿下的体恤,在下感激不尽!”木下秀长终于一脸难为情地缓缓抬起头,坚定地表示:“我不会因为兄弟的关系,影响到这次去京都执行的任务!不知殿下,让我去那里,有何吩咐呢?”
“没必要这么紧张!不是会令你感到为难的活计。”平手汎秀满不在乎道:“你大概也知道,去年出兵与武田交战之前,我们的运输船遭到敌方忍者破坏,造成了严重事故,损失军粮千石。但我借这个机会,与几家商屋合力,巧妙操纵了近畿地区大米的价格,反而赚回来十倍以上收益……具体就不细言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多对我们不看好的,或者是自以为可以投机赚一笔的人,都受到严重打击,而与我们相善的界町商人所获颇丰。津田宗及以天王寺屋的名义,买下了京都附近一个破产商户的店铺和仓库,那里明面上依然保持粮食生意,实际会同时作为我家的联络据点使用,你去那里负责筹备吧!”
“……在下明白了。”木下秀长沉默一会儿又一次伏拜倒地,决然回答道:“这项任务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我绝不会因为血脉之情,将联络据点的机密泄露给兄长的!”
“不必如此,我相信你。”平手汎秀说话的姿态十分随性,但听起来就是有种真心实意的感觉,“对了……刚才说的,那个大米价格急剧升降的时候,虽然大部分京都粮商都亏损了,却也有人大赚一笔。某个叫‘冈本三郎左卫门’的独立小商人,你要好好注意一下!查一下这人身后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势力,如果没有的话,就尝试拉拢过来为我所用。”
如果背后有值得一提的势力,该如何去处置,这个平手汎秀没有说。
因为到那个层面,就是交给专干脏活的部门去负责的事情了。
木下秀长领会了意图,又拜了一拜,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盯着对方的背影,平手汎秀身上的慵懒不羁的姿态尽去,变得严肃起来。
房间角落暗门后面悄然走出五个不起眼的神秘人物来。
领头一个老者对平手汎秀施礼道:“禀报主公,依老夫的观察,木下秀长大人刚才的姿态、神情和不知不觉的小动作里面,没有感受到什么虚假成分。他对我家应该并无恶意,忠心姑且可以相信。”
另外三人一起点头称是。
只有一人不置可否,小声念叨了一句:“主公不是曾说过么?有时候……不是绝对的忠诚,就等于绝对的不忠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兄弟再会
“知道吗?义辉公的遗孤终于还是被斩首了。”
“何止知道,我根本就在场!”
“什么?听说很多武士特别不满,幕府内部气氛十分恶劣,到底是不是真的?”
“嗨,别提了。前天两个幕臣都到我那儿去买布,结果一言不和大打出手,他们人倒没事,却把我店砸了……”
“那实在是太糟糕,这京都治安还能不能指望?”
“你这么快就忘记去年两位公卿被杀的事情了吗?”
“喂喂,有没有这么可怕啊!”
“现在幕府其实很有中兴的势头,按说不至于这样的吧……”
“京都治安出问题的唯一原因就是幕府内部出问题。”
“啥?什么意思?为什么忽然就听不懂了?”
“哼哼,今天我心情还不错就跟你稍微解释一下吧,去年公方大人,他想升官,被朝廷拒绝了,结果呢,哼哼……”
“喂喂,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哎呀,咱们就是酒后闲聊,不会招来什么耳目的……”
“各位!我觉得,这其实跟上是幕府体制的问题,最终吃亏的总是屁民,值得好好沉思一下!想要打破世间不公之事的人,可以跟我来!”
“咳……咳……”
“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啊。”
“嗯,这天气不适合谈京都的事,我们还是说别处的新闻吧。”
“有道理,有道理……”
“没错,我等并不惧怕得罪人,纯粹是天气不适合谈京都的事……”
“那个……话说十日前去了和泉,听说平手刑部又征讨阿波、赞岐了。好像是什么细川扫部作乱的原因。”
“嘿,这可是平手家第三次打四国了吧?”
“是第四次了!”
“我记得他老人家连续三次都打了胜仗,但是每次都没有占领任何土地,而是完成了合战的目标就撤兵了……”
“对呀,平手刑部未免也太过于恪守义理,简直到了迂腐的程度。”
“是啊,没有相应的名分就一寸土地都不取,这种大名,我反正没见过第二个。”
“四国岛上那群乡下人,平手刑部打赢他们肯定没问题的,就是难以根治。人家打输了就会直接藏到山野中去吧。”
“唔,这样一来……从外调集军队搜寻,会耗费大量物资和时间。招募本地人作战,又担心其中有人跟乱党沾亲带故,私下透露情报。”
“我倒是听说,平手刑部这次很有决心,像是要一举解决问题的样子……”
“算了,算了,跟咱们关系不大,还是喝酒,喝酒!这是来自加贺的菊酒呀!”
“说到加贺,我就想起越前。你们知道嘛……”
……
酒过三巡,一众行商们讨论得正火热的时候,忽然有个尖嘴猴腮,五短身材的华服武士昂然踏入,令所有人的声调顿时下降了三度。
毕竟在场的都不是什么有身份有地位的豪商巨贾,碰上个不讲道理的乡野兵痞,砍了也就砍了,不一定会有人主持正义。
进门那人虽然尚未说明来意,但观其形貌颇为猥琐丑恶,类似一只长了猿面,剪掉尾巴的大型秃鼠,不像是什么讲道理的好人。
更别提身后还跟着两个虎着脸的粗豪壮汉。
京都南郊的“赤杉屋”,占了三岔路口的开阔地带,是一间新近开张,但生意极佳的酒屋兼宿屋。
原本,此地曾经有个垄断生意的恶商,靠着后面有比叡山延历寺撑腰,打压得竞争对手不敢靠近,抬高价格强买强卖。后来有了比叡山失火事件,等于是延历寺的面子被平手汎秀按倒地上摩擦,那恶德商人失了靠山,迅速倒台,关门大吉。
现在的“赤杉屋”,却是暗中跟临济宗妙心寺一派交往密切的。
这其中枝蔓交缠利益纠葛十分微妙,远非普通人所能理解,一般的行商或旅者在此处投宿饮酒之时,只隐约能舆论气氛中感受到“现在世道正在变,稍微小心一点为上”,哪里能知晓背后的奥妙?
所幸,那个矮小如秃鼠,还带着两个护卫的武士看上去没什么找麻烦的意图,仅仅是淡漠地往大厅看了一眼,便径直找到店里的侍童,小声吩咐几句,亮出身份,让对方带路去里间雅座了。
酒客们终于舒了口气,须臾后重新开始指点江山睥睨王侯。
……
木下秀长看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一时有无数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斟酌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大哥,你现在也是大人物了,就带着两个卫士,跑到郊外来,是不是有点不妥呢?太不注意安全了!”
“噢?”对面木下秀吉,似乎没有半点心理压力,云淡风轻一笑,从容道:“据我所知,这酒屋的靠山,是临济宗虎哉宗乙大师。虎哉宗乙大师又是平手刑部的座上宾……有点眼色的盗寇都不敢到这捣乱的啦!”
听了这话,木下秀长不由一愣,无奈摇头:“大哥,当年你劝我去给平手刑部效力,是不是已经预料到后面的事?我们兄弟在不同地方工作,不管怎么样,总能对家里有个照应……”
“这你就想多了……”木下秀吉挠了挠头皮,嘿嘿一笑:“我可没能看那么远,就是觉得你去那儿能升得更快而已!本来是想把你推荐给信长殿下作直臣的,可惜……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呀!”
“那真是阴差阳错,巧了。”木下秀长叹道,“现在这个局面,大哥你转到幕府,虽然可以说是在为织田管领办事,然而……至于我这边,平手刑部跟公方大人和织田管领大人,之间关系也是……也是一言难尽的……”
闻言木下秀吉作恍然状:“原来小一郎你叫我来,是想说这个呀!其实你别多想,老老实实办事就好了。我们短期内虽然各为其主,但不会为敌。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就算是以后要敌对了也没啥,以咱们兄弟俩的性格,都是不会当叛徒的,到时候有机会较量一番也不错。”
说到这,木下秀长并不惊讶,但心情却十分低落,连连哀叹,无话可说,举着杯子就把酒水往喉咙里面灌。
见状木下秀吉惊到:“呵!你小子以前不怎么喜欢这玩意儿的吧?现在动作这么熟练?是不是在那边成天花天酒地啊!”
“啊?!”木下秀长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酒盏才反应过来,苦笑道:“平手刑部很擅长这个,堪称千杯不醉,底下喜欢豪饮的人也挺多。我第一次跟同僚一起喝醉是在摄津作战,打了胜仗太激动,后面就慢慢觉得,味道没有以前想象中那么差。”
“好你个小一郎,这事别让老妈知道!还有你爸估计也看不惯!”木下秀吉半开玩笑地斥责了一番,摇头道:“其实我倒还能喝一点,可是织田管领与公方大人都不喜欢。柴田权六那个老酒鬼经常私下搞宴会,不过跟他也聊不到一块去……”
“呃……大哥……”木下秀长犹豫打断对方的话,“你……你说话的时候……你把公方大人,放到织田管领后面,这……这不太……不太合适吧?”
“啥?啥玩意儿?咱兄弟俩随便说点闲话,还讲究个先后?”木下秀吉像见了鬼似的上下打量,而后揶揄道:“你这小子,跟了平手刑部好几年,就觉得自己是文化人了?忘了当年穿着兜裆布在泥巴地里打滚的日子了?”
“这哪跟哪啊!”木下秀长皱眉不悦,“确实是平手刑部亲口说过的,话语的先后顺序,用词的准确性都是很重要的信息,绝对不能忽视!就算我们以前是没有饭吃的穷光蛋又怎么样呢?现在身份地位变了,当然要有一套新的做事办法。”
“别别别!你说得我头都疼了!”木下秀吉扶额叹道,“你这鬼样子回老家去,不知道家里人还能不能认出你来……对了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是去年打仗,路过尾张,顺便看了看父母和姐妹们。”木下秀长尽管不太满意转开话题,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家里过得还是挺不错的,你去年不是托人带了八十贯银钱过去吗?足够他们成天吃白米穿棉衣了!我走的时候也给了二百贯,让爸妈把房子翻修一下,再雇两三个仆役,好好享受……”
“等等等等!”木下秀吉忽然惊愕不已,“你小子,现在俸禄是多少?”
“嘿嘿,去年年底论功行赏,升到两千五百石了!怎么样?”木下秀长颇为骄傲。
“不怎么样!还不到我一半呢!”木下秀吉嗤道,然后皱眉质疑道:“而且还是去年年底才升上去的,先前还不到一千石吧?你怎么那么有钱,一出手就是二百贯?我八十贯都攒了大半年……”
“这个嘛……”木下秀长故作高深,学着平手汎秀捋须一笑,缓缓解释说:“我在平手刑部那边,文的武的事情都做过,经常负责后勤和商业上面的事,发财的机会可不少……”
“那……那你这是以权谋私啊!”木下秀吉顿时怒目:“你也不想想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平手刑部是你能随便糊弄的人吗?”
“怎么就谋私了呢?”木下秀长反驳道:“比方说,别人一千贯才能搞好的普请事务,我七百贯就搞好,然后自己拿一百贯好处,算下来,还替主君省了两百贯才是!你放心,平手刑部多半心知肚明,是默许我这么干的。”
“你……你因小失大了知道吗?”木下秀吉依然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少拿点不该拿的东西,你说不定早就升得更高了!小一郎你就钻到钱眼离去吧你!跟权位相比钱算个屁呀你懂不懂啊……”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这次轮到木下秀长转移话题:“我觉得,咱们啥时候再进一步,有了自己的地盘和城塞之后,就把家里人从尾张接出来,如何?估计离那一天不算太远了。”
“……我看远得很!除非你把这坏毛病改了!”木下秀吉厉声又骂了一句,而后稍稍舒缓,点点头:“行吧,其实去年我就有机会出镇宇佐山城了,不过条件不合适,我推辞了。你那边有把握吗?”
“应该可以吧。”木下秀长道,“四国、大和、河内都安排了代官,下一次再有外派机会估计我就有戏了。”
“好。对了,小一郎也三十了,赶紧得娶个门当户对的老婆才是!否则,好不容易赐给你一座城,结果连个城主夫人都没有,多尴尬呀!”
“侍妾我倒有三个,正妻一时不好找……”
“嫡出的孩子才是根本,这个你得上心。”
“说到嫡出,大哥你,娶了生驹家的三小姐,不是也一直没孩子吗?”
“别提了……我妻妾都十好几个了,耕耘多年居然一无所获……看了大夫说阴阳不调,需要料理,开了十七八种药,喝了大半年也没见起效,唉……”
“十好几个?看来大嫂还是挺贤惠,居然没闹事。”
“闹啥闹啊,她敢吗?告诉你小一郎,女人要靠管教,我每次回家,你大嫂都是跪在门口迎接,等着伺候我脱靴子的!”
“你就吹吧……”
第二十三章 隔河对峙
受到一条兼定、三好长治作乱的影响,四国岛上的气氛变得逐渐紧张起来。身为南海探题的平手汎秀,故意命令中村一氏、浅野长吉二人,状告长宗我部、十河、香川等诸豪族以及汤川、铃木等与力众,无需过分关注京都形势,就地着力解决身后隐患即可。除此之外若乏余力,则先顾自守,不必到近畿汇合。
大部分人——包括了香川之景和铃木重秀,是乐得听命。
但长宗我部元亲以“岂能因一隅之安危而罔顾天下大局”为理由,上下搜刮家臣领民,又找了商家借贷,凑出动员、行船和支应粮秣的资金,发动三千甲士,渡海前来。
看来在九州接触战中输给伊东军,对他还是有点打击的。
另外还有一个汤川直春,很直率地写信说:“我等身为刑部大人的鹰犬就该到近畿的大猎场去才对得起饲料的价值,而不该窝在岛上以野鸡兔子为食。”他老根基在纪伊,调动比长宗我部元亲方便许多,一番尽力周旋,凑到了一千六百人兵力。
十河存保本人没动身,只写了封书信,三好康长倒是拖着老迈的身躯前来报道,身边只有聊胜于无的五百郎党。
由于客观原因耽误,这些人马差不多是在将要出阵之前才姗姗来迟。
其中,被称作“南海探题麾下第一猛将”的“鬼若子”长宗我部元亲受到隆重欢迎,虽然平手汎秀并不知道这个称号是什么时候来的,背后有没有谁在推波助澜……
总而言之——
从和泉的岸和田城到河内的高屋城,距离很快,顷刻可达,大军共计三万八千余,朝发夕至,于七月二十九日午后到着前线。
“东军”大概本就存了“围点逼战”的心思,随即撤销了包围,向东稍退。从旗帜上看是泷川一益所部留在最后面,毫不紧张的徐徐收队。
一片人声鼎沸,旌旗如林,诸将尽皆勒马小心翼翼稳守阵线,不敢稍有疏忽。平手汎秀见状,朗声笑道:“泷川左近殿,真视我等如无物。可有谁不服的,想让他长个记性?”话音落地,须臾却见一直默不作声十分低调的德川信康,慨然出列,抛下大军,左呼右喊,带着数十亲兵,越众而出,向泷川一益所部正在后撤的部队追去。
敌方的断后士兵,可能没想到有人如此大胆,仓促间发起射击并不凑效,被冲散了阵型,顿时不敌,战心动摇。
德川信康一骑当先,孤军深入,策马扬鞭,意气风发。
高屋城中,平手秀益受此激发,亦调遣斗将可儿才藏领百骑从另一方向驰来,与之遥想呼应,逮住腿脚慢的敌方步卒,大开杀戒。
泷川势的断后部队受到连连冲击,没多时分崩离析,阵脚大乱,士卒争相逃亡。
但并未发展成一溃千里的恶性循环。
木全忠澄、泷川益重等人迅速站出来收拢败兵,压住阵脚,展开反击。
德川信康遭遇到排成三列的铁炮兵攻击,左右皆有亲兵中弹落马,不敢再无脑猪突。
可儿才藏的骑兵,被前来支援的前田利家所阻。
一瞬间,双方仿佛心照不宣地回忆起了平安时期选锋单挑的传统,数百骁勇敢死之士不惜性命纠缠在一起,金铁之声大响,不断有洒下热血壮烈战殁。
当然,现今的时代毕竟不同以往,“选锋”尚未决出胜负,东西两边后续部队纷纷加入战场,长柄足轻持着三间枪喊着口号踩着节拍成群结队推进,弓箭手远远地以覆盖性的一齐射击来做支援。一时间鲸波如雷,震得地动山摇,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天上仿佛下起了箭雨,火药味亦弥漫得到处都是。
平手汎秀手中有一万人直属兵力,始终谨慎待命不见出战。织田一方,也没见到柴田、木下、明智的出现。
对峙着互相射击和谩骂了一两个时辰,天色渐晚,方才收兵后撤。
东西二军遂就地布阵。
双方很有默契地,沿着一条小河流分居两侧。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后,斥候回报,织田信长的本阵似乎布置在距离水岸约二十町(公里)远,一个名叫“旭之丘”的小山坡上。
北面是浅井长政军所在,位于两河一山的夹谷中间,按理说是最安全的地带但是也最不方便转移。
南面的谷地,有美浓三人众和南近江人的旗帜,应该是代表了竹中重治在这次政治行动中的存在感。
织田信忠暂未出现,可能被安排在更远处守着背后的路桥。
平手汎秀同样亲自居中,靠着高屋城设阵。
当然还强行拉上了足利义昭。
北面交给了长宗我部元亲,以及汤川直春、三好康长等人。以知名僧院“道明寺”为地标集结。
南面则是德川信康和三云成持。他们赶走了“大黑町”里面的商人,占据了库房和长屋作为阵地。
双方都是以中路为主的配备。
分隔东西两军的,是一条名为“石川”的河流。此川乃是大和水系的分支,流势平缓,河床不深,最窄处仅有十间(18米)左右,最宽处也不超过三十间(54米)。
方圆半日路程之内,两岸有五到七座可用的小桥,对交通来说不存在太多障碍。就算桥梁被毁,涉水强渡也没什么太大的困难。
相应的,这么小的河里行船就很罕见,只有极少量的渔民而已。
两军对阵之处,总体来说还是一片坦途,略有山河阻隔但完全够不上天险的级别。据守仍然具备一定优势,可是强攻也绝非不能考虑的。
……
“真是这些宝贝架好了才让人放心……昨天可是好险!”仔细盯着“片甲车”和“百裂炮”的运输,小西行长抚着胸口摇头,心有余悸道:“当时这些兵器没有安排好,我军人数又是劣势,万一处在下风可能就一发不可收拾……幸好对面没有全力进攻。今天列好车阵,平手军已是不败之地。所以说织田弹正用兵,怕还是有些疏漏……”
“呵呵。”岩成友通捋须一笑,对这位近来变得越来越亲近的年轻同僚解释说:“这可不是用兵的疏漏!您以为昨日织田弹正大举压上,便颇有胜算了吗?”
“难道不是?”小西行长不服:“占了数量优势,又是围点打援,以逸待劳,理应趁我们立足未稳,便寻求速战速决。”
“您的意思,是让他把麾下最值得信任的部队派出来死战,然后,浅井、竹中在两旁保存实力,坐观成败?”岩成友通微微一笑,如此反问。
小西行长顿时哑口无言,良久摇头叹道:“看来我还是太年轻了……照您这么说,对面的织田弹正,是不能冒险发动决战的。然而主公前几日已经说的很明白,他们的后勤远远不如我们,绝对拖不起时间……敌方既不能急也不能缓,那不是我们必胜无疑?”
“这可未必。”岩成友通仰首望天呈现出奇妙的表情,幽幽道:“以前平手刑部大人曾郑重说过,织田弹正作战,最擅长利用天时地利与人和。这话我仔细琢磨之后,发觉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
“天时?天……莫非指的朝廷?”小西行长猜测到:“如今京都毕竟还在人家掌握,莫非会用到公卿们的影响力……”
“其实,让一条权中纳言(兼定)离开京都重返四国,就已经等于是用朝廷这张牌给我们施加压力了。”岩成友通皱了皱眉:“这起码牵制了五千名士兵。”
“地利的话,附近似乎没什么可用的……除了大和水系偶尔会涨潮之外……”小西行长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这可是个大问题!敌方布阵所在,不是山就是谷的,我们倒是呆在平原上……”
“真是有点老了,您不说我倒没想到……这个刑部大人应该不会忽略……不过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待会提一下建言吧。”岩成友通也严肃起来,“不,这就去吧!”
“好好,走走!”小西行长急匆匆迈开脚步,同时又忍不住说:“所谓的人和又是指什么呢?难道是织田家所擅长用的调略手段?”
“这确实不得不加以考虑。”岩成友通加入行进队列,摇头道:“但轮不到我们来考虑。”
“……确实。”小西行长稍有点失落。
少顷岩成友通又道:“忘了跟您通报了……少主告诉犬子,他认为您同鄙人的侄女非常合适,堪称天作之合。”
“……真是不胜荣幸。”小西行长顿了一顿佯作镇定,实则喜上眉梢。
见状岩成友通悄悄一叹,极其轻微地摇头,又补充道:“其实,以平手氏的当下发展势头来看,我觉得您未必一定要执着于在主公身边站个位置……谋求外任一方却也不错。”
“鄙人一定郑重考虑您的告诫。”小西行长连忙止步,恭谨施礼,还调笑了一句:“毕竟马上您就是我义理上的伯父了啊!”
不过,“郑重考虑”有时候就只是婉转拒绝而已。
岩成友通心中浮现一丝隐忧。
但此刻正当战时,无暇分说旁骛,转瞬就扔到一边去了。
第二十四章 水来土掩
“你们二位提醒得很对,可惜晚了一步。”大帐帷幄之内,平手汎秀背对着家臣,捏着军配遥望远方,无奈叹道:“最新消息,织田弹正已经往东面和南面都派了人,在河川上游筑起堤坝来。这确实是我事前没想到的招数。”
岩成友通与小西行长对视一眼,各自震惊不已。
“莫非,我军会在此地迎战,也是在对方预料之中的事情?”小西行长一时思绪有些过于发散,患得患失起来。
“应该不是。”岩成友通表示否定:“河内、和泉诸地的水位都差不多,无论在何处迎战,这水淹之计,都是能用的。除非我们把战线推进到山城、大和去……”
“主动发起进攻,无论在名声还是在战事方面,都是不利的。”平手汎秀眯起眼睛摸着胡须神情十分微妙:“我已料到织田弹正必然不会猪突地向我方车阵发起冲锋……果然他老人家擅长出奇制胜,还真是给我弄了个难题。”
“话说……”岩成友通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开口:“现在已经是七月末了,马上就要入秋,河水泛滥的情况,鄙人觉得没有那么严重,或许并不需要过于担忧?”
“未必,未必……”小西行长眉关紧锁连连摇头:“纪伊、大和、伊势、伊贺诸国交界处,有大片山林,而且一向是春秋多雨的气候。倘若从此开始阴雨连绵,多余的水就会从山上倾泄而下,自东南而向西北,流入大和水系。以前鄙人听父祖讲过旧事,近畿的洪灾虽然比较罕见,但规模可一点不小……”
“但老夫在近畿居住也不少年了。”岩成友通反驳道:“涨水的可能性,也就是十之一二吧,不可能再高。”
“可就怕万一。”小西行长坚持己见:“万一运气不佳,阵线被洪水冲散,敌军再趁势从东南方向高处杀出,那可就是……鄙人认为应该提前做准备才是。”
“此事暂缓议,容我三思。”平手汎秀果断地终止了家臣的分歧,想了想又吩咐了一句:“另外……姑且不要公布出去。”
岩成友通与小西行长虽然各怀见解,尚未分出高下,但不敢违反命令,此时齐齐道了声“是”,然后告辞。
只剩平手汎秀自己左右为难,犹豫难诀。
这件事情暂时没有告知更多人,恰巧碰上岩成友通与小西行长才与他们聊了两句,除了想清楚对策之外,还要考虑如何跟麾下将领们交待才好。
诚如方才所言,近畿地区发生水灾的频率是比较低的,就算“东军”故意筑造堤坝蓄水改变流向,也未必能形成足够规模的洪流。
然而织田信长,并不像是一个会做无准备之事的人。他既然摆出水攻的架势,背后总该是有点把握的吧?毕竟,无需太高的水浪,只要有个二三尺深度,就足以破坏平手军的阵地——特别是车阵,火器的使用也将遭受毁灭性影响。
届时“东军”的人数优势就能够得以发挥了。
话说,去年在三河、远江的战场上,“片甲车”与“百裂炮”组成的射击体系,已经证明了价值,这套昂贵的大号玩具群,令武田家的精锐部队看起来就像是强行挡车的螳螂一样弱小,任何见识了当时场面的人,都绝不会愿意体验那种感觉。
平手汎秀自认为会在阵地战中处于绝对优势,又深知己方最大优势在于后勤,所以这两个月诸般布置,最终都落在“以逸待劳,正兵决胜”的思路上。
现在,咱们织田弹正针对近畿地区的实际情况,想出了如此精妙的应对策略,真令人措手不及,不得不佩服其智术。
肯定不能熟视无睹的。否则士气一定会大受影响。
这种事情不可能一直瞒住。
自家旗本倒还不用太担心,但那些幕府谱代、各地客军以及附属豪族的队伍可不好说。乌合之众是很容易陷入“听风就是雨”这个状态的。
那么,应该派出精兵,干扰敌方筑堤蓄水的计划吗?
这么做的话,过程中一定会暴露出很多问题与弱点,如果不幸遭遇伏击,引起连锁败退反应,可能等不到水攻,就先崩溃了。
不如干脆放弃河内之地,回到和泉岸和田城去呢?
那也有问题。如何在敌方监视下安全撤兵而不被趁机攻打,是一门大学问。何况就算撤回去,也是失却了先机,大大影响士气,同时也不再有战略余地,万一再次作战不力就只能下海到四国,一旦走到那一步再想登陆回来可能就很麻烦了。
简而言之,似乎进退两难。
虽然不知道涨水的概率究竟有多高,最终水攻是否能成功,但至少已经对平手汎秀造成精神与信心上的严重打击,令他不再那么从容淡定。
小半个时辰之后,斥候送回更新的情报。
石川、除川的上游,从旗帜上看,是尾张国人生驹亲正,约有一千五百至三千人,已经初步筑好了堤坝的雏形。更远处,千早川、大津川、一之赖川的上游,则是另一个尾张国人,丹羽氏胜,人数估计是二千到四千之间,进度要慢一些,还在忙着运送土木材料。
见了这两个名字,平手汎秀先是一叹:此二人虽然才具平庸,殊无越众之处,但生性都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想要利诱调略,大概是没有可行性的。
筑堤蓄水的任务,选他们担任,倒也是人尽其才。
但另一方面,这两人绝对称不上是英勇善战的虎臣猛士,最多只能勉强算是合格的将领而已。
可见织田家连连遭到打击之后,人才也变得十分匮乏短缺起来,在次要场合只能启用二三流的家臣担当了。
往日大兵团正面作战,丹羽氏胜、生驹亲正这等人,在友军保护之下多少能立下苦劳,不过斩将夺旗之功是甚少的了。而独当一面,受到强袭之后,崩溃速败的例子却是不少。
倘若选取适当的精兵,隐藏行踪,趁夜突袭,疾进掩杀,或许能一举击破之,然后再乘胜毁掉土木工程,排除威胁。甚至倒过来设法引水冲击东军也不是没可能的。
让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加藤光泰所部出战,抑或是这次赶来助阵的德川信康、三云成持也行,以精锐敢战之兵,袭取上游阵地,粉碎敌方唯一的胜机。
似乎应该这么做才对。
想到这里平手汎秀便打算下令安排。
然而刚刚招了手,心下又觉得总有不妥之处。
根据多年战场经验,以及对织田信长其人的了解,隐隐总觉得,分兵攻打上游,可能才真是中了对方的阴谋诡计。
良久犹豫未定,又连连传来家臣请求禀报的呼唤声,平手汎秀打算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再仔细考虑。
先神色如常,着手处理面前的几件事。
于是花了一个多时辰,检查了车阵的布置,确定了前线军粮的储存地点,惩罚了两名违反纪律的下级军官。
之后回到军帐里,正在吃着晚饭,忽然有武田元明、京极高吉等人紧张不已的赶来求见,见面便问:“刑部大人,听说东军的织田弹正派人占据了上游,准备建造堤坝,积蓄水力,使用水攻?据说是要等到聚满了水,再放出洪流,让石川水位暴涨?那到时候我们岂不是……岂不是有些危险?”
平手汎秀一愣,连忙以“我已悉知,不足为虑,明日便有应对之策”等等虚词应付过去,好好安慰鼓舞了一番。
接着不及休息,又有报告说,幕府的大馆晴忠、上野清延在外等候接见。
叫进来一问,还是问的水攻之事。
于是哭笑不得,将安抚鼓舞之辞再重复一遍,勉强把访客送走。
然后赶紧派人追查消息源。
岩成友通、小西行长都否认有外泄。
忍者队自查,一时也没有看出什么不正常的苗头。
服部秀安和石川五右卫门调查问询了半天,到了午夜才得出一个推测性结论——好像是有一些身份可疑的“友军”,通过递纸条、说闲话、涂抹文字的方式,在四处散播不安定情绪,详实细节还不清楚。
具体是谁就很难查证了。
毕竟现在身边的“友军”有点多。
因此服部秀安和石川五右卫门神色很有点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表忠心说尽快找出来。
平手汎秀当然也对此表示了相当程度的重视。
然而他的表情并不像家臣们那样充满了严峻和忧虑的因素,相反,久违露出了淡定从容,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笑容,断然道:“才刚刚开始建筑堤坝,就传得满城风雨,这说明敌方是生怕我们不知道啊!如果真要玩水攻,就应该反过来,尽量隐藏消息才对。所以我看这所谓的‘水攻’,恐怕是虚有其表的,没有必要花太多心思理会。”
家臣们都有些茫然不解。
河田长亲进言道:“尽管如此,但士卒的情绪怎么办呢?”
“那就陪着织田弹正假戏真做吧。”平手汎秀笑道:“让伊奈、长束他们俩亲自负责监工,赶紧招募民夫,在石川左岸给我修一道土墙出来!”
“这……”小西行长瞠目道:“人家在上游蓄水,我们却在下游筑墙防守?恐怕要花十倍代价才能达成对等效果。”
“无妨。”平手汎秀大手一挥,“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虽然账目已经不宽裕了,但我相信现在这个关键时刻,界町、石山的商人愿意再提供十万贯的贷款。”
第二十五章 兵来将挡
正当石川两侧的“东军”和“西军”为了“水攻”之事而殚精竭虑之时,各地持着不同立场的诸侯也被卷入了激烈的争斗当中。
比如越前的朝仓景健和朝仓景镜互相宣布“取得决定性胜利”,并分别向平手汎秀和织田信长请功,要求给予名分认证以及金钱、物资上的支援。
武田胜赖在东海道布置了两千人作试探,上杉谦信也有再次跨过越中的态势,他们在北信浓和西上野的交战又一次结束了,现在全部打出“上洛讨伐乱党”的旗号,至于究竟谁是乱党暂时还不确定,要取决于后续发展。
相应的,德川家康在远江、一向宗在加贺,则是表现出强硬防守的姿态,并严厉谴责敌军的毁诺行为。
当然,大家都知道,由于秋收将近,组织大军需要更多精力,他们估计不会真的轻易打起来。
西国的毛利家倒是动了真格,吉川元春一万三千人攻入但马,来势汹汹,剑指生野银山,别所长治领七千五百兵,前往妙见山,借地形固守,亦是分毫不让。
孰料,小早川隆景暗中已经说服备前的宇喜多直家,见敌重兵已经离开,方才挥师二万,水陆并进,直取播磨。
留守在室津城的,是别所长治的亲戚淡河定范,仓促间仅有二千余兵卒可用,寡众悬殊,岌岌可危,但他得知城外有众多骑士,心生一计,放出二十匹年轻健美的母马,施展“美马计”,令攻方的坐骑们性起失控,脱缰肆蹄,兵遂不战而乱,自相践踏,狼狈撤退。
宇喜多直家一见风声,便最早逃回到备前,然后还颇有余裕的准备好了营帐食物,殷勤接应了小早川隆景的败军,令后者火冒三丈却又无话可说。
毛利家山阳一路的攻势就如此瓦解。
山阴那边,吉川元春面对易守难攻的地形,也是徒呼奈何,只能把愤恨发泄在周边的一圈支城上面,全部烧毁了事。别所长治的主力几乎没有受到战损。
此役令淡河定范扬名,“东军”的整体气势稍稍高涨。
再到九州群雄,亦都表达了鲜明的立场。而且并非是仅仅借助大义名分而已。
大友宗麟显然对平手汎秀在南海道的扩张十分耿耿于怀,尽管四面楚歌,仍然派遣了三百条船、五千精兵,来到四国岛上,意图协助妹婿一条兼定恢复统治,顺带支持了一下前途未卜的三好长治。
相应的,岛津、龙造寺等却只在口头上指责大友氏,实际忙着在其他战线扩大地盘,似乎是在坐视“祸水东流”。
同样北伊予隶属于毛利家麾下的河野氏,也不可能积极地去跟大友家作对。
由于河田长亲被调走,长宗我部元亲也不在土佐,群龙无首之际,一条兼定获得一定程度欢迎,很快聚起二三千人的“义军”。
负责留守四国西部的是中村一氏,他自己手上自然是没多少兵的,加之任职时间尚短,又不是什么善取人心的豪杰,于此一道,无法与敌人相争。
但中村一氏别出心裁,借助大友军异地作战,四处劫掠,引人反感的事情,巧妙地说动了当地的有力国人众西园寺公广,令这位颇有实力的“文武全才”态度转为平手氏的临时盟友,并成为抵抗军的核心。
同样是被赶出家门的前任大名,与一条兼定截然不同的是,三好长治没有受到阿波、赞岐国人众的欢迎。
一方面是他人望太差,另一方面,也是平手军的威势太深入人心。
三好长治在大友家的帮助下,尝试联系了十几家豪族,然后第二天那十几家就全部跑到浅野长吉那里去通风报信以示忠诚了。
尽管浅野长吉只带了极少的随从,身边兵丁不满百人,看上去毫无任何威胁,但是国人地侍们依然畏之如虎。
五年内四次登陆扫荡,打得阿波、赞岐两国豪族丢盔弃甲,闻风丧胆,再加之平手汎秀作为“南海探题”一直是间接通知,没有实施过严苛的压迫,众人很难生出反抗的想法来。而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人则是出于对个人和家族前途考虑,坚决与过去划清界限。
三好长治忙了半天才找到了两三个支持者,没奈何只能灰溜溜低下身段再去恳求大友宗麟再增加投入,这当然没那么容易实现。
由宇和郡的西园寺公广为中坚,阿波、赞岐提供后援,于是中村一氏和浅野长吉也动员出了数千军队来对抗大友军的入侵。
然后双方在伊予国浮气郡试探性地展开交战,经过两个时辰后西园寺公广寡不敌众,被迫后撤,一条兼定随即紧追不舍,斩获颇丰但自军阵线也彻底混乱。次日凌晨,提前进入林中埋伏的西园寺家臣土居清良,仅带着铁炮兵百人,于大雾弥漫中到处开枪射击,营造十面埋伏的假象,接着趁乱奇袭敌方本阵,活捉一条兼定,令其兵不战自溃。
……
收到各方消息的时候,平手汎秀已经在石川的西岸初步建好了几段土垒,确保就算是洪水来临也能有办法应付。
这期间,隔河相望的两军间或进行了火器的对射,或者小规模突击厮杀,单边已经产生了超过四位数的伤亡,但两边的主帅仍未投入主力作战。
东军的明智秀满一度趁夜色在下游成功偷渡,绕后袭击,烧毁了少量的军粮和物资仓库,但被三云成持及时发现,损兵折将狼狈后撤。
西军的山内一丰也曾借助友军的火力掩护率领六百人越过河流,并在对岸站稳了脚跟,可惜后续增援稍慢,就又被柴田胜家反推回去。
合战开始已经一个月,仍是彼此对峙,寸步难进,打消耗战的局面。
这段时间下来,河流上游的水位没有太过异常的上涨——至少没有涨到足够引发洪流的程度。
生驹亲正、丹羽氏胜所筑造的临时蓄水工程似乎成了无用功。
当然,平手汎秀花费了比敌人多三倍功夫弄的土垒也大概率派不上用场了。但他的财力远不止敌方三倍,所以还是不亏的。
蓄水为兵的策略失效,四国的一条兼定、三好长治又不够得力,掌握着濑户内海水运之利的西军看上去正处于优势。
拥有六七万人的东军完全没有办法跨河去进攻车阵,那等于自寻死路,人数优势难以发挥。后勤反而成了问题。
不到四万人的西军却可以每天都毫无顾忌地吃着大白米饭。
一直到八月中旬,眼看着水攻、四国变乱的话题已经即将冷却,又发生了一宗新闻,说是“三鹿屋”的各地分店,忽然反常地接收到大量以“兵粮券”抵换大米的业务,疑似是刻意挤兑。
同时作为“三鹿屋”主要供货商之一的高野山根来寺派人致歉,说可能无法履行原本定于今年秋后的六万石粮食合同。
这在四下战乱,生产很可能受影响的背景下,就显得是雪上加霜,对平手氏商业集团的信用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商家和町民看到类似的风声,肯定会积极采购囤积粮食来规避风险,尤其是经过了去年的经验教训之后。
如果处置不当,西军可能会面临有钱买不到粮食的窘境。
对于一次接一次的盘外招,平手汎秀终于决定不仅是应对还要反击。
首先他派人在商界传播说:“织田弹正得到京都、奈良等地商人的帮助,是因为许诺得胜后将驱逐界町的会合众,将地盘和特许经营权赏赐给有功之臣。”
这个真假姑且不知,但非常符合情理的谣言,令界町豪商们如坐针毡,中立者纷纷向津田宗及靠拢,加大了对平手家的支持力度。甚至连一向与木下秀吉关系极佳的今井宗久与千宗易也不得不所有表示,来维持在“会合众”当中的地位。
得到更多支持之后,平手汎秀进一步宣布,以糙米每石八百文,玄米每石一贯,白米每石一贯零三百文的高额价格公开向列国商人收购粮食。
尤其是针对山城、大和、近江、尾张等国的中小型粮商,或者村民自治团体。向他们许诺,如果之前与京都的商人签订好了合同,也不要紧,大可反悔了事,把粮食运到和泉来卖出高价即可。其中产生的违约金,平手家将代为补偿。
玉越屋、三鹿屋、春田屋的商人,以及临济宗、一向宗的僧侣们,接收到命令,把平手汎秀的授意带到了东军的身后地盘。
不到十日,双方在经济战当中的位置就发生了根本改变。
现在轮到东军的士兵担心了。
对此言千代丸——现在已经该叫做平手义光,他还不太理解,他表示疑问:“并非所有商人都会被价格与合同约束,总有些人是为了商业以外的原因而选择立场,我们花再大的心思,也不可能真的令织田弹正买不到粮食。”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让他好好再想。
不过,没多久河田长亲就在私下碍不过少主的请求,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确实不可能真的让织田弹正买不到粮食。我们只需要让东军的士兵,觉得他们有可能会买不到粮食,就足够了。”
第二十六章 孤注一掷
八月下旬,到了该要进行农收的时节,畿内的气温日复一日迅速降低,秋风如利刃一般收割落叶,每日太阳升得越来越晚,降得越来越早。
“阿嚏!”
“阿嚏!”
满眼血丝一身疲倦的木下秀吉忍不住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喉中似乎进了什么不吐不快的异物,鼻子也被自己捏得通红。
“救出主公时还是炎夏,转眼便到了寒秋,木下殿大概是忙于公务,居然忘了加几件衣服。”明智光秀敏锐地透过现象找到原因。
“啊哈哈……”木下秀吉下意识紧紧裹住衣服下摆,缩着肩膀尴尬笑了笑:“太忙了,每天都有无数的客人要去接见或者拜访,一时就没顾得上……”
“是这样啊?”柴田胜家这才注意到,顿时十分不满:“你家那位出自生驹氏的夫人未免太不尽责了!有空让我老婆教一教她做武家之妻的义务!”
“没有没有……”木下秀吉连忙否定:“其实,倒是我忙得脚沾不了地,有一个月没回过家门了,经常在外面投宿,也难为她一个人在家里……就算有点脾气也正常……”
“那都是为了正事啊,这女人怎么不知轻重缓急?”柴田胜家依然是吹鼻子瞪眼睛抱怨了几句,然后仿佛想到什么,环视左右,紧走几步,从一个侍卫手里,抽出一条看上去是皮毛材质的物事来,喜道:“家里那婆娘,非说什么年纪大了受不得寒,让我晚上出门务必带上这件毛毯……我反正肯定用不上,倒是藤吉郎你……嘿嘿,年纪轻轻的身体不太行啊!这玩意儿送你了!”
“这就不好意思了……”木下秀吉伸手拒绝,却又忍不住“阿嚏”一声,然后连连咳嗽。
“反正我礼都送出去,要是不收,那就是不给我面子。”柴田胜家态度强硬地把毛毯仍在同僚的身上。
“唉……那就谢您好意……哎哟还挺沉的……”木下秀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
石川以东,织田信长的营帐外面,三个家臣焦急地等待着。
战阵之上的形势,可谓是瞬息万变,争分夺秒的。
然而织田信长的身体状态也是相当不乐观的,前后请遍了京都所有名医,个个都说要静养,不宜外出,不宜见人,更别说率军出征了。
柴田、木下、明智三人花了好几年的心思才把信长拯救出来,正待大展宏图,肯定不能重回隐居养伤的状态,那等于前功尽弃,信长自己同样决计不能接受。但也不敢折腾得太狠,怕真出了什么大问题,弄得万事皆休。
所以近侍说“弹正大人难得熟睡着了,表情十分平静。”他们又没有什么特别紧急需要请示的事情,就决定不去打扰,在帐外安心等候。
然后彼此间先私下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们三个以前同僚多年,关系从没有好到可以如此亲密无间,坦率直言的程度。不过最近却是突飞猛进,彼此不分了。
“真是有愧主公信任!四国的行动,现在已经基本平定了。一条权中纳言(兼定)取得的进展并不足够拖住平手刑部的半只手。至于三好阿波守(长治)更是不堪,基本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木下秀吉摇着头不住叹息道:“我还以为他们多少能有一点作为呢!现在这么无能,简直是浪费了我的大好时间……先是劝服朝廷放人,后又说动大友家出手,可不是那么容易。”
“鄙人亦以为一条权中纳言志存高远,风姿过人,当有一番作为。”明智光秀双眉紧锁,捏着折扇接过话头,“平手刑部力有未逮,长宗我部氏亦已离岛,不曾想到土佐偏鄙之地,还有土居清良这等将才……早知如此,便该提前与西园寺十五将互通款曲。”
“嗯,除了明智殿您之外,竹中重治殿,还有主公,也都认为,平手氏对四国的掌控力不够牢固,是潜在的隐患。”木下秀吉神色复杂地抬起头,幽幽道:“如果只是我藤吉郎判断失误还好说,这么多人都低估了平手刑部啊……真是比我们想象中更要可怕呢!”
“看来我们对四国的信息还是不够了解。”明智光秀反思到:“过去认为,平手刑部四次登陆阿波但又未曾纳入直辖,乃是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如今看来,非不能,实不为也。”
“好了好了,你们……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好在这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一步棋,只是牵制敌人而已。”柴田胜家出声安慰:“日后奋力作战,弥补损失就行了。”
“也只有这么办,抱怨没什么用的。”木下秀吉使劲摇了摇头,舒了一口气,重又道:“不知,其他几条计策,现在是什么情况?”
“唉,鄙人恐怕比木下殿更加无颜面见主公。”明智光秀仿佛是无颜相对,深深埋下头去:“不仅未能成功离间界町商人与平手氏之间的关系,反而……反而……导致近畿粮价有些失控,我军的补给要大费周折。”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木下秀吉顿时色变。
“大约是界町会合众,以及一向宗的人,在四处诱导近江、美浓、尾张、伊势等地的商人和名主将粮食卖到和泉去,并声称平手家会承担违约的赔付。”
“太奇怪了……”木下秀吉难以置信:“虽然津田宗及是全力支持平手刑部,但今井老板和千老板他们应该是倾向于我们呀,会合众三十六人,什么时候能这么快达成一致了?”
“大概是因为,有人造谣说,我们若能在此战中取胜,就会让支持我们的京都商人取代界町会合众的地位。”明智光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太荒谬了!”木下秀吉咋舌:“显然不是真的……等等,您二位的表情……难道这个是真的?”
“也不算是真的……”柴田胜家兴味阑珊地嘟囔了一句。
明智光秀苦着脸解释道:“毕竟我们身处在险恶的形势之下,希望取得支持,总是需要一些打动人心的许诺才行。事先其实一直没有明确说到界町的事,但谣言传出来之后,倒真的有不少京都商人提出希望取代界町的要求……对此只能暧昧不清的糊弄,无论同意还是反对都有极大的问题。”
“所有计策都不顺利啊!”木下秀吉叹息道,“水攻,好像也……好像也不凑效。话说平手刑部直接在石川西面筑起了许多土垒来做阵地,据说请了几千民夫,真是太奢侈了。”
“水攻并不顺利。”,明智光秀接过话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近畿的秋季并不惯常多雨。过去四十年也只有二三次洪灾而已。”
“……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告诉你们……”柴田胜家十分犹豫着皱眉似乎要说些什么。
“告诉他们也无妨。”
——忽然一个嘶哑干涩但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帐子里传至。
织田信长只穿着像袍子一样宽大的白衣——与其说是衣服不合适,不如说他过于消瘦,导致以往的衣服都显得蓬松——被贴身侍从搀扶着,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脸色蜡黄,脚步虚浮,虽然是刚刚睡醒,眼底却尽是倦色,也不知道是没休息好,还是偷偷忙别的去了。
柴田、木下、明智三人见了均觉得担忧,却不敢显露分毫,都装出从容淡定的样子,下拜施礼。
信长一挥手:“不必!”接着又借助侍从的伺候慢慢在小马扎上坐下,昂首道:“所谓水攻,本是诱敌之计。”
“哦?啊……对了!原来如此!属下终于明白了。难怪一直觉得有点微妙的不协调之处!派人做出水攻的架势,是为了给予敌军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派兵到上游处攻击。”明智光秀脸上升起钦佩神色,旋即一黯:“可惜平手刑部似乎比鄙人高明许多,已经提前看透。”
“非但如此,包括扰乱后方,和挑拨商家的战术,好像也都失败了……”木下秀吉小心翼翼地看着信长的脸,说着绝望的话语脸上斗志却丝毫不见衰退:“但我相信主公一定留着后手的吧!不可能轻易就这么被击败的!”
“呵……”信长意味深长地一笑,环视了三名属下的脸,忽又仰首盯着天空,果决道:“如今再进攻,平手当相信我是孤注一掷了。”
“噢?那么就说并不是孤注一掷?”
“啊啊啊!不愧是主公!”
“这样子吗……果然有后手!”
信长顿了顿,稍微平缓一下气息,又从侍从手里接过水杯喝了几口,眯着眼睛盯着天空继续解释:“平手若中计,当然好。既不上当,也无妨。五日之内,当有大雨,彼时便决胜负。”
“是!”
“明白了!”
“遵命!”
柴田、木下、明智虽然并不完全听懂,但感受到信长身上蓬勃不止的斗志和信心,便觉得深受鼓舞,力量无穷了。
当然,若是能解释一番具体的规划就更好。
三人眼巴巴的等待进一步解惑。
而信长忽然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叫奇妙丸……叫信忠过来。我有最紧要之事交待。”
第二十七章 进击的信长
元龟六年(157)八月二十一,凌晨。
河内过,驹之谷。
大雨滂沱,水幕连天,恰如玉珠倾盆,银河倒泄。
织田信忠默默站在河畔之东,睁大乐眼睛,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远去,旋即消失在视野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身边百千名兵将,尽皆是忠勇肱骨,可是心中的寂寞凄凉情绪,满溢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秋风起,乍凉未凉,吹得骨冷。
忽然织田信忠感觉到,这两年在岐阜城自以为殚精竭虑,勤政不辍,只能算无知小儿用来自我满足的幼稚把戏而已,可笑得紧。
跟斋藤龙兴、今川氏真等辈没什么区别。自以为尽到责任,努力协调,其实是舍本逐末,逃避核心问题,在细微处营造“我很努力”的虚假气氛。
英雄豪杰包藏宇宙,吞吐天地的壮志,于今终于略懂了分毫。
往日曾经听老臣们讲述——稻生、萱津、浮野、乃至最重要的桶狭间,织田家一路走来,是如何如何披荆斩棘,步步浴血,才有了后来挥师上洛,睥睨群豪的巅峰盛况。以前织田信忠亦心怀慷慨激昂之意,自以为听懂了。
现在才知道,那时并没有听懂。
“舍生则生,畏死则死。”
只是知易行难而已。
没有见过狮虎长得什么样子的人,自称要“屠狮伏虎”是毫无力道的纸上谈兵。被狮虎咬伤之后,忍着痛楚包裹了伤口,沉默地提着刀继续前行,那才是勇。
“我先走,雨停之后命令诸将进发,你留守见机行事。”
“事若不成,立即用上你姑母与佐佐家小崽子的情面,向西军请降。”
“事成,但我遭逢不幸,便以朝廷名义,废足利义昭,赦免平手刑部,延揽之以制衡他人。放心,平手刑部会接受的。”
“抑或我与平手刑部携亡,则在定好面见天皇之时,杀死浅井而软禁竹中。这个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不需忧虑,以你的往日作风,他们绝对预料不到,你当着公卿百官动手,必然一举成擒。”
“如果织田家有幸在今日一战后,转危为安,武运昌隆的话……你要当心,切莫因为柴田、木下、明智曾经倾力救我,便盲目信任此三人——尽管他们现在确实是毫无置疑的忠臣。那些一直呆在岐阜城,与你同心同德的人,或许才具智计差一些,但在顺境时值得信任。”
“平手刑部虽然在和泉拥立了公方,为何多数近畿豪杰站在我这一边呢?是为父人望胜出?是织田氏的旧谊?还是因为京都朝廷?都不是,唯一原因是他们判断我是弱势一方,他们不愿受到强者的约束。但浅井、竹中加入东军之后,又变成我方势强,于是群雄的心思不免又有微妙变化……这其中的道理,你当然一时难以领会,但日后一定要尽力考虑,没有人能帮忙……”
……
时隔多年,难得一次父子两个面对面,没有任何外人的交谈,一向言简意赅的织田信长罕见地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
字字句句都是他独自在幽居生涯中推演思酌了许久得出来的结论。
没有半点涉及到儿女情长之事。
或许在织田信忠之生母,亦即人称“吉乃夫人”的那个温婉女子过世之后,信长便封闭了这方面的心思。
不管浓姬再怎么受到尊重,那纯属是出自义理层面的原因而已了。
即便是对于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其实不是嫡长只是享受嫡长待遇),恐怕也是视为“事业继承人”的成分要多于“亲爱的儿子”。
见面第一眼,织田信忠便泪流满面,因为他看到老父的身躯在短短几天之内似乎又瘦弱佝偻了不少,神情也是一种让人十分不安的异常兴奋。
一个月前走路都要人扶着的病患,忽然说要上马挥刀作战,可外表完全不像是有任何愈合的趋势……
岂可不令人警觉?
但问候的话刚说出两个字,就被信长强硬而且很不耐烦地一挥袖子挡了回去。
作为血肉长成的普通人,织田信忠内心隐含的孺慕情怀,感到有些失望。同时察觉到巨大的责任感,惶恐到两肩颤颤的程度。
刚才有些话他能听明白,有些话听了解释之后能慢慢想明白,有些话尽管解释了几遍还是没能明白。
但拼上性命,把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脑海里,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又冷又湿又腻的,难受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高兴,感觉心跳得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一样!”戴着与身材不相称斗笠的木下秀吉兴奋地大叫,反正这天气下,也不担心被人听见,“真可惜,当年稻生、浮野、萱津、还有最重要的桶狭间,真可惜那时候不在场啊!否则一定会感动更加激动吧!”
“与织田弹正一道奋战,的确与有荣焉!”一旁的明智光秀,也完全不似往日沉静安宁,而是激动地挥着手臂:“那几次合战的时候,木下殿您至少是织田家的一员,而我甚至还在骏河、越前等地蹉跎呢!”
“啊哈哈,倒也是。”木下秀吉爽朗大笑:“应该问问柴田老哥才对!他是经历了织田家所有大战的名将啊!”
“嘛嘛,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老夫毕竟痴长几岁……”柴田胜家大摇大摆地连胡子都翘了起来。
“但我记得稻生合战当中,柴田殿乃是织田弹正的敌人。”明智光秀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最合适的话。
“唔唔……”
“哈哈哈哈!”
“哼……过桥了,都小心些!”
柴田胜家只能故作严肃状来掩饰尴尬。
不过他也没说错,风雨中的浮桥荡来荡去,路面上又滑得很,说话的功夫,就有士兵一不小心噗通掉进水里的。
幸好水不深,流速也不急,友军及时伸出手,就能拉进来。
大家只是嘻嘻哈哈地嘲笑着变成落汤鸡的人而已,没有丝毫担忧和沮丧的情绪。
队形不可避免的有些混乱了,然而队长、组头们大都极为机警地关注着部下的行动,不时给出提醒,士兵也都具备主动与上官靠拢的意识。
建制与指挥体系始终保持着。
按道理讲,命令部队在下着大雨的秋日凌晨,穿着盔甲向敌方结构完整的阵地发动突击,这在十六世纪绝对是不可思议的命令。
是会被认为“总大将患了癔病”,会引发营啸的恶性事件。
木下秀吉刚刚走过了浮桥,便上气不接下气,不断大声讲话只是为了鼓舞自己。明智光秀竭力保持着形象但没过多久就需要“鬼武者”扶着走了,就连柴田胜家喊话的音量,都远远不如平日那么洪亮了。
如果说他们三个本来就是超凡卓绝的武士,心中燃有远胜常人的火焰,足以克服恶劣天气的话……那么其他几千名默默无闻的兵丁,大概纯粹是出于对总大将的仰慕,才毫无怨言地奋勇进击。
高高扬起的木瓜纹,以及“天下布武”和“永乐通宝”的旗帜之下,织田信长穿着黑系南蛮胴具足,腰配宗三左文字,昂然挺立,身先士卒,是最早一批渡过河去的队伍。
理论上他应该比木下秀吉还要虚弱很多,但表现出来的气势,却比柴田胜家更要强烈三分。挥手拒绝了搀扶,昂首挺胸,一步一步,沉实坚定地豪迈前行,甚至间或还能中气十足地吟诵出“人间五十年”的词调。
统尾张,破今川,取美浓,克伊势,扶公方,摄京都,所向披靡,睥睨群豪,仿佛是发生在昨日,而不是五年前。
他周身百尺之内,对于士卒来说,就是足以洗涤一切疲惫的圣地。
信长自元服之前就不喜欢在城里读书习武,而是整日在外游荡,与尾张各族内没有继承权的次子、三子相伴为伍,亦不反感同毫无身份的破落汉厮混打闹。他能说出每个伴当的出身来历,在任何人手头窘迫时悄然递上援手,以及不修边幅大大咧咧地跑去人家的婚礼上大吃大喝。
这群少年后来就成了织田家的马廻、母衣。
在早期的历次战斗中,信长往往不是运用智计和银钱,而是带着亲信部下们冲锋在前,依靠一往无前的气势击倒了对手。
直到统一尾美之后,麾下已经有了三万以上兵丁,不再需要“御林军”亲自出马打天下了,这段传奇故事才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中。
但马廻众依然作为快速反应部队而起着关键的作用。
如果是一般的征召部队,想要自岐阜城至京都作战,要花两日集结点名,五日行军,总计七天才行。
能在五天内完成就无疑是精兵了,至少是柴田、佐久间、美浓三人众这种程度。
不善治军的林秀贞、丹羽氏胜等人,可能就需要十天。
而信长麾下直属的部队,最快的记录是两天。
那是听闻三好三人众逆袭御所之时的事情。
虽然利用了平手汎秀的诱敌之计,仅靠畿内联军就打退了敌人,但人心依旧惶惶。而后织田信长在三月初八得到消息,初九一早出发,初十傍晚便率领三千人抢先到达京都,如此神速,令人不得不顶礼膜拜。
在织田信忠手上一度沦为平庸的兵将,仅仅是还了个总大将,就又在数十日间恢复了往日的形貌。
能在两日内行进七百五十町(约8公里)而依旧保持着军容的队伍,也一定能在凌晨冒着大雨渡河前进。
对此织田信长深信不疑。
第二十八章 精锐之师
“来来来,给铃木殿再添一杯!酒我们不敢带进来,只能用茶水表示敬意了。”
“客气客气,这么凉的天,能在松山殿您这里喝点热汤,真是再舒服不错。”
“应该的,应该的!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铃木殿把斗笠和蓑衣取下来烘干呀!”
“不用不用,我也不能老是休息啊,毕竟还是带着命令赶过来的。”
“……”
营帐的气氛顿时一僵。
松山重治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声,起身几步,掀开帘子,指着外面的天空解释道:“这种天气,要让弟兄们加强戒备?我实在没办法开口啊,您能否通融一下呢?”
铃木秀元不用看就知道,天上是阴云密雨日月无光,但责任在身,只能硬来:“确实是很困难,但不管怎么说,刑部大人有令,我也只是居中传达而已,没有通融的权限。”
“那是当然,绝不敢对刑部大人有丝毫质疑。”松山重治说了句口不应心的官话,然而摆出一张苦涩不已的脸:“不过,这个天气,敌军不可能攻击的吧!就算真是东军大将发了疯病,非要行动,那也一定会很缓慢,我们只派少数斥候巡逻,收到消息后再集结,也完全来得及啊。”
“这个……这个……这个事情,鄙人区区一介百人番的番头,就不敢多嘴了。”铃木秀元斟酌了半天,躬身施礼,以恭谨而又坚决的态度回应到:“比起松山殿,我实在只是一个毫无才具和学识的乡下人而已,无法做任何随机应变的判断,只知道原原本本的执行命令而已,请恕罪!”
“铃木殿实在言重了。”松山重治伏身恳求道,“请谅解,这个真的有点为难……”
“所以,您这样做,我也很为难啊!”铃木秀元也拜倒在地,却是一字不肯让。
松山新介卫门重治,作为一个表率性质的高级降将,被赐予六千石知行,是指挥一千四百士兵的势大将,身边还有二百五十名私人部曲。
铃木小兵卫秀元,尾张农家出身,连续四代替平手氏扛枪,现在是领有四百五十石,担任亲卫众番头代理,暂时领兵百五十之数,私兵是二十名。
本来是地位相差悬殊的。
但是按照“一门众默认抬高一阶,亲卫众和近习众默认抬高两阶”的潜规则,也可以说,两人身份大致等同,顶多隔了半个层级而已。
从出身来,松山重治是属于“三好降将”,这一派系以岩成友通、安宅信康为首,看起来势力很大,极受重用,又与一门众结了姻亲,但身上带着沉重的历史包袱,总不免心怀忐忑,如履薄冰。尤其是在安宅家屡屡出事之后。
而铃木秀元则是毫无疑问的“尾张原从”,跟服部兄弟、浅野长吉能扯上一些关系,也在一门众面前有个脸熟。这一伙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得志,很少有升到高位的,其实占据了下层的过半话语权,是绝不可忽视的“民意”。
真要争执起来,后者只要一句“老子桶狭间、浮野、沓掛出生入死的时候你特么在哪?”就能让前者哑口无言。
松山重治绝对不是个令行禁止、治军从严的人,没那个本事一声号令就让士兵冒着大雨踩着泥泞巡守,非得自己出面亲身带队,才能勉强压得住军心。要不是对面前这位来自亲卫众的同僚感到忌惮,他实在不情愿受这罪过。
铃木秀元也未必真那么尽忠职守,爱岗敬业,只是半夜接到口谕,不敢不从,连夜冒雨赶了路之后,心里不敢埋怨刑部大人,只想着借上头的命令,故意折腾一下外地人。其实他并不觉得这种天气有备战加强防备的必要。
双方各自假模假样地叫苦,讨价还价了一会儿,最终铃木秀元身边带的那个小孩不顾身份插了嘴:“松山殿下!我们家大人受到命令,可是连夜从本阵不顾风雨赶来您这里来的!难道您的士兵就比我家大人更要尊贵吗?还是说您瞧不起刑部大人的命令呢?”
此言一出,铃木秀元佯作愤怒地呵斥说:“虎之助你说些什么呢!”
内心却是乐开了花。
松山重治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表示:“既然如此,等您喝完这碗茶,天色稍微亮一点之后,鄙人亲自带人出营巡视!这下总可以了吧?”
“实在不好意思!”铃木秀元淡定从容笑嘻嘻施了一礼,然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您真不愧是我们平手家的柱石大将!”
“好吧……六兵卫给我拿家伙!彦十郎赶紧去通知整队!都还愣着干什么啊!年纪轻轻就瞎了吗!”
松山重治指桑骂槐地把脾气发泄在手下身上,垮着脸满目不悦地悻悻而出。
一刻钟之后——
丝毫不出意料,等待着他的是怨声载道,军心沸腾的人马。
四名备大将,十三名番头,四十余队目,一百四十多个组头,一千三百名士兵,勉强结成了几个懒懒散散,松松垮垮的队伍,围在松山重治身边。
甚至都没有小声腹诽,而是纷纷用中等的音量表述不满。
“搞什么鬼啊!”
“这天气打仗是搞笑吗?”
“大将淋雨发烧吧。”
“又湿又冷真难受啊!”
“地面全是泥巴!”
“哎哟刚说我就滑到了……”
“鞋子都难得拔出来。”
“这天气,就连农民都不会出门吧?”
“是啊,当兵究竟是为了啥啊!”
……
此时降雨的程度已经渐渐转小了,天也慢慢半亮了起来,早不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各种各样的言论渐渐能模糊地灌到松山重治耳朵里。令他既尴尬又有点愤怒——老子堂堂六千石武士不也老老实实出来淋雨踩泥巴了?你们意见倒比我还大?
本来是被人逼着勉强才出阵的,但看这个毫无军纪的情况,忽然觉得来几次类似的锻炼可能也不错。
于是松山重治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清清嗓门,开大嗓门叫到:“诸位!敌方的织田弹正是个擅长奇袭的人!所以我们必须去渡河的要冲地段巡守!从现在开始给我把嘴巴闭紧了!现在是什么局面还要我说吗?!将来是富贵还是潦倒就看今日了!这时候你们要是稍微有点志向,就给老子表现得像个男人一点!好了,出发!中村带着你的备队先走!野田你最后!其他的跟紧我的旗帜!”
说完闷头便对备大将、番头们发号施令。
也不知道效果如何,不过至少交头接耳的声音小了很多。众人尽管都是不情不愿,拖拖拉拉,没精打采的,但也算是老实本分地执行了命令。
好歹平手汎秀编制常备军的时候是用了心的,行政人事管理,后勤保障和退伍安排都很重视,尽量让士兵的斗志、主动性与执行力,比同时代的征召兵要稍微强出一点点来。
“留在军队,担任旗本,就有丰厚俸禄,受人尊重的地位,也存在晋升可能性,以及后路保障。但一旦违反命令被逐出,就只能回到原来半兵半民的身份。”——这个观点已经渐渐在和泉为中心的地域里深入人心了。
再加上,松山重治是一个合格线以上的将领,指挥不算太差,赏罚比较公正,也肯冲锋在前,拥有一定的声望。
既然他本人也全副武装地在泥水中一深一浅地艰难移动,而不是躺在帐子里偷闲享受,士兵们也能够跟得上脚步。
“目标是东北方向,两天前斥候回报说那里可能有搭建浮桥的痕迹,我们去那里守备。地方你应该知道,就是废弃龙王寺的对面——”
松山重治向先行一步的头号部下中村高续交待了任务,后者一声不吭就默默地带着人往前走。连“跟我来”之类的话都没有,因为这家伙一贯是靠英勇拼杀的行动而不是喊口号来建立存在感的。
正好补充了松山重治擅长交际而武力不足的缺点。
一旁临时充作“监军”的铃木秀元不由得点了点头——本来只是抱着“给外乡人找点麻烦也没差”的心思刁难而已,可是现在一看,又有点为平手家感到自豪的情绪了。
这种恶劣天气——虽然雨好像小了一点,但泥泞完全没有消除——还能如此轻易地按照命令走出营帐,应该算是天下难得的精兵了吧?
带着这种心情,铃木秀元看着友军走了半天,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小人了——明明处在这么强势的平手氏集团,怎么能老想一些本地人外乡人之类的破事呢?应该更有志气一点才对。
当然东军的织田弹正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铃木秀元并没有觉得对方是旧主而有心理阴影。他没有做过织田家的直臣,而织田家又不是什么世代执掌尾张的名门,所以双方几乎不存在什么名分。
要说的话,几十年前平手氏跟织田氏一样,都是斯波家的奉行呢……
他摇头晃脑地乱七八糟想了半天才打算回去复命。
然而刚一转身,忽然从东北方传来巨大的喊杀声,令人大吃一惊。
第二十九章 狭路相逢
被誉为“石川之战”的合战已经持续了二十多日。经过这段时间的试探**锋,双方对于临河一线的布置已经彼此了然,但都没有无法深入到后方。
总计超过一百町(11公里)的水岸不可能处处布防,肯定是有主次缓急之分的。
幽居三年,除了抬头望天以外基本无事可做,又加上关节伤口处对阴雨寒冷天气的格外敏感,如今织田信长对近畿的气候可以说是颇有一番研究,他提前预料到可能存在的降温和大雨,从四个不同地点布下疑兵,佯作攻势,然后亲自带着最值得信任的部队,在第五个真正的突破口展开行动。
河流的下游处,沿着“西军”左翼与中阵的空隙处,“东军”挥师七千,借着尚未彻底完成的临时浮桥,强渡越过了石川,在名为“龙王寺”的废弃僧院处登岸。
此处原本应该由淡路国众野口长利所率领的一百五十人暗中驻守。但这家伙见风雨极大,过于疏忽,又忍耐不住,便回到破庙里呼呼大睡了。
士兵们上行下效,见贤思齐,也是尽可能的偷懒摸鱼。
石川五右卫门所部的忍者倒是还保持着一定频率的出勤,但被几处疑兵吸引了过多的注意力,没有太关注这一片。
直到平手汎秀从直觉中感到一丝担忧,又在复杂情报的蛛丝马迹里面找到不妥之处,才临时派了人发布新的命令。
织田信长率军渡过河口,见数百步外,视野极好,一览无余的废弃寺庙中毫无动静,大笑顾左右曰:“人言平手刑部为稀世智将,以吾观之不过如此。若在此处设兵,我军岂有奇袭之理?”
为防止破庙中有避雨的流浪汉走漏偶然消息,仍令木下秀吉、中岛秀政、金森长近等,率部急进,围住去路,入寺中搜查,吩咐说“杀掉一切可疑者”。
寺中守兵被响动惊醒,惊慌失措,想要抵抗却根本来不及穿上盔甲,破门跳窗往外走的途径也都被封死,顷刻间全军覆没,剩余二三十人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木下秀吉见之也大吃了一惊,连忙回报上去。
闻言织田信长神色稍异,继而又捋须冷笑:“原本平手刑部并非是不知兵,而是不知将!这等失职无用之辈,却也留在军中作甚?”
接着铁青着脸肃然到:“此战无需挂念首级更无暇照看俘虏,寺中敌军尽皆灭口!”
木下秀吉毫不犹豫答了声“是”,干劲利落地动了手。
然后就在破庙周围休息片刻,让部队恢复体力,整理衣装,再吃一点被雨水浸透的干粮充饥。
安营扎寨是不可能的,也没有明火。但士卒们并未有什么抱怨,只是默默地以番队为单位,聚集蹲坐在一起,蓄力待发。
织田信长略略清点了一下人数,得知出发的七千二百众,尚有五千左右还保留着建制,其余的皆不知是掉队还是走散。
众人知之,忐忑不安。
唯织田信长笑曰:“昔年桶狭间仅有二千壮士随身,今有数倍,足矣!”
明智光秀顿时意气风发,慨然到:“看来现在亦当直取敌酋!”
织田信长摇头:“彼时深晓今川本阵所在,今日却难断平手将旗何处。宜可见机行事,另择巧径。何况……”
“何况”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而是转身开始发号施令,让柴田胜家、蜂屋赖隆、野野村正成、福富秀胜等人前驱沿河向南方袭击。
并难得一见地向家臣做出解释:“前番已知,那里是三好降将松山重治列阵。此乃是平手旗本众最弱一环,势必无法顾应侧后。尔等一击得手,驱其溃逃四散,自然令西军士气动摇。”
诸将慨然应诺。
此时大雨渐渐转小,天色渐明,已经能够大致辩清前后左右的情况了。被点名出列的将士们沿着织田信长刀刃所指方向,呼啸而去。
虽然已经成功过了河,但接下来的路程,其实仍然是很难走的。名为“石川”的河流两岸都是乡村区域,没有任何有所整备的,稍微像样子一点的道路,面临大雨的冲刷,很轻易就变成一大块状若沼泽的泥地。
可是织田一方的郎党们生龙活虎,士气爆棚,踩着烂泥前进也是如履平地。
他们一路上唯一遇上的敌军,就是在废弃的龙王寺里的一百多个淡路人,尽数见诛,未能将消息泄露出去。如此推断,此次奇袭计划应该还没有暴露。
众多士兵和低级军官相互之间以“这又是一个桶狭间”来相互鼓舞。感到与织田弹正一道作战是如此的与有荣焉,对于即将到来的晋升和封赏机会深信不疑。
高层们当然知道,平手汎秀谨慎地拱卫着本阵,并未漏出任何弱点,所以跟今川义元那一次很不一样。可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必要传达下去啊。
让士兵们带着必胜的信念上阵有何不好呢?
柴田胜家带着这样的想法,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虽然已经呼吸困难,两腿麻木,依然精神健硕,半点不肯承认气力已尽。
毕竟是年过五旬的人了,再怎么也不可能跟年轻小伙子较量膂力。
由于渡河路程太过麻烦艰难,基本上是一匹马都没法带,柴田胜家又决计不肯接受搀扶,更不要说被人抬上轿子,宁肯拼了老命坚持。
若非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情况更差,更加狼狈,而其他人的象征意义又不足够,信长也不会点了他的名。
在之前的连续试探过程中,柴田胜家对西军的最前线布置早已了然于心。他一边用尽意志力来迈动双腿,一边计算着行军的方位与距离。
总计大约两刻钟不到一点,应该就可以攻入敌将松山重治的营地,希望对方果真缺乏防备,能够一击制胜。然后驱使溃兵,进一步瓦解西军在岸边构筑的阵线。那么东军后续部队就可以从容渡河前进,充分发挥出数量上的优势。
——保持着乐观的预期,柴田胜家才觉得脚步稍微轻盈了一些,由“灌了一千斤铅”下降到“灌了五百斤铅”的程度。
但忽然前方的动静打破了他的畅想。
“有敌情!”
一个眼尖的亲兵隔了老远看出不对,立即大声报告,然后毛受又兵卫赶紧向上通知,询问如何应对。
雨虽然小了天还是阴沉着,时间也才是大清早,谈不上亮堂,不过两支大部队打上照面,依然能够彼此辨认出来。就算看不清旗号,是敌是友心里也大致有数。
平手一方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疏忽防范,等着你来偷袭,而是派出了巡守的队伍!
士兵们见到意料之外的敌人,不知情的有点混乱,不过基层军官们甚为得力,约束住手下,掏出兵器保持警戒,打足精神等候命令。
柴田胜家顿时大惊失色,仓皇不已,一下子失却了方寸,以为粗略泄露,中了将计就计的圈套,必败无疑。
瞬间甚至有天意难违,人力有尽,干脆自刎了事的想法。
但他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革,胜败转折的事情见得多了,只乱了一小会儿,便强行使自己清醒下来,定睛细看。
这一看,先是疑惑,继而深深舒了口气,庆幸不已的笑出声来。
原来,面前这队隶属于“西军”的部队军容极乱,拖拖拉拉,阵型稀疏,战意全无,尚未接敌已经是号令不一,有的茫然向前,有的下意识后退,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见状柴田胜家又生出最后一点气力来,高呼一声“杀敌!”,带头举着太刀往前猛冲。
他周围的亲兵、近臣随即踊跃跟上。
这大雨天气,铁炮、大筒、强弓、焙烙等等都用不上,枪阵在泥地也很难展开,唯有白兵肉搏受到的影响最少,柴田胜家一马当先,冲锋在前,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手,其实是十分安全妥当的做法。正应了“舍生则生,畏死则死”的兵法大道理。
对面的平手军队却似乎被人下了咒一般,迟迟没有将领出来组织应对。
第三十章 当机立断
松山重治的部队虽然迫于命令,勉强在雨中出阵,来到了河边的平地,去执行“巡守”的任务,但实际上他们对敌人的忽然出现,仍然是没有半点思想准备的。
对面的柴田胜家、蜂屋赖隆、福富秀胜、野野村正成等人,曾经作为织田信长的麾下战将,享受过许多辉煌胜利带来的勋绩与赏赐,后来又一度陷入无数或明或暗的掣肘之中,有力也使不出来,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败。
如今他们就像是久经饥饿的山林野兽,重新闻到了新鲜血肉的滋味一样,充满了择人而噬的强烈欲望。
而松山重治以及他的一干部下,却已经好久没有打过硬仗,习惯了顺风顺水地跟着强力友军背后,收拾一下残敌,分点肉汤喝即满足。
甚至再说深远一点,他们以前为三好长庆效力的时候,虽然转战列国,征伐多年,却也一直没有当做是最精锐部队来看待。
统一的装备,及时的军饷,充足的后勤,优渥的保障——这些制度的存在,足以让地头、浪人和农民变成合格水平的军人,能够在顺境下的战场中从容行动。但更进一步,从合格变成优秀,变成能在逆境下独当一面的铁军,仍是不足够的。
对于松山重治所部而言,反正上头有平手刑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后面有界町、岸和田城提供的银钱保障,又能使用百裂炮、片甲车、国崩大筒、南蛮船之类威力无穷的军械,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活计自有“鬼童子庆次”以及拜乡家嘉、疋田景兼、山内一丰、加藤光泰等人承担,咱们何必去操心?
——虽然是以寡敌众,虽然是与堂堂织田弹正对阵,虽然是被收到了“出阵巡守”的任务,但是将士们的心里状态并没有调整过来,松惯了没那么容易扭紧。
于是,如今骤然与意料之外的敌军狭路相逢,自然是仓皇大乱,茫然不知所措了。
尚未接战上去,便有人惊呼:
“敌军怎么过了河来了?一定是冒着雨夜发动了奇袭!不可硬拼,赶紧后撤,赶紧后撤啊!要不然都得死在这!”
旋即响起反对的声音:
“撤什么撤?往哪里撤?你看看这泥巴地,跑得快吗?倒不如列阵一战,还有机会,你看对面也是仓促跑过来的!”
话音未落那边又继续争论:
“对方不一样要踩着泥巴地吗?赶紧往回跑,处在同等地势,还有机会活命才是!”
另一方不依不饶:
“别忘了我们带着命令出来,是要巡守岸边可疑地点!现在敌军已经渡河,我们已经失职,再不战而走,将来怎么交代?”
然后是冷嘲热讽:
“要上你上啊!你看看对面那些都是什么人?柴田胜家、蜂屋赖隆见识过吧,跟豺狼野兽一样凶!我宁愿事后受处罚也不想死在这!”
“胆小鬼!”
“白痴!”
……
部队陷入彼此埋怨,不知该走该战的混乱当中,是该松山重治端当机立断的时候了。但他左顾右盼,大汗淋漓,面色惨白,茫然无状,像是喉咙里含了石头一样,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不说出来。
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柴田胜家所部从几百步外踩着烂泥地冲锋过来。
然后身边有的人听不到指令已经偷偷在后跑了,有的脑门一热擅自决定迎战,更多的跟势大将一起呆滞着不知所措。
松山重治内心也隐约明白自己并非一流的战将,只是不愿意公开承认出来。
但今天真是无可辩驳了。
他脑子空空,毫无反应地愣了一会儿,接着好不容易觉醒出来,又在迎战和逃命之间犹豫不决,直到敌人冲到面前,发现来不及多想,只能咬紧牙关,下意思喊了一声:“迎上去!”
然后有一部分士兵按照命令投入了战斗。
也有的原地彷徨不动,甚至往后畏惧退缩的。
隐约能听到“真的要在这里打吗?”“根本不是作战的环境啊!”“死在这里可真受不了……”“对面好像是柴田胜家啊!那个很可怕的柴田胜家啊!”之类的种种抱怨。
本来松山重治意识到自己应对失据,大为恼火,打算亲自上前搏斗挽回颜面。听了周围低声议论之后,才又想起危险之处,脚下不禁一慢。
然而刚刚才叫士兵们作战,也不能朝令夕改的这就吩咐逃跑呀!
况且事后论罪不好交代……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之际,两军最前列的勇士,已经互相持着白刃拼杀到一处去,金属碰撞、血肉撕裂和伤者惨叫的声音瞬间盈耳。
虽然受到奇袭,士气远不如对面,毕竟还是得到妥善维护的军队,总有些精英能撑住战局,不至于立即崩溃。
不过松山重治看清局势后,心下已经觉得不太乐观。
……
稍远之处,身为传令兵,隐隐兼带了监军身份的,是亲卫众代理番头铃木秀元。他的见识和履历,可就远远不如三好家旧将的松山重治了。看了织田一方的奇袭部队之后,是完全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慌乱之中,完全镇定不下来。
他不仅心碎胆裂,面无血色,甚至仓惶到抓住左右亲随的胳膊连连跳脚,口中语无伦次地不断蹦出极端愚蠢的词语:“东军……怎么就这么……织田冒着雨……奇袭……什么时候渡河的……这可糟了,失职啊!……松山殿怕不是对手……这麻烦可大了……那是柴田!我认识!不仅是松山殿失职我也失职!哎呀哎呀有人要跑,输定了!事后处罚事小,万一吃了败仗可……”
所幸的是,他身边带的那个刚成年的小孩子倒是很有胆色,只扫了一眼,惊而不乱,迅速抓住铃木秀元的胳膊,厉声打断到:“铃木殿不要浪费时间!赶快将此信息回报给刑部大人,才是头等要务!走晚了我们大概也走不了!”
“诶?虎之助你说要赶紧跑!”铃木秀元如糟了当头一棒,浑浑噩噩,“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被称作“虎之助”的少年十分坚决地再次打断:“东军明显是趁着雨夜,从薄弱处渡过河口,前来挟击,派的一定是最勇猛善战的兵士,以方才我们所见到的军容,松山殿势必要败!但好在我们提前撞破了敌情,应该赶紧通知本阵的刑部大人,让他老人家决断才是!说不定可以尽量避免损失!”
“可友军就……”铃木秀元仍然有些犹豫。
“松山所部在此拖住,正好让我们及时送回情报。”虎之助的语气冷静而又无情,“您再拖拖拉拉,松山殿说不定就白死了!”
“……好吧……”铃木秀元终于点了点头,开口又道:“那就……”
“别的话以后在说!”虎之助毫不迟疑地第三次打断,并且紧紧拉住上司的手腕,撒开双腿大步往回疾走,没有给再次开口的机会。
另外两个年纪稍大,地位稍高的随从,那是比铃木秀元跟慌乱许多,心里本就空荡茫然,没有任何主意,只知道沉默不语地跟着跑了事。
对于年轻的虎之助占据了主导地位,是丝毫没有反对意见。
“话说……喂喂,虎之助跑太快了吧?”铃木秀元一边喘着气一边还忍不住喃喃自语:“你小子……呼……呼……你小子,叫加藤……大名……大名叫什么来着?看你……你这样子,说不定……很快就能……就能出人头地啊!不必要像我……三十多岁才靠运气……呼呼……慢点我赶不上了……”
被强行拽着跑出两刻钟,加藤虎之助自己也稍有些累,这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背后看去,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动静,身后没有跟得上来的人。不知道是跑出去了太远,还是那边的战场已经结束。更不知道松山重治所部一千多人怎么样了。
只能从空气当中,闻到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血腥味——又或许是心理作用。
深呼吸了几下,来不及仔细分辨,加藤虎之助便果断起身道:“好了,此时不容多休息,加把劲,再有两刻钟,我们就能抢先把消息回报给刑部大人!这不仅对战事很关键,对我们自己来说,也可能是个露脸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令其他几个人有些意动。
第三十一章 久违的失利
“果然织田弹正还是发动了雨夜的奇袭吗?如此的魄力,终究不愧是织田弹正啊!”接到消息的平手汎秀脸上稍微有一些惊讶,但更多的感慨的情绪。他随手握住军配把玩了几下,摇头断定说:“看来松山重治所部多半要溃退了,那么接下来加藤光泰多半也难以坚持,会让出河岸的防线,于是东军可以安全渡江过来,如此……”
见此前来禀报的亲卫众番头铃木秀元趴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动静,生怕发出响动,打扰了主君宝贵的思路。那可担当不起。
他本就跑得精疲力竭,汗出如浆,现在更是把脸憋得通红。
而更远处的年轻小伙子却要镇定沉着得多。
一方面加藤虎之助看到自家总大将不慌不忙应对自若的样子,对前途感到乐观。另一方面,他也觉得有点可惜——既然敌方的奇袭在意料之内,那么特意赶回来报信就算不得很显眼的功绩了。
主位上平手汎秀稍微思虑了一会儿,没有急着给出命令,而是又回过身,向面前这几个传令兵询问了一番详情。
可是,铃木秀元本来口舌就不太敏捷,此刻又受到极大的冲击,心惊胆战之下,竟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结巴了半天,也讲不明白。
除了“织田弹正”“柴田左京”等几个名字之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说不出。
后面两个年岁较长的士兵,更是一脸的懵懂慌乱,不知所措,让人压根没有找他们提问的欲望。
倒是有个生面孔愣头青,看着五大三粗,不修边幅的样子,虽然埋着头双肩也在颤抖,目光却忍不住向上飘,似是跃跃欲试,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
正好铃木秀元的回答极不让人满意,平手汎秀觉察到这点少年意气的心思,便点那人出来答话。
那年轻武士慨然应诺,拔地而起,深吸了一口气,瓮声道:“禀报刑部大人!鄙人在现场好好观察了一番,首先东军是从浮桥渡河的,具体位置,应该就在战场北面不远,隐约还能看得见水中的一段……他们过来之后,应该是包围了废弃的龙王寺,那里似乎有很多尾张人和美浓人的旗帜树立,是个落脚点吧……估计奇袭队的规模在三千到六千之间,是织田弹正亲自上阵,所以士卒身上可以感受到斗志……向南的话,大概是有意攻击我方巡河的部队,然后接应主力军势全面前进……”
此人声线略显稚嫩,似乎还没有完全结束变声期。
他的话中包含了很多的有用信息,不过整体上依然是十分凌乱,充斥了一些过于轻率的推测乃至臆想之处,对现场的还原性不够,称不上是个优秀斥候。
然而如此年轻又未经训练的人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
平手汎秀微微称奇,指着那个“童子军”询问到:“你姓甚名谁?是何人之子?来自何乡?什么时候录入了我军?”
话音落地,少年愣了一愣,继而大喜,下拜道:“在下加藤虎之助,是尾张爱知郡人士。家父名讳‘长四郎’,以前是犬山下野守(织田信清)麾下一名足轻。后来下野守被织田弹正所攻灭,我们全家就只能搬回老家务农。去年有幸遇上铃木秀元殿,才得以从军!”
“这样吗?”平手汎秀听了少年的名字,稍稍一惊,而后脸上泛起奇怪的笑容,恶趣味地问到:“话说你久居尾张,要扯关系出仕的话,不至于非得到这来吧?”
“呃……”加藤虎之助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答道:“听家母曾说,与木下秀吉殿的大姐是认识的。不过人家是奉行官,我却是没读过书只知道打架的……”
“这就对了……”平手汎秀点了点头又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福岛市松的?”
“福岛……市松?并没有印象……”加藤虎之助一脸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铃木秀元连忙忐忑不安地上前解释道:“禀报主公,这孩子是我表姐夫的侄子,去年跟随您老人家抵抗武田,途径尾张老宅,我看他是个打仗的料,家里又穷苦,就带出来想帮帮忙……”
平手汎秀哈哈一笑,说了句谁也不懂的“有意思”之后,没再继续计较,而是将军配指向前方,开口道:“加藤光泰和香西长信大概情况会比松山重治强一些,应该可以顺利执行预定的计划。不过以防万一,各个方向都应该派人保持联络才是。这个任务……要不要交给你们呢?或者说毕竟很累了就换人试试……”
“请交给我们!”加藤虎之助如同见到鲜肉的小狼狗一般双眼发亮,浑身激动地快要蹦起来,“刚才给您禀报消息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休息了!而且外面雨水正在减小,或许已经可以骑马!”
铃木秀元暗暗叫着苦,但这种情形下,哪里敢拒绝呢?
……
顷刻之间,胜负已决!
柴田胜家尽管做出身先士卒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的猪突上前拼杀。
毕竟年纪不小了,没那么冲动。
他只是冷静地在卫兵们的团团簇拥之下,观察局势,发出指令,起的是提振士气和明确方向的作用。
这次遭遇战进行的十分顺利,压根没有到需要亲临一线的程度。
对方大小、颜色和规格都基本统一化的精良装备,让柴田胜家都感到深深嫉妒了。部分士兵表现出来的斗志与纪律性也很值得称道。可是,将领素质的差距决定了战斗的结果。
作为统兵接近二千人的势大将,松山重治既没有第一时间决定后撤,也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短暂但却致命的犹豫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石川之西,龙王寺南数百步,一场小规模的合战以东军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柴田胜家看似无脑的冲锋却是瞄准了对方的软肋,松山重治在失去了战意最强的一百兵勇士之后果断开溜。
随即后者全线崩溃,在泥地中一哄而散,像丧家之犬一般被人狼狈追杀。
这对于平手军而言是非常新奇但绝不有趣的体验。
而蜂屋赖隆、福富秀胜欢呼雀跃,越战越勇,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终于又找回在织田信长麾下所向披靡的感觉。
泥泞的土地对体力造成了额外的消耗,按说织田军的奇袭队是更疲惫的一方,可是士气和势头的差距弥补了这一点。
广阔的河岸边,溃军有幸并未发生推挤和践踏,只是不断被对面的郎党追上来,一刀砍倒。
在求生欲和精神压力下,逃跑的速度并不一定会更快,有时候反而会感到脚步极其沉重,明明利刃即将砍到脖子上来了,依然施展不开。毫无抵抗的把背部暴露出去,往往是最快的取死之道。
“舍生则生,畏死则死”的总结是很有道理的。
蜂屋赖隆一马当先取下三个组头以上级别的首级,然后交给步侍装起来,福富秀胜与野野村正成各斩获二级,作为柴田家臣的毛受昌兵卫与坂原小次郎也各有斩获。
粗略估计,瞬间平手军的死伤就超过了五百。其中甲胄最华丽的一个,被辨认出来是松山重治的堂弟和副将,名叫“彦十郎”的,知行高达八百石的武士。
但就在众人意气风发,杀得兴起,准备再行追击时——
柴田胜家却大声喊了“止步!”的声音。
并且趁着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厉声补充到:“别忘了今日是为何前来!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拿人头有什么用?把那些徒然影响行动的东西给扔了!”
话音落地,他大迈了几步,夺过毛受昌兵卫与坂原小次郎手里提着的首级袋子,走到水边,用力扔进了水里。
“我们的任务是继续向南,突击西军的尽量多的巡岸部队,为友军推进过河创造更大的机会!而松山重治溃逃的方向却是往西!如果此时执着于搜寻敌将,耽误了时间,那就是因小失大!”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洪亮和粗犷,但经过最近几年起伏,亦多出了沉稳和成熟的味道。
毛受昌兵卫与坂原小次郎两个作为柴田胜家的直臣,看着手里的功劳飞了也是不敢有任何话讲的。
蜂屋赖隆立即醒悟过来,赶紧学着柴田胜家的样子,命令步侍赶紧把三座首级都扔进河里去,继续向南攻击;福富秀胜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亦加以效仿;野野村正成虽然念念不舍的说“这可是我生平仅仅第一次,讨取到如此级别的敌人”,耽误了几十秒钟,才十分勉强的做出相同的动作。
如果是五年前的柴田胜家,一定会大加恼火。
但现在他对人心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包容。
所以只皱了皱眉,改变了命令:“刚才忘了还要及时通知大将了……这样吧,野野村你回去向织田弹正说明此战情况,其余的人,随我作战。”
“咦……是!”野野村正成愣了一愣,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地施礼领命而去。
然后柴田胜家才搂住蜂屋赖隆和福富秀胜的肩膀,轻声感慨了一句:“最近从明智那里学了一句汉诗,说是在猛烈的大风里,才知道哪一只草的根是最强壮的……这句话就送给你们二位,以及我自己吧!”
话毕,挥手直指南方,命令士兵们继续进攻。
在他身后,年轻的小将,柴田胜家的外甥,尚未立下功绩而被认为是关系户的佐久间盛政疑惑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军自北向南奇袭而来,敌溃后却是朝着西边逃窜,有些奇怪。”
前面柴田胜家忽然一顿,仿佛听到这句话感受到不安。
但也只停顿了一瞬,便将杂乱的情绪抛诸脑后,果断重新迈开脚步。
第三十二章 木下秀吉参上
柴田胜家在遭遇战取得胜利之后,带着部队继续向南,很快就到达了一处可容纳二千人的空营地。那原是松山重治驻扎所用的,收到命令勉强出击时带走了大部分人,剩下一小股守备军闻风而逃,向西面撤退。
营地剩下的约三十辆“片甲车”和十余支大口径的“百裂炮”来不及带走,被西军的奇袭队缴获。
可惜一片泥泞河滩土地之中,车轴、车轮大多损坏折断,火器也全部淋了大雨,内外严重受潮,二者短期内都不可能投入使用。
此时大约是巳时中刻(上午十点)左右,虽然依旧是阴云遮日,但天色总算敞亮过来,视野受到的影响已经不大了。而从昨夜戌时开始出现的狂风暴雨,几个时辰内势头是越来越微小了,眼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停止。
也就是说,西军随时有可能恢复行动自如的能力,东军破釜沉舟的突袭行动虽然旗开得胜依然存在致命的隐患风险。
柴田胜家一想到这个就急躁得吃不下饭、喝不下水,顾不得所有的疲惫和伤痛,恨不得一刻不停,继续攻击。
但织田信长收到了野野村正成的回报之后,很冷静地命令他们在松山重治的废弃营地里原地待命,休息进食,由木下秀吉、中岛秀政、金森长近等人,带领另一组人马接替上去,把奋战多时的先头部队给替换了下来。
队列的交替,花费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同时也让柴田队上下蓬勃燃烧的战意稍稍冷却了一点。
另外,木下秀吉这一队人马,大部分并非是根正苗红的马廻众、母衣众出身,而是转战各地过程中,吸收国人豪族,逐渐提拔上来的“新贵”,论军事技能、执行力和忠诚度,多半是相对要差一些的。
但信长仍然毫不犹豫,坚决发出了阵替的命令。
并非他不理解武勇与士气在合战之中的意义所在。
相反,正因为他深刻理解武勇与士气在合战之中的决定性作用,才更能明悟背后的道理:精神的力量可以令人在短暂一段时间内克服肉体的饥寒与劳伤,但并不能真正治愈肉体的饥寒与劳伤。
悍不畏死的士卒应该精心对待,用于一锤定音的场合,而不应任由兴头浪费消耗。
柴田胜家当然不敢提出质疑。
而明智光秀只能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木下秀吉的背影——尽管他也花了好多年时间,投入自己一大半精力和尽可能多的资源,编练了一支在京都周边范围内显得鹤立鸡群的直属力量,但以织田家马廻众和母衣众的标准一衡量,那就泯然众人了。
好不容易笼络掌握住的伊势、石谷,也都是善于礼法和外交事务,而缺乏战斗经验的人,比起木下秀吉麾下的坪内、松原等人是远远不及,更不要说与柴田家宿臣毛受、坂原他们相提并论了。
在这乱世之间,名分只是锦上添花,谋略亦属顺水推舟,唯有武力才是一切权力、地位与尊严的真正保障啊!
暂时还没有取得足够保障的明智光秀只被分配到了构建设备接应后续部队渡河的任务,看上去像一个奉行多过一员部将。包括他的侄子,上个月刚刚在练习场轻松击败了著名的“枪之又左”,出于照顾面子才声称是平局的“鬼武者”明智秀满,也无缘取得上阵斩将夺旗的荣誉了。
……
木下秀吉并不知道他正处于被人羡慕的立场上。
他并不像柴田胜家那样豪情外露,也没有明智光秀那么细腻的心思。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要竭尽全力去完成眼前的任务而已。就如同此前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一样。从一文不名的流民到艰难度日的帮工,从当兵吃粮的足轻到给贵人牵马的侍从,从领十贯俸禄的最低级武士到知行万石的界町奉行,一步一步爬上来没有任何其余技巧,唯有血水与汗水造就。既没有余地去充当英雄抒发感慨,也没有功夫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只是活着,就已经要拼尽一切了。
木下秀吉更愿意去思考一些现实一点,直接一些的问题——比如士兵们是否填饱肚子,休息得当,武具装备是否齐全可用,对即将发生的战斗有没有什么担忧之处,这一类的。
武艺平凡,不懂军学,也没法想出来奇计的将领,依然有办法成为优秀的将领,靠的也许就是不厌其烦的细致精神了。
有的人靠气魄和魅力吸引部众,有的人用自身的勇力来团结郎党,有的人以高贵的出身和谈吐举止赢得人心,有的凭不断的辉煌胜利建立威望。
前呼后应的木下秀吉暂时忘却了劳苦,挺直了背,昂首阔步,一边走一边回头巡视着自己的部队。
他身上崭新的红色南蛮胴丸虽然沾了些泥水,整体看起来依然十分闪亮显眼,明显胜过周围的同僚,但稍显宽大,不太合身,因为不是量身定做(付不起那个价),而是一副放置几年未开封一直在吃灰的二手货。
腰间悬挂的刀也是知名的良品,刻有“备前长船”的铭文,在界町可以卖到一百贯一柄,相当于贫苦百姓二三十年的收入水平了。但刀刃上基本没有见过血,换而言之就是从买下来到现在没有讨取过任何敌人的首级,连一个普通足轻都没有。
看上去他不像是底层爬起来的辛苦人,倒像是不知世情的富二代一样。
麾下的将士们,也并不怎么敬畏他。有的老兵甚至会“猴子”来“猴子”去的,没大没小的叫着外号,对于武家门第出身的将领来说实在是没法想象。
但这种无视尊卑的称呼背后,却透露着强烈的亲切感和信任感。
对大家来说,木下秀吉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不敢亵渎的“大人”,而是一个受人喜欢,本事高明的好兄弟。
“没想到咱们这批人也能在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场上出风头!唉,可惜小六大哥死得早,本来他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
行进间,走在木下秀吉身侧的前野将右卫门忽然感慨了一句。
接着,周围坪内玄番、稻田大炊、松原内匠、青山新七……一圈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感。
这批人有的是蜂须贺正胜的旧部,有的是昔日同行,都是尾张、美浓之间三不管地带占山为匪,聚水作寇,不服王化的土皇帝。在各地大名积极推行一元化的大趋势下,他们的未来本来是很黯淡的,要么壮烈战死,要么苟延残喘的存活。
但木下秀吉这个奇人的存在改变了众人的命运。
此番听了这激情感慨的话语,木下秀吉点头道:“小六大哥,确实可惜了。”而后捎了捎脑门憨憨一笑,环视左右道:“是否影响天下,这种事并不值得乱想,反正想了也没有用,那些贵人们的事情我们还离得远呢!不过可以透露的是,此战如果打了胜仗,织田弹正可能会让我去若江城,执掌河内!诸位就作为与力,每人分个三五千石绝对不成问题!还有刚才说的,小六大哥,以及其他不幸战死的兄弟,他们的后人我都留着心了,到时候一并接到城里来,都是正经的武士子弟!”
顿时众人兴奋得无以复加:
“噢噢,太棒了!”
“哈哈,别说三五千石,老子有了一千石,就能名正言顺娶个白嫩的小……”
“瞧你这点出息……河内可是好地方,有了钱就能去界町见见世面咯!”
“猴子果然靠谱!没有看错人!”
“喂喂人家眼看要执掌一国了怎么还叫猴子啊!起码该叫猴大人,或者猴大将嘛!”
……
欢乐的气氛当中,木下秀吉微笑着适时控制了节奏,又补充说:“封妻荫子就在今日,各位请勠力同心!”
尽管从主君那里,学了几句词,依然完全没有织田信长的气势,不过木下秀吉的呼吁一样得到了别样的积极回应。
曾经的盗贼和水匪们,现在也有了宣称自己是为“天下大义”而战的资格。
正在这时,雨已停,阳光重现。
木下秀吉艰难地翻过一座小土丘之后,如愿以偿,在前方的河岸之处,看到了一片缺乏防备的营帐。
抛去左右两翼的客军、联军不提,中路平手汎秀的直属部队,总共布置了三个防守河岸的阵地,互为犄角掩护。其中最北的松山重治已经崩溃,如果能再胜一场,击退第二阵,那么西军的河岸防线就等于崩溃,东军便能从容渡水进攻,取得相当大程度的先手——当然还不足以说是稳赢,不过后续滚雪球的良性循环发展是值得期待的。
毕竟现在战场上,除了织田与平手各自的本班人马,还有许多临时站队的第三方势力,那些人的态度可一定要好好利用才是。
面前应该是加藤光泰所部,人数与松山重治相比,差不多甚至略少,但感觉要难应付一些……花了几秒钟时间,木下秀吉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事前的功课,迅速清空了脑袋。他知道现在多想无益,唯一该做的,就是尽快击破眼前之地而已。
“木下秀吉,于此参上!”
第三十三章 未尽全功
加藤光泰此人,自美浓斋藤是没落之后,便一直颠沛流离,武运不济,最近几年才想办法搭上关系,攀到平手氏的大树之上,资历和人脉,可以说是近乎于无的了。要不然也不至于厚着脸皮找加藤教明认了个牵强至极的所谓“同宗”。
但他身经百战,久历沙场,见惯了上下浮沉的世面,领兵治军确实颇有方略,继承了“同宗大哥”的部队之后,只花了一年时间,擢优裁劣,扬上惩下——当然也不免有些党同伐异,收买人心的收完之后,便打上了深刻的个人印记,并且使得上下风气焕然一新。
甫一接到命令,要求防备东军的雨夜袭击,加藤光泰立即意识到必要性,一声令下,就吩咐了三个番队巡查河岸,保持联系。
对此士兵们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有半点耽搁。
由于织田信长选取的渡河地点并不在其防区,于是巡查队自然也看不到任何异状。不过加藤光泰并未完全放下心来,仍然是出于对总大将平手汎秀的尊重与信任,暗中安排亲信人手做好准备,保持了内紧外松的态势。
然后过了一会儿,又有自称是来自本阵的传令者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赶到,分享了“松山重治部已遭到突袭”的紧急消息,印证了先前的忧虑所在。
带头那个铃木秀元,素来为人所知,是个既没有本事脾气又不好一直立不了功劳升不到级的尾张老兵,偏偏资历够老态度算得上勤勉也不犯什么错事,属于所有非“原从派”人马都敬而远之,不敢轻易得罪亦不愿与之交际的对象。
此人公事公办,小心应和着,谨慎对待即可。
反正这家伙智术有限,倒也不难敷衍。
倒是一个貌似随从杂兵之类身份的稚嫩少年人,成了主要的话事人,表现得口齿利落、思路清晰、不卑不亢、举止得体,令人不禁生出好感。
再一问,尾张人,苗字也叫“加藤”的,武士出身,家道中落,没法度日,现在好不容易找关系到此当兵吃粮,想要奔个前程。
闻言加藤光泰当即大喜,一面赶紧吩咐部下加强防范,准备作战;另一面抽空与这名叫“虎之助”的少年答话攀亲问故,打算也认个同宗来。
铃木秀元见之顿觉内心颇为酸涩——好不容易捡到一个人才,怎么一冒尖就要被别人笼络走了呢?不过他内心较为坦荡,心知自己的地位和才能十分有限,无法给出足够的施展空间,硬把人留在身边也只是耽误了。出于对尾张小老乡的前途考虑,就使劲憋着情绪,不想显露出来。
正处在关注中心的加藤虎之助,却仿佛对两旁长辈们投来的复杂视线视若无睹,神色肃然不理会任何废话,而是严谨地提醒到:“主公吩咐应对东军的奇袭,这是十分紧要的事,请您一定要慎重对待!”
听了这话加藤光泰皱眉略有不悦,不过旋即压制住,也正色回应说:“放心!松山所部的情况我大致能猜测到,但我早有准备不会重蹈覆辙的。车辆和火器我都小心保存着,你看外面天气就要晴了,凭借器具与地形之利,就算是东军精锐齐聚,我在此坚守二三个时辰总不是问题,足够援军到达。”
话音落地,加藤虎之助立即摇头说:“是否会派出援军,这一点主公并未有明示。我们出发前,主公唯一强调的一点,也就是写在纸上的那句话,您刚才也应该看到了——那是平手家军法的其中一个条目: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战败后能将士兵收拢到指定地点,则不追究其作战不力的事。若能控制溃败的方向,避免冲击己方其他阵线,则兵败之罪减半。若溃兵影响了己方其他部队,则要加倍追责。”
加藤光泰这才悚然一惊,赶紧拿出他刚才没有仔细琢磨的军令文书,上下反复端详。
至此名义上负责送信的铃木秀元已经彻底听不明白在说什么。
刚才说的,是《平手家中军法》明文正典,但却基本没有实际执行过的一个条目。没有实际执行的最大原因,是《平手家中军法》诞生几年以来,平手氏一路都是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还没打过什么败仗,更谈不上追究责任的过程。
没有执行过的思路却提出来,其中包含了总大将的一些期望意思。但期望的意思又没有明言出来,目的是不想干扰前线指挥官的自主判断。
加藤光泰当即点头:“我明白了,会见机行事的。”
他身后,被平手汎秀派过来保护传令之人的几个杂兵当中,却有个矮小中年人暗地点了点头,喃喃道:“看来不用我额外开口了。”
……
木下秀吉率领着杀气腾腾的奇袭部队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磨刀霍霍而来,大有猛虎下山之势,踩在泥泞的河滩草地上,也能呈现出一往无前的姿态。
大雨才停,最外围有几个刚出营帐来不久,正在清理场地,搬运物资的士兵,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淹没在人海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顷刻连尸骨都碾压得不成原形。
于是木下秀吉意气风发,拔剑相向,大吼着命令士兵直取侍大将的居所而去:“松山重治虽败却身免而逃,若我们能讨取加藤光泰,今后便能在柴田一派面前鼻孔朝天说话,他们也无奈何了!”
随着这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一众兵将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一路仿佛虎入羊群,砍瓜切菜,杀得敌方士卒闻风丧胆,抱头鼠窜,好不畅快。
直至攻入营中,蹴倒帷幕,仍未遭逢什么抵抗,眼前只有数十人扛着大小旗帜指物马印仓皇而逃,木下秀吉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加藤光泰所部,人数至少应该在一千五百左右,怎么这已经打到将旗之处了,才遇上这么点人?
就算是不堪一战,转瞬即溃,那至少也该能看到大队人马逃散四逸的场景。
处于完好的营帐之内,再怎么羸弱的士卒总该有基本的抵抗意志,何况是被认为“比松山重治所部更强”的队伍呢?
如此轻易,恐怕有诈。
一念至此,木下秀吉果断下令,吩咐众人止步,只派稻田大炊、松原玄番二人,带少量士卒追击溃兵。余者先借着敌方营帐的地势排好队形,略作休整,稍微展开护住侧后,才徐徐前进。
果然不出片刻,追击军狼狈撤回。
原来前方有处小丘,丘上有密林,林畔有间神社,加藤光泰便是在那里布置了伏兵。
追兵一至,响声大作,超过一百支铁炮齐鸣,杀了个措手不及。松原玄番立即转身撤退,稻田大炊却只慢了半步,被敌将所斩杀。
木下秀吉知道了深浅,略略为战友哀悼了一句,又点出二将,命令各带部曲,沿左右两翼包抄,企图对那设有伏兵的小丘做出合围势头。
加藤光泰立即分兵阻截,居高临下,向两支别动队发起冲锋。
趁此机会,木下秀吉命人到密林纵火——本来打算亲自去的,结果属下将士说什么也不放心他的武力,硬挡了下来。
有人惊曰:“大雨刚停四周还很潮湿,火计如何能生效?”
木下秀吉却笑嘻嘻的说:“正是雨后才合适。”
须臾间,几名突击队到密林边缘点火成功后折返,火势稀稀落落毫无扩大蔓延迹象,但燃烧生出浓烈的黑色烟尘,顺着北风往小丘上的林中飘去。
此时木下秀吉成竹在胸地解释道:“我以前在岐阜城当过木柴奉行,所以知道这受潮的树枝烧得不会猛烈,但生起的黑烟却是很大,而且这个烟雾,一旦吸进口鼻里面去,就会十分难受!正好现在风向对我们有利。”
众人纷纷表示佩服。
以黑烟做掩护,木下秀吉又派了好几组人,跑去放火烧山,让这黑烟越来越浓烈。
过了一两刻钟,加藤光泰实在忍受不了,不得不放弃有利地形向后撤退。
由于黑烟所阻,木下秀吉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对面动向,只派了数百人做聊胜于无的追击,并解释道:“敌将不俗,如此小胜,总强过失败。至少我们已站稳了河滩,可以接应更多部队渡过,已经稳占上风!此战必胜!”
第三十四章 德川家的空便当
偏南部的广濑山上,“西军”的右翼,乃是德川信康所率五千名三河兵的驻地。
由雨夜到晴天,中路友军所面临的激战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德川家的将士度过的是相对和平的时光,或者说仍在等待着建功立业斩将夺旗的机会出现。
五千劲卒,不仅代表了德川家作为东海道之雄坚决支持合法幕府的政治态度,也在军事层面给了西军很大的帮助。
三河兵素来有善战之名,五千人据河守住右翼,足以能让另一头居心难测、缺乏战心的竹中重治止步了。这就让平手汎秀有充分的用兵余地,将直属兵力集中置于中路,排布出厚实的多层阵线。
整个过程当中,德川信康只出了人力,船只是长岛的一向宗信徒筹集的,粮食由平手家从界町调拨,甚至营帐都有河内、和泉地方的代官征发民夫来帮忙搭建,甚至还提前收到了五百两黄金的谢礼。虽然说起来是孤悬在外飞地作战,实际却过得比在家里还舒服。
三河人当然也讲究投桃报李,在持续大半个月的接触战里面很卖力气,大大挫伤了对岸南近江联军的士气。
一直到农忙时节接近了,德川信康仍在鼓励家臣们,说我们大家好不容易有为了天下大义而战的资格,一定要创下令世人瞩目的勋业之后才有脸回去,这个倒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全军上下无不摩拳擦掌,希望早日开战。
尤其主将是格外心焦的。
终于,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午后,石川数正不经禀报,匆匆走入营中,打断了德川信康的独自沉思(或者说胡思乱想),呈上一封极简单的书信,低头道:“昨天夜里,织田弹正率兵趁着大雨过河奇袭,连破松山重治、加藤光泰两阵,并迫退了香西长信,彻底占据河滩。今日上午,织田军紧急构筑几座浮桥,七成以上部队都已经完成渡水,或者正在渡水的途中了。平手刑部正处于下风,来信要求我们向中路靠拢增援,不要理会对岸有消极作战之嫌疑的竹中军。”
“啊!所以说……”德川信康冷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既期待又有点紧张还暗含愧疚的复杂神色:“先前说好的时机……终于到了?”
“正是。”石川数正深深埋下头去,答得言简意赅,“虽然织田弹正来不及派人与我们联络,但想来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明白了。”德川信康竭力做出决然果敢的表情,可惜一张口就忍不住心怀迷茫:“希望这么做,真的是有利于德川家的。毕竟是违背了父亲大人的意思,而且我多少总觉得,对平手刑部稍微有点过意不去啊!”
石川数正心下顿时一痛。
但事已至此没有余地反悔,他只能大义凛然地劝解:“灭平手,扶织田,我们三河人才能有足够的生存空间。这个之前已经反复强调了。主公他的态度,与我们截然相反,那是因为他现在更多在考虑远江人的立场,而不惜牺牲三河了!”
“的确如此。”德川信康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明白,还是在自欺欺人,反正不住地点头,虽然脸色还没有十分笃定的。
见状石川数正又上猛药:“何况,少主您难道忘记了……少夫人的情况了吗?日后若平手氏得天下,仅凭这个我们德川就会沦为天下笑柄啊!”
“……”德川信康顿时脸涨得通红,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抽刀狠狠斩断身侧的烛台,龇牙咧嘴痛骂道:“我岂能忘记!您说得太对了!在平手刑部与织田弹正之间,我们还有得选择,但平手义光此人,我绝对与之不共戴天!”
“那么,请允许老臣按计划行动!”石川数正将腰弯得更厉害了一些,冷静地发出申请。
“拜托您了,石川老师!”德川信康再无犹豫与仁慈之意:“就按照计划,先拖延时间,等待平手军投入所有部队,本阵最虚弱的时候,再一举拿下!”
……
“什么?你军正在用饭?”平手家传令使者毛利良通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心里是一肚子脏话呼之欲出又不敢出,憋了半天只能干瘪瘪地抱怨一句:“贵军吃饭的时机,还真是不巧啊……”
“请恕罪,这也没办法啊。”石川数正煞有介事地鞠躬道歉:“毕竟吃饱了饭,才能发挥士卒的武力。否则空着肚子跑过去上前线,力气不支,瞬间被敌人打垮,那不是反过来起了副作用,帮了倒忙吗?所以说,兵马未动,粮草……”
“明白!在下充分明白!”毛利良通苦着脸无奈表示接受:“我就坐在这里等,希望贵军能抓紧时间……”
“一定,一定!”石川数正连忙吩咐左右的杂役:“还站着干什么?赶紧给平手家来的客人准备座椅茶水点心啊!快去快去……”
毛利良通没办法,只能坐下来食不知味地品着茶点。
石川数正却是立即忙着出去安排“便当”事宜了。
过了约一刻钟,毛利良通忍耐不住,反复催促身边伺候的杂役,声称要亲自去看看情况,终于石川数正重新出现,满脸歉意的说:“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做好管理,有一半士兵分到了没有煮熟的生米!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重新调配好的,请再等一会儿!”
毛利良通听了大怒:“这也太离谱了吧!怎么能容忍搞出这种低级的错误来?如果是我们平手家的奉行,大概已经斩首示众了!”
石川数正连连躬身赔笑:“抱歉,抱歉!我们三河人没什么文化,这个管理后勤的水平,比平手家那是差了很远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都是我们太差劲的缘故!我们真是一帮笨蛋,废物啊!”
有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状夏目吉季只能收了火气,放宽语调:“鄙人没这个意思……只是军情如火,不容耽搁啊!”
“对对!”石川数正如小鸡啄米般点头:“一定不敢耽搁!不过我想平手军天下闻名,战力之强属于列国第一,一定没问题的!就算没有我们,一样可以打倒织田军!”
夏目吉季当然不能否认这个,只能闭口不言。
接着人又消失了。
如此又过了约两刻钟,依然迟迟不见发兵,毛利良通左右踱步良久,再次急得火冒三丈,说什么也要亲自去看看。
可是被两个面容姣好、身姿清秀,宛若女子的侍童跪在地上,抱着鞋子闻言软语嘤嘤拦住,还真不好意思来硬的。
连哄带吓,花了好半天功夫,将要脱身,石川数正终于皱着眉头又露面。
毛利良通没好气质问:“贵军不会仍在用膳吧?”
“便当吃完了。”石川数正老实回答到。
毛利良通大喜:“那还不赶紧……”
“但家臣们正在喝味噌汤。”石川数正低头嗫嚅道:“众人都说,这段时间远离故土,吃的大米又都是近畿产的,有些水土不服,如果饭后不喝味噌汤的话,就一定会消化不良,腹胀难忍的!”
“我……我……我!”毛利良通只觉得快要发疯,连喊了几个“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川数正又道:“我觉得此话也算有理。你想一想,万一正在与东军作战,忽然腹中剧痛,臀腚处忍耐不住,无法把守门楣……那可不是十分尴尬吗?瞬间士气会崩溃的啊!甚至会连累友军啊!”
“你……你们德川家……”毛利良通似乎觉得“我”字不妥,又换成了“你”字,但还是啥都说不出来。
徒然瞪大一双圆眼睛,伸着手指指着石川数正,面色潮红,胸口起伏,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天只憋出一句“平手刑部一定会对今日的作为深深感佩于心”的狠话。
石川数正不以为意,振振有词:“毕竟是凡人,就必须要吃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够打仗!这是天地间无法理所当然的!别说是平手刑部,就算公方大人、皇帝陛下亲至,甚至是诸天神明、西方佛祖俱来,也没法改变啊!所以只能请您谅解了!”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熟悉的中年嗓音。
“有意思。诸天神明,西方佛祖俱来都不行?那不知道我来了有没有用?”
听了这声音,毛利良通有些茫然。
而石川数正却是如同听到了魔鬼和妖怪的索命叫唤一般,瞬间脸色煞白,浑身无力,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颤抖着肩膀缓缓侧首,结结巴巴地叫出“主公”这个称谓。
“主公?”
毛利良通左看右看,好久才意识到,被石川数正称为主公的那个身材圆润的中年人,就是官居三河守的德川家康!他一瞬间脑子大乱不知所措了。
“父……父亲……父亲大人……您……您……您怎么……怎么来了……”德川信康不知道从哪忽然出现,一脸惊恐和绝望的呆呆伫立。
“呵呵。”德川家康脸上浮起温和友善,但不知为何令人心里发寒的微笑,慢条斯理道:“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把德川家当主的位置让出去,所以就来了。竹千代吾儿,这次做的不算差了,但来世请记住:想要取代你老爹,还要继续努力啊!”
忽然一阵脚步声,周围已经被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本多忠胜等人悄无声息地围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 最该反省之处
石田佐吉与大谷平马,针对二百多份文书的真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前者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后者善于举一反三的变通,争得有来有往,焦灼万分。
可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两人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移花接木,时而直取要害,时而引蛇出洞,时而先发制人,时而以静制动,渐渐生出相知相惜之意。
还别说,在这个全民教育水平尚且比较低下的年代,能把文书读透彻的文化人并不那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陈耽于诗词歌赋的老古板,少于精于吏案事务的实干者。
很多相对偏远的地区,连政务文书都几乎不存在,纯粹靠遵循惯例和口头约定,来维持社会秩序。还有不少地方虽然用上了书面文件,但发放和签署极为随意,字句错漏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过个十年八年便无以为继,不得不宣称“过往条例全部作废,以新文书为准”。
当然也存在关东后北条家这种法度严明、文官自成体系的大名,但属于极少数。
石田佐吉从三年前开始替周边的村庄与寺社有偿代写文书,半年前被小西行长挖掘到身边,一直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大谷平马为青莲寺、愿证寺服务则是超过了四年,也是广受信任的文案和政务高手,尤善于分析土地权责和钱财借贷情况。
今日一见,彼此都心生佩服。
起初争锋相对,寸步不让。
到半个时辰之后,反而气氛越来越和谐,两人渐渐放开立场上的差别,以第三方角度,客观地分析起文书的真伪情况来。
武士们和僧侣们,听着都觉得不对味,感到好像跑偏了主旨,但是都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说不出话来。
因为石田佐吉和大谷平马的阅读量太大,反应太快,理解力太强,寻常人根本没法跟上节奏,想插嘴都不知道该怎么插。
当着平手义光的面,也没办法以势压人。
这可太难受了。
国府盛种与下间赖旦,大眼瞪小眼的,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是擅长打嘴皮子官司的人,基本上早已听不明白场上在说什么内容了。
小西行长同样天资过人,又是商户之子,倒是大致弄得明白,不过他现在身份属于偏向武士那一派,不好公开表达态度。
井伊虎松也是全然迷茫,但专心致志盯着石田与大谷的动作,聆听着每一句话,力求去学习和模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进步到这层次
其他的几个年轻侍卫就没这个意识了。
户田尊次郎和加藤孙六两人不断地低声交流着看法,却始终是“好厉害呀!”“他怎么连这都记得?”“如此一说听起来也有道理但好像哪里不对……”这些话,完全把自己当做局外人。
完全没想过要往那个方向前进,哪怕一步。
平手义光同样不是什么擅长咬文嚼字的人,但他只饶有兴味地听着,不拘字句,不求甚解,只专注于石田和大谷讨论内容当中的核心部分。
最终谈了大半个时辰功夫,两人开始疲惫,渐渐语速没那么快的时候,平手义光拍着桌子下了论断:
“精彩啊!石田与大谷两位,都是不世出的能吏。我听了半天,大致意思已经明白。长岛愿证寺拿出来的二百份文书,一一归类的话,当有大半确切属实,理应生效。但也有很多是存在问题的。有的是细节疏漏造成的误解,有的是发放签署之时考虑得不够全面,以至于脱离实际。这么说可对吗?”
话音落地,大谷平马立即作心悦诚服状,叩首道:“中务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一语中的,胜过我们赘述千言万语了。但具体如何处置,还请您三思啊!”
石田佐吉有些忘乎所以,本来是摇着头想说“未必如此”的,但后面小西行长一脚踢了他的屁股,才反应过来,连忙俯首道:“并无异议。请大人做决断吧。”
很显然,在座的各位,谁都没这个资格去反驳平手家少主,石山本愿寺家女婿的面子。
最少表面上绝不能。
至于人家会不会决策失误,引起下面阳奉阴违,最终导致声明受损,威信下跌,那是以后的事。
接着平手义光话锋一转,并没有去分辨两边的对错真伪,反而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你们看看,这事情,本来是可以通过交涉来解决的,为何执意要动起刀兵呢?为什么不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通报呢?为何要等到我主动找上门来,才可以回到谈判桌上呢?”
三个连续的问题,语气、语速和音量、神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但言辞中的含义却渐渐锐利起来。
之所以没有及时上报,当然是因为乱世已久,幕府根本无力治理列国,大家都习惯了以刀剑保卫自己的利益。就算你平手家现在掌握了京都,但仍然没有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公仪所在啊!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可就糟糕了。
武士和僧侣都无法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做答。
事实上他们确实是忽略了平手家对近畿治安问题的干涉力度了。
以前大内、三好名义上也掌握京都,可没这么多闲工夫来管辖各地的细节问题。织田信长倒是有类似作风,但没多久就遇刺了……
现在的情况令人相当不习惯。
起到了震慑效果之后,平手义光又追加道:“实不相瞒,现在武田、北条、上杉、大友诸辈,已经隐约结成了反对我家的同盟了!他们这种不服王化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现的。国府盛种殿,请回答我,您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出检地,该不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撺掇鼓吹,故意为之的吧!”
国府盛种闻言,瞬间惊得汗如雨下,瞠目结舌,既畏惧亦委屈,连连叩首叫屈:“在下过于愚钝,没有考虑太多事情,以至于犯下错误,但绝对没有不臣之心啊!请明察!”
平手义光不去理会他,转头看向僧侣那边,又道:“长岛愿证寺这边,也有自行专断之嫌,未及时通知石山。这本是寺社的事,我并不愿过问。但如果查出有人收受了敌方的贿赂收买,故意制造事端的话……怕是‘不输不入’的特权也要适当掂量了。”
下间赖旦暗自叫苦,心说这个姑爷真难对付,外表却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笃定自若道:“请中务(平手义光)放心,长岛愿证寺之中,绝对不存在这种恶劣的行为。若有,别说是您,贫僧也容不了的。”
“那就太好了。”平手义光呼了口气,学着父亲的样子,摸着自己没两根毛的下巴,笑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个我就不再计较了,请两家各自回忆一下,前些日子,是否有暗中受到旁人的诱引。无论怎么说,各位在事发之后,迟迟不向我家……向幕府发来文书,却意图以刀兵解决问题,这才是最需要深刻反省的地方啊。”
对于“我家”和“幕府”两个词,平手义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稍微混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