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智取二城
前田玄以得到许可之后,开始联络附近的寺社,对美浓与三河的武田军进行交涉。
这是时隔四个月以来,双方第一次站到谈判桌上。
此前因为各种原因,两边都找不到合适的接触契机,就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
北条家的板部冈江雪斋,虽然装模作样地“居中调解”,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全是一副应付交差,敷衍了事的态度,大家都知道是假的。
平手汎秀特意吩咐,围城各军要着重注意绕后切断,建起不允许任何人通过的隔离带,并且向下挖土来对付可能出现的地道,严防武田军内外产生任何形式的沟通。
保证三座被围困之城,得不到丝毫有效信息。
这本来就是一直在做的事情,格外强调一次是为了再行加强。
除此之外,趁着武田胜赖补给不足返回甲斐,擅长山地作战的三云成持,作为先锋,绕过坚城,深入南信浓边境,后面岩成友通和中村一氏的军队依次跟上。
进一步为敌方的联络增加障碍。
武田军非常谨慎,收到弓箭射入城内的书信之后,白鹰城的回复是只允许按照约定让中立的僧侣进城,人数不超过三个,而且必须经过严密的搜身,不能带任何武器和危险品,也不能有任何武士隐藏身份参与其中。
二俣城要晚一些才给出回复,要求大致雷同。最后是长筱城,条件也相差不远。
前田玄以对此表示完全不存在任何问题,他对平手汎秀说出了一番令人可信的巧妙方略。
首先瞄准了意志最为薄弱的东美浓白鹰城秋山信友。
顺利进入之后,开门见山提出:“踯躅崎馆的援兵是无望了,对此您肯定心知肚明。阁下的军队,显然已经凶多吉少,前途无望。但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不愿意看到太多死伤,允许尔等降伏弃城,并且可以宽恕守军性命,请好好考虑!”
白鹰城中,已然是一片穷困潦倒,惶恐不安的气氛,沿着墙壁堆满了破损废弃物,士卒们身上普遍被脏污覆盖。
杂乱无章,死气沉沉。
即便攻方只是进行最低限度的射击与炮轰,历经百二十日依然有超过三百名守军阵亡,被草草裹起来掩埋在二之丸的角落,完全不能算是得到了良好的安葬。
粮仓、武库和井的位置看管起来不让访客靠近。守着门的兵丁或是麻木呆板或是唉声叹气,毫无军容可言。
唯一保持正常状态的,看上去唯有主将身边那一小撮,只占总人数的一二成。
因此秋山信友对议和提议有些意动,但又犹豫不决迟迟不肯作答,反复催促之后,才开口:“我会认真考虑平手中纳言中将的态度,然而一时之间,无法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
前田玄以表示理解,恭敬说:“那么几日之后再来叨扰。今天就请您提供一件信物,以及回信让小僧回去好交差吧!”
秋山信友想了想就同意了,给了一柄刻有复杂铭文的家传宝刀,写了一封措辞暧昧的书信。
会晤如此结束。
接着前田玄以消失在视线之中,立即轻车快马赶到远江二俣城,依旧是那番话:“踯躅崎馆的援兵是无望了,对此您肯定心知肚明。阁下的军队,显然已经凶多吉少,前途无望。但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不愿意看到太多死伤,允许尔等降伏弃城,并且可以宽恕守军性命,请好好考虑!”
区别在于,拿出了秋山信友的佩刀,加上一页被巧妙涂改的信函,宣称“白鹰城的秋山殿已经达成了协议,劝您也能见贤思齐。”
马场信房的二俣城,情况比白鹰城略强一些。但听说竟有同僚已然放下武器退城,颇受震动,虽然不肯马上屈服,也同样送上信物和书信。
然后,前田玄以马不停蹄,赶到态度最死硬的长筱城,拜访了山县昌景。
开场白仍然不变:“踯躅崎馆的援兵是无望了,对此您肯定心知肚明。阁下的军队,显然已经凶多吉少,前途无望。但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不愿意看到太多死伤,允许尔等降伏弃城,并且可以宽恕守军性命,请好好考虑!”
此次附带的,是两件信物,以及两封被巧妙涂抹的信件了。
山县昌景的城防和军队完整度,是三者最强的。
但他看到秋山信友和马场信房的信物与书信之后,极为惊讶,使劲瞪圆了双目久久不能恢复,最终咬牙切齿地拍案决定道:“既然如此,鄙人就不需要做作了,请您代为禀报,我愿三日后,退城率兵返回甲斐。”
前田玄以大为欣悦,讨了一个山县昌景的侄子作人质,出了城。
然后赶紧回去上报,严肃对平手汎秀说:“敌将山县昌景,性情刚烈,人所皆知。今日如此轻易屈服,颇为异常。小僧观其颜色,似有决死之意,三日之后,恐怕退城是假,借机突袭是真!”
平手汎秀立即做了安排,命令前线的秀益“相机决断,便宜行事”。
三日后,围攻长筱城的部队让出空间,供山县昌景从容出城列阵。
中纳言中将大人的亲女婿佐佐秀成,领着伊势兵前来迎接会晤,级别可谓很高了。
但山县昌景并不上前交谈,反而忽然命令士兵发动猛攻。
佐佐秀成措手不及,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山县昌景嗤笑道“狮虎之女,嫁于鸡犬”,旋即亲自领了精锐赤备,乘胜追击,大破伊势联军,斩首无数,所向披靡。
可是半个时辰后,忽见前方出现栅栏与沟壑,左右两边杀出伏兵,后方亦有人包抄。
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中村一氏、三云成持、织田信孝、津川嘉俊、筒井顺庆……诸多部队组成天罗地网。
八百赤备,在主将带领下,凌然不乱,死战不降,造成过千杀伤之后尽数受诛,一个不留。
混乱之中,山县昌景被数人围攻,乱枪戳死,头颅不知道该算作谁取下的,众人一合计,认为佐佐秀成示弱诱敌的表演非常完美,十分逼真,首功应该给他。
可儿才藏吐槽说:“他那不是佯装示弱,是真的……”,没讲完嘴巴被左右堵住。
中村一氏忽然想到:“雪千代大小姐知晓了今日的作战方案,会有什么想法呢?”这把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童子庆次”吓得满头大汗。
总之,皆大欢喜。
其余武田旗下的三河国人,如奥平氏、管沼氏等,瑟瑟发抖四散而逃,已成坐以待毙。但平手秀益展示出宽仁姿态,告诉他们只要以后效忠于合法的三河领主,即可得到中纳言中将的赦免,保全性命与部分领地。
对此德川家康当然是欣然从命,不会有什么意见,即便得知消息时嘴角抽搐了两下,那也一定是太高兴太激动的缘故。
战后,前田玄以携带者山县昌景的首级,第二次来到白鹰城,径直呈现了过去,曰:“山县殿可谓忠勇无双,纵然是弹尽粮绝,外无援兵,依然拼死一战,可歌可泣。”
秋山信友大为失态,眼眶湿润,脸色又红又青,吇嗟良久,满面苦涩,艰难吐出一句“便依平手中纳言中将的意思来吧!”
由是退城。
东美浓当地豪族,以远山氏为首,大川、小里、马木、久保、须渊、泽中……共计二千人,宣誓效忠岐阜城之后,原地解散。
织田信忠的反应与德川家康不一样,他很诚实地对前田玄以诉苦说:“平手中纳言中将主张宽恕,鄙人是绝对不敢违反的。可是,这些国人众多年前倒戈投敌,如今却未加惩罚,轻易得到原谅,以后怕是不好治理了啊!”
也不知道是真诚实,还是故意这么讲。
而秋山信友的部下,共计一千五百名甲斐将士,放下武器之后,允许自行离开。
平手汎秀特意嘱咐严令,必须遵守承诺,不得伤其一人。
如此拿下了二城,前田玄以再次赶到远江二俣城,企图故技重施。
孰料,马场信房得知山县昌景之死,反而燃起巨大的斗志,慨然道:“我甲州男儿,岂独山县兄一人而已?未知此事则已,今知此事,唯有死战了!”
于是交涉失败。
前田玄以未尽全功,颇为沮丧回来报告。
平手汎秀宽慰道:“助我连克白鹰城、长筱城,已经是奇功殊绩,何必再作苛求呢?”
命令授予知行一千石,为本多正信贰副,共掌佑笔文书之事。
至于剩下一个远江的二俣城,实在没法智取,那就索性强攻吧!
平手汎秀在三河留下一万人,同东美浓的织田信忠并力,向信浓给予压力。
其余四万,除少量留守长筱之外,尽数向东,前往远江战场。
正巧在这时,传来消息,按兵不动数个月的武田胜赖,终于忍耐不住,亲率大军,离开踯躅崎馆,出阵向西南方向进发。
看来是连丢两城之后,无法接受坐视第三城沦陷。
劝说北条、上杉罢兵共同对付平手的奢求,大概已经不做侥幸的指望了。
第一百章 德川的坚持
原本,元龟八年(1575)的冬季没有冷到冰风彻骨天寒地冻的程度,尤其是在临近海域的骏远三地区。只要保障了棉衣和柴火的供应,就不会有太多非战斗减员。
但十二月底,东海道仍是飘下了连天不绝的鹅毛大雪。
感受到的气温倒不算很低,然而脚下踩到的积雪也是真实的。
这给行军和运输造成了不少的困难。
畜牲拉动的车辆,轮子会深深埋进积雪当中,受到阻碍。牛马的健康也会遭到考验,还存在防水的隐患问题。
人力就更不靠谱了,区区直立猿无论是力量还是耐性都不值一提,用在这种恶劣条件下搬运的话,每运一百斤粮食,可能物流人员就得吃掉七十斤。
已经从船上卸货,堆放在三河沿岸的大笔粮食、柴火,不能顺着往下传递,真的是非常尴尬。
强行运输其实也不是不行,充其量人力物力的消耗翻个五倍十倍罢。只是,毕竟此战打击武田胜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剩下最后一处据点二俣城,对德川家来说可能很重要,但对大局而言,就未必值得做出牺牲了。
平手汎秀总之还是放慢了节奏,让士兵沿着海岸缓缓移动,以便于能接受来自水路的后勤补给。
织田信忠得到白鹰城后,难以令士兵踏雪在山间前进,只能止步,向南信浓施压的计划无法达成。
德川家康艰难地保持着对二俣城的围困,不过显然无法在如此气候下支撑太久。
在如此情况下,前田玄以智取二城的功勋就尤其显著了。要不是有他在,现在各处战线可能都围不下去了。
这个身材矮小相貌滑稽的年轻和尚,一时被平手汎秀大肆嘉奖,以至于引发了嫉恨的地步。
恶劣天气对守军将领马场信房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只会让士卒的惨淡程度进一步恶化。
可是于踯躅崎馆的武田胜赖而言,却等同于得到珍贵的利好。甲斐、骏河未被大雪波及,道路和野外的情况相对比较良好,大体上可以正常行军。
也就是说,获得了一丝难得的主动权。
然后,大概由于已经丢了两座城,武田胜赖实在没脸不去坚守第三座,终于果断了一会,亲自带兵,出甲斐,越骏河,转眼便来到了京丸山下,距离二俣城,已经在咫尺间了。
而平手汎秀只能望着长达四十公里的雪路兴叹。
自己不打算贸然出兵,同时还建议德川家康索性撤回,不要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弄出什么不好的大新闻来。
……
二俣城是东海岛上的交通枢纽,方圆数十里丘陵地区的门户所在,也是附近唯一便于人口聚集的场合。
武田信玄掌握了此地,就断绝了德川家康向远江国北部施加影响力的渠道,于是天野、山内、松井等豪族地侍,没有任何选择,不得不卖身投靠。
是所谓兵家必争之地。
大家都知道,武田氏一向是比较善于驾驭外样的,法度森然,令行严苛,但也会物尽其用,根据实际情况安排合适的任务,晋升机会当然是劣于甲斐谱代,却也不是一点没有。
直接来说,可以看到的结果是,最近二三十年来,信浓、骏河、上野各地几乎没有出过国人众反叛或者被调略的例子。
因此德川家康对于收复二俣城是非常急迫的。万一再拖下去,怕是当地的土豪地侍们与武田渐渐接下深厚的关系,那就难以收拾了。
顶着大雪封路,三河远江的一万七千兵,硬是不肯撤围。
新入伙的平手氏侧近家臣前田玄以,亲身近距离观察了德川家的补给队伍之后,向中纳言中将回报说:“以这个效率,前线大概有五分之一的士卒难以饱腹,四分之一的人无法得到充足取暖。”
两个令人忧虑的数字。
平手汎秀与德川家的板仓胜重进行了沟通,后者的态度却是:“鄙主正在考虑,解除对部分家臣的动员,撤回一半的部队,尽量以直属精锐保持攻势。我家虽然处于窘境,但二俣城中的守军肯定也是奄奄一息了,再坚持数日,必可制胜!”
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
此心态,倒也值得理解。
二俣城不仅是由南向北的必经之道,也是由北向南的门户。这个据点掌握在武田胜赖手里,就等于说对方随时可以派人偷袭滨松,等于德川家臣民头上始终悬着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
前几年是因为数量质量都劣势,野战实在打不过,更没办法围城。
现在机会来了,又如何肯放弃呢?
德川家康亲自在风雪之中坚持不退,还派人给平手汎秀传回一封慷慨激昂的亲笔。
内容令人不禁嗟叹。
信函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是表达了平手中纳言中将的感激之心,同时承认,此时建议撤兵乃是常理,自己不敢怀有丝毫抵触情绪。然而为了德川家的利益,只得一意孤行,十分惭愧,但身为武人,此时亦有绝不后退的义理所在。
第二是说,已经对家臣们通知过,今日若战死于此,纯属自取灭亡,怪不了他人。今有庶子二人皆尚幼弱,唯有长女已成年,如果当真不幸,就拜托中纳言中将大人,为德川家物色一个合适的婿养子,继承家业。
第三,则是建议了一套以德川家康自身为饵,险之又险,悬之又悬的克敌制胜方案,请求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采纳。当然如不采纳,也没有任何抱怨。
通篇读下来,只觉得一位百折不挠、坚毅果决,而又深明大义、知恩图报的武士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看完,平手汎秀没有发表意见,唤诸位重臣过来商议。
老资格一门众平手秀益草草读过,半是赞赏半是唾弃地评价说:“这位德川三河大人,演技是越来越厉害了!”
新贵侧近前田玄以却是评价说:“此语不尽然。倘若说是演技,那德川三河大人恐怕已经演了五年十年。倘若能演上五年十年,那就也不能算是演了。”
闻言平手秀益摇摇头不置可否。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独善其身从无党羽的本多正信,却不知那根筋被触动,忽然轻叹道:“玄以殿所言甚是!真真假假,哪能分得清楚呢!”旋即反应过来,收敛这一抹罕见的情绪,恭敬进言:“无论如何,现在恐怕只能同意德川三河的建议,完全找不到否认的理由。”
“对方越是声称毫无怨言,我们越是不能弃之不顾啊。”中村一氏说了一句大家都懂的话,之所以说出来只是为了显示一下存在感。
或许也不是大家都懂。有些人可能并不懂,或者懒得去懂,比如平手秀益、拜乡家嘉等。
一旁的浅野长吉皱眉摇头道:“四国的十河赞岐、三好笑岩,包括美浓织田,大和筒井……我看,他们就不会做出这种令人头疼的事情来。”
“但这便是德川三河不同凡俗之处。”此时平手义光昂然挺立,走进帐中,慷慨下拜道:“父亲大人,既然德川三河有如此令人敬佩的斗志,我们平手氏,也不能居于人后了哇!”
第一百零一章 武田的平衡
冬日的傍晚,气温降到冰点以下,虽不至于彻骨冰寒,却也令人瑟瑟发抖。
武田军停留在了离前线只有半日路程的距离上,明日一早就能驰援至二俣城下,若是顺利即可解围。
然后从容驻营休整,为明日做好准备。
非常巧的是,二俣城差不多正好是降雪区的边境,武田军一路之上最多吹点风,没感受到什么致命的影响。
而平手一方,就必须踩着深度达到接近一尺的积雪,跨越两到三日的脚程,才能到达前线,堪称艰难困苦。
这是武田上下还能保持较高战意的最大原因了。
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劳累,除少数值夜人员外,大部分将士都已早早爬到营帐里面去呼呼大睡了。
但武田胜赖,却一个人盘腿坐在枯黄冰冷的野外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丝毫不觉得冷。
侍从仆役们不得不辛辛苦苦地把柴火扛过来,在湿冷的环境下艰难点燃,以防止总大将出师未捷先受风寒而倒。
还要拼命扇跑烟火气,怕不小心熏到了。
始终武田胜赖就仰首向上盯着看,偶尔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
不知道的还以为疯了。
确实有侧近过来试探了一下,被不耐烦地斥走,才放下心来,告诉大家,主公只是心情不佳,并没有失去心智。
中下级的家臣们无法了解上层的事情,不过某些心思敏锐的人,还是能猜测得出总大将如此失态的原因。
武田胜赖一坐就是一个半时辰。
决定回去睡觉的时候,双腿都已经麻木不堪了,靠着两个健壮男仆左右扶着,才勉强能走动。
不过冷风一吹,安静半天,心绪反而好了起来,还有闲工夫笑几声。
终于能抛开杂念专心思考问题了。
白天被各位一门众和重臣家老的连番轰炸,吵得脑子都要快开花了,到后面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最后又是内藤昌丰站出来,一句“真不希望土屋兄弟的鲜血白流了”才镇住场面,终止了争执。
表面上回到不计前嫌,相忍为国的程度,暂时服从了命令。
现在武田胜赖可以好好捋一捋那几个敏感问题了。
首先,秋山信友弃城撤兵的事情,确实存在争议,既存在指责他失地有责逃跑无胆的控诉,也存在称赞他顾全大局保住士卒性命的褒扬。
两者看起来都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其实只代表了部分极端家臣的想法而已,皆不可取,显然均是不利于士气的。
直接来一个“功过相抵,继续任用”好了。
各不偏废,正得其中,应该就是先父维持家臣团平衡的方法吧?
至于山县昌景,壮烈牺牲,悍不畏死的精神固然值得传颂,但是,客观上讲,毕竟还是中了奸计,没有坚持稳守不住的策略,才导致的。如果一旦过分地将其抬高,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追究总大将救援不够及时的重大责任呢?
那可不行!
一定要遏制这种不良势头。
那么,就定位为“其烈可叹,其行不可取”如何呢?
应该就很合适了。
关键时刻,即将开始决战,主君的威望当然不容动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山县昌景已经亡故就不必说。如果秋山信友能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然后在即将开始的战争中戴罪立功,冲锋陷阵,那就最好不过了……
——武田胜赖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但他迅速就抛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想起了先父的教诲:不应该宽以律己,严以律人,应该反过来,宽以律人,严以律己。
家臣只要还保持着忠诚心和进取心即可,无需再由什么过分要求。倒是身为家主要时时有所反思,看看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其实秋山信友仍是值得信任的良臣勇将,需要好好考虑如何任用。
偶尔思索起来,还是多少会有一点不满的。
不是大众普遍认为,只要能打胜仗,主君的威望就能不断提升,内部的矛盾自然平息的吗?
为什么攻下了天神山城、二俣城、白鹰城,扩大了战果,打得德川、织田抬不起头来,依然压制不住家里的各种意见呢?
果然还是当年“诹访四郎”的因素吗?
家臣们依然认同的是死去的嫡出大哥,而不是被过继到信浓去的庶子么……
这特么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有谁能在出生之前,自由选择父母和时机的吗?
倘若当真为了这个永远无法更改的原因,那只能挥刀杀人,除掉所有不满者才算数了。老实说如果不是该死的平手中纳言中将带来了这么大压力,确实有时候产生冲动……
算了,算了,再怎么腹诽吐槽也没什么好处。
怀着如此考量,武田胜赖止住了头绪。
旋即又想到,其实更深层的隐忧还没有解决,复又皱眉。
谱代家老,一门众,侧近信臣之间的重重矛盾,实在难以调解。
马场信房、高坂昌信的斗志值得肯定,然而过于激进和富有攻击性,不赞成任何形式的和谈,这又与武田胜赖内心底秘而不宣的想法有所抵触了。
打压他们等于自损士气,放纵的话又会堵死退路的可能性。
可谓两难。
武田信丰、穴山信君倾向于留下一定余地,无疑是稳妥的,也是得到了默许的。可是平日也表现得太过分了,就不能更隐蔽一点吗?
如此“绥靖”肯定无法公开支持,却也不能真的打压。
又是两难。
长坂光坚、迹部胜资显然都是被时间证明过的人才,然而确实都不太擅长交际也是事实。但能怎么办?当初别的更有能力的人都不肯靠拢过来啊!
难不成要抛弃最早表明忠心的铁杆支持者?
仍然两难。
几个两难纠结在一起,武田胜赖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只能像往常那样,对三个问题都不置可否,只一句“请诸君专注于眼前的任务”打发了才行。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甲信家臣的忠诚度应该都是没问题的,终究还是,仅仅击败德川和织田,不足以令人信服。必须胜一次平手才行。
带着最终的想法,武田胜赖被仆役搀扶着,走近营帐,在一众小姓伺候下,卸除了甲胄,脱下衣衫,打来热水灌满木桶,整个人泡进去,感受着周围火炉与身边水汽带来的温度,深深舒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桶边上,浑身放松下来。
甲斐别的地方,不一定赶得上信浓,唯独这温泉确实不错。也是因此才懂得为什么泡澡是种享受了。以前一直觉得擦干净身子就行了,花那么多时间蹲着多傻啊……
出门在外没有那个条件,至少搞个木桶模仿一下,还是弄得起来的。
堂堂甲信骏数国之君,这点待遇不能说是奢侈骄横吧?也用不了多少人力物力的嘛……大概用不了多少吧?倒是也没有具体问过。
武田胜赖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重新将思路聚拢起来。
明天,明天一定要首先开口,不给众家臣吵起来的机会,一上来就以中正调和姿态,压制各方的牢骚。
如此想着,他随手指去,点了两个面目最清秀温婉,身姿最修长苗条的小姓,吩咐留下来擦背,其他人哄了出去。
第一百零二章 智识故计
综合考虑了各方情况,体谅到德川家康保家卫国的坚定决心和高昂斗志,平手汎秀对于继续围困二俣城的选择给予了尊重,特别调拨人手,不惜代价,踏着雪路运去补给以作为鼓舞,勉励他“既然如此就请竭尽所能坚持住!”
同时号令诸军,一旦积雪融化,路况稍好,就全军出击,向武田杀去。
这个消息没有被刻意隐瞒。
不如说,如此大规模部队的动向,想隐瞒也是没有办法的。
于是很快传递到武田胜赖耳中,令他感到既庆幸又可惜。
倘若平手汎秀妄自托大,不顾情势,趟着雪路来决一死战,然后全军疲惫不堪,前后脱节,被甲信勇士们一举击败,那可多好啊!
偶尔时,他内心存在着如此的奢侈幻想。
不过,现在也算不错了。
平手既然如此保守,不愿在恶劣天气下作战,而德川家康却执着于二俣城不肯放弃,正好给了各个击破的黄金机会。
首先将三河、远江人收拾掉,再来应付近畿大军,显然会轻松很多。
在对等条件跟大量平手军对阵是多半要吃亏的,最好还是要引入甲斐山地,让车阵和重型火器都难以运输,才足可制胜。
——武田胜赖如此思索着。
目前二俣城守军,由马场信房率领,原先三千七百人,经过四个多月围困还剩多少不知道,但至少仍保有战斗力,并未失陷。想来,以马场之智勇,必要时刻出来反冲一两次总是可以做到的。
外面德川家康,本来是动员了一万六千人围攻,后来补给跟不上,撤回遣散了部分,如今斥候目测七千到一万之间,其中两千属于旗本直辖,物资充足士气较高,其他的国人众军队质量一般。
二俣城的环境很特殊,北、西、南三面都环河,被天龙川半包围起来,只有东面可以通行,但也不乏山林地形的阻碍。
德川家康为了隔绝内外,亲自带人守在东线,而把多数人马交给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佐等人,置于西面。
相当于本来就不怎么充足的部队,又一次做了划分。
知晓了这个布置之后,武田胜赖便制定了战斗方案:让现在唯一可以团结各派系各群体的内藤昌丰,掌兵一万,大模大样,沿天龙川之西岸,先行出发,攻击酒井忠次、大久保忠佐部。
而胜赖自己,带五千精锐,稍在其后,走天龙川之东岸,轻骑猛进,直取德川家康的本阵。
倘能一举得遂,斩落敌首,将来东海道的局面就好办了!
当前状况下无论是谁都无法代替德川家康来领袖三河、远江的豪族,平手汎秀也不可能长期呆在这里。
美浓的织田信忠并不足为虑。
在胜赖看来,越后上杉对付不了北陆留守军团的那些“小娃娃们”是因为后方被北条牵制着没法使出全力。
而武田的外交环境怎么说比上杉那个自大狂要好不少,只要干掉德川,日后大有可为。
不说跟平手逐鹿天下的问题,至少争取一个不错的待遇,保住甲信地区的自主独立权限,总是存在希望的吧?
——这个想法在武田胜赖脑子里翻来覆去好久了。
眼看着上杉、北条都只知蝇头小利,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情急之下就冒出“干脆降了平手”的念头。后来也曾与侧近长坂光坚、迹部胜资以及一门众的武田信丰、穴山信君,用间接的方式,稍微透露过一点风声。
当然,绝不会公开承认。
可不能当着山县昌景、马场信房、高坂昌信他们说,否则搞得不好就要上演“诛杀昏君另立新主”的戏码了。
连内藤昌丰这种表面上顾全大局的,也不敢轻易试探。
不知道为什么武田胜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容易联想到不相干的东西。
直到下属过来请示,才冷静过来,心神回到眼前的战事。
长坂光坚禀报道:“内藤昌丰殿出发已经超过五个时辰,想必正在休息,再经一日便可与敌接战了!从昨夜开始,我方忍者斥候一直持续活动,尽最大能力造成了干扰。为您准备的四千九百七十人,其中二千零五十有马,皆已整军待命,随时可以进发。若是保持一致步调,估计需要两次休息,疾行七到八个时辰,明早可以到达目的地。如果以骑兵先驱,三四个时辰即可。但届时坐骑定然疲惫至极,恐怕要下马作战。”
作为一个称职的军奉行,他给出了详细的情况。
武田胜赖稍一思索,便决断道:“安排士兵们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寅时稍有光亮,便可出发。马者先到临敌处,稍作整肃,午时发起进攻。步者正好未时赶来不迟。德川家军势的情况我是熟悉的,先以骑兵冲乱,他必是败而不退,再让步兵挟击,才可以一锤定音。”
忽而迹部胜资急匆匆赶到,在这寒冬天气却冒了一头大汗,走近说:“忽然侦察到的消息!平手军那边,动了数千人的车队,车上都是用油纸包裹的货物,顶着积雪在往前走!是昨天一早出发的,估计明天午后到达二俣城附近!看上去,似乎是给德川军补充辎重物资去的,不过总觉得有些怀疑啊!”
闻言武田胜赖顿时肃然,连忙追问:“具体人数和车辆规模可知道吗?是哪些将领带队?”
迹部胜资道:“人数大约有七八千……也或许上万。大小车辆据说二千。将领的旗帜,除了平手中纳言中将的女婿佐佐秀成之外,见不到任何值得一提的。”
长坂光坚皱眉插嘴:“这就奇怪了。平手家这位姑爷,好像元服以来,每仗都是抱头鼠窜,没有半点勇力。纵然押运粮草辎重,也不该是他吧……”
迹部胜资点头:“看上去,应该是以运输之名,暗藏精兵来埋伏我们的。甚至我感觉意图有点过于明显了……”
武田胜赖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到:“平手中纳言,是不是之前说了,让德川军先挺住,雪化之后他才会挥师前来支援?”
迹部胜资回答道:“正是如此。这一点甚至不需要调查或者窃听,是公开告诉所有人的!所以,刚才讲的事情……”
“那就对了!”武田胜赖猛地一拍大腿:“记不记得,九个月前,平手家派了四国的部队,沿水路坐船,到东海道沿岸来?当时我以为……我们以为……我们武田家上下都以为肯定是故意掩藏兵力,断我军后路的,于是迅速回撤,放弃了对滨松城的攻打!结果实际上,却只是故布疑阵,吓退了我们!”
“是啊!主公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长坂光坚顿时眼前一亮:“那一次,也像今日一样,总觉得哪里奇怪,要说地方是奇袭,却感觉他们并不刻意掩饰消息,反而有意让我们知道似的!”
“有理,有理……”迹部胜资颇为赞同:“看来这一次,很可能也是一样,大家都认为,平手中纳言麾下猛将甚广,忽然派他不擅长作战的女婿到前线来,肯定是有阴谋诡计的,其实这么想,反而才中了圈套!”
武田胜赖听了二人意见,欣慰地笑了一笑:“正是如此!就算平手家那数千人中,藏着精锐又如何?走两三天雪路到前线,还能有什么战意?只是给我们送来一批人头罢了!对方位面也太小看了,我们武田家,是不会两次被同一招击倒的!”
第一百零三章 突袭与反突袭
东海道的积雪地上,数千士兵驱赶着牛马,护送众多车辆辛苦行军。
深一脚浅一脚,时而就深深踩陷进去,拔出来都要花费好大功夫。有时候轮子埋进去,就更麻烦,可能导致损害折断。
即便不考虑气温影响,体能的消耗也远远过于平常了。
一共约有大小车辆两千台,都满载了物资,盖上油布包裹,运往前线。
骑着高头大马带队的,是平手中纳言中将的女婿,知行伊势五郡十六万石土地的青年俊杰佐佐秀成。
不知何时,忽然某辆车的油布之下传出抱怨的声音:
“还没到吗?怎么还没有到啊!又脏又臭不通气,简直闷死我了。”
佐佐秀成苦笑了一声,上前安抚:“庆次兄,稍安勿躁。还有两个时辰,忍一忍,就快了!”
“什么?还有两个时辰?”被叫作“庆次兄”的车中乘客,显然就是平手秀益,他凄凉长叹一声,阴没好气地幽幽道:“如果我被闷死在车里的话,可以算英勇牺牲的吗?”
“您这实在是……”佐佐秀成哭笑不得,想了想回应说:“至少车里坐着,不是很暖和的吗?比冒着严寒,踩着积雪,吹着冷风,外面推车总是舒服多了吧。”
“那要不我们换换?我出来冒严寒,踩积雪,吹冷风,你到车里来暖和暖和怎么样?”平手秀益的话听起来十分认真。
“呃呃……”佐佐秀成苦着脸,以哀求语气回应到:“大哥您行行好吧!毕竟这是总大将的布置,不是我可以做主的。”
“是啊……”平手秀益顿时声音消沉下去,“也没办法,您家岳父说的话,谁敢违背呢?也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真的迷惑武田家。”
“可不止是鄙人的岳父,也是您的叔叔嘛。”佐佐秀成终于还了一句嘴:“他老人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您还不清楚的吗?”
“清楚是清楚,但躺在车里还是憋屈。”平手秀益忍不住又要抱怨:“空间太小了,手脚都伸不直啊!而且外面裹得有点紧了吧,稍稍感觉到热,好像流汗了!”
“我看看……”佐佐秀成瞟了一眼,然后无奈摇头:“普通士兵的身材是没问题的,两人共乘、甚至三人共乘都可以。谁叫您生得这么强壮呢?个子太高了吧!”
“我是难以想象两三个人一起……”平手秀益发出夸张的声音:“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都不够用的吧?真的可以忍受得了吗?”
“别说士兵了……”佐佐秀成忍不住吐槽道:“其他将领一样都能忍受得了啊,所以您身为堂堂一门众笔头,还是做个表率……”
“谁?说的是谁?”平手秀益不满道:“哪个将领有这个本事?在这比棺材还小的地方憋屈了快两天,我不信他没有怨言。”
“山内一丰殿就能做到。”佐佐秀成立即回答道:“在您已经说了八百次怪话的这段时间,人家一直严格遵循着命令,半声也不吭。”
“……行吧,是这个人,我也没话可说。”平手秀益丧气道:“山内那家伙,为了建功立业,我怀疑让他扮成妓女在鲸屋潜伏三天,都能欣然接受。”
“这不是我等武家理应学习的典范吗?”佐佐秀成道:“而且您干嘛非得举这么一个猥琐的例子呢……太不正经了也!”
“有什么恶心的,都是男人还瞒什么,难道你就没兴趣?”
“您居然是这样的庆次兄!鄙人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在外面乱来的。纳娶侧室也就罢了,花天酒地的,完全是对正室夫人的不尊重嘛。”
“喂喂,你……你这么害怕雪千代那丫头的吗?你小子有没有一点男人的尊严啊?一家之主的地位在哪里?”
“真正的男人应该尊重自己的妻子才是。”
“切,我拒绝跟怕老婆的胆小鬼讲话,免得传染了!”
二人不断地讲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行军过程中确实是一方劳累不堪,一方百无聊赖,需要找点话题开导一下。
然后他们俩的身份确实可以偶尔来一点粗鄙之语调剂气氛。
……
七千人员,二千车辆,运送的,其实并非物资,而是另外五千名士兵。
是五千名旗本精英。
按照常理,士兵在如此严寒大雪中行军两到三天,确实是会耗尽体力,甚至编制混乱,无法作战。
但坐在暖和的车厢里,那又是另一回事。
平手秀益这等高级将领,会抱怨憋屈闷气、脏乱污臭、伸展不开,然而普通士兵和下层家臣,显然不会这么多事。
不用赶路,吃饱了有个暖和的地方躺着,还有啥不满的呢?
一路走到接近二俣城,终于收到斥候回报:“前方德川军已经与武田军交战了!敌人分了约一千余人来进攻我们!”
平手秀益闻言大喜,掀开身上油布,一跃而下,双手击掌,喝道:“忍了两三天,正好砍几颗脑袋抒发一下!”
佐佐秀成神情复杂,叹道:“居然派一千人,打我七千人!看来我每战必败,每战必溃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
见之平手秀益稍有不忍,安慰道:“作为一个武士,我理解您的心态。不过,这其实只是各人因为担任不同的职责罢了,相互并无高低之分。”
听了这话佐佐秀成点点头:“我明白。其实不用您说,雪千代也曾跟我讲过,身为平手家的女婿,有时候保持‘弱兵’的形象反而……”
他话没话说,断在半截。
因为平手秀益没好气地给了个白眼转身就走,还满脸不屑地念叨着:“我就说,跟你这种怕老婆的胆小鬼没有什么好讲的!”
佐佐秀成愕然无语,不知道该不该辩解。
此时平手秀益已经切换到严肃模式,环视左右,大声发令道:“不用太仔细整队,每个番头找好自己的人即可,今天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未多时,他身边聚集起三四百人,尽皆是养精蓄锐,迫不及待的姿态。
有人眼尖,看到武田氏的四棱旗在目力极处飘扬。
平手秀益立即身先士卒,挥着大枪,迎了上去。
周围士兵嗷嗷叫着,如群狼跟随狼王,争先恐后紧追不舍。
刚接战,瞧见对面有人耀武扬威,喊着“近畿小儿何在,吾甲斐米仓重继参上!”然而只一瞬,不数合,又听得己方将领大叫:“区区米仓重继,已被我鬼童子庆次讨取!”
顷刻平手军势如破竹,猪突猛进。
佐佐秀成本来把平手秀益等人送到这里,就算完成任务。但见到沙场上刀兵相击,喊声震天,血肉横飞,烟尘大起,不禁心潮澎湃,手中作痒,多年受过的武家门第教育,让他完全无法平静。
望周围将士虽然疲惫,但前方友军如此神勇,跟着捡几个人头总没有问题吧?
于是传令左右,吩咐“我们也要一道进攻杀敌!”
说完勒马准备带头冲锋。
心想一定要洗刷过往的污名。
熟料,没跑出两步,忽然一支流矢飞过,恰好射中佐佐秀成胯下坐骑的颈部。
虽然软绵无力,伤得不深,但这匹马已经在寒风积雪中赶路三日,早已疲倦乏神,此刻首创,蹄下不稳,顿时滑倒。
佐佐秀成被甩了下去,翻几个滚,摔在雪地上。
他立刻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想要爬起来,却由于甲胄在身,手脚不便,使不上力气。
周围的家臣和兵丁见到主君又一次狼狈不堪,尽皆是……并不怎么吃惊,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连忙有人上前意欲扶起。
正在这时,山内一丰带着人马,准备跟在平手秀益后面行动,瞧见此番情形,灵机一动,大喊着:“佐佐大人被射落马了!为他报仇雪恨!得敌弓者首级赏钱百贯!”
“哇!大家快冲!”
“赏钱是我的!”
士兵们欢呼雀跃,生龙活虎。
佐佐秀成正想说“乱叫什么我又没死”,忽然被雪呛到口鼻,连连咳嗽几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鏖战天龙川
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内藤昌丰领武田军万人,自甲斐出发,沿天龙川西河岸,气势汹汹地向南杀了过来,欲解二俣城之围。
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平岩亲吉各领一军,合计七千,闻风早已收缩阵线,占据地形,互为犄角,严阵以待,同时向上禀报。
双方激战了约一个时辰,原本不分高低。直到二俣守将马场信房登高望远,察觉到确实是援兵到达之后,立即点出城内所有未受伤的人,计有七百之数,开门扬旗接应。
这点兵力本不足影响战局,但是内藤昌丰所部见此士气大振,战意无穷,渐渐占得稍许上风。
约一个时辰后,酒井、大久保、平岩等感到压力越来越大,遂鸣金收兵,撤到预先安排好的山丘。
素来行事稳健的内藤昌丰也不浪战,认为与二俣城马场信房取得了联系,即可算是大获成功。
接着便进入对峙阶段。
德川军依然拥有着西面和南面的攻城阵地,保持了压力,但武田军打通了北线,有了运粮增兵的渠道。
又半个时辰,局势大变。
先前德川家康亲率“旗本先手役”的二千五百人精锐亲信,独在二俣城之东侧,与大部队的联系被蜿蜒曲折的河流隔开,虽然得到汇报,却无法及时支援。
此时他正要调整布置,却骤然听说惊人消息。
原来是武田胜赖亲率了步骑数千,瞒过了斥候忍者的耳目眼线,偷偷沿另一个方向挟击过来!
所幸,守护侧翼的鸟居元忠是个忠勇决绝之人,觉察敌方动向时,火速令弟弟去通报消息,自己却率着二百寡兵大胆逆击,朝着扑面而来的人海发起了决死冲锋。
当时武田胜赖阵前担任先势的,是擅长观察形势、布置阵法的原昌胤,并没料到德川军会有如此果毅的行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失去先机。
后面虽然各部立即跟上,迅速淹没这支二百人的小部队,但行迹表露无疑,队列已然混乱,更重要的是,一股锐气不自觉卸了三分。
鸟居元忠以下,二百人尽数慷慨赴死,争取到难得的时间。
解决掉他,武田胜赖挥兵再来,德川家康便已有准备了。
依托着已经存在的营地,士兵们举起竹束当作保卫,后面长枪拒人,虽然弓和铁炮都因为天气原因大受影响难以使用,但数千勇者血肉之躯组成的防线依旧坚韧有力,顽强生猛。
武田胜赖见此,只得放弃突袭取胜的想法,谨慎布阵,考虑索性玩一把大的,准备让河流两岸的部队联动起来,利用斥候战的迷惑和机动性的优势(至少自认为是优势),在次日重创德川所部。
此时,听说南边佐佐成政押送车辆运输物资差不多也到前线了,便随手派了数百人命令旗本大将米仓重继,绕过去看看情况,吩咐“若合适的话,将这支疲惫的补给队击溃,夺些辎重回来,让将士们好好开心一下!”
他心想着米仓重继也算甲信小有名气的勇者,对付一个靠裙带上位的常败将军应当不是问题。
内心之中,武田胜赖仍然记得,上次过于谨慎小心,被疑兵吓退,大伤颜面,事后咬牙切齿的情况。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别以为如今还会重复那个错误!
甲信勇士,不会两次被同样的招数击倒。
没想到只过了一刻钟,就有个胳膊受伤,血还没完全止住的中级家臣,惨兮兮地回报禀报说:“情况危急啊!平手家的‘鬼童子庆次’冲在最前,一枪就把米仓重继大人斩落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叫山内一丰的,好像也有点厉害……”
武田胜赖顿时目瞪口呆,不解自语道:“居然在运输队里,混杂潜藏了精锐旗本的吗?但就算是平手家旗本,踏雪走了这么远,还能作战吗?”
须臾间,又有另一武士浴血披尘,狼狈奔来,急切喊着:“今井、初鹿二备都陷入了苦战,平手军来势太凶!需要支援啊!”
接着又听到有人惊呼:“德川军好像也动了!他们要冲出来了!”
定神一看,武田胜赖发觉果然是南侧和东侧都有大队敌兵正在朝自己进攻。
身后却已经是天龙川河岸了。
此时迹部胜资大汗淋漓跑到附近:“询问了刚刚交战的士兵,大概平手家是用牛马车辆把人运过来的!外面看着是装载物资,其实乘坐了军队!”
旁边侍立的长坂光坚惶然失措:“果然还是漏算了!对方如此居心,显然早有图谋设计,我们是不是该……是不是该暂时避其锋芒,以图……以图日后……”
情急之中,武田胜赖稍有意动,但旋即清醒过来,果断摇摇头:“现在这个局面,迎上去硬拼才是最有机会的!一撤退,反而存在崩溃的危险!”
迹部胜资与长坂光坚愕然不敢再出声。
武田胜赖复发号施令:“告诉二俣城的马场信房,令他无论如何,掌握住天龙川的唯一渡口。然后让内藤昌丰一个时辰之内尽量多送一些兵过来支援!今夜之前河对岸的德川军肯定是没法反击的,明日凌晨之前各部静待我的调令!”
而后停顿思索片刻,又道:“让仁科盛信继续指挥与德川家康所部作战,后面横田、原、三枝、大熊、曾根……各部应该还有二千步卒,通知赶紧到这里集合,随我去与平手家的奇兵打打交道!”
话毕,不再紧张,吩咐“百足众”们赶紧传令,武田胜赖本人却是耐心等待了一会儿。
前方今井、初鹿二队遭受平手秀益、山内一丰、可儿才藏、香西长信等人袭击,人数劣势极大,体力士气也处于下风,情况显然十分艰难,阵线步步后退,难以支撑,只能是不顾牺牲,奋勇抵抗。
武田胜赖远远看得真切,却铁着心肠,没去救援,坐视两名家臣败退,脸上殊无表情,只耐心等待着后续部队不断赶来。
未多时,今井、初鹿二队败退。
然后,横田康景、原盛胤、三枝守友、大熊朝秀、曾根昌世等六七名备大将出现在了眼前。
虽然诸家臣多少有些紧张不安,忧心未知甚至怀有异议,腹诽不满的表情,但还是都呈现出随时可以听命作战的姿态,动作上未有丝毫犹豫。
武田胜赖环视众人,翻身跨上战马,拔刀厉声曰:“数年来,与平手家屡战,唯恐其据坚城,架铁炮,守砦不出。如今对方出急兵与我浪战,可谓正中下怀,正是我甲信男儿建功立业之时!”
这番慷慨激昂,睥睨英豪,十足的霸气,比之其父亦不稍逊了。
但不知道为何,只有少数将士激动地喊出“鲸波”来迎合总大将的开战宣言。
大部分人只是齐声象征性地“噢”了一下就闭了嘴。
箭在弦上,自然来不及细想,武田胜赖挥剑指去,诸将迅速带着士卒冲杀过去,半点没有耽搁的意思。
虽然近来流年不利,但甲斐人对于狭路相逢的野战肉搏是极有信心的。平手家以“鬼童子庆次”为首的旗本部队倒也略有些名气,却并不被武田家臣们所承认。
至少此战之前还不能。
第一百零五章 关键时刻
事后回想起来,元龟八年(1575)年末在远江北部,二俣城附近,天龙川两岸进行的合战,可能是平手氏与武田家历来交战当中,最为激烈和残酷的一次。
此前多半是相互忌惮,各自拥兵驻扎在坚城之后,找不到敌方的破绽自己绝不肯贸然出手试探。
唯独这次,武田胜赖出于内部压力无法回避,又恰逢积雪气候影响大军调动与火器使用,才有了主动进攻的信心。
正好平手汎秀也觉得以众凌寡,本钱充足,不妨冒些风险。
双方在相同的时间和地点,投入了大量精锐力量。
原本是武田胜赖正奇结合,袭取德川家康,因鸟居元忠的奋勇牺牲而未能如愿,然后平手家的援兵赶到,形势又渐渐逆转。
但武田胜赖的应对也算得法,而且他同样不缺勇于死战殉义的家臣。
先手转瞬即逝,最终形成鏖战。
平手汎秀这次派出的部队,乃是从纪伊、大和、河内列国军势当中,以四者取一标准,精心挑选出来的猛士,加上两千名可靠的旗本,而构成的。
背后有依靠,前方是友军,补给完善,粮饷充足,主将名声在外,奖赏从不吝啬,士气高涨,战意昂然,堪称虎狼之师。
平手秀益、可儿才藏这等勇将为之前驱,山内一丰、江口正吉之类严整肃重的军官压阵,其下纪伊汤川、津田,大和柳生、秋山,河内清水等等,皆各地凶悍敢战之士。
分别以三五百人作一个备队,设十二备,只给予核心战术意图的命令,而不在细节上多做要求,提供最大程度的自由度,让将领们能同自己最信任,最依仗的亲信士兵呆在一起,根据具体情况临机指挥。
整体的队形不作为优先的考虑。
这实际是各地土豪地侍更熟悉的野战战法。
在官兵职业化程度有限,队伍组成情况比较复杂,军事科学欠发达,指挥需要通过人力传递的年代,太过执着于调兵遣将行军布阵有时候反而起到副作用,限制了最大化的进攻力。
放弃整体掩护的“决死冲锋”永远是冷兵器对阵中不可或缺的,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部分。
把各部精锐临时集结起来,通过车辆运输到前线,已经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但也扰乱了自身的序列。接下来与其勉强让这些来自不同地区和家族的人强行接受统一混编指挥,不如干脆指明方向,全体冲锋来得有效。
平手秀益抢到“一番枪”的位置,须臾间讨取敌将,带领部下连破三阵。
武田胜赖倒也经验丰富,耐心等待预备兵力集结,亲自上了前线,掀起反击的势头。
然后山内一丰赶上,身后是汤川直春、柳生严胜、清水元方等,迅速填满了地形允许的宽度上限。
一边是连接失地,怨念累积,怀了破釜沉舟的玉碎之意,另一边是如日中天,节节攀升,无人不渴望更多的荣誉与知行。
当然也不能忘了第三方。
从十年前三河一向宗的动乱开始,直到近来正室夫人与嗣子被处死的惨案,德川氏内部经历了一个十分痛苦但是很有必要的过程,一切志向不合,利益有别的成员都已经被剔除了出去,现在上上下下团结一心,只会发出一个声音。
外交态势上的分歧,地方与中枢的矛盾,都已经降低到几近于无的程度。
以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平岩、内藤、高力这些在主君身边任职的谱代家臣为骨干力量,纯洁之后的队伍取得了更强的战斗力。
可能比不上悍勇无匹的甲信人,或者精心筛选拼凑出来的精英联队,却也绝不是可忽略的存在。
所有人各有不愿意撤退的理由,战斗逐渐发展成为所有指挥官都不愿意看到,但士兵们却最为热血沸腾的焦灼状态。
各家军势集中于半径五百步左右的范围之内,成群结队,并肩冲锋,一旦战士倒地,立即有人填充补上,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武田胜赖在北面,德川家康稍西,平手军则从东而来。
天龙川对岸的内藤昌丰收到命令立即尽了最大努力往这边渡河增援,而酒井忠次等人没多时也看明白情况,同样使出拼命的力气牵制阻止。
攻与守,突袭与反突袭,包围与反包围,迂回与反迂回,到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谁才是猎人谁是猎物。
人的思维真的很容易被环境左右。假若周围全部一溃千里,丢盔弃甲的局面,再顽强的硬汉亦不免动摇。反之,友军个个悍不畏死,奋勇争先的时候,平日并不算多么勇敢的人,可能也会热血上头,控制不住情绪。
每一时刻都有数不清多少人被击中而丧命。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烈嚎叫与金石撞击的声音来回交映。
没有时间检认首级,也无暇照顾己方的尸身,战死者的躯体被有意无意地踩踏在脚下,与积雪、土壤、泥泞混杂起来,扭曲变形,染上污秽,无声消弭。
生前无论是友军还是敌人,此时血肉都只会交缠渗透在一起,再也没办法剥离分析开来了。
就像野草一样被砍伐,又如野草一样埋没。
这样的战场上,身份地位的区别没有意义,个人武勇所起的作用也很有限。纵有无双强者可力战三人五人,又岂能同时对付八人十人?
无数的刀剑枪棒在狭小空间拼命挥舞,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要挂彩。
天赋异禀,膂力过人,武艺绝伦,反应神速,都不一定保得住性命,唯一最值得信任的大概只有运气。
不断有看着像是知名将领的人倒地,但没有人有心思去注意到。
只是沉浸于当面的拼杀之中。
如此地狱修罗一般的绞肉机景象,约莫存续了大半个时辰左右。
直到战场西侧河边,形势渐渐起了变化。
被认为只能担任“疑兵”的佐佐秀成,在被击落马后,休息了一会儿,站在后方观察着整体的局势,迅速判断出,控制二俣城的河口,切断天龙川两岸武田军的联系将会是制胜的手段。
若可得遂,将会是他身为平手中纳言中将女婿,终于扬眉吐气,证明实力的机会。
从七千名又累又冷的尾张、伊势兵中,佐佐秀成也效仿岳父,临时命令军官“三者抽一”,得到大约二千三百名相对较为可靠的士兵。
然后绕了个弯子,在稍上游的地方跨水,折返朝西,泅渡进击。
佐佐秀成发现,马场信房动员了所有身体还算完好的守军,出城帮忙接应,在河流最窄,只有三四十步的地方,建起浮桥。
内藤昌丰则是一面应付酒井忠次的压力,一面派人渡河支援,确保武田胜赖那里不出问题。
于是佐佐秀成,遇到的是“武田四天王”之一,智勇兼备,刚毅果决,人称“不死身鬼美浓”的马场信房。
可惜这位大名将,身边仅剩下六七百人,而且还有一半带了轻伤。
更不要提,被围困的四个月,都是靠着生了虫的陈粮,提前割取的未成熟大米,以及各种缺乏营养的杂谷维生的。
当时,上野国众小幡氏正准备过桥,忽然发觉遭到佐佐秀成的打击。
已到强弩之末的马场信房所部,居然被这位“常败姑爷”冲得招架不住,纷纷授首。
小幡信贞麾下士兵原本一向颇有武名,可是见了自家大佬的败退,士气军心一下子哗然大跌,隐约不战自乱。
这个关键时刻,乱了可不得了。
都是吊着一口气拼命支撑,某一方先出现溃散逃亡现象,那接下来一定是滚雪球的恶性循环!
河口失守,则主将武田胜赖孤身位于另一侧,危险大大增加。
然后是佐佐成政麾下将士,可能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厉害,一下子膨胀起来,胆敢追着上野小幡氏的部队打了。
天平正在倾倒。
马场信房有心再夺回河岸桥口,却见身边伤的伤病的病,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哪还有什么力量呢?
唯一的最后忠义,便是——
“即可将我的遗言传到主公那里,便是‘速回甲斐,以图再兴’而已!”
然后马场信房已有了觉悟,挥刀亲自向佐佐秀成的旗帜冲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胜负百态
“混账!胜负未分,为何拦我!”
得到消息的时候,武田胜赖的脑袋似乎已经被热血所冲晕,正要拔剑上前亲赴一线与士卒们同生共死,丝毫听不见任何意见,甚至用马鞭狠狠向传令者头上抽了去,面目狰狞择人欲噬。
左右噤如寒蝉,无人敢劝。
武田家上上代的家主信虎,面对异见者从来就只有一个杀字了事。上代家主信玄,手段宽容一些但亦是制度森严,目光如炬,不容违逆。
令行禁止,言出法随的风气,经过数十年的延续熏陶下来,已经是所有甲信人习惯性去遵循,而不会有任何质疑的理念。
纵然上层的侧近、一门众和谱代家老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可是一旦收到军令,依然是会尽量想办法完成而非推脱,更别提中下层的家臣与士兵了。
此刻,二俣城的守军回说河口失守,大势已去,到了尽忠效死之时,建议尽快撤退。
但总大将一意孤行非说“胜负未分”,大家明知没有道理,明知他是冲昏脑袋,却不怎么敢出言劝谏。
唯长坂光坚这个人缘不佳的“奸佞小人”,瘦弱的身躯不知从哪爆发出来力量,毅然挡在正前,将武田胜赖推得后退两步,勃然厉色呵斥道——
“主公!请清醒过来!河口失守,内藤殿的援兵无法到达,我们已经是旦夕难保的孤军!趁着还有人可以帮忙断后的时候赶紧趟河后撤,回到踯躅崎馆去吧,否则传自清河源氏新罗三郎义光的名门,真要完了!这不是逞能的时候了,战死沙场只是小勇,卧薪尝胆才是大丈夫!”
武田胜赖脸色先是愕然,继而大怒,然后灰败。
忽然哇哇大叫着,拼命锤了两下胸膛,听从劝谏转身离去。
一言不发。
……
德川家康已经有好几次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只凭着一股决不放弃的意志强行撑了下来。
他自幼传承了最为正统的武家门第教育,从不懈怠于刀剑弓马之道的学习,乃是足以力敌数人的强手。但受到今川义元、太原雪斋的影响,一向认为总大将应该以坐镇指挥为重,不需要过分前驱。
如此心态,让人多一分冷静理智,也少了些许热血蛮勇。
历来作战之中,德川家康亲自持着铁炮、弓箭射杀敌兵敌将的事迹是不少的,但亲临一线白兵斩获首级的例子并没有。
但今日受限于地形与情势无法使用远程武器,他只能鼓起勇气站在前排,用语言和嗓门的力量给战士们增添斗志、鼓舞士气。
自然而然也吸引了相当多的注意力。
如今很多人认为取得三河、远江的德川家康有资格从今川义元处继承“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名号,讨取“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功名不可谓不显赫。
幸得大须贺、渡边、安藤三名旗本家臣在旁照应,神原康政更是寸步不离地贴身守卫,始终护住了周全。
鏖战多时之后,对手和友军不断倒地身亡,血肉横飞尸残遍野,所有人的耳目和神经都渐渐麻木和模糊之时,看上去十分衰弱的德川家康忽然眼前一亮,豪气漫生,指着前方高声吼道:“武田撤兵了!敌方的总大将抛弃部队独自逃跑了!我看……定然是友军还伏了一支军势,河口易手了!”
过了稍许,在他提醒之下,才渐渐有越来越多人的意识到这一点。
形势正在急转直下!
意识到这一点,德川家康捏紧手中刀柄,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但他刚刚踏出一步,只见神原康政疾行如飞,一声轻呵,挺枪上前,戳死一个心慌意乱回首顾盼的武田家臣,掀起反击的浪潮。
并且有意无意地把己方总大将堵在了身后。
……
佐佐秀成看着面前那个倒在血泊中的敌将,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什么滋味,甚至有些惶然出神了。
此个死者,就是被称作“不死身鬼美浓”,“武田四天王”之一,身历六十战而无伤,声名远播列国,令人无法不视之劲敌的马场信房。
但同时也是一个年级已近花甲,年迈体衰的老者,是一个在缺衣少食的城里坚守了四个多月的疲兵。
士兵们已经欣喜地割下了人头,送到马前等待处理。
望着对方满是血污泥尘,完全看不出原有颜色的胴丸,以及面甲缝隙漏出银白色的头发与胡须,佐佐秀成心情略微有些压抑。
刚才就是这个家伙,在连连被击退之后,忽然带着仅仅二三十个残兵杀了个回马枪,被团团围在水边,激烈奋战了大约一刻钟之后,尽数见诛。
这段时间,战况渐渐冷清下来,武田胜赖的本阵,很可能……已经从别的什么地方趟河过去,成功潜逃了——佐佐秀成对自己的战场经验不够有自信,不过敌人正在全面撤退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现在究竟是该为了讨取敌方名将感到高兴呢?还是该为错过获取更大功勋的机会而心生悔恨呢?
真是微妙的不甘心。
佐佐秀成心知肚明的是,无论英明神武的岳父大人,还是勇猛善战的同僚宿将们,都对自己没有什么多余要求,只要起到疑兵的作用就足矣。现在怎么说也算对战局起到了较大的影响,已经超过预期。
但是——两千多人被五十人拖住,无法真正守住河岸,这是值得自以为是的事情吗?
冷暖自知啊。
……
内藤昌丰长出了一口气。
“是吗?主公幸免于难,实乃天眷。”
他的语气中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的庆幸,另外十分之九都是疲惫。
已经竭尽所能,花费了一切的努力,依然得不到合适的结果,只能归咎于才能的不足。
愧对先主,无颜立世。
作为一名识大体,知人心的副将,内藤昌丰宁愿归咎自己,而非批评伙伴。
主公大人今天的出战决定其实是有点冒进的,雪地固然对敌方是个限制但并非不可克服。仓促进击天龙川,多少是受到了战场外因素的影响。
不过那些因素确实令人头疼,可以理解。
武田信丰、穴山信君这些一门众或许当真居心叵测有所保留,但今天在战场上依然正常遵循命令完成了任务,最多只能说是不够拼命。
可是对人本来就不该如此强求。
小幡信贞作为上野猛将,表现可谓失常,过于轻易地受到友军败退的波及,放弃了河口,然后一直就没办法再腾出手夺回了。
但胜败兵家常事,怎么能够过于苛责?
“坚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诸军依次后撤,我会留下来殿后。”
内藤昌丰的吐字十分平静。
传令兵感到错愕但不敢有任何质疑,也不敢有丝毫耽误。
然而,身边一员高大威猛,貌如金刚的持枪武士却立即上前一步,大声道:“等等,我有异议!”
闻言内藤昌丰不觉讶然,愣了片刻才问道:“源太郎你有什么话想说?”
被称作“源太郎”的武士严肃地说:“以您的身份,怎么可以担任危险的殿后之职?请教给我真田信纲代劳!”
内藤昌丰立刻摇头轻笑:“这是什么话?身为武者,地位越高,名望越大,越应该承担责任才对。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
“不对!”真田信纲高声打断,然后在一圈将士的错愕眼神中,毫无顾忌地说出出直言不讳的话:“这并不是地位、身份、名望、家门的问题,而是非您不可的问题!现在武田家的情况是什么样,难道我们外样就看不出来吗?能让家臣们团结一致,放弃争端,共同协力的,除了您内藤修理大人之外,还有谁呢?”
内藤昌丰,官途名修理亮,乃武田家的私相授予,并非官方承认。
但此刻说出来,仍是威风凛凛。
内藤昌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多种情绪聚集在一起,心神微震。
不知是多少年来,第一次不是体恤别人,而是被人体恤的感受。
真田信纲的语气和神情无比坚定,完全没有半点犹豫。
第一百零七章 他日之范
平手汎秀在三河、远江边境之处的海岸边上,渡过了跨年。
不能返乡原本是令将士不满的,但胜利的喜庆足以冲淡一切怨言。
胜利就意味着更显的功名,更多的知行,更高的权力,更大的宅邸,更棒的衣食,更美的侧室……意味着一切的一切。
能有锦绣前程作为补偿的话,别说是东海道,就算让人到北海道过年,大概也是乐此不疲的。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龙川合战,平手·德川联军约二万四千,对阵武田军约一万五千,以前者的取胜告终。
二俣城再次易主,甲信兵将仓皇逃回。
加上前面白鹰城和长筱城的克复,武田家在美浓、三河、远江的势力堪称是连根拔起,只剩下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钉子了。
一系列的作战当中,自马场信房、山县昌景以下,超过三十名武田家的足轻大将或有力国人战殁,伤亡数千,溃散过万。武田胜赖折返至踯躅崎馆时,身边可用之人已经不足千数。
如此规模精锐将士的损失,足以让战争潜力下降不止一个档次。
那些溃散的农兵,按道理讲的话,大部分应该也能逃逸回到家乡,不至于全军覆没。但是失去了组织结构以后,想要恢复总是需要费很大工夫的,特别是在武士阶层遭到严重打击的情况下。
德川家的情况同样惨淡,阵亡比例甚至可能说不定比武田更高。织田家的人员损失要少一些不过其他方面的耗费也是很大的。
不过,对他们来讲,“胜利”本身就是最大的收获无疑。至少解决了以前选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剑刃,居城不在处于敌方的直接威胁范围之内了。
至于日后,能否彻底掌控住收复的地盘,乃至进一步对甲信发起反攻,则是各凭本事的。
然后平手汎秀这边,从伤亡士兵的绝对数量来讲,那倒不少,亦有数千之多。
所幸在于本钱足够多,分摊来算便不足一提了。
亲卫、旗本总计超过万人的编制,折了约六百人。大和、河内、纪伊的征召兵,各有三百至八百不等的损失。其余诸从属势力的军势,少则百余,多则二三百而已。
对于偌大的近畿地区而言,远远不够伤筋动骨的。
战略的第一要务,不是任何奇策与勇力,而是国力。
当然文吏、谋臣和武将们的表现依然值得嘉奖。
其中的一些“嘉奖”甚至被好事者认为达到了影响未来天下格局的程度。
比如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石田三成,他对于补给的调配令人惊叹,原本伊奈忠次、长束正家等人算出来要花费二十一万贯的项目,最终由于效率的提高,实际只用了十九万六千贯,节省的比例不大,不过足以令老奉行们面目羞愧又无话可说。
还有总大将身边大红人前田玄以,这个相貌滑稽可笑的中年和尚实际上是取下白鹰城、长筱城的幕后最大功臣,成为亲信的速度如同一步登天。学识渊博,循循善诱,人情练达,洞彻人心,加上一种莫名的取信感,是无可取代的外交僧。
两位新星如此闪耀,以至于连二代目的手笔都没有引起太大关注了。平手义光正式指挥山城、南近江的数千军势参与了作战。一批少年近侍奉命集体元服,得到提拔任命。
按职位高低依次是井伊秀直、岩成秀通、加藤嘉明、赤尾清长、平野长泰、户田尊次、加藤清正。
总大将和二代目都关注了这份名单,里面大部分人是二者都认可的,也有少数不是,这是个未公开的私密过程。
预计之中,平手家内部直属领地和军队的权力,将会在未来若干年内逐步开始交接。
而中纳言中将大人,则要关注于与其他武家的沟通。
……
尽管并不是完全出于自身努力,织田信忠终究是收回了全部的失地。
并且以强硬态度,命令长期以来对岐阜城阳奉阴违,与甲斐方面暗通款曲的远山氏搬迁到尾张,以菅屋长赖、前田利家为东美浓二郡代官,进行检地,纳入直辖。
在大雪封山之前,他一度通过苗木城侵入信浓,让家臣们大肆烧杀劫掠,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此时,再令织田信忠屈身对平手汎秀施礼,口头上宣布效忠——而不仅仅是效忠幕府——这个过程就没那么令尾美两国的人愤怒了。
“主从易位”之事,毕竟还是过于敏感。
或者,可能依然有很多人愤怒,却不敢,不方便说出来,也就够了。
德川家康也恢复了三河全境和远江大部的统治。遵循平手中纳言中将的“宽仁之意”,未对奥平、管沼、天野等一众墙头草做出任何强制措施,只要求他们递交人质,宣誓效忠即可。
然而东部的高天神城依然处于沦陷状态。
奉命留守的是一直没有真正受到信任的今川旧将冈部元信,以寡敌众,孤立无援,但没有任何怨言,立即开始整军备战,迅速构筑起坚实的防线。
平手汎秀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小股“残敌”。
德川家康倒是没忘,亲自带了五千人前去,但见到守军严阵以待,威风凛凛,不敢轻忽。又念及自军已相当疲惫,于是没有发起强攻,而是马上派人联系正在相模国中旅居的今川氏真,企图用外交方案解决问题。
正好,他自己分量稍轻,不足让北条氏政郑重对待,势必要向平手求助。
汎秀对此自然是非常乐见的,派了本多正信和前田玄以这一老一新去小田原城,以凸显重视。
同时送去了与“关东管领”之职位相称的礼仪用品。
由于冈部元信这跟硬钉子的存在,联军一时间难以平定远江东境,更无法乘胜取骏河了。只能让水军沿海岸线前去袭扰一番,算是维持交战状态。
陆上的战事,随着新年的到来,就渐渐平息了。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保持了言出必行的作风,确实把所有取得的地盘,交给了名义上的合法领主,德川家康与织田信忠二人,丝毫没有展示出半点插手的意思。
有一些想法比较多的国人豪族企图攀关系表忠诚,建立“越级”的通话渠道,却被果断拒绝,严厉批评了。
这展示了与其他大名盯着土地和财富不放的本质区别。
无知百姓们只知谁赢谁输,不懂背后的势力范围变换。读过一点书的人,会说“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雅量高洁,不同凡俗”。读过更多书的才能明白,是“所求者实大,远甚于一城一地”了。
自己出钱出力,完了不要回报,只是为了“恢复秩序”,为了“天下静谧”。
如此的行止担当,方可承载天下之重。
那么问题来了,“天下之重”究竟可以带来什么好处呢?
这个问题真的是很难说,甚至一向早慧的平手义光都不太能完全想明白,尝试向父亲请教求助。
听到这个问题,中纳言中将大人微微一笑,出示了两封秘密信件。
一者来自织田转送,署名是信浓木曾氏。
一者来自德川转送,署名是甲斐穴山氏。
皆是言辞谦卑,态度暧昧。
而且隐隐约约之下,似乎讲的并非“卖主求荣”之类勾当,而是整个势力都要“弃暗投明”的意思。
平手义光见之恍然:“看来,征伐武田之战,将以始料未及的方式结束。”
平手汎秀则意味深长道:“如何结束征伐武田之战,此事关系紧要,因为这是首次。必须先有首次,后面的人,才能有对照的依据。”
对“首次”这个词,义光一时难以理解。
汎秀详细解释道:
织田可以得到宽待,因为旧谊太过复杂深厚,独此一份。
三好是失去了中枢才被分化吸收。
德川、长宗我部一贯深明大义,自然不同。
松永、北畠终不服王化,而失其国,武田似又无此斗志。
畠山、京极更不必提。
荒木、三云又是另一种态势了。
现在眼前的“武田问题”,比上面所有,都要复杂得多。
宽严缓急的尺度,很可能成为“他日之范”。
第一百零八章 北条的大胆提议
无论如何,和平总是来之不易的。
平手家已经在思索战后的处理方案,但武田家其实离正式降伏还有一段距离。
信浓木曾、甲斐穴山两家尽管是亲族的身份,独立性都比较强,相应的中枢发言力就有限,能不能真的代表主家嘛……这是相当微妙的话题。
按道理如果不是被默许,他们没可能这么大胆直白,可是道理只是道理,没有真凭实据不行。事情一旦有变,人家大可不认账。
武田胜赖的威望和经济、军事都受到惨痛打击,预计半年之内可能都没有办法重新组织一万以上的部队出来野战了。
然而甲斐框架还在,总大将仍然存活,龟缩防御总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近江六角义治、越前朝仓义景都能挺那么几年,武田胜赖的手段本事怎么说比那两家伙强出一截,本钱也并不比他们少。
总而言之目前只是“松了口”的阶段,指望马上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
军政攻势依然要继续。
以八艘南蛮大帆船为首,平手的海上力量集结了织田、德川的旗下水贼众,对骏河展开持续施压,历十战,击沉大小船只七十余艘,毙敌俘敌一千二百以上。
武田从今川那里继承得来的水军,可算是销毁殆尽。
此过程中,南纪伊国人,熊野水军继承者堀内氏善,由于战场上消极行动,同时爆出领内暗中篡改田界和账目的恶行,遭到严厉的贬斥。其领地被大大缩减,由三万石左右降低到一万五千石。空出来的部分,以及海贼众的指挥权限,都被授予了表现活跃功勋卓著志摩水军首领九鬼嘉隆。
尽管后者理论上,还跟织田家有着一定的君臣情面。
由于信长只看重实际权力,轻视法度名分,他与从属势力之间始终也没构建出简单易懂一目了然的关系,不知该说是“所幸”还是“可惜”了。
九鬼嘉隆很坦然地从平手汎秀手里接过了“志摩所领安堵如原,另嘉以牟娄郡北部四十六村二十八浦”的文书,完成了不动声色的转仕。
同时,他又很聪明地让庶子继续留在尾张为织田信忠效力,并且主动将侄女收为螟蛉嫁给了利益受损的堀内氏善,提前避免了潜在的危机。
专项技能过硬,行事又如此老辣,九鬼嘉隆似乎也有成为“新星”的趋势。
这不禁让人感慨,世上千万人里面,有才具的能者可真是不少,往往缺乏的只是表现的机会,以至于淹没于凡俗中。
不过德川水军就没这个待遇了。
因为他们的序列,基本上是以尾张佐冶家为班底建立的,具体成事时间要追溯到桶狭间合战时期。
船大将千贺重亲,其实是改姓来的。
而平手汎秀跟佐冶家有着非常奇妙的恩怨,见了面很难不尴尬。
或许千贺重亲也有着不逊于九鬼嘉隆的潜力,但短期之内是注定无法兑现了。
陆路上,一月末,大雪融化之后,织田信忠再次奉命东进,自岩村城出阵,来到南信浓的饭田城、高远城附近放火烧讨,武田信廉闭门不敢轻易应战,当地国人众木曾、保科、依田等尽皆望风回避。
这么做的理由,显然不是在于夺城。
真要想取下武田家经营已久的城池,那还是很难的,织田信忠一时半会没有足够的兵力和财力支撑。
真正的目的是攻心。
封建时代的规矩,就是家臣们提供效忠服务,换取主君对土地的保护与承认。倘若武田胜赖无力维持信浓的安宁,坐视织田信忠烧毁田地庄稼,掠夺男女人口,那么土豪地侍们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改换门庭了。
现在正好甲斐的情况不适合出兵,不是天赐良机吗?
十多年前,织田信长就是用如此手段策反了一批又一批美浓国人的,时隔多年他的儿子也可以说是终于学到了一些本事。
区别在于,当年信长有充分的自主权力,把美浓收为己有。
而现在,信浓就算易主,到底归谁还不好说,没有平手家的认可一切都是空谈。
不过织田信忠仍然是满怀斗志和热情地投入了工作。
只要做出足够的贡献,日后就算得不到信浓的土地,肯定也有别的什么东西来做补偿的——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继承了信长对有功之臣不吝褒奖的特点,对此事实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反驳。
远江方面,德川家康对高天神城的冈部元信没有办法,索性留下兵力监视,带人绕后攻下了小山城、川根城、下犬城一带,逐一清扫东海道上残留的钉子,对富饶的骏河虎视眈眈。
平手汎秀在天气渐渐好转之后,命令部队给予了一定的支援,不过只是点到为止,主要重心放在了政治外交上面。
一系列斡旋之后,高天神城守将冈部元信收到了旧主今川氏真的信物,但并不为之所动,回复说:“如今旧主飘零无依,颠沛列国,并无自行处事的立场,所以鄙人暂时只会忠于武田氏。除非今川复兴,才另当别论。”
接着,本多正信、前田玄以二人,受命前往小田原城,历二十日归来,还多了一个回访使者,乃是板部冈江雪斋。
北条氏政彻底得到了“关东管领”的所有待遇之后心花怒发,同意把今川氏真这张牌给“转让”过去。
然后附带了一个极富想象力的提议——
“中纳言大人对纪伊畠山、近江京极、若狭武田的厚待令人感动,维持名门的合法地位对天下安宁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既然如此,今川氏亦是足利近支,武门显族,可否考虑恢复骏河一国的守护之职呢?正好,以此为条件与武田议和。”
这个提议真的是非常,非常有意思。
首先是有利于北条家自身的地缘战略,其次平手汎秀也不会反对只会乐见,然后德川的进路也会被堵死。
吃亏的当然是武田家,但是名义上交还给今川,实际总还能留有一定影响力,比被德川获取总要强多了。
北条家则可以充好人——你看你现在输得这么惨,眼看就要吃药丸了,作为世代盟友,我费这么老大劲帮你谈好了求和条件,只需要献出区区一个骏河,甲信根基未动,感激的话就不用说了赶紧签字同意吧!
要是武田胜赖拒绝呢?
那正好,北条家可以把救援盟友的义务推托掉了——特意为你争取的条件你不识好歹不肯同意,那就是自取灭亡,谁也救不了。
与最顶尖的天下枭雄想必,北条氏政的眼光显然不够长远宏大,但在细节问题上仍然是足够聪明的。
板部冈江雪斋说出此事,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唤来德川家康一道商议。
德川家康听了,立即表态:“中纳言中将大人但有所命,鄙人绝不敢质疑。不过,今川治部比起执掌一方权限,恐怕更适合成为诗人、剑客。若是让他复位,骏河恐怕难以获得真正的平静,届时如果出现意外情况,鄙人就不知是否应该插手了。”
这话说得相当直截了当,在不触犯义理的前提下,公开承认了自己的欲望而没有刻意讳言,符合一个东国的“乡下武士,田舍大名”的形象。
所谓“今川治部”这称号,自义元死后,就自然传递给了他儿子氏真。说他“更适合成为诗人、剑客”确实非常合理。
平手汎秀笑曰:“您未免过于拘泥于往日的印象了,说不定今川治部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了呢?再者,就算他不善于军政之事,还可以找人辅佐嘛!”
板部冈江雪斋连忙说:“正是,只要有得力的守护代官,照样能够保证骏河一国的平安。”
德川家康皱眉道:“那么看来,重点的问题在于代官的人选吗?”
平手汎秀忽然出声:“现在这个时代,不是一两个代官就能帮助大名管理好领国了,如果此事顺利,我们应该物色一个完整的奉行组才对。”
话音落地,德川家康若有所思,半懂不懂。
而板部冈江雪斋颇为茫然,一时没有理解其中区别。
第一百零九章 未足立决
甲斐的踯躅崎馆,侍卫与仆从们,已经习惯了四周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一万六千大军溃散,数十重臣阵亡,美浓、三河、远江的领地尽数失守,骏河滩外的船只被击沉了七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输得惨到不能再惨了。
以至于吃枣药丸的字眼,都在瓦栏酒肆之间流传开来。
“我们要不要早做准备”“你家有什么门路没有”“跑到乡间隐居和迁往外地避难哪一个更靠谱”之类的话题成为热门。
平手家那边普遍认为,武田氏素来以勇毅之风闻名,就算遭遇困境也不会轻易屈服,肯定要继续坚持奋斗一番的。
这与现实其实有点偏差。
踯躅崎馆之中,已经开始半公开议论“和与”之事了。
只不过,对这个词的理解可能两边有所不同。
……
初春,风和日丽,但没有任何喜气,家臣们很自觉地穿上了素净严整的衣服,回避了大部分的庆贺和娱乐活动,只保留必不可少的宗教性祭祀典礼。
武田胜赖也是如此。
他把众人召集起来开会,是因为虎哉宗乙受到平手汎秀的委托,找到正在甲斐挂单的师傅快川绍喜,传达了最新的外交意愿——
倘若今川氏真可以恢复骏河守护的地位,并且美浓、三河、远江不再受到反复侵略,那么就可以达成议和。武田家对甲斐与信浓的占有权将获得充分认可,飞驒、上野乃至越后的地盘也默许扩张,自凭本事。
一言喻之,并不是太过于苛刻的条件。
甲斐人预想中最担心出现的是,要求他们年仅九岁的二代目去近畿当人质,那会颜面扫地,而且在以后的形势中受到空前的钳制。
仅仅献出土地反倒不算什么。
至少,值得讨论一番。
深究一下,武田胜赖既然认为这个提议“值得讨论一番”,潜台词就是倾向于接受的。虽然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连续多次在军政谋略各方面都讨不到便宜之后,他对平手汎秀已经产生了畏惧之心,已经不太觉得自己有希望赢了。
不过,信玄给武田家留下了一个重视家臣意见的体制,亲族一门自不用说,甲斐的谱代宿将也都能对内政外交大胆发言,包括各地外样先方众也有机会通过联姻或担任近习众来获取话语权,甚至是连山本晴幸、大熊朝秀、多田满赖这种外来人口也有一定程度的上升渠道。
让尽量多的人分享到决策权与知情权,让他们觉得被当成了“自己人”,就能在知行待遇有限的情况下,大大加强下属的忠诚度和向心力。
但是也提高了主君的操作难度。
武田信玄可以每次都在军议上巧妙地说服众人,可以说是以合议之名,行独裁之实了。后面的人却不一定还有这种高超本事。
比如今次,是否接受平手家的议和条件之事,就又一次引发了家臣团的分裂。
结果,武田胜赖身边两大近臣本该属于相宜相得的亲信,在这个问题上却并不能达成统一。长坂光坚、迹部胜资都说“难以抉择”,或者说是用“难以抉择”的词汇来隐晦地表达反对。
这是相当罕见之事。
长坂光坚认为:“虽然我军遭遇战败,但是骏河一国未必到了无法固守的时候,不战而割地,有损士气军心。”
迹部胜资则说:“我等奋斗数十年才取得富饶的出海口,贸然放弃实在不甘。而且不甘的绝不止鄙人一个。”
武田亲族中人,本来多数倾向于鸽派的。但是,穴山信君、葛山信贞这两个重要的一门众领地都在骏河,如果同意今川复兴,那他们两人的地位岂不尴尬,如何安排就成了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仁科盛信、一条信龙等少壮分子,借这个话题大肆引申宣传,逐渐扭转了舆论风向。
除非武田胜赖能想办法补偿他的异母弟与妹夫,否则势必要面临争议。
倒是甲斐谱代家老们,一改鹰派作风,支持议和计划。
原因说起来很简单,那是由于态度强硬的山县昌景、马场信房、土屋昌次等人都纷纷战死了,留下的高坂昌信,尽管年轻较轻,却谨慎持重得多。
而内藤昌丰,更是顾全大局的典范。
他是受益于真田信纲、真田昌辉两兄弟的牺牲才得以身免的,为此真田家的继承者昌幸得到了脱离“信州先方众”序列,身份等同于甲斐谱代的待遇。
侥幸归来的内藤昌丰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又似乎得到了更多的阅历和成长。他不仅联合了高坂昌信,对议和表示支持,还提出解决内部分歧的思路。
“当今之世,需要改变对平手中纳言中将的认知。其人不仅是令人畏惧的大敌,亦可视作足以利用的外势。于内,不妨引入平手氏的代言人,来压制家臣之中的异见。日后若局势有变,亦可轻易杀之,以平民愤。”
武田胜赖闻言极为震愕,却又隐约心动。当下没有说可否,反而提问:“单纯的异见可以压制。但利益受损的重臣,又能从哪里得到补偿呢?甲斐恐怕已经无力安置更多人了。”
内藤昌丰答曰:“我们可以答应把骏河归于今川,甚至在信浓有所让步也不在乎,借此机会不妨鼓励一些人转仕平手来消除不安定因素。然后以此换取一明一暗两个承诺。”
武田胜赖疑惑不解:“何谓一明一暗两个承诺?”
内藤昌丰道:“两个承诺,明着一个,是允许我军攻打被剥夺关东管领之位的越后上杉,并且有权占有打下来的城池土地。暗中的嘛……那就是希望,平手家将来如果与北条决裂,就让我们做先锋进入上野和武藏!”
武田胜赖大惊:“要做好背弃北条的准备吗?”
内藤昌丰冷静应对:“究竟是谁先背弃了谁呢?这一年以来,您反复强调大局为重,希望上杉、北条暂且相互容忍,一致对外。那时候他们的表现是怎么样的呢?”
武田胜赖无言以对。
内藤昌丰缓了口气,咳嗽两声,又道:“如此,我们虽然失去了一部分土地,但终究能保住甲斐核心,而且拥有将来向北和向东扩张的机会,倘若局势有变,就效仿镰仓公(源赖朝)以关东之地讨天下吧!”
武田胜赖脸色变了几变,半晌之后,涩声道:“您刚才不断地说‘倘若局势有变’的话,可谁知道何时才会有变呢?如果……如果一直不变……该怎么办呢?”
内藤昌丰轻叹一声,幽幽道:“主公身为正统源氏之后,想必,也有行足利氏之事的大志吧?”
武田胜赖默然不语,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内藤昌丰忽然直起身子,收敛表情,肃然道:“等持院(足利尊氏),鹿苑院(足利义满)固然经天纬地,令人向往,但畠山真观寺殿、斯波灵源院殿,难道不也是天下豪杰吗?一色大兴寺殿,赤松法云寺殿,亦皆被认为光耀了各自的家门啊!”
(以上提到的是室町幕府三管四职各家中的代表人物,不一一仔细解释了)
武田胜赖的脸庞顿时激烈抽搐起来,咬牙切齿犹豫了半天,终究只憋出一句:“此事……容我三思,未足立诀。”
内藤昌丰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摸了摸自己枯树般的两颊和苍白坚硬的胡须,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第一百一十章 摧枯拉朽
武田胜赖的犹豫,招致的结果就是:平手汎秀做出了“谈判得不到的,就只能用刀剑得到”如此的论断。
北条氏政也自述“仁至义尽”,不再提供支援。
元龟九年(1576)三月一十二日,畿内联军重新启动,向骏河、甲斐方向进发。
首当其冲,面临着东远江最后的钉子,高天神城守将冈部元信。担任前锋的,乃是今川氏真,以及其身边仅剩的忠臣——朝比奈泰朝、海老江里胜等辈。
山科言经、沢庵宗彭、里村绍巴等一系列能在平手汎秀面前说得上话的京都公卿、僧侣、文化人在这一过程中竭力斡旋,显示出高朋满座,来往鸿儒的场面。
与此对应的是,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实权武士站出来稍作引荐的。
不禁让人有“今川氏与其说是大名,不如说是高家”的错觉。
抑或并不是错觉。
高天神城的守军见到旧主旗帜,心态大为动摇,确认是今川氏真本人之后,再无丝毫战意了。唯有冈部元信感慨说“无颜再易其主”而切腹自尽,命令他的两个儿子开城投降。
入城后,今川氏真闻知此事,哀恸道:“一切皆由我无能所致,从未因投武田之事怪责五郎兵卫(冈部元信通字)啊!”,吩咐厚葬。
接着在此稍略作休整,继续东进,二日后,踏入骏河国境内,为宇津山城所阻。
此时武田家已经有高坂昌信、穴山信君、葛山信贞等人来到前线紧急驻防。
他们暗地派人传信,说:“请求稍加宽裕一段时日,我家已无心与天兵相争,甘愿俯首称臣。”
然而平手汎秀懒得分辨其中真伪,径直回复:“至今尚未收到武田大膳本人的书信,余者的言论皆不具备效力,一律视作缓兵之策,岂能中计上当!”
双方便在宇津山城下对峙。
没多久,一直归隐山间乡林不出,拒接为武田家效力的骏河国人庵原元政、安部元真等人,带着一批残党前来“奉迎王师”,与今川氏真见面,抱头痛哭,感慨万千。
同时在武田治下受到打压,或者自认为受到打压的富士信忠、弓多昌利立即改旗易帜,倒戈相向,弃暗投明,星夜来奔。
又有冈部正冈、一宫元实等辈,说什么“既不敢与旧主刀剑相加,亦无颜如此背弃新君,只可闭户不出,两不相帮”。
只剩下朝比奈信置、濑名信辉之流,或是早早地当了内应,或是在武田治下受到很高程度的提拔重用,还保持着立场。
大约占了骏河国众的三分之一左右。
竭力动员,不管是不是老弱残兵乌合之众,也才有四五千人的样子,岂堪一战?
鉴于严峻的形势,高坂昌信不得不提前放弃宇津山城,趁还没有被断绝后路,撤退数十里,来到离甲斐更近的地带驻防。
平手汎秀尽管也是疲惫之师,大半年没有休息,但诸将到达前线,观察局势之后,纷纷展示出乐观情绪。
用“鬼童子庆次”的话说是:“甲斐若没有援兵来,十日即可彻底平了骏河。若有援兵更好,多花点力气一并收拾,免得日后再麻烦。”
大军依旧是以今川氏真做前驱,二万人杀向骏府城,并同时围困附近的各个支城。
加藤光泰观察到毗邻海湾的江尻城原本只是商业町市,临时建立的土木工程很不坚固,立即申请用大筒轰击,并让炮舰自水上提供火力支援。
此方案得到同意。
平手汎秀集中十六门大筒加上七艘战舰,总共超过了三十个炮口,咆哮整整一日,射出巨大的弹丸数百,将江尻城打成了一副稀巴烂。然后加藤光泰带人冲锋,破门而入,杀敌一百,俘虏二百,只花了两刻钟拿下。
次日稍晚,二代目平手义光的“少年军”发动夜袭,以声东击西之计调动敌兵,一举烧毁横山城的粮仓,迫使守方开城请降。
事到如今,武田胜赖终于不再犹豫,派人正式递交了请求议和的文书。
但是现在价码变了。
平手汎秀只同意骏府城的将士可以退城保命,回到甲斐,却不肯做出“就此罢兵,以富士山为界”的承诺。
连新条件是啥都不说清楚,而是毫不客气地说“我已经厌倦了漫长的书信传递,下一次请武田大膳亲自来谈!”
摆出的态度,好像是被对方的犹豫所惹怒,要斩尽杀绝一样。
三月下旬,幕府执权细川藤孝被唤到前线来,与朝廷的使者权大纳言西园寺实朝同行。
在骏府城之北面,贱机山的大龙寺中,今川氏真祭拜了祖先和亡父的牌位,并接受了“骏河国守护”的职役,还正式继承了“从四位下治部大辅”的官位。
这两项任命其实在足利义辉时代已经得到大致确认了的,现在只能说是进一步的板上钉钉,但有时候这个板上钉钉的意义十分重大。
当然京都来者特意跑到东海道肯定不至于此目的。
今川家的事情只是附带,主要是来找正主。
朝廷认为,对武田家的连连取胜,证明了平手汎秀确有匡扶天下的实力和野心,值得早日沟通一下,确定真正的志向所在,免得日后尴尬。
今川氏真目睹了细川藤孝和西园寺实朝的态度,决意放下了对德川和平手和往日仇恨,主动提了一个建议:“听闻中纳言中将大人,与远江井伊氏的遗女育有一子,唤作‘梅若丸’。井伊氏与我今川颇有渊源,今犬女恰好年岁正宜,愿与那位‘梅若丸’公子定下秦晋之盟,成通家之好。吾虽有二子,皆不成器,日后嗣位如何传递,恐怕还需要您的照拂。”
如此举动,说明他这么些年没有白颠沛流离,脑子还是长了一点。
这么一招,确实是保住今川氏家名和家业的最佳手段了。
为了对这个“识时务,知进退”的做法表示鼓励,平手汎秀暂时放弃了派遣奉行团入驻,将骏河守护架空的想法。
前前后后这么一折腾,搁置了前线的事。武田胜赖苟延残喘了一会儿,还是不愿意真的亲自过来求和,但也不敢轻易拒绝。
见此平手义光渐渐不耐烦了,私下说“如此首鼠两端,瞻前顾后,武田家恐怕是要被父上好好对付一番了!”
而前田玄以却对他说:“少主稍安勿躁。或许长远来看,正因为如此首鼠两端,瞻前顾后,武田家才能得以存续。只不过当前肯定是要多割些肉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都又生变
随着平手汎秀的东进,带走了大部分的关注度,京都的二条御所,渐渐变得安静起来。
特别是细川藤孝离开之后。
大家都知道,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身体欠安,精神失常,无力处理政事,去拜访他老人家也毫无用处。而继承人又只是个两三岁的幼儿,暂时看来,并不值得提前下功夫结识。
至于什么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幕臣,说得不客气一点,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影响力小,做人谨慎,不足以成为任何人的威胁,完全没法指望他们做点需要背负责任的事情。
不管有什么需要,直接去找足利将军是没用的,必须经过平手中纳言中将的“转达”才可以生效。
这已经成为不得已的共识。
幕府的机构,已经被足利义昭自己失误造成的变故,加上“本能寺三杰”掀起的叛乱所摧毁至几乎殆尽了,平手汎秀甚至不需要像信长那样搞个《殿中御掟》之类的东西来,就能理所当然地接过话语权,一切如同顺水推舟,瓜熟蒂落般。
日渐如此,慢慢二条御所的办公职能开始荒废了。
吃饱了夜草的马儿不一定就跑得最快,但不吃草的马肯定是跑不动的。现在还能在京都上班的,无不是打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一直闲着没事干,半点不觉得空虚,都挺享受安宁时光的。
人各有志,混吃等死妨碍不着别人,也是很好的。
细川藤孝好歹是个讲究人,他离开了之后,御所的防卫一度松懈到跟菜市场差不多的程度,若不是还有一支理论上隶属于平手义光的五百人队伍在京都执行治安任务,多少能起到一点作用,怕不是小蟊贼都能溜进去偷些东西出来卖钱,或者行刺一把。
不过,现在的征夷大将军好像没什么行刺的价值……
指挥着这五百人的,是尾张人铃木秀元。
他是个智术平庸武艺稀疏的武士,唯有四代效忠这一点值得一提,虽然一向甚少立下斩将夺旗之功,却也因阴差阳错的关系屡受提拔,几经沉浮混到了知行千石,官至备大将的位置。
作为一个农兵的曾孙,枪足轻的孙子,披甲足轻的儿子,铃木秀元可谓已经到了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程度。
感念着平手家的大恩大德,他始终还是保有了最低程度的工作热情,不至于懒散到旷工,至少每日的惯例巡逻,是始终不辍的。
……
四月初一这天,铃木秀元依然是在巳时二刻左右,到了二条大街,抬头看了一眼御所大门旁边两个瞌睡连天还略有酒气传来的门卫,皱着眉暗自骂了一阵,正想赶紧快速通过,回去吃午饭——这种一日三餐的风气,可是平手中纳言中将大人亲自带起来的——忽然听到墙内似乎有什么响动。
他不禁起了好奇心,走几步靠近,拍了拍那个相对清醒一点的门卫,指了指门的方向,说:“里面有谁在吗?是有人来拜访公方大人了吗?”
那门卫浑浑噩噩,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面前是谁,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道:“说是旅居京都的北畠、六角二位,受邀来与公方大人叙旧的。”
铃木秀元顿时生出警惕:“受邀?什么受邀?公方大人不是身体欠安吗?”
门卫一脸满不在乎:“好像是吧,这种事您找我没什么用啊,您去问问大熊、上野他们几位大人。”
闻言铃木秀元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气愤还是担心。
有的士兵可能不清楚,但中级以上的武士肯定都知道,北畠、六角这些人与其说是“旅居”,不如说是“幽禁”在京都才对。
怎么能随意自行移动呢?
于是铃木秀元吃午饭的心都没有了,命令两队士兵守住御所门口不让人出入,自己赶紧跑到圆德寺、梅心寺,找到负责“保护”北畠具教、六角义贤的同僚,询问此事。
一问发现不好,果然这两人到御所去会见足利义昭了。
铃木秀元大急:“诸位怎么能这么疏忽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一个同僚却只答:“我等得到的命令,是不可轻易令北畠中纳言父子两人擅自离开京都,但前往御所拜访公方大人,并没有离开京都的范围啊,同时也派了人跟随,所以不必太挂念了。”
另一个人猛地点头表示同意。
听得铃木秀元都有点迷糊不清了。
难道同僚们说的才是正理,自己这是多虑了吗?想来总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到底不对在哪里,确实无法很有底气地去提出质疑。
辗转几番,还是放心不了,又往御所的方向赶去。
这么稍一耽误,过了午时才回来。
一看情况,傻眼了。
留在门口的两队士兵,大约二十三四人,尽数倒在血泊当中!
有的是被刀剑所伤,有的是身中了箭矢。
由于是来巡逻的,所以都没有穿着完整的甲胄,只戴了少量护具,但毕竟手上有刀有枪,怎么就如此轻易被击倒了呢?
幕府的门卫则是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是逃了,还是他们就是凶手?
应该不至于吧,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推开门闯进御所,只见如平常一样安宁静谧,罕有人迹,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走到更里面才找到一个侍女,逮住就问:“发生了何事?公方大人何在?”
那个满脸无知的女子被凶神恶煞的景象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什么……什么事?公方,公方不是……不是在后院休息吗?”
铃木秀元有审问的经验,看出这人确实不知道实情,没有为难,命令调来军队,不顾礼节,围住御所,严厉搜索。一番粗略分辨,只见御所大部分说得出名字的人都能见到,唯有足利义昭没了踪影。
连足利义昭那个三岁的儿子都还在!
真是奇了怪了!
此时只能继续出门,有人眼尖,看出一个腰腹被砍中的士兵并未身亡,只是晕眩,连忙上前急救唤醒。
从那人口中得知,是持刀武士数人,持弓武士数人,与足利义昭一道冲出来,那些武士极其厉害,瞬间团灭了两队卫兵,扬长而去。
铃木秀元一听就明白:北畠具教是学了冢原卜传剑术精髓的一流高手,六角义贤、义治父子则都是顶尖的弓箭达人,确实不是普通士兵能抵挡的。
这该如何是好呢?
只得派人四处寻找蛛丝马迹,看看有什么方向,尽量尝试追击了!
尽管不是铃木秀元的直接责任,但他内心早已觉得与平手家利益与同,休戚相关,却是感到非常的痛苦难受了。
很明显,足利义昭什么“身体欠安,精神失常”属于是装出来的,他与北畠具教、六角义贤早暗中联系好了,要一道逃脱出去!
估计瞧准了今天的机会,想办法聚到一起。按道理做这事应该趁晚上,大概是正在准备,被偶然撞破,方才提前行动。
幸好这偶然撞破了,还有一线挽回机会!
铃木秀元现在作为平手家中留守京都的最高职务人员,决定亲自调查追击,命令属下去东海道前线通报此事。
而理应负责监视北畠、六角的两位低级同僚,被他怒骂一顿,命令关押起来,等候主君回来处置。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大罪臣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落跑公方
暮春四月,艳阳千里。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足利义昭精神失常是装出来的,身体欠安却属实。缠绵病榻久了,如此疾行奔驰,没多久四肢就酸痛不已,胸口亦透不过气来。
但心情却是极为开阔松弛,甚至忍不住要诵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词句来。
左右见他不适,劝说“是否用些‘药物’支持一下。”
足利义昭断然拒绝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他早已知道这“福寿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前故作贪恋沉迷,只为麻痹大贼而已,如今既然有机会遁走,自然应该励精图治,自强不息,岂能受制于外物呢?
曾经听南蛮海商说,摆脱这玩意儿需要极强的意志力,一百个人里面,九十九个是做不到的。
但足利义昭的理解却是——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做不到,说明剩下那一个,是做得到的!
既然世上总有人做得到,凭什么我做不到?
堂堂征夷大将军,就不能是那百分之一的吗?
一念至此,充满了斗志。
北畠具教、具房父子,以及六角义贤、义治父子,被将军大人的情绪所感染,同样是精神抖擞,战意昂然。
尽管还没有真的脱离险境,只是离开了那个名为京都,实则监牢的地方,便足以让人振奋不已了。
当年六角面对织田,北畠面对平手,都是选择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路线。
然而“赖活”了一段时间,又受不了胸口熊熊燃烧的武者之魂,难以接受无权无势,被人圈养的日子,宁愿尝试“好死”一把算了。
正巧这时,足利义昭探过来极其隐秘的橄榄枝,瞬间一拍即合。
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寻找合适的机会,遴选仅剩的忠仆,终于趁着平手汎秀那国贼和细川藤孝那墙头草有所疏忽,一举起事。
虽然被那叫什么“铃木秀元”的狗腿子搅得被迫提前发作,但依然顺利。
北畠具教勤习剑术,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学到了冢原卜传的“一之太刀”,他儿子具房笨拙懒惰不得传承,却也占一个身大力强的优点。六角父子则是弓术“日置流”与马术“大坪流”的正统继业者,皆有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之能。
还有伊势鸟屋尾满荣这等精明强干的武士,与甲贺青木家、黑川家的忍者愿意帮忙。
总而言之,是足有自保之力。
一路之上,时常遇到普通行人,并未刻意避讳,也实在避讳不了。从京都出来的纵横几条街是四通八达,没有任何不为人知的偏鄙密道,你又不会飞天遁地,如何瞒得住人?
数十个手持刀剑弓矢的人一起行走,怎么看,都不是善类。一般人就算认不出实情,恐怕也会当作是一伙无法无天的盗贼去报案。
然而关窍就在于,平手汎秀此人爱惜羽毛,十分虚伪,不肯像信长那样明目张胆地接手御所防务,控制人员出入,把幕府架空。
京都的町民纵然要报案,一时也想不到该找谁的。
事实上大部分人看到这支可疑的队伍,只是紧闭门户,祈求自保而已,没有谁打算去多管闲事。
住在如此敏感的区域,若没有这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精神,大概也活不到现在。
众人轻装简从,除了必要的印信文书,什么也不带,出了御所便急匆匆向洛南,跑了小半个时辰,于大慈寺中取得安排好的马匹,然后转道西走,往山阴方向而去。
路线方案是足利义昭亲自制定的。他充分分析了周边列国的局势,认为京都附近仅有丹波处于深山老林当中,乃是平手汎秀势力所不能及之处。国中赤井、波多野、内藤等家族并不具有足够的实力和眼光逐鹿天下,而是倾向于在接受旧有公仪的前提下保持独立地位,其提供庇护,拒绝平手氏涉入的可能性很高。
离开御所半个时辰之后,算是渐渐跨出了城市的范围。
虽然不像界町那样有明确的壕沟和墙垣作为标志,但京都其实也是隐约边界的。大约就是方圆五到十公里,纵横十几条街构成。室町中期由于政局动荡遭受烧失有所萎缩,这几年近畿形势平定下来又稍微扩展,怎么都还是出不了以皇宫为核心的那个圈子。
超过这个范畴,就渐渐人烟稀少,两侧只见田亩而不见屋敷,显然到了乡间。过了淀川之后,就是山**,路上只剩偶然才能遇见的行商队或旅客了。
足利义昭识得方向,告诉左右说:“如此行进二百町(约22公里),即可到达八木城,届时便可寻求内藤氏的援助,然后再召集赤井、波多野等,聚拢丹波国众为根基,接着传信列国,联合大友、毛利、上杉、武田、北条为伍,必能令平手逆贼惶然不可度日!”
于是快马加鞭,往西赶路。
孰料这番打算并不简单。
刚过西山谷,进入龟冈盆地,竟然被一群山贼拦住去路。
那相貌凶恶的独眼头目咧嘴垂涎道:“看你们衣饰马匹,定然都是有钱人了,这么乱的世道,居然有闲心到处旅游,何不施舍一点给我这穷鬼,均一均贫富可好?”
众人尽皆愕然。
鸟屋尾满荣挺身上前怒斥道:“大胆强盗!可知你面前是什么人?须是寻常得罪不起的!”
山贼头目哈哈大笑到:“当今天下,凭本事各自说话,就算是足利公方,甚至平手中纳言当面,也不妨吃我一刀!”
他这“甚至”两字,言下之意,俨然觉得“足利公方”是不如“平手中纳言”厉害的。
正好让一行人大为恼怒。
六角义贤、六角义治父子二人悄悄弯弓搭箭,忽地射出,疾如流星,两矢并中。
可惜那山贼头目十分命大,一箭扎到脸上避开了大血脉,一箭插入肩窝与心脏差之毫厘,满脸是血,却无性命之忧,大怒着呼唤喽啰们冲杀上来。
北畠具教一马当先,他儿子具房随后跟上,护住侧翼。只见一柄大太刀如游龙惊鸿般舞动飞驰,顷刻连斩三人,吓得群盗仓皇后撤。
山贼头目犹然不死心,吩咐远远用弓箭招呼,对射一阵,却又敌不过六角父子等人,终是只能逃窜了。
然而一行“贵人”们也不免大费心神,受了轻伤,被迫原地休息一阵。
尤其足利义昭小腿被箭矢所伤。
他一贯是娇生惯养惧怕刀剑的,这两年身子又被毁得厉害,当即便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起来,却不似往日脓包,而是咬牙切齿一声不吭,静待包扎好了,努力坚持起身,继续翻身上马。
再上路,时间便耽搁了不少。又过了两三个时辰之后,日薄西山天色将晚,总算目力能够看到目标所在,心知不远了。
却忽然见身后马蹄声滚滚而来,转首见烟尘大起,平手家的家纹军旗迎风招摇,百十名骑兵袭来!
当头一个平平无奇地武将,高声叫道:“大胆北畠、六角二贼,胆敢劫持公方大人出京,该当何罪!还不束手就擒!”
眼见危机,众人失措,唯征夷大将军本人从容打马归来,认出了来者,竭力提高嗓门回应:“阁下乃是平手家的忠臣铃木秀元吗?请回复贵家家主,我足利义昭今日携北畠、六角二位西行下向,并无任何人胁迫!须知天下仅有一个平手中纳言,其他人哪有那个本事?”
铃木秀元策马靠近,见了真身,不敢冲撞,慌忙下拜施礼,听出对方话中讥讽,却一时最笨想不起如何辩驳,只能无奈呼道:“岂有此理?请公方大人三思,三思啊!我们平手家是绝无……绝无……”
“绝无”后面该加什么,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怎么感觉,不管怎么说,都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呢?
足利义昭也不废话,慨然道:“总而言之,若是有胆子取我首级,便请来战!若是无胆,就请回吧!”
此话一出,铃木秀元吓得大汗淋漓,伏拜在地不敢起身,更别提什么“取下征夷大将军首级”的事情了。
身后百骑,本已剑拔弩张,只待一战,然而见到将领如此,如何能轻动呢?
底层兵丁只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并不清楚有什么政治后果,甚至连朝廷、皇室、公卿、幕府、管领这几个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大概也是搞不清楚的。
铃木秀元以前本属此行列,但现在身为千石武士,渐渐懂了“义理”,明白若对将军动手,将会给平手家带来很不利的恶劣影响。将来主公说不定就为了给大众一个交代,把实际动手的人当作牺牲品砍头了。
四代深受大恩,由贫农至备大将,献个人头本也没什么,但万一惹下的麻烦连自己的人头都无法弥补该怎么办?
这么一犹豫,足利义昭趁机拔马便走,往八木城而去。
旋即,那个方向也出现千百人的队伍了,士兵齐声呼喊着:“丹波内藤氏,恭迎公方大人驾临!誓保公方大人周全!”
看来人家地头蛇反应虽然慢了点,毕竟不是小聋瞎。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个建议
京都之事传至前线时,正与武田家达成暂时协议,允许高坂昌信等人退出骏府城,以交往守方士兵的性命。但双方并未有进一步的更多共识。
收到消息,平手汎秀毫无惊异情绪,也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很自然而然地公布了出去,不去理会众人的反应,从容宣布要返回京都处理此事。
当天不知道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地在本阵大帐里转悠着不敢走,是被强行赶出门的。
从军的荒木村重、三云成持、十河存保、筒井顺庆等人,都第一时间表忠心,生怕遭到怀疑。平手汎秀谈笑风生,举重若轻,一一安抚住情绪。
然而次日醒来,发现军中并未发生任何想象中的骚动。
而且德川家康和织田信忠立即派人致意,明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依然信任与支持“中纳言中将大人”,并声称处理好内务就会来到京都亲自展示立场。
紧接着,挥师西归,至长岛附近,见到了长宗我部元亲、京极高吉、武田元明遣来的家臣,也都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自承清白,推说无辜。
河田长亲也与本多忠胜、岛清兴联名写信,说北陆状态尚好,上杉军尽管来攻,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再走到南近江的时候,朝廷的使者来了,京都宗派的僧侣来了,茶人、商屋的代表也来了,界町商人,石山一向宗、高野山根来寺,熊野三山……均强调说“希望平手中纳言大人维护天下安宁”。
总而言之,形势一片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众家臣摩拳擦掌如临大敌了半天,忽然发现,走了个公方大人,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近畿的一切情况,依然都在掌握之中,敢于借机生事的,一个都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要说“各方都对我们平手家心服口服,敬畏有加,不敢违背”,这肯定是鬼话,连自己都骗不过的。
诸位奉行和部将们,私下讨论商量的结果,觉得肯定是因为没有带头人,所以反对势力都暂时藏起了尾巴,假装恭顺,一旦时机不对还是要一个一个跳出来的。
就像当年三好长庆刚刚死的时候,理论上三好义继还是在家臣的辅佐支持下站稳了一段时间的脚跟。直到弑杀了足利义辉引起“公愤”,后面自己又爆出动乱,四国派,三人众派和松永派争执不休,元气在内纷中消耗殆尽,才终于被织田信长一网打尽。
现在多半也是类似的情况,所以我们提前把不安定因素找出来消灭掉——许多家臣是这么想的,但不太敢直接到主公面前发言,只能找本多正信、前田玄以这些侧近、佑笔试探套话。
可是本多、前田那是何等人精?没有得到具体命令,怎么会透露半个字?
所有人终究还是一个很懵的状态。
明明已经做好殊死的准备,要与潜在的敌人决一雌雄了,结果并没有半只鸟飞出来挑战,心里真是空荡荡不好受哇。
到了京都,铃木秀元痛哭流涕着伏跪迎接,诉说着自己的悔恨之意,但平手汎秀冷静听完整个过程,微笑着说了一句“你做的不错”,就没有继续计较了。
这时得到消息,丹波国的赤井、波多野、内藤这三家相对较强的势力,可能是看到平手家的不断扩张,产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情绪,为了保住土皇帝的独立地位,聚集于八木城表达了对足利义昭的忠诚,并且以幕府名义发信给了列国大名寻求同盟。
当然也不能说是小事,但是……
堂堂一个征夷大将军跑路就这点分量的吗?
上杉、武田、大友本来就都与平手家出于敌对状态了,毛利、宇喜多、浅井也不能说是什么交心的朋友,你就算说动这些大名组成巨大的包围网,好像比起现在也没多大的改变了。
况且各势力有着复杂的历史纠葛,哪有那么容易合作的?
武田胜赖尝试调解上杉和北条,一年下来都没啥成果的。
短期内你就算是有足利义昭的名分在手,号召力恐怕也是有限,未必能得到什么热烈反应。
从过于谨慎,到过于乐观,平手的家臣们可能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完成心理转变。
原来,丢了征夷大将军这张牌,近畿还是没人敢反抗我们,而且四周的大名也丝毫没有积极勤王的动向。
虽然不明白具体是为什么,总之牛逼就对了!
如此前提之下,四月一十四日,平手汎秀终于率着数万大军,以正四位上,权中纳言,左近卫中将的身份,回到京都。
朝廷、宗教、商贾等等各方面的势力早已等得心焦。
前面是派使者询问,一直没有得到确切地回答。
今天可以当面开口了:“权大纳言(足利义昭)西行,足利氏离京,幕府空无一人,公仪再次虚悬,如之奈何?”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想法。
当着各方面的要人,平手汎秀终于没有再推托,光明正大地以反问语气说出了真实的想法:“请问诸位,何谓足利氏?何谓幕府?何谓公仪?”
众人愕然不知所措,莫名其妙。
沉默稍许,无人应答。
稍待片刻平手汎秀才又稍微具体解释了一下:“权大纳言大人,他一人便等若是足利氏吗?足利氏一家,便等于是幕府吗?室町幕府,便等若是公仪吗?”
说到这有些机灵人渐渐听懂了。
但正因为听懂,才不敢应答。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平手汎秀本也没有打算听到答案,又等了一会儿,自己回答到:“其一,权大纳言一人,并不等于足利氏。虽然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执意西去,但尚有嗣君在洛。其二,足利氏并不等于幕府。自古担任征夷大将军的,先是源氏嫡系,后又有藤原氏和皇族,传到足利,不过百五十年,若无三管四职,奉公众,御相伴众的忠心辅佐,仅仅一家一姓何以平天下?其三,幕府并不等同于公仪。是朝廷,是皇室,是诸位公卿官员,大德高僧,诸位有德之人给予了信任,才令幕府代天行公仪之事。”
这个话,说起来句句耸人听闻,仔细一想又好像挺具备道理的。
尤其是第三点,指出幕府是与京都诸多势力“共天下”,这个让大家耳朵实在不能更舒服了!
想想足利义昭那个混账东西,明明是靠织田、平手的支持,才得到维持在京都的地位。结果一站稳脚跟,立即就开始胡搞乱搞,弄什么“集权化,一元化”,把风气一下子带乱了。
哪里像平手中纳言大人这么深明事理?
在场诸人不禁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微笑。
接着,当着各位“大人物”的面,平手汎秀提出三点建议,请朝廷“参详”。
第一条,足利义昭以前这段时间对山城国的处理需要被否定,各位公家和寺社的领地应该被归还,而不该继续由幕府控制。
第二条,虽然足利义昭“执意西行”,但他身上挂着“正三位权大纳言”的官职也不好轻易剥夺,那么就很尴尬。如果能有其他人作为武家领袖,得到与之等同甚至超出的官位,才是合理的。
第三条,当年从“永禄”改成“元龟”是足利义昭全力推动的,现在他既然放弃京都出走了,那是不是可以考虑下一次改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