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父子的差距
用石田与大谷的嘴炮官司,消磨了武士与僧侣们的斗志,又抓住“未曾及时禀报”这一点努力敲打,平手义光镇住人心后,提了两点建议——
首先,诸事争端,既然皆系于领地权责的文书,那么文书就必须与时俱进,不断维护才行,否则几十年前的旧事,现在真假难辨,也找不到当事人解释了。
因此那一堆泛黄的纸张,就算是作废了。
无论是领主侵占了寺社的利益,还是寺社伪造了并不存在的特权,都不再仔细分辨,而是令小西行长与下间赖旦两人主持新账册的修订。
具体鸡毛蒜皮的讨价还价,显然,就交给石田佐吉与大谷平马了。
并且规定,账册文书原则上需要定期更新,才作数。但具体更新的周期,和执行流程,暂时没有明确方案。
这样一来,两边相当于各退一步,姑且还是可以接受的。
其次,考虑到武士执行检地时可能存在不当操作,僧侣在四处布教时也有推波助澜添油加醋之嫌,最终打来打去,吃亏的都是无知的屁民老百姓,这里面显然是存在体制问题,值得令人沉思……
那么除了沉思之外,作为一个当权者,平手义光就决定要改良体制。
他拿出中野家五姐妹上诉成功的这个例子,作为正面典型大加宣传一番,鼓励以后大家遇到事情,就来京都,或者岸和田城,找平手家主持公道。
最后针对具体问题,平手义光认为:
神户城的国府盛种,处事过于粗陋,引起民众的误解,“劝诫”他在家闭门静思三个月。这等于变向地把权力返还给跟自己关系更好,性格也更谨慎的合法领主——织田信孝。
长岛的下间赖成,身为坊官,对民间风吹草动的反应太激烈,于天下的静谧有害无益,“建议”到石山研习一番佛法,修身养性。这样即可削弱地头蛇的势力,利于显如施展集权。
这都是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布置,虽然作风粗硬,略有点仗势欺人的嫌疑,但确实大大加强了平手家在这一地区的存在感。
随后,平手汎秀和本愿寺显如一齐现身,接见相关人士,或安抚或施压,表达了高层的重视。由于事先已经通过气,他们对义光的举止并无异议。
不过……
私底下,平手义光半是骄傲半是忐忑的请教父亲,收到的却是耐人寻味的笑容。
“以你的年纪和阅历,处理成这样就很不错了。”
汎秀这话,隐含着“还不够优秀”的意思。
义光略微失望,不太甘心,更加万分好奇,伏身叩首请求父亲大人解惑。
汎秀将其扶起,捋须缓缓道:“事情做得不错,但有两点值得一提。第一,你之所以占据先手,趁着伤亡不多时阻止了变故,纯粹是因为那什么……中野家父女偶然的行动而已,并非有意做了预备。第二,既然有了此次经验,就该形成处理类似事情的一套仔细方案,这才算是由‘术’上升到了‘道’的高度。”
第一点,义光有点不以为然但不敢表达出来。听了第二点,他恍然觉悟,感到心悦诚服。
抬头望着父亲的身影,不仅稍觉沮丧。
智术比不过就算了,毕竟就像刚才说的,年龄和阅历有差距。但捋须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如老爹那么潇洒从容,这大概就是天赋吧!
难怪我身边才两个女人都有点左支右绌,父上大人妻妾数十仍是长袖善舞井井有条呢……
平手义光止住胡思乱象,诚心请教。
汎秀便道:“其一,抓住双方都没有及时通报这一点,很对。以后可以发布命令,但凡有何争端,且并未失去行动力,而不及时上报的人,不管有理无理,都要予以惩戒。相反只要及时的如实禀报,即便有罪,也可略加宽宥。具体几天之内算及时,这个可以根据地域远近,整理一个章程。”
义光连忙记住。
汎秀又道:“鼓励上诉,本是应当的。诉讼的终审权就该留在中枢,不可旁落。然而,你让百姓自己跑去京都上访,不可行。一般人没有那样的行动力,各地领主和代官也会拼命阻挠,而且时间长了,终究不利于安稳。应该重设一个‘问注所’之类的机构,令其定期在列国巡回,接受当地人的诉讼请求。”
义光表示疑惑,问为何“赴京上诉”会不利于安稳。
汎秀对此没有仔细作答,只是轻叹一声“历史的经验教训”就不说了。
义光只好搁置疑问,先记住再说。
汎秀再道:“另外,宣布陈旧文书失效,另起新账册这一点,算是还不错的处理办法。不过既然开了这个头,最好大范围推行。山城、近江、河内、大和各国都通知下去,对领地有历史性疑问的国人和寺社,在明年新春之前请上交书面文件,否则,日后不会受理。”
义光表示受教。
说完这个,汎秀忽然提问说:“听说有近江武士石田佐吉、坊官大谷平马二人,十分活跃,可谓睿才?”
“正是!”义光连忙点头,又皱眉苦恼道:“我已经邀请他们任职了,可是……石田佐吉称年少无知,希望继续在小西行长麾下积累,大谷平马说深受宗派大恩,报恩之前无颜另就。”
汎秀闻言哈哈大笑,拍着儿子肩膀道:“英物的心志,自然与常人不同,没那么简单打动。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井伊虎松、加藤虎之助那样,适逢其会,正好任你驱策的。如何打动这两个俊才,就看你的手腕了。”
义光若有所思。
他注意到,刚才父亲把井伊、加藤与石田、大谷列为同一档次的人。这里面的分级标准是什么呢?值得研究啊。
……
父子道别之后,平手义光回到住所,纱织倚门恭迎,贤淑温婉大气雍容的姿态令人心折。
义光便与她随意说了说今日的得失。
纱织眼珠一转,说:“妾身斗胆,对于父亲大人所说的‘巡回各地,接受上诉’一事,倒有些不切实际的奇想,不知该不该说。”
义光满不在乎大手一挥:“但讲无妨。”
纱织微笑道:“不妨稍微改编一下,就说中野五姐妹,正是遇到了我们平手家派出去巡游的人员,才得以将暴乱之事禀报上去。然后借此机会,她们受到关注和欣赏,成为了您身边的侧室……”
“等等等等!”义光连忙叫停:“前面还行,后面是什么鬼?我可没这个心思啊,我连那五个姑娘的长相都不记得。”
平手义光人生十几年来,甚少看见有正室主动劝丈夫纳妾的,何况一下就是五个?下意识觉得有点阴谋,怀疑是否试探。
纱织娓娓道来:“夫君您要知道,仅仅是诉讼之事,百姓们不会那么关心,也就无法广为传颂了。唯有涉及男女情爱的流言蜚语,才是那些贩夫走卒们喜闻乐见,津津乐道的啊!”
“确实有道理。”义光对此无法反驳,但马上感到不妥:“这么一来,不就显得我是个见色起意,好色无度的纨绔吗?不太妥当吧!”
“怎么会呢?”纱织义正辞严道:“您是欣赏她们五姐妹的品行和心性,认为能给闺阁风气树立一个上佳的榜样,因此才采纳五个其貌不扬的民女为侧室的!”
“还能这样?”义光大感出乎意料:“真的其貌不扬吗?我怎么记得好像,都还不错啊……”
“咳咳……刚才还说不记得相貌……”纱织用蚊子般的音量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
“妾身什么都没说噢!”纱织天真烂漫地一笑,歪起脑袋,双手举在胸口:“妾身调查过了,那个中野丸太郎,是个难得的善人,当年雪灾之时,收留了五个颠沛流离的逃难寡妇,才有了五个年纪相仿的养女。后来五个寡妇先后离世,此人为了照料养女也一直未娶,父女之间友爱互敬……”
“竟是这样的家庭?确实值得尊重啊。”义光下意识点点头。
“那么就这么说定啦!”纱织举起小拳头欢呼雀跃,心想织田家那个没脑子还嫁过一次的老女人,不就是青梅竹马吗,我看你以后还能有什么戏份。
“这个,可不能靠权势逼迫于人!”义光的语气开始不那么坚持了。
毕竟,他的记忆力很好,并不是真的忘了五姐妹的长相和身材。
“妾身已经同中野父女说过了,他们都视之为极大的荣幸呢!”纱织信誓旦旦地回应道。
“唔……好吧……还是要跟父亲母亲通报一声……”
平手义光最终觉得,收纳一些品行和心性都不错的女孩子,能给闺阁风气树立一个上佳的榜样,也是很不错的嘛……虽然其中显然存在妻子的一些阴谋企图,但这种程度并不令人生厌,反而颇为可爱啊。
这种奇妙的体验,恐怕老爹都不曾有过吧!
是不是等于某些层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呢?
石山本愿寺出身,名义上是公卿山科家养女的纱织,果然是各种意义上的贤内助呢、
第七十章 北陆危机
随着长岛地区的暴乱被镇压与萌芽之中,各地的领主和僧侣、百姓们也都收到了新的指示,对于类似争端的处理办法,有了一定了解。
以前所有旧权威签署的文书,普遍被认为“年久不适合今日情况”,要求在奉行的监督和调解下重新制定秩序,这实际已经开始触碰到“不可描述”的范畴。
究竟是平手家代表幕府施政,还是平手家代替幕府施政呢?
一字之隔,天差地别。
目前这个概念还略显模糊。但是,倘若平手家的军队继续前进,不断取得胜利的话,大概也会慢慢清晰起来的。
元龟七年(1574)的秋冬两季,列国并不平静。
长宗我部元亲的九州攻略取得了一定成果,他得到后勤支持,率领一万人跨过海峡,与岛津家合击伊东氏,连战连捷,又巧妙阻击了大友宗麟派出的援军,于北日向儿汤郡中,站稳了脚跟。并且打着幕府和平手家的名号,招降了三家有力国人,一时颇有声势。
借此机会,岛津义久集中主力彻底解决了大隅的肝付兼亮,稳固住后方,并且向长宗我部元亲表达了“君讨伊东氏,据于日向;我伐相良氏,以取肥后”的合作意愿。
但随即肥后南部的相良义阳抛弃了盟友大友和伊东,单边向平手家靠拢,表达臣服之意,请求通过调停手段来制止岛津家凶猛的侵略。
对此平手汎秀的判断是:“令其加入反大友包围圈,即可得到赦免。”
岛津义久则提出:“允许相良氏拨乱反正,但理应归于鄙人指挥之下,才是合理的回报。”
总之陷入扯皮之中。
北九州方面,大友家的势力也是不断衰退,继肥前之后,又失去了对筑前的掌握。然而,毛利、龙造寺、秋月三家在瓜分胜利果实时产生分歧,导致联军解散,无法乘胜追击,给了大友宗麟蜷缩于丰后老家休养生息的机会。
毛利辉元由于过分重视对北九州博多町的争夺,始终在长门地区保持了两万以上的部队驻守,这就不得不放松西国方面的控制了。
尼子胜久和山中鹿介又一次于因幡起兵,得到宇喜多直家、浅井长政支持,募得二三千人。
吉川元春立即领兵八千前往镇压。原本一路顺利势如破竹,但突然得到伯耆国南条氏被宇喜多直家寝反的消息,担心后路被截断,只得无奈撤兵,不败而败。
山阳的小早川隆景则是由于无法战胜宇喜多、浅井的联军,失利后被迫放弃了美作中部二郡和备中东部一郡,处境也相当狼狈。
毛利家多次派人要求平手汎秀给予支援,打击宇喜多、浅井势力。平手汎秀理论上同意,但提出的“以北伊予河野家交予我方为条件”的提议始终未得到认可,所以此事也就无限期拖延下去。
关东那边比较有意思,本来说好的“三强联合反平手”,始终未能同一步调。
似乎只有武田胜赖是最识大体的,他投入两万人在东海道持续压迫德川,一万人沿中山道攻打织田,先以奇袭速战取下远江重镇高天神城,又用掘地之法攻克东美浓屏障白鹰城,一度兵锋直指滨松、岐阜,令德川家康、织田信忠寝食难安。只是因为后勤无力,才不得不见好就收。
而他后勤无力的原因,就是因为友军承诺的物资支援,只到位了极小一部分。
武田胜赖为了全力西进,宁可放弃飞驒、北信浓、西上野、东骏河的部分利益。可惜这么想的,只有他一个。
北条氏政似乎喜欢捏软柿子而不是硬碰硬,比起向西,他更专注于下野、下总等战线上的扩张,花了大半年时间拔除了梁田、小山、小田等势力并给予里见家重创。
答应好给武田的“有力援军”,只出了两千人,物资也只给了四分之一。
上杉谦信要好一些,至少大部分精力还是花在越中、能登、加贺一带。然而可能是被多次叛乱弄得神经过敏了,一听到身后有风吹草动,便火急火燎往回赶,什么都不顾。
因此,北陆一向宗尽管屡败,还是坚强的苟延残喘着,没有被彻底打死。
最大的问题是,就算武田胜赖在上野问题上做了让步,上杉、北条的胃口依然不能满足,依然为了领地归属争得面红耳赤,难以达成一致。
这令武田胜赖相当郁闷,战略目标始终无法达成,而且在家中得到一个“御馆大人武略无双,不减其父,然而谋虑不足,劣于先主远矣”的评价。
此外,陆奥、出羽的争端,丹波、丹后的变动,也都逐一传到了耳边,但边鄙地区,不是急着要处理的。
总而言之,各盟友和附属势力情况不尽相同。
长宗我部元亲在九州进展顺利,大显雄风,无需担心。
毛利家东线吃紧,但不肯交出伊予,那么姑且挂名增援即可。
德川、织田稍有压力,不过看样子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北陆的烂摊子倒是不得不处理了。
一向一揆被上杉打得很惨了,平手汎秀借幕府名义,委派竹中重治、朝仓景健、坂井政尚等人增援。
原本以为,就算不能扭转局势,起码可以起到一些作用。
没想到后续发展令人惊讶。
朝仓景健进入加贺之后,他的部下因为旧怨与一向宗门徒无法和平共处,渐渐生出异心。在与上杉军交战于越中时,这些人杀死了朝仓景健,倒戈相向,致使联军大败。
一向一揆伤亡三千,几乎是损失了最后一支可以作战的力量,下间赖龙中流矢而死,杉浦玄任无力逃脱而自刃,七里赖周提前跑路大失人望。
越中所剩不多的反上杉派非死即降,能登游佐氏、温井氏接受调略向上杉称臣,长氏、三宅氏隐匿乡间。
另外坂井政尚重伤不治,临死前托孤于竹中重治。
所幸此时会津、出羽等地传出动乱消息,又兼上杉谦信补给出现少许短缺,方才班师回朝。
美浓麒麟儿此时也无力回天,写信坦诚道:“北陆军心丧尽,越中、能登已失,下次上杉进军,恐怕加贺、越前难保。”
有鉴于此,北线出兵对平手汎秀来说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第七十一章 上杉的借口
正好,琵琶湖南岸的濑田城修筑完毕,义光、纱织夫妇住了进去。
平手汎秀命令儿子以此据点为枢纽,沿水道建立起补给网络,准备好五万大军开往越前的后勤供应。
被推荐为“琵琶湖奉行”之后,一度处境尴尬,掉出权力核心圈子的沼田佑光终于重新得到发挥的机会。重新为平手家效力毫无心理负担,他对湖内水文情况和当地势力分布的了解,将能被派上一定用场。
具体的详细安排,平手义光交给了小西行长,并指名了石田佐吉出来挑大梁,想好好看一看此人是否只会耍嘴皮子功夫。
从年初起,由于弊案连累,而持续明哲保身,刻意远离政务的两位重臣被叫到了岸和田城。
他们这种甘受委屈,不恋权栈的作风似乎得到回报。
河田长亲再次被赋予“名代”的重任,受命前往越前、加贺,摸清当地实情,清点估算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并尽可能聚拢人心,做好迎接大军前来的准备工作。
本多正信则得到了“特使”的任命,将逐一拜访远江德川、美浓织田、摄津荒木、北近江京极、若狭武田、东大和筒井、四国及伊势诸势力等等,传达作战的要求。
就如同是当年织田信长上洛时的作风一样,以大义名分号召天下群雄参与行动,并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援兵,更是为了营造声势。
在这个权力结构还相当不完善,人治远远多于法治的时代,一个人的声势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实力。
纯粹指望这些出于名分而出击的联军显然是不行的,否则足利将军以及三管四职的天下就永远不会动摇了。直属掌握的土地与士兵是主干,协从者则是枝叶,本末之分不可偏废。
平手汎秀很耐心地让本多正信去逐一交涉,而不是简单地借助足利义昭名义发出命令,其一是为了逐渐绕开幕府这块招牌,其二则是因为今年在处理伊势北畠家和长岛一揆时,已经足够强硬,若再持续下去,只怕会过犹不及。
万一有人公开唱反调,那可真不好办。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有时候需要刚柔并济的手法才行。
派本多正信这个谋主出马,就是为了切实获知各家大名对于局势的真实想法。
首当其冲是德川与织田。
这两家现在都收到了武田胜赖的压力,出于自保尚且勉强的阶段,原本以为会对“先北后南”的方略提出反对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德川家康未经思索就同意派兵参与讨伐上杉,并亲口说出“鄙人尚在人间,必不使武田氏越滨松城一步,请刑部大人放心”的诺言。
而织田信忠,也只在稍稍犹豫之后,做出服从调令的姿态。还主动解释说:“虽然东美浓沦丧,但中山道崎岖万分,敌方应该不会有直取岐阜城的机会。”
话传回来,汎秀笑而不语。
转送给义光,他见之赞叹道:“真不愧是德川三河殿,这种话一出来,如果我们当真让他有所闪失,那平手家的脸就没有地方可以搁了。而织田左近……虽然与其父截然不同,却也有他自己的立身之道了。”
原本德川自称可出兵八千,织田则说是六千。平手汎秀大砍了一刀,指示道:“德川家为天下大义屡屡奋战,应该加以体恤,此次派兵五千为善。织田尚面临武田恶贼的侵略,三千便足矣。两位家督无需亲至,遣一员将领代名即可。”
充分显示出对这两家“忠义之士”的欣赏。
至于有人好奇说,明明织田家上一代主君做了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事,怎么还是忠义之士呢?这个问题的官方解释是——那些事情都是在柴田胜家、木下秀吉、明智光秀三个奸臣的撺掇引诱下实施的,弹正大人(信长)完全只是饱受病痛折磨,才失去了常性,一时糊涂。
此口径不容更改。
倘若全盘否定了信长,平手汎秀的前半生就很难去找到一个合适的基调来描述的。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伊势诸势力,加上一个东大和的筒井氏,所处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除了希望用武勋赢回尊严的泷川一益之外,都是各自叫苦。
织田信孝说自己才具平庸,仅仅是处理一向一揆的善后就竭尽了全力。津川嘉俊的理由是经历了连续的转封变故还没有掌握当地情况。筒井顺庆则表示麾下的门徒众组织松散,只能守土,发动不了远征。
话都不乏道理,但平手汎秀反而施加了压力,吩咐说:“出兵数量不做强求,量力而行。但各家主君务必到场。”
得到了五个郡的佐佐秀成倒是情愿为岳父效力,可是被雪千代拦住:“您去年围攻大河内城时身受重伤,至今尚未痊愈,怎么能贸然去北陆那么远的地方出战?派个家臣作为代表就好了。如果父亲大人对此不满的话,请让本多殿转告,一切都是妾身的主意。”
饶是本多正信神机妙算,面对这位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提了折中建议:“鄙人保证佐佐殿不会被派到北陆,但至少要到濑田城参与集结,做做样子,否则实在说不过去。”
佐佐秀成本人也顺着解释了一番,雪千代翻了半天白眼才勉强接受了。
据说事后两个议论说“咱家主公惧内程度可谓天下无双”的卫兵,被解除职务打发去扫马桶,真伪未知。
最容易沟通的是京极高吉和武田元明。
某种程度上,他们可能是真正看得明白通透的人,反正早已失去了领导家臣的能力和威望,纯粹是靠抱大腿而复兴的,那还有什么可讲究的呢?
平手刑部有什么要求,一律照做就是。
最不好沟通的,则是荒木村重。
他拍着胸脯讲“愿领摄津八千健儿,追随刑部大人讨敌破贼”,本多正信早得了指示,当即微笑回应:“那便说好了八千人了。来年开春将在濑田城静候佳音。”
荒木村重立马表示没有问题,但又露出难色,说:“原本以摄津一国之力,就算剖去石山本愿寺的领地,仍有大片良田良港,别说八千,出兵上万都不在话下,然而……总有些不识大体之辈,胆敢说三道四……”
本多正信表示疑惑:“荒木殿既然身居守护,国内除石山三郡之外,裁断之权皆系于您之手,又何必自缚双臂呢?”
荒木村重再道:“摄津之内,有许多同足利家颇有渊源的氏族,即便是幕府所任命的守护职役,对他们也未必有足够的名分去施加影响。但若是平手刑部大人能绕开幕府授权的话……”
这是唯一一个,本多正信不敢作出任何当面回答的要求。
然后转了一圈,回到岸和田城,打算将此事禀报上去,却见平手汎秀已然一脸奇怪的神情。
一问才知道,原来那越后的上杉谦信昭告天下说足利义昭已被害死,挥兵上洛是为报仇。理由是最近半年所见的文书全部是由细川藤孝等人代署,无一张由将军大人亲自秉笔。
对这个无稽之谈,平手汎秀还真不好反驳。因为足利义昭现在虽然还活着,但状态跟死了区别也不大。
第七十二章 冒昧的请求
“一朵,两朵,三朵……不对这不算一朵!三朵,四朵……嗯,还是算吧!那就是六朵了……六朵,七朵……今天这棵树有十九朵花啊,哈哈!不错,不错!”
蓬成鸟窝的头发,凌乱裹成一团的衣裳,双脚踩着一高一低的木屐,嘴角不住地流着口水,专心致志煞有介事数着梅花的,就是当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
这幅模样怕是任谁都想不到。
众人簇拥之下,门外平手汎秀远远地端详良久,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开口却只说:“他为什么要数梅花?”
他为什么要数梅花?
这谁特么的知道呢!
上野清延、大馆晴忠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唯细川藤孝从容道:“数梅花是公方大人最近多日来最用心的事情。数完之后,若是喜欢的数字,便欢欣鼓舞,若是不喜欢的数字,便大发雷霆。”
完全是文不对题,答非所问,不过也说出了一些提问者想知道的信息。
平手汎秀轻叹,又问:“持续多久了?”
细川藤孝道:“已有二十日。”
平手汎秀生疑:“冬季之前,没有梅花可数的时候呢?”
细川藤孝道:“那时公方大人数了两个月的菊花。”
好吧……御所虽然不算奢靡,但地方还是够大,种的花草树木很丰富,保证一年四季都能有得数,是没问题的。
一阵沉默过后,平手汎秀无奈摇头,又问:“看过大夫了吗?是怎么说的?”
细川藤孝苦笑道:“医师换了三拨,或说是癔症,或说是风症,总之拿不定主意。开了药方,也是全然不见好转。出于保密考虑,鄙人不敢再找更多人了……事实上监视三家医师已经很困难。”
“好吧,你做得对。”平手汎秀点头,又道:“公方大人,这几个月来,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吗?”
细川藤孝闻言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不敢作答。
又转过身去,原封不动问了一遍,才十分隐晦地表示:“偶尔‘药物’送得晚了,公方大人的性情会大变,说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倒不如现在数梅花,来得清静安定啊!”
闻言平手汎秀疑道:“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细川藤孝等人嗫嚅不敢言。
这次再怎么催问,仍得不到回答。
平手汎秀转念一想,明白了。
大概,无非是“平手氏害我!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你们这群叛徒都是被他收买的!”之类的话吧。
这个话,幕臣们,确实不敢转述。
话说,用了一年“福寿膏”的人,真的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是不是日常给的剂量太大了?或者,咱们这位将军大人体质特殊,耐受性尤其差劲?还是说,足利义昭是由于人生的大起大落而疯掉的,药物只是次要因素?
平手汎秀对这类化学制品完全没有研究,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都如此。同时对心理健康和精神问题也缺乏了解,只知道“多巴胺”“内啡肽”几个名词而已,具体是干嘛用的就一抹黑了。
也就是说,对于足利义昭的当前状态,束手无策。
从乐观角度讲,人家成了这幅样子,就没法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了,这是极大的好消息。
但另一方面,他无法出席任何政治场面,连基本的签字画押都做不了,幕府这块金字招牌,也就不好用了。
人家上杉谦信说公方大人已经被暗害了,平手汎秀都不好反驳。
你拉出来让世人一见,噢,原来将军没有死,只是疯了,这个也挺尴尬的。外界会质疑发疯的原因,以及为何要长期隐瞒。
更重要的是,公方大人年近四十,妻妾成群,却无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妇人诞下了麟儿,只有个农家侍女产下庶子。
他老人家这幅鬼样子,也不像是能行男女之事了啊!
乃至足利近支,这些年由于种种原因,也几乎都死去,或者隐居起来,不知所踪了。
最靠谱的,可能是关东公方那里,但也已经隔了好些代了,而且人家后北条氏拿着这张牌也不会轻易交出去的。
眼见足利义昭这幅丧失心志的模样,平手汎秀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
他当即对细川藤孝说到:“公方大人至今为止,似乎仅有一子而已。”
“是。”细川藤孝立即答曰:“其母乃是被聘为侍女的农家子,娘家没有苗字,在御所之中,也并无任何封号。”
平手汎秀叹道:“农家女之子,若成为征夷大将军,可能会惹人嗤笑。然而既然是仅剩的嫡流血脉,也是无可奈何了。”
“这……”出于礼法方面的坚持,细川藤孝本能做出反对:“或许还是从足利氏的支脉当中,寻求养子为嗣更合适?再者还有吉良、涉川、石桥等‘御一家众’可以考虑……”
“亦可。您来决定吧。”平手汎秀没有太多讲究,但需要强调的是:“无论采取何种方案,终归是需要合适的人选,血脉不能有所争议,也要避免被奸人利用。”
“您所言甚是……”细川藤孝顿时感到极大的压力。
提的两个条件非常合理,而符合条件的人选显然不好找。
真让一个农家女生下的儿子继位,又感觉挺奇怪的。
这么多年来,室町幕府不是没有过庶子继位。但即便是庶子,起码也是个低级公卿,或者中级武士的门第,至少有个拿得出手的苗字。再不济,又退一步,出生以后直接交给高贵的妇人抚养,不认生母认养亲,也能说得过去啊。
现在可着实是……
他的烦恼平手汎秀看得明白,但并不准备掺合。
因为自己这边也有急着要做的事情。
当着细川藤孝等幕臣的面,平手汎秀以明确的言辞,向在场的低阶公卿乌丸光康说道:“实在冒昧,无论如何,请阁下代我向朝廷询问,‘参议’一职是否有缺额。另外,听说洛中有宝物曰‘兰奢侍’尽得造化之奇,不知鄙人是否有幸观瞻?这两个莽撞的愿望,希望您转述。其中唐突贸然,不合礼法之处,日后鄙人会亲自向陛下和百官谢罪的。”
第七十三章 钱实在是太多了
细川藤孝对于足利家的继承问题感到极为头疼,左思右想,绞尽脑汁,最终找出一个上不了台面,但不得不用的歪招。
他在京都仔仔细细打听了一番之后,带着厚礼找到正五位下,右近卫中将四条隆继,询问说:“右中将大人,听说您在二十年前,有一胞妹,于战乱时失踪,至今不知下落,此事属实否?”
四条隆继莫名其妙被人提及悲伤之事,十分不快,但看在礼品面子上,才忍声忍心,微笑答道:“确有此事。唉,世事无常,人间飘零,也是没奈何啊!就如同《古今和歌集》里面说的……”
但这次,细川藤孝可不是来谈诗词歌赋的,当即打断道:“和歌之事,且放一边。请右中将看看我手里这幅肖像,是否眼熟?”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副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
似乎是个新鲜的人物图,画的是一个贵族女子持着扇子垂首端坐。
四条隆继不明其然,以为对方既然是文坛巨头,艺界先辈,到此必有高论,端出精神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然后赞叹道:“真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我看笔触颇有狩野派的痕迹,一些细节又不尽相同……嗯,鄙人大胆猜测,莫非是被平手刑部誉为‘青出于蓝’的长谷川等伯先生吗?”
“确实如此!您真慧眼如炬,不愧是风雅之士。其实这幅画……”细川藤孝差点忍不住也要进入艺术家的世界,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带着正事的,连忙转过话头:“且不说画的如何,这个女子,请问您有眼熟的感觉吗?”
“眼熟?”四条隆继茫然不解。
“对,眼熟!”细川藤孝煞有介事。
在来访者的坚持之下,四条隆继被迫又端详了许久,然后摇摇头:“很抱歉,这个……这名女士,并非我认识的人。话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找什么人吗?”
“其实……这是为公方大人诞下唯一子嗣的侍女。”细川藤孝小声附耳道:“鄙人最近调查,发现这位夫人表面上出自农家,但气质脱俗,雅量非凡,疑似是高门贵族走失的后裔,您看如何呢?”
“好吧……”四条隆继大概听明白了,摇摇头:“但从面相上看,应该不是我们家族的人才对。”
“可是从年龄上……”细川藤孝劝诱道:“从年龄上,跟您家的遭遇,是非常合得上的呀!不如说,只有您家是最合得上的。”
“但相貌确实不同啊。”四条隆继皱了皱眉:“仅仅从年龄讲,说不通吧。”
细川藤孝唉声轻叹了一下,拿起卷轴,郑重地树了起来,肃然道:“请不要被表面上的容貌所迷惑,最要紧的,其实是内在的气质啊!”
“从一幅画就看出内在气质实在有点……”四条隆继“强人所难”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眼睛一亮。
原来细川藤孝袖口中漏出好几张造型独特,印刷质量上乘的小纸片。
如果没看错的话,上面好像是由平手家背书,玉越屋、天王寺屋等商家联合发行的兵粮卷,都是一百石的面值,可以换取等量的大米,或者相同价值的其他货物。
直接转让的话,在黑市差不多是七八十贯一张。
细川藤孝的袖口,刷刷刷漏了五六张出来,而且好像还不是全部。
四条隆继顿时神色大变。
这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想用钱来收买我吗?
这简直是侮辱啊!
我们堂堂四条家,乃是藤原北家鱼名流的嫡脉,已经传承了五百年,出过十几个三位以上的公卿,祖辈最高担任过从一位内大臣,如此显赫而又悠久的门第,岂能是区区铜臭可以打动的?
——四条隆继本来想这么说。
但钱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他最终神情痛苦地接过细川藤孝手里的卷轴,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了一遍,万分笃定地点了点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论断:“确实如您所言!这位农家女……不对,这位夫人,虽然相貌与鄙人不太类同,但气质却与家慈如出一辙啊!必然是二十年前失散的胞妹无疑了!”
“太好了!”细川藤孝十分罕见地激动到拍了大腿:“如此一来,幕府的后继问题,就没有争议了。今天打扰了右中将大人,这十张兵粮券聊作补偿。”
“真是太客气了!”四条隆继怀着沉痛和悲伤的心情,紧紧接过攥在手里。
……
同一时间,类似的剧情也在其他一些地方,不断上演着。
细川藤孝十分肉疼地花了价值七八百贯的证券,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但他并不准备找人报销这钱(厚着脸皮说一声是肯定是报销掉的),因为政治利益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而平手汎秀要做的事更大一点,谈话的目标也更难打动一点,花费还要多很多。
为了充分发挥出贵金属打动人心的价值,直接用了一两为一枚的金叶子。
装在小布袋子里,往桌上一放,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声,是最高明的琴师歌者也演绎不出的仙乐,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上万贯银钱砸出去,终于让公卿百官们当中的大部分同意,将“从四位上,左近卫少将,刑部大辅平手汎秀”改成“正四位上,左近卫中将,参议平手汎秀”,是对国家和黎民都十分有利的事情。
当然,这也跟将军大人浑浑噩噩,丧失神智的模样脱不了干系。
许多太政官们,是亲眼见了足利义昭的情况,才下定决心,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下赐给一介尾张武人的。
至于兰奢侍之事,则仍是五五之数。
讨论了好几天,才让山科言经硬着头皮回复说:“您如果坚持的话,随时可以进入东大寺正仓院,不会有人敢于阻拦。但难免有些不识时务的人说闲话。如果可以再次击败上杉、武田一次的话,相信就没人置喙了。”
说白了,还是怕承担责任,万一天变被秋后算账。
平手汎秀表示可以接受,但想要知道,究竟是那些高官,还在说闲话。
山科言经吓傻了,呆了半天说不出话。
平手汎秀微微一笑,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效仿木曾义仲的。
山科言经犹豫半点,一咬牙,恨恨道:“您要不再多给五千贯,我保证兰奢侍这事,绝无问题。”
话说得这么粗陋直白,一点没有那种圆润自如的感觉,怪不得都讲他做公卿的本事远不及其父呢。
但某种程度,却也更好打交道了。
平手汎秀当即拍案做了决定。
接下来都是水到渠成了。
公布了足利义昭“重病无法理事”的消息,同时告诉大家,有个原以为是农家女,实际是四条家嫡女的夫人,已经诞下了征夷大将军的合法继承人,大家不必慌张。
在此动荡之际,为了避免主少国疑,宵小之辈生出不应有的野心,国之栋梁平手汎秀得到了进一步任命,以“正四位上,左近卫中将,参议”的身份,成为太政官的一员,暂时作为武家的领袖来维护天下治安。
第七十四章 上杉谦信的骄傲
名分、物质的保障,以及内部思想统一都打理妥当之后,已经到了年末,开春后与上杉一战的准备工作都接近尾声,看起来只待最终对决了,将士们皆已摩拳擦掌,渴望建功立业的机会。
能与“越后之龙”掰掰腕子的机会,可不多见!
但就在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的时刻,传来令人惊讶万分的消息。
那就是,原本气势汹汹的上杉谦信,忽然一转态度,委托了使者前来,宣称要与平手汎秀议和,并承诺兵戈止于加贺一向宗的领地,绝不会进一步攻入越前。
蓄力良久的一拳还没打出去,对面先跑路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上杉谦信的理由是——
“我本是一心希望天下安定的人,只因担忧公方大人在御所之中的安危,考虑室町幕府的存续,才不得不挥师进兵,主持正义。如今在越后铁骑的逼迫下,平手刑部(其实他消息落后了,现在已经是左近卫中将兼参议,俗称“宰相中将”)不敢再有逆行,而是老实承认了足利家血脉的正常延续,那么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真的动用刀兵了。”
之后还特地强调说——
“平手不臣之意,路人皆知。然而天下自有法度不可乱,鄙人谦信乃是恪守义理之人。纵然已经明白对方的狼子野心,但在察有实据之前,依然要以礼相待,不可贸然刀兵相向。”
另外还兼带着表示——
“先前攻略越中、能登、加贺各地,非为开疆扩土,乃是出于平定一向乱党,恢复北陆秩序。我将助原本理应担任守护的畠山氏、富奸氏等御家再兴,不会有一寸土地归于私自索取。”
满是一副大义凛然,忍辱负重的样子。
听了这个消息,平手汎秀勃然大怒,却又不知如何发泄。
好个“越后之龙”,明明是眼看近畿联军势大,不敢进犯,却编出此类丧心病狂的原因来!
最可恨的是,听起来还不无道理。
实际上是认怂了,但这个姿态,倒显得是有意相让似的。
整个时机和语气,拿捏得十分巧妙,而且也非常符合上杉谦信以前的人设。
一下子就改变了主动权。
传出去,肯定会有些不明真相的人,真的以为是畏惧上杉,才放弃了害死足利义昭自立的想法。懂政治的人当然知道这是胡扯,但天下总是不懂装懂的高谈阔论之辈居多,肯定会对平手家的名声有些许影响。
而且这还没法辩解。
只会越辩越乱。
然后他承诺“绝不侵入越前”,就把整个北陆战事的性质和规模大大缩小了,由争夺天下霸权的斗争,变成了上杉家与本愿寺之间的地域冲突。
进一步,再说要把越中、能登、加贺各地归还给畠山氏、富奸氏,很明显只是要找相应的牌坊出来立个幌子。反正他上杉家集权程度很低,本来也做不到高效的直属统治,不如博个好名头。
如此一来,就真的只是攻打了北陆一向宗而已。
平手汎秀既然身为本愿寺的亲家,派不派兵支援,当然也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这就没理由去大肆动员畿内各势力一起出动了。强行驱使的话,会显得很难看,等于是额外消耗自己的政治威望。
这个东西,看上去是无穷无尽,似乎消耗一点也没什么。但若不加以注意和节制的话,往往到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已经众叛亲离,声名狼藉了。
谁说上杉谦信只擅长打仗,不懂得歪门邪道的?这不是玩得很溜嘛!
想想也是,一个灵活运用“关东管领”名号,骗取关八州豪杰流血流汗,牵制后北条家的人,怎么可能真的那么实诚?
大义名分,本来就只是他手里的一张牌而已。
……
面对上杉家的使者直江景纲,平手汎秀已经消除了怒意,恢复到正常的情绪之中。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责怪一个传话人毫无意义。
况且,上杉谦信其实说“绝不让侵入越前”就已经是让步了,只不过让步的方式非常有个人特点,典型的输人不输阵,心服口不服。
有趣的是,相比其主君的傲慢姿态,直江景纲却是非常恭敬,礼仪备至,自称“越后田舍之辈,乞求平手宰相中将的谅解。”
看起来,对方是很有信心,觉得能达成一致的,并未意识到平手汎秀用兵的决心所在。
显然越后之龙的思路还停留在旧时代,以为别人同他一样,只想做个会盟诸侯,号令列国的霸主,而看不到现在已经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阶段。
由于室町幕府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统一全境,所以当前时代传统理解上的“天下人”,只是凸显其绝大的实力与地位,并不一定需要切实地将统治力散布到六十六国的每个角落。
另外大概跟越后的国情也有关系。
对这么一个落后于时代,又极要面子的人,平手汎秀觉得,与其跟上杉谦信置气,将来设法攻到春日山城之下,到时看你还能这么神气吗?
当然,强行讨伐确实是不太妥当,真要那么干等于中了对方的奸计,未战先失去几分气势,给人一种“讲道理讲不过恼羞成怒动用武力”的印象。
战场之外的招数,那么久也用战场之外的招数来对付吧。
既然直江景纲言辞谦卑,平手汎秀亦十分礼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既然贵家的主君,上杉弹正大人(上杉谦信官位弹正少弼),他老人家如此关心北陆的安宁局面,那我倒也不妨成人之美,顺水推舟吧。然而,毕竟人力有限,着手北陆之后,是否还有能力负责‘关东管领’应尽的职责呢?考虑到这一点,我认为,或许不应该让上杉家承担那么重的担子啊!须知相模北条,房总里见,或者常陆佐竹,他们处理起关东事务来,可能更顺手一些。或许我们可以新设一个‘北陆探题’之类的名爵,作为补偿。”
直江景纲讶然惊诧,连忙分辨说:“关东管领,理应归于上杉家啊!”
平手汎秀摇头笑道:“鄙人最近几年阅尽了幕府文书,可没有哪一条写着,关东管领必须由姓上杉的人出任。”
直江景纲起身决然道:“此乃人尽皆知的惯循法度,只是不见于文字而已。征夷大将军亦非规定必须由足利氏继承,但天下万民都知道谁才是正统。”
平手汎秀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你说的很对,征夷大将军,确实没有规定必须由足利氏继承。”
直江景纲这才反应过来说错了话,连忙出声想要补救,却被阻止。
平手汎秀不等他回话,抢着补充道:“况且贵家主君上杉弹正,本是越后长尾氏血脉,乃是以义子的身份入嗣的。正好他老人家并无所出,要不让,就让北条、里见或者佐竹的家主,拜上杉弹正为父,继承关东管领之位如何?”
直江景纲迫不得已,终于说出一句攻击性的话:“敢问,这究竟是幕府的意见,还是平手宰相中将,您的私人意见呢?”
平手汎秀顿时收敛了笑容,冷冷哼了一声,拍案道:“众所周知,公方大人病重不能理事,嗣子又尚在襁褓,朝廷已经委托鄙人代为处理天下武家之事,所以您刚才这个问题,实在非常愚蠢!”
第七十五章 《六国论》不可不读
平手汎秀对于“关东管领”的言论,使得表面融洽的气氛,完全无法维持下去。
所谓“畏惧越后铁骑”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当着面剥夺你的职役,这显著可见不是畏惧的表现,而是公然的挑衅求战。
好名重礼如上杉谦信者,断然无法接受如此对待。
直江景纲心知肚明,没有再向一个京都的官僚那样试图虚词应付,而是展示了北陆武士的风度,慨然拂袖而去。
他的告别台词是:“下次见面,恐怕只有以刀剑发声,而无暇用言语交谈了。鄙人倘有幸与平手宰相中将当面,必会全力搏杀,誓斩阁下的首级而后已。若不幸为您所得,也不必有任何招揽劝降之意,请斩首以全鄙人之义。”
平手汎秀闻言哈哈大笑,命人送上太刀一柄,美酒一樽,以嘉其壮志。
唯在直江景纲身影消失之后,忽又摇头叹道:“越后慷慨壮士,而遇沽名钓誉,色厉内荏之主,惜哉!”
左右尽皆震惊不已。
事后有人议论说:“越后的上杉弹正,纵横疆场多年,声威远震列国,即便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勇力无匹,何以平手宰相中将视之若等闲辈?”
见识广博者嗤笑道:“那又有什么?甲斐武田大膳,不也名扬天下,你可知当日平手宰相中将是如何评价的?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包抄突击,其徐如林;荼毒百姓,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四句话,直接令武田大膳当场气死。”
或又复问:“既然上杉、武田皆难入眼,不知当今之世,何人在平手宰相中将心中可称英杰?”
讨论一番,最终长期侍奉在侧的卫兵回忆说:“平手宰相中将常说故织田弹正(信长)英姿勃发,气吞山河,天下之雄莫过于此。也曾讲故三好修理(长庆)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扶桑副王,可谓半个天下人。诸国大名,似乎只有毛利右马头(元就)、北条相模(氏康)受过赞誉。”
话传出去,乡野酒客皆津津乐道,又不断有人讨论“细川历代如何”“大内历代如何”“六角历代如何”“尼子历代如何”之类的问题。
无论讨论的结果如何,“平手宰相中将轻视上杉弹正,斥责他丝毫未尽到关东管领之责”这个说法,已经形成了共识。
如此折辱,怕是多数战国大名都无法容忍。并不是每人都如织田信长那般能屈能伸,可以对朝仓、本愿寺、武田伏低做小,阿谀示弱的。
况且上杉谦信,一贯心高气傲。
没多久,便听说这位“越后之龙”怒发冲冠,雷霆万丈,指责平手汎秀是“千年未有之凶徒”“古今第一恶人”“悖乱不臣尤在平将门之上”“天下义理之敌”,说什么“越后铁骑必当奋勇杀敌,上洛勤王,诛杀此贼,光复幕府。”
然后,平手汎秀的反应却很简单,他笑着对左右重臣说:“你们看,我早说上杉弹正乃沽名钓誉色厉内荏之辈,果然擅长玩弄言辞。”
双方的关系一下子极度恶化了,终于到了可以理直气壮作战的程度。
这本就是平手家准备已久,势在必行的事情,但对于上杉家来说,可能就那么有底气了。
所幸的是,身为宿敌的武田胜赖,第一时间积极站队,坚决支持上杉谦信“上洛勤王”的行动,表示自己会在美浓、远江各地发起猛攻,来协助作战,共同攻打邪恶的平手大恶贼以及其爪牙。
他说这个话还是有点把握的,武田大军在几个月前已经接近岐阜城的外围,还在滨松城下放了把火,兵锋所指完全是不可阻拦。如果能得到适当的支援,进一步打到德川、织田的老巢,那么平手一定会左支右绌。
若不救,则名誉扫地,其他附属势力会感到不安,生出异心。若救,则要面临南北两线作战的局面。
然而武田胜赖的算盘并未打响。
因为他低估了后北条家对“关东管领”这个词语的敏感程度。
平手汎秀说要把这个职位改授他人,拉出安房里见家和常陆佐竹家明显都是凑数随口一说的,真正的目标,想都不想肯定是相模的北条氏政无疑。
以往关东二雄相争,北条得“镰仓公方”作幌子,上杉有“关东管领”的正式传承,论地位其实是前者占优,但在国人地头的心中却是后者更为亲近。
所以几十年来北条诸代明明在军政谋略各方面处于明显上风,却始终面临层出不穷的抵抗和叛乱,至今也没有把武藏、下野等地完全消化干净。
对于这个名分的追求,已经深入了他们的血脉和骨髓。
以前一直没看到可行性。因为上杉家近水楼台,积极上洛,在中枢很有面子,而后北条路途遥远,较少赴京,缺乏足够的能量。
而现在,平手汎秀作为幕府的实际操纵者,提出要更换“关东管领”人选的事情,可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凭空掉下夙愿得偿的机会。
北条氏政当即派了板部冈江雪斋,送加急信件到京都,只写了一句话:“关八州之主,愿与近畿之主荣辱一心,护国安民。”
平手汎秀见了这简短的文字,不禁莞尔一笑,也仿照对方,委托虎哉宗乙,只回复了一句话:“近畿之主,愿与关八州之主勠力同心,共讨奸贼。”
这样一来,上杉与北条之间,再无回转的余地。
局势倒是愁怀了甲斐的武田胜赖,他焦头烂额居中调解,劝双方不要过于在乎虚无缥缈的名分,应该以大局为重。又说这是平手汎秀“二桃杀三士”的计策,应有唇亡齿寒的觉悟,否则会被各个击破的。
但是相越两边,都没有给他这个面子。
北条氏政觉得他是夸大其词,过分高估了平手氏的威胁,一心觉得只要借机统一关东,据八州之地,就能高枕无忧,说什么“各个击破”,实在是杞人忧天。当年细川、大内、三好的样子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压制了近畿,并不代表有能力插手关东。
至于上杉谦信,可能也是骑虎难下。他对越后一直都没有成功推行“检地”和“家臣集住”等政策,始终给国人豪族留了太多独立性。一旦在名份上有所退让,后续就可能有连锁反应。扬北的本庄繁长、新发田重家说不定已经蠢蠢欲动了。
而远在近畿的平手汎秀,忽然起了兴致,私下里对儿子义光嘱咐说:“唐土有宋代文人名曰苏洵,所著名篇《六国论》,不可不读。尤其应该重视的是,六国赂秦苟安之举,在春秋五霸的年代,未尝不是存续家名的变通手段,但到了战国七雄之时,却完全是抱薪救火,自取灭亡之道。其中的区别,值得好好体会。”
义光初时听到《六国论》之说,略感自豪地表示已经读过,还能背诵全篇。但再提到春秋与战国的区别,却稍有些茫然了。
平手汎秀也不着急,让他慢慢体会,过几年还不明白,再问不迟。
第七十六章 磨刀霍霍
元龟七年(1574)的冬季,近畿地区降温和风雪的情况要比前几年稍好一些,目测并不会出现大批受灾难民,也不至于影响来年的春耕。
然而政治形势的动荡仍然造成了京都周边人心惶惶的局面。
十一月十八日,良辰吉时,被称作“宰相中将”的平手汎秀,正式得到敕令,在三名公卿的陪同下,前往奈良东大寺正仓院,在重重保护中踏入中仓的药棚,亲手持刀,从绝世珍奇天然香木“兰奢侍”上割取了一小块,领回去作为传家宝来供奉。
这是效仿足利义满、义教、义政三代将军所为,彰显权威与荣誉的举动。
再加之“正四位上,参议,兼左近卫中将,领近江守如原”的授予,可谓意义非凡。
参议之位,唐名宰相、平章或谏议大夫,属于太政官的行列,理论上,就有了参与朝政讨论的条件,以及一定程度的决策权,进一步引申,勉强也可以说具备代天子行事的资格。
位阶只是四位,但明显大大优于其他同档次的官衔,理论上需要长期考核,具有特殊资历才可以担任。在整个室町时期,除了历代征夷大将军,以及北畠、姉小路等悠久名门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武士有望染指。
获得了“正四位上参议”的同时,根据惯例,就被允许“升殿”,也就是可以进入京都皇居清凉殿南厢的“殿上之间”。这个概念同样来自唐朝,在遥远的平安时代能接近皇室就意味着能掌握朝政,现在虽然没有那个实际作用了,象征意义却还保留着。
室町幕府依然维持着理论上的运作,但是现任征夷大将军众所周知的“重病无法理事”了,下一任继承人又只有两岁,显然不能执行其权能。此时绕开足利家而连续获得殊荣的平手汎秀,连续下达了几道命令,将土地法理的最终解释权与民间诉讼的最终决定权揽到自己身上,无疑就相当于是树立一个“二元公仪”的体制。
有了“参议”和“兰奢侍”之后,下一步会不会去试探虚悬已久的“源氏长者”称号,或者是曾经存在过后来又逐渐淡化的“武家栋梁”头衔呢?再接下来接任征夷大将军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顺着这个思路,说他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其实也没有错。
远方各诸侯,反正鞭长莫及也管不着,顶多就骂一骂表达对足利氏的忠心而已。
近畿的豪强们显然不会全部都乐见平手家得势上位,但真要说组织起来一同“讨贼勤王”,那又没这行动力了。
平手汎秀挥师十万拔除南朝名门北畠家的手段令人畏惧,随后将伊势十三郡悉数分封于有功之臣的慷慨又很能收买人心;当着使者直江景纲面用激烈词汇斥责上杉谦信的行为显得霸道蛮横,派本多正信逐一询问与各家大名商议出兵方案时又展示出相当程度的宽仁。
大胆而又多变的作风,营造出令人敬畏的印象。
再加上,民间行动力最强的一向宗是他的亲家,掌握最多经济力量的界町商人与他一体同心,公卿百官指望丰厚的献金来改善衣食住行,艺术家和茶人享受着岸和田竞拍会带来的繁荣,临济宗的高僧与二代目有师徒缘分,真言宗则要为每年大米的销路有求于人……
数年以来,平手汎秀似乎只是在不断地玩弄着土石块,回过头来才发现,已经筑下坚不可摧的根基了。
而正在日程之上的“讨伐上杉”,就与年初的“讨伐北畠”一样,俨然是进一步滚雪球的过程。
不是没人能看出这一点。
大概也有不少人希望阻止这个过程。
但当前的局势下很难出现主动出来振臂一呼的带头人。
或许最接近的,是甲斐武田胜赖,他不断呼吁北条、上杉休战,齐心对付平手,以防唇亡齿寒。然而武田家的诉求,与德川、织田的利益有着截然不可调和的矛盾,完全不具备任何达成一致的可能性。
于是武田胜赖越努力,只会让德川和织田被迫向平手家靠拢。
出于同样的原因,西国的毛利、宇喜多、浅井,九州的大友、岛津、龙造寺,亦只有竭尽全力相互敌对下去。
得到了平手汎秀口头应允的北条氏政,承诺开春后立即出兵二万,先临上野,再取越后,联络扬北众,威胁春日山城。
这个承诺里面可能只有“先临上野”是真的,不过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上杉谦信并不充足的兵力捉襟见肘了。
然后北条家将拒绝对武田家的西进行动给予一兵一卒一钱一粮的支持,相反会规劝武田胜赖回心转意,弃暗投明。
调转枪口咱们合力瓜分上杉多好?你的西上野、北信浓还有飞驒就不想拿回来?
这对德川、织田来说是极大的喜讯。
外部问题解决之后,平手汎秀很坚决地要求近畿所有势力都表现出同心协力的志向,但又并不对具体的出兵数量做严格的命令,如此似严实宽的姿态,让人连反对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德川家派本多忠胜率领的五千人,织田家派织田长益率领的三千人。
泷川一益二千八百人,筒井顺庆、织田信孝、津川嘉俊各一千人。
武田元明二千五百人,京极高吉三千人。
佐佐秀成被特许不用出兵但要动员八千民夫负责运输。他将与伊奈忠次、长束正家、小西行长、石田佐吉、沼田佑光等人协力。
荒木村重准备了六千大军打算大显身手。
越前尽管连遭打击,依然可以供应三千人左右,由竹中重治暂为首领。
加贺一向宗门徒众自称尚有二万兵力,不过有战斗力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四国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合计四千人,他们表示与其做“姬若子”的与力去九州,宁愿在宰相中将麾下效力。
长宗我部元亲也乐得如此,他得到了金子元宅、香川之景等人的信任,并不稀罕貌合神离的友军。
平手家则包括了主君亲兵二千人,储君亲兵五百人,旗本一万一千人,西大和众四千人,南纪伊众三千人,河内众三千人,山城众一千五百人,近江众五千人。
总计作战力量约有六万上下,直属部队与仆从客军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
大军尚未开动,先行将士陆续集中于琵琶湖南岸的濑田城,准备讨论战略,布置后勤等事务,已然是车马络绎不绝,人潮熙熙攘攘,再次展示出“天下人”等级的动员力量。
根据情报,对面的上杉谦信即便是在越后本土作战,最大动员力也只有三万人上下,如果要出境于越中、能登接敌,则可支持的兵力无论如何不可超过两万。考虑到北条家在后方的动作,这次显然连两万人都凑不出来的。
占据了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总大将又是谋略无双的平手汎秀,全军上下皆以为,就算是越后之龙,也不可能有任何以少胜多的可能性。
第七十七章 另有安排
“唉,我才外出不到两年,想不到岸和田城下街町,全然是一番新气象了。好像外郭又加了不少啊,东南角的商屋应该全是多出来的……”
甫一登岸,浅野长吉不禁心生感慨。
他原本担任这座“都城”的奉行笔头长达数载,从战火中一手经办了各种建筑的恢复、整修、扩张等所有事务,还监管着“竞拍会”的正常运作,与“印花税”的实施工作,兢兢业业,劳苦功高。
只是后来此地已经成熟起来,不再需要强势的主官来推动,加之外界形势变化,他被调到四国去当“钦差大臣”。
直到今日,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等人主动提出参与北陆作战,才终于有机会与之一道回来。
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感受复杂。
三好康长当即笑呵呵地恭维一句:“能有今日气象,那也是因为您以前打造了极佳的根基啊!”
浅野长吉连连摇头:“不敢不敢,那纯粹是因势成事而已,您看我在四国岛上,就没有什么建树,说明才能还是不足啊。”
此言一出,十河存保、三好康长顿时尴尬不已。
当年浅野长吉到四国顶替河田长亲,是因为后者镇压暴乱时过于酷烈,惹人非议,后面又闹出“刺杀事件”,情势一度非常紧张不安,急需有人调解。
之所以说“没什么建树”,根本原因其实就是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他们这些人想法过于活络,时不时便抛出一些让人为难的诉求来,远远不像长宗我部元亲那样旗帜鲜明地支持中枢。浅野长吉的手腕和格局比起河田长亲又稍微差了一筹,维持个“斗而不破”就已经焦头烂额,难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直到平手汎秀战胜了作乱的织田信长,取得了近畿的绝对话语权之后,他们才开始感到压力,表达出积极效力的态度。
但时机又不对了。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加在一起最多可以拉出上万人的队伍,但这仅限于境内作战。要跨海参与远征,四五千就是极限。
这点人马对于现在的平手家而言,似乎是杯水车薪了。
原本三好降将这个派系在权力结构中占了极大一部分,可惜安宅兄弟连连犯傻,十河三好犹豫不决,只有个岩成友通混得还算不错。
加到一块,风头也比不了投资大人姬若子。人家敢早早地下重注,现在领有土佐八成土地作为知行,“代管”整个南伊予加上土佐另外两成,还在阿波、赞岐两国西部拥有一大堆“与力”,更得了“九州诸务便宜行事”的口令,坊间已经隐约被称为“南海管领代”了。
幸亏十河存保、三好康长的出身、人脉、实力都值得一提,打通了各种关系,厚着脸皮以平手家的“直参”自居,避免了沦为长宗我部家“外样与力”的尴尬场面。
倘能再立些功绩,出出风头的话,日后的前程还是可以聊作指望的。
但今次的敌人乃是声明远播列国的越后之龙,纵然以众凌寡,倒也不敢轻忽。
十河存保做人比较实在,也顾不得浅野长吉口中的讥讽不满之意,当场伏低做小下拜施礼道:“往日种种,皆鄙人愚笨无知之过,还望阁下海涵。今日我家与您可谓荣辱与共了,战事的安排上面,只能依仗您加以照拂了。话说平手刑部大人……”
“已经不是刑部了!现在是宰相中将!”三好康长严肃纠正了这个口误,然后也陪着笑恭敬道:“素知平手家良将猛士如云,我们阿赞二国的军势,不敢争什么先锋次锋的位置,只要能在中军之内,有望斩将夺旗就满足了。希望不要分到殿后预备队里面去……”
浅野长吉本是没什么原则的随性人,爱出风头又不记仇,被两人这么一拍马屁,过去的恩怨便暂且搁下,想了一想,认真地回答道:“排兵布阵的事情,我肯定说不上话。你们不如去请岩成殿帮忙,还有他侄女婿小西殿大概也行。”
三好康长摇头叹道:“他二人与宰相中将的关系,哪里能及得上您呢?表面上是有些发言权,内里却是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浅野长吉没好气地呵呵一笑:“岩成殿,确实是步步小心的人,小西殿嘛……我可真没看出哪里‘战战兢兢’了……”
说这里三好康长大为后悔,十河存保也一脸哭笑不得。
怎么就一时没注意聊到这种话题呢?
浅野长吉这种资历可以胡说八道不用怕,但他们两个身份敏感的外藩,仅仅是听着,就觉得心里发毛。
都怪以前判断失误啊,觉得天下还会有长期的乱象,平手家未必一定起势,所以态度多有保留,一直没有好好合作,谁料到现在陷入如此尴尬的处境呢?
恰巧这时,忽见有人通报一声,左右侍卫们让开一条路,一个没见过几次面但让人印象深刻的年轻面庞出现了。
忍者界大豪多罗尾光俊三个儿子中,唯一继承父业的幼子光彦。
据说现在是目付笔头服部秀安比较重视的后辈。
也就是那种大家都不敢多打交道,也不敢不打交道的人。
包括浅野长吉在内,三人煞有介事地肃然施礼,乱七八糟的话下意识都停住不讲了。
多罗尾光彦倒是不像服部秀安那么看起来就瘆人,而是温文尔雅十分随和地上来逐一施礼,表现得像一个谦卑的学生一样,十分礼貌地开口问候:“十河赞岐殿,三好笑岩殿,浅野殿,有劳诸位率领部队到此了,主公特意命我在此等待迎接。”
十河、三好对视一眼都感到一丝奇怪,浅野长吉却是皱着眉径直发问:“劳驾光彦殿出迎,实在不敢当了。请问是您安排我们到濑田城去拜见主公吗?或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吩咐下来呢?”
“嗯……是这样的。”多罗尾光彦继续淡定地笑着:“主公命令我与您三位汇合之后,不必到濑田城了,而是取道海路,绕过纪伊,直至远江,支援德川抵抗武田。”
“啊!”浅野长吉惊呼出声。
三好康长亦忍不住脸上的讶然和失望。
这怎么没有任何预兆地,就从主要战线调动到次要战线上去了呢?很显然现在的大政方针是“先北后南”,远江支援德川纯粹以守城为主,怕是徒然折损兵力还没什么立功机会,完全是苦差事啊。
是有关系不好的人进谗,还是在没意识到的地方,开罪了什么实权人物?
怎么想都不对啊,两个外藩或许不足一提,但平手家之中能有资格对付浅野长吉的人就那么寥寥几个,按说都不可能存在什么动机的。
此刻十河存保却是十分冷静,瓮声瓮气地缓缓说道:“多罗尾光彦殿,已经是人所共知的新星了,若是简单地传递一下去远江支援德川的安排,没有必要让您在这里等候着。所以鄙人猜测,宰相中将大人一定另有安排吧!”
“不愧是十河赞岐。”多罗尾光彦轻轻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信件:“这里有主公手书,请各位安定下来之后,仔细”
第七十八章 将将之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纯粹是分享了德川三河大人的荣耀而已,没有他老人家,绝无我的今日!”
就这么一句话,本多忠胜已经翻来覆去讲了快一千遍了。
已经不是“口干舌燥”的级别,而是接近精神衰弱的程度,都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他并不是有什么委屈,受了什么打压。
相反,这一年以来完全是顺风顺水,武运亨通。
先是被指定为替德川家康看管尾张下四郡的代官,后来又得到伊势安芸郡三万石的飞地作为私人封赏,明明不是平手氏的直臣,却有如此厚待,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睛。
这次奉命率军到濑田城,与近畿联军汇合之后,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诸将对大部分的外藩军势视若土鸡瓦犬,丝毫不假颜色,唯独见了本多忠胜,纷纷上来套近乎,显得十分尊重和亲热。
要不是军中不便饮酒,非得对饮三百杯不可。
最惹眼的是可儿才藏这个成天闹事斗殴对谁都不给面子的超级恶霸大害虫,主动跑来迎接,还口口声声说“不论是驻营占地还是后勤供应,谁敢跟本多势为难,就等于跟我才藏过不去!”
这个际遇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祖居何处了。
亏得本多忠胜定力过人,头脑清明,句句话不离“德川”,不离“三河”,始终没有任何失当之举,但身心上的疲惫,是可想而知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倦怠不已地回到自家营帐,打算歇息一下,却不料睡前自己的笔头家臣,领有一千五百石俸禄的河合又五郎,忽然求见,询问说:
“听说半年前,平手宰相中将以伊势国安芸郡三万石赐予主公私人,但您却坚持以大殿(德川家康)之名领受奖励,在下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本多忠胜毫不犹豫点头:“确实如此。”
河合又五郎低头回了一句:“在下知道了。”
便毫无表情地告退。
只提了一个问题,而没有表达任何情绪,但本多忠胜一下子懂了家臣的意思,苦笑连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忽然想起来,以前小时候听叔父讲唐土的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还十分不以为然,觉得若不是主君自己想要上位,岂有被家臣裹挟强推的道理?
如今方才微微领会到其中甘苦之味。
本多忠胜一人的话,已经满足于今日的地位,惟愿做一个贯彻武士忠义之道,流芳后世供人瞻仰传颂的典范,不希望此生有什么被人指摘诟病之处。
但是,并非世人都如此这般重视身前身后名超过权势富贵的。
家臣们是怎么想的呢?亲戚们是怎么想的呢?还有刚出生的儿子,长大以后又会怎么想呢?
比如刚才这个河合又五郎,多少次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眼睛从没有眨过一下,堪称一等一的好汉。可如今成家立业有了子女,也不免要为俗世考虑。
人生真是艰难啊!
本多忠胜意识到自己的心防已经出现一丝极其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缝隙。他很犹豫,这个缝隙应不应该彻底填充上。
……
次日上午,听说平手家父子二人从京都移步到场,联军诸将被传唤到濑田城二之丸的大广间统一觐见。
众人到齐,群英荟萃,左手边依次是畠山高政、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乃三位旧贵。右侧则是荒木村重、织田长益、本多忠胜等,是能出力的实力派。再下手则有平手家一些直臣,以及其他兵力较少的附属势力。平手秀益、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三个有正式官位在身的,因公务繁忙并未出席,也免去座次的尴尬。
如此排名当然也是有人不满的,不过也没有谁不满的程度过高。
平手汎秀最后入场,器宇轩昂坐在主位,跟在后面稍侧落座的是其子义光,身边还有几个站着的侧近与侍卫。
“天下武家之长”的派头已然渐生。
诸将正要拜见,平手汎秀忽然招手道:“泷川左近何在?请上前来!此番挥师数万讨伐越后上杉,正需您这等宿将,与我一同研讨军务,才可万无一失。”
听到这话,泷川一益起初愕然,想了一想,觉得在场确实只有自己有这个资格,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列施礼,泰然自若走了上前。
平手汎秀伸手指向旁边一个位置,命人取来坐垫。
泷川一益躬身称谢,在指定地点落席。
室内顿生轻微哗然之声,好像有人在私下议论。
见之泷川一益眉毛一扬神情有点错愕,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将遭受此等待遇,脸色瞬间呈现出愤懑委屈的意思来。
这时平手汎秀轻轻拍了拍身前的案几示意安静,淡然说道:“诸君之中,谁觉得自己军才不逊于泷川左近的,不妨一道上前,让大家评判,是否名副其实。”
顷刻间鸦雀无声。
都知道泷川一益这人多年来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有“进退皆能”之美誉,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外人能在织田政权中崛起,统兵之能怕是犹在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之上,几次典型的战败,主要都是沙场之外的因素导致。天底下敢说胜过他的人并不多。
在场的好像一个没有。
但长年与泷川一益不睦的津川嘉俊忽然出列下拜施礼道:“泷川左近善于统兵作战之事,人尽皆知,在下肯定是远远逊色与他的。然而尚有一人,才学更在泷川左近之上,此刻正在越前收拾局面,便是人称‘美浓麒麟儿’的竹中重治。宰相中将若有商议军务的需要,何不将此人调回来加以任用呢?”
此话一出,京极高吉、武田元明、荒木村重、筒井顺庆……等等在场的所有人尽皆附和称是。
甚至包括平手家直臣拜乡家嘉、加藤光泰、香西长信、疋田景兼、江口正吉也都在连连点头。
只有织田长益说了句:“竹中殿善于庙算,泷川殿熟稔军阵,皆属当世名将,宰相中将可用此二人。”
这算是捎带讲了句公道话,然而很快淹没在人声当中。还有本多忠胜等少数人默不作声的。
足可见竹中重治的声誉和人脉。
相应的,泷川一益尽管也是能人,这做人就不得不说有点失败了。他坐在平手汎秀身侧,心里是既气愤,又难过。
我这么人畜无害又讲道理,凭什么被这么粗暴地对待?一定是你们这些无能之辈都得了红眼病。
——这话就差写在泷川一益脸上了。
他当即有感而发,直起腰慷慨又苦涩地高声道:“想不到沧海桑田数十年过去,宰相中将还记得我这个旧人,此番定然要竭力奋战,死而后已,方不辜负您的信任了!”
“死而后已”都出来了,众人也不好再加讥讽,只能是跟着表一表忠心罢了。
平手汎秀这才说到:“竹中重治殿宣抚越前已有一年,当已对地利和上杉家的军情有所了解,届时定要请他来参详的。然而各位须知,兵事凶险,固然要因地制宜,却也必须要有自身的一套经纬才行。先前派遣竹中到北陆,正是为了‘知彼’的任务。然而‘知己’的部分,就拜托泷川左近了,请即可视察诸军是否可战,三日后回报于我,可否?”
“宰相中将深恩,唯有鞠躬尽瘁以报了!”泷川一益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深深埋下头去施礼。
……
众人各怀心思而退去,平手义光忧心忡忡道:“兵法曰,上下一心,方可制胜。奈何如今诸大名各怀心思?”
汎秀闻言莞尔:“那要不然,令诸大名率军返乡,只用我平手家的三万直属兵作战如何?”
义光一怔,思索片刻,迟疑道:“这个也不太对吧……诸大名就算各怀心思,总不至于起到反作用?”
汎秀捋须笑道:“同样是兵,有的是可以降龙伏虎的精锐,有的是姑且可堪一用的凡卒,有的是顺境抢功遇挫即溃的弱旅,有的是不能见血只可壮声威的装饰……即便是最后一种,总也是聊胜于无的,但一定要有清晰的认识,不可给予超出能力的期望。”
义光稍微恍然,又道:“孩儿觉得,除了勇力差别,战心的高低也很重要。”
汎秀点头曰:“然也。譬如今日所见,都是来自列国的联军,其中谁是既能战也肯战,谁是能战而不肯战,谁是肯战而不能战,谁是既不能战也不肯战……分辨起来是很复杂的。其实我抬出泷川一益来,便是要向众人表明:此次讨伐上杉,只重视作战的本事,而不计较任何过往恩怨。”
义光终于明白,又叹道:“可惜,大部分人只被眼前的名利和旧日的羁绊所蒙蔽,看不出父上的用意。”
汎秀从容一笑,摇摇头:“不然,不然!其实你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该看出来的,应该都看出来了我的企图。至于实在看不出来的……本来也没指望他们了。”
第七十九章 夜幕下的船队
岸和田城的夜晚,一向是很热闹的。
在城里落户的武士家庭,上至平手氏,下至治安队的组头和奉行所的书吏们,总计有数百个。城下町中居住的商贾、艺人及手工业者,则是过千之数。
还经常有些带着政治目的前来的访客,或者单纯慕名参观的旅者之类的人,租住在邻近的宿场里面。
自古以来,男人们的兴趣都相对单一,只要有酒肆、赌场和鲸屋就满足了。而贵人的女眷、子嗣、侍者们,对时尚品和娱乐用具的消费需求,则造就了十分繁荣的零售市场。
衣冠领带,绫罗绸缎,珍珠玳瑁,梳妆脂粉,金银珠宝,笔墨纸砚,桌椅板凳,陶瓷漆器,茗茶酒水,时令果蔬,海鲜水产,香精味料,糖蜜零食,竹玩人偶……包括各种南蛮人的小玩意儿,只要在扶桑出现过的小商品,基本都能在这里找得到。
三横两纵五条主要街道中,最北那条街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每到天黑,各店铺会争相高高挂起灯笼,招揽夜游的顾客。
街面挤得满满当当,不少小店只有五尺,甚至三尺的宽度,售卖的也是不到十文钱的点心或饰件。往往是由一个小家庭组成,夫妇一者在门口揽客,另一者在后面努力生产,孩童也脚不沾地的帮忙。
各式灯火交相辉映之时,有节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各色食物与香料的气味扑鼻而来,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氛围,不知为何总让人更容易上了商贾的当,下意识慷慨解囊。虽然只是短短一两千步的距离,却时常令游客流连忘返,没几个时辰都逛不完。
有趣的是,酒肆、赌场和鲸屋大多集中在町的最南端,那里也是昼夜不休灯火通明,但气氛截然不同,到处是醉醺醺的臭男人,以及凶神恶煞一般的巡警,能听到的全是不和谐的声音。
中间的街道,靠西接近内城的位置,设有“竞拍会”的场所,及“警视厅”的衙门和收取“印花税”的奉行所,还建了一间临济宗的小寺庙,就相对庄严肃穆很多。富商习惯在这附近买间房子当总部,用作账目汇总、内部会议及大宗谈判,以彰显其身份地位。
偏东主要是民居和宿场,有一座官方认定的“职人屋”,由狩野永德、长谷川等伯亲自坐镇,是天下艺术从业者心中的圣地,任何人持有自己的作品便可来此申请参评,一旦受到肯定,就立即飞黄腾达,不愁没有金主包养。
町在城的东面,将熊野街道包围了进去。
而城的西面则是海港。
原本三好治下,港口并不与城连接在一起。但在平手时代,经过两次扩建,现在已经是浑然一体了。
相对于町市之中堪称扶桑一流的繁华景象而言,岸和田城的海港就显得逊色得多,吞吐量不过是界町小小的零头罢了。
大宗商品交易自有其一套运行规律,不可能短期就被外界人为因素左右,流通路线的渐变往往需要以十年为单位才能看出端倪。
很多与平手家相善的大商人,全家老小都搬到这附近了,但仓库还留在界町。
岸和田城的港口更多承担的是军事、政治上的任务。基本不存在界町那种来不及卸货要连夜赶工的情况,但出于警戒考虑,照明仍然是无论昼夜从不间断地维持着。
偶尔遇到要事,连夜有船出发或者进港都很正常,港口跟町市之间有城隔着,倒也不担心惊扰普通民众。
……
身为一个四国岛上的领主,十河存保对于安宅船不能更熟悉了。
但今天的感受,很是有点奇怪。
按照平手宰相中将的安排,数以千计的将士如临大敌,煞有介事,每人领了贴身的必要行李和干粮,赶在夜幕下,依靠火把和灯笼提供的朦胧照明从码头登上了船,整个过程中都被多罗尾光彦的人盯着,连大气也不敢多出,更别说交头接耳了。
偶尔有紧张的人失足掉进河里,也只是由一旁待命的水夫干净利索地捞上来,带略作休整,再送上来。
黑压压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全救上来了。
船队排成长长一列,望不到边,十河存保根据经验判断,应该有接近一百艘舰艇,而且全部是安宅船的规模,这是相当庞大的一只水军。
根据分组安排,每船里除了操纵的水夫之外,只装四十到五十名士兵,这大概是容量上限的三分之一左右,于是乘客丝毫不会有拥挤的感觉,至少都能有一块从容坐卧着休息的地盘。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浅野长吉三人,各带着几名仆从近侍,上了最大的一艘战舰,不仅宽敞而且条件优异,有榻榻米和被褥,有烧火的炉灶,有许多大桶装了淡水供饮用洗漱,有专门的食物储藏间,比起战舰,更像是游船。
从傍晚时分开始行动,没多时前面的船就装满了,但也不见起航,只是在码头的区域里辗转腾挪换个位置继续停歇,看上去并不准备连夜航行。
有胆子大的家臣,趁着还没登船,想偷偷过来打探风声,问问这次行动到底有什么讲究,十河存保只能一律面无表情地回答:“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实际上这是他的真心话。
说是渡海前往远江,支援德川,抵抗武田。
一听上去,就诡异无比啊。
大家都知道,平手宰相中将吩咐德川家的本多忠胜领着了五千人北上,参与讨伐上杉的作战。为何现在又派几千人去远江填补窟窿?
你直接让德川家老老实实全力在家守着,十河、三好的四国人马拉去北陆不行吗?非得拆了东墙给西墙,再又拆了西墙给北墙?
平白浪费多少后勤辎重补给呀这是……
好吧,这可能是出于政治角度考虑,就不去想太多,当作是正常的军事任务罢了,但你大半夜的不让将士们睡觉,火急火燎地往船上赶,又是什么讲究?大家手脚麻利地上了船,又不出发,平白让人在甲板和船舱里呆大半夜,是何道理?
难不成是想搞奇袭武田胜赖?
堂堂数千人部队,三四日的海上路程,如何能搞成奇袭?人家武田既不傻也不瞎,人家也是有水军的啊,就算船只数量不多,起个警戒作用还是没问题的吧?
何况十河存保他压根就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奇袭”和“隐秘”之类的命令。
平手宰相中将大人派多罗尾光彦递来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很简单的三行文字:“请十河、三好二位按照安排前往远江;目的暂且保密,到时自然可见分晓;阅后请即焚毁,请勿公开讨论此事。”
然后多罗尾光彦煞有介事地把小纸条收了回来,给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离去了。
十河存保是崇尚弓马之道的传统武士,对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感到很难受。
三好康长倒是不停地安慰他说:“以老夫对平手宰相中将作风的了解,定然是有什么特殊的计划要执行,总不至于是对我们有什么不利的事。”
浅野长吉更拍着胸脯说:“我敢拿头保证,这次绝对是好事,坏不了!主公麾下虽然兵将众多,但是大部分都不习水性,让我们阿波、赞岐的勇士登上船,肯定是充分考虑之后,特意布置的。”
十河存保也只能强迫自己放宽心了。
他现在的地位很是特殊,领地就在平手宰相中将眼皮底下,却没有成为亲信,是很容易胡思乱想,但又不敢胡思乱想的处境。
数千军队逐次登船之后,午夜将过,大约是丑时。港口的灯依然高高地亮着,船队也都还在活动,却并没有冒险连夜出发,只是清点了序列,调整一下队形,便被吩咐“静静等待”。
过了两个时辰左右,天色稍亮,舰队才发出号令,摇起橹,荡起浆,摇摇晃晃向南触出发。
这一批船,虽然都是安宅船的底子,但按照平手宰相中将的“先进思路”,都在条件允许的基础上,尽量添加了风帆,并不完全依靠人力驱动,速度稍微提高了一些。为此不惜减少了部分的装甲。
十河存保注意到,周围有几艘传说中的“南蛮大筒铁甲船”在护航。那种尖底,巨帆,狭长的船体,与扶桑技术大相径庭,看起来似乎有别样的美感。
第一日,沿近海航线南下,正好顺风,晚上到了南纪伊的白浜港。在此稍作补充,停留一夜,却并不允许普通小兵下船登陆。次日又是一早出发,经六七个时辰,到熊野滩,仍是旧规矩。
途中好像偶遇了一个商船队伍,结果平手家的南蛮大筒船将对方悉数扣押住,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如此反复,第三日到志摩,第四日到湖西,已经是远江境内了,速度确实比走陆路快了无数倍。
但士兵们仍然被吩咐“原地待命,不得私自下船”。
十河存保感觉自己隐约猜到了平手宰相中将的用意,只是还不能肯定。
第八十章 上杉出阵
扶桑的本州岛,可以看做是一个从东北到西南方向顺时针延展的弧形。将琵琶湖南岸视作中心的话,北陆越前、加贺、能登、越中、越后诸国,则是在偏北约一百五十公里到二百五十公里的方位之上。
一丁点纬度的差别,本来并不足以形成决定性变化,但是由于山脉和洋流的综合影响,气候与近畿大为不同。沿海的狭长平原相对温暖适合居住,内部的山地则是寒冷而又贫瘠。
这或许是造成政治形势始终不能稳定的原因之一。
元龟年间,随着朝仓家的衰落,以及上杉家的战略目标转移,北陆陷入了激烈的暴乱当中,战火连连,从无停歇。
直至今日,已经可谓是百业俱废,民生凋敝了。
曾被誉为“小京都”的一乘谷城历经多次合战之后残破不堪,而新主人也没有余力去修补——甚至究竟谁才是新主人,这一点严格讲起来,也很模糊。
由著名剑豪富田势源所创,鼎盛时有上千名门徒的“中条流”剑术道场,为了避免卷入纷争,两年前受织田家之邀约,搬到了美浓,再立门户。
一度成为敦贺与直江津的过渡地点,在一向宗宽松商业政策下兴旺起来的金泽港口,由于受到上杉水军的屡屡袭击劫掠,再无任何商贾光顾,变回了小渔村。
满地废墟之中,许多势力打得头破血流,人人都没有结束战乱的实力,只能期盼身后的贵人早日出兵主持公道。
只不过具体的人选有所区别。
越前残兵和加贺门徒众指望的是平手宰相中将的千军万马。他们暂时集中在府中城,竹中重治作为临时推举出来的领袖姑且还能安抚住人心。
他们现在固然很死伤惨重,情况紧急,但已经得到消息,身后六万将士正在集结,不日即可到达,于是内心总是可以充满转危为安,柳暗花明的机会。
另一些人则是寄希望于越后之龙的百战雄师,现以加贺津藩城为中心聚集。
其中包括了已经为上杉家效力数年的越中国人椎名康胤、小岛职镇,也包括了最近两年才宣布降伏的能登国人温井景隆,游佐盛光,更包括了刚刚倒戈加入上杉旗下的越前国人沟江景逸、小泉长利。
诸多来历和立场各异,因为种种现实原因才主动或被动凑到一起的人,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不得不抱起团来,一同凝视着春日山城的方向,等待着救星的到来。
有的人神色坦然,目光坚定,深信战无不胜的上杉弹正能像往常一样遇强愈强,挫败顽敌;有的人心志犹疑,惶惶不安,看起来似乎时刻都要叛逃跑路,只是因为某些客观原因才没跑;有的人自暴自弃,了无牵挂,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挽回的东西,每活一天都只当是多赚的。
就在如此形势下,上杉谦信最终到达加贺的时间,乃是元龟八年(1575)二月初七。
他开始准备的时间,比平手汎秀晚了不少,但行动起来,却要快上许多,自春日山发布动员令,聚结兵力,筹集粮秣,花了五个昼夜功夫。再到挥师上路,迈向津藩城,一百九十公里只走六天,凡十一日,已至前线。
小岛职镇闻知此事,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谓左右曰:“我就知道,上杉弹正用兵如神,风驰电掣,怎么会像平手氏那么拖拖拉拉!”然后就号召大家一起出城恭迎了。
椎名康胤心思稍微多一点,见了面除了叩首问安,没忘询问:“弹正大人如此神速,令人欢欣。但不知,您总共带了多少士卒来加贺作战呢?”
上杉谦信骑在马上,没有丝毫下来的意思,傲然道:“诸位无虑,今有旗本三千,皆以一当十之俊杰,越后郎党一万,亦以一敌五之勇士,总计便可视作是八万军势了。”
小岛职镇、椎名康胤已然很了解这位大爷的言行作风了,只回应了一声“是!”,便没有多做计较。
温井景隆却是顿时色变,讶然失声:“平手宰相中将拥兵高达六万,弹正您只带来一万三千人,敌众我寡,如此悬殊,岂不是危急万分吗……”
此言一出,上杉谦信勃然大怒,挥刀呵斥道:“真鼠辈也!未战先怯,全无胆略,有何颜面自称武士?有何颜面自称男儿?念尔新附之众,尚不识得家中法度,姑留性命,日后再有如此行径,定斩不赦!”
温井景隆吓得瞠目结舌,汗出如浆,战战兢兢瘫倒下去,趴在地上连连叩首,请求饶命,声调中已有哭的腔调。
游佐盛光历来与他相善,连忙也跟着下拜求情,眼角却不自然闪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只是深深伏身,掩藏了起来。
须发已白的沟江景逸哼了一声,面露不屑,恶声恶气道:“我等加起来也有杂兵一二万人,汇合上杉弹正,如何不能一战?反正老夫是与一向恶徒仇深似海,跟平手氏也没和谈余地了,别说六万大军,就是六十万大军杀过来,都是一样作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便是!”
闻言上杉谦信朗声大笑:“沟江殿真豪杰!我看越前朝仓旧臣之中,不乏如您这般的忠勇之士,只是金吾(朝仓义景)懦弱无能,不能任用,以致失国!”
沟江景逸听了这话大生知己之感,慷慨下拜道:“愿为上杉弹正效死!”
身边小泉长利却是低头皱着眉,小声念叨着“为死者讳”“何故贬我旧主”“实在无礼”之类的话,并没有被人注意到。
越后之龙平素并非细心的人,见了这几个首脑,也懒得一一去跟剩下的打招呼,便大手一挥,高呼:“鄙人上杉谦信,特为杀灭平手乱贼而来!有血性者,随我退敌,必有重赏!怯敌惜命者,最好早日离去,免得被我碰上!”
讲完便驱马继续前进。
只见他身着无色南蛮胴具足,包着纯白的头巾,骑一匹高头大黑马,独自走在队伍最前列,似乎完全不担心有任何刺杀。
英姿勃发,不怒自威,顾盼之间,眼中浓烈的肃杀之意毫无掩饰地散发出来,虽然并不算高大威猛,却有一种要改天换日,气吞山河,摧毁一切阻碍的豪迈气概。
那是一种令人畏惧的淡漠和从容。
历经无数血战,从沙场上存活下来,已经见惯了生死,对手上的鲜血和身边的尸骨不会感到任何动摇,所以淡漠。
深信自己是“毗沙门天”的化身,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将世界还原到应有的程度,杀人再多也不违背义理,所以从容。
这便是“越后之龙”。
主将身后,两名熊腰虎背的壮士,一持乱龙旗帜,一持毘字旗帜,皆高三间。二人顶天立地,浩荡磅礴,并趋而行。后面则是四横四纵十六个身形稍微短小一些的士兵,各擎了小旗,亦昂首阔步,威风凛凛。
再有马上武士约三四百,尽着黑甲,五骑为一排,平头并进,森然无声,目不斜视,纵横身位只差仿佛,如刀凿尺量一般,整整齐齐走了过来。
没有任何多余夸耀武勇的举止,仅仅是马蹄踩在地上的声音在回响。
后面是枪足轻数百、弓铁炮数百,依次进场,情状大致如此。
就连推着车运作物资的手明队,也保持着这种令人难以言状的姿态。
上杉家御旗本众,一眼望去仅仅两千余兵,却让在场所有的老革都觉得“以一敌十”并非虚言。
接下去,看家纹和旗帜,乃是一门众的麾下属兵,则稍显参差不齐,前几队军容与旗本众相差无几,后面的虽也排列整齐,却让人感觉只是勉强维持,徒具其形,精气神远远不如。
一门众的笔头是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弱冠少年,看上去好像不善言辞,面对迎接的人只是稍微点头致意。
倒是他身边一个瘦小的伴当,偷偷跑过来,礼貌地与众人寒暄一番,表示“御中城大人有急事要面见主公,无暇分身,特意派我来问候各位。鄙人桶口兼续,代他向各位大人致歉了。”
“御中城大人”指的是谦信养子景胜,如此身份,大家倒也不敢有何记恨。
况且桶口兼续这人善解人意,妙语连珠,很是有趣。
再过去了,才是大众心中那种桀骜不驯,蛮勇骄横的“精兵”。
头一个被人认出来是“七郡无双”柿崎景家,有名的最喜欢“一骑讨”的武将,自然是放纵惯了的性格,见了诸位出城迎接的国人领主们,也学着上杉谦信的样子,没有下马,随意打了个招呼,径直往前去了。
小岛职镇、椎名康胤已经习惯,不仅没觉得有辱,还主动堆着笑奉承两句。但其他几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尴尬了。
再一个,乃“越后钟馗”斋藤朝信,长着一副丧门星的面孔,令人下意识畏惧三分,不料竟是个宽仁和善的角色,慈眉善目地过来问候了一圈,一个也没有遗漏。
这才令怨言暂时消弭。
第八十一章 武田军议
北陆才是冰雪初融,东海道却已春江水暖。
全副武装地骑着马走了一两个时辰,便不免觉得微微燥热,背腋发汗,完全用不着担心取暖,倒是提前考虑消暑的问题。
进入远江之后,习惯了甲斐山中清爽气候的武田胜赖没有呆在大部队重围之中,而是单独驻扎于天龙川河岸,取水清洗更加方便,温度也凉快不少。
让人自我感觉处理军政事务的效率都能有所提高。
战事姑且还算是十分顺利的,然而武田胜赖的心情并不是太好,甚至时常会无端斥责下人,这让整个本阵的气氛都显得比较压抑。
继去年以奇袭策略拿下德川家东境最顽固要塞高天神城,迫降小笠原长忠之后,今春又顺利攻克了二俣城,现在整个远江国内,除了滨松城还在龟缩死守之外,几乎全部沦陷了。
与此同时,东美浓的秋山信友也在山县昌景的策应下,挫败了织田家的反攻计划,牢牢占据惠那、土岐二郡。
如此的攻势,可以说已经不逊于当年信玄的成就,某些方面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无论敌我两边,还是第三方中立者,却都不以为然,并不觉得有上次那么大的冲击力。
德川家康虽然只剩滨松沿海的那一小块地盘固守,却丝毫没有称臣的打算。
武田军上下将士,也不觉得有逼迫对方投降的可能性。
情势最大差别,在于京都权力格局已经发生变化。
当年武田信玄西上之时,近畿仍是一盘散沙,织田、德川身后并无足够强有力的后援,乃至松永、朝仓还一度受到调略,转变立场。
而现在,平手宰相中将已经差不多是公认的“上样”,无人敢于违抗,能充分调动庞大的资源来投入作战。
其次,由于金山的产量下跌,北条家的态度有变,武田家能投入到正面的部队规模,也比上次少了很多。
再有一方面,就是胜赖与信玄二人名声威望的不同了。
军事上的胜利无法转变成政治上的成果,别说震慑外敌,就连压服内部重臣都没完全做到。
武田胜赖对此十分焦急,连续多次向上杉、北条送去信件,呼吁大家放下成见,和衷共济,以免被平手各个击破,以致唇亡齿寒的遗憾。
可惜收效甚微,没有得到积极反馈。
内藤昌丰、马场信房、土屋昌次等重臣建议说,不管那两个坑队友的家伙如何行动,一定要长驱直入,孤军突进,要撼动平手家统治近畿的思想基础,才能重振武田家的声威。
与德川在远江纠缠太久的话,是显然达不到这个目的的。
于是完整的计划就是,只留少数人监视滨松城,主力攻入三河、尾张,力求在两个月内,可以对南近江形成攻势。
就算造不成实质威胁,至少派几百士卒去放把火也好,就像是弄个“到此一游”的记号一样。
现在世人都知道平手主力去了北陆讨伐上杉了,无疑是武田证明实力的大好机会。
但是,武田信丰、高坂昌信、仁科盛信等人反对这个过于冒险的策略。
理由是“稳扎稳打,徐图西进,纵使最终功败垂成,未能如愿,犹不失进退之计。倘若孤注一掷,精兵强将折损在尾张、三河,只怕马上就会有覆亡的危机。”
两种观点可谓各有道理。
内藤昌丰、马场信房、土屋昌次他们更多是出于感情考虑——现在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无论如何倾尽全力尝试尝试,就算是个全灭结局,亦可谓死得其所,壮哉善哉,九泉之下见到先主大人,也算有个交代。
另外,或许跟他们都有直系至亲死在平手军手里不无关系。
武田信丰、高坂昌信、仁科盛信这一派,明显更为理智务实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去争“天下人”位置的成功率已经不大了,此时更该考虑的是,做不了天下人的情况下,怎么尽量保存武田家的元气,才是根本。
其中最保守,最悲观的穴山信君,甚至私下进言说:“就算有机会攻破滨松城,也一定要善待德川三河(家康),万不可伤害,否则将来平手家追究起来,怕是不妙。”
武田胜赖自身也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之中,难以下定决心。
于是军队在远江耽搁了十日,既没有强攻滨松城,亦不曾上路向西进发。
直到收到了海上的消息。
骏河海贼大将向井正胜很明确地报告说:“平手水军,有南蛮炮船八艘,安宅船百余,小船不计其数,即将在湖西滩登陆。敌我悬殊,在下唯有避战保船,无法与之正面交锋。”
很显然,这便是德川家康被围困于滨松城,却完全不虚的底气来源。
只要隔绝不了海路,就无法断粮断水。不断粮断水,以武田家现在的兵力和器械,很难拿得下城来。
而论水军的话,刚刚才在今川家残骸中重建起来的骏河水军实在不能算厉害。
更早两天,透波之里在近畿活动的忍者已经传来情报,说平手似乎有沿海路运载援军前往远江的消息。
两相结合,武田胜赖不得不加以重视了。
大致的传言是说平手汎秀派了四国众四千人来援,如果是这个规模,那倒不怎么值得担心。但武田军的决策层判断,这个信息很可能是假的。
首先一点,把尾张、伊势等地的兵力拉到北陆去作战,然后千里迢迢让四国的部队过来远江,这本身是相当不符合逻辑的,唯一可能性,就是要尽量隐藏军情。
很显然,距离甲斐越远,武田家忍者的活动能力就越低。特别是安宅清康那次暴露出事以后,南海道一带盘查越来越严密,没有取巧的机会。
其次一百多艘安宅船,运送四千人,这个比例也令人怀疑。按说挤一挤装个三四倍乃至五倍都没问题的。
另外,武田胜赖还收到了一些语焉不详的蛛丝马迹。
比如说,这些部队没有与其他任何部队汇合,一直单独在和泉行动,周边受到严密的保护,送补给都是警视厅的人负责。
再比如说,士兵们登船是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的,当时具体码头上有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
还有,行船路上遇到的商队,似乎都被看管、警告了一番,扣留好几天不许上岸,只有几人偷偷溜上来。
如此种种,综合判断,真相简直昭然若揭——
平手汎秀一定是不动声色地集合了重兵,明伐北陆,暗取东海!
两年前武田胜赖已经吃尽了亏,意识到平手虚虚实实的高明手段,此刻堪破阴谋,心下颇有些紧张,几乎立即就要命令回师。
唯出于对甲斐谱代们的尊重——或者说是忌惮,才并未立即发号施令,而是邀请了诸位重臣共同商议。
诸将聚集,未有寒暄,武田胜赖立即抛出观点:“平手援军,已经沿水路到达,号称只有四五千人,但我看实际有一万,甚至一万五千也有可能,我们该如何是好?”
虽问“如何是好”,但话中意思,显然是偏向保守的。
听了粗略的解释,便有许多人露出严肃的神情。
高坂昌信当即皱眉发言:“此战已经取得了远江重镇二俣城,即便立刻罢手,也可算是小胜,不如见好就收。平手氏资本雄厚,就算赌输一两次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我们甲斐的底子,却已不多。”
穴山信君进一步展开话题:“其实现在作战,等若是帮助上杉家分担了压力,而我家的收益却是有限,同时还得不到北条家的支援……不如彻底考虑,是否要有所改变了吧!”
话音落地,土屋昌次骤然色变,厉声道:“您的意思,是要向平手氏俯首称臣吗?”
穴山信君满不在乎地轻笑答曰:“土屋殿稍安勿躁,鄙人只是说,考虑是否有所改变而已,您未免也过于敏感了。”
内藤昌丰长长一叹,脸上的沟壑深深显露出来,疲声道:“穴山殿所言不无道理。当下的外交局势必须改善。试想若是北条家能支援五千兵力,一万石粮食的话,就算平手派一万五千人前来,我等也不须过分担心。”
这话引得许多人纷纷点头。
土屋昌次原本心念着胞弟之死难以释怀,但失去了亲儿子的内藤昌丰都表现得如此大度,又有何话可说呢?
马场信房思量了许久,此刻缓缓开口:“诸君不要慌张,先核实事情真伪不迟。我总觉得,刚才的判断基础,有些问题……”
他后面的话正要出口,忽然长坂光坚急匆匆赶来,不及施礼,疾跑到武田胜赖边上,焦急不已道:“有三个新消息。第一是,发现有数千军队正在从伊势尾张赶来,预计三五日后会抵达,暂时还不知是何来历。第二是,前两日我们的忍者看到,平手大军从近江出发去了越前,但其一门众笔头大将平手秀益不在序列,还有旗本侍大将山内一丰等人缺席,动向未详。第三是,敌方的船队并未在湖西滩登陆,也没有到滨松城外接应德川军,而是径直向东航行,看上去,竟是要截断我军后路!”
马场信房的话断在嘴里没说出去,他的依然感到有些犹疑,但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并没有开口。
众人中心,武田胜赖的脸色急剧变化了几次,甚至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恐惧情绪,身上的斗志大为消散。
第八十二章 御敌之道
平手汎秀拔军来到越前府中城,比上杉谦信至加贺要稍晚三日。甫一下马,便听说敌兵已然正面杀来的消息。
但据说并非是越后上杉的士卒,而尽是北陆国人众在打头阵。
与府中城诸人相见,才知一向宗门徒众形势何等紧迫——一直担任军奉行的杉浦玄任战死,石山派来的七里赖周人望尽失,本地的十几个住持、坊官多半是不甚知兵的,而且还各持一见,心思全不统一。
另一边竹中重治倒是能镇得住越前的土豪地侍们。但他神情委顿,体虚乏力,似乎健康状态很不理想,言语中隐有顾念后事的意思。
这些等待救援的“友军”们,加起来倒也能提供二万部队,不过都是连败丧胆士气低落而且掺杂了大量老弱残兵的情况,看起来好像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兵事在即,无暇处理杂务了。平手汎秀只简单抚慰勉励几句,懒得花心思仔细考虑,立即就将人聚集起来,要确立作战方案。
泷川一益自从被“点将”之后,憋着心气要证明自己,显然做了充足的调研,率先站出来发言说:“在下参考越后军过去十年的二十七场合战的经历,发现上杉弹正的制胜之道,其实归根到底,都是同一种方案——那便是趁对方本阵疏忽,照应不紧之际,以旗本冲锋,直取大将。”
有人问:“那若是对方阵脚稳健,不漏破绽,越后军会如何行动?”
泷川一益早有准备,立即答道:“那样的话,上杉弹正多半会驱动外样杂兵,先行试探进攻,诱使对方出阵。然后仔细观察局势,趁对方正在调兵遣将阵型松动之时,引精骑突击。”
又有人质疑:“总不是天下所有人,都会遇到挑衅就出阵追击的。如果对方岿然不动,上杉军会如何?”
泷川一益道:“那上杉军就会比对方更有耐心。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这个道理没有比他们做的更好的了。”
沉默一会儿,复有人提问:“如此说来,上杉弹正实际是将外样视作可以随意牺牲的诱饵了?就不会有人心生不满吗?”
泷川一益皮笑肉不笑道:“您也该知道,上杉家的外样,私底下叛乱是极为频繁的。但另一方面讲,在战时胆敢当面拒绝命令,或者讨价还价的例子,却一个也没有。”
又过了一小会儿,再有人提出:“如此说来,倘若击溃了上杉家的外样杂兵,然后驱使溃兵逃窜,能不能影响到后面待命的旗本精锐呢?”
泷川一益果断摇头:“恐怕很难啊!过去二十年来,上杉军有过许多次平手,也不乏战败,但大幅崩溃的例子,好像一次也没有过。”
这个回答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织田信长、武田信玄、毛利元就他们,都曾有过被人暴揍损兵折将的经验。上杉谦信打了二十年仗,能做到败而不溃,那可真是厉害。
有人问原因。
这让泷川一益犹豫了半天,以不太确定的语气答到:“首先,大概是上杉弹正本人悍不畏死的作风,以及对怯懦者的严惩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也可能是用什么‘毗沙门天’的理论蛊惑士卒的原因。身批数刃而死战不退的人在别的国度可谓难得猛士,而越后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时平手汎秀总结道:“左近殿说得很好,那么我军此次该如何作战?”
泷川一益犹豫片刻,躬身施礼道:“请恕鄙人直言,一旦我军在移动阵型时,出现疏忽,被上杉家精锐士兵白兵突入的话,就算是宰相中将您的旗本部队,恐怕也无法支持片刻。”
此话一出,许多对他有所不满的人纷纷趁机指责他“胆大包天,胡说八道”。
但泷川一益满面坦然之色,全无动摇。
反而是平手汎秀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抬手阻止众议,吩咐道:“继续讲。”
泷川一益毫不意外,又道:“但敌方也有致命的缺陷。上杉家虽然对火器不可谓不重视,然受限于地域和财力的限制,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与您的部队截然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依托于土木工事射击作战,则越后军的勇力全无用武之地。”
马上有人讥笑说:“看来您的策略,就是放弃越中、能登、加贺三国,守住越前就算赢了是吧?真不是一般的老成稳健啊!”
显然此语实际是在讥讽。
泷川一益不以为意,接着说道:“我军兵多将广,完全可以步步为营,以城砦作为武器向前。先在越前筑好工事,再配合车阵,依托工事往前延伸,每日只需推进三十町(约3公里),二十日即可到加贺,四十日可到能登,五十日可到越中,七十日便可将上杉弹正逼回越后。做到这一点,只需要宰相中将发布一条军令:各军势只要未得到其他指示,便不得浪战,务必严守各自阵地。”
这个大计划听得众人大吃一惊。
或曰:“一时之间,哪里运得来那么多土木工事?”
泷川一益摇头道:“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材料。只需要不断拆毁后面的工事,搬运到前面去,不就可以了吗?”
但这仍不能打消质疑:“那需要的人力呢?”
泷川一益默然不答,斟酌片刻,回头向平手汎秀施礼到:“在下计算过,总共花费大概会有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
这个数字足以把掐人吓得一跳,但对于平手家来说,倒也还似乎出得起。
泷川一益所说的这个策略,重点在于稳妥性。就算中途出点问题,被吃掉一部分军力,但由于大部分人都在工事的保护下,不出来野战,就不可能大败。到时候实际的时间和花费可能更高一些,但只要足够有耐心,确实能把上杉谦信逼回去。
当然,富山城、鱼津城之类的坚固据点能不能拿下来是另回事了。
然而,事后的问题呢?明年越后军再来,还是这么对抗吗?
对此泷川一益的说法是:“将上杉弹正逼回越后,继而就在边境高筑坚城,驻以重兵。只要坚持此道,对方仅凭越后一地的收入却要应付多条战线,无法维持过多部队,数载之内定然不战自乱。”
平手汎秀“嗯”了一声,没有不满意也没有太满意的神情,考虑了片刻,忽然出声评论道:“泷川左近殿身为‘进退皆能’之名将,为何不大胆说出自己的见解,反倒一味附和我的作战方略呢?您以为,这种以守代攻的策略,就完全符合我的心思吗?”
此言一出,一直镇定自若的泷川一益顿时大惊失色,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看来是被说中了心思。
这时不管怎么解释好像都不太对。
满脸病色的竹中重治咳了两声,勉强精神道:“泷川左近殿所言甚是。我军虽众,号令难以统一,若是与上杉野战,难免有失。不如以逸待劳,以守代攻。当然也不能一味只固守越前,否则上杉并不来攻,反而专注收拾加贺、能登,岂不尴尬?最好是能有让敌方有不得不寻求决战的理由。”
“噢?”平手汎秀稍有点兴趣了:“竹中殿可有良策。”
“呼……”竹中重治抚了两下胸口,脸色一阵红白变化,好不容易舒了口气,缓缓道:“不敢说是良策,但确实稍有些想法……”
第八十三章 吓退武田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与浅野长吉奉命在船上连续呆了七日。
正好跟原来要求的“自带七日口粮”相对应。
由于船队规模太大,武田水军望风而逃不敢来斗,一路之上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也完全不知道陆上的情况,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接到最终通知,在滨松城东郊登岸。
几千人在海里呆得早已不爽利了,得此机会都很兴奋,赶急赶忙热热闹闹下了船,稍微整队,十河存保面对前来迎接的德川家臣酒井忠次,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剑鞘慨然厉声道:“武田氏的士卒何在?此物已经饥渴难耐了!”
其实最开始听说要跟甲斐军作战,这位年轻的领主还是很有点犯怵的,原因自也不必提——人家名声在外,享誉已有多年,公认的不好对付。自己却是被平手宰相中将随便吊打,没什么信心可言。
但他毕竟是一直以一个传统武家的标准来做自我要求,没话多少时间就克服了那一丝微末的恐惧之心,转而开始渴求证明能力的机会。
加上在船上这几天火气一直憋着,难以发泄,越来越烈。
这时候酒井忠次出现在面前,形象是甲胄上布满尘土,隐有血迹,面色疲倦不已又带着坚毅不屈的决心,一看就是刚才战场上下来的。
当即十河存保的武士之魂难以遏制,恨不得立即与甲斐武田氏一决高下。什么强弱众寡的问题,都抛诸脑后了。
而且他隐约感觉到,可能仗不用打了,平白表个态彰显一下个人形象没坏处的。
实际,那句慷慨激昂的话,却只换来酒井忠次平平淡淡的回应:“十河赞岐果然器量过人,然而二日前武田大军已经渐渐退去,只留下断后部队。当然您也可以追击,不过最好先到城里,商议之后再决定。”
“撤退了?”闻言十河存保稍觉诧异,旋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喃喃道:“果然没想错,这虚虚实实,的确是敲山震虎之计。”
年岁最长的三好康长坐了长时间的船腿脚稍有些不适,赶在后面迟了两步,正好听见,呵呵一笑道:“平手宰相中将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不费一刀一剑便吓退武田,真可谓神将!我等倒是丝毫没有拼杀过,就捡了功勋。”
那边浅野长吉落在最后,大致清点了一下物资,与船队的负责人交接了一下,跑过来的时候是一脸莫名其妙:“现在是什么情况,好像不用打仗了?”
三好康长连忙低声附耳,简短解释一番。
浅野长吉这才大致明白过来,但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我觉得仅仅如此,不像是主公的手笔……一定还有什么后续……”
他这话无头无尾也不好回应,众人就装没听到,眼神交汇了一下,决定先到滨松城里看了具体情况再说。
至少先见见德川家康,听一听对战武田的真实感受吧!
可谁知,进了城后,只见到板仓胜重在办公,说是:“主公出城去迎接平手中务大人了,酒井殿,请带这三位大人一道会面吧!”
平手中务大人?
这个称呼,让诸君稍微疑惑了一下子,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二代目平手义光!
什么,他怎么也来了?
来得这么快?
这里面究竟是有何计较呢?
此刻浅野长吉心头疙瘩方才解开,拍着大腿道:“果然如此,这才是主公的手段啊!”
也不知道是故意说得,还是情不自禁。
平手义光那身份,按说从资历、官位、权势都不如德川家康远矣,并不需要出城亲自迎接那么巴结。不过,其中奥妙只要不是傻子都懂的。
板仓胜重指了路,酒井忠次负责引导,众人下意识都加快了脚步,连跑带赶,去城外回合。
三好康长老胳膊老腿咬紧牙关硬是坚持下来,没有半个怨言。
不时赶到,眼见那边已经是谈笑风生了。
德川家康、平手义光聊得似乎很开心,都在爽朗大笑。
大久保忠世、神原康政威风凛凛侍奉在侧。
逐一见礼之后,德川家康抚掌大笑曰:“幸得宰相中将垂怜,派遣水陆二路援兵疾驰而至。不意武田畏惧平手如畏惧鬼神,居然闻风而退了!”
事实上,平手义光在父亲的安排下,早已轻车简从,领了五百亲卫,一千旗本,做好两手准备。若疑兵之计生效,则火速赶往前线,主持下一步行动。若未能如愿吓退武田,则另外筹集足够的部队,缓缓前来,徐徐图之。
现在德川家康这么一讲,倒好像是他靠声威吓跑了武田胜赖似的。
或许这正是平手汎秀的用意所在,不过义光本人脸上却有点不太自然的表情,好像并不喜欢如此白捡声望的安排。
他打了个哈哈,略过这个话题,直接讲起正事:“鄙人此次前来,是想与德川三河殿商议日后对武田的策略改变。”
十河存保、三好康长、浅野长吉、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世等人皆惊,唯有德川家康不动声色,从容回应道:“吾与甲斐人素无仇怨,只为捍卫祖先故土,保护一方平安,才不得不举兵对抗。若是而今有更有利于天下安宁的选择,也是善哉了。”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表达了对中枢的服从,也强调了对自家领土完整性的诉求,堪称有礼有节。
平手义光立即听懂其中意思,笑曰:“这是当然,我方会严词要求武田氏归还东美浓、北三河、东远江各处非法占有的土地。”
听到这个大久保忠世忍不住插嘴:“要是能如此达成议和当然很好,但只怕战场上凭刀枪拿下的东西,不会那么简单就在唇舌间送回来。”
德川家康一瞬间略微尴尬,连声呵斥说这名家臣粗鄙无礼不懂事,拜托请贵人们不要计较。
大久保忠世马上跪下来认错,但脸色是一点歉意都没有。
平手义光微笑挥手表示不会计较,然而慢条斯理道:“父上曾教我一句话,叫做‘能战方能和,能和方能战’,大久保殿,这前半句的道理看来是懂了,可是后半句嘛……”义光止住话语,抬头起身,向东面跨出几步,伸手遥指:“听说是土屋昌次领着亲兵四百,骏河众一千七百,远江众一千二百,负责断后,诸君若能一战吞之,那么我倒是有点把握,让武田家交出那些靠刀剑得到的城池。”
在座其他人包括德川家康在内尽是色变。
跪在地上的大久保忠世,眼中不服之意大减,虽然仍颇有怀疑神色。
十河存保疑道:“平手中务大人,您不是初来乍到吗?怎么如此迅速就弄明白了敌方的断后配置?德川三河大人既然也表示惊讶,那么肯定不是通过您知道的。难道是……”
平手义光哈哈大笑,眯着眼睛摇头晃脑道:“很有可能,就是您说的那个‘难道’啊。”
德川家康浑身一颤,很快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夸赞拍马道:“平手家调略手段,真是通神!居然已经敲开了武田的大门……”
“您可想做了。”平手义光施礼道:“其实我家并无刻意策反武田家臣之意。反倒是对方派了人试图有所作为呢!只是最终的结局,与原本的预想不太一样罢了……此事日后再提如何?不妨先考虑如何对付武田氏的殿后部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