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友邦惊诧
足利义昭的逃跑,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似乎未对近畿情况造成太大的变化。没有一个人受到他的鼓舞而起兵,反而都觉得他给大家添了麻烦。
至少表面上如此。
只有丹波这个穷山恶水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一些国人领主叫嚣着“勤王上洛”,明显成不了气候。
乍一看出于意料,仔细想想又在清理之中。
室町幕府所剩无几的威严,毫不客气说是足利义昭与织田信长共同毁掉的,他如今的“西向”消耗了公众的最后一点好感。
特别是平手汎秀宣布要把山城国的土地,“合法归还”给皇室、公家、寺社之后,对比就太明显了!
另外对于自己留在京都的那个三岁儿子,足利义昭一口咬定“本是低贱所生,不足继承家名,老贼指鹿为马,硬说那农女是公卿遗落,可笑至极!”
这个话硬着头皮说出来,其实让人觉得更可笑的是他自己。
一言蔽之,人望尽失。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一人。
考虑到最近两代征夷大将军的命运,真可谓殊途同归。
坚持旧有路线,以传统方式执政的足利义辉,始终无法切实掌握钱粮兵权,只能依靠腐朽的奉公众,组建不出一直足以对抗三好家的军队来。反之,试图加强集权,推进一元化,理清内部秩序的足利义昭,步子迈得太大,失去了幕臣的信任又没能成功笼络住柴田、木下、明智等新秀,最终自取其辱。
守业更比创业难,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武家门第,没有那么高不可攀的出身,以足利义昭的智慧与野望,说不定会成为名列青史的奉行官或外交僧。他老哥足利义辉,则或许,将作为不逊于上泉信纲、冢原卜传的剑豪而被人铭记。
然而,世上并不存在“如果”。
既然坐到这个位置就没法后退,只能继续前进。
近畿周边的豪杰不愿对抗平手家——至少是暂时不愿对抗平手家,那怎么办?当然是要继续寻找更远一点点的潜在对象了!
东边的上杉谦信,武田胜赖,北条氏政;西边的毛利辉元,宇喜多直家,浅井长政。
乃至于九州的岛津义久,大友宗麟,龙造寺隆信;东北的伊达辉宗,安东爱季,南部晴政。
甭管离着多远,是不是鞭长莫及,反正不花钱,都写一遍信再说,死马当活马医了!
你还别说,有时候越是远离京都,表态反而越快!
因为西国和关东的大名们,是利益相关者,是“我真的有两头牛”,需要好好考虑到底站哪一边。而九州、东北的势力会觉得一时扯不上关系,空口白话喊一喊能换来任何东西都是赚到,换不回来也无所谓。
最先表态的诸侯,十分出乎意料,居然是丰后守护大友宗麟。
他这几年日子过得惨淡至极,北面有毛利、龙造寺、秋月这些旧敌,南边又有新秀岛津,加上长宗我部元亲这个非要来掺和的四国人。
本来就由于大友宗麟执着切支丹,儿子义统脑袋又比较糊涂,势力已经在衰退期间。还被围殴,实在受不了哇。
今年年初于耳川地区惨败于岛津、长宗我部联军之后,大友宗麟也是被逼到没办法,惶惶不可终日了。得知足利义昭跑路之事,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一个歪招来!他赶紧派了重臣一万田镇实,带厚金,走水路,四月下旬就到和泉,大礼拜望,呼平手汎秀为“上样,真正的武家领袖”,说足利义昭是“德不配位,虚假的武家领袖”。
如此企图救命。
当时家主和二代目皆不在岸和田城了,浅野长吉接待了使者,并且让犬御前出面见了一下,两天后才到京都。
见了面,一万田镇实更是无比谄媚巴结,以陪臣身份自居。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积极这么高,真让人不好意思再打骂。
于是传令给“南海守护代”长宗我部元亲,命令居中调和,结束九州战争。
这一“调和”,岛津义久不乐意了,他倒也干脆,完全不讨价还价,径直寄来一张割断的席子,附带说“终究足利大将军才是武家正统,今日不得不与平手中纳言大人刀剑相向!”
正是萨摩人的性情。
龙造寺隆信、秋月种实随即也表示类似的立场。
他们已经看到面前的大友氏成了一块肥肉,忍不住不去咬,为此可以无视千里之外的长远风险。
九州这就很有意思了,打还是原来那么打,只是名号完全逆转。
东北的情况则完全不一样。
基本上所有人都是两面派。
既不否认足利义昭的地位,也派人来交好平手汎秀,不要钱的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说。伊达和最上,安东和南部,明明正在打仗来着,但各家的使者却可以和睦相处,并不彼此攻击,也没怎么指望中枢给出名分优势。
说明他们那个地方的争霸形式,肯定独居特点。
由于对北九州大友领地的觊觎,毛利辉元犹豫了很长时间。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两个叔叔,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意见不太统一的缘故。
稍后,被播磨、东美作、但马等地国人推戴的浅井长政经过一番抉择,做出“奉迎正统将军,讨伐平手国贼”的表态。
而具有备前、西美作、因幡的宇喜多直家却在同时联络了平手汎秀致意友好,声称“如今天下战国之世,比起虚名不如重视实力。”
后世考证这可能是关西地区第一次有人用到“战国”这个词,表现出与近畿、关东在思想观念上有所差别。
据说宇喜多和浅井携手对抗毛利的联盟早就裂痕重重,如今不过是公开翻脸而已。
以上因素,让毛利辉元觉得不能接受扩展方向被堵死的局面,终于发挥了一次难得的魄力,宣布继续效忠幕府,还进一步派人去八木城,提出建议:“丹波距离国贼的巢穴太近,军势又恐不足自保,公方大人不妨到安艺小住。”
这不仅是要站队,还打算当队长了!
另一个想当队长的是越后上杉谦信,他毫无疑问是坚定反平手派系了,马上就拉出军队进攻北陆,做出上洛势态。
可惜连能登的岛清兴、越中的本多忠胜都搞不定。
“越后之龙”的真实力量和外交状况其实是比较糟糕的,名气叫得很响而已,内里远远比不上毛利家了。
态度最独特的是北条氏政,他一方面刚刚从幕府拿到“关东管领”的名号,万万不愿意搞丢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跟平手家结下的友好关系,不应该这么轻易放弃,于是异想天开,提出“鄙人愿意为公方大人和中纳言大人的误会居中调解。”
也不知谁给的勇气,让他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脸。
板部冈江雪斋作为一个打工仔,自然无法拒绝老板的命令,没辙,硬着头皮到京都,结果根本没得到正主接见。前田玄以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北条家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提出调解方案呢?”就令其赧颜汗下,无法作答。
总而言之,天下群雄的反应,可以用一句“友邦惊诧”来形容。
不一定造成多大实际影响,不过非常的热闹。
而这其中,最让人惊诧的成员,必定属于甲斐武田胜赖无疑。
他居然按照一个月前的议和标准,真的亲自来到京都了!
这令平手汎秀也完全没想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凶犯自首
“瞧您这架势,莫非这次从京都运货回来,又赚了大钱?”
“呵呵呵,不是钱的问题……你听说了吗?听说了吗?最近的大事!特别大的大事!”
“如果是将军出逃的话那已经不算新闻了吧,我说您是不是反应有点慢啊,十几二十天了都……”
“没错啊,公方大人确实是撂挑子走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哪里想不通……但是平手中纳言还在呢!”
“所以我算是明白,幕府有没有其实不要紧,天下乱不乱,根本还是在于平手中纳言说了算。”
“哼,过些日子,大概就不只是中纳言咯!”
“这却在情理之中了。”
“确实水到渠成。我估计年内就要迁权大纳言。”
“眼光太浅了吧也,内大臣不在话下。”
“依我看……”
“喂喂!别打岔,我要说的,当然不是这事啦!我是想告诉你们,甲斐武田家的家主亲自上洛,给平手中纳言大人磕头行礼了!”
“噢?咿呀!这倒还算新鲜了!来来,这杯酒您慢慢品尝。”
“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先想一想啊,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嗯,这酒水倒是不错,只是略微有点烈了一点点吧,光喝的话……”
“老板加两个下酒小菜,要腌鱼!算我的!”
“多谢多谢,我想起来了,武田大膳到达京都是五月初二,那时我正好碰到呢!”
“五月初二啊,算起来不是有十来天了吗?我们怎么一点消息没有?”
“毕竟四国岛上,唉,还是偏远啊。”
“咱们投身在这鸟地方,有什么办法?下辈子记住好好选。”
“诶诶,别打岔啊,让这位大哥继续,武田大膳到了京都,后面怎么样?”
“后面?后面自然是平手中纳言隆重接待了。我看那武田家的甲信二国,算是能保得住啦!”
“可有明文出示?”
“这倒没有。只是平手中纳言似乎很友好,应该不会刻意为难。”
“说是保住甲信二国。可现在连幕府都没有,谁给他确认守护之职呢?”
“这您就说差了,难道非得有幕府,才能委派各地守护?”
“难道不是?”
“哈哈,那就不得不,转述平手中纳言大人的一席话啦!”
“吹什么大牛?平手中纳言大人,那是什么贵人?他老人家说话,你小子是哪根葱,凭什么有资格旁听?”
“我……我也是听人转述的,不行?”
“转述?呵呵,说白了就是坊间传言,道听途说嘛……”
“切——不听算了。我费口舌干什么?不如专心喝酒。”
“别别别,那人是个混球杠精,你不用理会啊!我们很好奇啊,您刚才说要转述平手中纳言大人一席话呢?是什么?”
“……行吧,事先说好,这番话是当着一大堆公卿、僧侣、商贾、艺匠们说的,到了京都便可以求证,却不是我胡说八道!”
“呵呵,此地无银……”
“他么的你这魂淡闭嘴别捣乱!大哥您继续说,继续说!”
“……瞧瞧搅得大家兴致都没了。好吧好吧,说完了事,不枉你们请我喝酒的情分!当时呢,平手中纳言大人是这么说的——其一,权大纳言一人不等于足利氏,至少尚有嗣君在洛。其二,足利氏不等于幕府。自古担任征夷大将军的,除了源氏武士还有藤原氏和皇族,传到足利不过百年,若无三管四职等辅佐,一家一姓算什么?其三,幕府并不等同于公仪。是朝廷公卿还有诸位有德之人给予了信任,才令幕府代行。”
“噢噢……”
“嗯嗯嗯……”
“你们在‘噢噢’‘嗯嗯’地干什么呢?难道听懂了?”
“没有完全听懂,不过可以肯定,是真的从京都听来的消息,不是这家伙瞎编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废话,这种话一般人编得出来吗?听上去好像明白意思,仔细想一想又不太明白意思,再多体会一下似乎明白了更多的意思……真是高明!包含哲理!”
“确实,你说得对。”
“有道理啊……”
“果然是平手中纳言的金玉良言吗?”
这是四国岛上,室户滩地方的一间酒馆。
附近缺乏良田和淡水灌溉,本来只有几个小渔村,可谓人烟罕至的穷乡僻壤。直到五年前平手家旗下三大御商沿着濑户内海大肆扩展,在此修建了一所港口和大量仓库,才渐渐激活了经济的发展。
如今已有数十上百户人口搬迁过来定居,有的开了车马行,有的做拉纤搬运,有的是从事土木的职人。
更有人经营酒屋宿场为来往客户提供服务的。
海边最受欢迎的一家店面,叫做“大鱼屋”,老板如同招牌所写的那样十分好客大方,广受粗汉们的欢迎。其加工海产食物的高明手法,在远近小有名气,偶尔甚至会引得外地人专门过来体验。
每天晚上,天南地北来的人们就会聚在一起,互相打听各地的事,以作为消遣取乐。
特别是京都那些跟政治相关的事。虽然跟大家都没有关系,聊起来却格外有兴致。
……
真是的,吵什么吵!
本以为到这来住一段时间能避开所有想避开的事,没想到还是逃不掉!
木下秀长坐在包厢里听得恼火,本来亲自出去骂两句,呵令外面的无聊人士安静一点的。
以他华服剃发,佩剑及屡,身后还带着仆役保镖的作派,吓住这些没见识的布衣闲汉,应该不难。
但刚起身,目力透过隔板上方,扫了一圈,忽然心生怜悯,怒气消散。
其实那些都是辛辛苦苦讨生活的人而已。走南闯北见识稍微多一些,但手头是一样的艰难拮据。
真分辨起来,哪一个脸不是饱经风霜,哪一个衣饰不是破旧素净的呢?他们对贵人们的事情如此津津乐道,只不过是为了稍微消遣一下,缓解日常的辛劳罢了。
当年木下秀长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行列的人。在清州的街町里帮商家做事,时常能遇上有钱有权的老爷们,听到一些八卦消息,时而不免以为自己的阶级也上升了。回家见到漏雨的茅草房子和饥肠辘辘的老母,复又清醒过来。每天在如此两种世界交替遭受精神上的折磨。
所以格外能有共情。
罢了,就让他们讨论吧!
我现在这个状态,又有什么闲心去管人家呢?
木下秀长索性给自己又灌了几瓶酒。
一醉解千愁。
他的愁当然不可能只来自外面无知群众的议论声,那充其量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引子罢了。
曾经平手家的当红家臣,忽然跑到这种地方来看海,自然是有内在原因。
也不复杂,就是因为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木下秀吉。
那个被信长提拔起来的亲信,一度假意为足利义昭效力,后来作为核心成员参与了“大相国寺之变”,兵败后下落不明,至今仍在潜逃的木下秀吉。
虽然平手汎秀亲口说,不会因此产生怀疑,也严厉禁止其他家臣在这方面借题发挥,依然委以重任。但木下秀长自己,过不了心里的门槛,既对主君有所愧疚,又对兄长不能不牵挂,于是精神煎熬度日如年,终究是忍不住称病告假,隐姓埋名,跑到四国岛上偏远之地来散心。
这个无理的私人要求依然得到了许可。
原本木下秀长租了个宅院,看海看了好几个月,心情稍有好转。谁料今天偶然去馆子里吃点东西,被酒客们的议论又勾起了思绪,一下子沉重起来。
不知为何听说外面说京都的事,听得心里难过,却又忍不住想听更多。
复杂的感受只有不断灌酒能缓解。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到深夜,外面酒客们渐渐散了,木下秀长也喝得差不多快倒下了,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包间门口,迤迤然走了进来。
两个随行的家臣立即警惕起来,手按刀柄起身护卫。
然而昏暗的灯光当中,那不速之客摘掉斗笠,露出相貌。
家臣们顿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木下秀长的醉意也瞬间消失大半:“你!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第十八章 方兴未艾
伴随着平手汎秀同宇喜多直家的会面,关西地区的局势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动。
许多国人众求助于后者的疏通,得到了领地安堵的待遇。但也有不少被打上种种罪名而遭到大军的讨伐。
最开始是靠近濑户内海的小寺家被认为是浅井长政的帮凶和心腹,他们得知消息提前放弃城池向西边跑掉了,但旗下的江田、小河两大家臣不愿离开故土,毅然拿起刀剑抵抗,而被扫灭。
同时还有播磨、但马边缘的在田氏,因为在“王师”来到之后仍抓紧时间侵吞寺产扩大势力,施以了“削去八成领土”的严厉处罚。旋即彼等无法接受,坚持不退,亦受攻击,城破后不知去向了。
枝吉城主明石家则是由于其怀念黑田孝高,怒斥荒木村重,连带非议平手大纳言的行为被举报,遭到质询和斥责。其家主性情很是刚烈,认为这是重大侮辱,自刃以示宁死不屈,族党随即亡散。
一系列事件中,宇喜多直家的存在感非常强烈,这令人大跌眼镜。
几乎所有的指控和处罚,平手汎秀都会先向他征询意见,但宇喜多直家并没有按照事先的承诺,尽力提供援护辩词,反而时常哑然不语等同默认,或者点头做出肯定答复,甚至偶尔添油加醋激化矛盾。
于是他帮忙拉住了很大一部分的仇恨。
毕竟平手大纳言远道而来,听到什么攻讦之词构陷之语,一时无法分辨真伪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宇喜多直家本来讲好要站出来做好人,到头没兑现就显得非常的没品了。
这大概是尚未大规模串联起来反抗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能在平手大纳言身边说得上话的,是三木城的别所长治,他竭力为关系好的亲戚朋友辩解,差不多有稍高于一半的成功率,救下了好几家的国人众。
尤其是特别给了面子,允许他的亲家,丹波波多野氏降伏报命。
此事令别所长治自我感受比较受到重视和信任,在维护人心安宁上面切实出了一把力。
这大概也是尚未大规模串联起来反抗的原因之一。
大致清理一遍后,平手汎秀重申,承认宇喜多直家对备前、美作,别所长治对东播磨的占有。
仍存在大量土豪地侍的西播磨,则六成交给前者,四成交给后者代管。
但生野银山所在的但马一国,以及目前实际还在毛利家手里的因幡,要收为直辖,国中势力超过一定程度的家族全部要求移居到小寺、在田、明石等族空出来的地盘上,成为宇喜多或者别所家的“与力”。
如果播磨不够安置就迁到近江、大和、河内。
这简直像是刻意地想要逼反一般。
但马和因幡的权力结构,一直处于比较复杂的状态。周边的强大势力,如浅井长政、吉川元春、宇喜多直家乃至别所长治、赤井直正都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而往日守护山名家,也多收留存了少量的人脉与威望。
乱作一团的情况下国人豪族们取得了相当高度的自治权限,可以随时顺着风向成为墙头草两面摇摆。
现在平手汎秀提出要求是,大规模检地,确定各家族的大小后,统一移居,这个倒也不能说是非常苛刻的条件,但跟以前的好日子一比,就完全让人无法接受。
于是,但马的八木氏、恒屋氏、太田垣氏三家地头蛇行动起来,半裹挟半拉拢地联合了所有豪族地侍,掀起反抗平手的旗帜,并且向唯一可指望的毛利家求助。
而因幡的中村、森下两家,本就跟吉川元春暗通款曲,颇有默契,此时更是公然战队,请吉川山阴兵团进去鸟取城协助防守了。
仅存在理论上权力的山名家也站在了平手的对立面。他们原以为可以像近江京极、若狭武田那样保留守护地位和一定的领土,得知但马、因幡两国要被收为直辖后可以说是十分失望震怒的。
站在第三方客观来看倒是很好理解。
武田元明的若狭和京极高吉的北近江,都是不算富裕的小块领地罢了。
而山名家辖区之内,因幡国是关西地区难得的沿海平原,农商业都相对发达,但马更是存在生野银山这块宝地。
更重要的是,山名家大概是自诩高门贵胄,并未主动向平手谄媚称臣。而且他们也拿不出像京极龙子这样的诚意来啊!
面对但马、因幡的反抗,平手汎秀的反应很简单,继续进攻就是了。
虽然围剿浅井长政的那场合战还算挺激烈的,但整个讨伐播磨的过程也就这一战值得一提,全军依然有九成左右的士兵属于完整战力,就此罢手简直太可惜了。
同时正好也呼应一下伯耆的尼子复兴军。
山中幸盛每半个月传回来的信函里展露出来的情绪很健康,声称取得了几次不小的胜利,认为凭借山地与毛利大军周旋不成问题。
不过平手汎秀根据自己的情报以及上辈子的历史经验推断,这绝对属于过分乐观。如果没有援军的话,小小的尼子复兴军迟早是个悲剧故事。
毛利辉元比起他祖父来说或许差了很远,但依然是个合格线以上雄主,至少以众凌寡的事还是做得来的。他这一两个月没有执着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急于决战,而是从几个方向布置了天罗地网,只等待一齐进击,互为援助的机会。
现在山中幸盛感觉不错,大概只是因为布置尚未完成。
一旦毛利家铺开阵势进攻,数量的优势就得以最大幅度发挥,山中幸盛再怎么武勇也必然捉襟见肘。
不管从利益还是感情的角度讲,都不太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
所以正宜动兵。
这期间平手义光带来了小小的惊喜。
他在攻打丹波山地的八上城受挫之后,重点移动到丹后,花费两个月时间,以火器和兵数的优势,攻下了建部山城。
城主一色义道由于素来倒行逆施,声名十分狼藉,出逃之后竟无一个家臣愿意相随,惨遭路过农民的“落武者狩”,堂堂名门脑袋只换了十贯赏金。
其子一色义定倒还有些人望与手段,领导了一批遗臣转进弓木城,一边做好最后的抗争准备,一边提出了降伏。
由于他还保留了一些实力,平日的作风也还算靠谱,得到了“保留四成土地”的条件。
于是,丹后一国顺利解决,丹波的国人联军彻底成了瓮中之鳖。正巧别所长治为波多野氏求情,双方展开接触。波多野秀治接受了“进行诈降行为的当事人切腹,举族迁居他国,五万石安堵”的安排,随后没有主心骨的赤井家压力骤增,也在半个月后,同意类似条件。
其他小家族随即彻底失去战意。
波多野等于缩水一半,而赤井家失去了三分之二,倘若迁居过程顺利,应当不会再造成障碍。
事情至此的话,平手义光已经可以被称作丹波、丹后的平定者了。
同时,武田胜赖主持对北条家的外交攻略亦取得进展。
常陆的佐竹,下野的宇都宫等人初步口头上同意奉迎平手,共同限制北条。而安房那边,已经气若游丝病入膏肓的里见义弘,得知外援存在后,重燃了最后一丝斗志,决定放弃妥协计划,要跟家中的“亲北条派”斗个痛快。
他否认了自己的庶出弟弟,亦即北条氏政之妹婿里见义赖的继承权,坚持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年近五岁的“梅王丸”才是正统世嗣,并且任命一向敌视北条家的正木宪时为笔头家老。
做完这两件事他基本就奄奄一息卧床等闭眼了,没办法再理事。然而这两件事从义理上讲是非常合乎规则的,又有了平手家于千里之外送来的强力背书,就给北条氏政添了个极大的麻烦。
北条家不能再玩一边和稀泥一边闷声发大财的把戏了,必须拿出表态来。
而武田胜赖和德川家康显然期盼已久了。
……
当然也不是所有战线都取得令人开心的进展。
北陆河田长亲谋划的反击就以失败收场。
他一路扫清了能登、越中的大批据点,令许多敌人仓皇逃亡越后,而上杉家毫无反应,这让所有人都相信“越后之龙病重”是真事。
可就在平手军围攻富山城一月,稍微显露疲惫携带之色时,上杉谦信忽然出动,两日疾行,神兵天降。
这家伙可能也确实得病了,并没有带领旗本冲锋在前,但北陆地区的许多协从军一看到毗沙门天的旗帜忽然出现就阵脚大乱,以致引发脆败。
多个月来在能登、越中的进展全部失去,还倒赔上不少,幸好本多忠胜、岛清兴两人中流砥柱,还能勉强站住。
河田长亲除了传回战报之外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只有“鄙人无能”四个字,墨迹非常淡,让平手汎秀极为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考虑到身体情况,如果这个时候撤职调回来休养,可能就再无返回前线的机会,那对于一个壮心热血的武士而言,绝对不是令人满意的归宿。
思索再三,平手汎秀亦只回了“令尔再战”四个字。
长宗我部元亲在九州,倒是抓住一次机会,打败了岛津家家老新纳忠元率领的一只别动队,几乎可以说是打破了“岛津家不可战胜”的神话。
但胜利并没有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岛津义久的主力趁机出现在了肥后国,迫降了原本倾向于大友家的相良义阳,让实力平衡进一步倾斜。
各条战线之上,有的顺利,有的受挫,局面都不尽相同。
因此大大影响了平手汎秀处理关西问题的效率。即便是每半个月才联系一次,前后也要花费近半的时间精力才能考虑周全。这还是本多正信、前田玄以、细川藤孝等人帮忙分担的情况下。
原本计划对但马国人众的分化离间没有及时得到实施,毛利家抢先一步派出使者完成了整合,豪族们联名写下誓纸,一时半会态度肯定不会松动了。
这一度让平手汎秀感到难受。
称不上沮丧,但很不适应。
理智上讲,天下人就应该依靠资源数量的优势进行堂皇正攻。但感情上,总难免为了自己精妙的调略手段失去用武之地而遗憾。
第十九章 一发动全身
“看来此隅山城马上就可以拿下来了。”
平手汎秀看着远处的光景,做出如此论断,然后把千里筒交给了身边的儿子。
义光接过,随口答了一句:“是。竹田城落,大约,亦只在旦夕之间吧?或许二三天即有消息也未可知。”
而后再举起来看。
闻言平手汎秀暗地蹙眉摇头,接着不漏声色,状似无意地笑道:“你这话,作为天下人的嗣子,语气未免也太弱了吧!何必用那么多不确定的字词?”
“……您教训的是啊。”义光埋下头去,片刻复又抬首问到:“然而——倘若事情确实尚不清晰,该如何避免软弱的语气呢?”
平手汎秀一愣,略加思索,回道:“那唯一可做的,就是尽量少说少错,喜怒不形于色。如此便足以应付大部分问题。只是需要分辨场合,假设是不得不当机立决的关键时刻则不可行。”
“……明白了。”义光稍作迟疑之后如此躬身作答。
平手汎秀疑道:“现在并无外人,有话不妨直言,何必作此嗫嚅?”
“呃……”义光脸上飘过一丝窘迫颜色,不得已开口说到:“其实,我想说的是——已经具有轻易分辨事情巨细缓急眼力的人,大概就不需要为如何遣词造句而发愁了吧?所以,父亲大人您刚才的说法,实在是……”
“……”平手汎秀咋舌苦笑,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这为君处政,御将治民的道理,确实一两句话讲不明白,我刚才企图一言蔽之,却是过于急切了。”
“……孩儿惶恐……”
“义理为先,不避上下。”
“……呃……”
尴尬了一会儿,义光忽然打趣道:“我倒是为此联想起一件逸事来。说是中务殿……也就是庆次兄的儿子习武时问他,以一敌三该怎么办?父亲您猜庆次兄的回答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虽然隐约明白含义倾向,但无头无尾汎秀也猜不出,只觉得略微好奇。
义光笑着补充:“当时庆次兄说——先趁敌立足未稳,施加全力猛击,打倒一个;然后利用空间周旋一番,使余二者不可兼顾,伺机再打倒一个;接着便只需要凭借真本事打倒最后一个,即可圆满收工。”
“哈哈!”平手汎秀哑然失笑:“他倒确实有这本事,寻常人哪有这般勇力?这就如我以前同你讲的小马过河……”
“父亲说的是。”这下子义光也渐渐轻松起来了。
平手汎秀一边搭着话调笑着,一边暗地推测了儿子刚才失神的原因。
明明背负了“平定丹波、丹后二国”的功业在身,被朝野内外吹捧为“后继有人”的了。怎么忽然心事重重?
思来想去,大概在于,胜利来得太过于平庸了。
以至于,没有培养起孩子的自信心,反而让他产生杞人忧天的无谓念头。
这娃就总是想太多了,千回百转的心思连当爹的现在都没法彻底掌握。
……
天正二年(1577)六月起,平手大军开始关西作战,然后一连好久都没有停歇。
擒杀浅井,平定播磨,招抚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同时二代目降一色、波多野、赤井,得丹波、丹后。复归并一处,再攻但马,兵围竹田、此隅山二城。
两处都采取了非常简单粗暴的战术。
布下十面埋伏,断绝内外交通,大筒连日轰击,弓箭铁炮齐射,消磨守军士气和有生力量之后,再从军中选出武力过人的披甲者组成一番枪,强行突入。
用时不到三个月,先克此隅山城,讨灭恒屋、太田垣,再下竹田城,扫平八木氏。几乎可以说将但马收归旗下。
新占领的土地,日后自然还有治安战要忙,但封建领主能组织起来的游击武装是很有限的,一般情况下,不足为患。
平手义光对此感慨道:“但马虽有银山,看来并不为国人地侍所用,其器械甲胄皆欠,勇力亦非上乘,唯与城偕亡的战心,颇为悲壮。”
左右不少人都说:“看来这就是关西人的秉性了吧!打起仗来远远赶不上甲斐、越后,固执的脾气倒可能更胜。”
这又引发一个问题了——既然这帮子关西土鳖们,如此坚决仿佛吃了秤砣似的,一心与平手家作对,那么——为何不干脆往因幡、备中方向撤退一步,汇合了毛利主力,兵力不处于太大的劣势,再来作战呢?
他们总共就万把人的农兵还分守两城,数量质量都堪忧,补给物资完全不够,死守就真的是等死而已了。
讨论下来,只好说,除了固执之外,可能“不离故土”也是关西人的秉性。
这些主观臆断的推测不提,总而言之,这些国人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独立作战守备家乡的坚持,让平手家不需要任何额外战略机动,就获得了各个击破,以众凌寡的好机会,取得两场非常“平庸”的胜利。
其平庸程度,与二代目两万七千人强取丹波、丹后两国相比可能更胜一筹。
这时候毛利家的重点放在围剿尼子复兴军上面,只派了约一万人到因幡,却是无力深入但马了。
毛利辉元亲自居中坐镇,吉川元春实际指挥作战,集结近四万人,两个月时间将山中幸盛和南条元续打得溃不成军,基本上只剩下羽合海滩附近的一带可以坚守了。但由于平手汎秀不计代价地用水路运去物资支持,最后这块硬骨头极为难啃。
而且,秋收的时间也就到了,以农兵为主的征召部队无法顺利维持,只得姑且收兵解散。
但马国人联军覆没了,尼子复兴军还在坚持,全战场的先后手就相当明显了。
当然这个局面并不令人感到惊讶。
平手汎秀留下浅野长吉作为但马代官,长谷川宗仁作生野银山奉行,然后就摆出马不停蹄直指因幡的姿态。
并委派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在完成秋收后进军备中。
“士农分离”的优点在此终于显露出来。
长期的拉锯交战,开始令根基不足的敌对大名疲于奔命了。
说起来,毛利家总兵力推测有六到八万之多,而平手家不算从属势力的话,仅有五万七千左右,并不占优反略处劣势。
但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汎秀的体制当中,旗本是压阵的第一精锐,直属分国兵则是日常主力,外样只需要起到辅佐作用就可以了,也正好阻止他们功高难赏。
那些已经功高的如本多忠胜、岛清兴就尽量拉拢分化,哪怕动作难看一点惹人非议也不在乎。
这大概也是战争过程越来越“平庸”的重要原因。
经过了夏天的“六线齐出”之后,天下暂时安定了一些,北陆、九州的冲突稍微平缓,让平手汎秀能够专心致志对付毛利氏。
但是,关东的一些变动,产生了连锁反应,甚至可以说是间接影响了整个本州岛。
便是由武田胜赖接洽安房大名里见义弘开始的。
里见家的“反北条派”受到激励有些振作,一时气势上来,开始公开聚众行事,不料遭到突然袭击,以正木宪时为首的一批重臣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死了在城下町中,许多自称目击者的群众都说看到了“风魔党”的踪影,真假难辨。
于是“亲北条派”反而一举占据到绝对的上风了,但他们尚且不敢背上弑主的恶名,坐视着奄奄一息的里见义弘及其子梅王丸被忠仆所保护,走水路来到骏府城,寻求平手家的直接庇护。
可怜一对流亡父子,井伊直虎只来得及护住小的,却不料老的那个经不起折腾,没几天病情加重,忧虑而死,甚至未曾瞑目。
事情传出去,武田胜赖的反应自然不用提,德川家康也开始积极请战,愿作先锋讨伐北条,乃至织田信忠亦象征性地表了态。
毕竟北条氏政参与其中的迹象太明显了,可以说只能哄住瞎子!
可能会推说没有证据,但是这种事情,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井伊直虎自然连忙紧急送信作了通报和请示。
平手汎秀在关西揍毛利揍得真开心,觉得经略关东的时机尚没有完全成熟。但北条氏政这么放飞自我,却也不可听之任之了,先姑且派了平手秀益带五千士兵,九鬼嘉隆领着四百条船,前往骏河,配合武田、德川一道施加压力,做出随时会进攻的姿态。
北条氏政也不含糊,眼看图穷匕见,立马联络了上杉家。
这对分分合合的老冤家重新变为“牢不可破的联盟”。
然后北条氏政的弟弟氏秀,一度作为人质前往越后被上杉谦信收为养子后来又遣送出境的倒霉蛋,又再度进入春日山城,与义父重逢。
世事便是如此巧妙。
另一方面,在上次谈判中被释放回到毛利家的村上武吉,一直对来岛通总的叛离耿耿于怀,此刻得知平手家水军有半数去了关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愤恨,动员了所有的水夫和船只,联合小早川隆景、乃美宗胜,磨刀霍霍而来。
没了平手汎秀亲自坐镇,来岛通总对村上武吉很是惧怕,赶紧到处求援。于是平手家剩余的水军得到命令后,从淡路、赞岐、和泉各地赶来助战。
按说虽然走了九鬼嘉隆,也不至于就会出什么大事情,可谁也没想到,把四国的几个领主卷了进来。
长宗我部元亲的嫡长子千雄丸,年方十三,将准备元服,希望得到平手汎秀赐字,最好争取到联姻,取道赞岐来近畿觐见,坐船准备到摄津登陆时,碰上村上武吉的游势部队,遭到弓箭铁炮射击。
主仆十数人仓促间逃往海滩,却见嗣子胸口中弹,已然垂危,急救一番未果,顷刻亡故。
此事传出之后,长宗我部元亲如遭雷击,无心在九州继续作战,匆匆率军折返,迎回千雄丸遗体时伤怒交加,又兼舟车劳顿,忽地害了大病。
幸好,他的次子“四国丸”早已送到平手汎秀那里做人质兼养子,现已十岁,粗通世故。
这番履历姑且还能压得住场面,不至于让一门众和家臣们起什么不应有的想法。
双方经一番沟通后,决定立即让“四国丸”回到土佐,立为世继,同时与平手家的二小姐“明美”定下姻亲,预定了“秀亲”作为元服后的苗字。
方才稍微冲淡了长宗我部元亲丧子之哀痛。
但他仍无法释怀,拖着病体前来拜望平手汎秀,请求要带兵杀向能岛,斩了村上武吉的脑袋报仇雪恨。
其言语行止之中表露着一股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冲动决然。
按说绝非是这个档次的枭雄所应有的心境。至少平手汎秀是从来没见对方如此失态过。
可见此事对长宗我部元亲的打击大到了什么程度。
因此他的请求无法拒绝。
平手汎秀果断承诺:“毛利家此等凶状,罪恶滔天,应列为朝敌,呼吁天下人共击之。尤其狼子野心如村上武吉者,不可饶恕。”
第二十章 毛利穷途
同样都是人,但不同身份的性命,价格却是相差悬殊。
自从足利义昭出逃,平手汎秀西征以来,前后一年多,各方在多条战线上死伤的士兵,少说也有一两万人了,但依然可以打打停停,保持通畅的交涉。唯独这次长宗我部元亲的儿子死了,才引起政局危机,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谈不上水火不容,至少也是剑拔弩张。
但这对当世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贵人与黔首的性命,价格肯定是不同啊,这还值得一说吗?
土佐长宗我部元亲作为半盟友半从属的身份,跟随平手汎秀步调已经有快十年了,一向忠勇有加,兢兢业业,作为重要的一翼而存在着,现在领地已经超过四十万石,似乎还远远不是终点,他家的嫡长子,岂能是寻常人?
为此调整了关西和九州的兵力布置,延后了进入关东和北陆的计划,也是没毛病的。
上杉谦信的情势短期内大为好转,看上去不会面临更多压力。
武田胜赖、德川家康暂时只能自己想办法牵制北条氏政了。
大友宗麟则是要发愁了,没了四国兵的帮助他单独面对岛津完全不是对手。
不过最苦的,肯定是毛利辉元无疑。
请回了征夷大将军,令他骤然成为“反平手包围圈”的头号领袖成员,名望大涨,岛津、上杉、北条都纷纷致信前来表示尊敬。
足利义昭选了备后鞆浦港口,亦即是二百多年前他祖先尊氏从光严上皇那里领取追讨新田义贞之院宣所在地,作为临时的“御所”,希望这块福地带来好运。
趁着室町幕府的招牌还在保质期内,不要钱的职役名分清仓大甩卖,打包往外送,毛利辉元轻易受封“管领”然后没几天干脆升级为“副将军”,一百多名家臣全部取得“奉公众”的称号,一下子都成了有身份的人。
不过这些虚名未必起到什么实际作用,反是招来了强力的攻击。
或许原本有些正面作用,后面就被“朝敌”巨大的罪名砸下来给抵消了。出于对全天下武家脸面的考虑,平手汎秀暂时还不打算直接把这么大一口锅扔给足利义昭,那么做的话舆论上实在不太妥当。
但你区区一个毛利辉元,胆敢胁迫公方,强索名位,僭称“副将军”,真乃夜郎自大,螳臂当车,容不得不收拾你。
当事人或许要觉得委屈——明明没有强索,倒不如说是足利义昭强塞过来的。然而京都几百个公卿们一致通过,认为肯定就是你胁迫强索,就该打为朝敌。
你一张嘴,说得过几百张嘴吗?
平手家主力攻打山阴的因幡,尼子复兴军在伯耆活动,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兵临备中,九鬼嘉隆、安宅信康领水军在三岛地区,现在又有长宗我部元亲的四国兵蓄势待发。
多面围堵之下,堪称岌岌可危。
以正兵阳谋之策,平手汎秀既取竹田、此隅山二城,平定但马,复又剑指西向,往鸟取城而去,展示出不可阻挡的势头。
备中、三岛本是处于对峙状态,但长宗我部元亲的加入打破了平衡。他趁着毛利水军被全数拖延的时机,租借了大友水军的船只,从屋代岛方向,派胞弟香宗我部亲泰一万余人登陆毫无防备的周防国,一番烧杀抢掠之后,直取吉田郡山城而去。
四国的十河存保、三好康长、西园寺公广等人纷纷表示愿意支援,显然对关西的领土也有想法。
这是战争开始以来,毛利辉元第一次体会到核心区域遭受侵犯的感觉。甚至差不多可以说是这辈子第一次。
他幼年丧父,自从懂事起就有伟大的爷爷罩着,四面的邻居不是已经跪地求饶,就是即将被打得跪地求饶,从无一合之敌。后来战线越来越长,终于与北九州、近畿的豪强打交道,尽管互有胜负,却始终都是境外作战。
安艺、周防、石见、长门、备后这些地方,基本都见不到什么刀兵之事,渐渐在向集权化一元化方向前进,这是由一介土豪地侍,完成下克上,转换为战国大名的标志性变化。
但是四国兵的到达打断了这一切。
长宗我部元亲本人由于丧子之痛忧思成疾没有行动,但他弟弟香宗我部亲泰也是个知兵善战的人,领着一万名精锐士兵,面对各地留守的老弱残兵,堪称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仅仅五天时间就连续攻克三座小城,占领了物产富饶交通便利的广岛三角洲。距离敌方大名的居城仅有两日路程了。
毛利辉元原本打算先集中兵力对付尼子复兴军的,听说背后不稳赶忙紧急撤退回援,折返吉田郡山城。
此城地势险要,墙垣层叠,粮秣充足,就算十万八万人来围,也可固守一年半载的。
可是他的两个叔叔处境就尴尬了。
吉川元春需要单独面对尼子复兴军的顽抗与平手主力大军的进犯,小早川隆景则必须应付宇喜多直家、别所长治的攻击和一千艘船只的压力。
总之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
进入因幡,兵围鸟取城之后,平手汎秀见敌方守备森严,判断一时难以攻克,又见南边的进展,灵活改编了侧重点。
保持三万人在山阴作战的同时,命令岩成友通领一万人到山阳,临时指挥宇喜多、别所的联军,猛击备中。
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只需将毛利水军牵制在三岛地区即可。
然后中村一氏前往四国,整合所有可用之兵,包括十河、三好、西园寺、香川等等在内,支援香宗我部亲泰,但目的并非急于攻打吉田郡山城,而是要在广岛筑城,作为前线要塞。
三大御商设在四国地区的分店将承担工程所需的物资和人力。
野口政利再带八千人,跨海去攻打防备空虚的长门、石见,要求是只捡软豆腐挑绝对不许啃硬骨头,如果毛利辉元或者吉川元春去救援那么就缩回来,等援兵回到前线再继续骚扰。守军超过一千人的城池也不用攻打,只需要在城下放火焚烧房屋,摧毁街道,打击敌人未来的战争潜力。
或者说是逼迫毛利家臣服的攻心之策。
长远来看这样似乎会招致百姓们的仇恨,失去关西民心,影响未来的安定。不过平手汎秀本来就没有直接统治这些地区的念头,也就十分无所谓了。
唯一需要克服的是对贫苦人民的同情心态。这种多余而且有害的东西经过数十年耳濡目染之后大概十不存一了,不过仅剩的那一点点残余却始终不肯完全消散。
连续取得伊予北部,播磨中部,平定了但马全境,又占据丹波、丹后之后,平手汎秀已经发现自己渐渐接近于行政能力的天花板了。
短期内就算在拿到新的地盘,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实施集权化了。如果强行推动的话,就会出现以前历史上那种名为中枢直辖,实则奈何不了地方豪强的情况,到时不免十分尴尬。
缺乏一元化传统,也没有文官群体存在的扶桑,走上了幕藩体制,直到近代才有了都道府县,这种发展历程显然有着其必然性,非人力所能干涉。
第二十一章 鸟取与广岛
长宗我部元亲之子千雄丸的意外横死,间接改变了天下局势。
平手汎秀有足够的理由搁置九州、北陆、关东的事务,专注于讨伐毛利家,后者瞬间就感受到了数倍的压力。
四国兵自水路进发,至广岛筑城之事,出乎意料,却又不失为妙手。
一旦成功的话,就相当于在毛利家的核心势力范围树立了一根碍眼的钉子,能够大幅度限制其获取海贸收入的能力,并且强迫他们在治安和运输上面花费成倍的投入。
现在看起来似乎没有失败的理由。
吉川和小早川两人分别被拖延在山阴和山阳,分身乏术,毛利辉元的直属有生力量仅两万余,而广岛地区平手家的军力高达三万五千以上,以寡敌众还要主动进攻的话,取胜的信心实在不高。
况且他也不敢轻易冒风险。
一旦战败的话,那就不是能否阻止广岛筑城的问题,而是吉田郡山城还守不守得住的问题了!
便是等死与找死的区别而已。
如此险恶局面,集团上层当然会展开自救。
不知是毛利辉元的布置,还是两川的私下自行决定,他们分别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吉川元春提前结束了对伯耆国尼子复兴军的围剿,然后只留下少量兵力守备因幡国的鸟取城,率领主力返回了安艺,使得吉田郡山城的兵力达到接近四万,似乎有意先解决广岛,不惜放弃山阴。
而小早川隆景则选择通过尾道商人的人脉,来找到小西行长,将议和的提议转送到平手汎秀面前。不过得到的回应却是:“除非以毛利家全体的立场来进行交涉,否则一律视若缓兵之计。”
没有给任何模棱两可浑水摸鱼的机会。
对此小早川隆景不得不申明:“一切行动都已经取得了鄙主右马头大人的授权。”才得以继续下去。
接着平手汎秀便随口提了个条件:“若是现在降伏的话,允许毛利家保留长门、周防、安艺、石见、备后五国,但一切金银矿山、港町需要接受账目清算调查,日后按年度输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于是就需要有人为这个“没有然后”付出代价。
至于到底是谁,得看合战的结果。
首当其冲,是毛利家集结了四万重兵之后,向广岛进发,企图夺回海滩之地,破坏筑城的计划。对面三万五千人以四国兵为主,由于长宗我部元亲因病缺阵,有资格挂帅的是中村一氏和香宗我部亲泰。或者在加上伊予北部半国的代官木下秀长,与赞岐的外样大名十河存保,他们几人的资历身份大致相同。
从人选上看,似乎稍处下风。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局势到这份上,当然不能临阵换将。何况也没什么更合适的人选。
平手汎秀声明此战交给“阵代”的中村一氏指挥,香宗我部亲泰、木下秀长、十河存保三者为其贰副。
然后派人强调了,第一要提前筑好阵地,充分发挥以逸待劳的效果,第二要利用制海权的优势,与水上的船只协同进退。总之就是谨慎保持退路,不管有什么诱惑都不要轻易离开海滩深入内陆,以免中了诱敌之计。
至于防备夜袭、维持纪律之类的就没必要提了。中村一氏别的方面或许能力一般,这些细节方面却是比常人要认真负责无数倍的。既然现在兵力并不处于下风,综合情况又具备一定优势,那么让他当代理主将,最大的好处是,就算失利,多半也只会是小负,不至于崩溃惨败。
广岛这条线,对于毛利家来说是生死存完,对于平手家来说却只是次要的,是牵制的性质。
仗打赢了固然更好,平局乃至小负也能欣然接受。
另一条战线上,吉川元春放弃山阴之后,尼子复兴军与伯耆南条氏身上压力骤然一轻,马上返身联合平手家的直属大军围攻鸟取城。城中守兵约五六千,由毛利家大将吉川经家率领。
事实上,鸟取城的攻防战,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
平手汎秀平定但马之后,提前便有意纵容和驱赶着敌方的残兵败将们往西逃窜,然后再挥师跟上。
这些人当然希望得到毛利家的收留庇护,日后才有望卷土重来,复兴家族。
按说他们既然还有残余的力量,主动上门投靠应该不愁找不到新主的,就像北信浓村上、高梨投奔越后上杉那样。不料鸟取城守将吉川经家头脑十分清醒,他判断这些乌合之众战力十分有限,只会徒然浪费珍贵的粮草,而且忠诚心也存疑,不知是否混入奸细,于是紧锁大门,一律不许进入,坚持站在城外不走的就用弓箭招呼。
残兵败将们走投无路,只得四散。
见此平手汎秀只能感慨敌将精明不上当,然后继续用正统、平庸而又无聊的围城办法来上一套。
但尼子复兴军抽身过来,局势却俨然不同了。
他们尼子家当年号称“阴阳十一国太守”,纵然只是吹逼而没有实现真正的集权统治,但旧有的影响力却还深深存在于关西人民的心中。
知道鸟取城吉川经家拒绝败兵入城,导致毛利家人望下跌之事后,山中幸盛甚为兴奋。
他立即举起尼子家的大旗,与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一道,去主动笼络那些不被接受的人,仅十日便引来大批颠沛流离穷途末路的追随者。
同时向平手汎秀申请,允许这些人以尼子家臣的新身份——或者说旧身份——存活下去。
对此平手汎秀一时没有太明白。
他认为这些人墙头草无论能力还是节操都很缺乏,完全是性价比极低的选择,尼子家刚刚才有复兴兆头,怎么能把有限的土地随意分封出去呢?
山中幸盛却胸有成竹回答说:“大纳言大人,敢问,鸟取城中,六千守兵,人员的组成情况如何?”
平手汎秀当然早已知晓:“我听说约有毛利家一千士兵,剩下的都是附近国人豪族所征召的人手,以中村春续、森下吉途二人为首。”
“既然如此……”山中幸盛笑道:“您可知,我们尼子家新收录的这群人里面,几乎每一个都能与鸟取城内的守兵攀得上亲戚。您可能觉得我们关西人特别固执不讲情面,但实际上格外重视血缘的关系,就算是在战事也一样。”
闻言平手汎秀这才恍然:“原来如此!用上这些人脉,就能有希望瓦解城内守兵的士气。不过现在关西人大多视我为近畿来的入侵者,大恶贼,平手氏没法用上这一招。但你们尼子家却不同。”
“啊哈……大纳言大人……”刚才还口若悬河的山中幸盛,面对平手汎秀的自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抹着汗尴尬道:“您老人家真是幽默诙谐……”
而平手汎秀这时又换了正色,拍案说到:“若能按照您的计划攻下鸟取城,我保证出云一国会完整归还到尼子家手中。”
闻言山中幸盛双目中顿时焕发出火焰般的光亮,俯身叩首下拜道:“既然如此,便提前感谢大纳言大人的厚恩!”
第二十二章 鸟取与广岛(续)
因幡、但马两国,曾经是“三管四职”之一,室町名门山名家的领土。这个家族历史非常悠久,鼎盛时曾一度由六名族内男丁分别担任了十一个国的守护职役,占据扶桑六十六国的六分之一,而被敬称作“六分之一殿”。
但随着时间的发展,他们同其他大多数的高家名门一样,没有完成从守护大名向战国大名的转化,而是伴着旧权威一起淡出历史舞台。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先后受到尼子、三好、毛利的有力影响,没有哪一家长期站稳了脚跟。于是土豪地侍们得以两面三刀,朝秦暮楚,以灵活的方式积蓄实力,作为土皇帝充分享受到独立自主的味道。
然后,既是外乡人,又执意要推行集权化的平手汎秀来了,被所有人视为不受欢迎的大恶贼。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对毛利家的忠诚。
鸟取守将,毛利家的吉川经家,是个谨慎而又知兵的人,坚决拒绝那些战力和态度都存疑的乌合之众进城保命。
这从军事上讲当然无可厚非,但在舆论方面可就是大大失分了。
本来大家只是碍于强敌才勉强抱起团来取暖,姑且想毛利家提出降伏罢了,可不是让你来摆架子颐指气使的啊!
山中幸盛熟知附近一带情况的当地人,或许是敏锐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心态,以尼子家的名义展开了调略行动。
这个名义还挺有用的。
许多国人豪族都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奇特心态,会觉得丢脸,贸然向“新主”屈膝是很难堪,很丢脸,很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纵然平手汎秀已经俨然是天下人的势头了,在西国地区看来似乎还是个陌生的大名,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以为然,依旧按照传统观念自行其是。直到受了重大利益诱惑,抑或被大军打上门,才肯服软认输。
而尼子家就不一样。
人家好几代人之前就是“阴阳一太守”了,渊源在五十年以上。
那么国人众就可以说:“我的曾祖辈,祖辈,父辈当中,有人曾经为兴国院殿(尼子经久),月光院殿(尼子晴久)效忠过,如今作为子孙再次成为尼子家臣,是顺水推舟,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了台阶可以往下走,就毫无心理负担了。
这种类似“门生故吏”的文化现象,在开明通透不拘礼法的人看来简直是无聊的自欺欺人之举。不过既然存在就有其合理性,不妨加以利用。
鸟取城依山而建,大致分为三层,共有十来个曲轮组成。毛利家的吉川经家仅有一千左右的直属兵力,只用来看守从大手门到本丸的这条动线就有些不足了,其他地方全部是由国人联军负责防备的。
山中幸盛精神抖擞地主动请命去尝试接触。
据说,前后共有五次。
第一次他准备了好几天,说服一个有些名望的僧侣,趁着黑夜的掩护偷偷溜进城里,传递了一张小纸片。
第二次城内的人派出了一个机灵能干的武士,用了吊索出城来回访。
第三次山中幸盛冒了风险,乔装打扮成一个做杂役的粗人,在“朋友们”的接应下孤身进到城里,大大表明了诚意。
第四次就轮到城内的国人众,也选出两个说得上话的人,瞒过守将心腹,悄然到尼子复兴军帐中致辞,礼尚往来。
第五次是个傍晚身份,山中幸盛带着几个胆子大的随从溜到侧门,对上了身份,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事情至此,方才向平手汎秀禀报,表示说城内的土豪地侍们大半有降伏倒戈之意,也不敢再提什么自主权限之类,情愿接受种种法度的束缚,只求在因幡、但马的家乡故土,有一块足够家族存续的地产便心满意足了。
这算是把最初的要求打了个折扣。
听了国人众的要求,原本平手汎秀是不想答应的。在他看来鸟取城被重重围困,攻而克之最多三五个月的事情罢了,没必要对地头蛇们作出额外妥协。
现在天下眼看就要平定,也不能一味只给人留下宽宏大量的印象,必要的严厉手段不可或缺啊!
明言了是“看在出云之鹿的面子上”,平手汎秀才勉强接受,承诺说,如果国人众们主动地弃暗投明拨乱反正,把毛利家的守将献上来,就满足他们的请求。
结果,这个话传回去,两天没有收到回音。
平手汎秀耐心快要耗完,打算命令正式开启猛攻。
山中幸盛十分急切,不惜在没有提前约好的情况下,再次孤身犯险来到城下,却正好见到墙垣之内乱作一团,鸡犬不宁,烟火四起,杀伐之声不绝,似乎陷入混战。
显然已经无法取得联系了。
然后防务也不再有人注意,平手汎秀得知情况立即让士兵发动进攻。
拜乡家嘉接到命令之后疑惑发问说:“城内好像在混战,我们应该帮谁?怎么知道是敌是友呢?”
平手汎秀则笑曰:“我们进去了自然就知道。”
果然,士兵们炸毁了城门,鱼贯而入,立刻遭到混战其中一方的攻击,而另一方表现出见到友军的情绪。
经过历时半日的激烈巷战,“反动派”终于得以肃清,城墙内的狭道要冲之处无不堆满尸山血海。
只余本丸还谨守着门户,却被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
敌将似乎见大势已去,自焚了!
事后询问了幸存者,方才知道经过始末。
原来那毛利家的吉川经家并不是耳目迟钝的人,国人豪族们内通外敌,他虽没有抓到真凭实据却早已察觉到蛛丝马迹。
就算平手汎秀答应条件,作出承诺的那一天,吉川经家向各个家族传话,声称已经知道内部不稳,但并不打算追求责任,而是诚恳地送了绝笔信:“诸位与我毛利家,原本并未接下足够深厚的君臣之谊,能够陪同鄙人坚守至今,面临平手大纳言数万军势仍未退却,已经尽到额外的义务了。原本敌众我寡,粮秣亦有限,战局不容乐观,鄙人来此便早存了死志。倘若现在用我一人的首级,可以换取诸君家人的性命和未来的前程,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来取吧!”
事后人们并不清楚这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套路,只知道,有一些已经打定主意倒戈的国人众,见了信之后流着眼泪打消了念头,重新恢复了“与城偕亡”的斗志。
于是就不免与坚持“弃暗投明”的其他人产生的冲突。
而且是你死我活,不容协调的冲突!
继而双方爆发激烈内斗。
吉川经家见此知道守城已经没有希望,让士兵们“自决”,孤身在本丸里纵火而死……
听闻之后,出云之鹿山中幸盛相当震动,慨然说:“守将真乃武士中的楷模,恪守义理的无双国士!若非为敌,吾当与之结为金兰,共饮而醉!”
平手汎秀亦颇多感触,暗地吩咐说此战可以编成戏剧故事,重点突出山中幸盛和吉川经家两个偶像派的形象,名字就叫“鸟取二义士”之类的。
至于配角方面,捎带表现平手大纳言大人胸怀天下欲平乱世的格局,以及毛利辉元负隅顽抗致使生灵涂炭的罪恶,那是尽在不言中的,哪里需要吩咐?
然后,那些承诺交还给但马、因幡两国豪族的土地,大部分不用还了,因为许多债权人举族死在了此战当中,剩下的也有不少感到深受打击,宁愿远走他乡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真是可喜可贺。
战事平定,被尼子复兴军所调略的伯耆守护代南条元续终于有机会正式参见平手汎秀了。
他竭力想表现得刚毅稳重,但正好就充分展露了缺乏智慧的一面。这些天山中幸盛那批人十分活跃,更加起了反衬作用。
不过此人倒戈的时机非常精妙,家门又有一定的传承价值,仍然得到了伯耆一国安堵的奖励。反正全都是穷山恶水,看着地盘不小,每年产出怕是不到十万石,商业更是几近于无。
平手汎秀一路乘胜前行,越过鸟取城,来到羽衣石城,稍作休整。
正好听到了广岛战线的消息。
中村一氏派了他的弟弟前来禀报,说是历经三次攻防战,最终两边都死伤颇重,但仍是平手一方借助提前布置工事的优势守住了阵地。
毛利辉元与吉川元春已经撤回,短期内应该没有能力再次进攻。
也就是说,可以继续进行“广岛筑城”这个非常有前途的事业了。
堪称双喜临门。
唯一缺憾是,右翼一度被突破,负责守备的三好康长身中两箭,都没命中要害,堪堪保住性命,他的嫡子、嫡孙却全都不幸战殁了。
一个垂垂老者,失去至亲子孙,白发人送黑发人,诚然可叹。
但更要紧的在于,原本枝繁叶茂的大家族,现在近支里面,好像连一个依然姓三好的年轻人都找不出来了。
于是十河存保就希望,让已经七零八落的三好、安宅、十河重新统一成一家,由他来担任家主。
而三好康长呢,尽管老泪纵横不能自已,依然坚持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请求平手汎秀送个庶子过来继承“三好”之名。
第二十三章 毛利称臣(上)
平手汎秀率领了三万直属精兵,在山阴地区对付毛利家一千多军势加上国人豪族的乌合之众,大获全胜完全在情理之中。
同时他的四叔,一门众野口政利,带了几千人在防御薄弱的长门、周防地区烧杀劫掠,大肆破坏,正不亦乐乎。
其他各条战线就不免要应付敌方的主力,那是远远没有这么顺利了。
三岛地区,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三人要跟小早川隆景、村上武吉对峙。前者兵力占优,物资充足,后者以逸待劳,占据地利,两边一顿操作,总是各有折损,难以决出胜负,只能继续僵持着。
由于水文条件过于复杂,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八艘宽大的南蛮炮船是难以参战的,没办用大筒来打开局面。
平手汎秀除了勉励一番,让他们“继续努力”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
广岛的四国兵,由中村一氏指挥,经历一番大战,虽然仍旧守得住,伤亡却相当严重,急需休整补充。
三好康长失去了嫡子和嫡孙,请求平手家派个男孩儿过来继承家名,汎秀获知后口头作了应允。十河存保写信给熟识的浅野长吉表示有点想法,得到了用词非常委婉的劝阻信函:
“请好好工作,不要白日做梦了!您有出云之鹿这般功绩吗?有津田大老板那等财力吗?或者有国色天香花容月貌的妹妹吗?都没有你说个××啊!”
忍到最后一句才骂了脏字,对浅野长吉来说,就算是委婉的了。
参与广岛合战的诸将当中,平手汎秀重点表扬了名义挂帅的中村一氏,和带领北伊予国众进行后勤运输的木下秀长,接下来是实际表现活跃的香宗我部亲泰、金子元宅等人。
备中的山阳众属岩成友通节制,攻打高松城时用尽手段不能克,反倒在拖延日久兵疲师老之后遭到逆袭,狼狈退回备前,失去了进攻能力。
纵然配下是宇喜多直家、荒木村重、别所长治这等良才,亦不足扭转局势。
这个令人吃了大亏的城主,名曰清水宗治。
原本,毛利家扶植三村家亲控制备中,三村家亲下面有个强力家臣叫石川久武,石川久武的领地里面有个村子叫清水村,清水宗治就是清水村的土豪地侍,身份连村长都说不上,大约也就是个副村长。
后来强横一时的三村家亲被宇喜多直家暗杀,导致备中发生大规模变乱,石川久武卷入其中也死于非命,清水宗治却在此过程中赢得了小早川隆景的青眼相加,然后迎来飞速的提拔重用,破格担任备中国人众的旗头。
地位差不多是副县长的程度。
由一介尚未完全脱产的“副村长”,成为位高权重的“副县长”,如此知遇之恩,当得起“国士遇之”的说法。
清水宗治也没辜负这个待遇,以不足一万人的守军,面临三倍以上的敌人,取得了完胜,讨取首级二千,保住了备中,甚至有反击的势头。
毛利家多条线上就只有他传回捷报。
虽然这个捷报并不足以逆转大局,但好歹鼓舞了一下士气,缓解了燃眉之急。
平手汎秀因此无法再沿山阴之路直接进攻出云,而是命令尼子复兴军和南条元续去处理,自己率着军南下至美作、备前收拾局面。
闻讯岩成友通立即前来觐见,为败战的责任请罪。
但平手汎秀安慰他说:“河内介(代为向朝廷申请的正式官位)自效忠我家以来,十载兢兢业业,功勋甚广,岂能因一时之过而苛责?”
决定不予计较,只嘱咐他“知耻后勇”。
反而是几家外样受到了一定的责难。
比如宇喜多直家,平手汎秀对他提问说:“阁下久在山阳叱咤风云,难道没听说过清水宗治的名字吗?为何有此疏忽?”
堂堂“备前谋圣”只能自承不足,反省道:“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小早川识人之明确实胜我。鄙人从前数次试图笼络调略都被坚定地拒之门外,感到此人如此固执,不识时务,便以为器量有限,未足顾虑,如今真是惭愧极了。”
逼得宇喜多直家在众人面前说了这番话,平手汎秀方才像是消了气,不再责难,却又对别所长治肃然道:“各位,日后在战场上需要专心致志,耐得住性子,切不可以为天下即定,就放松了警惕,给敌人可乘之机。”
然后给荒木村重的说辞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我看你可能过于疲惫了,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要过于紧张了!”
二人不管心里怎么想法,面上皆只得唯唯诺诺。
仗打得好的话,功勋主要在自己直臣,外样们只是捎带着表扬。如果打得不好,那责任主要归咎外样,直臣则不会受到太多追究。
——平手汎秀以实际言行表达了这样亲疏有别的立场。
当然外样之中也存在明显的差别。越早加入队伍的待遇肯定是越亲近,临时投靠的除非有特殊表现否则就是二等公民。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到了这年头,才能与进取心并不那么重要了,内部的稳定有序才是核心问题。新人的积极性无疑会受到影响,但是现在恰好是不希望新人们太过于积极的时刻。
无论是智谋过人的宇喜多直家还是勇力出色的别所长治,都需要进一步调整心态才能在新框架里更好的存续。前者其实已经想通了只是细节偶尔不尽如人意,后者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至于再有反复倒戈,这个危险性其实很小。
六国不可能齐心协力联合抗秦是由于他们内部新仇旧怨利益冲突太多了,无论多么高明的外交天才也不可能调解得来。就像现在,宇喜多直家跟毛利辉元之间的各种纠葛数不胜数,就算忽然提出化敌为友,也只会被当做是诈降罢了。
山阴大胜,山阳受阻,水路僵持。
如此情形下,平手汎秀自己觉得最大的胜负点还是在于广岛。广岛只要筑造起城池来,就等于在毛利家腹心地带扎上钉子。
为了拔除这个钉子,敌方一定会拼尽全力。
那么这就是围点打援的好机会。
结束了鸟取城的攻势之后,平手汎秀有很多余力可以支援广岛战线,而毛利家在吉田郡山城的四万人已经是最后的唯一主力了。
最终当在此处见分晓。
平手汎秀抓紧时间,围绕这个思路布置了任务。
山阴交给山中幸盛和南条元续他们,山阳让岩成友通带着国人众们继续施压,不急于攻城至少也要起到牵制作用。多出来的兵员物资投过海路中转运往广岛地区。
“抑或是立即称臣议和,抑或是在最终无力阻止广岛筑城后,以更低的条件称臣议和。毛利家不存在第三条路可以走。”
平手汎秀对此非常有信心,公开向家臣们如此表示。
然而,随即发生的事情与预料微微有些偏差。
毛利家确实屈服了,但屈服的原因并不是平手汎秀所想的那一个。
第二十四章 毛利称臣(中)
代表毛利家进行交涉的人,是临济宗东福寺派的一个和尚,法号曰“瑶甫惠琼”,现任安艺国内安国寺住持。
其师竺云惠心,师祖允芳惠菊皆是禅宗之中德高望重的贤师耆老,业内名气极大,很有面子。
平手汎秀对于南朝六宗、平安二宗及延伸出来的日莲、净土一向保有着敬而远之的心态,但自家亲属的祖先大都供奉在禅宗的寺庙里面,总要讲究一点香火情,特别是临济宗一脉,那是平手氏嫡系历来的信仰。
从画风上看,禅宗僧侣讲究“体验”和“开悟”,习惯编纂“公案”将佛法作为学问来传播承袭,行事相对宽和仁慈,参与俗世权力的方式比较委婉,各方面都更接近于想象中的“得道之人”。
毛利家的这和尚,被尊称为“安国寺惠琼大人”,剃光了头发,穿着素净僧袍,戴了沉重的佛珠,不徐不疾走近来,面上其貌不扬,但气质十分脱俗,对于周遭的目光既没有刻意无视,又丝毫不觉得尴尬。
称得上仙风道骨,慈眉善目,静如止水,与世无争。
近畿和东国的武士大部分不太认识这家伙,西国出身的倒有不少,抽空来自发迎接,见一面打个招呼,便觉得是极大的荣幸。
可见他至少不是那种高高在上,享受权势富贵,脱离普通信徒的僧侣。
平手汎秀也派了个出家人,令前田玄以接待了此人。
并不是因为什么“日理万机,无暇分身”,纯粹就是想摆摆架子。
毛利家这次来的是安国寺惠琼,一个关西地区的大人物,而非什么不知名的阿猫阿狗,说明诚意确实是不小了。
但是还不够高。
在平手汎秀心里,得是小早川隆景亲自出马,才能足以相信毛利确实丧失了抵抗的斗志。现在这个场面仍未足令人满意。
所以拒绝亲自接见。
却说安国寺惠琼与前田玄以两者见面,不谈俗事,却讲了什么“霍山礼拜”“法师西来意”“净瓶浇水”“庭前柏树子”“投子噤声”之类的话。
然后对视而笑。
好像是打了一阵子禅宗的机锋,又好像只是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典故,旁人半点也听不懂,当事人却颇有神交惺惺的样子。
这很好地缓和了对局的气氛。
大概在本时代,有学问的人还是很罕见的,就算是重视传承的禅宗里面,大部分的从业者也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的。偶尔见到上了档次的同行,互相警惕敌视的情绪大为缓解,反而是有了引为知己的冲动。
再不用尔虞我诈,虚张声势,反倒可以用朋友的身份,分享一些不太隐秘的信息。
前田玄以坦诚直言,说平手大纳言在广岛筑城,就是为了逼迫毛利家投降,只要早日弃暗投明,这项计划不是不能取消。
安国寺惠琼则自承“鸽派”的立场,透露了吉田郡山城的贵人们,当前所受到的最大压力来源究竟在哪里。
那便是——长门,周防二国豪族的呼声!
一个多月之前,平手汎秀军分数路,围攻毛利家,于因幡、备中、三岛、广岛四地用兵,另外还让一门众野口政利作个偏师别动队,坐船绕到敌人防备最薄弱的地方去烧杀劫掠,破坏生产。
本来是出于长远角度考虑,为了破坏对方的未来战争潜力而行动的。
不想产生了超乎预料的效果。
许多生活在长门、周防地区的国人豪族,得到了征召命令,带兵到吉田郡山城集结响应。这是家臣的义务所在,因此战死沙场也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这些人渐渐得知,自己在外作战之时,领内却遭到了严重的荼毒,土地房屋被焚烧拆毁,领民男女遭到掳掠杀害,就无法淡定下来了。
前线受战火波及是无法避免的,心里也可以接受。然而野口政利那支部队专门冲着搞破坏的目的绕后纵恶,让人无法安定。
他们纷纷向毛利辉元提出请求,希望能解决这件事情。
不管是出兵赶走侵略者,还是赶紧讲和停止战争,都可以,只要能起到作用!当然最好是前者,实在没办法的话后者也是无奈选择。
长门、周防两国的地头蛇们,并没有真正经历过一元化的洗礼,依然保留着土豪地侍的行为习惯,而尚未转变成围绕大名生活的职业武士。这些人只要满足了毛利家的兵役赋税要求,在内部具体事务上面是可以独立自主行事的。相应的他们就不太可能在吉田郡山城任职获取高位。
也即是说,比起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势,更加注重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针对现在领内被掠夺的情况,只期望赶紧解决问题,而不关心大名到底有无这个能力。
然而这也无可厚非。
在“检地”、“士农分离”和“家臣集住”这些名词诞生之前,最为传统的君臣关系,其实就是“以效忠来换取安全”。武士向大名提供军事义务,换取大名对其知行领地的背书。
如果主君不愿意,或者不能保障知行领地的稳定可靠,那么是违约在先,家臣就有充足的理由背弃,乃至反叛,并不会被视作是违背了传统的义理。
当年织田信长攻略斋藤家时,一直胜负各半,但始终坚持把战线推进到对方家门口,导致美浓的武士们收入受到严重影响,斋藤龙兴又迟迟没有——确切说是无力采取措施,于是众人纷纷倒戈。
平手汎秀本来是经历过那些事情的,时间长了却渐渐淡忘了。
主要是因为,最近十年以来面临的强敌,绝大多数都是一元化程度比较高的战国大名,君臣之间在经济领域的关系十分紧密,不会因为轻微的损失就产生变故。
没想到,毛利家堂堂西国霸主,十国守护,超过百万石的豪杰,体制上倒是松散得很,完全是不经打的虚胖子。
仔细想想,到底是因为过多使用了外交和计略手段,才导致集权程度低下,还是因为集权程度低下,才不得不反复使用外交和计略手段呢?
据说,“谋神”毛利元就弥留之际劝说子孙后辈“如今的威势已经足够告慰祖先光大门楣,不要执着于争夺天下,否则会给家族带来祸害”之类的话。是否他提前预料到内部的隐患,才交代了这些呢?
说不清。
综合这辈子和上辈子知道的事情,平手汎秀认为从安国寺惠琼口中得到的信息是合理可信的。
毛利辉元的心性且不提,吉川元春号称西国名将一辈子刚猛不屈,如今双方尚未发生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决战,他怎么会甘心蛰伏?一定是内部环境过于险恶紧急,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于是一方面让前田玄以跟安国寺惠琼纠缠于谈判条件的细节问题,讨价还价,耽误时间。一方面加大了派兵绕后劫掠的力度。除了长门、周防之外,还加上对石见的袭扰。
果然,没过多久,效果立竿见影——安国寺惠琼收到后方的信件后,以“兹事体大,贫僧无能为力”的理由告辞。接着由小早川隆景亲自出马,来到平手汎秀军前请求觐见。
第二十五章 毛利称臣(下)
小早川隆景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谨言慎行的人。从头上的垂冠,到脚下的布履,全都整洁井然,一尘不染,丝毫不能看出数日远行,舟车劳顿的迹象。
他的肤色很白,身材稍显瘦弱,五官相貌普普通通不过收拾得很利索,似乎没有经历过太多体力工作的折磨,更看不到刀剑羽矢留下的疤痕,反而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形象。
总而言之,不像是个西国穷山恶水里爬出来的田舍大名,乡下武士,倒类似于平安时期被京都风花雪月歌舞升平气象所熏陶出来的高门旧贵。
但又没有那种虚华浮躁不食人间烟火的疏远感。
确切说,应该描述为,一个生活在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环境下,却出淤泥而不染,满心忧国忧民,务实求真的良心官员。
在后世的电子游戏之中,小早川隆景往往于外交和水军两个方面得到极高的评价。其实水军角度,他的贡献更多在于提拔了乃美宗胜,以及拉拢了村上武吉,本人亲自作战的事例倒是其次。
但外交一途确实是卓有建树,广受承认。
这大概与他的容貌气质分不开,一个看上去就让人产生好印象的人,自然在交涉工作中会占尽优势。
不过……那只是锦上添花的功能罢了。
嘴皮子打得再响,面对悬殊的实力对比也是无意义的。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怎可能在谈判桌上得到?
平手汎秀捋着胡须,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保持倨傲的神色,双目中没有一丝好客之意。
显然他虽然答应了觐见的要求,却绝不可能轻易让步。
访客却是不以为意,从容淡定地缓缓施礼。
“左卫门佐小早川隆景,在此参见平手大纳言。”
闻言,平手汎秀并未按惯例说些“无需多礼”或者“久仰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反而皱起了眉头,面色不善地发问:“左卫门佐?恕我冒昧无知,竟然不记得,阁下何时取得了这项官衔的?”
小早川隆景稍有惊讶,但马上冷静地笑了,柔声回应:“鄙人是在元龟三年,承蒙公方大人的恩典,被允许使用‘左卫门佐’的称号。”
允许使用称号,和正式授予官职,这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一般时候大家互相给面子,不会过分斤斤计较。
但如果非要计较的话,就像今天这样……
“如此不合规程的横恩滥赏,正是导致朝廷勋位日渐失去价值的原因所在。”平手汎秀一脸沉痛地闭目摇头,道:“日后一定要对此做出适当约束才行。”
“大纳言所言甚是!”小早川隆景毫无任何动摇,伏身拜倒开口到:“今日听您一言,方知鄙人往日的过失。以后‘左卫门佐’这称号,将不会再次使用了。”
“这样就很好了嘛,孺子可教。”平手汎秀故作满意状,颔首又说到:“如果西国毛利家之中,人人都像您这样,知错必改,那该有多好啊!”
“您教训得对!”小早川隆景的头好像不准备抬起来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附和到:“鄙人回去之后,一定将大纳言的意思好好传递下去,令毛利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亲族和家臣仔细反省。”
“这样才对嘛!”平手汎秀趾高气昂,飞扬跋扈,打起了官腔:“公方大人他老人家,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害了癔病(精神病),神智不那么清醒明白了,居然放着天下不管,任性地跑出京都去胡闹,还针对我不断地说出粗鄙之语……其实我这个人,素来不在乎什么荣辱虚名。但泱泱天下,万千百姓,他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啊!毛利家作为西国的栋梁,在这个时候不仅不能够帮助公方矫正错误,反而助长了歪风邪气,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啊!”
“是!毛利家今后绝不会跟着公方大人胡闹了!”小早川隆景保持了伏跪的姿势,沉声应答:“他老人家如果愿意自省其身,收敛改过,主动返回京都履行争议大将军的义务,那再好不过。倘若实在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我们毛利家只能划清界限,表明立场了。”
“还有……”平手汎秀仍未肯松开语气,依旧不留情面:“土佐的长宗我部家,他们嗣子坐船来近畿路上,被能岛海贼袭击丧命,这件事情,也很让人愤怒啊!”
“惭愧,惭愧!”小早川隆景叩首道:“鄙人一定会向村上家提出郑重的要求,吩咐他们表现出道歉的诚意来,务必要让长宗我部家满意!”
“长宗我部家的意思……本来是必取村上武吉之性命而后快的!”平手汎秀故意吓唬了对方一下,忽地又缓下来:“然而,宫内少辅毕竟是深明大义的人,最近又写信给我,表示他明白战场上刀剑无眼的道理,不会再有过分的奢求了!”
小早川隆景的“左卫门佐”是得到足利义昭允许的称号,长宗我部元亲的“宫内少辅”纯粹是私自滥用的,都不是正式官衔,按说前者还更靠谱一些,但平手汎秀偏偏只承认后者,真是仗势欺人,双重标准。
“那么真是要感谢长宗我部宫内的宽宏大量了!”小早川隆景的话语只有喜悦,听不出丝毫委屈愤懑的意思:“这样的话,毛利家就更应该展现出诚意了!鄙人随后会亲自前往土佐登门表示致歉的!”
看到对方姿态一直这么低,平手汎秀倒有些演不下去了。
按道理讲,现在这个时间点,毛利家就算是迫于无奈接受降伏,也应该是很勉强的才对,态度理应更强硬一些,不至于这么一副吓破了胆子的模样。
原本想要给出的下马威,好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似的。
于是没心思再闲扯,开始聊核心话题了。
片刻,平手汎秀又道:“大约上个月,或者上上个月,我们有过接触。当时好像说过——允许毛利家保有五国领土。”
“这是大纳言的仁慈。”小早川隆景终于缓缓抬起头,露出平静从容的脸庞,“毛利家对此感佩于心。不过,鄙人猜想今天的条件会有所区别吧。”
“非我一意苛刻。”平手汎秀平平淡淡道:“但是,贵家主君,毛利右马头,他不肯接受议和条件,非要继续作战,收到了更多的教训才肯反省。如果对他过于宽容的话,那可能要让别的人难以心服口服,说我处事不公了啊。对吗?”
“十分合乎情理。”小早川隆景依然神色不变:“鄙人今日前来,就是老老实实听从大纳言的安排,不敢有丝毫讨价还价的心态。”
“是吗?”平手汎秀扬了扬眉毛,故作腔调,冷笑道:“那么说,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毛利家都会接受吗?”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忽然凝固,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小早川隆景抬头望了一眼,再次伏身拜倒下去,终于今天第一次说出了否定的话:“鄙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如何都会接受。但鄙上右马头是否会接受,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
平手汎秀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刚才服服帖帖恭恭敬敬说半天,现在忽然来一句“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来干什么?
没诚意啊!
没诚意的话,就让安国寺惠琼在这耗着不就行了?
你跟他区别在哪里?
长吁了一口气,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把手中折扇扔到地上,战术后仰,道:“往日只听说毛利家中,勇力第一的是吉川元春,而今看来他怕是不如你了。敢特意跑到军前帐下来消遣我,这份胆量倒是少见。”
“您误会了。”小早川隆景还是一点紧张的意思都没有:“请容鄙人细细解释。方才那句话只是讲现实告诉大纳言大人而已。鄙主右马头虽然遣我来此议和,吩咐‘务必要达成停战’,同时却又要求‘不可过分割让故土’。这两个条件实在难以充分满足,所以鄙人只能说,他是否会接受是存疑的。”
“原来是您接到了不切实际的命令。”平手汎秀面露讥讽之色:“那么您过来谈判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回去继续作战吧!”
“意义就是,绝不让议和失败的责任,落到鄙主右马头(毛利辉元)身上。”小早川隆景终于有了一点激动的意思:“实不相瞒,毛利家之所以求和,是由于受到了长门、周防、石见等地家臣的压力。他们的领土遭到破坏,要求我们想办法解决问题,若是置之不理的话就会丧尽人心,令毛家的根基不复存在。但是,鄙主并不愿意因此就接受过于苛刻的降伏条件。”
“所以呢?”平手汎秀一时没有听懂。
“所以,鄙人就来了!虽然心怀着务必达成一致的决心,但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小早川隆景的脸上开始显露庄严肃穆之色:“议和不成功的话,鄙人只有以死来解决问题了。非我自夸,鄙人在西国算是颇得人心,如果是为抗议过于苛刻的条件而自刃,一条性命足以作为对家臣的交待,令他们暂时忍受领地被荼毒之事,坚持投入作战。”
平手汎秀稍有错愕,然后忽然哈哈大笑。
如此姿态,不知道算不算前倨后恭,实在是有点好笑。
他不客气地指出:“小早川殿,您如此举止,何异于螳臂当车?向驾车的人喊着‘如果不停止,我就要用血弄脏车轮,让你永远洗不干净’作为威胁,您觉得合适吗?”
小早川隆景垂目道:“既然生而为螳,也只有如此而已了。鄙主既然还存有侥幸之心,那我除了期望驾车的人为了避免血污的麻烦会高抬贵手,还能有何办法呢?”
“有趣。”平手汎秀点头下了论断,伸手虚指道:“我并不会因为怕沾上血污而止步,但是我会觉得这支聪明的螳没必要为了愚蠢的理由去死。这样吧,交出有银山的石见,长门、周防、安艺、备后四国可得安堵。如此一来,你应该没必要去死了吧。”
第二十六章 设想中的内外之别
长门、周防、安艺、备后四国安堵,其他领地尽数交出。
也就是说,除去这一年以来被攻下的因幡、伯耆、伊予之外,还在毛利手中,或者大部分还在毛利手中的石见、出云、备中三国也要割让。
这样的条件,当然跟“宽厚”扯不上任何关系。
但也未必算是格外苛刻。
大部分的核心领土其实都还保留着,依然有着八九十万石的规模体量,拿掉的多半是外围本来就不怎么稳定的地域。
以前毛利家跟三村家亲、武田高信、本城常光等辈的恩怨情仇详细讲解起来能写好几本书,现在这种戏码可以避免了。
随着势力收缩,他们也只能精细耕耘,内部挖潜了,一元化的程度肯定会越来越高的。
小早川隆景带回了消息,然后仅仅过了三天就获得一致同意。
议和条件顺利达成。
不知道,当时毛利辉元和其他高层们是何心情。此刻无法亲眼目睹其表情实乃一大憾事。以后就算唤到近畿来觐见,那时人家心态早就调整好了,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特别是传说中刚直无匹,骁勇果毅的吉川元春。这种人降伏的时候,是会不情愿地捏着鼻子强忍呢,还是会满脸哀莫大于心死的阴沉呢,或者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主动谄媚?
可惜可惜!
这个恶趣味暂时满足不了了,只能以后在寻机会了。
听说九州有个叫那什么的……
显然,足利义昭不允许在西国继续呆着了,考虑到天下所有武家,所有源氏子孙的颜面,平手汎秀不打算兵戎相见,而是托人转告了“规劝公方大人为天下计,安心隐居高野山不问世事”的建议。
但堂堂征夷大将军对此不予采纳。
他选择继续远离京都,长途跋涉向九州进发,拜访最近势头正劲的岛津义久,寻求支持。
毛利家倒是巴不得如此了。
留不能留,抓不能抓,打不能打的烫手山芋,能送走当然最好。
对于平手汎秀而言,一方面免于见了面尴尬,另一方面,正可以借此进一步打击室町幕府的权威。
然后石见、出云、备中三国境内的毛利家直属军势,尽数撤出了城,让开地盘。土豪地侍们则是分为两拨,有的跑到吉田郡山城旧主那里去寻一口饭吃,有的留下来打算在新老板帐下碰碰运气。
忽然得到西国广大土地,安置问题不容小觑。
平手汎秀决定采用阶段性的方案处理。
出云按照约定封给尼子复兴军,南条元续得到伯耆安堵,情况大致参考荒木村重、别所长治、宇喜多直家、一色义定等人的待遇。
然后山中幸盛被单独拿出来,品行和功绩都大加褒奖,破格授予了丹波二郡十万石的厚赐。这是尼子家能给出数量的七倍。
他本人当然是下意识拒绝,声称自己一切行为只是出于义理,并不是为了回报。
但平手汎秀半开玩笑地说:“我原本是想给这几位义士都给予封赏的,如果出云之鹿都坚持不取,那他们怕是更加不好意思接受了。”
闻言山中幸盛看过去,见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等几位同僚神色各异,心思难以捉摸,顿时失声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富贵,但是拦着弟兄们的富贵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立原久纲越前三万石,神西元通伊势三万五千石,龟井兹矩纪伊二万石。”
几个数字一出,山中幸盛越发只能沉默。
犹豫之间,半推半就,事情算是定下。
然后才是内部的大戏。
野口政利担任备中国代。平手秀益由大和国代转为石见国代,岩成友通由河内国代转为因幡国代,权责持平不变但私领都有加封。三云成持、京极高吉命令移居丹后、丹波一带。
于是让大和、河内、山城和近江基本上彻底收为直辖领地,以便于在明年进行更大范围、更彻底的检地,士农分离,家臣集住和刀狩。
只有依托兴福寺的筒井家,以及伊贺山地的忍者集团暂时被搁置。
平手汎秀向亲近重臣们透露了“国代”这个位子的临时性。现在的任命迟早都是会撤销的。一部分人会就地获封成为大名,在服从命令前提下享受领内权益,与外样大抵无异;另一部分人会解除工作回到近畿,出任要职,共理天下之事。
总而言之,就是严格让地方大员与辅政高官泾渭分明,前者不可能得到中枢的话语权,后者则没办法组建私人班底。
赏赐土地给亲族和功臣,乃是常态。
但是让本已手握了私人政权和武装的诸侯,又同时有了中枢影响力的话,就会导致乱局。比如室町幕府的“三管四职”之中,每一家基本都是拥有数国领地的“百万石大名”,一旦掌权损公肥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足利家会如此,一是由于历史上自己不够硬,二是身边没有别的人可用。
现在平手汎秀的想法是,通过逐步的改革手段,把一部分武士由“土地贵族”转变为“官僚贵族”,斩断其与基层的关系,让他们只能依附于中枢政权。
新体制当中,武士依然可能领有数十万石的俸禄,但是土地只是名义上归于他所有,实际由奉行代管,每年按实际收入发放钱粮。
这样的人就只是领工资的文臣。
绝大部分情况下,单个文臣是不具备巅峰性力量的。
日后官僚体制逐渐成熟起来倒是会有很多不可避免的弊病,不过那应该是至少几十上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做人谁能顾得了那么远呢?即便是汉高祖、唐太宗、图书管理员这等伟人也是一样的。
战国时代末期,“家臣集住”和“士农分离”的势头已经很普遍了,再进一步不至于存在太大阻力。
按平手汎秀的思路,应该是亲族和子嗣们都封为诸侯,圈地自萌不要捣乱,防止他们对继承问题产生影响。而异姓家臣最好在身边任职为官,于中枢奠定一个唯才是举不问出身的气氛。
这个想法能不能顺利实施,倒是有一定疑问。
毕竟人各有志,有的一门众可能拥有政治抱负不喜欢当土皇帝,也有的家臣可能年纪大了权力欲望淡然就想圈一块地世代继承下去……
第二十七章 内大臣,源氏长者以及……
毛利家降伏之事,消息传得飞快,足令天下震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事先大部分人都觉得,毛利辉元面对平手汎秀出于绝对的下风,多半是要败北不敌的,谁要觉得能赢会被怀疑脑子不太正常。
但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依然有不少人会感慨万千甚至痛苦哀嚎。
平手汎秀私底下认为,这种对不能反抗的事情心存侥幸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自欺欺人总能稍微让心里舒服点,直面现实却是非常痛苦的,只有少数心性坚硬的豪杰能够克服之。
但是换个思路,在惨烈的环境下依然坚持奋斗不息好像也一种值得尊敬的品质,持续不懈的努力拼搏偶尔可能达成看似全无希望的成果,比如山中幸盛他们屡败屡起,最终得到贵人相助奇迹般的复兴了尼子家。
人世间的道理总是正反两面都能讲通,真是纠结啊!
所幸的是,自后醍醐这个“大天狗”死后,几百年来朝廷从来都是直面现实,保持理智,一点也没有追寻梦想,奋力一搏的意思。即便个别皇族或公卿突发奇想要搞事情也会马上被同僚们拉住手脚。
平手汎秀从西国率领大军返回路上,才刚由播磨走到摄津,离京都还有四五天的路程,就已经有下级官员带着队伍举了旗帜前来接洽了,还有不少僧侣、商贾、学者、职人之类的随行,显然是趁机会过来攀关系或者讨赏的。
接下来每一天,都会遇到新的“迎宾员”,级别也是越来越高,从五位的侍从,到四位的参议,再到三位的中纳言,但队伍的人数却是逐渐变少。因为场面大了,没两把刷子的不敢往里面掺混。
最终在京都西郊落座休息时,轮到时任正二位内大臣的一条内基主持欢迎,参与的成员包括关白二条晴良的胞弟真言宗高僧寻惠,出身皇室由青莲院为根基取代延历寺继任天台座主的尊朝法亲王,当世连歌界公认第一人的里村绍巴等。
这阵势,闲杂人等厚着脸皮出没,就等于自讨没趣。
甚至包括武田胜赖、德川家康这些有正事要请示的都得排在后面。
一条内基这个人以公卿的标准,算是言行很直率的,寒暄了不到一刻钟就道出正题,那就是他自己即将晋升为左大臣,而空出来的内大臣之位,意思就很明显了。
同时为了保证官职与阶级相匹配,至少“从二位”也是必要的。事实上公卿们决定直接给到“正二位”。
顺带着,平手义光则由“从五位上中务大丞”转任“正五位上,刑部少辅,兼近江守”。这是应了汎秀的要求,刻意让儿子也顺着自己的路线走,营造一种继承过程中的仪式感。
由“正三位权大纳言兼左近卫大将”到“正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是一个很关键的过程,并非简单加官进爵。
首先,权大纳言和内大臣同属“太政官”的行列,有权领导朝廷,不过前者是“次官”之首,后者是“长官”之末。
律令制从唐朝学来了“四等官”的说法,从上到下分别是长官,次官(或曰通判官),判官,主典。
长官有独断裁决之权,而次官则有协助裁决之权。
这年头只剩下象征意义了,各地武士和平头百姓完全不会在乎,然而公卿们的心里,还是有明显区分的。
更重要的是,全方位超越了落跑在外的足利义昭,成为扶桑列国独一无二,身份最高的武士,而不再是并列了。
再加上去年的改元,可以说京都人已经彻底承认并接受了新时代的到来。
以后如果平手汎秀再跟足利义昭碰面的话,论幕府地位是该前者向后者施礼,但按朝廷体制则正相反,后者需要向前者致敬。“征夷大将军”的头衔虽然实际世袭,毕竟名义上还是接受宣旨敕令的任命才有效,幕府规矩和朝廷规矩相左时,显然还是应该以朝廷为主。
此事意义非凡。
另一方面,按照传统惯例,“源氏长者”这个称号,原则应该由天下所有源氏后裔之中,官位最高的人担当,负责祭祀祖先、召集族人、调解争端、推举氏爵之类什么屁用都没有但又充满神圣感的各项工作。
伴随的还有淳和、奖学两院别当的荣誉性职务。由于历史过于悠久,史料保存不善之故,现在没人能准确描述这玩意儿到底是干嘛的,学界存在很大争议。对外人来讲,反正搭配食用味道更佳就对了。
现在平手汎秀官位到了这份上,又是公认是新田义重的后代,正儿八经源氏后裔。虽然族谱上有五代人记载存疑,不过普遍被认为是“战乱时期动荡导致”而绝非“攀龙附凤随意编纂”。
他是十几岁的时候就如此自称并手持了补完过的系谱,而非势力大了需要名目时才临时抱佛脚拿出来救急,可信度怎么说也比后北条和德川他们强点。
本来这玩意儿应该像“征夷大将军”一样被足利家的人垄断,但由于室町幕府统治太不稳定,经常狼狈地被人赶出京都。
虽然只负责祭礼性质的工作,但积年累月的空缺也挺让人头疼的,总得有递补啊!结果近五十年这头衔就落在源氏出身的公卿久我家的头上。
正好,上一代“源氏长者”久我通坚,刚死了没多久,他儿子久我通敦非常识时务果断表示不接着干了,让朝廷“另请高明”,倒也不是谦虚……
管他是不是谦虚呢,那不重要。
总之就是“源氏长者兼淳和、奖学两院别当”的旗号,也即将与愉快地插在平手汎秀的头上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最关键的“征夷大将军”是不是也水到渠成呢?
这个问题,一条内基却犯了难。
毕竟足利义昭人还活着,还跑到了岛津家那里继续活动,而非被拘禁在什么世外之地。如果朝廷现在就让另外的人担任将军的话,多少会有一点尴尬。
公卿们的意思是,先把这家伙控制起来,或者干脆……然后更好办事。
平手汎秀当然不愿意莫名其妙背上一口大锅,而且从各方面考虑他现在并不怎么着急开幕的事,反倒觉得等一等没什么不好。
他转而提出了两个要求作为替代。
第一是,既然征夷大将军暂时不方便,就姑且先讨一个已经废弃多年的“镇守府将军”来过渡一下。
第二是,作为新田氏的后人,希望给族中的大英雄新田义贞平反。
然后,即将升任左大臣的一条内基,他的脸绿了。
按说第一条就不该同意的。“镇守府将军”这个职位由于一些历史包袱,非常容易让人联想起不愉快的事情,搬出来很是麻烦。
但是听了第二条就感到第一条不算什么鸟事。
给新田义贞平反这动作可就……可就太恐怖了。
这人是作为“南朝忠臣”的身份死的,一旦平反,那就得承认——至少部分承认南朝的合法性。也就相当于否定——至少部分否定了现有政权的合法性。
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踢开足利义昭,把征夷大将军的牌位给出去算了!
第二十八章 下任关白的义父
在原本的历史上,北畠显家、新田义贞、菊池武光、名和长年等等,那批与足利尊氏敌对的南朝武士,由于最终的失败,而被室町幕府打上了“乱臣贼子”的标签,一直不得翻身。
直到明治维新的时期,江户政权垮台,大政奉还之后,整个源氏族裔和武家体制的历史遭到了颠覆性的重新批判解读,官方认定南朝才是正统,北朝实属僭主。因此上述那些人的评价彻底调转,誉为“建武中兴功臣”,受广发的尊崇与祭拜。
这个变化,深刻体现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道理。
中途楠木正成受益于后代出了个大学者大书法家楠木正虎,在其反复周旋活动之下,移除了朝敌罪名。但这仅限于个人定位,并不意味着群体形象。
按说既然有此先例,再为新田义贞平反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可行性。只要不推而广之的话。
不过,平手汎秀刚得到内大臣的位置,骤然就提出来这么劲爆的要求,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所引申,得寸进尺呢?
反正把一条内基吓得够呛,当场嗫嚅含糊,不敢说是也不敢说否。
他虽然身居正二位,即将担任左大臣,堪称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只是因为出自摄关嫡流之故罢了。本身还不到三十岁,历练并不怎么充分。
能做的唯有把原原本本的话传递回去,让更懂事更靠谱的人来做决定。
没过几天,平手汎秀来到京都,正式接受了“正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如原”的宣旨之后,现任关白二条晴良来访。
无论从官位、资历、能力、人脉来看,这位才是目前公卿中的核心人物。
惯例,关白由一条、二条、九条、近卫、鹰司五家的嫡系成员轮流坐庄,每届并不规定任期但一般三五年就自觉卸任让位,否则容易引起公愤。如此一来就不会有哪一家形成垄断局面。
朝廷剩下的实权已经很稀少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内部就会团结恭谦,该争的一样要争,只是不像武士那样动刀动枪的程度。
原本二十多年前,二条晴良少壮时,已经唱过主角挑过大梁了,现在该是颐养天年不问世事的年纪。
可没想到后面出了个“永禄大逆”的事情。足利义辉死后,时任关白近卫前久押错了宝,看好三好三人众和足利义荣,结果被织田信长的勤王上洛之师赶出了京都。
已经退居二线的二条晴良趁机同义昭、信长接近,得以二度上台,再次成为藤原氏的领头成员。利用职务之便,他让一个儿子拜无子的九条植通为父,另一个儿子继承绝嗣的鹰司家之名,加上还有一个儿子留着传嗣本家血脉,等于五摄占了三个。
这个快六十岁的老官僚,虽然鹤发鸡皮老态龙钟,似乎已入风烛残年了,脑袋却半点不糊涂,看起来真有点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意思,一上来,直接便对平手汎秀讲:“平手内府交代的事情,一条左府已经转述了。老朽以为,若源光院殿(新田义贞)乃是您的直亲,那么无论如何应该平反,重获尊荣。但事实并非如此,就请恕拒绝了。”
他的态度温润和善,看上去胸有成竹,毫无惊惧的意思。
平手汎秀却也不以为意,轻轻摇头道:“竟然叨扰博陆,真是惭愧。话说,虽然与我只是旁支,但毕竟源光院殿乃自古新田一门最具盛名的武将,岂忍他背负朝敌之名呢!”
所谓博陆,乃关白之唐名,得于东汉霍光的典故。
二条晴良立即挥手微笑而答:“内府此言差矣。自古新田一门最具盛名的武将,明明是您本人啊!纵然不考虑立场区别,以源光院殿之功业,也是断然无法与您等量齐观的嘛。”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恭维话一出,平手汎秀神色稍缓,笑而不语了。
二条晴良赶紧继续补充:“为彰显内府的无上勋绩,朝廷以为,‘镇守府将军’的职役虽然多年虚悬,不曾授予任何人,但今日加之于您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闻言平手汎秀慢吞吞地向前欠身,淡然道:“真是荣幸之至。”
神色好像是比较满意但又算不上特别满意的样子。
二条晴良看上去也不怎么意外,缓了一缓继续开口:“另有一件要事,要与内府相商,烦请您指点迷津,慧眼识人。”
此话令平手汎秀略微讶然:“未知博陆有什么吩咐?”
二条晴良感叹一声,幽幽道:“您也知道,老朽本来早就到了该静享天伦的时候,只因为时局动荡,才不得不出来维持局面。眼看现在已经是日暮残年,天下也多亏了内府的努力转危为安,那么是该物色后继者的关头了。”
这话让平手汎秀愣了一会儿,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是堂堂正二位内大臣,是太政官里面排第四的高位公卿,参与下任关白人选的讨论是无比名正言顺的事,甚至理论上存在提名自己的可能性。
但那么做的话,可能会把年老体衰的现任关白殿下吓死导致政局危机,所以没有必要。
二条晴良其实是提了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根据官位晋升惯例,除了平手汎秀这个武家公卿之外,目前关白的继承顺位依次应该是九条兼孝、一条内基,二条昭实、鹰司信房。四个里面,有三个是二条晴良是亲儿子。
不过其实还存在一个变数。
而且平手汎秀故意把这个变数讲了出来,煞有介事道:“当年近卫前久殿下出任关白之时,似乎情况不错。他是由于幕府的强烈要求而被迫离开的,但现在公方本人都不在京都,我想,再让近卫殿下回来也可以考虑。博陆以为如何?”
说完露出友善的微笑看过去。
别看二条晴良现在布局天衣无缝,五摄家占了三席,这个近卫前久却可以对他造成很大打击。
两个屁股不能同时坐在一张椅子上,二者是天然的政敌。
回溯当年,永禄大逆之后,亲近三好三人众,承认足利义荣为征夷大将军,那其实是朝廷全体做出的决定,走了正常流程的。结果信长扶着义昭上洛之后,公卿们都没有被追责,唯有近卫前久一人亡命天涯,等于帮大家背上黑锅。
背锅是个很惨的事,但也让很多人欠他一笔人情债。再加上近卫前久能言善辩手腕了得本来就有不少党羽亲信,一旦复归绝对不是吃素的。
二条晴良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笑容一滞,不敢再端着慢条斯理说话了,赶紧道出本意:“咳咳……近卫殿下的事且不谈,老朽认为刚刚卸任左大臣成为散官的九条兼孝最适宜成为下任关白。虽然他是鄙人的子嗣,但所谓举贤不避亲,此提议并非出于血缘,而是最利于朝廷大局的考虑……”
“嗯嗯嗯,是是是,辛苦博陆殿下了!”平手汎秀连连点头,脸上却挂着讥讽的笑容,一副“我就静静看着你装逼”的神色。
二条晴良毕竟年纪太大,说这么一会儿话已经有点体力不支,但正到了要紧关头,抚着胸口强撑,正气凛然道:“但是,前任左大臣九条兼孝的问题在于至今未设正室,也没有任何子嗣,不免总让人觉得似乎还是无知孩童。倘若担当关白的话,则北政所之位势必虚悬,恐非国家之福。”
他这番话,不能说是没有道理。
然而,最近百十年,由于经济条件有限之类的原因,高位的公家渐渐不愿意举办大型典礼,流行只纳妾不娶妻的做法,北方虚悬已经是很常见的现象了。
这会儿讲这个是干嘛呢?
平手汎秀不知道是懒得动脑子,还是一时智力下线,愣着没有反应。
二条晴良只得讲得更明白了:“希望内府出面,在京都名门中挑选贤淑贵女,收为螟蛉,再嫁入九条家作为正室。”
“噢……”
平手汎秀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有点意思。
答应下来之后,自己就成为下一任关白的义父了,身份又上一台阶。
不过意思好像也不是很大。
平手汎秀答道:“博陆的考虑可谓十分全面了。但是……前左府九条兼孝,虽然是哪您老人家的亲生子嗣,毕竟已经改姓过继别家了,这个还是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
二条晴良立即笃定道:“内府放心,他一定是荣幸之至,受宠若惊的。”
平手汎秀却摇头:“不好,不好,还是要当满再看看。”
二条晴良体会着这个语气,观察了一会儿,明白了:面前这家伙已经同意,只是在装腔作势。
好像是在说,他平手汎秀本来是无所谓的,如果下任关白一定要哭着喊着诚恳请求,才愿意勉为其难当人家的爹。
真是可气呀!就算是皇室面对五摄家也没有这个样子摆架子的!
然而又不敢得罪。
人家不需要动刀动枪,只要派人把近卫前久弄回来,京都局势就完全不一样。这关键时刻,别说当儿子,当狗也是值得的。
于是二条晴良点头道:“明白了,鄙人会让他亲自来同内府商量的。”
平手汎秀忽又想到什么,补充说:“明年初,我打算在京都进行阅马仪式,还请朝廷务必允许,给予配合。”
“好说,好说!”
二条晴良不假思索答应了。
本来这事也是可以讨价还价一番的,扯些什么“惊动圣驾”,“影响治安”之类乱七八糟的理由,厚着脸皮多要一点礼金出来,然后才答应。
可是二条晴良老迈衰弱的心脏,已经被平手汎秀天马行空的提议搞得有点受不了了。比起“为新田义贞平反”和“迎回近卫前久”啥的,区区一个京都阅马仪式,实在不叫个问题。
反正又不要出什么东西,只是动员一帮子高家名门子弟过去充门面而已,完全是小事一桩,无足挂齿。朝廷里面别的什么都缺,唯有吃闲饭的样子货严重过剩。
第二十九章 京都阅兵
由于身份的变动,天正二年(1577)的冬季以及次年新春这段时间,平手汎秀与皇室和公卿打的交道比以前十年加起来可能都多。
亲族和家臣们也都得到露脸的机会,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出席社交场合的义务。茶会、连歌、蹴鞠、能剧观赏、相扑比赛之类的活动要多少有多少,有的人乐在其中也有的人不堪烦扰,不管是兴趣使然还是迫于无奈反正必须得到场。
但平手汎秀本人一直保持着无喜无悲的姿态,包括接受正二位内大臣和镇守府将军任命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总是对什么事情不太满意。
这就让朝廷公卿们相当忧虑,不断小心翼翼地进行讨好和试探。
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刚刚卸任左大臣,准备接替父亲担当关白一职的九条兼孝,他反复拜访平手家位于京郊的宅邸,经过多次恳求才达成协议。
新任内大臣和镇守府将军认下了中院家的小姐做义女,嫁到了九条家。
然后二条晴良主动辞职告老还乡,九条兼孝才正式领受宣下成为关白,完成朝廷最重要的换届程序。
公卿们想要拍马屁,又没魄力给出更重要筹码,就让平手汎秀成为了关白的义父,以辈分上的虚荣来表达善意。
义光同样获得晋升,现在是正五位下,刑部少辅,兼近江守。
这段时间将山城国土地划分给皇室、公卿、寺社的文书都由父子联名签署背书,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在为二代目造势,储君之位坚如磐石毫无动摇。
理所当然,想要跟他交好的人也是相当多的。只是受限于朝廷体例,摄关、清华家的高官们往往拉不下这个脸,下面的小喽啰们分量又不够,这与武家的行事习惯有着一定差别。
天正三年(1578)开春,平手汎秀在京都举行了阅马仪式,既是夸耀武力,展示霸权,也是在为后续的作战讨个好彩头。
以往除了牛车宣旨的特使之外,禁止任何人骑乘经过的禁宫之侧,特许进行这场盛会,而且皇室、公家普遍兴致勃勃参与其间,坐在视野最好的高台之上,欣赏部队的军容军姿,这个面子可以说是大过天了。
家臣按照类别分为数个番队,依次从御前通过。
河田长亲(因病由其胞弟代劳)、岩成友通、浅野长吉、中村一氏、木下秀长、佐佐秀成等人,分别代表北陆、山阳、山阴、近畿、南海、东海各地势力,分为六个班次探路打头阵。
然后引出二代目义光,带着平手秀益、野口政利、平手季胤、生津贞常等一门众出场,骑着最高大的战马,穿着最华丽的铠甲,排出最庞大的方针,唯恐有人看不出他们是唱大戏的主角。
接着是一堆空头高门的公卿和武士组成的“高家众”。以及普遍以下级年轻人担任的马廻、亲卫众。前者名威甚广却没什么作用,后者不为人知但身负重责,相映成趣。
后面又有三股重要力量,分别是:
拜乡家嘉、山内一丰、加藤光泰等“旗本部将众”;
本多正信,小西行长,细川藤孝等“侧近佑笔众”;
伊奈忠次、长束正家,石田三成等“奉行众”。
最尾则由僧侣众,町人、商人、职人众,百姓众的代表担当。
本来平手汎秀打算自己也在这个序列出场,独成一个番队,也耍一耍威风的。结果正好在事前一段时间遭遇连续的阴冷天气,旧疾复发,腰背四肢都不舒服,便打消了念头,老老实实跟皇室和公卿们一起,坐在高台上当看客。
也并没有搞预想中那个挥着手对众人喊话的仪式。
“诸君安好!”
“主公安好!”
“诸君辛苦了!”
“为主公效劳!”
最开始幻想的时候感觉很有逼格,稍加演练却发现非常之尴尬。毕竟现在是十六世纪,大部分人都觉得天下之主就应该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过于亲民接地气,反而很怪异了。
改成了让家臣和士兵们表演作战时的鲸波,或者叫閧之声。就是将领起头喊着“えいえい”然后全体一起高呼“あう”,这样很有节奏又相当简单的战歌。(就是游戏和大河剧里面“诶!诶!哦!”的声音。)以及与之适配的捣栗子,开军扇,挥动长柄武器和旗帜,吹法螺,敲太鼓的这一系列“出阵之礼”。
而平手汎秀本人,只需站在台上,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似有还无的笑容,时而偶尔轻微地点一点头,满是孤傲寂寞,遗世独立的气场就行了。
越是什么话都不说,什么表情都不做,安静地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与台下的喧嚣热血形成鲜明对比,越是显得高深莫测,不可估量,皇室和公卿们也越发敬畏谨慎。
这个,从场上参与者和台上观众的反应之中可以感受到。
普通百姓允许在警戒线之外参观,挤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其实除了最前面三五排,就只要个别长得特别高的人能看的清楚了,大部分人只不过是听着身前的议论,加以脑补想象,然后以夸张的语气把自己的脑补想象描述出来,再说给后面的人听罢了。这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活动毫无疑问取得了成功。
整个过程一共有骑马者一千七百,步行者二千五百显露英姿。幕后则动用了民夫一万三千名,银钱八千六百贯。其中大部分花在了一次性的装饰用品当中。
仅仅是一上午的功夫罢了。
效果是被公卿们誉为“古今未有之大盛事”,成为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大型方阵活动就是有这种号召力,不分年代,不分民族,只要是人类就能下意识感悟到波澜壮阔的美感。没见过世面的扶桑古代人一惊一乍,尽管在穿越者眼里无论场面还是协调度都只是校级运动会的程度。
其实平手汎秀不仅想要展示军容之盛,也希望彰显一下分门别类井井有条的体制,很大程度是给内部的人看的。但家臣们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事后私下接触,发现大部分人沉浸在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意境之中,急切着想要马上到前线去斩将夺旗,建功立业,凭刀枪搏下功名。
看来以后对内还是要直截了当一点更好。
不过将士们能有那么足的斗志也不是坏事。
三月底,四月初,平手汎秀受到河田长亲寄过来的信件。里面讲了一件虽然非常震撼,但他本来不应该感到惊讶的事情。可是因为在京都玩得太开心有点忘了形,所以实际到头来就跟正常人一样惊讶。
那就是——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年初宣告忽然死亡,没有留下任何善后的遗言,他的两个养子为了争夺继承权已经大打出手了,整个上杉家分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系,陷入你死我活的内斗当中。
所以说,现在无疑就是洗刷上一次战败之耻辱,打进春日山城的最好时机!
第三十章 给上杉家的三个条件
严格来讲,上杉谦信并不能说是“急死”。关于他腹痛呕血和间隙晕眩的传言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平手汎秀远在西国之时都听说了好几遍。
但“越后之龙”明知如此仍然没有对身后之事做出妥善安排,以至于他倒下去再也没有醒来之后仅仅三天,春日山城就发生了大变乱。
上杉景胜人狠话不多,当机立断优先取得了斋藤朝信、竹俁庆纲、新发田长敦等数名侧近的效忠,第一时间抢占了本丸的金库和武仓,取得大批黄金与兵器。上条政繁、山浦国清等近支亲族纷纷表示支持。
但他异父异母的弟弟景虎也不是等闲之辈,纠结了麾下党羽如柿崎晴家、本庄秀纲、神余亲纲诸辈,在三之丸内举兵起事,隔绝内外,企图瓮中捉鳖。前任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站在了这一边。
春日山城内居住的一门众、侧近奉行、旗本将领,共有数十名家臣,一共控制了三千余兵力,基本上是沿着对半开的方式分裂了。
一方控制山顶的制高点,一方把守山脚的路口,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此陷入僵持,然后都赶紧派人到各处去寻求支持。
整个越后就这么乱成了一锅粥,瞬间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上杉景胜是谦信的外甥,有血缘上的优势,更容易获得长尾家旧臣子的拥戴。上杉景虎有老管领宪政背书,对于非谱代出身的新参者吸引力较大。
双方起初是大体对等。
但没几天,地处偏远而又凶悍善战的扬北众入场,并且大多支持景胜,这就打破了势力平衡。
不过扬北众的军队刚刚开到春日山城,又来新消息,说是上杉景虎的求助信终于送到了小田原城,他亲生大哥北条氏政那里。
北条家毫无疑问是支持景虎的,他们的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立即派了大军进发,准备武装干涉。并且还联系了伊达、芦名、大宝寺等周边势力,要求他们一起表态。
那些事不关己的第三方势力当然只会呐喊助威挂名参战,不可能当真派兵的,不过仅仅是这样也就足够了。
北条氏照、北条氏邦两人分别奉命从泷山城、钵形城整兵出发,前往越后。
上杉景胜能找到的盟友只有佐竹、宇都宫这些常年反北条的关东钉子户。出于唇亡齿寒的考虑,他们倒是肯帮忙,主动向武藏进军,于鬼怒川处同北条氏照遭遇,发生激战,牵制住了这支军势。
但北条氏邦仍是没受到什么阻碍,八千人越过三国峠进了越后,攻克了桦泽城作为桥头堡。
这样的军势对于北条家而言只是一支偏师,不过之于越后的内乱来说,完全是决定性的力量了。
上杉景虎知晓援军到来之后大喜过望,决定不在犬牙交错施展不开的春日山城继续耗费时间,来到上杉宪政居住的御馆城扬旗宣布另立门户。打算等到与“娘家人”会和了之后再一道杀回去。
反观上杉景胜,这个时候,举目四望,唯一可以引作盟友的,就只剩下被谦信骂为“全无义理,窃国之贼”的某人了。
……
这段时间,对于北陆越中、能登、加贺各国的“亲上杉派”而言,无异于是世界末日。身后的大腿说倒就倒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今面对平手氏大军前来围剿,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据城固守吗?以寡敌众,能守得了多久?
往深山老林里逃?失去了援军的希望家臣们撑得下去吗?
干脆撤到越后?届时该支持景胜还是景虎?
面对丧失了斗志的敌人,北陆军团连战连捷,两个月内攻克五座城砦,扫灭七家国人众。这个时候再提出降伏也是基本不会得到理会的,除非甘愿放弃一切土地,做个平民百姓,才有可能保住姓名,免遭一死。
剩下极少数实在过于偏远的魑魅魍魉不便收拾,河田长亲连同本多忠胜、岛清兴共同向东进发,聚兵二万,仅八日便拿下了越中重镇富山城,算是洗刷了去年惨败的耻辱。
人逢喜事精神爽,河田长亲甚至因此病情稍有缓解,每天都能多吃几晚米饭。
正打算一鼓作气,趁上杉内乱未平,继续进攻越中、越后边境门户的鱼津城之时,他忽然收到了敌方僧侣传来的求和文书。
打开一看,竟然是上杉景胜那家伙顶不住北条的压力,向平手家请求支援了!
第一印象,觉得真可谓是病急乱投医。
但仔细阅读对方说辞,却发现绝非是一味谄媚哀求,反而讲了一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逻辑:
“经由此次大变,我上杉再无丝毫抵抗平手内府的底气,只可俯首帖耳,不敢稍有作色。但鄙人若是败亡,则越后必为北条所取,而后由近畿通往奥羽之路,亦将彻底断绝。如此东北伊达、芦名、最上、南部、安东诸强,恐怕就不免三心二意,怀有朝秦暮楚之心。倘若彼等阴助北条,天下之势,或仍有变。”
看了这番话,河田长亲颇为犹豫,停下兵锋,遣人快马加鞭,回京都报告。
十日后传来消息,平手汎秀已经举兵数万,起身前往骏河,亲自指挥关东之事,武田胜赖、德川家康。织田信忠等人随行。
而少主义光将率领二万人沿北陆道前来越中坐镇,全盘负责对上杉家的处理方案。
大军行动缓慢,先让小西行长过来打前站。
他所带来的命令,首先是否定上杉景胜提出的那几条所谓“降伏条件”。
“献出黄金一万两作为礼仪”这个内府大人表示看不上,用不着。咱平手家以和泉为核心,商业网络遍布近畿,每年进项不可计数,你这辛辛苦苦存的一点零花钱算个什么东西。
“割让越中、能登全境”完全是开玩笑。两国本来就已经差不多被北陆军团打下来了,也就差一个鱼津城而已,用得着割让吗?拿已经守不住的地盘当条件给出去是把人当傻子?
“称臣效力,谴亲为质”这一点倒还有些价值,说的算是个人话。但是这不是必然的吗?不是废话吗?倘若你连称臣都不肯,那平手家怎么可能帮你的忙?怎么可能承认你的地位?
小西行长带来的新条件,除了保留“称臣效力,谴亲为质”之外,另加三条。
其一,“上杉”跟“长尾”需要剥离开来,以后继承上杉家名号的一脉需要去京都,以一个空头高门的身份存续,而继续当大名的一脉只能采用“长尾”的苗字。
其二,必须无条件地接手转封他国的安排,并且好好执行迁徙计划,不得有任何小动作。越后之地属于北陆道上的要冲,关系重大,将会另有布置。
其三,要求上杉景胜——如果答应了条件以后就是长尾景胜,迎娶平手家谱代家臣之女为正室。明确表示,内府不会将其收为义女,只以家臣之女身份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