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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木寂无声     战国之平手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平手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骏河的温泉

    “温泉什么的,真是不错啊。”

    静谧的夜里,平手汎秀披头散发,一丝不挂,懒洋洋地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背靠着冰凉的石头,仰望星空,思考着人生与哲学的道理,还能感受从大海的方向刮来的风,不再狂躁凛冽也没了腥味,柔和拂面。

    时值正夏,但东海道气候并不算炎热,特别是登上富士山的半腰之后,感受就完全是如同秋季一样凉爽了,再往上甚至可以看到明显积雪。

    所以非常适合泡温泉。

    以前归属今川家享用的禁脔之地,如今同骏河国的土地一样,换了主人。

    平手汎秀以往征战沙场受了不少刀枪创伤,又没有特别仔细地恢复好,产生一些后遗症,每每到了阴雨时节便酸胀发麻,隐隐作痛,很不爽利。

    多年以来,长期在京都附近活动,从来往温泉疗法的方向去想,直到这次尝试,方才觉得以前的人生实在大有遗憾。

    今后应该好好体验一下扶桑列国那些知名的汤治场才是,不管有多大用处,起码先让自己舒服舒服!

    穿越到十六世纪,而且还不是本时代发展度最高的地区,即便是在万人之上,衣食住行的享受,也未必能超过三次产业革命后的小康家庭,唯有多占用一点后世无法享有的自然资源,才觉得不亏了。

    比如泡这温泉的时候,就可以让大队士兵开道,将最好的地点团团围住,把整座山独占起来,保证方圆几千步之内都没有不速之客打扰。

    在二十一世纪,达官政要和亿万富豪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还有什么别的奢侈项目可以玩呢?要不然以后试试打猎算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忽然身后传来清脆的木屐声。

    回首看去,是井伊直虎穿着宽松的纯白浴衣,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过来,然后半跪于地,将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把食物饮料一一端下来摆在面前。

    奈良酿造的上等清酒,与梅子共同温开,然后密封放到井下冰藏,再拿上来喝,便格外沁人心脾,回味无穷。新鲜捕的鲷鱼,剔刺取肉,裹上蛋液与麦粉,侵入滚烫麻油稍微炸一下捞出,外皮酥脆溢香,里面却还保持着刺身的口感。

    除了两样主打产品,还有几样小菜和酱汁,没这么名贵麻烦,但无论原料、调味还是火候也是容不得丝毫马虎的。

    里面少数是扶桑的传统佳肴,多半是平手内府亲自交待了烹饪料理之法,然后让厨师反复实验试错,才慢慢有了菜谱。

    前日“鬼童子庆次”见了,便吐槽说:“以前我一直都说故弹正(指织田信长)奢靡豪侈,如今见了内府的模样,真该到墓前道个歉才是。至于公方的生活,相比之下何异于乞丐啊!”这话被细川藤孝私下评价为“利于树起平手氏的形象,消解足利与织田的残余”,建议推广出去。

    泡在水里的平手汎秀闻到麻油与梅酒混合,却互不相冲的味道,食指大动,伸手去拿,却不小心,摸到井伊直虎的柔荑上。

    老夫老妻的,倒也并不在乎……吗?

    没想到井伊直虎如触电般将手缩回去,赶紧起身,强做镇定道:“殿下!您身为天下武家的表率,请不要再做小孩子般的恶作剧了。”

    这么一说平手汎秀才想到昨天的事,哈哈笑道:“是指把你强行拉到水里面吗?不会了不会了,反正你一点都没有惊吓的样子,根本不好玩嘛!”

    “那再好不过了。”井伊直虎侧过头去掩饰住脸色,保持着稳健的语调:“武士面对刀山火海都要从容应对,何况只是被拉进水里面呢?根本没有什么危险性。殿下想玩这种情趣,大可以去找您其他的姬妾……”

    “嗯嗯……”平手汎秀满不在乎地应了两声,忽然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如果你真的那么镇定的话,刚才就不会反应那么大了。看来是竭力逞强而已嘛!嘿嘿……”

    “没有!妾身只是觉得整理清洁太麻烦罢了!”井伊直虎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后脑勺来:“负责浆洗晾晒的侍女们工作也辛苦啊!”

    汎秀已经年近四十,直虎也是差不多,在本时代妥妥的进入了老龄的范畴。一般男子到这年纪腰背早不行了,女子的容颜会被岁月摧残到目不忍视。但锦衣玉食不用劳作的贵人抗衰老能力总是强上一些,时常运动更是非常有效。

    现在面前的女性背影,似乎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挺拔与修长,稍微丰腴了一些增添了更多的美感。

    “哼哼,区区这点心思,岂能瞒得住本智将!”

    平手汎秀说着就毫不掩饰地露出魔鬼般的笑容,伸出两只罪恶之手。

    “殿下您真是,太不像样子了啊!”

    姬武士虽然出声斥责着,但穿着木屐的双足却诚实地一步都没有挪动。

    正在这时——

    “父上!母上!我泡完啦!”

    蹦蹦跳跳走过来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正是决定要过继到今川家,延承骏河守护之位的梅若丸。

    刚满八岁。

    井伊直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开两步,合上被拉开一半的衣襟,拍了拍脸让红晕消失掉,然后一个深呼吸,恢复到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平手汎秀倒是不慌,本来就披头散发泡在水里,天然看不出任何痕迹。

    可能是因为这个年龄段长得太快,出于前瞻性的考虑,梅若丸的浴衣裁剪得稍微显大了一点,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故意冒充大孩子一样,十分可爱。

    “跟你说过,在山上就慢点走,小心摔到。”

    直虎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发出了指示。

    梅若丸缩了缩肩膀,瞪了瞪眼睛,然后立即站直了,慢条斯理一步步走过来,动作非常端正庄重,绝对是武家子弟中的优等生。

    看来人如其名,是位“虎妈”。

    平手汎秀倒只是笑眯眯地饮了一杯酒,柔声说:“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吗?”

    他对于除了嫡长子以外的儿女来说,堪称是本时代最温和的“慈父”了。

    但正是这种态度的区别中,隐约包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是的。”梅若丸郑重地走到跟前,伏身下拜施礼,肃然道:“禀报父上大人,母上大人,我想说的是,今天武田家的武王丸,一直对我表现得很亲热,还给我送了玩具和食物。但是我不知道父上大人是打算如何处理武田家的,所以托词说‘母上大人不允许收任何人的礼物’婉拒了。”

    直虎的脸上立刻出现微妙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人家孩子一定会说怎么你家母亲那么狠我家母亲可不这样……”不过这话被旁边的父子二人有意无意忽略掉了。

    “真是个聪明孩子!”平手汎秀闻言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赞叹:“确实这样的类似场合不收为好。没想到武田家还有这种小动作啊,他有说些什么特殊的话吗?”

    “嗯——”梅若丸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不太有自信地回答说:“好像,好像他比较关心北条家的事情?感觉,武田家可能是想尽早知道,父上大人您对北条家的态度,然后就可以占先机,多立功什么的吧……”

    真是个聪明孩子——这次平手汎秀忍住没有说出口。

    他心里想到一些别的东西。

    梅若丸现在的样子,比起同年龄的言千代丸,也就是平手义光,丝毫不差甚至某些方面会更好一些。尽管后者已经算是智力很不错的孩子了。

    而且,言千代丸一直都略嫌瘦弱,弓马刀剑之道的本事非常稀疏平庸,可能连一个普通的组头级下等武士都赶不上。

    梅若丸却不同,他不仅早慧身体发育也很顺利,武艺是超出平均线的水平。如果不论实战效果只看演练甚至可以说是上等。

    幸好,他晚出生了足足九年,这个时间差能让潜在的危险性大大降低。

    平手汎秀摇摇头,将负面情绪驱逐出脑子,笑着说:“跟北条也虚与委蛇不少日子,该到时候了。以后其他的小孩子再问,你就可以明确告诉他们——我亲口说的,北条相模(氏政)七月一日之前还不肯来到骏府觐见的话,就视同乱臣贼子,再无任何回转的余地!倒不如说,明天就算没人问你,你也可以主动告诉武田家的那个……武王丸对吧?”

    “是!”作为一个八岁小孩子,梅若丸毫不费力地听懂了这一番吩咐,点了点头。

    直虎闻言急道:“殿下,这种事不应该公开给出文书吗?怎么能在正式做出决定之前,先跟小孩子说呢?”

    平手汎秀端着酒杯饮了一口,淡然道:“正式文书过几天再说,先从小道消息传过去,给对方几天心存侥幸,努力挣扎的时间,不也很好吗?”

    “可是……”直虎要说什么,却一时难以想好措辞。

    平手汎秀已经开始了新话题,他伸手向天空一指:“看南边,清晰度夏季大三角啊!”

    直虎叹了一声也不去想正事,随着男人所指方向望去,皱眉想了片刻,随即笑道:“明明是牛郎、织女、鹊桥三颗星星。什么夏季大三角,是殿下忽然想出来的词吧?”

    “哈,其实是黑仪桑告诉我的。”

    “什么……是妾身离开近畿之后殿下又有新宠了吗?”

    “啊,如果是的倒也不错。”

    “哼!就算是也不要当着妾身……和孩子的面说啊!”

第三十二章 强迫改姓

    平手义光自近江濑田城出发,经过越前、加贺而至越中,与河田长亲、本多忠胜、岛清兴汇合,军势共计四万二千左右,抵越后门户鱼津城之下,做好了两手准备,随时可以见机采取适当策略。

    如果春日山城里的那小子识得时务,就帮助他赶走北条军。如果识不得,那就连同北条军一道收拾掉。

    从兵力数量上讲,绝对有这个底气。

    出发之前,义光向汎秀表态说:“初次驾驭如此庞大的军队,唯恐自己经验不足导致犯错,希望能挑选一些宿将名臣作为助手。”

    作为自家孩子,这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当然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可没想到的是义光得到允许之后,居然把茶头泷川一益,和祭官竹中重治,这两个有严重历史问题已经调到清水衙门退居二线的人物,给请出来了。

    汎秀对此是有些惊讶,而且不太满意的。

    在他看来,织田家终归还继续坚挺延续于岐阜城呢,尾美二国的旧痕迹总让人觉得别扭,即使无法消除也该加以掩藏才是。

    义光则似乎有着不一样的处事思路。

    可能在他的角度,并未觉得信长是强到必须绕开淡化的存在。

    “平手氏,作为新田氏之后裔,室町时效力于同出源氏的斯波家,后来被派遣到织田家旗下担任与力,直到后面共同上洛侍奉足利家,始终没有结下君臣关系。”

    这种对双方关系的崭新解读方法已经在京都流行开来了,义光他们这一代的小字辈们,大概都会秉持类似的观点。

    又应了那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反正说出去的承诺也没法收回来,平手汎秀决定静观,只是暗中稍微使了一点力,委托某些人对旧织田体系的影响报以警惕心。

    然后马上收到“有心之人”的回报说,义光常与河田长亲、小西行长、泷川一益、竹中重治共同议事,对于后二者的重视并不比前二者差多少。

    见此汎秀沉默良久,心下生出一点些微的郁结之气,却不知该如何抒发。

    家臣们都不方便聊这个,唯可与直虎私语。

    对方听闻之后,思索片刻,问到:“时至今日,泷川、竹中难道还会有什么别样心思?还会对我家的霸业有什么干扰吗?”

    汎秀不假思索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他们都没什么本钱又都是聪明人,如今的局面当然只会跟紧我这个庄家,怎么可能去别的地方下注?”

    直虎立即追问:“那殿下在担忧什么呢?”

    汎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好像答不上来。

    见状直虎伏跪道:“妾身有一言冒犯,若说得不对,请殿下责罚。”

    闻言汎秀莞尔:“何作姿态?但说无妨。”

    “那妾身便遵命。”直虎拜了一拜,道:“少主身边可靠的辅臣,都是您点名派过去的,自然不提,同年龄的伴当,也是从家臣子嗣中挑选的。这些人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而泷川、竹中等人,由于过往恩怨关系,恐怕难以对您产生亲近感,而更愿意效忠于少主。毕竟,当年发生冲突时,少主还是个孩子,不必负担起什么东西来……”

    汎秀皱眉道:“你是说,我感到不快的原因,是对自己儿子的控制力降低了吗?”

    直虎伏倒在地不言,但显然是默认了。

    汎秀脸上下意识聚集起怒气,引而不发,酝酿了一会儿,终是摇摇头忍了下来:“难得还有你可以这样跟我说真话。确实,再过个十年……最多十五年,担子始终是要交出去的,总要慢慢给机会锻炼嘛!”

    直虎起身抬头,讶然道:“殿下心情不好的话,也许抒发一整子会开心一些。为什么要强忍呢?帮助您宣泄出来,也是我们武家女子的责任。如果情绪带到国政大事上的话……”

    汎秀马上笑着摇头:“只有弱者才会把怒气宣泄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上。像我这样的人,就有充足的余裕,拿国政大事来撒气!”

    接着拍着桌子向门外发号施令。

    没多久,四个身手矫健,动作干练的年轻家臣前来听命,其中两人拿着纸笔。

    平手汎秀径直便道:“通知下去,由于我心情不好需要找个人骂一顿,从今天开始不承认北条家的氏源身份了。那两名从小田原来的客人,命令他们以后只能自称伊势的苗字,否则便是犯了擅自攀附名门,篡改谱系的大罪!”

    ……

    现在聚集于骏河国周边地区的,有平手家亲卫、旗本一万八千,水军众九千,各地国代家臣动员的农兵三万,西国外样众三万三千,四国外样众一万二千,畿内外样众一万四千,东国外样众四万六千,总计超过十六万的军势存在。

    北条氏政的反应则是一贯的摇摆不定,首鼠两端。

    一方面向领内发布紧急动员令,要求所有十二以上,七十以下男性,全部到指定地点集合待命,还不由分说地征收了大批寺社的铁钟和佛像,准备融了做兵器。

    另一方面,却又派遣板部冈江雪斋来求和,说什么“绝无丝毫对抗之意,纯属武田、德川等小人挑拨离间”之类的话。

    平手汎秀也懒得分辨,只令他在七月初一前到骏府来觐见。

    结果,就在六月三十,从小田原来了支队伍,却是北条氏政的弟弟氏规,及叔祖幻庵两人。

    带来了“鄙主突发足疾,不良于行”的回复。

    汎秀对此非常不满,说:“不良于行难道不能乘车?既然要表明态度,那么就算爬也该爬过来!”

    北条氏规当即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再答。北条幻庵年岁已过八旬,倒是见惯了世面,冷静答到:“内府若不能满意,可否令我家的少主代替前来觐见?”

    平手汎秀一口咬定:“必须是家主。除非让相模(北条氏政)先把位置传给其子,那么就允许只让小的来。”

    北条幻庵立即伏身叫到:“岂敢不从命?”却又说:“家督的更替,是十分复杂的事情,恐怕需要三到六个月时间,不知内府大人能否宽限一二?”

    汎秀当即拂袖而去,懒得理会。

    却不料北条氏规、北条幻庵没皮没脸地赖着不走,每日跪在外面求见。

    氏规乃三十岁的汉子,正值壮年也没什么。可幻庵八旬老者,鹤发鸡皮老态龙钟,实在是不好对其过于苛刻。

    于是平手汎秀就借着“心情不好”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忽然做出“不得再自称北条”的处断。

    正巧,北路那边传来消息,说上杉景虎愿意接受改家名为“长尾”的条件。

    既然如此,倒也公平,并没有厚此薄彼嘛!

    北条幻庵听到了之后什么都没说,默默收拾着东西就回家了。

    北条氏规却是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了一番,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的离去。

    数日后平手汎秀收到最后一封书信。

    北条氏政亲笔写到:“昔日平家自以为富有四海,源氏却只有关东一隅,但最终却是镰仓殿一统天下。人言平手内府学问渊博,鄙人看来不过如此,竟不知青史掌故吗?日后我至畿内,倒是要好好查一查新田与平手之间有多少牵强附会之处!”

第三十三章 多多益善

    上杉景胜宁愿把苗字改为长尾,于是平手义光的四万二千人就能以友军的身份,不费分毫跨过鱼津城,直取春日山开拔迈去,准备清扫越后全境,驱逐北条家的势力。

    同时剑指小田原的主力讨伐军也开始展开了阵型。

    东国众四万六千人,德川家康、武田胜赖、织田信忠等,集于西上野,负责攻打原廊桥、沼田等地,然后向南进攻武藏国。

    西国众三万三千人,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直家、荒木村重等,走东海道,向相模进兵,直接威胁到敌方的核心地带。

    近畿众、四国众共二万六千,佐佐秀成、三好康长等,跨海去房总半岛,对付里见家的亲北条派,接着绕到东面,迂回作战。

    水军众船只一千艘,水夫万人,分属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封锁伊豆、房总的沿岸,控制水路的交通线。

    平手汎秀亲率四万八千人留在骏府,准备见机而动。

    外交层面上的动作同样显著。

    武田胜赖一直执着于向安房里见氏渗透,并且取得了还算不错的后果。上代家主里见义弘的唯一子嗣梅王丸现居骏河,而台上那个义赖只是个亲近北条的庶支,这显然对敌人进行分化打击的一大利器。

    德川家康则是不声不响地联系了常陆的佐竹家,以及其身边宇都宫、结成、佐野等一批“关东钉子户”。他们只需要得到原领维持就愿意率兵相助,不是因为对平手存了什么好感,而是因为跟北条仇恨太深。

    奥羽那边,南部安东鞭长莫及只是挂名表示友好不谈,伊达忙于进攻相马,最上急着平定内乱,大家都宣称自己是“对平手内府仰慕已久甘为犬马绝无半点抗拒之意”,不过该打的热火朝天,还是在打。

    其他几个相对距离近一些势力,得知平手下场之后,纷纷打出反北条的旗帜,但并没有南下参与围攻,反而是拼命往越后跑,企图抢占上杉景虎麾下的城池。

    尤其会津地区的芦名盛氏,那个老狐狸最起劲。

    对于明显的抢人头行为,平手汎秀佯作不知,决定日后交给上杉景胜——那时候可能已经叫做长尾景胜去头疼就行了。谈得出理想结果,自然是好,谈不上结果的话……说不定更好。

    几个方向的工作,都没有直接派人接手,而是充分让外样自行发挥。

    这样看起来会影响效率,而且给了武田、德川他们私里欺上瞒下的机会。但好处就是可以先不表态,留有最终裁定的余地。

    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平手汎秀没有强行索取“征夷大将军”的官职,而是满足于“正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领镇守府将军”的身份。

    名分处于暧昧的状态,尚未完全揭穿最后一层面纱,所以奥羽、九州的大名们姑且还可以装聋作哑,一边保持表面恭顺,一边加紧时间扩张兼并。

    恰好平手汎秀并不像原本历史上的丰臣秀吉那么心浮气躁急不可耐,宁愿多花一点时间,给天下群雄释放最后一次光芒的机会。

    燃尽之后留下一地烟尘,才会更好收拾嘛!

    另一方面,也是给德川家康、武田胜赖卖个面子,让他们可以难得地在偏远势力面前代表朝廷,抖一抖威风,尝试“天使”的感觉。

    两人一个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个在足利义昭落跑之后率先站队,本就是应该表彰的。这档次的大名,你送五万十万石领地,那都完全算不上什么厚赏,但给一个露脸的机会就很不错。

    亲疏有别,新旧有差,才可以产生合适的激励。

    ……

    此时的北条氏政,实际控制了相模、伊豆、武藏、下总,以及上总、下野、上野、常陆、骏河的一部分,规模总计约在一百八十到二百三十万石之间。同时还拥有小田氏治、小山秀纲等附庸,以及上杉景虎、里见义赖这样的铁杆盟友——当下的局势下也是不得不铁杆了。

    就在双方决裂之时,北条氏政发布了数十年来最大规模的征召令,要求所有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男丁都来当兵参战。

    显然,以本时代战国大名的行政支配能力而言,这样的命令并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贯彻执行。不过既然这么做了总不会完全无用,根据传言说是在各地集结了超过十万人的超大军势,如果把上杉景虎、里见义赖等人算进去可能有十二三万。

    闻知此事,平手汎秀并不怎么着急,反而哈哈大笑,顾左右曰:“倘若对方集中五万精兵,发挥本土作战优势,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灵活机动,那我倒会头疼不已,担心诸将被各个击破。但现在北条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居然胆敢招募十万大军,只怕粮食的运输问题就会让他们捉襟见肘,以至于徒拥大军却寸步难行,只能分散开来防守罢了!”

    这个论断,当时有不到一成的人立即听懂,大约两三成的人冥思苦想之后听懂,剩下的人怎么思索也听不懂。

    敌人兵多反而令内府大人感到高兴,原因究竟何在?

    “二十万石的领地足以支持一万军势作战了,如今北条家既然有二百万石左右的实力,为什么不能支持十万军势作战呢?”

    私下把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是还不到九岁的天才儿童梅若丸。

    汎秀对自己的儿子当然是耐心而又慷慨的,他随手在地图上花了个圈,形象地解释道:“如果一个大名的领地只有二十万石,那么他的攻略范围,基本不可能超过三天的行军路程,后勤很容易满足,一万士兵,可能仅需要一千名,甚至八百名辎重人员供应就够了。但若是二百万石的势力……你看看现在的北条家,从国土最南的伊豆到最北的上野,足足要走半个月之多。若没有一系列规划良好的兵站,给十万人运输兵粮,压力会有多大呢?”

    梅若丸似懂非懂,盯着地图陷入沉思。

    上面好多的概念过于抽象了,就算是天才儿童难以立刻理解。

    旁边的井伊直虎却恍然道:“妾身明白了。数年以来殿下在近畿设定的那么多兵站,原来并不只是夸示财富,而是心存了长远的预期啊!”

    “没错。合战的规模越是上升,行动力越是重要。而行动力则取决于后勤力。”汎秀解释了一句,随后忽然“勃然大怒”上前,附耳道:“你这妇人,原来以前是这么腹诽夫君的?今夜定要好好惩戒!”

    ……

    事情果然如平手汎秀所预料的那样,北条氏政虽然聚集了空前强大的军势,但却并未集中起来运用。

    约有四万人围绕在小田原城周围驻扎,然后是延伸开来,河越、钵形、下田、八王子等支城各有数千到一万不等的部队聚集起来,接下来就仿佛时间陷入了停滞一般,不再有什么动作了。

    整个七月份,北条家除了动员令之外,好像就没有发出其他的指示。

    事实上动员最多上旬就完成,起码有二十天在无所事事。

    许多坊间好事之徒讥笑为:“小田原城一定还在进行评议吧!”毕竟大家都知道,开会是北条家的特色,不可以不品尝。

    这当然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平手汎秀认为更重要的理由是,在海上交通线被封锁之后,对方已经没有足够的后勤力量进行大规模的主动作战了,所以才不得不保持守势。

    倘若北条氏政真敢把十万大军集合到一处去,怕是不用打,只要拖上一两个月,就自行崩溃瓦解了。

    平手汎秀的讨伐军背后是五十万石粮食,二十万贯银钱,八万名役夫,三万六千匹驮兽,久经考验的奉行团队,以及超过四年的兵站运营经验。

    北条家的行政能力当然是战国大名中的翘楚,给予一门众和家臣明确的身份定位、权责划分,贯彻了寄子寄亲制的精华,排除庄头地侍的影响,直接与百姓产生了联系并且重视民间的呼声,定期的评定让各方利益代表都能分享中枢发言权,而不至于心怀着抵触阳奉阴违。

    其稳定性毫无疑问居于扶桑第一,经历几代人近百年的统治,全程几乎没有产生过值得一提的内乱和民变,这是他们能步步为营,不断扩展的根基。

    但是这同时也意味着长期的轻徭薄役,繁琐的决策过程,以及深入人心的保守倾向。

    再加之,领内并无金银矿山或商业重镇。

    关键时刻,他们无法竭力压榨领内的战争潜力。

    “处死对攻略对象心怀异议的家臣,哪怕是一门众甚至嗣子”、“所有士兵聚集到小田原城,不要管掉队的老弱病残,除了随身口粮以外依靠掠夺维持补给”或者“要求领内所有富户自愿缴纳临时税款,直到有足够的钱粮为止”这种有争议性的命令会讨论很久,最终多半还是要被否决。

    而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之类的雄主只要一句话就行——当然事后引发多少后遗症就是另外一码了。

    可以召集十万士兵,却又只能分城困守,这正是典型的北条家。

第三十四章 侧翼建功

    平手汎秀的言辞之中,似已将北条氏政视若旦夕可擒的冢中枯骨,但实际打起来,过程倒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以骏河与相模两国边境为核心,北至甲斐南至伊豆,从沼津一直到小山大约二十五公里的宽度,原本聚集了有八千人左右的守备,分为两座较大的支城,和五座小规模的砦。

    以小早川隆景的西国众,见对方调动缓慢反应不及,仗着人数的绝对优势,果断采取了强攻。可惜连续一个半月下来,未能有多少进展。

    宇喜多直家身体不适,止步于骏河,未能亲临一线,剩下山中幸盛、荒木村重、别所长治这些名将豪杰们,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没习惯配合,虽然各个的斗志都不缺,给予了敌军不少打击,但始终缺乏最后一锤定音的表现。

    韮山城城主,是北条氏政的胞弟氏规,意志坚定用兵又灵活,时而稳守时而反击,艰难地撑起了整条防线。

    此人曾前往骏府城试图取得平手汎秀的谅解但一无所获,现在看来他军事上的本领可能要远远高过外交。

    这种情况可能对北条家起到了一定的鼓舞作用,小田原城经过长期众口难调的扯皮终于做出了一点反应,派了大约一万六千人带着粮食、军械到前线支援,统一交给北条氏规来指挥。

    于是西国众的处境开始越发艰难,不仅未能成功推进反而局部出现了败退。别所长治甚至公开场合隐约表示了对小早川隆景的质疑,令后者很难做出合适应对。

    为此平手汎秀不得不提前结束了温泉修行,率领亲卫、旗本,动身来到前线稳定局势,并且给予诸将一视同仁的书面斥责,以“法不责众”的形式,强行平息争论。

    接着彻底重新布置军势,再次发动进攻,又是差不多一个月过去。

    不过呢……这段时间东国众在上野战线的情况也比较平淡,因而没有让西国众显得太丢脸。

    德川家康、武田胜赖、织田信忠拥兵高达四万六千,花费了两三个月时间,才艰难拿下了松井田城这个桥头堡,消灭了约一千五百名敌军。

    指挥上野、下野守备的北条氏照倒是也有三万人以上,然而东方向还面临佐竹、宇都宫、佐野等“钉子户联军”的压力——那边可是不共戴天的积年夙敌。其实只有一小半力量应付西线。

    饶是如此,沼田、廊桥、平井诸城组成的锁链依然很牢固,保持了从相模直到越后的交通线。

    地产丰沃的上野东南部,御馆之乱中基本全数支持上杉景虎,也就几乎等于服从北条氏政。其领袖人物是智勇双全却又两面三刀的北条高广。(跟后北条家并无血缘关系)

    据说就是这家伙的存在,令德川、武田、织田举步维艰,把守住了重要的门户。

    背后的佐竹、宇都宫、佐野他们,难得有机会反攻倒是取得了一场重大野战的胜利,不过原因并不是他们有多勇猛而是运气够好。

    “地黄八幡”北条纲成的儿子北条氏繁率领三千精兵担任先锋,结果突发心疾死在马上,导致军心大乱士气崩溃,不战而败。随后已经隐居的北条纲成本人拼着老胳膊老腿复出,一到前线立即镇住场子,没让关东联军有扩大战果的机会。

    多次战斗的结果总体可谓是“不分胜负”。

    但“不分胜负”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是守方的胜利。

    为了打破僵局,平手汎秀又派遣了一支别动队,尝试沿着甲斐东境翻山越岭进入武藏国。由于道路的限制这支部队最多不能超过八千人而且无法携带任何重型的火器。结果经过两日奔行后发现津久井城有三千余人,守住了山路的唯一出口,呈现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完全没办法通行。

    整体上缺乏集团协调的后北条家在局部战场上展现出了非常优秀的战斗力,不负多年以来的“善守”之名。

    给人的感受是比毛利家硬得多,也难怪这么有自信。

    面对大兵压境,宿敌绕后这种局面,基本没什么家臣不稳的情况出现,这就已经比毛利家强太多了。更值得称奇的是,即便小田原城长期陷入争端,举棋不定,各地支城也能井井有条地按照过往的法规来征兵防守,大部分人似乎都清楚地知道自身的权责和整个体系的运行方法,并不需要一个克里斯马式的强主来乾纲独断。

    仅从个人的才能讲,北条早云到氏纲、氏康、氏政每一代好像都比不过毛利元就那么厉害,那么全能。然而数代人近百年的延续,积淀下来的力量远远胜过了白手起家的传奇谋神。

    如果不是最北最南两条战线同时奏凯,平手汎秀口中的“必胜”之词怕是要让人怀疑了。

    须知近畿的钱粮也有穷尽之时,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白捡的。如果始终不能有决定性进展的话,二十万人到前线支撑个一年半载没问题,三年五年谁敢保证?

    万一后方有啥天灾人祸之类的,人心怕是立即要动摇乃至崩溃的。

    所幸,在越后和安房,这两个北条家受限于体量无法顾及到的位置,平手家的军队正在高歌猛进,节节胜利。

    平手义光在北陆,整合近江、越前、能登、越中之力,有军队四万二千人,有景胜一方的地头蛇当带路党,有河田长亲、小西行长服侍左右,有泷川一益、竹中重治出谋划策,有本多忠胜、岛清兴冲锋陷阵,甚至还有芦名、大宝寺在敌后策应。

    而他的敌人,仅仅是上杉景虎、北条氏邦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领导下总计一万五千农兵罢了。

    三个月的时间稳扎稳打,连克大小城砦十余座,每次不求全歼而是围三阙一,结果就是,敌人越打越弱,越来越没有信心。

    一开始进攻御馆城花了二十七日,大筒持续轰击,以至于有三门过热炸裂报废,还产生人员伤亡。

    最后到坂户城之时,早上布好阵势开始向守军发动铁炮弓箭射击,下午敌人就坚持不住启城而逃了。

    上杉景虎、北条氏邦两兄弟,带着残兵败将一路仓皇回到东上野。

    然后平手义光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杀过来,与战果微渺的德川家康、武田胜赖、织田信忠汇合。

    后三人不管内心里怎么想,公开场合皆只能自惭形秽,自称无能了。

    汎秀远在骏河战场,得知此事固然十分欣喜,但后续仔细读了书信,却又产生一些微妙的感受来。

    原来越后作战的方略要旨和行军安排,皆有泷川一益参与的份,是此人乔装亲赴前线,观察了敌军的具体情况之后,料到对方的破绽所在,才有了后来的“围三阙一,穷寇勿追”之法。

    另外一个竹中重治,由于身体关系无力参与指挥,但在取得胜利之后的会议桌上,带病成功劝服芦名盛氏、大宝寺义氏,令他们放弃对新占越后土地的要求,做出恭敬等待裁决的姿态,并合兵一处南下讨伐北条。

    同时在信函中,义光说上杉景胜此人一路之上表现非常得体,才具也值得欣赏,不妨破格开恩,允许他继续使用“上杉”苗字。

    其实当日汎秀一定要搞强迫改姓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已经存有了留机会给儿子卖人情的想法。

    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刚刚才十八岁的二代目,不仅有了自己的“娃娃兵”班底,更开始招募埋没于天下各处的野贤,以及在外藩大名中建立人脉了。

    作为父亲的感受很是微妙。

    一方面觉得欣慰,毕竟已经快四十岁了,迟早要让孩子接班。

    另一方面有点郁闷,年轻人成长太快,才四十岁就感觉老了。

    ……

    先不提那么长远的事情,只看眼前,平手义光四万多人从越后南下,开往上野,无疑是大大改变了战局。

    北条氏照、北条纲成、北条高广这三个苗字相同却出自不同血脉的武将,确实本事了得,以仅仅三万多人的数量,西据德川、武田、织田的大兵,东抗佐竹、宇喜多、佐野的联军,护住了上野东部及身后的武藏,保证自家腹心之地不受侵略。

    但北面又来一波,他们可就要面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了。

    同时,四国和近畿的外样联军,走水路绕到房总半岛,堪称大展身手,搅得天昏地暗。

    里见家上代家督义弘总体来说是没什么太大过失的,始终打不过北条只能说是硬实力相差太大,家臣们都觉得能支持十几年已经不错了。

    所以他的嫡子梅王丸收到广泛的同情,而依靠北条氏政的支持才上位的庶族里见义赖则正统性不足。

    掌握了这张牌,行动就非常顺利了。

    汎秀作为堂堂内府,还攀起了家谱,说到平手氏与里见氏同属于清和源氏新田支流的渊源。

    西园寺公广率先登陆时,已经获得了大约两成安房、上总国人豪族的支持。而佐佐秀成、十河存保依次上岸之后,则是有过半的里见家臣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冈本城、佐贯城、久留里城三大据点,先后都因为城兵的动摇和犹豫而没法防守,里见义赖和他的亲信组织不起任何有力抵抗,一路跑到下总千叶氏的地盘才站稳脚跟。

    整个安房、上总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平手军所得。下总千叶氏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也只能坚守不出。

    在正面难以推进的情况下,南北两线的优势稳住了人心,让讨伐军继续对前途保有着光明的期盼。

第三十五章 分崩离析的北条

    时节渐渐由夏入秋,关东的战场上,也开始有了新变化。

    南线的畿内、四国联军举着“为正统继承者梅王丸恢复地位”的名义,轻松平定了安房、上总之后,继续向前进发,围攻北条附庸千叶氏的本佐仓城和森山城。

    其当主千叶邦胤是北条氏政的女婿,立场坚定,武勇善战,手握精卒七千,非易与之辈。

    于是累月不能破城。

    时日拖长,到九月中旬,忽遭国府台方向奇袭,敌将富永政家、多目长宗等人虽然名不见经传,却颇为勇猛,以数千兵分为二路,一正一奇夹攻。

    佐佐秀成反应不及,军势瞬间溃败,被迫向后逃散。

    本佐仓城之围遂解。

    但接下来富永、多目等人主张继续作战,千叶氏主张入城休整,意见不一,争执不下,前者决定独自追击。

    再说那佐佐秀成狼狈而归,深以为耻,将自己被箭矢削断的耳垂生吞下,满脸浴血着声称要“雪耻”。

    他的伊势众一万多人,元气大伤,但友军四国众也有一万多人,却还保持完整建制。见平手内府的女婿如此模样,只得拍着胸脯请战。

    恰好北条军号令不一,追过来的只是部分人,而且大多已经疲劳。十河存保、西园寺公广、香川之景等人上前迎战,大占上风。

    富永、多目等人先胜后败,撤回国府台一带。

    于是双方依旧维持着沿上总、下总二国分界线对峙的局面。

    备受瞩目的“平手内府的女婿”就这样靠着兵力优势带来的容错率,挽回了颜面。

    此时“平手内府的亲儿子”则是春风得意,喜讯连连。

    当然这么比较并不公平,因为人家身边有河田长亲、小西行长、泷川一益、竹中重治、井伊秀直、加藤清正……等等许多人帮忙。

    在上野,面临敌人仍然比较坚固的防线,随军的上杉景胜提出了“让鄙人的家臣桶口兼续前去调略北条高广”的办法。

    得到了平手义光的允许,并且进展顺利。

    北条高广展示出了他为何反复跳槽却不曾遭到太多非议的原因——这家伙接受了桶口兼续的招募,但并未临阵倒戈,而是派了自己的次子、三子分别前往小田原城的北条氏政,以及前线指挥官北条氏照那里,明确表达了“为延续家门计,今后只能与诸君为敌,无法再并肩作战”的意思,接下来才正式改旗易帜,调转枪口。

    在这个局势瞬息万变,人人朝不保夕,谁不知道敌友会不会随时变换的时代,他这样的做法,已经算得上深具武士义理了。

    整个东上野,八成以上的豪族都在他的影响下改变了立场。

    沼田、廊桥无血开城,只剩下通往武藏的门户金山城还在北条家手里。

    为此平手义光向上杉景胜和桶口兼续致谢,口头表示“最终决断归于家父,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为阁下保住苗字而周旋。”

    有趣的是,这时下野的“反北条钉子户联军”遇到了麻烦。

    主要是因为那须氏这家历史悠久的势力,一向跟佐竹、宇都宫存在地域争端,而对后北条没什么太大敌意,迫于大局改变立场加入“反小田原同盟”,才不到一年。

    正巧其主君那须资胤年迈病重,嗣子那须资晴是勇而少虑的人,同友军发生口角后一怒之下率兵折返,令阵型出现缺口。

    经验丰富的“地黄八幡”北条纲成敏锐抓住机会,做出包围落单宇都宫军(由家老中村时长率领)的样子,实际却布置伏兵,重创了前来增援的联军主力佐竹义重,取得大捷。

    可惜这番活跃表现,却未能争取到扩大战果的机会。

    上野既然丢失,武藏便面临危险。你再把下野那群钉子户联军暴揍十遍,也是无用的,毕竟只是次要战线。

    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与北条氏照一道急速折返,回到自家核心地域,围绕河越城、忍城、钵形城来筑造防线。

    那么,上野、下野便迅速被平手家平定。

    佐竹、宇都宫等大名的代表纷纷前来觐见,正式得到“原地安堵”的承诺,自是不提。

    前些年被迫屈服在北条旗下的小山、小田等势力主动献质投靠,闯了祸的那须家也跑来请罪。

    平手义光对众人安抚了一番,打算把这几家以原领三分之一的体量转封到西国去。竹中重治知晓后,劝他“此事看似不值一提,实则关系匪浅,宜先过问内府。”

    果然汎秀得信,寄来回复是“既然保持原领三分之一,那就不必转封。”

    见之义光又与竹中私下相商,后者叹道“内府看来并不打算让关东一次就安定下来。”

    此言诚不足为外人道。

    至于后续布置,平手义光自军以本多忠胜为先锋,取忍城而去,德川、武田、织田合力攻击武藏西侧的钵形城,上杉、佐竹、宇都宫等经由常陆去下总,与佐佐秀成、十河存保等人汇合。

    这时正面战场在平手汎秀亲自坐镇后终于取得转机。

    山内一丰在炮船的配合下,攻克了相模湾沿岸的下田城,尽诛守兵五百七十,敌将清水康英自刃。随即这支别动队在伊豆地区横行无忌。

    中村一氏花了几个月时间终于完整摸清地形的情况,带二千精兵翻越箱根峠奇袭了三个山中据点,切断了小田原城与前线联系的一条要道。

    韮山城依旧守备有方,却已渐渐变成了一座孤峰。平手汎秀在正面不停地进行射击,让北条氏规没有办法抽身,然后派了许多人绕到守备薄弱的地方去各个击破。

    对此,北条氏政的反应却是,进一步收缩,全部有生力量聚集在小田原城,对前线不予增援。

    同时他提出了议和的要求,声称只要保住伊豆、相貌、武藏三国就满足了,自己也愿意到京都去觐见平手内府,公开称臣。

    但到这个时候,未免也实在太晚了吧。

    板部冈江雪斋厚着脸皮硬是找到了虎哉宗乙的关系,把书信强行送到了,然后转身就走。

    虎哉宗乙疑惑发问:“难道您不等待回复吗?”

    板部冈江雪斋愣了一下,苦笑道:“这还用等什么回复?与其期待内府大人答应这个愚蠢的条件,倒不如寄希望于先主忽然复生,地底下钻出十万鬼兵助阵,还更靠谱一些。”

    虎哉宗乙不由得深深嗟叹,犹豫了一会儿诚恳道:“法友(两人都是和尚)之才,世人皆知,奈何未得其主耶?如今的天时,您不可能看不明白,若是有意就请留在这里别走了吧,贫僧愿向平手内府力荐。”

    板部冈江雪斋毫不为之所动,断然摇头:“贫僧未能规劝鄙主走上正途,只觉愧疚万分,有何颜面另仕新主?内府身边英杰如云,想来也不差一个。”

    随即坚定地返回了小田原城。

    虎哉宗乙将此事转告给了平手汎秀,且对此人大加称赞。汎秀亦表示:“只要不是刀剑无眼,就宽免此人,录而用之。”

    至于北条氏政的那个议和请求完全是一笑了之懒得理会。

    眼看着上野、下野、上总、下总、安房各地都失守或者即将失守,领地本来就只有伊豆、相模、武藏三国还在掌握了,却说什么“保留这三国就能满足”,岂非痴人说梦?

    印象中这家伙文韬武略各方面都还有不少建树的,怎么到临头脑子比毛利辉元还差了那么多呢?

    有的人议论说“正面早这么打不久好了!”

    不过平心而论,几个月前的小早川隆景没办法用平手汎秀的策略来攻城。因为他只是名义上领导西国众,实际并无一言就让各部队俯首听命的能力,唯有把所有人集中在正面眼皮子底下才可以保证不出乱子。

    况且打仗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事。

    然而现在小早川隆景忽然找到了发挥本领的空间。他发现韮山城守将北条氏规虽然是一门众出身,年少时却去骏河当过人质,与当地人关系处的不错,后来今川灭亡时还吸收了一些遗臣在身边。

    已经陷入此等绝境的情况下,如果请出隐居的今川氏真做说客,是否会有用呢?

第三十六章 外样大名的本事

    天正三年春末开始的这场“北条讨伐战”,仅以参与者的阵容而论,必将作为一个“全明星嘉年华”的形式被后世历史爱好者与游戏玩家铭记。

    由于北条氏照、北条氏规、北条纲成等人的奋战,关西与关东两地的豪杰们在最初几个月都有点灰头土脸束手无策的意思,颇是丢了一些面子。

    幸好平手汎秀有足够的后勤资源,能同时维持四五条战线的攻势,总会让北条氏政顾此失彼捉襟见肘。

    毕竟诸国的武将们,都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人杰,随着他们渐渐进入了状态,开始发挥出各自的真本事来。

    首先是武田胜赖,派遣麾下家臣真田昌幸使出了反间计,令钵形城城主北条氏邦心生疑虑而斩杀了其义兄用土重连。用土重连之胞弟藤田信吉机敏地感受到危险,旋即逃出城外投奔武田,道破了守军的一切安排,和城防的薄弱点所在。

    两日之后,甲信勇士沿着特定的路线猛攻,一口气取下三之丸和出丸,北条氏邦见之丧胆,为保住小命只得自缚请降。同城的上杉景虎本来宁死不愿屈膝,却也被塞上口球五花大绑一并带过来了。

    武藏国的纵横犄角防线体系自此崩塌了一角。

    接着没过几天,有“常陆之鬼”称号的佐竹义重,带着领内从矿工中征发而出的士兵们,连夜钻山入林挖掘地道,埋下几百斤火药,炸开了森山城后方的墙垣,制造了一个直通本丸的小道。然后他亲自冲锋陷阵身先士卒,沿着缺口杀入城中,经过一番激烈鏖战之后,将守将原亲干的脑袋提了出来。

    剩余城兵自然作鸟兽散。

    接着宇都宫家的宿老,著名智将芳贺高定出了个主意,让众人故意撵着敌方的残兵败将朝本佐仓城的方向跑去,在其中趁乱安插细作间谍。

    于是溃军逃到了本佐仓城之后,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流传起“小田原城已经被攻陷,相模大人(北条氏政)葬身火场”的消息。

    数万大军跟在他们后面徐徐而至。

    城主千叶邦胤信以为真,感到前途灰暗,失去未来,带着亲信士兵发动了绝望性的自杀式冲锋,击退数倍于己的讨伐军之后,力尽受诛。

    下总一带,如此便大抵安宁了,只剩下少数负隅顽抗的乡土田舍武士,不足为患。

    然后上杉、佐竹、宇都宫与近畿众、四国众协力,一鼓作气,向西挺进武藏国内,逼近江户地区。

    北条家臣大道寺政繁原本驻守此处。但考虑到地形和城防皆不足凭持,便暂时撤到了更为稳固的岩付城。

    富饶的江户港町就此被放弃,许多居民和小商家来不及转移,就遇到了数万名如狼似虎的外地人。

    此地乃是东海道大路与扶桑最大河流利根川的交汇之处,又靠近相模海湾的港口,堪称是整个关东的交通枢纽,自数十年前扇谷上杉家名将太田道灌筑城以来,便一直是附近方圆数百里沃野的贸易中心。

    跟界町是不能比,但对于东国的乡下人来说就是一等一的大都会了。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大名们也不免眼红。

    既然没有刻意约束——正相反,各路诸侯大多很愿意在这发一笔横财——那么士兵们自然是像往常一样,放纵欲望,化为禽兽,烧伤抢掠,欺男霸女。

    町镇中心有商人座维持,能够选出代表向武士提出接洽,送礼保平安,总能稍微限制一下。顶多就是吃饭住店大宝剑不给钱还倒收一笔保护费罢了,不至于闹出大乱子。但旁边外围那些做小生意的可就惨了,一言不和被灭门的,财产被抢光的,姿容出众被强掠为奴的,可谓数不胜数。

    附近有些大寺大社的和尚、神官看不过眼,稍微庇护了一些无辜逃难者。

    未想竟有丧心病狂之徒,冲进宗教场所,杀死僧兵,焚烧禅院。

    这才惊动了“贵人”,消息层层传上去被平手汎秀知道。

    内府大人还是宅心仁厚的,立即派了平手季胤、平手长辰、生津贞常等一门众巡视各地,发布禁制命令,保障知名寺社和大型商人的安全。

    至于普通老百姓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毕竟这是十六世纪的扶桑,如果有个**子溜到小渔村杀人越货然后潜逃,恐怕把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古畑任三郎,加上江户川柯南全部召唤过来,也是没办法找出真凶的吧。

    平手季胤到了江户之后写回来的报告中说:“遇害百姓数以千计,三分之二的街町损毁,恐怕一二十年内,都难以恢复如初。”

    为此汎秀特意吩咐虎哉宗乙等人,联合近畿与关东的僧侣举办安魂祈福之事。

    悲剧当然令人痛惜。然而,以本时代价值观来看,没有任何人需要为此担负责任。顶多就是那几个头脑发热劫掠了寺院的狂徒会得到惩戒而已。

    毕竟关东又不是京都,除了御所、八幡宫之类几个特殊据点要注意一下,其他地方没必要也不可能禁止“乱捕”。既然没有禁止,那士兵的行为就不该受到追究。

    北条家并没有指责平手,他们以前做过很多一样的事情,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并未对各方的调略工作有什么负面影响,反而某种程度上起了促进作用。

    平手季胤到了江户之后立即催促各路诸侯结束劫掠继续向西进兵。不过只有上杉景胜和佐佐秀成能马上响应号召,其他各家队伍都需要一番整顿才行。

    可见这两人没有同其他将领一样肆意妄为,而是对士兵行为做出了一定约束,才能保证建制的完整性。

    这个情况显然也通过密信方式传递给了平手汎秀。

    几日后,佐竹、宇都宫、结城、十河、西园寺等各家的士兵才重新集结,投入作战,但军心士气显然不在状态了。发了横财的人急着想带钱回家盖房子买地娶媳妇儿,或者找个销金窟享受,已经心生厌倦。

    恰好就在这时他们遭遇了北条氏繁、大道寺政繁等人的逆袭,由于疏于防备损失惨重,幸好上杉景胜警惕心高,同佐佐秀成及时回援才没造成溃败。

    这导致岩付城、玉绳城的攻略进度滞后了一个月以上。当然,对全局而言倒是谈不上有什么大影响。

    渐渐几条战线基本达成会师,北条家的守军已经被压缩到了几个孤立据点,而无法形成线性联系了。

    军势稍微重新分配了一下。

    九月末,宇喜多家“弓名人”花房正幸率领弓箭部队,在河越城攻防战中运气极佳地射中了上城墙鼓舞士气的北条纲成。这位战功赫赫的“地黄八幡”已是过了花甲的年纪,却遇到家族蒙难,长子暴毙的境遇,而且又连日操劳精疲力竭,受伤后情况迅速恶化,数日不治身亡。

    剩余城兵随即失去战意,以保命为条件投降。

    消息传出,远近武士尽皆哀悼。

    与北条纲成并肩作战过,也曾在沙场交过手的武田胜赖尤其难过,主动提出从并不宽裕的腰包里掏出一千贯钱来办后事。

    不过平手汎秀并没有把这个炫富且收买人心的机会交给别人,大手一挥包揽下所有费用,还亲自前往拜祭,听关东当地人讲了讲“地黄八幡”的忠勇事迹。

    得知此噩耗后,已被小早川隆景和德川家康劝说了多时的韮山城主北条氏规终于低头,放弃抵抗,降伏称臣。

    他已被数万大军围攻了五个月,依然还保有三千四百人的有生力量,并且稳固地掌握着城池。这样的战斗力相当值得尊重。

    再考虑到这家伙态度属于“鸽派”,一向主张臣服,反对抵抗,是识时务,知大体的大好青年。于是平手汎秀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令兄相模(北条氏政)既然如此冥顽不灵,夜郎自大,将来后北条家的血脉,就由你传承下去吧!我一向对令尊大圣寺殿(北条氏康)心怀敬意,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怎么说也要安排几万石领地的。”

    北条氏规是一副又累又饿又渴的样子,潦倒邋遢至极,显然坚守数月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听闻此等优待,并无喜悦,反而流涕跪求道:“岂敢受此厚赐?罪臣愿到小田原城去劝降,请内府大人宽宏大量饶恕一门的性命。”

    平手汎秀立刻命人将他扶起,但神色严厉,话锋逼人,毫无任何可回转之处:“到现在这个地步,主要责任人就算保住性命,也是一定要流放到苦寒之地,终身不得赦免返乡的。家名和血脉肯定只能由你传承。”

    闻言北条氏规泪如雨下,却又战战兢兢不敢发声,嗫嚅片刻,胆怯问到:“舍弟新太郎氏邦听说已经投降,三郎氏秀……现在是叫景虎,则被天兵擒获。请问内府大人,他们两个不懂事的晚辈,可否……”

    平手汎秀见对方这幅姿态,给予了成全,命令将北条氏邦、上杉景虎送往纪伊幽禁,好吃好喝供着。

    这时候,眼看小田原城已经成为孤岛,帐前忽然来了个远方的不速之客。

第三十七章 奥羽美髯公

    好夸张的胡子!

    这是平手汎秀见到觐见之人的第一印象。

    从两鬓,双腮直到颔下,全都铺满了浓密的须发,呈现一个以前只在戏曲中见过的倒三角形,最尖处有接近一尺长度。

    虽然来者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未及整顿仪容就赶忙过来问候,但唯有胡子打理得极好,一根一根梳得笔直下垂,没半点卷曲和缠绕,洗得也足够干净,乌黑亮丽,泛出光芒,随着行走与伏拜稍微震动,如春风扶柳。

    第二眼,才注意到其魁梧的身姿,尖利的眉角,通红的脸颊,以及充满风霜沟壑的五官。这些要素与一尺长的黑须结合起来,马上给人一种“演关公都用不到化妆师”的强烈印象。

    这人尽管同样穿着正式服装,却总觉得动作语言上有种荒蛮野性的味道,在一众“贵人”的围观下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昂首阔步走进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接到“请坐”的命令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落座。

    众人或有侧目皱眉暗怀不满的。

    平手汎秀却是见而笑曰:“津轻美髯公,果然不同凡响!”

    没错,眼前这位,便是人称“津轻美髯公”的大浦为信。

    只是第一次见,但看那大把的胡子,就知道是本尊,外人注定难以模仿了。

    大浦为信这个名字,对于后世的历史爱好者和游戏玩家而言,属于听起来挺耳熟但印象又不足够深刻的那一种战国人物。即便只限于奥羽地带,也远不如伊达政宗和最上义光等人。

    在暗耻游戏里面,是个能力全面,野心爆棚,义理低下的角色。

    ——大部分人的了解仅限于此。

    由于地域实在太偏,无论打仗、种田还是收集人才的可玩性都不尽如人意,又不是那种弱小到形成话题性的梗系大名,因此极少被玩家青睐,连攻略战报都见不到。

    但是现在,他是整个奥羽地区,唯一一个不请自来,主动参阵拜访的豪强。

    平手汎秀几乎没有任何上辈子的“经验”可以借鉴,这是种新鲜的体验。

    望着面前这位长相极富特色的客人,平手汎秀略加端详,没说正题,反而忽地发问:“好个美髯!不知是如何留着这样的?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有意为之?”

    “禀内府——”大浦为信拜了一拜,答道:“鄙人确实自幼生来毛发旺盛,不过本来也不至于此。只是后来读书识字,知道了唐土的魏晋三国故事,对于关公大人无比仰慕,于是产生了效仿之心。关公论军略与武艺未必举世第一,但壮如山河的忠义之心乃是我等武士最该具备的东西。”

    “噢?”平手汎秀闻言稍觉讶然:“此话当真?倒是一桩美谈。”

    “岂敢在内府面前——”大浦为信装模作样地拉长语调,不意抬头与汎秀视线相交,忽然脸色煞白,汗流急下,仓皇伏倒曰:“不敢欺瞒内府,刚才的话是编的,是来的路上,听说您老人家喜欢唐土的魏晋三国故事,才临时想了拉进关系的理由。”

    “啊哈?倒是有趣。”平手汎秀反应不及,愣了一愣,接着大笑:“那为何这么快就露怯了?”

    “只是没想到内府身容状若神佛,双目有如雷击,鄙人——”大浦为信颤栗道:“鄙人见了便吓得不敢有半点虚言。留这么长胡子,实际是因为北边虾夷氏族有胡须越多则人越勇猛的说法,然后我们那儿也受到了这种说法的影响……什么唐土魏晋三国故事,在下小时候哪有机会听闻……”

    “好!好!”平手汎秀连连点头,顾左右曰:“诸位看看,这个马屁清丽脱俗,不落窠臼,以后你们可以好好学一学。不要以为偏鄙之地来的客人,就不会说话!”

    旁边的近臣和诸侯们一个个哭笑不得,却是既敢吐槽又不敢答话,纷纷憋出一副郑重诚恳的面孔,低下头假装观察地板的艺术风格。

    大浦为信也被搞得摸不着头脑。

    内府大人夸我的马匹拍得好?这算褒奖吗?还是嘲讽?

    该做什么表情才是?

    幸好平手汎秀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笑了几声就进入下一流程:“大浦弥四郎为信……姑且叫你弥四郎吧,怎么突然想到来关东拜访我呢?”

    总算等到了已有准备的问题,大浦为信立即接过话头:“世人皆晓当今乃是内府的天下,乱世即将终结,我等虽处奥羽偏远之地,也都心知肚明,所以纷纷都写信送礼向您致意。但鄙人觉得,只派使者做代表实在是诚意不足,一定要亲自来一趟才足够。正好今夏听说内府莅临关东,此时不动身更待何时啊!”

    听罢平手汎秀疑道:“既然是今夏听说我到关东,怎么现在才来呢?这可都十月了啊,快入冬了呢!”

    大浦为信一叹,黯然道:“惭愧,惭愧!只因我们奥羽大名以前互相攻伐,征战不休,相互结下了许多仇怨。几个月前鄙人对四邻说要带着军队来关东觐见内府,他们却都不肯让开道路,非要诬陷说居心叵测……没奈何,花了几个月功夫,同最上家取得合作,先走海路到出羽,再轻装简从,悄然行进,只带了二三十人,才避开敌人耳目。”

    “有意思……”平手汎秀思索片刻,又问:“那弥四郎,你说说,为什么奥羽诸多大名,只有你一个人辛辛苦苦跑到关东见我,别的却都只派使者致意呢?包括为你提供帮助的最上家,也没一起过来啊!”

    “好像是因为他们都有抽不开身的原因吧。”大浦为信似乎并没有趁机上眼药的意思,反而替邻居“开脱”了一番:“比如最上家,现在是父子对立,内乱频发的状态;南部家也差不多,分裂成了两派;安东家据说是贸易出了大问题急需处理;葛西、大崎两家互为宿敌,都不敢轻易走开;伊达正在与相马交战,附近势力全被卷入……”

    他数着手指说了半天,指出每一家大名都有内忧外患的情况,如果轻易离开领地,可能家业就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这话听起来颇有道理。

    但平手汎秀身经百战见得多了,立时听出话中有话,伸出手指半是戏谑半是道破,开口说到:“那些事情,在战国乱世,岂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日常吗?这年头哪家大名没有一堆敌人的?理由恐怕不能成立。别的不提,就说你本人吧……你大浦家,难道完全没有内忧外患?就不怕离开领地的时候出事?”

    “内府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大浦为信伏拜道:“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鄙人的出身可不算什么名门大族,现在这份领地其实是通过各种巧取豪夺的手段,从附近邻居嘴里硬生生抢过来的,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而且由于根基浅薄,不得不收纳了大量新晋家臣,内部也未必算的上稳妥……说不定这会儿,老家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有仇家打上门,或者野心之人叛变,都不稀奇。”

    “那你还敢前来?”说到这里,平手汎秀兴致越来越高,下意识便发问。

    “是的。其他奥羽大名都不敢,但是鄙人却敢。”大浦为信这时又把头抬起来,露出漂亮的长须,自信满满地说到:“因为鄙人比他们都更明白事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奥羽那一点蝇头小利其实没什么好争的,真正值得争夺的,是内府大人身边的坐席。今日只要得到您的认可,就算家里元气大伤也不要紧,迟早可以恢复。反之,若是触犯天威,就算暂时夺得一些地盘又有什么用?迟早是要连本带利吐出来的。”

    闻言平手汎秀扬了扬眉头,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人。

    话语如此直率,丝毫不谈什么“大义”什么“传统”,纯粹是客观从利弊分析,但说出来可信度十足。因为不是空口白话,而是用行动证明了理念。

    这么积极主动跑过来表忠心的人,无论如何应该得到优待。

    更何况还是个聪明人。

    平手汎秀想了一会儿,做出决定,用手在案几上打着拍子,吩咐道:“大浦弥四郎为信……虽然没有带多少兵,但你既然是来助阵的,就一起安排到讨伐北条家的序列当中吧。”

    “是!”大浦为信肃然领命,然后补充道:“当北条家认出鄙人的旗帜之时,一定会感到绝望。如果连奥羽最北面的大名都出现,他们一定会以为,整个奥羽都参与了讨伐战。”

    “不错。”汎秀露出微笑,又道:“还有一件事。我听说‘大浦’的苗字并非你的原姓?”

    大浦为信答道:“鄙人原本出身奥羽武家久慈氏,后来过继到南部氏庶族的大浦氏,遵循养父的遗愿,接过位子后开始谋求独立……其实说起来久慈氏也属于南部氏的庶族,只不过关系已经很遥远了。”

    “这样不好。”平手汎秀摇摇头:“身为南部氏庶族的话,总会在嫡流面前矮上一头。这样吧,你既然是来自津轻郡,以后苗字就改姓‘津轻’,然后我再代你上报朝廷,申请一个适当的官职,今后才方便行事嘛!”

    “多谢内府深恩!”大浦为信——现在已经改名津轻为信,喜出望外,连连叩首。

    “不必,不必。”平手汎秀悠然摆手道:“话说奥羽之事,我向来是不怎么熟悉的。日后要进行整理的话,还要麻烦你多多帮忙介绍情况啊!”

    “这是鄙人的荣幸,亦是大浦家……不是,是我津轻一门的荣幸!”津轻为信的声音都有点变形了,长长的胡子也激动得一抖一抖的。

    这轻飘飘一句话的分量他完全听懂了。

    以后奥羽所有大名,想要拜访内府大人,可就得排在后面乖乖等待了。到时候随便进一句谗言,说一句好话,可能就会影响某个家族的命运。甚至什么话也不说,只稍微更换一下觐见的顺序,就能起到微妙的作用。

第三十八章 议和风波

    津轻为信的觐见,似乎给奥羽其他诸大名带来了很多压力。

    好几家势力,都在得知此事后额外调遣使者带着厚重的礼品与谦卑的姿态前来拜望,也都派出了相当重要的家臣,不过家主亲自动身的依然就那么一个孤例。

    这倒是挺有趣的。

    按道理讲,事已至此,大部分明眼人应该都认得清事实,不会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那些从尸山血海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大名们,仍然在延续以往的习惯,为了领地和继承权的争议互相厮杀,并没有急着抱大腿。

    或许,某些人本就没有长远的眼光。

    或许,另一些人具备了长远眼光,却忍耐不住眼前利益的诱惑。

    又或许,只是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尚未发泄干净,下意识里不肯接受“乱世将尽”的休止符吧。

    古人说“乱离人不如太平犬”,那是对于本分守规矩的老百姓而言。

    武士家族在几百年的征战不休期间,不断被灌输着“靠手中刀剑获取财富与荣耀”的理念,他们并不怎么怕死,反而更怕贫困卑微单调枯燥的生活。

    如今就算平定天下,结束乱世,起码也需要二三十年时间,让那些满脑子旧时代的老顽固们带着遗憾不甘躺进棺材,让生于和平年代的小辈们长大成人,社会风气才会有根本性的好转。

    极端手段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因为天下起码有一半的武士心里多少存在想法,并不是少数。涛涛民意,无法对抗。

    还得要继续划分档次区别对待。

    有的家伙已经完全习惯甚至享受杀戮与混乱,一刻钟的寂静都忍不了。这种最好想办法引诱出来一网打尽,杀之以绝后患。

    程度没那么深的则是可以团结争取的对象。

    出于这个考虑,津轻为信被挽留了下来,介绍给上杉、芦名、佐竹等关东大名认识。隐晦地表达了“相比于此人你们这帮家伙还不够恭顺不够积极”的意思。

    再与儿子演绎一番红白脸,唱一唱双簧戏,有效把关东众邀功请赏讨价还价的话语堵回了他们的嘴里。

    固然其中一些会不满,消极怠工甚至暗生反意,但平手汎秀并不在乎。

    不让生于乱世,长于战国的这一代人退出历史舞台,扶桑就不会真正安定下来。与其强行压制然后等待他们老死,倒不如适当采取激进些的策略。

    大家最关心的领地分配问题没有露出任何风声,唯一提前宣布的就是,北条氏规将会得到数万石的封赏,把家门和血脉继承下去。

    相应北条氏邦、北条氏秀(上杉景虎)也没有处死,只被处以监禁的惩罚。

    加之对北条纲成的厚葬,平手汎秀表现出一种暧昧的态度,让人难以判断他对北条家究竟是冷酷严苛还是高抬贵手。

    得知此事后,上杉景胜忽然表示要给北条氏秀送一些衣食慰问品过去,毕竟义兄弟一场。而佐竹义重也毫无预兆地打小报告说北条氏邦这家伙一贯是死硬的“鹰派”,留着就是大祸害。

    两人方向完全不同但都显示出他们洞察力高出常人之处。

    会津的芦名盛氏原本一直于军事和外交场合都积极彰显存在感,在二代目那里刷到了一些印象分。可是好不容易见到平手内府本人时,忽然染上疾病,卧床不起了。他立即让唯一的养子芦名盛隆到同岁的平手义光那里去,求了一个编外的侧近身份,然后才回家休养。

    其家老金上盛备作为代表,向汎秀坦诚说:“由于嗣子的血脉来源于外族,家中早已有分裂的迹象。又加之多年征战金库是空空如也,还欠下不少债务,芦名氏处在危机之中,今年堪称激进的作风纯属为了转移视线。现在主君忽染重病,我们唯有紧紧跟随平手内府,才能得以存续了。”

    金上盛备这个人明明是以武勋闻名,却又文采斐然风度翩翩,是关东难见的儒将,看在他面子上汎秀答应对芦名氏加以照顾。

    然而——

    芦名盛隆那家伙高大威猛勇力过人,脑子也不算坏,看上去担任近侍很不错。不料这家伙私底下沉迷于男色,而且很没有自制力,来了才几天居然对清秀俊朗的井伊秀直表白求爱,让人哭笑不得。

    因此平手义光对他是难有好印象的了。

    幸好这一类小插曲不影响战事大局。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八王子城被攻陷,玉绳城开门降伏,河越城守兵溃逃,大道寺政繁战死,北条氏繁卸甲就擒,太田氏房不知所踪。

    除了小田原城,就只剩北条氏照还在忍城拼命地坚守了。

    这时候北条氏政的失策之处体现了出来。

    他从始至终把兵力集中在身边,对各地的城池支援相当有限,坐视一门众、家臣和附属势力一个个的败亡,终于迎来四面楚歌的局面。

    小田原城中依然有着至少四万人的部队,而且也没有经过太多损耗。但是长期的等待早已令士卒们心理极为疲惫,状态非常低落。

    同时攻城一方将各地取得的重要首级都插在木杆上展示,还大声往城里炫耀,进一步打击士气。从各地招募过来的武士和农兵们得知自己家乡已经被占领甚至遭到洗劫之后,哪还有心思为高高在上却不能保境安民的老爷卖命呢?

    正式对小田原城的进攻是从九月下旬开始的,面对稳固的城防,主要是以大筒、铁炮、弓箭的威吓性射击为主,没有执行强攻的条件。

    尽管如此,平手汎秀仍持续收到消息说,小田原城里的守兵守将成群结队逃跑开小差,或者干脆投诚的,只不过一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所以未曾

    但联军这边也渐渐遇到了障碍。

    关东反北条众一向不习惯于远离本土作战,扰民的臭毛病又特别严重,到十月份左右已经成了一盘散沙,连佐竹义重这等豪杰也对此没有办法。他虽然智勇过人,却完全没有任何超越时代的军事组织思路,而且还不具备相应的客观条件。

    然后是西国的诸大名,虽然他们都以极低的征召比例出兵,但毕竟是跨越了大半个本州岛的长途跋涉,一路上花费很是不少。即便军粮消耗由平手家承担了七八成,那帮子穷鬼依然都纷纷表示掏空了钱袋,无法继续支撑。

    四国众、近畿众则是唯一经历过两次以上苦战,减员过度而需要回家休整的,这倒是正当的理由。他们在下总大约是以二比一的伤亡比例,消耗掉了北条家为数不多敢于野战的有生力量,仗打得不好看但功劳还是有的。

    状态较好的,除了已经习惯远征的平手家直属兵力,就是武田、德川两个最近的势力了。

    除此之外,上杉景胜在御馆之乱之后,以上田国人为核心重建的军势,战斗力大不如以往的越后兵,纪律性却很不错,始终保持了比较完整的建制。

    还有就是佐佐秀成的伊势众,作为内府的女婿,他可能是由于失败经验比较丰富,麾下的部队遭到打击之后总能迅速回复。

    组织性相对高一些的部队战斗力反而平庸,在十六世纪倒也不是不可想象。

    到十一月中旬,平手汎秀已经收到了超过三十份关于士兵打家劫舍、擅离职守乃至临阵脱逃的报告。

    而且这只限于规模在二十人以上的事件。

    个别士兵违纪的例子恐怕根本查不出来。

    非战斗减员的数字也在上涨,每天两位数的死者看起来并不算多,不断掩埋在一起才发现已经是个很大的坑了。

    总之,城内人心溃散难以为继,城外一样十分难受。

    而且,关东平原在入冬之后,渐渐开始有降雪的迹象了!

    显然当然让雪降下来的话,物资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的守方会面临灭顶之灾。然后驻扎于野外的攻方同样会损失惨重最后作鸟兽散。

    似乎这场声势浩大的征伐将不得不以议和开城的方式结束。

    北条氏规依然在苦苦地为他的兄弟们哀求着,德川家康、小早川隆景作为说服此人降伏的中介只能陪着帮腔。然后织田信忠、别所长治、武田元明等一些不相干的人不知是被说服打动还是有什么利益考量,也倾向于早日谈判,宽恕守将性命的做法。

    后面甚至平手季胤、拜乡家嘉、长束正家、木下秀长他们的态度都有些动摇了。

    众意如此,以及出于“想回家过年”的理由,平手汎秀在十一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同意进行商谈。

    北条氏规本来是最希望进城劝降的,可偏偏那天受寒生病,不方便出门。于是选了他的家臣骏河人朝比奈泰荣,加上平手家的铃木秀元一道前去打个前站。

    众人以为,当前如此局势,双方定能达成一致。

    结果却是一去之后,三四天之后,才看到城里来的回应,却是个偷偷摸摸的忍者送来信函,而且不见铃木秀元、朝比奈信荣两人返回。

    才得知,使者入城,得到了北条继承人北条氏直与笔头家老松田宪秀的热烈欢迎,但北条氏政十分冷淡,不太配合。

    为此松田宪秀提出“兵谏逼迫主公让位”的做法,北条氏直这个孝子却坚决不肯与生父刀剑相向,事情陷入僵局。

    松田宪秀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去,得不到支持,无奈决定自己单干。然而他已经成年的儿子直秀,好像并不那么孝顺,或者说比起孝更重视忠,提前把自己的老爹检举告发了。

    这下子北条氏直可谓焦头烂额了,他一面赶紧将松田宪秀拘禁起来,阻止“兵谏事件”的发生;一面又要稳住知情后暴怒的北条氏政,以防老头子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至于议和什么的,哪里还有心思谈?

    铃木秀元和朝比奈信荣两人的处境一下子相当尴尬了,虽是使者,却形同监禁一般。

    北条氏直有心让他们回去报告,却拗不过其父氏政,被否定后不敢再提怕引起逆反心理,只得私下写了封信,偷偷让铃木秀元联署上名,派了亲信送出城,将前后因果告知于平手汎秀,请求宽限时日。

第三十九章 斩首与切腹

    严冬已至。

    平手汎秀昏昏沉沉从小憩中醒来,一睁开眼,便见到窗外积雪皑皑,寒风呼啸的情景。

    还有一个十分模糊但却又让人难以忽略的身影。

    “什么时辰了?”汎秀懒洋洋地坐起来,伸手推开了被褥,随口发问。

    “未时三刻,您用完午膳后只睡了半个时辰。”回答他的是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井伊直虎走上前递上棉服,满面忧虑地关切道:“殿下还是多休息一下吧,昨天可是都发烧了啊!现在一定要注意保暖才是。”

    “这点事还奈何不了我。”平手汎秀坐在床榻上,接过棉服披着,摇摇头满不在乎:“不要小题大做,当年行军打仗比这重一百倍的伤病都见得多了。”

    “可如今您身上背负着天下的目光。”井伊直虎依旧如临大敌,一面让侍女赶紧端来热汤热茶,一面让仆役多拿两个火炉过来,又补充道:“尤其现在这个时候,近二十万疲惫之师聚集在风雪中,任何的细微之事都会被放大,万一有什么谣言出现,诸军哗变都不是没可能的……以妾身的立场可能不适合讲这些,但不得不说,少主的威望恐怕还不足够压住场面。”

    “嗯……有道理啊……”平手汎秀叹了口气,皱眉一思索,立即想起正事:“今天的报告呢?我说过需要及时掌握军队的后勤和士气情况。”

    “您刚醒妾身就吩咐人通知了,应该马上就到。”井伊直虎答话的同时已经手捧着一碗散发药味热气腾腾的不知道什么汤汁走过来了:“殿下请用。”

    平手汎秀点头接过,却先不喝,目光看着窗外远处那个似有似无的身影,忽然问到:“北条氏直还在外面冒着风雪候着吗?”

    “是的。”直虎也顺着目光一起望过去,回应到:“他和北条氏规两人,一大早就在门口恳求,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伏跪着不断叩首。”

    “这样子啊……”平手汎秀揉了揉额头,似乎对此事感到头疼,随即复又陷入思索。直到义光赶来问候,然后本多正信、小西行长、前田玄以、长束正家、拜乡家嘉、山内一丰等人陆续到场,才暂时搁置下心思,专注于军务。

    ……

    时值天正三年(1578)十二月十四日。老天爷连续阴晴变换着试探了半个月后,终于来了一票大的,降下鹅毛般的暴雪,将整个关东染成一片白色。

    这给小田原城内外驻扎的总计几十万士兵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平手汎秀提前准备了大量的冬衣和柴火,并且及时分发给了自家的亲卫、旗本队伍,能提供基本保障。

    可是那些外样从属势力的将士们,就可能很难过了。

    不是物资不够,而是控制力的问题。无论是关西还是关东,大部分大名依然是以传统的征召制度组建军队,根本不存在行政与后勤系统,让他们如数把冬衣和柴火发放到每个兵丁手里,得要耗费很大的功夫才行。

    而北条军面临的则可谓是灭顶之灾。小田原城说起来是早就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其实心理预期上限是九个月左右。

    这是时代和地域的局限性导致了认知偏差。

    如今别说是御寒衣物和柴火,连食物都渐渐不足了。

    北条氏政的顽固程度比所有人想象中的更厉害,到这份上居然仍旧还想拖延,不肯认命。但底层兵员和下级武士终于忍受不住开始了大范围的哗变的叛逃。有的几百上千规模完整建制的部队直接出城投降,有的军官为了争夺有限的物资带着部下同友军大打出手。

    甚至连氏康遗孀,氏政之母,今川义元之妹,“御大方样”出家修行的尼姑庵都被胆大包天的贼徒光顾,险些危及老夫人性命。

    八十六岁高龄,也已剃发入了佛门的北条幻庵闻讯匆匆赶到,持着薙刀守住寺院门口,大声呵斥乱兵,其凛然姿态令人不敢侵犯。但第二日老爷子就心身俱疲晕倒在地,然后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了。

    到这份上,再怎么强硬的主战派终于也倔不住了,北条氏直几乎是以半强迫半恳请的方式获得了氏政的许可,仓促带着铃木秀元和朝比奈信荣出城来到平手汎秀帐中,没怎么争执就同意了一切条件。

    这才终于为旷日持久的讨伐战花上终止符。

    另一条战线上的北条氏照亦放弃希望,遵循命令开城投降。

    城内数万士兵——其中绝大部分是半职业农兵——安排是放下武器各回各家。责任不该由他们来背负。

    而且现在联军自身,除了平手本队之外几乎都是士气低落军心溃散,窘迫的状态也没法应付几万个俘虏了,万一激起降兵的抵抗反而要坏事。

    这么一大批习惯了拿刀剑讨生活的人以后还能否老老实实一辈子扎在田地里,是个令人忧虑的问题。不过世界上问题是永远解决不完的,留待以后处置吧。

    同时西国、四国、近畿、北陆、东海、关东各处的大名也都得到了各回各家的许可,军队几日之内就纷纷撤退,离开了已经被荼毒成一片狼藉的相模、武藏地区。然后每家留下家主本人或者其他够分量的代表,等待听从接下来的安排。

    平手汎秀做出了相对还算仁慈的决定,除了明言一定要取北条氏政的性命之外,其他人都表现出可以商量的态度。

    原本是准备押送到京都处斩,以明正典刑的。

    结果走到骏河境内兴国寺城的时候,平手汎秀忽然受寒染病,发了高烧,全军为此受到一些震动,不得不停下来稍作休整。

    这一年以来,北条氏政的做法看在大家眼里,基本没有什么人认为他是值得同情的。德川、武田这俩有一定交情的都没有帮忙求情的意思,更别提上杉、佐竹之类的宿敌只会怕不得他早点死。

    但他的弟弟和儿子总不能甘心看着至亲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京都郊口。

    北条氏直和北条氏规,是北条一族中唯二没有限制自由的,到了兴国寺城之后便在外面风雪中跪了一整天,乞求高抬贵手。

    ……

    平手汎秀听完了家臣们的报告,得知自家军势情况尚属良好,总算松了口气。接着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留下义光在侧,让其他人去忙自己的,然后吩咐把外面跪在门口的人请进来。

    少顷,几个穿着厚棉衣的仆役,扶着两名只披吴服,冻得僵硬的武士入内。

    年轻力壮的北条氏直还好,不住哆嗦颤抖着,仍然能够勉强屈身施礼,口称“多谢内府开恩拔冗接见。”

    叔叔辈的北条氏规三十多岁了而且身体一向就不好,此刻面色已经有些发紫,瘫倒在地上半个字也吐不出。

    也不知道刚才是如何坚持跪在风雪里好几个时辰的。

    人类的意志力还真可怕。

    靠在火炉旁灌了些热茶汤,总算缓解过来,北条氏直顷刻已经无恙,北条氏规也渐渐回神。

    平手汎秀这才开口道:“二位的诚意我已经了解到,但事已至此,想要保住相模(北条氏政)的性命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就算我同意,朝中公卿,各方诸侯,家臣将领们,恐怕也有意见。”

    “岂敢!岂敢!”北条氏直立刻将手中瓷碗放到一边,跪倒在地哀恸道:“今日鄙人还能得见天日,便已经是内府法外开恩了,哪里还会妄想保住家严呢?只是……只是……”

    “恳求内府允许他切腹谢罪,鄙人愿为介错。”北条氏规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

    “是的。”北条氏直深深把脑袋埋到地上:“家严确实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死罪难免,但他已经开始深深忏悔了,请您允许他以一个武士的身份死去。”

    “嗯……”平手汎秀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斩首和切腹,同样都是死,但对于扶桑的武士来说有极大的区别。不仅关系到死者本人的荣誉,也关系到家门和后人的脸面。

    之前平手汎秀并没有明确说要采取哪种方案,但那副“定要取他性命”的语气姿态,让人觉得肯定是要处死,而不会允许自尽。

    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的灵魂,并没有什么格外的坚持。

    但今天的事让他有了新的灵感。

    假意思酌片刻,平手汎秀睁开双眼,昂首道:“原本按我的心思,非得要处斩,才足以昭告天下,让世人知道规矩。不过看在你们两位‘程门立雪’的份上,就再次破例宽宥一点,倘若相模(北条氏政)果然深有忏悔之意,便允许他保留一个武士最后的尊严吧。现在允许你们去见他一次,看看是否真的知道以往过错了!”

    此言一出,北条氏直连忙叩首谢恩,北条氏规也挣扎着要行礼。

    平手汎秀忽又咳了两声,挥手令来客离去。

    身旁义光叹道:“后北条居关东近百年,果然不乏忠良之臣,只是末代家主看不清大局,才葬送了基业。”

    “对!”汎秀猛地点了一下头:“听到有人这么说,就对了!”

第四十章 百年轮回兴国寺城

    大约一百年前,北条早云——当时还叫做伊势新九郎盛时,他作为幕府奉公众,帮助今川家解决了继承权之争的问题,从而收到骏河与伊豆边境的兴国寺城以及周围数十个村庄作为礼物。

    当时只是人口不足一万,也没有任何商业收入或特殊物产的贫瘠之地,经济规模才千贯左右,只能支持士兵二百人,家臣仅限于少年时一起闯荡江湖的六个结拜兄弟。

    在骏河今川家内部,都算不上第一等重臣。

    然而就是以此为根基,一系列的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巧取豪夺,翻云覆雨。令人兴奋的激越篇章。

    利用旧有权威,镰仓公方足利家和关东管领两上杉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依次取得了伊豆、相模、武藏,下总,又进一步窥视上野、下野、上总、常陆,安房等更多地盘。鼎盛时有了二百万石领土,拥兵超过十万。

    接着,就像和歌中的意境那样,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了。

    与中枢霸主反复交涉了两年多终于还是反目成仇——也可能平手汎秀心里压根就一直没有给出过第二个选项。

    来自天下各国的二十多万人,由诸国名将们率领,兵围小田原,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摧毁了一切抵挡。

    城池陆续被拔掉,武将一个接一个阵亡,如山崩般无可阻止。

    如今,正好是霸业.asxs.的兴国寺城。

    北条早云的曾孙,第四代掌门人,开创了家门鼎盛时期的北条氏政,得到平手内府“允许切腹自尽”的宽大恩典,握着短刃刺向自己的身体。

    他的弟弟,北条早云的另一个曾孙,唯一“识时务知大体”的北条氏规,含着眼泪强打精神挥刀介错,利索地砍下胞兄的脑袋。然后热泪盈眶,不能自己,下意识要把尖刃往脖子上放。

    幸好北条早云的曾曾孙子,北条氏政的儿子氏直眼疾手快,年轻力壮,箭步上前击落了刀柄,防止了一场多余的血光之灾。

    冷静过来之后,氏规也知道自己是绝不能死的。他现在是唯一得到平手内府承认的北条家族人,如果就这么不负责任去了,说好的留几万石领地,可能就没了!

    武士的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

    不过,北条早云的又一个曾孙氏照,倒是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听说要被终身流放监禁之后,坚定表示不如去死,谁来劝都不好使。

    对这种从来没听说过的要求,平手汎秀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做了个顺水人情,让这家伙也一道去“展示武士最后的荣耀”了。

    北条早云的其他两个曾孙,氏邦和氏秀(上杉景虎)没那么刚直,所以还苟活着,虽然也是一副魂都丢了行尸走肉的景象。

    家臣们倒是都被饶恕,最差就是失去领地,还可以作为庶民生活下去,也不禁止到别家大名出仕。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宁愿选择殉死,同旧主一道前往三途川做客。

    目睹着这一切的时候,北条氏规和北条氏直叔侄两人,并没有多余的功夫去安慰亲朋好友和旧日同僚,因为他们需要立即回到平手内府那里,回报并且同时“谢恩”。

    没错,北条家的第四任当主,能有机会切腹自尽,而非像江洋大盗那样被砍下脑袋悬挂在京都郊外示众,那已经是反复恳求才争取到的待遇了。

    这种屈辱和无力感,更加增添了一种悲剧的气氛。

    五代人,接近一百年的努力,止于今日。

    .asxs.和终点,同样在兴国寺城。有趣的巧合,冥冥中似有天意。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平手汎秀写下了一段身边没有几个人能看懂的句子。

    关东的后北条家,确实是一个很值得铭记的家族。

    跟别的战国大名比,扩张的速度称不上是很快,但每占据新的领土,就能牢固地站稳脚跟。

    这是因为他们会进行贯高制检地清账,改革军役征召规则,废除繁复苛捐杂税,推广改良过的寄子寄亲——特有的本城支城体制,内政事务纳入中枢奉行团队的统筹管理……一言以蔽之,就是带来进步的气息。

    尤为难得的是,不仅仅强化一元集权,而且还切实改善了领内老百姓的生活状态,从未穷兵黩武涸泽而渔。

    “公四民六”和“村请”这两个概念深刻地印象了江户时代的民政。

    说他们给关东人带来了温饱和秩序,恐怕也不为过。

    在原本的历史上,关东后北条家因为诸般法度最为明晰,文书资料保存完整,是战国时代历史研究界的大宝库,具有独特的地位。

    势力虽然衰亡,留下的痕迹却不会那么快消逝。

    平手汎秀决定将北条氏规和北条氏直这两个忠臣孝子的事迹推广开来,令天下人都记住,关东英杰如云北条氏政不能任用而失其国的教训。

    不能让百姓们都觉得小田原讨伐战的输赢纯粹只是因为体量——虽然那很可能是正解。正因为是正解才麻烦,或许会导致后续人心的浮动。

    关东大片富饶的土地,还需要好好处理呢。

    佐竹义重、宇都宫广纲、佐野信纲等人原领安堵,临阵出现变故的那须家保留三分之一,这就占据了常陆六成半,下野八成的土地。

    里见未成年的梅王丸被扶上台,安房一国及上总南半部分的权力获得认可。

    于是原属于北条家所有的伊豆、相模、武藏、下总、东上野、北上总,常陆下野零星土地,全部空了出来。

    平手汎秀下的第一个命令是让奉行花两个时间,大致估算各地石高。暂时还来不及检地,也没有立即纳入直辖的想法,所以并不需要过于细致,能有个数字来作为转封的参考就可以了。

    新获领地看起来是很大,但细究起来,所有参战的外样大名都会觉得自己应该受到封赏,而且其中至少有一半确实应该获得封赏。如果胡乱挥霍的话,很快就会不够用的。

    在“正史”之中,丰臣秀吉就是为了腾出精力,早日开始侵略朝鲜,出手阔绰到了堪称横恩滥赏的程度,大手一挥就把成块的大片知行授予给别人,结果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所幸在于,平手汎秀不会受到“历史局限性”的困扰,他对世界形势的认知比十六世纪土著要清晰得多,压根就从没有过踏出扶桑的想法。

    首先成功率非常低下,而且就算侥幸成功,后续也将面临层出不穷的问题。更别提一个前华夏人的灵魂从情怀角度也不允许。

    平手义光作为继承人,早被或明或暗灌输了同样的理念。

    既然不急着“搞大事”,那么就可以好好规划一番,仔细琢磨天下领地的规划了。

    基本的是要尽量把富饶地区和交通枢纽、军事要冲都列入直辖,其次最好能让强势外样大名们的领地都变成零零散散犬牙交错的样子,邻居之间互相制约,彼此消耗,中央政权才好从中渔利。

    说到中央政权……“从二位内大臣兼左近卫大将,领镇守府将军”的帽子,也戴了不少时间了。

第四十一章 众望所归与夫人外交

    “妾身听说,朝野许多人都认为,是时候让殿下担任征夷大将军和武家栋梁,正式担当起治理天下的任务。”

    出此言者,是平手家的正室夫人,被称作“犬御前”的贵妇。

    近来由于妻从夫贵,身份越来越高,许多京都人不敢直呼其名,渐渐开始按居住地店,流行起“和泉御前”,“岸和田御前”的尊号。

    听了这话平手汎秀便觉得有趣了:“夫人啊,我可没听说你最近有过微服私行的经历,朝野的呼声,是如何入耳的呢?”

    “啊哈,您说笑了。”犬御前哑然失笑:“所谓‘朝野的呼声’,其实无非是指公卿百官、外样大名和自家家臣,他们女眷说的话罢了。不然妾身还能从谁哪里听得来?”

    “这可奇怪——”平手汎秀摇头故作不解:“怎么没人到我面前直说呢?非得要让女人转述才行吗?”

    “那就并非妾身所能明白的事情了。或许是不明白殿下的真实心意,没胆子随便尝试吧!”犬御前完全是一副端庄贤内助的模样,不会再像当年轻易感到害羞了,她从容躬身应答到:“我只看到大部分人都这么表示,就觉得一定要让您知道,如此而已。”

    “嗯……”平手汎秀恢复正形,思索片刻,摸着胡须道:“公卿百官这么想,完全可以理解,他们肯定是希望武家的格局尽量快安定下来的。自家家臣劳碌多年都是指望着水涨船高的封赏,当然会盼着我早一点坐上那个位置。不过外样大名居然也有这个觉悟,那是图的什么呢?应该不是所有诸侯的妻子都表达了这个意思吧?”

    “啊,差点忘了。这正是妾身想要仔细分说的呢!”说到这个,犬御前更加郑重了一点:“对此最热心的,无疑是宇喜多家的夫人备前殿,她三次造访京都时都强调了这件事;其次则是德川家暂代正室之职的西乡局,尽管有孕在身不方便动身,却连接写信来表明心迹。还有殿下说的那个胡子特别长的津轻殿,他的家小千里迢迢到近畿来,态度还这么恭顺,令人印象无法不深刻呢!”

    “我猜就是这几个……”平手汎秀完全没有半点意外,吐槽到:“派女人来私下传递信息,即表达了立场,又不会在天下人面前显得过于谄媚无耻,好算计!”

    “但是他们的算计,完全被殿下一眼看破了。”犬御前欠身道:“一点都瞒不过您的双目啊。”

    “哈哈,这可无所谓看破不看破。”平手汎秀摆手道:“此事说穿了是很简单的一个技巧,任何人知道了都能马上想明白。但是不经过提醒,自发想到还是不那么容易的。这样吧……以后遇上这种说法,就回答说,我对旅居九州,受岛津家庇护的足利大纳言还是有些忌意的,需要先解决之后再考虑下一步。”

    “是。”犬御前点头表示明白,又好奇追问:“那么,殿下是要讨伐九州吗?”

    “哈!”平手汎秀笑了:“与其说我要讨伐九州,不如说,朝廷不肯正式表态,我不得不亲自去九州忙活一下啦!如果朝廷愿意公开罢免上一任将军,并且将其归入朝敌行列,当然我就不用麻烦一趟了。”

    “这……”犬御前稍有些惊惧,胆怯追问:“这……难道是殿下的真实想法吗?”

    “谈不上。”平手汎秀无所谓地摇摇头,又狡黠一笑:“但这幅画足以让那帮子公卿无言以对,就够了。”

    “妾身懂了。”犬御前稍稍舒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事……应该说是两事。上杉殿之母,不识院(上杉谦信)之姉绫御前,已经来到京都,恳请您高抬贵手,饶恕小儿辈的胡言乱语。然后小早川殿的夫人竹原殿,也希望转述歉意。”

    “呵,这两个家伙啊……”平手汎秀眉头一皱陷入思索。

    ……

    事情要从小田原讨伐战结束之后说起。

    大致评估了关东后北条家故土各国的石高情况之后,汎秀向德川、武田、佐佐、宇喜多等立下功勋的大名分别授予了二万石到十万石不等的飞地作为赏赐,同时下达了两个重要的转封命令——

    上杉景胜念在有功,允许恢复使用悠久名门“上杉”的苗字,迁移至下总国四十万石,及下野国十二万石。同时平手秀益的领地由西国改到越后,接手春日山城。

    小早川隆景身为西国的代表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堪为武士典范,赏赐常陆南部三郡十四万石,升格为独立大名,其原领返还毛利家权作加封。

    两个措施,都明显带有着重新整顿天下秩序的意向。

    虽然借着赏赐的名义强迫人家搬家,但毕竟数量上都是增加了,也说不上任何苛待。

    然而,二者全部遇到波折。

    上杉家一个叫做“水原亲宪”的家臣,大概是舍不得离开故土,心中怀了愤懑之情,接到以平手汎秀之名发出实际是由本多正信代笔的感状之后,当面打开读了一遍,然后以嘲讽口吻说:“鄙人以前在谦信公帐下,经历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合战,都没有得到过感状。而今只不过参加了一场毫无危险如小孩在院子里玩游戏一般的合战,却反而收到感状,真是奇怪呀!”

    这话既然是公开说的,立即就传了上去。

    汎秀闻言不怒反笑,顾左右道:“越后的忠勇之士我一向是佩服的,看来他们是不需要什么土地恩赏,只用斗志和精神就可以存活了,那么下总和下野的知行我就收回来算了!”

    于是吩咐,上杉景胜的转封暂定,但平手秀益的转封照常进行。

    实际就等于是没收领地贬为庶人的待遇。

    为此上杉景胜和桶口兼续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轻装简从五天就从越后跑到京都来请罪,还特意搬出亲娘来走夫人路线。(因景胜此时尚无正室)

    汎秀态度很恶劣,拒而不见。

    “绫御前虽已鹤发,依然明眸,如女菩萨一样端庄亲切,妾身真是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呢。”犬御前如是说。

    可见上杉景胜的行动是很正确的,他老妈外交能力相当不错。

    听了这话,汎秀决定抬一手了——反正本来也只是打算晾几天吓唬一下外样,并不准备当真没收领地。

    不过完全不给教训也是不行的。

    区区一介家臣胆敢在平手内府面前装逼?

    结论是:

    “下野十二万石飞地,依然给他留着。但下总四十万石没有了,改成相模二十万石,顺便收拾一下小田原城的摊子。以后要让人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话说,倘若上杉谦信地下有灵,得知后人以这种方式进入了小田原城,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至于小早川隆景,他是很单纯地以“西国事务太多无法抽身”为理由,拒绝接受转封常陆南三郡。

    这事确实本来就有点居心不良的意思。让处事灵活多变的小早川远离,留下强硬的吉川和优柔寡断的毛利辉元,日后西国怕是不那么容易平静了。

    汎秀给的反馈也很单纯:“原来毛利家的政务压力这么大吗?我这里有个年轻人叫石田三成,非常精明能干,要不然调给你们当个与力,帮帮忙如何?”

    小早川隆景当即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派个“与力”过来,那不就等于一个监督摸底的钦差大爷?岂非有反客为主的风险?

    下去之后,毛利家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派夫人来求情。

    “小早川殿表示非常后悔,拒绝殿下的恩赏真是不知好歹,恳求您允许他厚颜重新选择一次。”犬御前转述道:“同时,说是打算将幼弟才菊丸秀包收为世继,希望以后父子二人可以一者居于关东,一者留在西国……”

    “好吧,姑且可以同意。”平手汎秀兴味阑珊道:“谁让我这么宽宏大量呢!不过,你帮我把话传过来,以后关东可能有很多需要小早川隆景出面的场合,他自己是不可能留在西国了,让养子留下倒是可以。”

    “妾身明白。”犬御前再次躬身:“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小早川殿的夫人竹原殿的。”

第四十二章 旧人新人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天正四年(1579)夏。

    平手汎秀没有强登征夷大将军之位,而是在对关东做出了初步安置之后,宣布了三大要事。

    令十三岁的次子夜叉丸如常元服,取名“畠山秀高”,继承室町名门,三管领之一的苗字,向朝廷申请“正五位下纪伊守”的官职。

    令十岁的三子修罗丸提前元服,取名“三好秀长”,继承二三十年前近畿与四国霸主的苗字,向朝廷申请“正五位下阿波守”的官职。

    令八岁的四子梅若丸提前元服,取名“今川秀氏”,继承前任“东海道第一弓取”的苗字,向朝廷申请“正五位下骏河守”的官职。

    然后在中下级家臣子弟中,遴选年轻俊才七十五名,分别授予三者作为与力。

    让这些孩子分别到纪伊、阿波、骏河,统领当地旧臣,建立分家的秩序。

    以这些为铺垫,嫡长子平手义光,论北路进军越后,助讨北条之功,破格进位为“正四位下参议”。

    岩成友通、中村一氏离开“国代”之位,加封知行,被派遣到关东地区,配合提前转封越后的平手秀益,张榜安民,发布禁制,监督诸侯言行。

    确切说是秀益配合岩成、中村二人。

    因为后两者才是正牌“钦差”,前者的身份地位则有点像是“亲藩大名”。这就是平手汎秀预想的体制,一门众持国持城但基本剥夺中枢话语权,外姓家臣负责行政实务但不允许握有太多私人实力。

    六月份,曾有“美浓麒麟儿”之称的竹中重治在经历了好几个月的忙碌之后,陷入重病,药石无用。

    与之有传道解惑之谊的平手义光颇为哀恸,后悔去年把这位老师请出山来。

    但竹中重治却安慰他说:“承蒙不弃,生前犹可有所施展,随军入越后,平关东,意气风发,胜于苟延十载远矣!”然后交待了几条关于上杉、芦名、大宝寺乃至最上、伊达的事情。

    平手汎秀得知消息也曾前往探望。

    当时竹中重治强撑病体,猛然坐起,从枕下拿出一小叠书信,正色道:“当时公方大人擅自离开京都之时,内外共有二十六位要人,向鄙人询问‘天相是否有变’之类的事情,内府如果想知道这二十六个名字,今日便都在这里了。”

    闻言平手义光惊诧不已。

    而汎秀却只淡淡一笑,接过书信,走出几步,悠然投入到灯罩之中,坐视烛火将纸张烧成灰烬,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淡定从容曰:“何必知道?何须知道?”

    见状竹中重治长长一叹,感慨到:“往日自以为洞彻人心,看破世事,不想平手内府器量又高一层,知道人心在大势面前不足一提。今日方晓,纵使我无病无灾,依然不足与君会猎天下。”

    说完了无牵挂,闭目而去。

    这位一生起伏数次,虽未建下功业却屡屡影响天下大局的武士,就此离世。

    见此泷川一益苦笑两声,双手合十说了句“不如归去”,来到临济宗的大本山妙心寺剃度出家,法号“道荣”,将家业传给儿子一忠。

    不少类似身份的织田旧臣,纷纷效仿,要么到京都出家,要么回尾美隐居,但他们的子嗣,却都如同竹中、泷川两家一样,拜领近江周边土地的恩赏,做了平手义光的直属家臣。

    其实汎秀身边倒也多了新面孔。

    北条家的板部冈江雪斋为旧主祈福满百日之后接受了延请,然后又推荐了他的好友,算术奇才安腾良整。

    前者引为侧近,后者纳入奉行序列。

    板部冈江雪斋是个风度翩翩气质不凡的和尚,其言行颇受众人尊重。而安腾良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士,投入工作后发现确实有出众的才能。

    这令平手汎秀忽然心生一计,命令伊奈忠次前往京都,专注于禁宫及公卿屋敷的修缮,以及山城国土地的支配问题善后;增田长盛到西国和关东各地,对近年来入手的直属领地进行检地核算;长束正家去已成一片废墟的小田原和江户,接洽町人职人,重建商贸秩序。

    而近畿地区的地产与商税情况,由石田三成、安腾良整暂时接手。

    这种“正常的工作调换”引起了超乎寻常的反应。

    二十几家御商,三四十个郡代,不知道为什么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焦头烂额。有的还没等查账目就过来请罪,有的忽然染了疾病卧床申请退休,有的私底下找亲朋好友企图疏通。

    明明也没说要整顿吏治啊。

    就连先后提供十万长期无息借贷,并且两次把女人送上内府大人床笫的天王寺屋津田宗及,好像也是忧心忡忡。

    亲自来京都拉关系表忠心就不提了。

    来自津田家的那对姑姑和侄女,闺房之中可真是费劲了力气,曲意逢迎,低眉顺目,并蒂齐开,一双两好。

    这正后双能,舌灿莲花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让平手内府大人彻底明白了,为何古人会写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句子来。

    香山居士白乐天,不愧诗王之名啊。

    历经一个多月,石田三成回报说:“已经查过二十一家商屋,三十七名郡代,共五十八份的账目。其中有三份大致没有看出问题,二十三份存在百贯左右程度的误差,二十五份有三百贯至二千贯不等的出入,剩余七份过于混乱到现在还没整理清楚。”

    汎秀便问:“你以为改如何处理?”

    听了这话石田三成丝毫没有怯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语气坚定道:“毫无差错的账目理应受到嘉奖,但也完全可能是精妙的伪造。百贯程度的谬误是人之常情,超过五百贯则说明代官有渎职或贪墨的行径。至于最后那七个,需要马上撤职查办,甚至处以刑罚才是!”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地接过对方手里报告文书,稍微扫了一眼,指着一个名字叹道:“这家伙的祖父,三十多年前为先考挡过箭矢,如今却要对他处以刑罚吗?”

    石田三成稍有愕然,抿着嘴低下头去,闷声道:“鄙人只是大胆提出一己之见,最终的处置当然是内府您来决断,无论如何,都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置喙的。”

    言语中,可以听出尽量压制但还是没有完全压制住的一丝不满情绪。

第四十三章 准备最后一战

    整对石田三成辛辛苦苦查出来的账目问题,平手汎秀仅仅做出两人撤职减俸,四人平调闲差,一人公开训斥,五人私下警告的处分。

    对于御商和郡代们而言,堪称是雷声大雨点小了。

    但平手汎秀自己却觉得本来就没什么雷声。

    对外解释,派伊奈忠次和长束正家去关东是正常调令,而让新人整理财税资料,则是为了准备下一次的出征。

    这个话题无疑比“查账”更能吸引眼球。

    如今西国、四国、近畿、北陆、东海、关东各地都已经大抵安宁下来,不敢说高枕无忧,起码在平手内府的威慑下短期没有人会跳出来找打。

    那么说到“下一次出征”,唯二的目的地就只剩九州和东北了。

    如此,“落跑公方”的问题也可以顺带解决。

    再往后,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崭新武家政权的正式建立,以及随之而来的封赏安排了!

    也就是说,是最后一次斩将夺旗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天下多半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出现。这对于拿锄头拿算盘拿笔墨拿佛珠的人来说大概是好消息,但对于靠刀剑吃饭的人就截然相反。

    不趁机赚一笔养老的,日后可得怎么办?

    有一些格外聪明和敏感的武士,或许大致已经明白了平手内府对未来的预期规划,大部分的人应该暂时还看不明白。

    但是无论如何,权力、地位与富贵肯定是要靠功勋来换的,这一点世所共知。

    四方英杰积极请战的热情,是毋庸置疑的了。

    不过——

    去年的小田原征伐之时,平手汎秀只对自家直属兵力做了全方位妥善准备,但却高估了各地诸侯的组织度与后勤能力,以至于在大雪天遇到不小的麻烦。

    现在吸取了教训,特意制定了一个草案。

    规定今后外样大名奉命出征之时,统一按照距离集结点的脚程,结合领地的知行数量,来决定各家势力队伍的规模和组成方式。

    三日之内的邻近者,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二百人,役夫六十人。

    三日到七日之间的,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一百六十人,役夫八十人。

    七日到十五日之间的,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一百三十人,役夫一百人。

    十五日到三十日之间的,每万石需要出士兵一百人,役夫一百二十人。

    超过三十日的,一般不要求出征。若特殊情况接到命令,每万石需要出士兵六十人,役夫一百四十人。

    当然,距离路程数字,不是由各家自行衡量再来申报,而是由中枢奉行测算后给出结果。如果绝对不对倒是可以来讨论。

    所有“士兵”必须是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至少具备皮笠、具足或在此之上程度的防具,持有长枪、弓箭、太刀、铁炮至少其一的武器,抑或旗帜、太鼓之类的必需品。年龄、性别不合规定但确实有能力战斗的,可以放宽要求,然而装备的要求不可放宽。

    而役夫就简单了,专门负责运辎重,搭帐篷,管理牲畜,保存箭矢弹药,乃至必要时生火做饭等等。原则上有一个“能以人力背负两斗半玄米(大约65斤)”的标准,不过也不是硬性的。

    补给标准是士兵每人每天八合粮食(约1kg),役夫每人每天六合粮食(约0.8kg)。

    诸大名军事组织度落后,战兵、辅兵不分的情况,一时半会儿靠他们自觉自愿是解决不了的,那么就依靠命令强制推动。

    同时也能从一个侧面促进“士农分离”的过程,削弱各地诸侯的反抗力量。

    目前扶桑天下普遍的情况是,大名一声令下,锣鼓敲响,领内没瘸没病的青壮年都悉数上阵,每万石对应六百到八百的农兵,有的时候甚至达到一千以上。

    也就是说,一个二十万石的大名就有能力拉出一万五千左右的队伍。虽然这种队伍是完全没有远征能力的,也无法在农忙期间集结,但足够应付近距离低烈度的合战了。

    这样一来下层武士与富裕农民的区别就日渐模糊了。武士穷困潦倒不得已卖光了祖产,后辈便沦为贫农,就算还保留着苗字也只是被人嗤笑。农民发了战争财置办一身甲胄武具再买匹马,编个血缘出来摇身一变就成了武士。这显然不利于地方治安。

    除此之外,为了防止冬日御寒的困难(特别是东北那边),平手汎秀在整个天正四年不打算有所行动,而是提前小半年就宣布说“次年一月十五之前诸将集结,二月初一之前全军集结”的日程。

    届时将分为两路。

    约有一半的直属部队,及三分之二的外样大名,随着内府大人亲征九州。另一半直属部队同另外三分之一的外样大名,受新任“正四位下参议”平手义光的指挥,经略东北。

    整个奥羽地区,最近的芦名,最远的津轻,两家都已经态度很鲜明了。其余伊达、最上、安东等,也都多次派遣使者到京都来拉交情,虽然南部、葛西、大崎之流可能并看上去并不那么“识时务”,但相对来说是不足为虑的。

    只派二代目去,想必就足够了。

    九州这边则不然。

    岛津在战场上气势汹汹,还庇护了足利义昭。龙造寺明显也不是好相与的。大友现在表现得特别恭顺但只是因为衰落得太厉害。其他小势力包括秋月、阿苏、相良亦不乏呼风唤雨之辈。

    终归这两个地方定位差距是很大的。

    相对京都来说,都是边鄙之地,奥羽是真的穷山恶水,不怎么受中央管束,更不可能反过来影响中央。上一个从那儿打出来的人怕是要追溯到源义经。

    九州却不然,那里的气候土地都有条件,农产并不差,又拥有海运之力,偏而不贫,僻而不弱,在室町时期,九州的大势力对天下大局是有一定影响的。

    因此必须亲自出马才放心得下。

    预计的兵力包括亲卫、旗本二万,直属国众二万一千,西国、四国、近畿、东海、北陆各地联军十一万三千,总计十五万四千人。其中包括了畠山秀高、三好秀长这两个刚元服授予字号的孩子。

    而去往奥羽的,亲卫旗本一万,关东新编旗本八千,直属国众一万三千,关东新纳直属国众一万,北陆东海诸侯联军一万八千,关东新参众三万,总计八万七千人。

    骏河今川秀氏在列,汎秀故意想让义光跟这个天才弟弟打一打交道。

    军略安排发出,各部队自然是摩拳擦掌,以待天时不提。

    即将遭受讨伐的那些势力,想必也要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时刻准备用刀剑来证明自身决意。

    唯一一人急不可耐的,是大友义镇。

    他正好年岁也差不多到了,将家督让给了儿子义统,剃度出家之后,亲自赶赴京都,涕泪交加地哭诉自家遭遇。

    好像说是现在岛津、龙造寺、筑紫、秋月几家达成了共同进退的默契,一起来瓜分他的领土,现如今除了故乡丰后国之外,外面的地盘一个都保不住了。

    平手汎秀见了一个猥琐油腻的光头大叔如祥林嫂般的神情,心里是怎么都驱赶不走的厌恶之情,只让细川藤孝、虎哉宗乙代为应付着,自己推说有朝野各种要务忙碌,除了第一次后,基本没有亲自接见。

    而且不由得想起奥羽的津轻为信来。

    那个“美髯公”可真是个人物。千里迢迢到关东觐见,导致后方战事出了大纰漏,连连失败后,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势力范围,其余都被南部、安东两家的军队占据。待他数月后返回,也只是能坚守,而无法扭转局势了。

    但是此人一点都不着急,写信过来依旧是一副“只要内府天兵赶来,这等宵小之辈何足挂齿”的语气。

    不禁让人感到奇妙。

    大友义镇十几年前曾经执掌北九州六国,仅势力范围和军队数量,不谈政治影响力的话,怕是比之当时的“准天下人”三好长庆还要强上一些。

    然而今日表现出来的器量,却远远不如津轻为信这个最偏远地区的小地主。

第四十四章 九州的特殊之处

    “这就是众人口中近畿之外扶桑最富裕的博多町?”平手汎秀坐着南蛮炮船之上,伸手指着左边的海岸,话语中满是不可思议,回头看向几个水军将领:“你们确定没有搞错?”

    当然这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话。

    然而大友家的若林镇兴和毛利家的乃美宗胜却有点慌神了,一齐跪倒在甲板上,诚惶诚恐辩解道:“我们时刻行走在这一带水域上,对航道比对自己家的后院走廊还要熟悉,绝对不可能弄错目的地的。”

    九鬼嘉隆、安宅信康、来岛通总、奈佐日本助、宫本道意、冈本随缘斋等一众外地大佬,也纷纷严肃表示,航道图示没有任何偏差,确实是此地无疑。

    然而——

    隔着至少二百米远,细节并不能看清楚。但码头和沿岸的房屋显然都被烧毁,到处是焦黑的断木残骸,看不到任何商人走动的痕迹,更别提有商船或者车队的踪迹了。只能从废墟的长宽规模和密集程度来推测往日的繁华程度了。

    不需要耳聪目明,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看错。

    “内府大人现在应该明白,小人为何请求您一定要来看一眼了!”一旁的岛井宗室跪倒在地,涕泪交加,泣不成声。

    这家伙是博多町的头号富豪,大友家的第一御商,天下数得着的巨贾。同时也是界町天王寺屋津田宗及的故交好友,走这层关系已经得以数次到近畿觐见平手汎秀了。

    那时皆是意气风发挥金如土的作派,哪有今天这可怜兮兮的模样?

    很显然,前后状态的变化,跟面前这座港町的情况有着直接的联系。

    平手汎秀“噫”地感慨了一声,命人将其扶起,询问道:“此地到底经过了什么变故?怎么彻底成了废墟?”

    岛井宗室这才匆匆擦了擦眼泪,唉声叹气作答:“数年前,大友金吾(义镇)稍有不慎,被肥前之熊那小人的阴谋诡计所害,兵败今山,渐渐就开始左支右绌,前两年又出闪失,败给了蛮横无礼的萨摩人,愈发窘迫,开始顾不上这一带的情况了。接下来,秋月、筑紫之类的本地势力没人管束,便无法无天,悍然带兵上门讨要钱财。原本我们这些可怜的商人觉得数目不多就花些银钱买个平安,忍气吞声算了。谁料……谁料那些人竟然说,以往给大内家、大友家支持过多少,现在就得给他们多少!”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过往多年积累的资金当然是个很大的数目,怎可能短期拿出来?”平手汎秀听罢连连摇头:“何况,大内主持了多年的堪合贸易,大友家则与南蛮商人关系匪浅,与商人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可不是一味索取啊!”

    “如果天下武士都像内府大人这么高屋建瓴,目光如炬,那真是我等商贾的大幸!”岛井宗室貌似诚恳地叩首拜了一拜,又道:“其实秋月、筑紫那些人,不过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罢了。当时博多町的‘年寄众’商议之后不得不拒绝支付,然后立即就遭到了攻击和劫掠,上千人不幸被屠杀,几十间仓库被劈开大门,金银珠宝全都掏空,表面上是军队其实完全是强盗……”

    “原来如此,真是灾难。”平手汎秀点了点头。

    “却还不止如此。”岛井宗室沉痛补充道:“虽然出了这种事,但我们毕竟无力反抗,又迫于生计,后来还是想办法拉上关系,屈辱地寻求和平,重新开展贸易了。可是——实在没想到,还不到一年之后,那些人又找上门,说什么南蛮僧侣私自传教,扰乱乡民秩序,要到博多町里拆毁切支丹寺。‘年寄众’觉得这多半是借口,却又不敢明着拒绝,只能拖延时间想办法。结果外面的军队二话不说就展开猛攻,冲了进来,又当了一次强盗……这次仍然是数百人遇难,无数金银被劫走。”

    “这……”平手汎秀扶额叹息,心想九州的武士都是什么作用。

    “小人还没说完呢!”岛井宗室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经过这两次我们商人也不再对秋月、筑紫这些当地武士心存幻想了,但大友金吾也确实有心无力,于是只能恳求新近崛起的龙造寺家。一开始倒是很顺利,献上了资金和礼物就受到热烈欢迎。可是——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龙造寺隆信那个家伙,派了五千人过来,说是要震慑‘匪类’,保护博多町的安稳,实际一来,却是立即翻脸,团团围住,连理由都没有找,就杀了进来!而且还不只是随意纵兵劫掠,而是很有计划的,像擦地毯似的,挨家挨户挖地三尺逐一搜刮,足足花了好几天才完事,最终把百姓们掳走当作奴隶卖掉,商人们抓起来勒索赎金,而博多町的房屋,铺上木柴、稻草和油,彻底焚烧了个干干净净!那片火海燃烧了两天两夜,现在想起来鄙人依然……依然……呜呜……”

    “还能这样?”平手汎秀彻底陷入迷惑之中了。

    老老实实控制住港町,然后收取赋税,不是很好吗?为何要杀鸡取卵?是九州这地方的武士都特别傻?还是有别的什么特殊地域原因?

    不管怎么说,这种纯粹性的破坏和掠夺行为都令人产生恶感。

    乱捕和人狩的事情,一时确实无法消除。就算是平手汎秀率大军到关东讨伐北条,依然也对江户、小田原造成了很大骚扰。

    但那都是军队纪律不佳,士兵妄自劫掠造成的。而且事后也派了奉行官前去,颁布禁制法令,与商人进行沟通,筹备重建工作。

    像秋月、筑紫、龙造寺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结果就是——

    以岛井宗室为首的博多商人,对平手汎秀的九州讨伐战表示出超高程度的支持。

    他们的老巢被人毁掉了,但富豪巨贾谁不明白狡兔三窟的道理?藏于各地的财富依然是很惊人的。

    另外,依靠往日人脉,以及商号的信誉,也能很方便地从同行那里取得低息的借贷。

    平手汎秀仅仅是乘着船,带了几千水军,来到北九州沿岸看了一眼,便已经有黄金一万两,玄米二万石,送到了伊予国的前线。后续的数目更是不成问题。

    这会大大节省事先准备的时间和花费。

    乘船返回到伊予之后,平手汎秀将心中疑惑问于小早川隆景,后者思索一番,解释说:“九州的大名,可能是对控制博多町缺乏信心,宁愿将其毁掉,指望腾出来的商贸份额转移到自己的领地上。”

    闻言,平手汎秀疑道:“秋月、筑紫姑且不论。我听说肥前之熊那人一向桀骜不驯,狂妄自大,难道也没有信心控制博多町?”

    小早川隆景又是思考了半天措辞,说到:“或许并不是信心问题,而是九州的环境与近畿不同,所以内府大人才有此一问。”

    平手汎秀感到有趣:“此话怎讲?九州特殊在哪里?”

    小早川隆景道:“鄙人多少能感受到,在近畿和关东,大名们对于依靠武力夺取新领地视若十分正常的事情。但西国情况就有些不同,虽然也相互攻打,却往往是迫使敌人臣服,就休战议和了,倘若决心要一口气彻底吞并,多半要引起周围邻居的警惕,而得不偿失。至于九州……恐怕区别就更大了。”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稍有所悟,接过话头:“前些天就有人对我说起过,九州现在叫得出名字的人,几乎全都是从祖上就呆在一个地方没有搬迁过,领地范围变来变去,但核心的居城却始终还是未改。不像我的先祖,最早获封上野,后来到三河活跃,接着又跟随斯波氏去过越前,最终才落脚到尾张。”

    他所说出口的,其实是一套明显存疑的族谱脉络。

    最早的上野和最终的尾张确实是真的,中间的三河与越前就属于资料不够脑洞来凑,文学创作的成分大过了考古。

    可是当着面,小早川隆景是不敢丝毫露出怀疑的样子,而是恭维道:“正因为这样,九州大名的眼界和器量,可就比内府大人差得太远了,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对祖传领土会非常地重视,同时对于别人的祖传领土,则是不会那么上心,懒得纳入直属。如果派家臣去治理,家臣们会认为那就是等于封给了自己,在知行地内随意处事是理所当然的,不应受到干涉。您推行的‘士农分离’与‘家臣集住’对九州人来说恐怕是天方夜谭一般。”

    说白了就是集权化程度太低,旧时代痕迹太重了。

    ——平手汎秀是这么理解的。

    这个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而且很有意思。

    想想看,不够集权,因此无法坚持长期守备的毛利家,早早降伏保住了四国领地。高度集权,从而能够组织大军对抗讨伐军的后北条,最终被碾碎为粉末,仅有庶族受到青眼继承了几万石知行。

    九州的势力又会如何呢?

第四十五章 二胜二败

    博多商人的鼎力之助,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因素,对讨伐军的士气起了鼓舞的作用。

    九州岛本来就相对温暖,甚少有大雪成灾的天气,加之天正四年(1579)末的气候并不算太冷,许多靠近前线的大名等不及来年开春,就积极请战了。

    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向态度冷淡的毛利辉元,不知他是历时持久终于想通了,还是被小早川隆景说服。

    出于各方面能说和不能说的理由考虑,平手汎秀顺水推舟予以认可。

    因而所谓的“先势”在大军集结之前踏入了战场。

    吉川元春一门心思告老退休窝在家里写书,小早川隆景又被拉到了别处去,毛利辉元只得亲自出马,带了一万四千人跨过海峡进入丰前。与之一起行动的是尼子、南条、诸军,又有平手季胤和浅野长吉加势,约三万人,再汇合上大友家的立花道雪、高桥绍运,准备攻打北九州的筑前,肥前,筑后等地。

    另一方面,迟迟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长宗我部元亲,抖擞精神重出江湖,率军沿着熟悉的道路,轻车熟路进入日向国。宇喜多、别所也走这个方向,伴着野口政利、木下秀长两人,总计两万八千士兵,援助刚刚接过烂摊子的背锅家主大友义统,解除岛津家对丰后国的直接威胁。

    平手汎秀并不强行要求自己的亲戚近臣担任名义上的总大将,而是让毛利辉元、长宗我部元亲挂帅。主要是为了表示对外样大名们的充分信任,也不排除怀着方便事后丢锅的阴暗念头。

    两面出击,算是试试水,衡量一下敌人的分量。

    起初的反应非常令人愉快,北路军旗开得胜,集结仅数日就取得大捷,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原因是立花道雪、高桥绍运早已与曾经长期从属于大友家的筑紫广门暗通款曲,达成了不言的默契。只是后者对大友义镇完全没有信心,又不清楚中枢的真实情况,始终没能下定决心重归“正途”。

    现在平手汎秀既然当真派了人出来,于是那家伙不再有任何犹豫,干净利索地交了降书,献上人质,临阵倒戈。

    此时负隅顽抗的秋月种实正好集中了所有兵力,坚守最前线的城池,指望等待龙造寺、岛津的支援。万万没想到侧后方忽生大变,粮道的补给立即有被截断的危险,立时军心大乱,仓皇撤退,途中又遭追击,自是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联军见状个个奋勇向前,意气风发,一日之间斩下二三千人,几乎尽得丰前、筑前地盘而归。

    顷刻间,筑紫家降伏,秋月家瞬灭,拦路只剩龙造寺隆信。肥前之熊虽然颇有勇力,兵力却寡,又并不以智术闻名,诸将自是信心十足。

    接着肥前国人有马晴信、大村纯忠,也派遣密使前来,说要拨乱反正,弃暗投明。

    立花道雪、高桥绍运这两个本地人介绍说,此二者本来就是被龙造寺隆信大军强行逼迫投降的,根本是一时之计没什么忠诚度,如此有这样的举动再正常不过。

    全军不疑有他,根据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地点,适时展开了行动,意欲再来一次临阵倒戈前后夹击的把戏。

    结果,在七出川一带,毛利辉元钦点了自家的部队为先导,主动跨河去进攻龙造寺隆信的部队,自凌晨鏖战至中午,推进得十分艰难,士兵们又累又饿,却始终不见敌人后方的“定时炸弹”如约爆炸。

    午后,肥前大将锅岛直茂忽然带了五千军势,出现在侧翼,以燃着火焰的尖头轻快小船冲断了浮桥,猛击了被困于河岸不得动弹的联军。

    同时高悬起有马晴信、大村纯忠的头颅,将两人阴谋败露的结局公之于众。

    讨伐军最前方,毛利家的将士们久战无功,反而受到凶悍的侧击,已经有些动摇。又知道大将们的谋划失败,中了敌人的将计就计之策,哪还有心思坚持?

    联军本就没有主心骨,一旦失利,马上转变为溃败,各自惜命,四散而逃。

    唯大友家的立花道雪、高桥绍运觉得自己身为本地人轻信了消息才导致惨局,不需要人吩咐,主动担上殿后的职责。后者带了亲兵八百,死斗不退,尽数战殁,终于拖延到天黑入夜,友军得以趁暗摆脱追踪。

    而龙造寺隆信则是心情大好,如日中天,果断发起大规模的反攻。

    联军退入筑前,人心浮动,无法坚守,连连后撤避战。

    名义上的总大将毛利辉元如坐针毡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在吉田郡山城休养生息著述立传的吉川元春听说了侄子的狼狈事迹,怒而扔掉笔墨纸砚,重新拿起刀,骑了快马,抱病前往前线。

    这才又扭转局势。

    因北路先锋讨伐军的大部分士兵来自西国,而吉川元春在西国威望极高,他一番半是斥责半是鼓舞的话交代下去,令众人得以重整旗鼓。

    毛利辉元有了这个叔叔帮忙,说话也敢大一点嗓门了。

    此刻龙造寺隆信却是得意忘形,穷追不舍,一路跟了一百多公里路程,势头稍懈,队形渐乱。

    在筑前的久保池地区,退了好多天的联军忽然发动反击,吉川元春带头冲锋陷阵,拼着老胳膊老腿斩了敌方一个年轻武将,令军心士气大为振奋,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取得大捷。

    这之后,讨伐军稍作休整,再次集结了三万士兵,打足了精神,缓缓逼近肥前,卷土又重来。

    新败的龙造寺隆信只能以不足二万人迎战。

    又是在七出川附近,双方隔河相望,等待了许久才开始试探性互相进攻。

    没想到,指挥左翼的立花道雪忽然接到一封密信,读完之后怒发冲冠气得吐血晕倒。他麾下数千人不战自乱。

    龙造寺隆信颇为知兵善战,瞧准了机会赶紧亲自带了预备队朝着这个薄弱点紧抓不放,猛冲猛打,一下子打开了局面,占到绝对上风。

    联军一侧崩溃,猝不及防,伤亡甚众,士气大跌,只得设法退出战场。

    事后才知,气得立花道雪神志不清的,乃是大友义镇的“暴行”。

    如此二胜复又二败,毛利辉元是再无能力组织进攻了,龙造寺隆信的折损也相当严重,双方不约而同偃旗息鼓,退回后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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