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多事之秋(上)
七月末,八月初,秋意渐深,议和尚未彻底正式的达成,武田氏的军队已经尽数折返,归乡务农。
从北面传来的消息说,越后的上杉谦信得到了越中、能登各半国的领地后,满足于与本愿寺停战,接下来将会在八月中旬之前,加急完成秋收,并向北信浓或西上野等地出兵。
但平手汎秀在一年之内已经用了超过三十万贯军资金,所以并不准备凑这个热闹,而是如武田军一样,安排部队逐步撤离。
只留下亲卫、旗本六千余人,继续驻扎在远江境内待机。
同时也得到消息称,四国的三好长治残党、纪伊的土桥氏余孽、界町的某几家商户,诸如此类的一些势力,都在借机掀起乱潮。
但现在平手汎秀并没有如敌人所期待的那样败给武田信玄,反而是占到不少的上风,那么这些叛乱显然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螳臂当车。甚至都用不着亲自回师镇压,只分别委任了河田长亲、中村一氏、浅野长吉予以处置。
这段时间内,德川氏十分迫切地希望尽量挽回领土损失,织田氏也对东美浓有些在意,但由于时机不适,力量不足,终究没有办法正式动手。
没有平手氏的鼎力支持,他们并无独自收复失地的能力。
根据情报人员和商家、奉行众综合大略估算,德川氏被侵吞的土地,大约是三河六到八万石,远江十到十三万石,总计约二十万石,剩余实力则是三十至三十五万石。织田失去了东美浓十至十五万石土地,然后尾美两国不计南近江北伊势,尚余七十万石左右、
相应来说,武田家可以认为是扩大了超过三十万石的地盘。
但胜负并不是仅仅只看数字累积的。
在骏河一国都尚未彻底消化的情况下,新征服土地恐怕也是很难纳入有效管理,反倒要消耗相当多的兵力来守卫,未来一段时间内,武田家的财力依然只能依靠甲州金矿,而这又因为掺铜的丑闻遭到了不少冲击。
更不用提北方的越后上杉被说服重新将重点投入北信及西上野,这令甲斐人的地缘变得极端险恶,除了关东后北条家之外,几乎是举向皆敌。
综合考虑之后,武田信玄决定不顾虚名,先占实利。
他果断扔掉了对抗现任幕府的名分,放弃拥立上代公方遗孤,又与背锅侠“朝敌”近卫前久划清界限,向“讨伐军”屈膝认输。
于是,一如智者所料,远道而来的平手汎秀,在得到这个态度之后,便也感到满足,不再执着于继续与武田家作战了。
很显然,这位风光无量的“刑部大人”,很快就将返回和泉、淡路、纪伊乃至四国,去享受这巨大的荣光,并且会竭尽全力与近畿群雄们勾心斗角,以期将这份荣光变成实利。他暂时没有余力投向东面。
那么武田家,就能争取到难得的几年光阴。
如若能想办法通过外交、调略手段,惠而不费地拖住上杉,然后抓紧时间消化骏河、远江、三河、美浓各地的新领土,就有希望在三到五年之后卷土重来,组织一场比元龟五年更强力的西上作战,再次谋图天下霸业。
双方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情况下,花了大半个月时间达成一致。
于元龟六年八月二十日这一天,在远江、骏河边境的八宝寺定下盟约。
木下秀长代表平手氏,快川绍喜代表武田氏,适逢其会的细川藤孝姑且代表幕府,织田、德川也各自派人列席。
首先是武田家承认了拥立“义辉遗孤”是个错误,将来要忠于唯一正统合法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
其次,一度“勾结三好逆贼”,又“将武田引入歧途”的前任关白近卫前久,各方一致同意交给朝廷处置,但由于看管不力,当事人逃脱。武田家会为此赔罪,平手家与幕府则会表示谅解。
最后,确立了武田的守护权仅限于甲斐、信浓、骏河,对于其他地域的非法占有不受承认,承诺将归还给合法主人,但言辞暧昧地没有规定截止时间,各方都假装没意识到这个绝大的漏洞。
消息传出之后,御所的足利义昭大喜过望,破例亲自手书了三千四百字的长文,送到阵前,用了无数子虚乌有不着边际的词汇来吹嘘平手汎秀“戡乱平镇”的“伟大功业”。这封信中,他真心实意和政治需要的部分,可能各占了一半。
相应的,朝仓氏的军队,本已趁着竹中重治染病、柴田胜家与坂井政尚不合之际,攻克佐和山城、永原城等一系列要塞,剑指京都。但听闻武田罢兵,平手将会回到近畿,他们三日内就撤退了一百多公里折返越前。
倒是北畠具教是个刚烈之人,只破口大骂武田信玄又一次出卖友军的无耻行为,宣称会与泷川一益作战到底。但伊势的局势并不似他的决心那么坚定,国人豪族们一贯是最能见风使舵的,当初可以见武田家势大背弃泷川,如今一样可以见平手家腾达而叛离北畠。
至于宁愿丢了北近江老家给朝仓祸害荼毒,也不肯跳进火坑与武田对敌的浅井长政。还有他的军师黑田孝高——谁知道会有什么样子的表情呢?好歹他们在这段时间里,也得到了备前的港口与但马的矿山,总不至于要恼怒吧?
总而言之,元龟五年(1572年)的秋日,看起来不太会是能平静度过的样子。
……
为了确认某些值得关心的事情——也就是武田信徐娜对那封“私信”的读后感,平手汎秀没有急着折返近畿,而是在远江多呆了几天,暂未回到风暴最盛的地方。
然而,时局的变化已经是昭然可见了。
德川家康丝毫没有因为远江、三河尚未收复的失地而有所挂怀,反而是向平手汎秀摆出了充分的谢恩姿态,逼供逼近感激涕零,隐约中将“平手刑部”视作了“织田弹正”的接班人,举止甚至有些类似长宗我部元亲的样子,但言辞却也颇有分寸,并无半点过度谄媚,落人口实之处,这又与土佐姬若子有所不同了。
倒是冈崎城的德川信康,对于过早达成合议相当不满,情绪一直低落,也对平手家的人很是无礼。幸好他老娘筑山殿长袖善舞,心思玲珑,短时间内就建立了不错的口碑,人们看在这份面子上也不与那个二愣子计较了。
另一方面,据说德川信康的妻子五德私下派了侍女到平手军中询问“贵家少主言千代丸殿是否在此?可否一见?”的话。这个也确实是任何男人都比较难以忍受的事情……
平手汎秀在第三次听说“德川家的夫人真是高贵识大体又有智慧的女人,可惜三河大人(家康)并不甚珍视”时就开始有所警惕了,不过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具体该警惕什么,反而一时颇为茫然了。
与此同时,织田信忠很显然也在积极地调整心态。
武将的阵亡与数次的战败似乎被尾美二国的统治者所刻意忽略了,收复东美浓的事情也没有多提,反倒是在追击阶段有所表现的佐佐秀成——亦即平手汎秀的女婿,渲染成了大英雄,得到了赏赐宝刀、授予感状、以及在岐阜城二之丸别馆居住的权限。
这里面的姿态十分耐人寻味。
另外织田信忠还在小范围的筵席上,以晚辈的身份,向平手汎秀和德川家康,以及织田长益、佐佐成政等人,寻求婚事方面的建议。
原本他应该娶武田家的大小姐做正室,但现在双方才刚刚勉强停战,也明显没打算长期维持和平,硝烟味都尚没散去,暂时没有履行婚约的意思。
现在岐阜城只有一位侧室夫人是筒井顺庆的堂妹,假如筒井家在抵御武田时表现得足够好,说不定织田信忠会搁置娶妻,甚至将侧室扶正。
女人在内宅的地位,与男人在战场的表现,经常是相辅相成的。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发展。
所以织田信忠就把这事拿出来,当做一个政治筹码来使用了。
以他的年龄来说,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谓是在大战历练中有所成长了。
织田信忠现在的境遇,最好能让足利义昭或是平手汎秀的女儿过门来巩固地位,其次德川家的姑娘也行,可惜都没有合适人选。
退而求其次,他希望伊势代官泷川一益来做老丈人,正好人家那里有适龄闺女。
并且委托了身为姑父的平手汎秀帮忙交涉。
这个选择堪称是目前情况下,十分精妙的一步棋。
泷川一益既不像柴田胜家那样狼狈失脚,也不像平手汎秀那样反客为主。而是安稳本分地控制着北伊势二十万石的地盘。
随着武田西上失败的大局,北畠具教在南伊势的起伏势必要失败,正巧织田茶筅丸又莫名横死,接下来泷川一益占据伊势全境指日可待。若织田信忠能以婚姻手段牢牢抓住他作为一翼助力,尾美二国的一盘棋可就算活了。
平手汎秀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也没有理由拒绝,而是欣然接受。
各方当即约定,在两个月内完成典礼。
在驻留远江这段时间,除了织田、德川之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就是被武田信玄释放出来的幕府使者细川藤孝。
这位源氏贵裔、朝中官员,名职要员、文学大家,私底下不断感慨,说什么足利氏的权威恐已不足安定天下,平手刑部如今堪为列国之范,以及“救鄙人脱身于囹圄之恩,势必涌泉相报,终有效忠之日”之类的话。
起初并未被当做一回事。
但连说了四次之后,平手汎秀半开玩笑地建议道:“阁下贵为兵部大辅,又是幕府要员,更乃天下文化人的表率,要让您替我效忠,听起来实在是惶恐,不敢置信。”
而细川藤孝,却是下定决心一般,接过话头坚定地说:“鄙人一旦回到京都御所,便将犬子送往和泉,学习茶艺,届时还请刑部大人您多加照拂。”
言下竟有遣子为质的意思。
闻言平手汎秀十分惊讶,心中难以想象,被武田信玄囚禁的半年,细川藤孝的精神状态究竟发生了何等变化,才会变成这样子呢?
第九十六章 多事之秋(下)
在众人不太理解的目光之中,平手汎秀足足在远江多呆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因秋收的关系,各地战事普遍进入了休整期,大部分诸侯收起刀兵而开始进行幕后的操作与交易。
织田与德川毫无疑问不会轻易放弃收复失地的努力,但武田家对他们而言仍是颇为强力的目标,而且这两家各自内部也都存在问题。
泷川一益成为织田信忠的岳父之后,借大局之利平定了伊势十一郡,还夺取了敌方居城大河内城。北畠具教、具房两父子出逃乡间,企图效仿六角,在山林地带的四个郡里面进行游击作战。
可是伊势一国的局势远远未能称得上平静。许多反对派只是见到风向不对才暂时蛰伏下来,内心仍在等待再起的时机。而泷川一益未必有那个手腕,能以不见血的方式除掉这些独立性颇强的国人豪族们。
借武田之势才勉强整合起来的朝仓家则似乎又陷入内纷,还没轮到被秋收算账,倒先开始推卸各自身上的责任,据说是分成三派,分别以敦贺、北之庄、一乘谷为核心,彼此敌视,不停地互相攻讦。
近江全境得以恢复,但后续处理仍是麻烦十足。
柴田胜家觉得自己是代替信长执掌南近江的不二人选,坂井政尚等实力派却对他十分敌视并推举带病的竹中重治,后者被认为是有足够人望在危机时团结国人众一致抵抗朝仓军的仁厚长者。地头蛇如蒲生定秀则保持着微妙的中立态度。
同时远离近畿,不愿过早与武田冲突的浅井长政,也忽然派了宫部继润、安养寺经世等人回到老家,申明对北近江的控制权。不过他这段时间放弃守卫领地的姿态已经引发严重后果,高岛、朽木、新庄等国人众已经向幕府靠拢以期获得庇护。
还有河内南部和大和西部也都出现权力真空,这些地方基本是靠平手家的实力安宁下来的,外人暂时难以插手深入。但毕竟名分未定,也不排除会有异想天开,妄图一步登天的野心之辈出没。
近畿的许多人——包括了自己人和外人,老朋友和陌生人,武士和公家,僧侣和商户,上至朝廷与幕府高层,下至企图抱大腿的土豪地侍——他们都想尽办法,希望得到平手汎秀的支持。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前前后后居然收到了四百三十封书信。
这本该是以仲裁者身份,返回近畿,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但平手汎秀并不为之所动,而是认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持续留在远江前线。
通过各种手段,竭力打探武田家的内部情报,终于在二十多天后知道了想知道的东西。
武田家一门众当中的长者,武田信廉、武田信丰都离开了甲斐,分别去向信浓和上野,安抚当地民众的情绪,解释铸造金币掺杂铜料之事,武田胜赖却留了下来。
三河山县昌景、远江土屋昌次在确认停战后,轻车简从回踟蹰歧馆述职。东美浓的秋山信友没有动身但派了嫡子,骏河内藤昌丰则是由于嫡子伤重不治,派了次子作代表。
穴山、小山田、木曾、诹访、真田、小幡、葛山、奥平等等,许多臣服于武田家的地方实力派,陆续被要求家主或者嫡子在月内前往主家参拜。
踟蹰歧馆附近街町上,天台宗僧人出现的频率明显提高,还有几家经营土木生意的商屋似乎业务繁忙,推测可能有庙宇、佛塔之类的新建筑在准备修筑。
……
综合信息之后,平手汎秀有了七成把握,终于安心离开了远江,踏上返程之路。
临行前,面对织田、德川两家以及其余当地过来送行的人,他瞧着甲斐的方向,状似无意忽然说了一句:“我的玩笑之言,若是令武田大膳气坏了身子,倒是一桩罪过了。”
有心人问那玩笑之言究竟是什么?
平手汎秀避而不答,称“此非武士所应有的言论。”
倒是细川藤孝,待平手汎秀退席后,捋须一笑,低声说:“在下虽出身武家,亦可算是文人,说一说倒无妨。”
然后将那些“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包抄突击,其徐如林;荼毒百姓,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言论详细讲述出去。
众人听之,尽皆惊呼平手刑部大人实在是太高明(毒舌)了,武田大膳就算是这么被气死了,也不能说他老人家心胸狭窄。
毕生追究和维持的荣誉,被人这么批驳得一钱不值,偏偏人家还证据确凿,言之有物,这如何能不气得吐血?
然后细川藤孝进一步总结说:“武田大膳花了数十年功夫,才让四邻觉得‘风林火山’是四个非常可怕的字。但有了平手刑部这一席话之后,天下人再听到这几个字,就只会心一笑……可别小瞧二者的区别啊!”
此话由天下闻名的文坛领袖讲出来,让听者印象尤其深刻。
……
九月初三,平手汎秀慢慢悠悠到达南近江草津一带,在金胜山寺落脚,安顿下来之后,当地一个年轻俊秀的僧人便上前恭维,夸赞“刑部大人一番慷慨凛然之语,竟然令武田大膳羞愧而亡,料想阁下当日的身姿,应如斩妖除魔的金刚罗汉一般万夫莫当。”
和尚不愧是读了书的,马屁拍得很有文化气息。
闻之平手汎秀十分欣悦,当即打赏了十枚小金币作香油钱,总价值约为二十五贯左右。那和尚见了更是兴奋不已,完全变成了哈巴狗的谄媚模样,恨不得要把菊花都献出来才好。
可惜,刑部大人并不热衷此道。
就在这寺里,平手汎秀命士兵们稍作休整,并接见了泷川一益、柴田胜家、竹中重治等人派来的使者。
包括分给泷川的那支象征性的援兵,也在野口政利带领下顺利会师。
由于在远江前线拖得太久,各处的利益交换均已完成,进入稳定阶段,不再需要外部伸手调解,泷川与柴田都只是简单表达了祝贺与感谢之意。竹中则在除此之外,还透露自己身体渐渐好转可以理事,另外隐晦提示说,中枢可能将有微妙变化,说不定咱们两人有合作机会。
自织田信长自愿接受管领之位,被足利义昭软禁起来之后,京都的局势其实一直都很耐人寻味,竹中这话看起来好像只是老生常谈。
但平手汎秀出于对“美浓麒麟儿”的了解不敢轻忽,连忙派人加紧调查。
两日之后,传回来的消息令人十分惊诧:
当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居然在有限的统治范围内发起了动员令,号称要发动亲征,讨伐“逆贼”的越前朝仓!
正好秋收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寒冬又暂时还没到来,接下来两三个月确实是可以用兵。
山城国各地,以及河内国北部,近江国西部的不少豪族响应了征召,带人来到御所效力,预计总规模会在一万以上,甚至可能接近一万五千。
这可能是室町幕府百年以来,第一掌握如此规模的直属军队。
如此可见,足利义昭趁着畿内变乱,推行的一系列集权化进程,还是颇有成效的。现在将军家已经不完全是个空架子了。
作为天下武家之首,幕府如果不能在战场上赢得荣誉,只靠名分度日,始终会被轻视,总有沦为傀儡的危险。
但若能保持一定的战力,再与名分相配合,就有望扭转局面,取回一定实权。
足利义昭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强忍着内心对刀剑与鲜血的恐惧,特意找了这个难得的时机,挑了越前朝仓这么一个缺乏军事传统,而又正逢内乱的超级软柿子,企图重振威风。
但平手汎秀依然不太看好他。
原因很简单。
敌人固然不强,幕府军却更是羸弱到不堪一击的程度啊!当初围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豪族,都差点要翻船,那份记忆可是历历在目。
人家越前朝仓好歹是个正经的大名,说弱那是相对织田、浅井而言的,以前跟若狭国人众、北陆一向一揆之类的较量也是打了不少胜仗的啊!
虽然……据说是明智、木下、柴田这批织田旧将的存在大大提高了幕府军的战力,但提高范围究竟多少可就难说了,而且,下意识总觉得这三人凑到一起,事情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呀……
平手汎秀很了解足利义昭的性格,知道这位公方大人是外宽内忌的人,一旦下定决心,绝非外人可用言语劝动的。
本来指望着,以击退武田,骂死信玄之威,成为幕府的拯救者,正好挟恩求报,让足利义昭认可自己对河内南部、大和西部的占有,并且在四国事务上给个名分和说法的。
孰料,竟然让素来厌恶刀兵,畏惧鲜血的将军大人信心爆棚,敢于发动亲征了!
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些胜利果实岂不就无法落实了吗?
真是让人发愁。
平手汎秀恨不得当即带着部队追上去,帮足利义昭把这一仗给打了。
然而……
一来未必赶得及,二来士卒们已经十分疲敝急需休息,三来这么做就等于公开表示不信任幕府军的战力,可能会把足利义昭给得罪了……
第九十七章 京都群情激愤
于金胜山寺稍作休整,大略统计了阵亡与受伤的名单,并且对损失较重的备队做出布置之后,平手汎秀是在九月初十到达京都的。
此时,“平手刑部骂死武田大膳”的流言,已经在町民、商家、僧侣之中广为传播了,虽然未能得到甲斐方面的官方认可。
然而,传闻中的主角驾临京都,却并未得到英雄归来般的荣耀待遇。
因为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大人已经领兵亲征,跑去讨伐北陆朝仓家了,留守的三渊藤英和伊势贞兴两个人级别不怎么够,情绪都比较低落,就算是走出御所大门五十町(5公里)迎接,勉强堆满笑容说了一大箩筐恭维话,也并没有显得十分热情和隆重。
难免令人失望。
当然,平手汎秀的身份不适合主动表达负面情绪。
不过随行前驱的小西行长是个耳聪目明七窍玲珑的家伙,他见状便摆出狐假虎威,指桑骂槐的姿态,皱着眉非议道:“请恕鄙人逾距!承蒙二位大人出城相迎,确实我军的不胜荣幸。然后如今非常时分,你们更应该跟在公方大人身边,劝阻他亲身冒险才是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堂堂征夷大将军呢?”
他这话阴阳怪气,皮里阳秋得很,典型界町商人的作派。
三渊藤英出身高贵,习惯了京都那种委婉曲折的交流方式,被这粗鄙之语气得红了脸,却无话可说,更不敢发作,只能面无表情地“呵呵”两声了事。
伊势贞兴倒是从容得多,当即驳斥道:“阁下便是小西殿吗?您方才所言有误。须知越前朝仓氏,是裹挟了上代将军的遗孤作口号,才勾结了这么多人一同兴兵作乱的。若是派别的人去讨伐,总未免会有‘投鼠忌器’之忧,难以尽力施展。唯有公方大人亲征,才可不受拘束的作战啊!”
小西行长顿时无言以对。
足利义昭把那个来历不明的侄子从岐阜城里夺过来,送到越前当养子,固然是弄巧成拙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背后真正主导事情发展的,是武田信玄无疑,朝仓义景这点实力,充其量就是提供一个大义名分,然后在次要战线稍微出点力而已。
可有时候,就算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却没法在公开场合大胆说出来。
名义上,朝仓义景裹挟“上代公方遗孤”才是掀起叛乱的头号罪犯,武田信玄则同北畠具教、松永久秀类似,只是“附逆”的一员。
伊势贞兴这么一说,不仅让足利义昭的亲征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还隐约把平手汎秀的战功贬低了几成。
这次轮到小西行长哑口无言了。
真要较量“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他一个界町商人,哪里是京都政客的对手?
平手汎秀倒是不以为然,道了一句:“伊势大人所言甚善,是弥九郎(小西行长)思虑欠妥了。”
这不是认输,而是懒得计较。
现在的局势毕竟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口舌之争的意义是有限的。不管怎么说,弄死一只甲斐之虎的实绩无法消抹,天下人也不是瞎子!
反倒是足利义昭这次亲征,以幕府兵的战力,并不值得看好啊……
见面之初交锋几句,接下来双方没再有什么冲突,而是“其乐融融”的一同到达京都,聊了一些“今天的天气哈哈哈哈”之类无意义话题。
因为真正有意义的话题,要等足利义昭亲征出了结果再回来谈才有意义。
于是没多久,平手汎秀便故意露出疲乏困意,意思是要下逐客令。
三渊藤英、伊势贞兴也没什么好多说了,立即就告辞了。
但他们走之前,却又吞吞吐吐地表示,有几个重要人物,这些天一直在等待刑部大人归来,希望您务必接见一下的愿望。
见二人话说得郑重,平手汎秀有点好奇,自不会拒绝。
于是三渊藤英、伊势贞兴出门,换了另外三个人过来觐见。
头一个是熟人山科言继的儿子,现任从三位参议的山科言经,另外两个生面孔,自我介绍分别是足利家故吏三浦义尚,与山城国浪人山口秀景。
据说,三浦义尚是由于细微末节的过错而剥去职位逐出幕府,山口秀景是卷入捕风捉影的阴谋被公方大人夺走领地贬为浪人。
这两个身份地位都不显眼的小人物,一上来声泪俱下,泣流成河,恨不得把自己说得比窦娥更冤枉,比岳飞更悲愤,苦求“刑部大人作主”。
而且还各拿出一张联名信来,声称上面签了字的全是类似待遇的人。
亲卫队长毛利良通取了状纸送到面前,然后平手汎秀粗略一看,似乎有四十多个幕臣被降职或开除,五十多家豪族被夺走全部或一部分领地。这百来个倒霉蛋,大概是不肯接受现实,又没胆子加入武田信玄的“叛乱”,只能跑这抱大腿来了。
想想也是,足利义昭借各种名目在山城国内推行集权化统治,还把手望河内、近江等地伸来伸去的,肯定免不了要得罪人的。
其中胆子大点的,怕是年初就响应松永久秀的号召起兵了。
剩下的多半是胆子小的。
从数量上看,足利义昭这个集权化进程,还真是挺心急的。
没有像信长那样硬碰硬打服国内反对派,却又跟信长一样心急,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或许会酿成什么问题也说不定……
平手汎秀感觉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人物实在令人厌烦,命人带下去休息冷静一下,只对山科言经说:“这种事求到我头上,恐怕也是徒然了!据我所知,最近一年来被打击的幕臣和豪族,大部分都是确有非法侵占土地财物,或者违规设定税卡的行为,遭到惩戒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何况,我能拿什么身份,去约束公方大人呢?”
作为职业公卿的山科言经并没仔细分辨,只针对最后一句话回复到:“京都的规矩,与武士的法则有所不同,力量并不取决于武力,而是人心。如果大部分人认为您有约束公方大人的能力,那么您就会真的具有这样的能力。至于身份,则是水到渠成的……”
平手汎秀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发问:“难道山科大人,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吗?”
山科言经微笑低声道:“朝廷与幕府商量过,有意让您右迁正五位下治部大辅,以表彰抵御逆贼西上的功绩。”
“倒是在下荣幸。”平手汎秀口称荣幸,脸色却没有怎么变化,反而皱眉到,“不过这个官位总让我联想起今川治部,不是好兆头啊,能否继续让我在刑部任职呢?刑部大辅的称谓似乎不错。”
“这……”山科言经眉关紧锁,“这不符合朝廷官位升迁的惯例,恐怕……”
平手汎秀伸出右手五个手指:“五百贯。”
“嗯……”山科言经脸上半阴半晴,“惯例并非明文法则,其实也未必不可打破,只是有些老一辈的比较固执……”
平手汎秀又伸出左手一根手指:“再加一千贯。”
“啊……”山科言经满面红光,“鄙人早就觉得那些陈规陋习是需要革新的了!请您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终于宾主尽欢,相视而笑。
然后山科言经才正色说:“其实公卿、寺社很多人也对公方大人作为颇有微词,然则……那个……他们由于比叡山失火事件,对您有些误解,今天就没有跟着一起过来请愿,只让我代为转述了。”
闻言平手汎秀不解:“驱逐幕臣与豪族,何关于公卿寺社?”
山科言经尴尬一笑,道:“如您所说,许多豪族,确实是非法侵占土地财物,或者违规设定税卡,但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做而没有收到惩罚,往往是因为……定期向公卿或寺社奉献礼金,取得庇护的缘故。”
平手汎秀有些不屑:“那些小豪族,也有资格贿赂官员或者高僧?”
“唉……”山科言经叹道,“京都这么狭小,高官和名刹却是太多,许多人度日艰难,就算每年只拿到十石白米,五筐咸鱼之类的,那也是很重要的财产收入了……”
“也就是说幕府不仅得罪了一些底层人,也招惹了不少掌握舆论力量的公卿和寺社,所以才通过您,找到了我。包括幕府内部的三渊、伊势等人也觉得不妥……”平手汎秀若有所思,又问道:“按说官员和高僧都应该是交游广泛,找我之前,应该已经找了许多别的人出面了吧?”
“瞒不过您。”山科言经苦笑,“像家父这样的隐居者,都碍不过面子去找公方大人谈了一下,只是毫无收获。现在大家都觉得,只有您有资格解决问题了……”
“……这么一说,已经是群情激愤,四处串联的局面了啊。”平手汎秀心中疑虑忽盛,忙问到:“既然如您所说,幕府的举动不得人心,那又怎么能如此坚决地执行下去呢?”
“这个……”山科言经笑得更苦了,“我其实也不清楚,听说,倒是几位织田旧将,以柴田、木下为首,对公方大人最为拥护。”
“真是奇妙呀……”平手汎秀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种事,感慨了一会儿,应承道:“我会劝公方大人不要如此急切的。但有没有作用就不保证……”
“那就多谢了。”山科言经松了口气,“只要说一声就好,不管有没有用,总算是我把人情尽到了就行。”
……
访客走后,平手汎秀找到了服部秀安,吩咐说:“在京都布置下的暗线,可以开始启用了,你先去领五千贯资金,不够就及时申请补充……”
第九十八章 幕府军大胜之后
山科言继是著名的博学家,多才多艺,身怀百技,从文学、音乐、典仪到蹴鞠、双陆乃至医学、丹药各方面都有所建树。其中音乐、制药算是家传的“有职故实”,其他学问则是从不同的师匠处学来的。
除此之外,他尤其擅长与列国武士打交道,人脉极为广泛,又兼具了相当程度的财务统计测算能力,堪称公卿界难得一见花实兼备的奇才。
他儿子山科言经正相反,只专精于医学一道,没有继承那么多种多样的本事。不过在这一道上造诣极高,据说是可以与曲直濑道三一起讨论的程度。
当然,这些博杂技艺其实都是无足挂齿的,在这个武士掌权的时代,公卿们想要生存下去,乃至兴旺家门,最需要的是在薄冰上保持平衡的政治敏锐度。
这方面山科言经明显不如其父。
说起来山科氏与本愿寺还颇有些亲缘,所以石山一向宗的的大小姐,是挂名山科氏养女身份嫁入平手家门的,那么大家也就结成了亲家的关系……这么一想,各个亲家好像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呀!
——九月十六日,收到了回复,听说朝廷已经答应赐下“正五位下刑部大辅”之位时,平手汎秀满脑子都是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不管山科言经这个人将来怎么样,至少当下办事还是非常靠谱的,拿了钱,就在五天之内解决了问题。
据说,像平手汎秀今天这样,由“从五位下刑部少辅”右迁至“正五位下刑部大辅”是不合惯例常制的——具体哪里不合,那要通晓朝廷典礼仪伦的人才清楚,来自尾张的乡下武士表示并不明白。
之所以宁愿多送钱也要如此任性,这是个小小的试探。
公卿们如此痛快就做出让步,印证了平手汎秀内心的猜测。
按道理说,天下武家的官位叙任,理论上应该是幕府将军代为处理的,地方实力派私下与京都沟通,那是有些犯忌讳的事。源义经与源赖朝产生间隙,新田义贞与足利尊氏划清界限,诸如此类的故事中,都有着“私自接受朝廷任命”的桥段。
出来混的,没有谁是傻白甜的白莲花,公卿们这么做,无非是拉一派打一派,维持平衡的老把戏,而接受任命的实力派武士,明显也是抱着“为了获得名誉,不惜被人利用”的心态。
世人皆知,室町幕府衰微已久,威势旁落,并无管理天下大名的实权。比如当年信长势大的时候,经常跟公卿百官们谈笑风生,足利义昭是半个字也不敢说的。但近年来幕府略有中兴之貌,如今朝廷趁着征夷大将军本人亲征在外,私底下搞这种小动作,其用心值得深思。
看来确实如山科言经所说,足利义昭在京都附近推行的集权化进程,果真得罪了许多人,甚至触及到公卿皇族的利益,遭受到旧势力的嫉恨。此前可能看着武田信玄气势汹汹,各方前途未卜自顾不暇,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听说武田信玄完蛋了,大局并不会有变化,便忍不住蠢蠢欲动。
所以说中枢地带的武士政权就是难搞啊,地盘没多大,利益关系却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如同交缠杂混在一起的乱麻一般。
年初“比叡山失火”事件后,朝廷一度对平手汎秀十分冷淡,没想到几个月时间,情况发生剧变了。
如果局势继续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就能一路高升,作为制衡幕府的工具被抬到高位去呢!
平手汎秀的判断是——足利义昭有名无实,不需要过于忌惮其感受,私下大可随意与朝廷沟通交流;但他毕竟还是将军,在程序上仍然必须给予尊重,正式叙任还是要等将军大人亲征归来才好。
也就是说“糖衣吃下,炮弹打回”。
怀着这样的心思,平手汎秀对朝廷做出含混两可的答复,与准亲家山科言经周旋推托了几天,话说得很满却不肯有实际行动。
山科言经也实在是不敏锐,毫无警觉地担负了这么烫手的工作,面对各种隐晦的暗示和弦外之音,老是半懂不懂的样子,令人气急。
闲扯了几日,到九月二十日入夜后,北方传回消息:将军大人亲征取得大捷,斩敌无数,所向披靡,朝仓义景闻风丧胆,自缚请降。
这让平手汎秀差点惊掉了下巴,把情报反复看了四遍,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
打赢就罢了,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幕府军再弱,运气好也不是不能打赢……问题是到现在为止,只花了十几天功夫,就取得令“朝仓义景自缚请降”的大捷,实在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足利义昭一贯就擅长玩弄阴谋诡计,假若还能掌握一支超过万人,具备相当战力的军队,也许……也许……室町幕府果然中兴在望?
平手汎秀安下心绪,睡了一晚,次日凌晨醒来,洗漱停当,用完早膳,在邻近的佛寺打发了一会儿时间之后,看到了较为详细的报告。
分别来自不同部门的三份书面资料呈了上来,相互可以印证。
这才稍微清楚事情始末。
大体来说,朝仓家确实是一个很缺乏凝聚力的集体,虽然在武田信玄的威逼利诱之下,勉强抱成团合力攻入了近江,但甫一看到大势不妙,就成鸡犬散去,形成三个团伙,彼此推卸罪名,指责不休。
第一个团伙,是继续拥立上代将军之遗孤(现已取名“武辉丸”)的势力,他们都返回了一乘谷城。虽然这个养子是足利义昭强行推过来的,但毕竟是走的正规程序,名正言顺。实际掌权的则是鱼柱景固、前波吉继、富田长繁等人。
这些基本都是以前朝仓家中,对朝仓义景有所不满的“反对派”。
当年足利义昭强行把侄子推过来当养子,趁势扶植这些反对派,意图就是要分而治之,瓦解朝仓义景的统御力。
没想到还是武田信玄棋高一着,能说服这帮人暂时放下成见,勉强齐心合力。
算是足利义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第二个团伙,是朝仓义景趁兵荒马乱,摆脱家臣们的视线,单骑到了北之庄城,并取得朝仓景镜等家臣的支持,占据了越前国北部三郡的地盘。
这应该算是“旧势力”的反扑了。
朝仓义景怎么说作为正牌家督,多少是有一部分人支持的,何况足利义昭明显居心不良要搞分化瓦解的阴谋,朝仓家的一门众肯定要拼死反抗。
他们跟一乘谷那批人完全是互相看不顺眼,看在武田信玄那空头支票的份上,捏着鼻子合作了半年,遇到严峻考验就骂上一哄而散了。
还有第三个团伙,是以一门众朝仓景健为核心的一小部分人,撤到了敦贺郡,似乎与其他两方都不是一条心。
足利义昭亲征至越前,敦贺的朝仓景健立刻降伏,声称“鄙人一向不赞成与武田勾勾搭搭,一向坚持效忠幕府才是唯一正道,奈何人微言轻,无法阻止同僚铸成大错。现在终于能够拨乱反正了!”
这显然是鬼话。
足利义昭也知道这是鬼话。
朝仓景健也知道足利义昭知道这是鬼话。
但足利义昭还是假装相信了。
朝仓景健也假装不知道足利义昭是假装的。
共演了一出痛哭流涕,感人肺腑的戏码之后,足利义昭口头承诺说“若平定越前一国,便让景健殿继承家业是最合适的。”
然后他们就一同进军了。
对面朝仓家的两大派系虽然矛盾重重,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姑且达成了最低限度的一致。
根据平手汎秀看到的情报,一乘谷军约五千到一万人,是在九月十七日早晨到达一处名叫“大谷寺”的庙宇附近布防备战,一个半时辰之后幕府军也来到附近,发动了进攻。但北之庄军约四千到八千人,却耽搁了很久,是在当日傍晚才姗姗来迟。
交战的最终结果是幕府军获胜,敌方各个头目或死或降,只有极少数余孽逃亡藏匿乡间不知踪迹。
从人数上看,朝仓那边是全线崩溃,足利这边似乎也有相当大损失。
但合战的过程可就众说纷纭了。
官方口吻是一色藤长、大馆义实等人作战不力,才让上午幕府军处于劣势,中午足利义昭训斥了无能的兵将后亲临一线鼓舞士气,一举逆转。
还有一种不知是否合理的推测是:足利义昭布阵失误,被人拦腰突到本阵,主将带头逃跑导致大乱,全靠木下秀吉稳住阵脚,明智光秀策反敌兵二千,柴田胜家派了侄子领援兵及时到场,才反败为胜,事后将军大人为掩饰狼狈姿态,而迁怒归咎于家臣。
孰是孰非,平手汎秀亦无法分辨。
反正幕府军获胜是没法作假的,事实真相也许并非那么重要。
此时此刻,除了恭祝迎接公方大人凯旋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于是平手汎秀安心在京都等候。
可不曾想,仅仅过了两天,幕府大军尚未归来,却先有使者快马赶到,提出一个令人十分惊讶的委托……
第九十九章 彼此的义理
疾驰而来的信使,竟是老朋友沼田佑光。
他曾经是上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的家臣,后来得到了平手汎秀的推荐,在织田家中担任“琵琶湖水军奉行”的职位,但在信长重伤幽居之后,难以得到岐阜城的支持,不得不重新逐渐接近幕府。
其实沼田佑光是十分传统的武士,对当今公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甚欣赏,很难融入得进去。
如今忽然又急匆匆来拜访,又是为了何事呢?
平手汎秀带着疑惑的情绪接待了他,然后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惊人之语:“请刑部大人,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吧!”
……
沼田佑光原本是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浑身气力,趴下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勉强起身,有气无力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同时语带歉意的说到:“在下与两个随从,三人六马,一口气从越前跑了回来,实在累得不行,至此失态,让您见笑了。”
平手汎秀心知这位老友向来非常注重外在仪态,今日露出这般形状定是遇到天崩地裂的大新闻了,连忙正色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那个“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听上去可真有些吓人。
沼田佑光抚了抚自己胸口,稍微平静一点,下拜道:“公方大人率军亲征,击败朝仓家的事情,想必刑部大人您已经知道了。”
平手汎秀点头:“不错,然后呢?”
“然后……左卫门督(朝仓义景)自缚请降,富田长繁被明智光秀策反,朝仓景镜、前波吉继束手就擒,鱼柱景固被木下秀吉大人讨取……”沼田佑光简单叙述了一下,立即做出总计:“一言以蔽之,越前朝仓家的要员几乎是一网打尽的状态。所以,武辉丸公子,也落入了幕府军的掌握之中。”
武辉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足利义辉遗孤,至今才只八岁。
话说这小孩……好像原本不叫这名字,“武辉丸”是过继到朝仓家的时候,他叔叔——也就是当今公方改的。
刚才所谓“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那也就是说……
平手汎秀心下并不意外,但却做出愕然的表情:“莫非公方大人,要对这位武辉丸公子施予严厉惩戒么?”
“正是如此。”沼田佑光沉痛点头,“尽管并非是正式的评定场合,然而公方大人可是亲口说出了‘务必要将祸乱之源处死’这句话!鄙人虽未耳闻,但却听到十几位友人的转述,所以确信无疑。”
“这样啊……”平手汎秀微微一笑,作云淡风轻状:“那么,您近日来此,就是想让我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吗?”
“唯有拜托刑部大人了!”沼田佑光又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拜:“公方大人若是杀死了武辉丸公子,那就是既不容于天下大义,亦违背血脉人伦。鄙人作为义辉公的家臣,断然无法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面对着义正辞严的表述,平手汎秀却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状似无意地伸手抓住衣服下摆不知何时飘来的一片枯叶,揉捏掰开,把玩一番,好半天才淡淡回应道:“想让我阻止此事,当然不是不行。但是请先告知,公方大人要杀武辉丸公子,理由是什么呢?”
这个冷血无情,卑鄙怯懦的将军大人,当然是为了排除风险,巩固自身权位!
——沼田佑光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但他作为一个作风传统的武士,不可能如此公开诋毁天下武家的领袖,一时心口难以协调,愣住不知该怎么说。
平手汎秀摇摇头,心想这人明明挺聪明,怎么一碰上类似事情就慌了神,再次解释到:“换而言之,公方大人是以什么罪名,来治罪于武辉丸公子的呢?”
“噢……”沼田佑光这才明白,赶紧回答说:“公方大人说武辉丸公子乃是武田、朝仓、北畠、松永等人叛乱的主谋。这显然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事情……”
“请稍等!”平手汎秀挥手打断,“请问公方大人做出如此判断,可有什么证物或者证人吗?”
“这……”沼田佑光脸色变了变,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低声说:“搜出来的书信来往,确实都有武辉丸公子的落款……但是……”
“先别但是了。”平手汎秀再次毫不客气打断,“这些落款,究竟是武辉丸公子亲笔?还是其他人代笔呢?”
“……确实是亲笔,然而……”沼田佑光急忙分辨。
“这就是了。”平手汎秀又一次摇着头无情打断,“既然是如此确凿的证据,就不能说公方大人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啊!”
“可是……”沼田佑光顿时涨红了脸,忍不住怒吼道:“刑部大人您也该知道,武辉丸公子,才只有八岁而已!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发动叛乱呢?显然只是被当做工具,被野心家利用了啊!”
“那可未必。”平手汎秀淡定地笑了笑,“远有唐土的甘罗,一十二岁便作为秦国使者拜访赵国,达成了重要的协议而官拜上卿。近有三好修理(三好长庆),一十一岁就作为仲裁者,成功调解了宗派纠纷,名声鹊起。诸如此类,世尝闻之,焉知我们这位武辉丸公子就不是个神童呢?”
“……”沼田佑光无言以对。
甘罗之事,时隔久远,或有误记、夸大、不实之处。三好长庆之事,则很有可能是家臣代劳,故意把名利让给他。
——沼田佑光心里如此反驳,但并没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
“平手刑部大人!您的意思是,支持公方大人处死武辉丸公子吗?”
这是沼田佑光唯一关心的事。
他已忍不住肃然立起身子,面色不善地直视对方。
至于历史典故的真假,交给学者去判断就好了。
“稍安勿躁嘛!”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须,眼中闪出若有似无的精芒,不徐不疾道:“佑光殿,您所言实在奇怪。武辉丸公子是否治罪,当然是取决于他是否有罪。不可能说他有罪我却说不该治罪,或者他无罪我却说该治罪呀!现在虽然公方大人手中有一定的证据,但也不能说是铁案了,终究还是要经过审理,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才行。”
“……鄙人明白了。看到在此事上面,刑部大人无法成为吾辈的友军。”沼田佑光无奈叹了口气,面上满是失望之色,
“这可就奇怪了。”平手汎秀神情中终于开始露出严厉与不友善的意思,语气稍带着冷冽,高声质问道:“我刚才所讲的,无非是‘实事求是’罢了!难道这不是为人处世所应有的规范标准吗?如果您对我这种说法有什么不满,那我倒要反过来批评一下您的心态了!”
“……那可……那可未必。”沼田佑光面临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有些动摇,但仍咬紧牙关坚持己见,暗自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道:“首先,鄙人已经见过武辉丸公子,可以确定他绝非是能掀起叛乱的神童,就算接下来有人能拿出什么人证物证,我也只会认为那些都是栽赃陷害,或者断章取义而已!其次,在下作为义辉公的家臣,决不能见到他老人家唯一的遗孤如此被处死,此乃我沼田佑光的义理所在!”
说话的时候,他全身紧绷着,脸色铁青,双唇不断颤抖,眼睛中如同要喷出火一般通红。这幅模样,看来是有了充分的觉悟和决心了。
“这样啊……”平手汎秀稍微露出了一点伤感的意思,不过语气也同样坚决笃定,缓缓说到:“很可惜,鄙人与义辉公只有一面之缘,并无直接的关联。我所认同的,是当今公方,足利义昭大人!如果义昭大人无故擅行杀戮,我当然会尽力劝谏阻止。但如果义昭大人手持着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通过合理的推断,给予叛乱者相应的处罚,那么我当然会拥护他老人家的行为。此乃我平手汎秀的义理所在。”
话说到这里,原本一见如故的好友之间,已经有了剑拔弩张的势态。
但这并非是为了蝇营狗苟的利益之争,而是源于各自坚持不同的义理之道。
沼田佑光感到恐惧和担忧,同时心中又燃起慷慨激昂的斗志,起身施礼,肃然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像真正的武士一样,为彼此的义理而奋勇作战吧!告辞了,刑部大人,此行或是永别!”
平手汎秀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淡淡地叹了声,唤左右侍从取来美酒,倒出两盏,举杯相敬。
沼田佑光唏嘘一声,一饮而尽,转身快步离去。
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了视野之内。
平手汎秀坐了一会儿,忽然哀声自语:“为了让我支持他处死义辉公遗孤,公方大人势必要给予让利,那么先前琢磨的事八成妥了……我还真是个毫无义理,卑鄙无耻的武士啊!大概会受到一辈子位高权重,锦衣玉食的惩罚吧……”
第一百章 将军的执念
元龟五年(157年),进入九月下旬,过了霜降之后,天气忽然一天天的转冷,到月底,给人的感觉,像是已经寒冬腊月一般。
为了维持在京都的存在感,平手汎秀只让各外样、客军及伤者解散,亲卫、旗本共六七千人一直带在身边。气候一变,不得不赶紧联系和泉、淡路、纪伊各地,吩咐除了兵粮之外,还要额外运送棉衣、毛毯、木柴等防寒必需品。
这便是组建常备军的麻烦之处了。
普通大名以征召农兵为主,遇到状况只需命令各家臣自筹物资即可。而平手家就必须拨出专项资金,进行批量采购,构建运输通道。
银钱如流水一般,仿佛是日夜往深不见底的窟窿里填。但时至今日,以津田宗及为首的界町商人对这次投资生意有极大的信心,让他们再挤压一下钱包,是完全没有阻力的。
十几日里,坐镇京都探听各方消息,平手汎秀对“将军亲征”之事有了更多了解。
具体合战经过仍是众说纷纭,足利义昭的人物形象也在摇摆不定。究竟是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带领幕府军反败为胜击退强敌的名将,还是顺境骄疏逆境仓皇全靠家臣奋战事后还推卸责任的庸主,竟成了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了。
唯有朝仓家战败的事情是确认无疑的。
朝仓义景兵败投降,朝仓景健提前反正,朝仓景镜临阵倒戈,鱼柱景固于乱军中受诛,前波吉继、富田长繁双双被擒获,连带着上代将军义辉的遗孤也成了俘虏。
其他人的处理方案并没有太多可说的,唯一值得关注是,那个名叫“武辉丸”的八岁孩童。
足利义昭明面还未表态,私底下,据说是坚持要杀之已绝后患。
站在一个政客和军阀的立场上,如此决定实在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
兄终弟及之后,面对亡兄留下来的遗孤,又有谁能不视作眼中钉呢?
然而……上代征夷大将军情况有点特殊。
足利义辉此人,眼光并不长远,手腕也难言敏锐,无论是治政还是谋略的本事都十分平庸,然而生平性情却是刚毅果敢,凛然无惧,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深具人格魅力,符合传统武家门第的立身之道。
被弑杀之时英勇奋战,死不瞑目的悲壮身姿,更赢得大众的同情分。
所以他虽然继位之后,一辈子颠沛流离,穷困潦倒,没完成什么值得一提的功业,但却赢得了相当多幕府家臣,乃至一些僧侣、文人、町民和畿内国人众的敬佩爱戴。
这份情绪以爱屋及乌的形式继承到“武辉丸公子”的身上。
沼田佑光,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四处奔走疏通关系,企图向足利义昭施压的人。
旧幕臣们居中串联,想必应该能说动一些朝廷、宗教界、文化领域的大佬,但缺乏地方实力派背书的话,真的能够阻止得了击败朝仓,风头正劲的公方大人吗?
这可真是难说了……
十月初六,良辰吉时,平手汎秀在京都迎接了凯旋的足利义昭,彼此各自很是吹嘘了一番,你说我“一举击溃盘踞甲信数十年令世人畏惧的武田大膳,救织田、德川等忠臣于水火,堪为天下武士之范,当世第一兵者”,我说你“全赖公方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更是亲力拿下逆党的中心人物,功业不减鹿苑院(足利义满)当年。”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题中之意了。
随后平手汎秀建言说:“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但各处留下的疮痍不容忽视,河内、大和、近江、越前、伊势等诸国都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臣下认为,幕府应该及时派遣得力的人手,重新恢复秩序才是啊!”
闻言足利义昭亦点头赞成,并答曰:“劳烦刑部大人了!这当然是我应该马上着力的事项。您坐镇和泉、纪伊,我看应该对河内、大和的治安多上一点心才是。另外听说四国也有不少人攀附逆党,对此幕府暂时鞭长莫及,还要您多多费心。”
平手汎秀立即正色伏拜说:“义不容辞。”
如此谈笑晏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会面第一日,安排了到足利家菩提寺的祭典事务,过程十分复杂,能抽出来的交流时间不多,但双方已经趁机达成了高度一致。
得到了一定的承诺之后,平手汎秀安心回到了京都南郊妙心寺休息。
三日后,估计幕府的祭典也该都办完了,再次前往御所拜会。
可没想到,这次足利义昭倒是不给好脸了,竟然拒而不见,卫兵回应说“今日公方大人日程已经安排满了,请平手刑部明日再来。”
令人大为惊讶,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平手汎秀想着也不能白跑一趟,打算找认识的公卿逛一逛拉拉关系,却半路上碰到山科言经主动上门,对方称“正有事要找刑部大人参详”。
这可正巧。
平手汎秀忙问何事。
山科言经说:“前日公方大人谴使访问朝廷,说‘内大臣’之职虚设已经数月,想询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言下之意,显然便是将军自己有意了。结果,堂上诸公商议之后,回复的意见是‘宜以万里小路惟房大人叙任’。公方大人得知此事,十分不悦。”
原来如此!
平手汎秀闻言明白足利义昭心情不好的理由。随即又问:“这与鄙人又有何关系?”
山科言经哭笑到:“前日不是说好的么?朝廷有意让您右迁‘正五位下刑部大辅’,此事似乎被人泄露了出去……”
平手汎秀无言以对。
当年室町幕府还没那么衰弱的时候,征夷大将军出任内大臣是有传统的。如今足利义昭自以为颇有中兴之相,也想取下这个名分。可没想到公卿高官们,因各种原因对他印象正坏,竟然如此果断的拒绝了。
按说朝廷面对着压制了近畿的武士政权,是不应该如此硬气的。
此事只能解释为,公卿们认为足利义昭仍然是虚名为主的花架子,而非掌握武力的实权者,觉得他不敢干出什么过于强硬的事情来。
偏偏,就在这同时,平手汎秀得到了朝廷的尊重和认可。
如此一比较,也难怪足利义昭心态失衡了。
得知前后之事,平手汎秀很是思量了一番,才想到应对之策。
……
次日一早,如约到御所拜会,这次得以顺利觐见。
足利义昭神色如常,谈笑自如,仿佛心中全无半点芥蒂。
而平手汎秀却是无心寒暄,没说几句,便主动问起:“不知朝仓家那些参与叛乱的人,公方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理呢?”
足利义昭一愣,立即答到:“左卫门督(朝仓义景)在京都幽闭思过,前波吉继、富田长繁等人勒令切腹,朝仓景镜功过相抵,朝仓景健当受嘉奖……这些都已经有了决定,唯有亡兄遗子,武辉丸公子,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实在不忍治罪亡兄的唯一血脉,但赦之则有损刑法威严,或许刑部大人您有何高见?”
平手汎秀闻言作为难状,低头闭目不语。
良久足利义昭忍不住问:“刑部所思何事?”
平手汎秀嗫嚅不言。
见状足利义昭越发好奇,反复催问。
平手汎秀方才言道:“我刚才想,当年……镰仓殿(源赖朝)亦是幼时卷入叛乱而被捕,平大相国(平清盛)不忍杀害这个有亲缘关系的孩童,免除死罪,只将其流放伊豆……”
此言一出,足利义昭骤然色变,凝神不语,半晌才勉强笑曰:“刑部大人所言甚是!然而,无论是朝廷还是幕府内部,都有不少人劝我慈悲为怀……该当如何是好呢?”
平手汎秀并不回答,只左右巡视。
足利义昭立即明白,命无关侍者皆退下,只留一个护卫,说:“此人乃我的第一心腹,绝不会泄露机密。”
至此平手汎秀轻叹一声,下拜到:“前面的话,公布出去也无妨,但从现在开始的话,若被人知道,您和我恐怕都有灾难了。”
足利义昭肃然躬身回礼,道:“请赐教。”
平手汎秀道:“对付朝廷公卿,最好的办法是让京都乱起来。一旦治安受到威胁,他们才能意识到武士的重要性,并且给予幕府应有的尊重。”
足利义昭眼神一动,显然被言下之意惊到,但未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到:“那幕府内部的反对声音又该如何?”
平手汎秀道:“那就必须引导分化,让这些人内部产生矛盾了。”
足利义昭屈身向前问:“如何引导分化?”
平手汎秀作歉意状:“这就要委屈公方大人您,牺牲一点个人形象了……”
接着将想好的计策附耳传授。
足利义昭起先有些恼火,仔细思索了半天,最终咬牙切齿道:“如若计策有用,一点坊间流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平手汎秀话已说完,却如泥人端坐不动。
足利义昭心知对方的诉求,郑重开口道:“鉴于四国的情况一直不太安宁,我有意效仿奥羽、九州,设定‘南海探题’一职,统辖南海道六国,此人选非平手刑部莫属。另外,河内南部六郡,大和西南部五郡,各需要一名代官任职,不知您有无可推荐的人选?”
第一百零一章 舆论的分化引导
十月十二日,立冬。
奥羽、北陆已是滴水成冰,折胶堕指,人皆闭户千里的局面了,就连近畿一带,也是白雪皑皑,冷风刺骨,不宜外出了。
元龟四年被认为是数十年一遇的寒灾之季,按说是极其偶然的不幸遭遇。然而元龟五年的情况,却并无明显好转,完全没有按正常预期中的那样恢复以往规律。
尚未进入十一月,便已经到了必须要烧火取暖的程度,依旧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天气,市面上柴火的需求量大幅增加。
京都御所附近,原本随着足利义昭“中兴”以来,日渐重现繁华姿态的商业街町,瞬间变得冷冷清清。比之夏日盛时,游客十去其九,来往客商亦减半,大部分店铺也随之关门打烊,节省成本。只有酒场、宿屋之类涉灰的高利润经营场所,还依然坚挺。
当然,他们的高额利润肯定不只是来自于贩卖酒水和提供住宿——这两样顶多算是赚个辛苦钱。真正值得一提的是附带的赌博和皮肉生意。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京都的治安似乎有恶化的趋势,竟传出有公卿高官家里遭到持刀人破门抢劫的恶行事件来。
舆论推测大概是赌徒在赌桌上输光了银钱,或者酒色之徒在游女身上散尽家财,然后才铤而走险。
这令社会各界人士都感到惊惶,唯有武士们毫不在意的继续寻欢作乐。
毕竟这战乱年代本来就是多活一天算一天的,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是别当武士改行更好。
如沼田佑光这般,有些小权,不缺闲钱,但又买不起豪华大宅,养不起一堆仆佣的中级武士,在京都附近随处可见。其中有的是幕府的家臣或附属外样,有的是各地大名派过来的“驻京使者”,有的是落魄之后望风投机企图再起的野心辈,甚至有的是专门做掮客谋生的当地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寒冬腊月百业皆废,一群无所事事的汉子会做些什么事来取乐,用脚趾也想得到。
这天气没人愿意早起,难得没有公务处理,沼田佑光是快到午时初刻,才包裹得紧紧的出了门。舍马就步,只带一个拎包的随从,慢慢悠悠转了三个街角,来到熟识的“渡川屋”,对卑躬屈膝的门童唤了句“一切照旧”,便昂然迈步入内。
随从则留在了玄关与门童闲聊。
不需要思考辨认,双脚凭着惯性轻易穿过庭院与长廊,来到最里处,有扇丝毫不显眼,看着平平无奇,隐私性不错的矮门。低头进门,左转,行十余步,右手又是门帘。推门再入,前行再向右,便可见一间设了围炉,铺满榻榻米的宽广房间。如此曲折连通,确保了取暖和隔音的需求,充分彰显身份,是老爷们喜欢的作派。
尚未进门,只知房间里烟雾缭绕,酒香四溢,不断传出男男女女嬉笑打闹和赌具撞击银钱晃动的声音,画面是可想而知的。
沼田佑光不禁皱了皱眉,花了些时间整理思路,平复情绪,推门步入,笑称来迟,在一片揶揄与欢迎交夹的戏谑声中接过倒满的酒盏,连饮了三杯,十分自然地坐卧在某处靠着火的好位置,随意将身边最近的游女抓过来,上下其手的亵玩,哈哈一笑,放松下来,加入狂欢。
……
这一放松,就是一两个时辰。
在场的男性客人都释放完毕,游女们——其中也有穿着女装的清秀男子——得了赏钱,纷纷叩拜于地,感谢武士老爷们拔冗慰藉,而后退席。
片刻之后,沼田佑光脸上沉耽于酒色的迷醉神情瞬间消散,清了清喉咙,敲着地板正色道:“诸位该醒醒了吧!很不幸,我今日来,带来的是坏消息。”
“……啥?这是哪来着……”
“这酒的后劲好足……脑袋都有点晕了……”
“唉……刚才那娘们好像……”
好些人还是东倒西歪四仰八叉地捂着头不省人事,似乎听不见正事。
沼田佑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之意,提高声量说:“很抱歉,我未能完成诸位所托。无法让平手刑部支持我等的行为。甚至……传言说平手刑部以平大相国(平清盛)和镰仓公(源赖朝)的事例,劝公方大人当机立断杀人灭口。相应也有人说,幕府可能会新设‘南海探题’的职位,授予给平手刑部,以奖励这份忠诚。不过后面这些事都只是耳闻,真伪尚未分辨。诸位对此怎么看?”
这话音落地,屋子里的人才逐渐醒转过来,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
一时也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那个醉得最厉害的家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含混不清地开口道:“若无……若无平手刑部加势,事……事恐……恐必败!请恕鄙人……我……鄙人恕不……不奉陪了哈……”
说完话竟拔腿便走。
周围的人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着,倒是没谁想到阻止一下,都看着那人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往外挪动。
沼田佑光面色顿时铁青,捏紧了拳头险些要揍人,但思前想后还是强行忍住,反复告诉自己不能动怒,故作大方地说:“我们本来就只是因为志同道合,而临时在此聚会而已,并未结下任何誓约,当然可以自由出入。若还有别的人怀着如此消极的想法,不妨请自便。”
此话一出,还真的又站出三个人,嘟嘟囔囔说什么“只靠我们这些乌合之众什么都做不了”之类的话,跟着离去了。
见之沼田佑光瞪圆了眼睛,简直说不出话来。
本来是碍于面子,假惺惺说了一句“自由出入”,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多人退出!
不过这些人的消极态度亦有理由。毕竟是他沼田佑光办事不力,未能成功说服平手刑部的。缺乏这个对中枢最具影响力的地方实力派背书,只靠大众舆论,确实没什么底气与堂堂将军大人对抗。
其他的大名,要么是鞭长莫及,要么是实力不够,要么是在座的这些人里面没有人能搭上关系,总之都存在各种各样不适合的原因。
事情发展到现在,沼田佑光自己也不免稍有些悲观了。
却只见,这时一个酒意较浅的高瘦武士愤恨地拍着桌子一跃而起,怒喝道:“各位切莫忘了,我等曾经都是收到义辉公的感召而从列国来到京都的热血之辈!义辉公被宵小之徒暗杀,在座诸位,包括鄙人在内,全都没有半点察觉,已经可谓渎职,堪称死不足惜了!倘若今日不能勉力保住武辉丸公子这个遗孤,有何面目行走于天地之间?”
这慷慨激昂之词,终于将士气重新拉回来一些。
一众听者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起身叫好,沼田佑光大感欣慰,重新开口道:“其实我们尚有不少友军,像我这样剧中奔走联络的至少还有六七个,聚在一起便是不小的力量……”
他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但才刚吐出两个字,忽然刚才讲话的高瘦武士又拍着桌板吼道:“其实我们的路线该调整一下!先前只以‘保住武辉丸公子性命’为目标,根本不知从何下手!现在我倒是有个新思路!诸位想一想,公方大人如今已经三十五岁了,却尚未有过子嗣,很可能此生就这么一无所出,如果我们把请愿的方向改一下,劝谏公方大人以武辉丸公子为养子,继承家业,是不是更为有力呢!”
“这可不行……”沼田佑光连忙要阻止。
他知道这种说法会有很大问题。仅仅是“劝说饶恕武辉丸公子性命”还是有一定成功率的,但是“劝说以武辉丸公子为养子”就等于跟足利义昭撕破脸,一点成功率都没有。
这世上,有的人到了三十五岁还没子女,便认命服输,开始物色养子人选。但也有的人,到了三十五岁还没子女,依然坚信只是妻妾的问题,坚信自己绝对生得出孩子。
很可惜,现任征夷大将军是后一种。
然而,沼田佑光没来及阻止,另一个矮胖武士却立即抢了话头,对高瘦武士表示赞同:“太对了!就该如此!这里没有外人,我冒死讲一句犯忌讳的——原本义辉公的亡故便是一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乱,当今公方大人的继位也是情理之外的事,归还于武辉丸公子,才是正理!”
“没错!”高瘦武士立刻以更大声量回应,“若此举成功,二十年后,我等辅佐武辉丸公子中兴幕府,方才对得起义辉公的厚恩!同时也可以各自扬名立万,光大门楣了!”
紧接着那矮胖武士转过脸来看着沼田佑光,十分真诚地建议道:“沼田大人!如果以这个思路,去重新进行交涉,会不会,能让平手刑部改变想法呢?”
这一唱一和,顿时不少人意动。
连沼田佑光也瞬间有点迷糊,但旋即反应过来,果断出声反对,表示“如此事情性质便不一样了,只会激起公方大人更大的反感。”
马上有人不满道:“都聚集在此了,便已经报了必死觉悟,还怕那家伙不满?”
亦有人说:“记得十几天前在北陆的事吗?明明是公方大人自己导致劣势,全靠木下、明智、柴田等人才得以逆转,事后却让一色、大馆两位大人承担不应有的责任。”
随即有人讥笑:“让一个见了刀剑和鲜血,便吓得弃阵仓皇逃跑的人,担任天下武士的领袖,真是个笑话!”
沼田佑光见状十分着急,极力分辨:“请记住我们最初的目的!保住武辉丸公子的性命才是第一要紧的,暂时不宜引申过多!”
亦有人对此表示赞成说:“先应该脚踏实地,达成最要紧的事,再来追求更多目标不迟,怎么能如此不切实际的好高骛远呢?”
于是,“激进派”与“冷静派”开始争执不休……
那引发话题的高瘦武士与矮胖武士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前者心道赏金可算有着落了,后者则想着我如此配合总该保得住家人性命吧……
第一百零二章 论功行赏
“面对这些位于朝堂之外,以热血和激情缔结起来的群体,决不能靠强硬的压迫来对付他们,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引起对抗心理而已。我们应该运用更巧妙的办法,那就是引导他们朝着热血激情的方向一去不复返,然后得罪所有人,甚至引起其内部的意见冲突,然后……自然就好办了。”
“……很抱歉,父亲大人……我好像没有全部听明白……”
“没关系,言千代丸,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人心便是既缥缈无形又澎湃有力,既不可相信又无比可靠的矛盾存在。话说,这次也是运气不错,对方阵营里,似乎并没有那种具有长远眼光和智慧,又有说服能力的领导者。否则也不至于这么简单。”
“嗯,我会先记住今日之事的。还有……那个……”
“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个……父亲大人,我想说的是……沼田殿他们那帮人,不管如何对当今公方大人不满,也不至于沦落为强盗,甚至杀害公卿的吧?此事……此事……”
“你是要问,此事是否有我插手,对吗?”
“呃……嗯……其实……”
“放心吧,直接派人杀害公卿,这种事情是大大越界的,乃父没那么糊涂。不过……我确实是提前知道了风向,却没有去阻止,所以多少有点关系了……”
“……噢……这样子呀……”
“前几天我又凑了两千贯资金,准备呈送到朝廷那里表示歉意。如果言千代丸你关注此事的话,这次就让你去找山科参议(山科言经)吧!理论上他还算是你未婚妻的养父呢,正好公私两便了。啊,这次带你去了东海道,可没有跟五德公主发生什么吧?毕竟人家已婚你也定了亲了,就算有什么也万不能公之于众。”
“……父亲大人,请问……这样调笑儿子,难道很有意思吗?”
“哈哈哈哈!问得好啊,究竟有没有意思呢?这个问题,等日后你自己与妻妾生一个,不就知道了吗?”
……
元龟五年(157)的年末,平手汎秀安然与言千代丸闲聊的这段时间,京都周边,发生了一系列令人震惊,却又显得颇为儿戏的骚乱。
首先是十月二十二日这天,足利义昭离开御所到洛北一处寺庙会客,正午在野外休憩时,忽然遭到一伙数十人“悍匪”的袭击。当时将军身边护卫不足百数,其中还包括了过半华而不实的仪仗人员,局势一度显得十分凶恶。
但碰巧,明智光秀正在队中,他的侄子,外号“鬼武者”的明智左马介秀满又一贯与之形影不离。这“鬼武者”挥刀接连讨取一十二具敌方首级,令护卫队士气大振,配合匆匆赶到的警备队伍,将刺杀者一网打尽。
然后,悍匪尽皆死战不降,全数伏诛。事后清点,共有五十三名刺客,其中至少二十人经过尸首辨认,可以确定是幕府内部有头有脸的人物。官方怀疑此事与被称为“义辉公遗孤”的“武辉丸公子”有关。
事后足利义昭大为震动,立即决定中止会客,提前折返。
一天之后,十月二十三日,回到御所,竟然遇到有四十名中下级家臣聚集在御所门口,冒着严寒跪倒在冰天雪地,半是示威,半是劝谏,要求公方大人收养年仅八岁的武辉丸做养子,并册立为世嗣,继承将军之位。
对此足利义昭是怒发冲冠,断然拒绝,丝毫没给出商量余地,并且说出前一日遭受刺杀的事情,怀疑这些请愿者与刺杀者是同一伙人,说他们“狼子野心,目无法纪”。
四十名请愿群众听说了“刺杀事件”后尽皆大惊,而后反应各异。
有十几人当即抽出匕首切腹自尽,绝望地证明清白。
也有十几人感到无颜,悄然退去,消失在街角。
少数几个坚持不肯退去的,到晚上都被收押监禁。
不管怎么说,事情是闹得京都人尽皆知了。
又过两天,十月二十五日,足利义昭宣布武辉丸乃叛党领袖,绝不可饶恕,同时命令幕府上下所有家臣集中在御所召开会议。然后却见到多人缺席,同时一名僧人被委托带来了书信,乃是数十人联名书信的“辞状”,包括足利谱代的大馆义实、甚有良才之名的沼田佑光等人在内。
经过这一连串变故,幕府内部被杀的,出奔的,自尽的,幽禁的,一共有一百三十几个,而三件事情的核心,都是围绕着“义辉公遗孤”的问题。
官方认为这是“一百三十名乱党”。
但民间却有人觉得,这些人为了故主的遗孤不顾一切,堪称是“百三十义士”。
对此事如何定性,争议十分巨大。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令京都的治安环境更加恶化。
可能是中下级军官缺口太多,导致军纪涣散命令难以贯彻,可能是幕府展开大规模的内部纠察肃反,人心惶惶,没有功夫去顾及街町的情况,也可能是哪些从幕府出奔的武士转行当了盗贼,总而言之是越来越乱。
又回到当初京都破败之时那种局面,大商家、大寺社以及高级公卿,姑且还有能力结寨自卫,普通人就只能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祈祷盗贼不要盯上自己而已了。
若非天气特别寒冷,说不定那些搬到京都没几年的町民们,又会纷纷重新搬出去……
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初七,累积已经有六名五位以上的官员遇袭,其中两人丧命之后,朝廷终于坐不住,由老关白二条晴良出面,呼吁足利义昭尽快完成幕府内部整肃,重新恢复京都附近的治安。
很显然,足利义昭依然盯着“内大臣”之位。
然而在上个月,朝廷已经让公卿名门的万里小路惟房叙任此官了。
二条晴良被逼无奈下,做出了“一年内劝说万里小路内府致仕归隐,由足利权大纳言接替”的私下承诺。
终于达成一致。
次日足利义昭才宣布,这段时间,已经委任木下秀吉为“武者奉行”,在山城、河内、大和、近江、丹波、丹后列国,招募了一百名忠勇纯良,弓马娴熟的武士,幕府军不会因为“百三十乱党”而失去维护京都安宁的能力。
同时也邀请驻留京都南郊的平手汎秀参与“剿匪”。
平手汎秀派出了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两人,各带五百精干之士参与配合。
然后又经过一个月时间,各方配合下,剿灭十余个盗贼帮派,枭首近百,树在京都西端示众,令宵小为之丧胆,风气立即好转。
幕府也就重新进入正轨,足利义昭的集权程度亦大大加强。
至少表面上是大大加强了。
平手汎秀这才离开京都,踏上返程归途。
他带走了“南海探题”的幕府新设职役,并且取得了“南海道之事便宜行事”的重要口谕。
也就是获得了处理纪伊、淡路、阿波、赞岐、土佐、伊予这六个国的名分。
其中,淡路已经牢牢捏在手里,纪伊也掌握了过半,阿波、赞岐、土佐也基本都在势力范围之内。但四国岛上最富饶的伊予北部及中部,约二十万石依然由河野家持有。而河野家背后则是西国毛利氏。
毛利一直对足利义昭给予礼遇和尊重,虽然没能有实际行动,依然姑且可算得上“忠臣”。所以作为潜规则,平手汎秀承诺不对河野家动手。
此外毛利家得到了攻打北九州大友家的大义名分,作为补偿。
朝廷尽管对平手汎秀近来举止不太满意,但在追加了二千贯献金后,仍履约给出了“正五位下刑部大辅”的晋升。
此外,由于协助镇压盗贼,维护京都治安的功绩,平手秀益被幕府任命为大和国西南部六个郡的守护代官,估计约包含十五至二十万石地产。岩成友通被任命为河内国南部七个郡的守护代官,估计约包含十到十四万石地产。
当然,这只是个不值钱的名分,具体能不能坐稳还看自己本事。
即便如此,两人也成为平手家臣羡慕的对象。
前者既是一门众又屡立战功,后者归降前身份资历极高,嫉恨是没法嫉恨的,只能希望自己也赶紧往上爬不要落下太远。
要职终究有限不可能所有人都轮的上,至少俸禄方面诸位家臣得到了回报。
河田长亲招抚四国甚为得力,得到了三千石加赠。平手汎秀拔掉了几个不太听话的豪族之后,在阿波、赞岐空出了五千五百石领地交给他,并且继续委以“四国事务代言人”的要务。
本多正信说服上杉谦信与本愿寺讲和,功勋显著,加赠二千五百石。木下秀长深入敌后,引发“甲州金币掺铜”事情败露,智勇兼备,加赠二千石。
加藤光泰、松山重治在战场上表现出色,也得到额外封赏和拔擢。中村一氏、拜乡家嘉等人一向忠勇勤勉,虽今次未有太多斩获,依然不会被遗漏。
除庆次之外,平手季胤、野口政利、生津贞常等一门众几乎全都知行翻倍,并非是有什么殊功,而是开始有意扶植亲属了。
内政和水军系统亦得到专门嘉奖,尤其是伊奈忠次、长束正家两人。
不幸逢难的堀尾吉晴、加藤教明,则是由继承人得到抚恤。伤重致残的本多正重按照旧例,安排到四国,转为文职。
此外,大和、河内二国的许多豪族主动靠拢过来,平手汎秀从中选了一些看得上眼的次子、庶子招到身边担任近习众。
经过简略的估算,目前平手家的管辖范围,大致包括直属土地二十万石,家臣知行十六万石,纳入指挥的国人众三十五万石,独立性较高的从属势力四十三万石,名义上有权治理但实际暂时无力插手的四十万石。
倒也可以自称是“一百五十万石”的群雄了。
虽然其中有不少水分,但这年头有几个大名是没水分的呢?
不过水分跟水分也不一样。
有些水分迟早能挤出来,有些就不好安排。
比如长宗我部元亲,这家伙就是一个独立性极高的从属势力。自从联合起来讨伐筱原长房开始,姬若子已经帮了无数大忙,可需要格外仔细对待才行。
上一次,用巨量金钱砸晕了土佐的乡下人,兼具封赏和震慑两层意思。
这一次,土佐人虽然战场上没起到多大作用,舆论上却给了很多支持,该如何是好呢?
第一百零三章 猎鹰与家犬的区别
元龟五年(157)的年末,平手汎秀终于离开京都,踏上返程之路。
先是向南到了大和,巡视西南六郡领地,接见秋山、柳生、十市之类国人众,为平手秀益背书。接着又西行至河内南部七郡,借“老金吾”畠山高政与夜叉丸的名分,安抚清水、津田、甲斐等豪族,替岩成友通站台。
随后又在和泉、纪伊各停留几日,象征性地处理政事。
一路之上,国人、商家、僧侣的阿谀奉承,堪称络绎不绝,泛滥成灾,到了令人耳朵起茧的程度,这自是可想而知的。
尽管从战略战术角度,平手汎秀并没有真的占到多少便宜,但最终是成功让对方放弃了推翻足利义昭的口号,并且还“骂死”了武田信玄,这在天下人眼中看来就是毫无置疑的完胜了。
至于讨灭松永久秀,拯救被围困的御所,反倒显得是次要的。
顺便一提,甲斐踟蹰歧馆那边,至今仍未正式承认家主的死亡消息,然而武田信玄已经三个月没有露面,冬季与上杉家在西上野发生的冲突,亦是由武田胜赖挂帅出征,事实如何大家心中已经有数。
有了这前车之鉴,一时半会是没有人愿意与正处于春风得意状态的平手家作对了,就连石山、界町、根来寺这些庞然大物都表示出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恭谨态度。
借机平手汎秀在领内提出了几条补充性的法度,在并未加大国人、寺社、商户经济负担的前提下,增加了细节行为规范的约束,意在进一步提高集权程度。
比如国人众在不出阵时每半个月需要到指定的城里报告近期情况,寺社招揽信徒与收受贡献的情况建立书面存档,商户的进出账目与仓库店面定期接受随机抽查等等。
为了施行这些政策,在所辖的每个郡内,以“警视厅”的结构为基础,设定基层机关部门。除了委任“郡司”或“郡代”之外,还根据郡的规模大小,指定少则三名,多则十五名武士担任的“郡奉行”,分别管理治安、司法、财税等日常工作,同时还可以兼带互相牵制监视,防止一人独断,尾大不掉的情况。
每郡有四到十六名武士,加上他们的家臣,以及必要的外聘人员,便形成了“郡所”,理论上全部属于中枢的派出人员,将与地方上的实力派人物共同决定一郡之内除征兵打仗之外的所有事务。
在适当时机,还可以进一步设定“乡所”乃至“村所”,但目前显然还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来充当公务员。而且那会让国人、寺社的不满情绪严重扩大的。
做到郡这一级已经足够。
平手汎秀命人将思路落实成文,尚未正式施行,时间已经到了十二月初十,年关将至,而他才刚刚带着孩子回到淡路,与家人见了一面。
这是时隔数月重新见到自己的妻妾子女。
但只呆了三天,吩咐好好准备年后言千代丸的元服之事,接着便再次踏上甲板,前往四国彰显存在感。
当然,伊予北部还是人家毛利的势力范围,不用去自找没趣。
伊予南部、土佐西部一带,河田长亲坐镇中村御所,对一条、宇都宫两家遗臣的笼络工作甚为得力,不需要太过担心。
比较复杂的是阿波、赞岐两国地盘,现在是以细川真之、十河存保、香川之景为中心,铃木重秀、汤川直春则被转封到岛上作为牵制力量。
这两国的国人豪族都派出了象征性的微末兵力,一同对抗武田,然后就面临了三好复兴势力四处作乱的挑战,打打停停磨蹭了小半年,直到前线分出了胜负,才一鼓作气将扶不上墙的“乱党”收拾掉。
显然他们对于潜在的问责是十分不安,早早各自送了信来。
其中十河存保亲自跟到前线作战,自然是有功无过。香川之景比较坦诚承认了自身能力不足,难以驾驭地头蛇。汤川直春专注于夸耀自身武勇,暗示同僚们皆是无能拖累。铃木重秀却是端着身子,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企图和稀泥圆过去。细川真之则是控诉领内国人们如何故意怠慢,不肯配合。
这几个家伙,没有一个是让人省心的老实人,但也都掀不起大风大浪,在精力有限的情况下姑且搁置一旁,暂不细细清理。
平手汎秀巡视四国的第一站,选的是土佐。
拜访的对象,自然是长宗我部元亲。
……
十二月十五日,平手汎秀在土佐中部浦户港湾登陆,长宗我部元亲早已提前多时带着近臣们郑重其事欢迎大驾。
双方寒暄谈笑一番,一齐前往冈丰城。
只相隔几个时辰的脚程,转瞬就到。
然而一路上长宗我部元亲却故意反复再三露出欲言又止的姿态。
起初平手汎秀笑而不语,安定下来之后,等到近臣们散去,左右只剩亲侍,才主动询问说:“元亲殿,莫非是想问今年参与对武田作战的报酬问题吗?”
将称谓由“长宗我部大人”“冈丰城殿”改为“元亲殿”,一方面是显得亲近友善不拘小节,另一方面,也隐约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聊作试探。
闻言长宗我部元亲眼中寒芒微微一闪,瞬间低头遮住表情,佯作羞愧局促状,道:“实在不好意思,让刑部大人一眼看透了!其实鄙人也知道,今年的作战中并未立下太多功绩,可是家臣们毕竟都努力整整一年了……”
他故意装出贪图小利又抹不开面子的姿态,不知是为了掩饰什么。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也假作看不透对方心思,呵呵一笑,捋须道:“来之前就有不少人向我提出建议了,阿波、赞岐那两块地方,实在是有太多心怀叵测的宵小之辈了,与其相信他们,倒不如把土地空出来,赏赐给更值得嘉奖的人!比如说……土佐的长宗我部氏。”
“啊,这个……”长宗我部元亲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一个喜不自胜,眉开眼笑,竭力想忍又忍不住的形象,伏身道谢:“无论刑部大人如何决断,在下一定替您守好四国的领土,不至于有损‘南海探题’的威名……”
“哈哈,别高兴太早。”平手汎秀坏笑了一下,打断道:“虽然有这个建议,但是,我并没有说,我就采纳了这个建议啊!”
“呃……”长宗我部元亲顿时一愣,变成一副茫然不解,略带埋怨的脸,闷声回应:“不管怎样处理,全赖刑部大人决断,在下不敢置喙。”
这语气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委屈哀怨。
跟他这“姬若子”的容貌和气质倒也是挺般配的。
平手汎秀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对方的演技,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确实,我现在身为南海探题,将阿波、赞岐一些懒得管理的穷乡僻壤,清理出来交给你,看上去是惠而不费的。但这个建议我断然拒绝了。你知道是为何吗?”
“……”长宗我部元亲不敢胡乱猜度,默不作声,
接着平手汎秀收敛了笑容,缓缓起身,正色宏声道:“因为那些东西,只够喂食家犬而已。而猎鹰,是不能用喂食家犬的方式对待的。否则既是一种可耻的浪费,也很容易遭到反噬啊。”
长宗我部元亲骤然一惊,身子颤抖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脸上卸除了一切伪装出的神情,郑重与平手汎秀对视了一眼,沉声道:“能被刑部大人视作猎鹰而非家犬,在下十分荣幸,日后一定再接再厉。”
“很好,就是如此。”平手汎秀严肃地点点头,接着说到:“所以,这次我不会给你任何土地与金钱,只会给你一个机会。当然,若是家犬一般的人物,只会把这当作是艰巨的任务,甚至刁难。”
“艰巨的任务……”长宗我部元亲用力抓着脑门想了想,片刻之后不自觉向西望去,“莫非是……”
“没错!讨伐大友家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平手汎秀淡定地吐出信息量巨大的字眼,“新九郎(河田长亲)会继续坐镇四国,给予你一切必要的后勤支持。理论上阿波、赞岐甚至伊予各地的兵力你都可以动用,当然,实际能不能叫得动就看本事了。到九州岛之后,但凡攻占下的地域,皆归属长宗我部元亲家所有。”
“嘶——”话音落地,长宗我部元亲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无奈苦笑:“刑部大人,真是擅长设饵啊!”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
由于大友家一贯不太恭敬,而毛利家一贯非常恭敬,足利义昭为了争取后者在“南海探题”一事上让步,就发出讨伐命令,给予进军北九州的名分。
于是平手汎秀知道,便顺水推舟,提出号召四国豪族一道参战。
足利义昭和毛利辉元,大概都只当是笑话。
但其实这并不是笑话。
常人觉得,大友义镇虽然在今山之战失足惨败,毕竟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然不能算好对付的软柿子。
平手汎秀却知道,原本历史上,大友家就是从这段时间开始,露出外强中干的一面来,被岛津、龙造寺、秋月等后起之秀轮番折辱,若非得到丰臣政权的及时协助就灭亡了。
现在就是考察长宗我部元亲眼光和决心的时候了。
不管怎么发展,反正自己都是不亏,所以平手汎秀十分淡定安然。
而长宗我部元亲则是瞬间出了满头大汗,陷入激烈的心理斗争。
他当然想做猎鹰。
只要是有的选,谁又情愿做家犬呢?
但猎鹰要与凶恶的猎物搏斗,九死一生才能吃到新鲜的肉,而家犬只要摇摇尾巴,就能安全地得到剩饭残羹。
少年意气时总以为自己可以肋生双翼,翱翔天际睥睨群山,来去自如所向披靡。总是在碰壁之后才不得不学会跪伏于地,舔着骨头棒子汪汪叫唤供人取乐。
长宗我部元亲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第一百零四章 剑指九州
花了一刻钟的功夫,长宗我部元亲在踌躇了许久之后,终于是下定决心,慷慨接受了“讨伐大友家”的命令。
一切都在平手汎秀意料之中。
真正的豪勇卓越之士,不会将这种任务视为险途,只会当作是大展身手的绝好机会。
倘若换了是织田信长处于此等环境,恐怕是会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
而长宗我部元亲,是犹豫了一刻钟之后,才做出肯定的答复,由此相较而言,土佐的姬若子虽然也堪称“豪勇”,却并未达到“卓越”的程度。
正因此,平手汎秀才认为他是可以驯服的猎鹰,而非无法管束的猛虎。
假如心性和器量达到了猛虎的层级,那无论如何就只能提前扑杀,以绝后患了。
……
如今的北九州大友家,以丰后国府内城为核心,领土广阔,田地肥沃,兼有海贸、渔盐之利,乃是盘踞六国的庞然大物。虽然自今山合战惨败后处于下滑期,仍旧保持着百万石以上的规模,随时可以征召起五万大军,依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强藩。
而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极限动员力只有**千而已。考虑到跨海作战的补给问题,实际能到前线的就更少了。就算是河田长亲整合四国之力提供各方面协助,最终可用的战斗力恐怕也不会多与一万。
以一万攻五万,听上去实在是丧心病狂的事。
而且四周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特别值得依靠的盟友。
关西的毛利辉元年纪太小,继位以后一直处于祖父和两个叔叔的光环之下,又要应付尼子残党的骚扰及领内国人众的纠纷,似乎是很费力的。鉴于毛利家往日在北九州战绩平平,此番他就算通过利益交换得到幕府的大义名分,也并不被人看好。
毛利元就去世之后的两年期间,毛利家由于无暇直接进兵入侵北九州,就改为了扶植筑前的有力国人秋月种实来牵制大友家。秋月种实在毛利的支援下,保持了军事和财政的高度独立性,但尚未有勇气公然与大友家对抗。
另一方面是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纵然曾经在今山合战以少胜多取得大捷,毕竟本钱只有肥前半国,并不能趁着胜势高歌猛进,而是与大友家签订了划分势力范围的和平条约,然后专注于闷声发大财,低调积蓄实力。
至于南九州的岛津家,也还没到真正崛起之时,他们的势力目前仅限于萨摩、大隅而已,甚至大隅还没完全统一。日向国的伊东义佑是大友家半从属半盟友的状态,而岛津与伊东正在激战不休各有胜负,鹿死谁手好像一时半会还很难说。
总之就是一个难字。
不过,再怎么难,平手汎秀也不打算轻易开口,既然全权交代长宗我部元亲办这件事,索性完全不加干涉,看看能做到什么程度再说。
但长宗我部元亲却不能如此轻松,而是紧张得很,当场便向平手汎秀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说:“正如刑部大人您所言,龙造寺、秋月在肥前、筑前积蓄实力,大友家却未能有效制止,岛津攻打日向伊东,大友家亦未派兵协助防守。由此可见,府内城中一定是处于政令不通,管理混乱的局面……但若不能有人居中联络,说服各方豪杰一道起兵反抗,恐怕大友家的虚弱之处并不易展露出来。这项任务恐怕不是鄙人可以完成的。”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点头表示赞同:“不错,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这的确是动兵前该想到的事。九州诸势力,多半尊崇曹洞宗,而曹洞宗与临济宗的关系一向还算不错。这样吧,我让临济宗高僧虎哉宗乙做中介,派本多正信为说客,到各处试试看。不过毛利家大概也会做这种事,就算人家肯参与联合,也不定认哪个盟主的。”
长宗我部元亲道:“北九州的反大友势力,恐怕都与毛利氏有些关联,但南九州的岛津家,至少从地理距离上,应该是与我们更为接近的。所以在下认为,应当先以幕府大义名分谴责作为大友家一翼的伊东氏,以此为契机,与岛津家合谋日向为上。如果直取丰后的话,恐怕会引发敌人的全力抵抗,反倒便宜了毛利家。”
平手汎秀状似无意地挥了挥手道:“这些你可以自行决定。对了,有件事情不得告诉你,一条权中纳言(兼定)已经逃出了京都,前往丰后国府内城,可能是希望借大友家的力量谋图起复,这或许可以作为你团结土佐和南伊予国人的口实。”
长宗我部元亲连忙伏拜道:“多谢刑部大人指点!其实在下还有另外一事不解,想请您老人家解惑的——话说我一直以为大友金吾(大友宗麟现任左卫门督)乃是智勇兼备的名将,一手创下北九州六国基业,今日听了您的讲解才知道已经今非昔比,不知……”
平手汎秀闻言大笑:“大友金吾当年确实英姿勃发,励精图治,今日沦落至此,确实是造化弄人。你可知,丰后国,府内城,乃是南蛮人切支丹登陆扶桑的重要入口之一?”
长宗我部元亲点头道:“确有耳闻。听说与南蛮人的商贸生意利润极高,还有可能获得火器——当然,想必大友家获得的火器是不能与刑部大人相提并论的。”
平手汎秀摇头道:“大友金吾可不止于此。他与南蛮人交往过密,竟然笃信了人家的切支丹教义,逐步抛弃了对神佛的祭拜。也不知他这物欲旺盛,耽于女色的性格,是怎么跟人家切支丹谈得拢的。总之,大友家的中枢近臣们也大多因此改变信仰,但地方上的实力派家臣却仍然尊崇神佛,如此就形成割裂。”
长宗我部元亲恍然道:“原来如此!无论是何种宗门,都该让门徒信众为我所用才是,何必纠结于教义区别呢?大友金吾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看来他的器量,终究还是差了一筹。或许正是自身无法克服物欲与美色的诱惑,才希望从旁处得到依托吧。”
平手汎秀闻言笑曰:“那就麻烦你把这个器量差了一筹的家伙,抓到京都谢罪吧!”
……
仅仅停留两日,与长宗我部元亲短暂交流之后,平手汎秀继续向西,探望了坐镇中村城的河田长亲。
河田长亲最近两年的工作成果相当可观,在一条、宇都宫两家的残垣基础上,以“一条家后见役”的身份,成功拉拢和慑服幡多、喜多两郡的国人豪族,掌握了六七万石土地,建立起一个虽然松散但又不容忽视的小势力。
并且几乎没有消耗任何兵力与金钱,纯粹是靠扯着“平手刑部”的大旗唬人。
如今有了“南海探题”之名,那么河田长亲作为“名代”,执掌四国岛上诸般事务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当然,北伊予的河野家有小早川隆景做后盾,人家的墙角暂时没那么容易挖。而掌握了宇和郡的西园寺公广,也是若即若离,态度暧昧,不好对付。
在河田长亲的报告书是这么写的:“河野氏幼主当政,全赖毛利扶植,不足为虑。西园寺公广文武兼资,甚有韬略,在我家与毛利氏之间左右逢源,滴水不漏。以求独立地位,实乃伊予国中,乃至四国岛上最大隐患。”
这种逆历史潮流,抵制集权化,一门心思当土财主山大王的传统地方势力,还真是不好对付,除了彻底拔除以外没有其他处理办法。但在盘根错节的四国岛,动用武力总得有个让大众能接受的名头才行,否则就会大大折损难得积攒起来的威名。
平手汎秀通过互派使者交流,与毛利辉元隔空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你承认我“南海探题”的职役,我也承认你在伊予的势力范围。出于这点默契,暂时对西园寺公广不准备花心思安排,只是记在心里,等待秋后算账。
不过,阿波、赞岐两国的毛病,倒是可以好好诊治一下。
通过反复征讨筱原长房,以及后续干涉教派斗争,一共三次出兵,平手汎秀几乎已经把这两国所有的国人豪族挨个儿揍了不止一遍,可以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况且这两国没有其他什么大势力能插得上手,完全可以视作是一言堂。
正巧此时已经到了十二月过半,再考虑到态度问题,平手汎秀果断决定,直接返回淡路,跟家人团聚,一起欢度新年佳节。
那些阿波、赞岐的国人豪族,就姑且让他们过个好年吧。
宣布此事时,身边的亲卫、侍从、杂役、水夫等数百人尽皆欢欣鼓舞,普天同庆。这些可怜人冒着寒冬腊月风霜雨雪辛苦到现在,实在是很辛苦。刑部大人千金之躯不管是在船舱、牛车还是轿子里都能抱着“玉越屋”出品的暖手炉安坐,而小兵们就只能多穿两件外套硬顶着。
再说到根据职务和级别,给每个人发五百文到二贯的额外津贴时,气氛就更热烈了。
一百零五章 经略阿赞(上)
一直到了十二月二十三日,平手汎秀才乘船回到了淡路岛州本城,与家眷一道等待新年的序幕。这是历年以来最晚的一次。
亦是整年在外忙碌之后,难得回到家里稍加休憩。
那些入门未久的姬妾,以及年岁尚小的儿女,都已经因为时间的关系而变得有些陌生了,面对好不容易归宅的家主,都是敬畏之情远多于亲昵之意。
这时候就显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正确性来。阿犬,还有合子、宁宁、直虎这几位“资深”的夫人,尽管以前受到重视和宠幸的程度甚有差别,如今见到却格外入眼,轻言细语,温软怀抱,以及亲手做的小点心,无不让平手汎秀感受到活生生的家庭气息。
无疑年轻后辈娇柔秀丽,不堪伐荙的身姿,以及伏跪承恩、卑微侍奉的态度,更能从感官上吸引起雄性生物把玩和占有的欲望——这是生物界不容改变的自然规律所决定,深深刻在人类的基因之中,非有绝大毅力者,是无法克服的。
平手刑部大人在这方面不一定有那么大的毅力,然则,他老人家毕竟纳娶过这么多妻妾,儿女都生了一堆了,多少积攒出那么一点对抗自然规律的经验,偶尔也能根据自身的意志,来进入“贤者时间”状态。
赤尾清纲的小女儿含苞初放,杏枝春雨,津田宗及的妹妹瓜熟蒂落,舌灿莲花,犹然只能独守空房,暂时作壁上观,其他田野乡舍摘采来的红绿脂粉们,更加不敢有何奢望。
除了腹中已有所出的,能趁着主君看望子女的闲暇时,品尝些好不容易赏赐下来的甘霖雨露,其余的,大概排队得排到新年之后去。
说来,长女雪千代已经嫁去了佐佐家,远在岐阜城不会回家过年了。嫡长子言千代丸正在准备元服,早已不是可以嬉笑打闹的立场;最能蹦跶的傻小子夜叉丸名义上过继给了畠山家,每年倒有一半时间在纪伊呆着。
如此一来,城中虽然依然还有不少小家伙,却总觉得不够热闹了。
三岁半的修罗丸,似乎与同母兄夜叉丸一样只长块头不长脑子的,但性格却不像夜叉丸那么傻大胆,反倒是十分怯懦,看到久违的父亲,起初没认出来,便要哭着躲在母亲和奶娘背后。后面知道了身份,每次也依然是老鼠见了猫一般的神情。
与修罗丸前后脚出生的明美,是由身份不高的侧室诞下,可能不怎么受重视,平素在小院子里清静惯了,遇上家人齐齐整整的大场面,十分惊惶不解。当爹的刚送走了大女儿,见到这个次女顿觉心疼,唤到身边仔细问话,连连让人赏钱赏物表示重视。不过小姑娘一脸茫然并不明白意思,倒是她娘收到一点母以女贵的恩泽。
两岁的梅若丸一向是井伊直虎亲自带的,基本上就不怎么哭,不过有点过分的懂事和内向了,抱着自己的玩具能在房里玩一下午,半点不闹腾。平手汎秀担心这娃有时候问题,不惜趴在地上,跟儿子一起摆了半天木头武士人偶,终于听到这小子格格地笑才放心。
还有个叫“弱法师”的儿子也是侧室所出,乃是年初中靶,秋日生下来的,当时父亲并不在身边。这个小娃娃只有几个月大,除了哇哇直哭,并没有别的表达情绪办法。
倒是长宗我部元亲送过来的那孩子,半是质子半是螟蛉,幼名叫做“四国丸”的,交给宁宁抚养,将将满了五周岁,已经开始识字读书,略懂礼仪,又不失稚童的天真浪漫,正襟危坐着忍不住斜眼偷瞄点心流口水的姿态,十分惹人喜欢。
这个小孩子的表现带来了新的思索,让平手汎秀不禁考虑起,四国乃至整个关西地区,将来发展布局的多种可能性。
……
依靠着海贸商人,与情报人员——这两者经常是同一批人——的传递,身居淡路岛的平手汎秀依然能按时不断接收到周边各种真真假假虚实莫测的传闻。
比如说浅井长政又在西国得胜扩土了,足利义昭又在京都引发纠纷了,上杉谦信又在南下进攻武田了,毛利辉元又在北九州陷入僵局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可以隐约感觉到,天下各处确实都在不约而同地逐渐转向一元化,集权化。这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虽然近畿尚未诞生足够有说服力的霸主,但能有资格发言的越来越少,由以前众口难调,减少到现在寥寥几人的程度。
随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那些守着几万石产业,麾下数百上千兵丁的小势力正在不断地消亡,或是被大军攻灭夷平,举族上下消失于青史之中,或是向强者屈膝称臣,失去了财税和军事上的独立性。
同时,那些由大型寺社与富商、文化人等联合构成的贸易垄断组织,虽然曾风光一时,如今也面临压力。列国町市的“商人座”,已经有不少被大名收编或取缔了。就算是界町会合众这样枝繁叶茂的,也不得不逐步非自愿地放弃了一些特权。
毕竟现在是十六世纪,而不是二十一世纪。在这个野蛮的年代,如果刀枪打不过金银的话,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你的刀枪不够多,不够利。
作为“群雄”中的一员,平手汎秀已经在濑户内海沿岸站稳脚跟,并且同其他的“战国大名”那样,一边在领内推行集权化统治,一边寻求对外的扩张机会。
接下来,若是觊觎摄津,则难免与浅井长政过早冲突。图谋大和、河内全境的话,则会引起幕府注意,至于伊势、近江更是众所瞩目,难以做什么手脚。同样的道理,去进攻西国毛利家也是不太合算的。
所以不是扩张的时候。
倒是四国岛上的阿波、赞岐两国,是时候纳入“历史的进程”了。
通过数次军事行动,平手汎秀屡屡痛打四国豪族,将筱原长房驱赶下台,又借助宗派斗争绊倒三好长治,连续三次出兵都是威风凛凛,令敌人魂飞胆丧。但顾虑到各方面的条件尚不成熟,姑且没有直接伸手贪图土地,而是采用了迂回的方式去安排。
至今,名义上尊崇细川真之、十河存保,这两人各自作为旧有政权的传承者,继续保留官面地位,然后给予香川之景之类“识时务”的国人豪族们委以额外权限,其次还将铃木重秀、汤川直春等纪伊人转封过来。
守护的权限被拆得四分五裂,成了好几份,由不同的人把持。
这就导致阿波、赞岐两国一直处于脆弱的平衡,名义上的“守护”和“守护代”们,并没有足够的威望建立秩序。而各地国人豪族也不能真正的自行其是。
于是武田信玄领军西进之后,四国岛上也有一些心怀不满的人趁机起兵呼应,而且并未立即被镇压下去。直到前线战况见了分晓,叛乱者才被众人联手剿灭。
平手汎秀作为新任“南海探题”在年前巡视领内各地,唯独漏了这两地,虽然说确实是时间来不及安排,却也未必没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
正巧,回到淡路之后,就有阿谀奉承之徒建议说:“各处家臣及国众,若无守土备战之责,皆应在新年时到此参拜刑部大人才是。”
这个被平手汎秀果断否定了。
一来,战争年代不方便玩花里胡哨的东西,按照实际需求安排觐见才合适。
二来,把居城放在淡路是为了安全着想,岛上交通并不方便,也难以接待过多访客。
但这给了一点有益的启发。
平手汎秀按照类似思路,以“南海探题”身份发出通告,照着阿波、赞岐两国的地图,列出一张足有三四十人的名单,涉及了所有足够分量的人士,命令这些人年后到和泉的岸和田城,参加茶会活动。
同时命令浅野长吉好好准备,并且向津田宗及、里村绍巴、细川藤孝、山科言经、狩野永德、朝山日乘……等等一众文化人发出邀请。
如此安排下去,但凡乖乖听命前来的,心理上就等于已经服软。再加之主客场的影响,估计也不敢摆什么姿态。
反之,若是有人胆敢缺席,就正好以此名目整治了。
暗地里平手汎秀甚至隐约希望,能多几个不长眼的愣头青用来杀之立威才好,也免得开春后军队闲着没事情可做。
不过内心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现在正值击退武田,骂死信玄,威势正盛的阶段,只要不做什么过于激进,自毁英名的事情,就足以靠一己之身压制局面。四国岛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国人豪族,除非是智力有什么缺陷,否则断然不会在此时有何蠢动。
思来想去,真正角力的地方,仍然不在战场,而在庙堂之中。
若要在不流血,或者少流血的情况下,真正统治此地,恐怕仍需借助三好氏的名分。
就像让夜叉丸入嗣畠山家,以取得纪伊人民的拥护一样。
第一百零六章 经略阿赞(中)
元龟六年(157年)的新春,是在风雪交加的境况下到来的。
千里冰霜之际,就连临海的和泉、淡路、纪伊一带,亦是寒气逼人,不烧木柴取暖是决计难熬过去的。
连年这样糟糕的天气,除了给民生添加无数负担之外,倒也侧面促进了开荒拓地的进程。
山林较多的淡路岛,纪伊国,都有许多樵夫和商人,在不断地向和泉、河内等地的富裕市民们输出燃料物资。这形成了一门新兴产业,同时也导致许多郊野林区逐渐消失,变成可居住的坦途。虽然多半是贫瘠而又干旱的下等田地,但总是聊胜于无,至少用来安置流民是足够的。
这个新春,近畿周围似乎并未产生大规模的逃难浪潮,不过这绝非值得欣慰的消息,原因很可能是,那些最穷苦的底层人民们在上一个冬季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依然不可避免的,有三五成群或者拖家带口的人,有意或无意地来到平手家治下城池或町市乞求帮助。
一般来说,年轻力壮的流民,可以得到妥善安置,并且以未来若干年内额外交税服役为代价,获取一些田产的赏赐,抑或是干脆加入山区拓荒队自己开垦出土地来,再不济至少能当个力夫,每日二三十文进账总是有的。
与之类似,能识文断字,会算数,掌握任何学问,或者懂得手工艺的人,都能够得到优待。不过这些人通常并不会沦为难民。
稍微有些狩猎或行船经验的,可以到旗本的陆海军那里碰碰运气。万一有幸被招进去,不仅能养活一家人,更能瞧见一丝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上升渠道。
如果是缺乏工作能力的老幼妇孺,倒不是说完全没办法存活,但肯定需要格外辛苦才行了。帮人做浆洗、炊伙、杂役是赚不到多少银钱的。出卖肉体倒是条捷径,但好人家儿女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愿意干那行当呢?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天赋。
实在没任何出路的可怜人,也会被允许在“义舍”的大棚子里避风,每日发放最低限度的维生口粮。那可能是掺杂了三成砂石的陈年烂谷子煮成的稀粥,只能说是强过了草根树皮而已。
但就这个也是慈悲为怀的平手刑部大人特意提了之后才有的政策。
实际施行的时候,中村一氏、伊奈忠次、浅野长吉、平手秀胤、小西行长等许多人都不以为然,觉得对孤寡老者和残障人士的救助是没有必要的。只有木下秀长和堀尾吉晴是对这项事业比较有热情的。
随着堀尾吉晴不幸牺牲,命丧松永老贼之手,这事恐怕……就更没什么人在意了。
在贫苦百姓们饥寒交迫之时,身为“南海探题”的平手汎秀却可以把玩着美貌少女的躯胴用体温来取暖,在大宅子中铺满名贵食物招待茶会的客人。也正是由于各种类似场合花的钱太多,对难民的救助力度相比于去年大幅下降了。
这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形,经常会引发多余的自我谴责。
良心,这种除之难尽,生生不息的东西,实在是很不利于身心健康,幸好,人类毕竟是拥有者坚强心灵的物种,可以凭借自制力来克服之。
开年之后,平手汎秀以出游的心情,带着少数家眷来到和泉的岸和田城暂居。
接着没有等待太久,年前向阿波、赞岐两国要人发起的邀约(或者说命令)就得到了回复。
最开始的反应略有些出人意料。
平手汎秀内心里最不信任的细川真之——他以细川家后裔,三好长治异父兄弟的身份继承了在阿波国的地位——这家伙正月初五就匆忙跑过来觐见,比起约定好的茶会时间,提前了十好几天,同行的还有几人,大约臭味相投的狗腿子。
出于好奇心,只晾了他两天,平手汎秀便予以接见。
双方在私下场合粗浅地聊了一个下午时间。
结果令人颇为失望。
细川真之这厮,起初还摆着“名门之后,正统守护”的架子故作玄虚端庄,但没多久便忍不住卸下伪装,毫无节操地声称:“四国岛上久经三好逆贼统治,受到的荼毒实在太深了,大部分武家都不是什么忠良之辈,鄙人认为刑部大人您应该以雷霆手段处理此事。鄙人作为一个良心未泯的人,愿意帮您老人家收集罪证。”
话风之间,他的攻击对象,隐约指向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人。
如此简单直接的进谗诬告实在太过低级了。
所以平手汎秀没兴趣听他多说,只略略敷衍安慰了一番。
但第二天转头一想,这家伙会不会是藏拙呢?
故意表现得十分愚蠢,就会给人以“危险度很低”的印象,能避免被怀疑成任何阴谋的幕后黑手,也不用担心尾大不掉。
这样的人有时候反而能躲过险恶的风暴。
目前没有更多情报可以印证,平手汎秀姑且带着疑惑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然后没过两天,赞岐西部的香川之景带着两个小弟,第二批到达。
此人一见面,便说自己已经年迈,没什么雄心大志,对于维护四国岛上的秩序是有心无力了,只想着好好守着祖产,得以善终就满足了。
考虑到香川之景现在年龄已经接近五十,家中才只有一个刚收未久的养子,领地还在几年前被筱原长房荼毒得不成样子……综合考虑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对方是整个四国岛上,最先“改邪归正”的国人势力,现在姿态又如此恭敬,实在不应再有什么苛责了。
然后,平手汎秀内心是打算要推行一元化统治的。而香川之景这人在西赞岐很有根基,隐田匿户,私设税卡的事情,绝对没有少做。若是一律不加计较,等同于默许,岂不等于开了一个很坏的先例吗?
所以这人仍然是姑且搁置,只淡淡回复一句“知道了”,便让他去耐心等候着后续处理。
紧接着是两拨被派往四国的纪伊人。
畠山家旧臣汤川直春,看上去倒是最正常的一个人,他一上来就故作谦虚地罗列了自己作为阿波西部代官,在任上数次剿灭“乱党”,前后杀死一百余人的功绩。接着又十分隐晦地指出,附近某几家土著豪族态度暧昧,作风可疑,应该加以清查。
这完全是一个有能力有野望,但眼界与智慧又不算出众的武士,所应该呈现出来的言行举止。
但与一般“乡下武士”所不同的是,汤川直春幼年曾随其父,作为畠山家的大将到京都见过世面,后面又经历了畠山家衰败,再也没法去京都耀武扬威的阶段。所以他内心更加重视自己在中央政权的地位,而非死守着老家那点微末产业不放。
所以,尽管这家伙身上也充斥着好大喜功、媚上欺下、结党营私、寡廉鲜耻等等一大堆的毛病(或许寡廉鲜耻某种角度可以算优点),平手汎秀仍然将其视作推行集权进程的重要工具,大大嘉勉一番,花了几张大饼,鼓励他继续努力。
另一方面,被发派到赞岐去的铃木重秀就是另一回事了。
平手汎秀借着与本愿寺处在蜜月期的优势,利用明升暗降、挑拨分化的手段,瓦解了杂贺党的团结性。土桥守重被冈吉正所杀,冈吉正又战死在了三河,现在杂贺五乡之中虽然依旧不乏骄兵悍将,但已经没有能出来主事的人了。
而被派到赞岐,镇守一方,兼负责保护一向宗门徒利益的铃木重秀,虽然保住身家性命,却也不复往日的江湖地位,反而整日心惊胆战生怕下一个出事的就是自己。
于是他这次难得机智了一回,没有独自前来赴约,而是找了一个据说是下间赖廉亲传弟子的,法号叫做“日清”的一向宗僧侣,与之随行。
而且一见面之后,除了“恭祝刑部大人武运长久”之外,马上就“希望言千代丸公子与沙织大小姐琴瑟和弦”,摆出一副娘家人的姿态来。
由此可见,石山本愿寺的显如上人和下间赖廉那里,对杂贺党遭到的打击是颇为关注的。碍于平手汎秀手腕巧妙,无法公开抵抗,只得侧面施压。
当着这“日清大师”的面,确实不方便对铃木重秀动手。
只是平手汎秀本来也没想着动手,而是微微一笑,提出建议:“话说铃木家素来以勇力闻名,只委屈在四国岛上维护治安,实在大材小用。我即将委托土佐的长宗我部氏征讨九州,不知您是否有意参与其中,顺便把一向宗的信仰向九州人民散播呢?”
这话一说,铃木重秀当即脸就黑了。
先赶到四国,再往九州赶,越来越远离老家,这是要彻底消除铃木氏的影响力吗?
日清和尚也皱眉说:“我们在四国的工作亦是将将起步,恐怕短期无力再前往九州。”
平手汎秀却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劝道:“九州现在正是南蛮人的切支丹横行无忌的局面,原本占优势的临济宗和曹洞宗是节节败退,那边的武士们,或许正期待着一向宗的大师们前去拨乱反正呢!”
这么一讲,那日清和尚倒是一愣,稍有意动了。
须知临济宗、曹洞宗都只是在武士阶级内部流通,南蛮人的切支丹却可以吸引底层信众——而底层信众不仅人数众多,信仰也往往更加虔诚。
因此传统宗派难以应付。
若要在扶桑内部,找一个善于发动底层信众的组织,来进行“以毒攻毒”的话,那可非一向宗莫属了。九州的武士们,为了对抗南蛮人,说不定会主动迎接一向宗入驻。
日清和尚听了这情况,陷入了思索。
铃木重秀顿时失了臂助,大为惊惶失措。
接着平手汎秀又道:“此次如果能够击败九州的大友家,所获得的的土地,将全部用于酬谢参战的将士。”
然后铃木重秀也有点心动了。
第一百零七章 经略阿赞(下)
聊完之后,来自石山本愿寺的日清和尚,对于去九州开展事业,是比较有想法的。毕竟他虽有名师,却只是个出身不高的僧人,若不能持续建功立业,可能就要屈居于那些才具平庸的纨绔子弟之下,这对于一个渴望功名的年轻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而铃木重秀,虽然也有点动心,更多却是迷茫。作为一个自认为有长远眼光的人,他不想去抵抗平手汎秀推行一元化的“历史滚滚车轮”,但作为一个习惯了自由自在生活的江湖豪杰,他又很抗拒成为任何大名的家臣——因为那就意味着要服从命令,遵守规矩。
当然他也不愿意放弃自己手上的军事力量,更不愿意去死。
于是这就让平手汎秀很为难了。
你既然如此识大体,我自然不方便动黑手。但一直搁在杂贺肯定不能放心,只能半强迫地驱使着,到处打仗。然而你又不愿意屈膝效忠,那么肯定不能授予土地,无法以知行恩赏来建立起君臣的纽带。
只能陷入一种彼此身份关系都很模糊的尴尬局面。
不过,这种模糊的身份关系,倒是战国时代普遍存在的一个特色。
除了少数强势雄主外,大部分的统治者都是与麾下豪族达成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就是处于承认大名权威,保持独立性,听调不听宣。
当年畠山家担任纪伊守护的时候,杂贺党实际就是这样的状态。
但如今平手汎秀的实际掌控力远非当初畠山家所能比拟,南海道诸国已被视为迟早会直辖的区域,自然不容“江湖人士”结寨自保呼啸山林。
倘若真能到天高皇帝远的九州去抢到一块地盘,对于铃木重秀而言亦不失为容身之处。
问题在于——
平手刑部固然不敢得罪,大友金吾也不是等闲之辈呀!
一向在战场上勇猛无匹毫无畏惧的铃木重秀,此番面临抉择,却是游移不定,左右为难,犹豫了半天,也无法下定决心。
这更让平手汎秀感到,此人只堪在江湖作乱,放到庙堂就上不了台面了。
只好微笑着半带威胁地叮嘱他“仔细思索一番”,便打发下去。
接下来,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十分隐蔽的一齐来访。
这两个人得到了比较友好的接待。
十河存保虽然至今只有十**岁,但这人格局很大,眼光颇远,能跳出四国岛这盘死棋看到更宽广的天地。这些年他一直带着数百亲兵,积极主动地相应幕府号召,参与各项“正义”事业。可惜的是,做实事的才干远不如长宗我部元亲,连年奔波下来并没有争取到太多存在感。
但没有功劳总有苦劳,至少态度端正,赢得了一点印象分,总要有些优待的。
至于三好康长,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能及时与三好长逸、筱原长房等人划清界限,跳出权力圈子之外,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对付的理由。
而且这两人,还拉上了安宅信康一起上门觐见。
平手汎秀内心并不打算为难他们——毕竟让有过辉煌历史的三好家存续下去,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只要设法将自家血脉渗透进去就行了。
可没想到,这几人一上来竟然提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请求:
“希望刑部大人,您能允许我等诛杀狼子野心的细川扫部(细川真之)!三好家将对此感激不尽!”
如此直截了当,令平手汎秀亦不免瞠目结舌。
……
咋看起来,好像是三好家都到了这幅田地,余党们仍在争执不休。
但仔细一想,十河存保、三好康长、安宅信康其实都能代表不同的派系,他们倒是站在一起,众口一词说要诛杀细川真之,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接着主事的十河存保还取出了一封岩成友通所写的书信。
平手汎秀接过一看,更觉蹊跷。
在信上,岩成友通用词十分谨慎惶恐,表示自己并不愿乱搞串联,实在是碍不下面子才勉强帮这群人站台,但写到后面又隐晦暗示说,细川真之这人的确一贯不是好东西,可能真的该杀。
看完信平手汎秀又沉思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问面前三人为何要杀细川真之。
愣头青的安宅信康立即愤恨道:“我先前一直就觉得此人心怀叵测,恐非良善,只是一直没有实据罢了。但近日听了民部(十河存保)与山城(三好康长)解释,才明白细川扫部(细川真之)在近些年策动了许多阴谋诡计。三好家内部的攻讦对立,与这家伙关系极大。远的不提,就说两年前阿波守(三好长治)倒行逆施之事,恐怕便是源于他的暗中唆使,然而局势一变他就立即抛弃了阿波守,道貌岸然地以反对派的领袖自居……”
闻言平手汎秀只轻轻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不再继续表态。
从多年经验来看,安宅信康是个老实人,说的话基本可以相信。但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显然是不怎么老实的,所以转述出来的内容依然存疑。
况且,在三好家内部捣乱,其实相当于是帮了平手汎秀的忙,没什么值得惩罚的。
所以才在早知细川真之此人习性的基础上,依然予以留用。
令安宅信康愤恨的东西,在平手汎秀听来却毫无价值。
另一边,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对视一眼,对目前的情况毫不意外,接着由后者发言道:“早知平手刑部大人素来宽宏大量,慈悲为怀,所以往日恶迹,老夫便不提了。问题在于,扫部(细川真之)此人,并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趋势。实不相瞒,我等……我等最近收到山野之人的传信与礼品,说是邀请我们在未来某个时间‘共谋大事’……此事,从行事风格上看,恐怕与细川扫部很有些干系。”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终于明白过来。
十河存保与三好康长等人收到不明人士邀请“共谋大事”,但他们并没有被说动,反而感到担忧,生怕此事泄露出去引来灾祸,反倒主动站出来,想出卖了幕后黑手,以洗清自身嫌疑。
但刚才话中显然有未尽之意。
不用怎么思索,平手汎秀便觉察有异,微微一笑,淡定追问道:“既然有人邀请你们‘共谋大事’,肯定不只是送礼那么简单吧!应该是先危言耸听,引发听者的恐惧心,再画饼充饥,用潜在的收益来诱惑,这样才对。”
闻言三好康长脸上有点尴尬。
安宅信康却是略显茫然好像没听懂。
年轻气盛的十河存保冷冷应答道:“平手刑部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的确,那些神秘人说您老人家要对我们这些三好‘余孽’动手,并且承诺只要我们参与‘大事’,就能在将来取回阿波、赞岐乃至淡路的统治权,重振三好家。不知,神秘人的谣言有几分可信呢?”
平手汎秀无视了对方话中隐约的敌意,立即反击道:“从民部(十河存保)您的话看来,您并未立即将这些居心叵测的神秘人逮捕,而是悄悄放了回去,是否对其所说有些心动呢?那又为何今日到我面前来?”
此话一出,安宅信康大惊,三好康长面生惧意,唯有十河存保继续硬碰硬地回答说:“的确,当时我是有些心动的。但后来仔细一想,对方诚意实在不太足够,却要让我先去犯险,明显不值得信任。”
平手汎秀冷笑一声,并未动怒,继续提问:“你如何知道这些送信人后面是细川扫部(细川真之)指使?”
十河存保严肃道:“我派人追查,发现这持着三好家信物的神秘人最终回到了阿波边境福良家的地盘。这家人志大才疏,自以为与细川扫部的关系很隐蔽,其实已有不少人意识到了。顺着这条线追查,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多,然后我就越来越觉得,细川扫部其人绝不可留了。”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忽而捋须又道:“事情我已明白了。实不相瞒,我的确要对四国岛上诸地进行必要的整治。刚才……就算尔等所言全是真话,凭什么以为出卖了细川真之,我就会对你们两人网开一面呢?到现在才请求安宅和岩成来说情,不嫌太晚了吗?”
听了这话十河存保顿时涨红了脸想要分辨什么,三好康长连忙把他拉住,急忙道:“这是老夫的主意!老夫从长宗我部家的待遇,就看出来了,平手刑部大人虽然以各种手段治理领内势力,但可以对有用之才高抬贵手。至今长宗我部家在土佐的财税、治安、祭祀等诸多权限,您并未有任何取缔的念头,这样说没错吧!”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
而十河存保稍微冷静下来,伏身道:“在下明白,守户之犬,恐怕不能奢望得到猎鹰的待遇。但请让我从讨灭细川扫部(细川真之)开始,证明自己乃是猎鹰而非家犬吧!听说土佐的长宗我部家正在准备攻入九州,我愿带领阿波、赞岐两国的有志之士,作为偏师参阵!倘若有幸攻下城池,就请求您允许我们在九州重建三好的家业。倘若不幸战败的话……那么我们一定会老老实实接受您的检地,刀狩,带刀状等诸多政令,不会惹任何麻烦。”
事情真是有趣。
劝说铃木重秀去九州,人家还不愿意。反倒是十河存保在三好康长建议下主动求战。
前者是远近闻名的猛将,却在大局上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后者并不算格外善战的武将,反倒在政治上能做出坚决的判断。
相比铃木重秀,十河存保尽管年轻许多,才能也不出众,然而对时局看得是更加透彻,深深明白在这个战国时代,武士究竟应该如何生存。
所以没有拒绝的道理。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语言中露出一丝难得的尊重之意:“既然尔等有这样的志向,我当然应该给一个机会。至于……劝你们‘共谋大事’的人,是否果真是细川扫部,这我会另外派人调查的。”
安宅信康闻言便放心了。
十河存保则是不太满意,但他被三好康长拦住,于是什么也没说。
第一百零八章 幕后大佬(上)
既然有了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的证词,又有安宅信康站出来背书,平手汎秀便迅速传唤了细川真之,进行对质。
见了面,安宅信康劈头盖脸便骂:“阁下做如此蝇营狗苟之事,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欲我三好氏满门才甘心?”
细川真之则是愣了一愣,笑而推说:“您所言何时?在下为何听不懂?”
安宅信康怒道:“吾弟清康,因受了武田氏女忍者的连累,不幸命丧海域。听说那个伪装成商人之女的忍者,正是得了你的推荐,才由阿波胜瑞,去往和泉的?”
细川真之皱眉反驳道:“鄙人毕竟得了公方大人所托,在阿波行使守护之权,与当地所有商人都打过交道。令家兄弟清康殿的遭遇我亦表示同情,但这并非指责鄙人的道理。”
安宅信康还要说些什么,十河存保却忽然冷笑道:“那件事毕竟时日已久,难寻对证。但上个月您派人送了密信,企图拉拢我反对平手刑部,这可是证据确凿。”
细川真之闻言色变,笑容已不自然,强作淡定辩解道:“什么密信?此事我依然是一无所知,今日是第一次听闻……”
十河存保没等他说完立即打断:“第一次听闻?这可奇怪!一个月来,阿波、赞岐两国有几十人收到类似密信,早已议论纷纷,您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啧啧……”
听到这里,细川真之仓皇摇头,口舌有些慌乱了:“哪有几十人……不,我是说绝无此事……当然有些苗头我也稍微觉察到了……”
这时三好康长摸着胡子慢条斯理道:“呵呵,扫部殿(细川真之)的口风倒是不肯放松,可惜呀……您属下的帮凶做事情实在疏漏,泄露的行踪太多了,完全无法隐瞒。”
细川真之擦了擦额头,强硬反驳道:“我与福良氏,只是因为鹰狩而结交的好友罢了,并不涉及别的。就算是他们做了什么,恐怕也不能归到鄙人身上吧!”
闻言三好康长抚掌笑:“奇怪奇怪!在下刚才只说了帮凶,还没说帮凶是谁呢,您就未卜先知,预料到我所说的乃是阿波、土佐边境上的山野豪族福良氏吗?”
话音落地,室内气氛忽然提紧。
三言两语之下,细川真之竟不慎说漏了嘴。
看来这小狐狸的道行着实浅薄,如此轻易就露出尾巴。
至此细川真之大汗淋漓,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之,但仍咬紧牙关强撑着一言不发,满是愿赌服输,视死如归的模样。
见状平手汎秀也不客气,立即命亲兵将其绑起来,拉到小黑屋里去,施以水刑伺候。
然后让左右近侍沏上热茶招待客人。
当然安宅信康是没心思饮用的,只是礼节性地举着杯子,十河存保亦是一样未作声响闷头喝水,只有三好康长举重若轻地勉强保持微笑。
水温略高,才啜了几口,平手汎秀感到微微烫手,心下不悦眉头一皱,正要吩咐近侍们改送凉水,却见亲兵回报说:“细川扫部已经认识到罪孽深重,愿意供认不讳了!”
几位客人尽皆忍不住以期待的眼神望去。
而平手汎秀恍如未闻,仍是先将左右两个侍童训责了一番,命令端不烫嘴的水上来,然后才转过脸淡淡地说:“既然如此,就再请回来吧!”
片刻之后,细川真之重新被两个亲兵押送而至。
这短短时间,细川真之身上除了衣襟稍微凌乱了一些,全无半点受到殴打虐待的迹象,没有任何一处皮肉外伤,只是脸上略带几滴尚未擦干净的水珠而已。
但他喘着粗气,双目无神,脸颊紧绷,胸口剧烈起伏,还在不断咳嗽,仿佛受到了极其惨烈的对待一样。
平手汎秀轻轻咳了一声,抬首示意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与之继续询问对质。
细川真之听得这声咳,下意识侧目过来,望见平手汎秀的脸,顿时浑身颤抖,缩成一团,如老鼠见到花猫一般胆寒。
再问话,他可不敢稍有迟疑,诚惶诚恐地全盘抖落了。
原来这家伙,自称去年受到了一位“幕后大佬”的指点,才产生了私下串联的想法。
那“幕后大佬”说什么“平手刑部尾大不掉,野心勃勃,今若击退武田,则有功高震主之势,实乃近畿大患”,声称要联络濑户内海附近的诸多势力,加以制衡和规限。
还给了一笔银钱作为活动资金,吩咐在阿波、赞岐两国“发展下线”。
于是细川真之便以“平手刑部即将整治四国”为理由,找了一个自以为隐蔽的代理人,向自以为会对平手汎秀不满的“同道中人”发密信作为试探。
可不曾想,还没试几次呢,就被举报了。
另外细川真之可能是破罐子破摔,坦诚道:“没错!我确实是故意弄了许多不利于你们的事情!我就是深恨你们三好氏!当年三好义贤那恶逆之徒,杀我生父,强辱我母,还迫使我认贼作父!我须眉男儿,如此能忍此羞耻!”
这个说出来就很让人尴尬了。
当年确实是三好义贤在其兄三好长庆的协助下,杀死了阿波守护细川持隆,迎娶遗孀冈本氏,把时年十五岁的细川真之作为傀儡继续留着。
或许是那冈本氏面子够紧,功夫够深,三好义贤并未将细川真之害死或监禁起来,反而给予了相对还算不错的待遇。
这里面究竟有何是非曲直,恩怨情仇,实非外人可以看透的……
话说到这里,一方面是细川真之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老想着搞阴谋诡计,却又没人家松永久秀、宇喜多直家那个本事。
另一方面,“幕后大佬”的真实身份,也很微妙啊……
在座有些人已经猜出端倪,心照不宣地佯作无所知。
可是,细川真之那家伙,可能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被押送下去之前忽然挣扎着大声喊道:“其实幕后指使我的那位大人,就是当今公方大人!就是京都二条御所的义昭公!他虽本人没露面,却让亲信家臣出示了信物!嘿嘿,我说平手刑部大人,您可要当心啊哈哈,现在是幕府要对付您!哼哼,至于三好家的你们这些人,卷入其中就等着……”
在被塞住嘴巴之前,他快言快语地不断叫唤,说出了许多令人震惊的信息。
平手汎秀捋须不语,完全不感到意外。
安宅信康却是如遭雷击,满脸不敢置信地瘫倒下去。
十河存保低下头掩饰神情,用力捏着酒杯,手上青筋直冒。
三好康长却是立即掏了掏耳朵,半是好奇半是恐慌道:“刚才细川扫部说了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到?难道是我年老耳聋了?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而后安宅信康、十河存保才纷纷恍然大悟,齐声表示刚才他们的耳朵都出了问题,都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只是两位年轻小鲜肉,这演技就远远不如老戏骨了。
平手汎秀微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指着茶壶说:“看来问题是在这水里面了,没想到这陈茶,喝了居然对耳朵如此有害!真巧,我也没听见细川扫部说的是什么。”
被绑起来塞住嘴巴的细川真之一脸不可思议地鄙视地看着这群虚伪之辈,竭力想继续说话,但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
这时平手汎秀慢悠悠又继续喝了一口“对耳朵有害”的茶水,忽而拍案而起,严肃道:“此事必须严查!究竟有多少人收到细川真之的密信?其中多少当真被说动?就算没有被说动,隐瞒不报也当治罪!”
安宅信康、十河存保心怀旁骛,自是唯唯诺诺,无心搭话。
唯有三好康长捋了捋胡须,也是一脸严肃正经回应道:“老夫一定拥护刑部大人的举动。不过这件事情,我们三好氏也牵扯了其中,不宜参与调查。不妨……请您允许我们提前去协助土佐的长宗我部家,开始准备对九州的攻略如何呢?”
煞有介事,一问一答之间,仿佛刚才细川真之悍然攀扯上足利义昭的事情并没发生过。
平手汎秀内心之中,对三好康长不禁高看了一眼。
不过,高看归高看,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顶多是方向细节上的调整。
事已至此,阿波、赞岐是一定要深耕细作一遍的,绝不允许以前的地头蛇们继续盘踞,这个决心不可动摇。
可是,三好氏剩下的这批余党,倒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十河存保有些大局眼光但历经太过不足,手段过于稚嫩了。安宅信康老实无用,只适合挂起来作为吉祥物和装饰,充点门面。
倒是这一直不在核心权力圈子,今已五十多岁的三好康长,竟是个值得研究一番的人。
不妨对他稍加寄予希望,给一点合适的机会。
或许会是一个弱化版的长宗我部元亲,也未可知。
至于细川真之说足利义昭是幕后大佬……
兹事体大,尚需再议。正因为干系实在不小,平手汎秀反而并不觉得担心。
第一百零九章 幕後大佬(下)
由于出现了某个令人尴尬的突发事件,在岸和田城安排的茶会变成了审查大会。罪魁祸首的细川真之被关进了小黑屋,与之有过交往的二十多家豪族国人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牵连,就算侥幸没有任何关联的人,也都没有任何心思品茗。
只有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汤川直春、铃木重秀等人是真的没有遭受殃及,还保持客人的待遇。但他们各自立场也比较微妙,没什么帮人求情的余地。
即便是请到了山科言经、津田宗及、细川藤孝、里村绍巴、狩野永德等大批的文化人,也对于安宁人心没有什么用。
想象一下,庭院幽幽,松竹稀落的环境,大家喝着茶,唱着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正当诗兴大发,想要请诸位文豪指点一下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两个凶神恶煞身上有血印子还带着腥气味道的士兵,提着刀“邀请”在座的某某某出去配合查案……
屋子里剩下的人,那还能有雅兴吗?
没吓得尿裤子就算不错了。
话说,近畿周边,倒也存在大林宗套、千利休那种,丝毫不畏权势,无论面对什么客人都遵循自己那一套规矩的茶人。如果在他们的茶会上乱抓人的话,一定会被强硬地顶回去。
但是,平手汎秀自认为现在已经到了不需要假装礼贤下士的阶段,所以就没怎么跟那些特别有“风骨”的茶人打交道。
还是跟“识时务”的人坐在一起比较有意思。
出了这事,许多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都痛骂细川真之这害人不浅的阴谋家,连累大家受到怀疑。但也有不少的“聪明人”,认为这是平手汎秀搬弄是非,故意制作借口来整人。反正详细始末都是不公开的疑雾,不管怎么讲,添油加醋脑补一下,总能自圆其说。
一时是人心惶惶,众皆自危,都有朝不保夕之感。
总共三十多家阿波、赞岐两国的豪族国人代表,平手汎秀只让他们留下来接受调查,并没有给予额外压力,也没有限制人身自由。于是正月二十五日那天,竟有两人结伴,趁着到街町市集闲逛的功夫,改状易容逃掉,混进商船跑回四国岛上了!
一夜过去大家还恍然不觉,第二天一大早聚起来发现少了两个人,附近到处找不到,卧室乱糟糟的只不见了随身物品,这才事发。
实际在那两人出城往码头赶的时候,服部春安麾下,隶属于“警视厅暗部”的线人已经发现苗头,掌握了动向,但报上去给平手汎秀之后,收到的指示却是“不必有任何处理,装作没有发现即可”。
于是啥都没做。
接下来一次会见众人时,平手汎秀仍然云淡风轻地表示这俩不听话的家伙我会想办法单独找他们聊的,你们不必太放在心上。
但这个发展,反而更让人感到恐惧。
什么口风都没有,什么苗头都打探不到,很多国人豪族觉得风平浪静之下肯定是波涛万丈。
于是,第二天晚上,又跑了四个人。
第三天跑了七个。
第四天再三个。
第五天又添两个。
接下来倒是安静下来,没有继续有人逃窜的了。
已经有部分有脑子的人开始想到,接二连三有人逃窜而且都成功逃出去了,这明显是故意纵容的啊!
再往上跳可就是真的笨蛋了。
这时平手汎秀才宣布说,对细川真之的调查基本结束,除少量党羽之外,在场各位都是无辜的善良群众,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不过那十几个“畏罪潜逃”的,可能与“乱党”有些勾结尚未查出来,也可能是有别的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这个需要另外立案处理……
如此诡异的发展,不得不说,实在出人意料。
接下来,“无辜群众”当然马不停蹄赶紧忐忑不安地各回各家。而平手汎秀则发出措辞严厉的书信,质问那总共一十七个畏罪潜逃的人,究竟为何有这么无礼的举动,勒令他们赶紧滚回来解释清楚,五日不到,视作拒捕。
出乎意料的是,居然当真有三个家伙,乖乖按信上说的,五天之内,跑回来谢罪了!
这真是……何必折腾呢?
于是平手汎秀大手一挥,宽宥处理,将他们划归为“虽有小恶,大节无损,幡然醒悟,犹未晚矣”的行列。
三家豪族的安排基本一致:主要责任人剃度出家,前往大和西南部的宇陀山闭门思过,这辈子姑且别想着回来了;各家的继承人向平手家宣誓效忠,立下书状;另外各遣一名直系血亲作为人质,担当“近习众”职位。
剩下那些,看样子是除了“结寨自守,顽抗到底”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毕竟谁都不愿意死。
至于前情后果,反倒不重要了。
十四个逃窜出岸和田城的,其中未必没有那种清白无辜,一时冲动引来灾祸的。或者只是跟细川真之关系比较好,或者是跟十河存保关系不太对付。
十五个老老实实留下来,也可能有严重黑历史,只是格外有耐心能忍而已。或者只是跟细川真之关系不好,或者是跟十河存保有一定交情之类。
但这些细微末节都顾不上了,平手刑部大人已经高屋建瓴,给这次行为定性——
细川真之包藏祸心,欲行大乱,所幸被提前发现,阴谋彻底被粉碎,一切参与其间的宵小之辈都将得到必要的惩戒。
同时为了防止事态过于混乱,也出于不耽误春耕的理由,对细川真之余党的讨伐将由平手家旗本部队完成,四国诸势力不会得到征召,只需安心谨守本分即可。
经略阿波、赞岐两国的节奏,从此开始,由台面下的纵横捭阖,再次转变为刀剑说话。
……
另一方面,细川真之口口声声说“幕后大佬乃是当今公方大人”,平手汎秀听在耳里只当未闻,心下也没有过分在意。
但查还是要查的。
现在身边得力家臣要么在外面执行任务,要么正忙着日常工作,要么派出去镇守一方了,于是这件未必算很重但也决不能说是轻的担子,交到了小西行长、木下秀长两人手里。
然后一门众的平手季胤带队。
再让岩成友通的儿子岩成小次郎,作为一个熟悉三好家情况的人,也参与到里面。
不过并未告诉他们,目标有可能是足利义昭这回事。只说要深深挖掘细川真之在内外各个方向的同党。
否则这些年轻人怕是压力太大,失去常性。
就在平手汎秀折腾阿波、赞岐两国豪族的那段时间,这一行“巡视调查组”通过便捷渠道,弄了几艘船,总共带了三百名兵丁,登上四国岛。
凭借时间上的先手,以及不容置疑的面子,他们顺利占领并查封了细川真之位于胜瑞城的住所,控制了相关的大部分工作人员,将各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搜索到好几十封秘密信件。
大约十二天之后,写作“茶会”读作“审查”的活动差不多搞完了,调查组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们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此事背后可能有幕府高层人员,假借公方大人的名义捣乱!
平手汎秀听了一点都不惊讶意外,反而忍俊不禁地笑了,立即半开玩笑地问到:“为何你们认定是幕府高层假借名义,而非真的是公方大人要对付我呢?”
当即,除了木下秀长一直心事重重另有旁骛之外,所有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如同傻了一般。
正好言千代丸在场,井伊虎松、加藤茂胜、平野权平等人在侧,没有被要求回避,也同样震惊得不轻。
好半天,小西行长才结结巴巴地,从各方面局势分析,为什么足利义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反对平手家的原因,列举了一二三条。
但平手汎秀却只觉得“姑且说的过去,不过没一条理由是十足铁证。”
小西行长已经算是很聪明的人了,其他人可能都没想到这个层面。
然后平手汎秀才成竹在胸地说:“其实,最有力的证据是——那幕后黑手给了细川真之一笔活动资金,据说是一千五百贯之多!公方大人并不擅长敛财,他一时恐怕拿不出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也有更急需的地方要用。如此而已。”
堂堂征夷大将军拿不出一千五百贯,这个事听上去略有些尴尬,然而确实是实情。
京都的商业这几年确实是渐渐恢复了一些,可是,足利义昭没那么本事从商户那里抠出足额的税款出来。
最后平手汎秀总结的话是:“将军此刻并未对我产生足够的敌意。就算有一定的敌意,也没有到公开的时候。然而……让少数市井好事之徒,传些谣言,说公方大人要对我不利,却也没什么关系,无害反倒有益。”
这话无头无尾,实在让人没法听懂。
众人都迷迷糊糊,但也不敢问。
唯一敢问的是言千代丸,他犹豫着是不是待会私下请老爹解释一下。
没想到小西行长倒是渐渐领悟过来,补充了一句话:“臣下好像明白了……平手刑部大人对幕府效力,是出于忠心。但您并非是一直是隶属于幕府的内部成员,未必有责任一定要全力对幕府效力……”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
正好周围大都是年轻人,说说这些话挺合适的。
由别人说出来更合适。
虽然小西行长这家伙确实有点聪明过头需要时不时打压一下的感觉。
对了,木下秀长的表情好像一直挺奇怪,那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