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若江城合战(中)
第二十三章若江城合战(中)
接近午时,三好军主力终于到位。手机阅读小说,同步更新\!{www.TTZW365。COM-}而这个时候,岩成友通早已额完成的任务,不仅扫清了周围,困住城池,还攻破了二之丸和三之丸这两层外城。
仅仅花了三轮的攻击,若江城的外围守备全数被击溃,就只剩下方圆不到百步大小的本丸,孤独树立在一角。背靠着湍急的河流,正面是新近修补的石墙,还算是较为坚固,轻装上阵的岩成军势,拿这个一时还没有什么办法。于是先暂且围住。
太顺利了。甚至用岩成的话来说,是过于顺利了。
岩成友通在一一检查,确保目标并未混在杂兵中之后,依约放走了那些主动举手投降的俘虏们,也没有按习惯讨要赎金。而敢于抵抗的人却砍下脑袋,堆在城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这一举动彻底击溃了守方的士气,令城内的乌合之众纷纷放下武器。
根据军目付呈上来的情况看,城内防守方损失的兵力,粗略统计已经有了五百余。再加之投降的人数,总共已经接近一千,算下来本丸里应该也没剩下多少战斗力了。
唯一令三好军指挥官担心的是,至今为止,没有看到松永久秀和平手汎秀有所行动,这正是岩成友通所担心的地方。这两个家伙,绝对都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物。然而事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似乎也没什么挽回的计策可施了。
更何况,现在这种局势,三好军绝不可能再回头了,起码三好长逸和三好政康这两个掌握实权的人不会同意。
主力到达之后,先不急于会合,而是绕城一圈,围得水泄不通,而后再与岩成的先手势jiao接。
作为主将的政康观察局势后也十分满意,然后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主税(岩成友通)的兵力损失不小,就先行休息吧,接下来本丸就让我亲手负责了。”
放在以前岩成可能对这安排有些不满,但现在显然不是争夺功的时候,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安排,不过还是忍不住出声道:
“少主(三好义继)且不提,足利义昭也根本不会打仗,但是松永久秀和尾张的平手恐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你还叫那小子少主吗?”话未说完,三好长逸有些不满地瞪了一眼,接着上前安慰式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是要给他点信心,“何况你也太高估松永等辈了,我们急袭而来,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来不及反应。”
三好政康没有做声,但也默默点了点头,不知是当真自信,还是强迫自己相信。
岩成友通眼见如此,也只能轻轻一叹:“但愿如此了。”
接着政康继续说道:
“近万的大军是瞒不过人的,估计马上就会有敌方援军打过来。那么阻截任务就jiao给孙四郎(三好长逸),五千人够吗?”
“三千人足矣!”三好长逸傲然道,“我虽然军学不如右卫门(三好政康),但拒阵而守还做得到,反而是你那边,攻城的兵力够吗?”
“城内最多不过三百人,十倍的兵力攻城怎么可能不够呢?再多的话就展不开了。”三好政康轻轻一笑,做出成竹在胸状,仿佛又回到跟着故主长庆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时日。
“事不宜迟,立即开始吧!三好氏再兴,就看今日了!”三好长逸扬眉怒吼。
————————————————————————————————
而这个时候,事情的主导者,平手汎秀正在慵懒地躺在安全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对方上钩的窘状——这显然是绝不可能的。
作为军事上的指挥官,安排好一切就能悠然度日,但作为政治人物,却不可能这么轻松。
特别是某些事情跟朝廷和幕府联系起来的时候。
坐在一堆名门高官中间,无官无位的平手汎秀本来是丝毫不起眼的。但是他又是代表织田家的使者,众幕臣也不敢轻慢于他。这种彬彬有礼,措辞谨慎的外jiao场合,平手汎秀虽然早已习惯,但还是不可能以此为乐。
幸好幕府派过来的人选不错,细川藤孝虽然也是出身高贵,但绝非浮华子弟,而是颇有军政之才也不乏战略眼光的能人。平手汎秀与明智光秀打惯了jiao道,对于他自然也不会太陌生。
不过这时候,细川藤孝的心情倒并不怎么好,他对于这次引you三好军的计划,其实是颇有微词的,只是足利义昭听不进去,这也没有办法。
从用人的角度看,这位新任幕府将军的脑子倒还十分清醒,虽然名义上也招收了一大堆徒有其名的贵族作为幕府高官,却没赋予什么实权。到了真正紧要的地方,义昭也能不拘一格提拔人才。比如四处放dang的明智光秀,甲贺忍者出身的和田惟政都得到了重用。
只是,无能的名门子弟占据高位,做实事的人却没有话语权,这样的集团如何能长久延续呢?
比如面前这位细川藤孝,放在任何大名治下都是能够脱颖而出的能人,但在幕府中地位却未必很高。
可是这一点,并不是足利义昭想要改变就能够改变的。
终究,现在已经不是适合室町幕府生存的年代了。
“真是凄凉啊!”
平手汎秀突然脱口而出。
“凄凉?”作为知名文人的细川藤孝故作不解状,“难道平手殿是错把晚netbsp;明显是对于局势有感而,却被他曲解为描述景色,不知这位风雅的武士,是有意还是无心。
汎秀微微讶然,随即也付之一笑,决定顺水推舟,于是说到:
“百花盛放的季节即将到来,却有部分要提前凋谢,岂不是十分凄凉吗?”
“原来平手殿是在怜悯敌军啊。”细川藤孝作出恍然的样子,“三好家也曾是煊赫一时,而今就要渐渐终结,虽然是自食其果,却也让我等武人颇为遗憾呢。”
平手汎秀轻轻一笑,也不置褒贬,只是接过话头说:“沧海桑田,日新月异,世事本无无常态,古人之述备矣!青史留名者倒也不枉此身,只是那些随着主家泯灭的忠臣义士,却都默默无闻,实在可惜啊!”
细川藤孝花了一番心思来体会话里的意思,而后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复杂,只能摇头苦笑。
平手汎秀也停住不说了。在记忆里面,细川藤孝是个能看清大局的人,他并非幕府覆灭后才投降织田,而是之前就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相信这种话不需要多说。
“二位,敌已入彀矣!”
人未见,声先至,纵是在战阵上,也很少见明智光秀如此兴奋。
流落四方,怀才不遇,年过四旬尚无功业。风轻云淡的表情之下,却藏着炙热的功名心。
第二十四章若江城合战(下)
第二十四章若江城合战(下)
“找不到足利义昭?那就继续给我搜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三好政康厉声对着部下吩咐,接着又换了一副冷笑,转身看着营中被绑缚的华服武士。
“义继少主,真是久违了即使没拿到足利义昭这个伪将军的级,能把您‘请’回去,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了”
hu了两三天时间,安排轮番进攻,令守军疲于奔命,终于抓住机会,一举突破了本丸,抓获了城主三好义继,虽然暂时没现足利义昭的踪迹,不过此行的目标也算达成了一半。
心情大好的主将三好政康走上前,拍了拍那俘虏的肩膀。
“毕竟您可是三好家的接替人,我们又不是要杀你,何必这么着急呢……你看看,这几个月都瘦了不少……”
对面那个“三好义继”却只是呆滞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这个时候装作不认识我也没有用处……嗯?等等……”
三好政康心生疑虑,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出手去,在对方的脸上重重地擦了两下。
手指上是一些油状和淡黄sè涂料。
“难道是影武者?”
他命令手下泼上一桶水,然后擦干净修饰物。
面前这人与记忆中的三好义继身材十分类似,只是稍微消瘦了一点,五官虽然有点像但绝对不至于分辨不出来,只是经过巧妙手法掩饰之后,不仔细看就难免会hún淆过去。如果不是三好政康对于三好义继这个人十分熟悉,加之战场经验丰富,恐怕也不可能立即就看出来。
再深一层想下去,这家伙可能连守军都骗了过去,毕竟三好义继成为若江城主两三个月,跟本地的人并不熟悉。
那个影武者倒是一脸淡然,仿佛是早已存着死志。雇主早就说清楚了,一百贯的报酬,加上录用他的儿当武士,这种条件足以买几十个农民的命了
“把家伙给我拖下去埋了”
三好政康一声怒吼,伸脚把影武者踢飞出去。
难道是情报的来源有问题?
不对,提供线索的是城破人亡的六角家,他们绝不可能站在幕府那一边。
那就是对手故意摆出了陷阱,等着三号家来钻。
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绝对没有这种本事,但是大和国的松永久秀和织田家的京都守备平手汎秀却有可能,前者的厉害自不必说,后者也是nn死了今川义元的人……
正在慌1un的时候,n外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马蹄声。
接着三好长逸翻身下马,不请自入,急匆匆地开口说:“城里的情况如何?为什么对方的援军打出了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的旗号?”
“大概是因为我们上当了。”
三好政康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懊悔。
“不可能我们从整军到出只用了两天功夫,怎么会泄1ù得这么?”
“虽然说不清楚,但是我们的目的的确是暴1ù了”
n外响起岩成友通无奈地声音。接着他掀开帘走了进来,欠身施礼到:“这明显是个yu饵,我估计现在早已有着无数伏兵等着我们还是赶紧想想怎么突围吧”
三好政康慨然起身,面相上俨然有了死志,喃喃道:“作为主将,我已经没脸回去见四国那群晚辈了,如今只有一死……”
“你们都给我冷静点”年龄大的三好长逸皱着眉头打断道,“刚我也考虑过了,对方施行这么机密的计划,不可能涉及很多人,所以也不会有太多安排好的伏兵,充其量是得知消息前来援助的各地豪族而已缺乏统一的指挥是困不住我们的。”
“不错”岩成友通点头同意,而后脸上又闪过几许犹豫,缓声道:“不过……总还是需要有人断后行啊”
三好政康默默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开口:“此事请务必j给我,这是身为主将的后一次号令”
“别意气用事啊”三好长逸眉头皱得深了。
“这并非意气用事。”政康反驳道,“殿后并不是简单的事情,由我来指挥的话,顺利撤回的可能xìn是高的”
长逸沉思了片刻,轻轻颔,只留下一句话:
“老伙计,别轻易死了”
三好政康闻言反而大笑:“我可没准备死在你这老妖怪的前面”
岩成友通看着两人,yù言又止。
对视片刻,三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散去,各自指挥属下的备队行动。
——————————————————————————————
“公方大人请恕臣甲胄在身,不便施礼。”明智光秀立在马上,对着足利义昭轻轻欠了欠身。
“嗯嗯,此时自然不必拘于礼节。”足利义昭局促地点了点头,显得略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拉紧袖口,朝左右望了一眼,“战场的形势究竟如何呢?”
“敌势战阵已1un,胆气已衰,已不足虑了。”明智xn有成竹答到,“请公方殿下允许臣等出战。”
“好好,那我就在城里观战,万事拜托十兵卫(明智光秀的通字)。”足利义昭立即接上话头,随即就要转身离去,俄而想到些什么,又转过身来,对着一旁的平手汎秀说到:
“这次也多亏织田家的奋战,我一定会记在心里。”
说完,未及作答,在一团近shì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平手汎秀倒是没忘了遥遥对着足利义昭的背影伏下身作礼。接着立起身来,便看着身旁的细川藤孝唏嘘不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前代公方足利义辉虽然行事莽撞不知变通,但始终保持着振兴幕府的决心,言行人所共见,经历艰辛而其志不渝,于是获得一众幕臣的效忠。现在这位将军论政治手腕比其兄强了无数倍,但偏偏缺乏武人的勇量,一见到刀光剑影便胆寒。
征夷大将军毕竟是武士而不是公卿,如此行径,自然难以令人信服。虽然对于一个自幼在寺庙里长大的人来说,要不避血光似乎难了点,但谁叫他出身在这种家庭呢?
如果这两人的优点叠加的话,倒真是个中兴之主的样。不过而今幕府权威江河日下,是否人力所能逆转呢……
平手汎秀一时出神的时候,身旁的细川藤孝似乎已经整理好心情,说到:“平手殿,我等也一齐进击吧”
“噢,正当如此”汎秀回过神来,歉意地一笑,“在下一时走神了,真是抱歉了”
“哈哈,临于阵前而sè不稍移,平手殿不愧是武人典范”细川藤孝如此赞了一句。
汎秀下意识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仔细思索,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了。
二人带着队伍驱马向前,只见得了将令的明智光秀手持着采配,指挥幕府军三渊、伊势、御牧等备,摆成阵势,依次前进。
此番作战是yu敌深入,消息不得外漏,所以参战部队仅仅是幕府直辖的山城国众,人数并不多,但质量却相当高。随着命令出,各支备队迅开始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从河内向西通往四国的道路是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如果盲目后撤的话,很容易一溃千里。殿后的三好政康摆出一个前轻后重的阵型,让小股分队向幕府军起自杀xìn攻击,企图扰1un其布置,而自己则带着亲兵见机行事,寻求反败为胜的机会。
熟稔军学的明智光秀自然也不会让他轻易得逞,于是传令让各分队层层递进,彼此掩护,将对方的逆袭化为无形。
眼前幕府军阵脚不1un,逆袭只是徒然送死,三好政康亦是果断改变策略,将本部jn锐置于前方挡住攻势,而本人则带着余部收拢散兵向南方山脉撤退。
而这个时候明智光秀已经用光了手上的生力军,他倒也并不慌张,只是谴了一名使番来到平手汎秀的阵前。
“这个自然是义不容辞。”平手如此作答,然后令姬武士井伊直虎,领着早已布置好的五百足轻追击下去。
第二十五章 战后
在原来那个没有穿越者存在的历史当中,三好三人众的最后一搏,还是造成了不小轰动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时,织田和足利这一方并没有对这次袭击做好准备,险些被三好家得手,最终只是凭着细川、明智等人的奋战,以及邻近一些国人的支援,才堪堪挺住。
幕府实权虽然旁落多年,但仍是天下武家心中无可置疑的领袖牌位。若是堂堂将军才登位没过半年,就被敌对势力干掉,那可谓是极大的丑闻。连带着支持足利义昭上洛的织田、德川、浅井,乃至朝仓家,都要颜面尽失。
而今穿越者平手汎秀的出现,提前避免了此次危机。
现在,扶桑列岛民众所知道的是:新任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驾临若江城,为其妹与三好义继主持婚礼,三好三人众得到消息,发兵逆袭,企图再行大逆,却被早有准备的幕府联军伏击,损兵折将。三人众的笔头三好长逸见势不妙,立即带着残兵远遁;三好政康率军殿后,力战半日,最终在左右侍卫的保护下,艰难地潜逃了回去;而运气最差的岩成友通,因为不慎落马脱离了大部队,被织田家的部队生生俘虏了!
——其中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之处是,岩成友通并未抵死反抗更没有弄出什么切腹的举动,而是老老实实当了俘虏。其中的寓意,有识之士自然能够明白。
这时节,可没有什么“官方媒体”之流的东西存在,各势力在对外宣传时,自然是拼了老命自卖自夸,极尽所能突出本家的贡献,顺带暗地贬低其他盟友的作用。
幕府方重点突出了将军大人亲临一线指挥的作用,身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只要站在那里充当个吉祥物就能分去不少功劳,不过细川、伊势等人的奋战却有些被忽略。
三好义继那一方则是有主场优势的地利,论取下首级的数量和质量,他的部队都是遥遥领先的。这令远近舆论对他的看法略有改观,由“暗弱”升到了“有勇无谋”。
松永久秀自己没出来争取什么,能击退三人众就是他最大的利益所在。不过也少不了找些人替他儿子松永久通吹捧造势,这“利用舆论”方面,他可比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熟练多了。
包括闻讯赶来支援的池田胜正、伊丹亲兴、和田惟政这一票大小势力,虽然都没到过主战场,却也取得了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各自有几十首级的斩获。
然则,敌方的名将岩成友通,却是实打实被织田家的人擒获,任别家吹得天花乱坠,也没法抹去这份功劳。平手汎秀根本不需要说些什么,自然有人替他把名声传扬出去。
连京都的小乞丐,也都知道“三好输给了联军,平手抓住了岩成”的新闻。
这也是近畿各处的酒屋里,在永禄十年春季,被谈论得最多的话题。
生活在京都的町民,多少见过些世面,听闻这条消息,也不由得纷纷感慨,日本的天终究是要变了。
不久之前——也就是四五年左右,三好长庆生前,三好家一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强力大名,而且优势看起来难以撼动,足利、细川、畠山、六角这一大群显赫的姓氏加在一起依然奈何不了他们。
而岩成友通,在这家天下第一强力大名中,是可以排到第十位左右的实权武士,在外姓家臣中则稳进前五。
能够生擒此人,押为俘虏,自然是光耀家门的勋绩。天下数十万终日奔波的贫寒武士,岂能不歆羡乃至嫉妒呢?
不过,当传出“此战背后乃有稀世智将平手汎秀的影子”这个传言之后,原来颇有些不服气的酒鬼们,却纷纷露出“理当如此”的表情。
连“东海第一弓取”的今川治部大辅,也不免要吃上平手汎秀的亏,以至于军败身死,那“三好三人众”虽然也有些名气,但比起今川治部来又如何?
这背后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平手汎秀已经这么厉害了,那后面站着的织田信长又是什么人物呢?
这个问题引起了广泛的兴趣,甚至传出来一些让人不安的流言。居然有不少人觉得,织田信长虽然厉害,但终究鞭长莫及。平手汎秀如此人物不会久居人下,现在他名声这么大,跟幕府各方面关系又很不错,想必迟早会独立出来成为近畿的一大势力。松永久秀就是这么崛起的……
有点见识的人自然知道时与势与彼时大不相同,但一般人哪里理会得到?
幸好这个流言造成的影响力并不大。在这个乱世京都人见过的世面实在太多了,被杀死或者废黜的大人物也太多了,足利家的将军都是屡次沉浮最后还被格杀了,细川、畠山这个档次的来来去去恐怕有两位数,再次一级的就已经让没学过算术的文盲们觉得难以计数了。譬如被武田信玄赶出来的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在这里奔波了十几年想寻求归国的助力,结果大部分百姓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京都的兴趣被一个女人吸引过去了——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不过也说不定,也有一些自称见过她的人这么说,但没法确认。那就是“亲手”擒获岩成友通的勇士,出身远江国,叫做“井伊直虎”的姬武士。如果说平手汎秀再展智将风采是理所当然,那她可谓一鸣惊人了!女武士这么新奇的东西,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在战场被女人擒获,自然是令人羞愧难当的人,岩成友通家门不高,年轻时就是依靠武勇出身,乃是公认勇力过人的武士。现在他努力积攒半辈子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而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却被衬托得更加光彩照人。
其实到了室町年间战场上已经几乎不存在一骑讨这种事情了,井伊直虎只是带着二十余骑的游势,幸运地遇上了溃散中的岩成友通,而后者身边只剩下五六个疲惫不堪的侍卫,于是也非常干净利索地放下了武器,这其中连一回合的交锋都没发生。不过论客们臧否人物,却不会顾及这一点的。
此刻平手汎秀正带着护卫在京都路边酒屋临时停留,就恰好听到隔壁传来酒鬼的大声议论。
“井伊家这下出了大名了!岩成却是倒了大霉呀!昔日折在岩成大人贵为京都代官,如今可真是……唉!”
听起来,说话的家伙未必跟三好家有什么友谊,也未必真的抱有什么同情的态度,只不过是习惯性伤春感秋罢了。京都虽然没落了仍然是文化中心,这种人永远不会有缺。
“嘿嘿,当年那家伙可真够嚣张的,真把自己当做山城国的守护大人吗?不过是一个备后国的不知名家族而已!”
接下来这句就难听多了,当然发言人也不会真的跟三好家有多大的仇,只不过是看不上岩成友通的出身罢了,这在京都人里也实属常见。
“这么说起来织田又如何呢?还不是尾张的一个乡下大名?反正关东和关西的家伙争来争去跟我们又没有关系……”
“对啊,这个有什么好吵的?不管是谁执掌天下反正也不会分一文钱给咱们,我现在倒是想知道那位井伊直虎长什么样子,以前只在能剧里看过巴御前这样的姬武士,想不到真的存在啊……”
“那是你太孤陋寡闻了吧!在我们九州那里,很多女人从小练习剑道!”
“真是乡下人……以为随便拿着刀就算是武士吗?至少也要打败像岩成主税助(友通的别名)这样的敌人才算数!”
“喂喂,看不起我们九州吗?我就给你这个京都的废物一点教训!”
“以为我会怕你吗?希望你这乡下人不要被京都的剑法吓到了才是哇哈哈……”
“都把刀收起来!现在不同以往!织田家的警卫还在外面巡视呢!想被捉起来杀掉吗?”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不禁微微点头,为京都的治安有所好转而略感欣慰。他灵魂中有着来自和平年代的记忆,此生又是高层既得利益者,自然对混乱和暴动心生反感。
只安静了片刻,又有醉汉闹哄起来:
“虽然是个难得的姬武士,不过我看一定是个丑八怪吧!哪会有既有本事又漂漂亮亮的女人啊?”
“哈,你错得离谱了!不懂就不要胡说,如果不是个漂亮的女人的话,平手监物怎么会这么对她呢?”(平手汎秀此时继承了“监物”的官途名)
“嗯嗯?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吗?”
“这个嘛——我也是听朋友说的,说起我这个朋友现在已经是织田家的足轻组头,可恶,当年明明武艺比我差的……什么,要听故事吗?好吧好吧,看在请我喝酒的面子上就讲给你们!”
安静片刻,又听到这个声音响起。汎秀心下暗道,用地球的话说,这种人就是这个时代的“键盘政治局”啊。
“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姬武士啊——是远江井伊家的人,因故未能嫁人,从小在寺庙里出家修行。这井伊家原本倒也还算是个小势力,结果遭受了变乱,于是这女子抱着刚出生的末代家主逃出来,身边只剩下几个老仆妇了,要不是平手大人的保护,大概已经被仇家追杀掉了。你看看,平手大人他又没有去攻打远江,根本不需要利用井伊家的名号嘛,可是这位大人不仅保护了井伊家的余脉,还给她这么好的立功机会……”
“这么说,只会有一个理由了。”
“啊啊,男人都懂的理由哇!”
“这个女人好像年纪不小了吧,而且还出家过啊,那位平手大人的品味,未免太奇怪了吧!他现在的地位难道还缺女人吗?”
“走开走开,一看就是不懂女人的小孩子!三十岁的女人才有意思,你根本不懂啊!”
“就是啊,出家修行过,这才别有风味嘛……”
“平平常常的女人见得太多了!如果我是那个平手大人,说不定也会……”
“三十岁,却又没有结过婚,不是正好兼具两边的优点吗?”
“看来这位大人是我们的同道嘛,嘿嘿!”
“那你这几天到京都的风俗店去找找看看,说不定遇上那位,要是提携你一下就发达了啊哈哈!”
眼看着这些酒客聊天的内容越来越三俗,旁边的几个侍卫都不禁怒目而向,想要给这些妄议主君的人一点教训。但平手汎秀倒还淡定,毕竟他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喜欢听八卦的键盘政治局边缘成员嘛。
不过片刻之后,就有人来提醒:
“现在管理京都治安的人就是平手监物,你们这些人在这里胡说八道,就没有一点害怕吗?”
随后那些人好像是真的有点害怕的样子,闹了几声就一哄而散了。
这么一散之后,汎秀反倒觉得有些无聊,随意向左右瞟了几眼,却当真想起那个姬武士来。
这次以堂堂足利将军为诱饵,成功伏击三好,大大振奋了幕府一方的声威。同时那三好三人众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今遭受此次挫败,号召力恐怕会严重折损,还想要再让三好家的一众家臣俯首听命,大概没这么容易了。
能擒获岩成友通更是意外之喜,不管是杀是留,都能成为一枚十分有用的棋子。对于避祸在外,只剩下十几名家人相互扶持的远江井伊家而言,堪称否极泰来,战果不可谓不丰厚。尤为耐人寻味的是,这名三好家的大将,发现逃不掉之后就老老实实地被抓住,似乎是毫无切腹自尽为主家尽忠的想法。
而平手汎秀却也取得了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战果。
“虎千代(井伊直政的幼名)已经七岁,这次能立下如此功劳,想来井伊家复兴有望,我也可以放心把家名交给他了。”
井伊直虎说出此话的话,眼中尚且含着热泪。维持家名的重担,想来已经令她相当疲惫了吧。
至于放下担子之后要去哪里的问题……
这是不言而喻的。
反正是不会回到青灯古佛的生活了。
平日大方高贵的姬武士虔诚地跪伏在自己面前,英气中又带着几分娇羞,眼神里更流露出不尽的感激与崇拜。
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无限的满足。
平手汎秀思绪纷飞,念及井伊家的前世今生,不禁微微有些感叹,随后心里又升起那个坚强的倩影,却是会心一笑。
“殿下,我们该重新启程了,让幕府的大人们等候未免有些失礼了。”
这时担任侍从的浅野长吉轻声提醒到。
汎秀点了点头,示意护卫们起身,继续赶路。
那些酒鬼并不知道的是,若江城合战虽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赞誉,但也同时带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个山芋,不问也知道,自是织田信长这位殿下相关的。
第二十六章 软硬兼施
事情要从战后说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远在岐阜城的信长得知了“三好军逆袭,幕府将其杀退”这一耸人听闻的消息,自然不能怠慢。他当即便谴使,快马入京,表示自己将在数日内率军赴京,为公方大人维修御所。
这本是皆大欢喜之事。
但信长同时亦宣称,幕府将军虽然继位,但法度未立,恩威不明,难以服众,故三好家才会行此猖獗之举。所以他信长已经草拟了一份文书,希望公方大人采纳。
这幅文书由使者带到京都,塙直政就立即请了足利义昭批阅。
现在汎秀手里也有一份副本。篇幅不长,一共只有九句话。
“一、担任侍从、警务、杂役的近臣,依照前例予以使用;”
“二、将军身边的公家、近侍、奏者,在有事时必须跟随出勤;”
“三、紧急时刻,卫队没有收到将军的指示也可以自由行动;”
“四、幕府家臣觐见朝廷的事务由织田家安排和负责警护;”
“五、禁止任何人直接向将军直诉;”
“六、各地诉讼由相应的奉行处理,不得越级上访;”
“七、其他有关诉讼的规定一切照旧;”
“八、各地武士不可越过奏者直接向将军汇报;”
“九、石山本愿寺、比叡山等地的僧侣,阴阳师,医师禁止随意进入幕府。”
公允的说,整体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足利义辉执权时,急于复兴,积极接待各地来客(包括当时还比较弱小的织田),虽然十分勤政,却也造成了很多负面影响——大义名分卖得太多太滥,便越来越不值钱了。而且他被刺杀之事,也与御所进出人员太繁有关。
当今的将军义昭也能认同文书中的一些条款。然而你这尾张乡下人,既然拒绝了“副将军”和“管领”之位,又为何要来对堂堂幕府之事指手画脚?莫非自以为功高盖主,就想做北条时宗了吗?
所以公方大人是很生气的,将送信的塙直政呵斥一番,赶出御所,并私下放言,信长就算不日上京,也不予接待。
而平手汎秀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当真发生的。
可惜汎秀一时间不太清楚岐阜城那边的真实想法,也没得到什么授权。传递消息的事情信长一般会交给侧近众来完成,汎秀与几个尾张出身的老人是有些旧谊的,近年则重点培养了与堀秀政和蒲生赋秀的关系,但是这次来送信的就是跟汎秀关系一般而且软硬不吃的矢部家定。
织田家留守京都的有平手汎秀、村井贞胜、塙直政三人。但这个矢部家定就偏偏找上了塙直政,塙直政又直截了当面见了足利义昭。平手也就罢了,哪怕找上村井,亦不至于处理得这么简单粗暴啊。也不知是这矢部家定自己脑子不清楚,还是信长特别授意过,故意要刺激一下幕府。
接下来才想到平手汎秀与幕府关系似乎不错,过来求助,这时机已经很不好了。
幸好现在历史的发展还没有变的太偏,汎秀来自后世的记忆还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于是今天他才能安心走在路上。
当下距离织田与足利正式决裂,应该还早。起码要等朝仓从领内的一揆和若狭变乱中抽出身来才行。没有外援的话,那位聪明而又胆小的公方大人,是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
今天的目的地是京都郊野的一处寺庙,地处在平手汎秀所驻扎的山崎城与将军所在的御所之间,按理说一路还算是安全。但平手汎秀经历过刺杀之后,对自身安全忽然重视起来,出行也带上了超过二十名的警卫。这些都是从领地收养的孤儿里选取的,忠心不成问题。
正如浅野长吉所言,今天要见的是贵人,虽然是非正式的私下会晤,也不好意思让对方等待。不过平手汎秀近来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于是也并没有起得很早,午时过后才到达了寺庙。只是不想对方架子似乎更大,又再等了许久才见到人影。
“劳驾平手大人久候,真是失礼,太失礼了!”
人还未见,话音先到。嗓声并不算响亮,却恰好让屋里的人能听清楚。
打头进来的人,是个重头人物。当今幕府的政所执事,出身中原朝臣之家的摄津晴门大人。信长拒绝了“管领”之位后,目前足利将军麾下便以此人身份地位为最高。
平手汎秀平静地起身迎客,心下却开始计较。明明很重视的态度,对方偏偏姗姗来迟。来迟也便罢了,然则这摄津晴门的表现,却又显得十分急切,这却是有问题了。如此推测下去,可能是对方的阵营中,针对今天的事情产生了矛盾。
未及深思,摄津晴门身后的两位客人也走了进来。
明智光秀依然是文质彬彬,如平安朝的贵公子般温文尔雅——虽然从年龄看已经不太合适这么形容了。松永久秀却是气喘吁吁,全然不似往日的镇定,他左手扶着腰,微微有些驼背,做出试图快步走但又实在跟不上节奏的样子,还不停地拿手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年纪实在是大了,才走了两步路,就开始不舒服了!”松永久秀歉意地笑笑,又接着对平手汎秀如此解释道,“前日有人在鄙人的城下新开了间弓术道场,在下一时兴起,本打算与犬子一道练练箭术,没想到才拉了三次弓,就引发了背上的旧伤……”
这个……是什么把戏呢?
说起来面前这位著名的阴谋家确实颇有老态了,据平手汎秀的记忆,此人如今似乎已经年近花甲了。在这个时代,常人活到这份上,已经可算是长寿。不过,只听到松永久秀这个名字,便让人觉得他还有许多精力来琢磨阴谋诡计,断然不会真的服老的。在汎秀所知道的历史上他投降织田后又反复改变立场,可见十分活跃,何足言老?
“松永大人千万要注意身体。”
虽然暂时弄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但是客气两句总是应该的,毕竟对方是个老前辈嘛!汎秀且如此想着,正要再敷衍两句,那边明智光秀却立即接过话头:
“射箭这些小节交予年轻人无妨,真正值得操心的事情却还是需要松永弹正这样的前辈来运筹。譬如三好逆贼下一步会如何行动,缺乏经验的小辈们是断然无法看破的。”
“不敢当不敢当。”松永盘腿坐了一会儿,气息似乎顺了很多,迅速接上了话题,“不过在下痴长几岁,又与三好逆贼争斗多年,倒也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心得……”
“太好了,鄙人正要请教呢!我看三好家历经此败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恐怕迟早会再次来袭啊!”
“嗯……那倒也不尽然,此次战败,三好逆贼的声势已去,恐怕不易回复。”
“噢?可是逆贼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又与界町的商人来往甚为密切,似乎还颇有余力。”
“也不尽然,贼子们虽然掌权许久,可是并不能服众,至于界町的商人们,更是首鼠两端。”
“如此说来……”
“正是正是。”
……
明智和松永两人一唱一和,居然当真讨论起来。平手汎秀间或插两句嘴,而摄津晴门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仍然显露出一丝急躁不耐,像是想要打断话题又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汎秀心下渐渐有些领悟。
显然这两位名字里都带着一个“秀”字的武士,也知道双方并不会真的决裂,所以并不着急。免得站出来承受了得罪了平手背后的织田家。
平手汎秀察觉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了底气。
但真正忠于幕府的摄津晴门却忍不住了。他顾不得气氛,沉了口气,对着平手汎秀象征性笑了笑,接着直言不讳地说到:
“老朽听说,织田弹正(信长)听闻公方受惊,不日将领兵前来京都。”
“确有此事。”
“又听说织田弹正同时要送上九条法度,给公方大人过目,不知然否?”
“此事鄙人也有所耳闻。”汎秀欠身笑着,对着幕府的重臣表示恭敬,作出聆听对方教诲的态度。
摄津晴门眼看对方“孺子可教”,不禁也放缓了语气,施礼道:
“织田弹正大人一心为国,我是素知的。只是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有时候不免过于操切了。我看弹正大人所上书九条法度,多半也是十分精当的。只是略有几处文字,或可稍作更删。”
堂堂幕府政所执事大人,说话如此小心委婉,令对方都有些同情。但摄津晴门本人却丝毫不以为耻,只是如风干橘皮的老脸上,又多出几条新皱纹。
汎秀所不知的是,这位老执事最近的日子却是不太好过。虽然他出身名门,资格又老,坐稳了义昭以下,幕府第二人的位子,但幕臣中有力的名门却不只他一个。三渊、一色、真木岛等好几个人联合起来要求对织田采取强硬;而鸽派里,伊势贞兴太年轻,明智光秀地位又不够,唯有摄津晴门是说得上话的。
只是艰难归艰难,同情归同情,平手汎秀也不能当真帮他。
汎秀只是笑着摇头,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到:“既然只是‘略有几处文字’需要更删,那就请公方大人在与鄙上见面时,亲自告知如何呢?”
“唉……”摄津晴门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只怕是公方大人听信了些许小人谗言,竟然不肯面见忠心耿耿的织田弹正。是否能劳烦平手殿,转告织田弹正,先暂收回这些,日后再找更合适的机会呢?”
继而他向左右二人投出求助之色。
明智、松永起初装聋作哑,并不肯主动为足利义昭做说客。但是如此开门见山,他们也难推托过去,不得不一旁稍微帮了帮腔。
“我等织田弹正此举乃是公心,但就怕那些不明真相的无知之徒误会呀!”
“唉唉,想来也只有织田弹正这等器量,才能不计较此事啊。”
平手汎秀嘴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地微笑,接着讲准备好的话陈述了出来。
“这可难办了……”汎秀故意皱了皱眉,“我听说鄙上这次赴京,除了要与公方大人商谈这九条法度之外,还要……”
“还要如何?!”摄津晴门失声道。
如果信长又提出更多要求,那双方可真是要破灭了。
幸好平手汎秀说出的并不是那个意思。
“摄津大人请容我细禀。其实,近来我织田家接管了京都乃至山城一国的政务,皆是战时不得已的行为。鄙上这次上京前说过,这些政务,还是要交接给幕府为宜。”汎秀不声不响地抛出这么一个大甜枣,继而又故作苦恼,“可是,若公方大人不肯接见鄙上,此事该怎么办呢?”
“这……这这这……”
摄津晴门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第二十七章 斗争与妥协
斗争与妥协在人类政治的历史上总是螺旋状交替出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如同当前织田家与足利家的情况一样。
永禄十年六月,时隔一年织田信长再次率领将士开动到京都。去年他集合数家大名之力上洛,畿内自然是望风披靡。然则大军一去,又倒向三好家或者六角家的小势力也不在少数,可惜三好的逆袭并未成功,看今年的态势这批人大概不会好运,一番动荡恐怕是难免的。
在摄津晴门的反复斡旋之下,最终足利义昭勉强认下了织田信长提出的九条法度,甚至信长本人到达京都之后,又提出了六条补充建议,足利义昭也咬着牙接受了。
相应的交换就是,原有织田家掌握的京都,正式返还予幕府治下。驻守山崎城的平手汎秀部,也要在交接完防务之后撤出。村井贞胜会回到岐阜城,只留下负责与朝廷联络的塙直政代表织田家。
接着信长又大兴土木,洒出万贯银钱招募民夫,在御所旧址上修筑了一座新城供将军居住。这座方圆数百米,有双重水堀的平城被称作“二条城”。
在筑城期间,足利义昭又在织田信长的协助下,确定了畿内列国守护的人选。首先是幕府直领的山城国,不设守护正职,细川藤孝、真木岛昭光分别任南北守护代。摄津国由池田胜正、伊丹亲兴、和田惟政三人分治。河内国则是“弃暗投明”的三好义继与信长的妹夫畠山昭高共领。纪伊国也由这位名门子弟兼信长公亲戚的贵人兼任。近江守护由细川藤贤取代了“逆贼”六角义贤。当然这些守护实际能管辖多少地域,就要看个人本事。
至于信长特意提出由自己担任和泉守护,明显是要借此拿到统治界町的名分。但现在拿到的也只是个名分罢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松永久秀,不仅获得大和国守护之职,还得到了信长派兵助其统一大和国内的承诺。
单从这些名字,有的是显赫名门子弟,有的是跟随足利家多年的老臣,也有刚刚投诚过来的地方实力派。为了这些名分,幕府政所执事摄津晴门又在其中反复辛劳,唯恐得罪哪位大人物,甚至累出病来。
平手汎秀的辛苦也并不比他少。他暂时不在大人物们身边,而是继续带着兵负责警戒。然而三好军刚被击退,一时并无敌人,所以实际全无事务。许多身份不够在义昭和信长那里说得上话的人,就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山崎城的汎秀。织田那边的柴田、丹羽等人也希望接触一下近畿的各方势力。
连续一个多月,汎秀每天都在京都,帮忙引荐各方的朋友。有的时候上午刚从茶会脱身,下午又要去酒席赴宴。幸好这段时间信长每天在朝廷或幕府中度过,尚且来不及对他发号施令。
期间还抽空与狱中的岩成友通短暂交流,得知他家眷失散,不知所踪,还委托了石川五右卫门等人去找寻。
也有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浪人,甚至山科言继这等公卿来拜访,希望借汎秀之口,向信长或义昭提出各种诉求。
朋友恭敬拜访,言辞恳切,往往不忍拒之门外。是以一番焦头烂额,实不下于征战。
直到信长抽出身来,派人来召见,汎秀才闭门谢客,起身进京。
……
与织田信长的见面依然是在一座小寺庙里。后者穿着新式的南蛮盔甲,风尘仆仆但神采奕奕志得意满,见面就直接赞到:
“做的不错啊!当赏。”
这位殿下的指示一向简明扼要。这里的“不错”到底是指击败了三好家,还是说处理其他的事情,就要靠自己去领会了。
汎秀只是伏身道了句“多谢殿下谬赞!”,便不再言语,起身作待命状。
接着信长又问到:
“擒住岩成友通,甚好。此人可愿降否?”
“回禀殿下,他虽尚不愿归降,言谈中却也对三好家无甚忠义。下臣正在让人寻他的家眷,如果成功的话,想必可劝此人归附。”
“若不肯居我织田之下,便交给幕府,名义上让他降于足利家,也是一样。”一贯注重实际胜过名分的信长,敏锐察觉了岩成友通不肯归降的关键问题,并迅速做出了冷静的对策。
“是。”
汎秀躬身领命,心里对信长的果决也是颇为佩服。只是听方才所言,这位殿下居然丝毫不担心足利义昭坐大吗?现在名义上归于幕府属下的势力,加起来可已经不少了啊!
当然这种话,是不会当面讲出来的。汎秀只是正襟危坐,表示完全服从领导的指示。
信长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立即接着吩咐:
“甚左啊,你还需留在畿内。”
“任凭您调遣。”
对这一点汎秀稍有意外,但也没多放在心上。
然而下一句话就有些惊人了。
“公方大人……向我借你一用。”
“这个……”
汎秀一时思索不清这个“借”的含义。抬头望去,信长的脸上也是闪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幸好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说明:
“公方大人,想要你去带兵讨伐几个冥顽不灵之辈,我已经应许了。从此你除了身为织田家臣,亦要为幕府效力。”
平手汎秀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历史上不是只有织田从足利那里挖到了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的墙角吗?怎么反过来了?而且,为什么对象是我呢?难道是刚刚的一仗,风头出得太大?
汎秀愕然抬头,却见信长冷峻着脸,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他开始回忆刚才的对话。
说这个消息之前,信长首先提到的是招降岩成友通的事情。
那时候他吩咐的是:“若不肯居我织田之下,便交给幕府,名义上让他降于足利家,也是一样。”
揣摩片刻之后,汎秀心中了然了。
信长一向是个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只要织田家保持越来越强大的势头,这些表面上属于幕府的势力,最终都能不断吞并进来。反之若是织田武运中落,那么一个名分也未必能约束住下臣。所以足利义昭想拉拢织田家臣,他并不会放在心上。
思索一阵之后,汎秀小心回答到:
“连公方大人也要遵循殿下所立的九条法度,我等暂属其下,亦是在为您效力。”
“多嘴!”
“是是,臣失言。”
虽然受了句斥责,但从语调看,信长还是很满意的。
“只是……下臣还有一事禀报。”
“噢?且讲来听听。”
“下臣已经大半年未回到尾张了,能否先探望过家人,再回京都为公方大人效力?”
“哈哈……”信长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后应允到:“给你一月时间,先把人接到岐阜城居住。以后若是在畿内站稳脚跟,就把家眷都接过来吧!”
“多谢主公!”
对于不强求家臣留质子这一点,汎秀确实挺感激信长的。
眼见正事说定,汎秀松了口气,忽而信长又道:
“松井友闲很不错,让他成为直臣如何?”
虽然语调是在客气地询问,神态也很平和,但这种要求显然是不方便拒绝的。
出色的陪臣被引为直臣是常有的事情,这些年松井友闲应平手汎秀的邀请参与了尾张美浓的乐市和检地之类行政工作,在商人和僧侣之间十分受欢迎,故而名声也渐渐鹊起,而且还是织田信长最欣赏的内政外交型人才,得到青眼也不足为奇。相比之下河田长亲、本多正信的名气就差远了。
大乱之世,非君择臣,臣亦择君。有时家臣会推荐陪臣,也有时主家邀请陪臣。汎秀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毫不犹豫地答复到:
“是。”
他反应得甚快,回答又十分果决,丝毫听不出不情愿的念头来,甚至连故作荣幸的姿态也没有,仿佛只是执行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任务。
信长点点头,又发问说:
“今日起要遣人守住岐阜城到京都沿线,我身边一时缺些勇将,听说甚左(平手汎秀的通称)你属下人才不少,不妨推荐一二。”
汎秀一时不明,怔住片刻。若说松井友闲是偶然显露才能,令“织田大殿”青眼相加,倒还在情理中。而属下武将,虽有几个也算俊才,却不至于到了这个程度。
没等他回话,信长又似想起了什么,摇头补充了一句:
“三河那批人就不必了。净土真宗这教派,全是麻烦。”
左思右想,未解到什么深意。也许只是信长身边确实一时缺人。
属下被提携为直臣,虽然损失了人才,但也收获了不少人情。从另一方面讲,不也相当于将自己的旧部送到信长身边去吗?而且推荐上去的人不用再占俸禄,相当于增长了知行。
汎秀一一思索自己麾下最优秀的诸人。
河田长亲,本多正信,中村一氏都不以武勇见长,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则嫌出身太低。那么除却信长明言拒绝的三河众之外,最适合的是德山则秀了。他在美浓也算是是稍有出身的武家子弟,智勇见识亦是不凡。乃是因为作为降将,缺乏一个露脸的机会,方才屈居陪臣。他这人十分喜好交游,倘若在别处有更好的机会,大概不会多作犹豫。
正因如此,不能如服部这般引为肱骨,更不会得到河田同样的任用。如今推荐此人做织田信长的直臣,却也是各取所需了。
思酌妥当,汎秀便答道:
“有个美浓人德山则秀,沉实果决,文武双全,我看他一定盼望为您效力。”
“美浓德山家吗?倒听说过。既是你推荐,便暂且一齐编入旗本,任个组头吧!”
“臣就替他多谢殿下赏识了。”
“嗯。”
这下子事情总该全交待完了吧!
汎秀起身打算告退了,但却见信长侧着头发呆,脸上表情复杂,似乎在走神。
莫非还有什么要紧事没说完?
只见信长神色不属,犹豫了几下,才开口道:
“有件事情,你需有所准备。万不可轻慢。”
“是。”汎秀如常答应下来,但心里却十分疑惑。能让信长变成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究竟是何等大不了的事情呢?
“甚左(平手汎秀通字),你可记住了……”
“不论公方大人有何官职委任于你,也不可忘了,幕府是靠我尾张织田家方能再兴。”
“……臣谨记了。”
汎秀平静作答,心下却不以为然地想:难道足利义昭会给个什么高官厚禄吗?值得织田信长如此煞有介事?
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适逢乱世,武力才是根本,区区官职,收买不了人的。
第二十八章 幕府群英
平手汎秀还在不解,信长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何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同时在京都二条城……
多亏“织田弹正”大人舍得银钱,雇了超额的民夫,采买建材更是出手阔绰,仅花了数十日工夫,就让公方大人住进了新城。
但此刻端坐御馆的足利义昭却对此不太满意。甚至不自觉将心中牢骚喃喃念出来:
“以界町的金钱,为他自己立威。哼,信长此人,真是好算计。”
正在倒茶的幕府政所执事摄津晴门身子一僵,权当没听到。这位老执事近二月来为了防止足利与织田双方激起争执,可谓劳心劳力,实在不愿再听到这些话。
然后下手更远些坐着的“奉公众”三渊藤英却也耳聪目明,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心中顿时生出共鸣,而后立即唤道:
“公方殿下所言甚是!信长此人实在狼子野心,全然对足利家没有忠义,只是打着幕府的名号图谋私利。”
“三渊大人!”摄津晴门皱着眉打断他,“这乃是茶会的时间,俗务请容后再议吧!”
“……是我失态了。”三渊藤英虽然不满,但也只能强忍着躬身道歉。对方是政所执事,还占着道理,官大一级压死人。
是的。二条城的御馆中,正在进行的是场由幕府主持的高级茶会。比起织田家那种乱糟糟的热闹场面,京都的大人物们,那可就优雅许多了。所以三渊藤英这种行为,摄津晴门完全可以喝止。
但马上,接下来这个人,他就控制不住了。
因为足利义昭也是愤懑不已,径直岔开双腿,将身前的茶盘重重推翻,怒道:
“我虽贵为幕府将军,却也不得不遵循他的法度行事,这是要仿三好家的旧事吗?”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这下在场各位,不得不一齐表态。连鸽派的代表摄津晴门和伊势贞兴,也只能随着一道说几句织田家的坏话。
“真是人神共愤,早晚要遭到报应。”
“眼看足利家受此对待,吾辈恨不能手刃之!”
“信长此人确实非是善类。”
“应撕开他的面具,令朝仓、浅井、德川等讨伐之!”
种种言辞,或骂或咒,也就罢了。但听到最后一句,老执事不得不又站出来与舆论对抗。
“当下的愤慨之情,我与各位无二致。但是眼看织田家势大,幕府道孤,不可力敌,只能缓图啊。而且朝仓、浅井诸位,也未必就如尔等料想一般听命啊。”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我看应该遵循政所执事大人所说。”伊势贞兴连忙过来帮腔。作为最年轻也是头脑(自认为)最清醒的足利重臣,他只会比摄津晴门更着急。
但三渊藤英还未开口,那边的一色藤长用一句话就足够对付他了:“伊势大人毕竟年齿尚幼,不知道夕日三好家的跋扈。”
只能哑口无言。
一色藤长这句话,就是单纯地摆资历了。伊势贞兴全依靠父祖挣下的家门名气,才一跃成为幕府高层。但本人刚刚元服,年纪离弱冠都还早,更不可能有什么功绩威望了。三渊、一色这些人自以为是跟随前代将军过来的老臣,怎么会把这个小家伙放在心上?
接着没等回话,三渊以目光暗示,另一位“奉公众”兼南山城半国守护,真木岛昭光心领神会,立即又向摄津晴门提问发难:
“政所执事大人所说的‘缓图’二字,自然是不错的。但究竟如何去‘缓图’,能否请您明言?这两月来我只看到您屡次为织田信长开脱。对方提出要限制公方大人的十五条御书,您是全盘未驳。现在更是把和泉守护也送给了信长。这一番下来,究竟是谁在‘缓图’谁呢?”
真木岛昭光此话可谓诛心。明明是相互暗地利益交换,却被他说得好像卖主求荣。偏偏这种事没法正大光明说出来,气得摄津晴门涨红了脸,说不出来话来。
“你……你你你……”
这个时候足利义昭不得不站出来平息事态了。反对织田是好的,但真木岛昭光这一番话完全就是求全责备,吹毛求疵了。根子还是幕府实力不够,才不得不让步嘛,摄津晴门又不是真的卖主。他的忠心和能力义昭都是认可的,唯一可惜的就是太过悲观软弱。
所以义昭开口便道:
“中务大辅(摄津晴门的官职)忠心体国,我是从不怀疑的。孙六郎(真木岛昭光)怎可如此说他?还不快道歉!”
话虽是如此,但只看他称呼摄津晴门是用官职,唤真木岛昭光却是用的通字,显示出来的亲疏之别,是昭然若揭的了。
真木岛昭光如将军大人所言乖乖致歉,摄津晴门当然也不敢再计较。
接着足利义昭恨声到:
“这‘缓图’二字,当然也未说错。终有一日,定要联络四方豪杰,讨伐欺压幕府的国贼。”
三渊藤英脸上一喜正要讲话,义昭却又伸手示意他止住,接着说:
“然而要联系四方豪杰,自然颇费时日。尔等可以先做准备,但在此之前,须得先与信长周旋。”
摄津晴门闻言大是欣慰,赶紧伏身补充到:
“公方大人明断啊!毕竟逆贼三好的余党在四国颇有势力,伪左马头也尚在。”
此话一出,那边几人,纵然不服,也是无可奈何。
逆贼三好的余党倒罢了,“伪左马头”却是足利义昭心头一根刺。
左马头乃是一个从五位上的朝廷官位,理论上无甚特殊之处。但在室町一朝,这个官位被足利家垄断,向来只授予征夷大将军的继承人。
当年上代公方足利义辉被弑杀,足利义昭流浪在外,为了表明接任将军的决心,自然也要以“左马头”自居。
而三好那边也没闲着,扶持了足利氏的另一脉,义昭的堂弟义荣,也叙任了左马头之位。但由于后续三人众和松永内斗,这个“足利左马头”一直没能办完接任将军的手续,就被织田的上洛大军赶出了近畿,逃亡至四国的阿波。
逃亡之后,足利义荣仍在三好余党扶持下打起“征夷大将军”的名目。虽然说服力很低,但始终令义昭有点忌惮。
虽然这个被称作“阿波公方”的政权不被广泛承认,但“左马头”之事,却是白纸黑字,有天皇宣旨背书(毕竟那时候三好控制京都)。反倒是足利义昭的左马头,是先自称,后来朝廷捏着鼻子追认的。
这点差别看似细微,可就怕有心人借题发挥啊!
有传言说足利义荣已经患上重病,寿数无多。不过终究还是没死啊?在得到这位堂弟咽气的确切消息之前,现任将军是绝不希望织田信长出什么意外,让三好家玩什么惊天大翻盘的。
一时气氛有点冷,幕臣都不敢出声,尤其是反感织田那几位。
足利义昭心里也是压力巨大的,但身为当主,他还是尽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
“尔等所言,皆是出自公心,只是失之偏颇。现在讨伐逆贼未竟全功,四野大名如朝仓、山名等又只知自保,不思为幕府效力。所以一时之间,织田氏乃是我所依仗的,绝不可轻易贬斥。至于日后——”
将军大人眼色变得锐利起来,他换了个姿势,接着说到:
“——至于日后,先要恢复幕府政所、问注所的职能,也要让我所任命的畿内列国守护各自掌握实权,同时利用大义名分,调解天下大名间争斗,不使互相吞并壮大。如此足利家便可再兴,而后信长自然不敢放肆妄为。念其上洛匡扶之功,届时就没收和泉、近江、伊势的领地,留尾张、美浓二国,依然让他做个强藩。”
这一番筹划透露出来,底下自然齐呼——
“公方大人圣明!”
一色藤长赶紧上前道:
“主上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一人之智,胜我等万人!”
真木岛昭光立马接上:
“以前下臣还一直心怀惧意,今日才知道,什么织田、三好、朝仓,在公方大人心中皆是外强中干耳!”
摄津晴门对这些马屁暗地嗤之以鼻。他身份最高,倒也不需太过摇尾阿谀,而是问了个现实问题:
“臣等愚钝,今后该如何处置织田家,还请主上示下。”
足利义昭毫不犹豫地回答:
“此事我已想好了,便是三者——其一厚其枝叶,减其主干;其二虚抬官位,耗其钱粮;其三分置诸将,离间君臣。”
接着捋须而笑,面上显出几分得意,补充到:
“首当其中便是这和泉守护。这和泉国虽然地狭,却土地丰腴,港町繁盛,是畿内五国第一富饶,本该由幕府派人管辖。实是迫于无奈,才将守护职役授予信长。他以此名分,即可收敛下巨财。我岂可轻易遂他心意了?”
“您可不能反悔撤掉这个守护职役啊!”摄津晴门失声急道。
“自然不会。”义昭皱皱眉,“我怎么会做那种让天下人嗤笑的事情?只不过要给他选个合适的守护代人选罢了!信长居住在美浓,离界町有数百里之遥,到时候也是鞭长莫及。”
“可是这样会让信长恼羞成怒啊!而且……”摄津晴门依然是紧皱眉头,“而且幕臣之中,稍有兵力的人都已有司职,余者,恐怕……恐怕是无力去管理和泉一国了。”
这话才是说到根基上来。幕府衰弱已久,非但是没什么兵,更没什么领过兵的家臣。和泉国离京都也有百多里,还处在对抗三好的前线。在座诸位三渊、一色等,说出去虽还是武家子弟,但真敢出去独自领兵与人对阵吗?
少数几个能战的幕臣,和田惟政已经去了摄津,细川藤贤是近江,细川藤孝则在北山城驻守。有能力者最多再加上个明智光秀,但此人的身份……
“我何时言过要派足利家臣去了?”义昭脸上闪过阴鸷的一笑,“我属意的人选,是织田家臣平手汎秀!信长以厚禄策反明智光秀,当我不知吗?我自然也可以高官诱惑他的家臣!”
一阵沉默。似乎是众人被这番话所震惊。
片刻后——
“妙计啊!”
片刻之后最先说话的是真木岛昭光。他伏身于地,向足利义昭大呼道:“公方大人真是妙计啊!一箭双雕!”
“公方大人英明!”一色藤长也反应过来,“信长久居美浓,离和泉有五百里,本来就必须派遣代官。但我方主动提出人选的话,平手汎秀就只会对幕府感恩,而不会以为是织田家的恩赏。”
“若是信长执意不许的话,那么平手自然心生不满。柴田、丹羽等人亦会有物伤其类之感。”三渊藤英也接过了话头。
“我看信长是无法拒绝的。之后平手汎秀孤军在外,掌握富甲天下的界町大权,嘿嘿,我看君臣必生出间隙。”一直没发言的仁木义政也开始乐观遐想。
“就算那平手汎秀当真忠心不二,却也抵不住相距旬日之程。织田家难道不会有人嫉恨这‘守护代’的职役,而大进谗言吗?”
“到时候他们反目成仇,我等却可从中调停渔利。”
“届时平手为了让幕府替他出头,必然要让出界町的收入。”
“想来公方大人让松永久秀做大和守护,也是此意吧!”
……
一番或真心或虚伪的马屁。义昭只是轻笑不语,志得意满。
连摄津晴门也是思考了半天之后,认为没什么问题。和泉国幕府反正是完全无力涉及的,封给谁都是一样。这个手段想来是能让信长那厮有苦难言的。而平手汎秀击退三好本来就有大功要酬谢,给一个高贵的空头衔十分合适。
只有伊势贞兴,虽然也是混在人群里一齐吹捧,但脸上颇有些冷意。他耐心等诸位前辈消停下来,然后才请示到:
“公方大人高瞻远瞩,臣等不及。我看既然要离间平手汎秀,不妨也同时加以拉拢。”
“确实应该。”
足利义昭表示同意,接着又微微皱眉道:“然而幕府也无法给出钱粮或领地了。”
说到具体事务,一众豪门高官面面相觑都没什么主义。只有伊势贞兴继续开口补充:
“下臣认为,可以从平手汎秀身边的人着手。我听说此人在京都有些旧交,幕府可以加以拔擢。另外他麾下有信一向宗的三河人,信长不许录入门墙,我等也可以帮忙解决。还有,他虽然已有家室,侧室却很少……”
侃侃而谈,令义昭不断点头,最终下了决定:
“与三郎(伊势贞兴的字)所言甚是。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是!”
第二十九章 念两句诗
“事情就是如此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此便提前恭喜平手大人就任和泉守护代之职了。”
伊势贞兴对着平手汎秀,微微屈身施礼,同时将幕府内部发生的争论过程也加以透露。甚至连三渊、一色等人对织田家的敌意也没隐瞒。
带过来的,除了足利义昭用于任命的“御内书”,还有“唐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件礼仪用具的“免许”。
“唐伞袋”是用来携带礼仪用的大伞,出行的时候,由随从高高举起,以夸耀威权;“毛毡鞍覆”是指用特定布帛兽皮装饰的马鞍,“涂舆”则是涂着特定颜料的轿子。此三者皆是“守护代”一职可享受的礼节待遇。
在室町幕府初期,守护代并非常设职位,而是列国守护大名,对家臣的私相授予。然则随时过境迁,许多守护大名因种种原因衰微下去,失去实权,反倒是守护代日渐崛起,兵强马壮。于是“守护代”,也成为幕府所承认的官方职役之一,位仅次守护,而又远在其他普通武士之上。
再说起来,“守护代”的出现,本来就是因为守护大人无法亲自赴任,正好符合织田信长现在不能直接管理和泉的情况。
对此殊荣,汎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被“借调”到幕府,已让他颇为意外。骤然接到这么高的帽子,更加诧异非凡。所幸之前信长有过提醒,不至于全无心理准备。
另外,还有一件不解之事,就是对面这个人。暂且知道他是伊势家的嫡系子弟,祖上有许多人做过“政所执事”这个位置。在整个室町时期,这个家族世代都属“御供众”家格,权势只排在足利近支和三管四职之后,堪称显赫。
众所周知的关东后北条家,也是出自这个伊势家。大名鼎鼎的北条早云,原本叫做伊势盛时,是伊势家的庶流血脉。其人早年起家,就借用了亲族的这层关系。
而面前的“伊势贞兴”,似乎方才元服不久,全凭借家门荫护才得以列入幕府重臣之列。这稚子今日如此坦诚相告,不知是何居心?
既然想不通,汎秀决定也以直对直,免得落入下风,予人口实。
“公方厚恩,外臣感激涕零。只是不知伊势大人,为何要将幕府内务说与我这外人呢?”
汎秀目光炯炯,而伊势贞兴也十分严肃,不顾调笑,挺直腰杆,正色答曰:
“当然是因为在下不像那几位‘大人’一样古板愚钝。”
“……原来如此啊。”
对方自己也是个年轻幕臣,却直言斥责其他幕臣“古板愚钝”。饶是汎秀见多识广,也没在外交场合见过这种例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如果伊势贞兴的目的是让汎秀哑口,那他倒是做得很好。
“三渊、一色诸君,还以为当今是安坐京都遥控,就能戏耍天下英豪的时代。当年可以挑动山名和赤松互斗,利用细川与畠山制衡。然而现在呢?幕府权威早失,武士认的是钱粮土地,而非家名官位!几十年来掌握京都的,已经是大内、六角、三好这等人了!不知改革体制,掌握地权,只扶植三好修理(长庆)赶走细川右京(晴元),足利家的处境又有甚改善?”
伊势贞兴起初正襟危坐,接着越说越激动,脸色变成了铁青。他虽然颇为早慧,但终究年轻气盛,整日对着幕府一大堆老头子,心里堵着多少话都说不出口。而今竟然在平手汎秀面前都倾泻出来。
汎秀不知自己有几年没见识过这种说话方式了,一时有些不适。但同时也能感受到,对方似乎是比较真诚的。
反过来,如果有人十五岁时就能以如此慷慨激昂的表演风格骗过自己,那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应该不亚松永久秀才对。
一般人若在外交场合说这种大实话,足以造成政治事件。但幕府重臣,高门子弟,自有其特权。汎秀既不可无视之,更不能加以驳斥,只能敷衍道:
“幕府各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在下一届外臣,实不敢妄言。”
那边伊势贞兴一番发泄下来,心情也平静许多,才觉得方才有些尴尬,赶紧做出几声假笑:
“啊哈,哈哈,平手大人,您太过谦了。其实我此次是主动请命,前来通知此事,正是因为有事相求哇!”
汎秀立即正色:“请讲!”
心知正戏要来了。刚才的吐槽虽然信息量很大,但不可能是对方来此的主要目的。最多只是一个前奏。
只见伊势贞兴整了整衣冠,向平手汎秀伏身施了一礼。
“鄙人特意前来,是想要平手大人,出兵支援。”
“啊……既然是幕府要用兵,在下自然要尽力,岂敢说什么‘支援’呢?”
“不,不是幕府用兵,而是请求平手大人支援于我个人。”
“这——不知伊势大人所说——”
“是这样的。”伊势贞兴这才起身,“摄津晴门老大人,年事已高,近日又多操劳,已有退隐之念。我已疏通关节,不日就要接任政所执事之位。”
“那倒要贺喜大人……”平手汎秀连忙做礼道。
“不必!”伊势贞兴伸手做虚扶状,目光变得坚硬起来,“政所下辖的诸多庄园,在下可不愿如前任那样,放任庄头妄为,只做个名义的执事。从今年后的年贡徭役,土地台账,定要算得清清楚楚。”
“这样定会得罪已经独立化的庄头和地侍……”
“如果要动到刀兵,幕府中的诸位大人是无法帮忙的,所以希望平手大人施加援手。”
汎秀心里渐渐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都说幕府衰微,失去实权。其实足利家并非没有直领的土地庄园,只是一直受政治形势影响,没有时间精力去加以管理。加之公方身边的重臣们,也长期指望“拉拢一派军阀打倒另一派军阀”,没有发展自身武装的想法。
而今伊势贞兴这初生牛犊,却要借这织田势大,天下暂安的空闲时间,恢复“政所”的管理职能。
可能有些既得利益者会反抗,但料想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也就是久疏战阵的幕臣们才会当一回事。平手家麾下近千将士虽然称不上天下精锐,至少也是百战老兵,扫平乌合之众不是问题。
能把幕府的政所执事引为盟友当然是好事。只是有些担心,如此介入足利家事务,信长会如何看呢?
犹豫之际,伊势贞兴仿佛看出缘由,又立即补充一句:
“织田弹正(信长)那里不用担心。我已向他禀报了。”
这句用词,伊势贞兴就暗示出,他其实也是隐隐尊崇织田家为上峰的,而没有对抗的念头。
“如此说来,伊势大人的事情,在下定会出手相助。”
“多谢了!”
伊势贞兴又施了一礼,神情十分满意。忽而他似乎又想到一事,接着问说:
“话说和泉守护代一事,平手大人想必是不会拒绝公方美意的吧?也该有个正式答复。”
“这个——”
汎秀一时思绪万千,新潮涌动。他稍稍抬头虚视前方,缓缓道来:
“诸位英豪在前,本不当忝居高位,然则……倘若有利于国家社稷,自当不顾生死,岂可因为担忧祸福,而舍难取易,避重就轻呢?此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如此再好不过。”伊势贞兴难掩兴奋,“此外公方大人还有如下安排……”
接着他把其他的一应待遇悉数道出……
第三十章 人事决定
“和泉守护代”之事,或许是因为级别太高,未在下层武士那里传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反倒是织田家内部的一些人事变化,先引起了波澜。
松井友闲的苗字不算默默无闻,追溯上去大概能与幕臣扯上关系。至于如何演变为清州町人的身份,又成为了僧侣——是真正的僧侣,不是那种形式上的出家入道——已难以考证。自从平手汎秀延请他担任乐市事务开始,就已进入了有心人的视野。此后数年,清州町的事务稳定下来,他再未得到这种程度的施展空间,却也并无动摇,只是把平手治下几十个村子的领地管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他成为直臣,织田信长用得上的地方甚多,以松井之能自然是如鱼得水,或许几年后就能升到不下于村井贞胜之类的高官吧。
德山则秀依然是知行五百石,兵役三十人的组头级武士,分毫未能增长。但他被划到信长的旗本之下,日后不愁晋升机会。这在世人看来也是身份的巨大提高。
平手汎秀与这两人都做了私下的告别。
松井友闲显然是有些怀念和伤悲不舍之意的。刨去感情因素不算,平手汎秀对他的工作给予了极度的信任和重视,甚至可以说是用一种垂拱放权的态度去看待,信长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他也不可能不走,荣华富贵可能松井不在乎,但作为一个能人,总是向往更好的发挥空间的,否则当年就不会接受平手汎秀的延请。
而德山则秀就毫不掩饰满脸的兴奋神情了。当然他对推荐之事也十分感激,言谈中仍然把平手汎秀视作贵人看待。以后双方可能不会有太多感情维系了,但在利益方面仍会保持各种关联。
送走卓有才干的人,固然是值得惋惜的,不过这对平手汎秀的声望并无打击,反而颇有些益处。转仕别家只要不与旧主作对,在这个年代便算不得大事。平手家作为一个政治团体,不可能每个人都是休戚相关的核心人物,而需引导外围人员也为团体作贡献,并使之逐渐向核心靠拢。
此次松井被引为直臣,德山亦得到推荐,正可以给予这些外围人员一次激励,也会让那些身怀些许才具,但名声不足以出现在信长面前的浪人看到希望。
暂时只要他们把平手家看做跃上龙门的跳板就够了。想必过不了太多年,平手家自己也会成为龙门的。“剧情”推进到这个地步,汎秀对自己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总而言之,上述的一些变化,虽然令人诧异,但尚未影响他返乡的心情。莼鲈之思兴起,旁事就暂时被放在一边。
然而时隔一年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与妻儿团聚,却先得处理公事。
这放在后世大概被认为工作狂一类的人物。可是这在沓掛城的大多数人看来,却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恋家往往会和软弱联系在一起,而软弱在这个时代的武士看来是一种罪恶,甚至有妻子为了丈夫不贪恋**而毁掉自己的容貌。平手汎秀不可能去对抗所有人的三观。
急着处理的原因是,松井友闲这么一走,居然惹出一场小风波来。
甚至引起了一些关于派系斗争的苗头。
平手汎秀第一次意识到,麾下记录在案的家臣已经过百,也不可避免地产生小集团了。
回想想,地球上的企业,从无到有,发展到一百多人之后,也是必然会渐渐产生办公室政治的。
为首的自然那些跟随了近十年的老人。河田长亲虽是外乡人,却深得人望,是他们的领军人物。目前几百石的知行,相对于河田的才具而言不能算厚禄,但平手汎秀一向把他当作副将来看待,可谓信用有加,而河田也一直能够胜任,数年来虽然未有大功,但各方面的工作大抵都处理得不差,已经在家中建立了一定的威信。
服部兄弟、平野长治都与河田的关系不错,这三个尾张本地人出身都很低,能力也算不上太出众——否则也不可能在汎秀少年时就一心跟随了。但他们多年忠心勤勉,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出于资历多少有些话语权。浅野长吉算是这个积极向这个圈子靠拢的后辈,他有着裙带关系作后盾,如今也已是派系的中坚力量。再往下数还有大约若干个知行几十石乃至十几石的低级武士,多半是从当地富裕农民或落魄武士中提拔而来,天然就团结在这个集体身边。
另外做为与力的平手秀益(庆次的正式名字)那边的人跟这个圈子的人相互也很熟悉,两个“平手家”如今依然是分门别户,但关系是日渐紧密了。他招募的可儿才藏、一柳直末等武夫虽然政治上却十分老实,未闻有何不安分之处,但时常闹出些小事故这点,却还是惹人头疼。这次的风声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很显然他们那些人没什么利益诉求,纯粹是被人煽动,才产生了“大尾张主义”的情绪。
中村一氏,拜乡家嘉,还有刚加入的沼田佑光和疋田景兼,这是在平手汎秀扬名之后才渐渐获得的俊杰之士。他们与老前辈们的关系就相对要差一些。只是这些人虽然都居高位,但根基不深,还谈不上什么派系,影响力也很微弱。尤其沼田、疋田等人,暂时只能视作客卿,随时有可能离去。不过忠厚务实、能力也很强的中村、拜乡却是汎秀属意的人才,也正是有这两个持着中立立场的人作对照,才更清晰地看明白这次闹剧中,各人各派各方的姿态百出。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从三河出奔而来的一向宗信徒们。除身份最低,单门独户的本多正信被汎秀任作佑笔之外,其余拖家带口的二三百人至今身份尴尬,未能列入织田家的谱系之中。虽然户田、夏目皆是猛士,但适逢乱世,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敢于卖命博富贵的人,这点武勇还不足让人忽略宗教隐患。是以三河众虽有战功,但信长向来只给予钱粮奖励,对于申请授予土地之事,只作视而不见。
信徒们离开故土已经五年了,本多、加藤、伊奈等人据观察信仰已经出现松动,但以户田、夏目为首者,仍然保持着虔诚的早晚念经功课。
对此汎秀的态度是,从他们的子弟上下功夫。作为一个有着后世记忆的人,他对年轻的伊奈忠次和未成年的加藤茂胜(日后的加藤嘉明)很感兴趣,前者一直在辅助松井友闲,做奉行工作;而后者同其他许多家臣子弟一道,担任汎秀之子言千代丸的侍童伴读。想来等这些小辈们渐渐走上前台之后,对平手家的向心力也会比他们的父辈要高出许多。
但这次的问题也就出在小辈们身上。
松井友闲被信长引为直臣后,许多人隐晦地推荐伊奈忠次接过他的位子,这从能力和资质上讲没有问题,也符合平手汎秀的心思。
然而同时家中却传出各种流言,隐约有一些不透露名字的人物表达了对三河人的不信任和不满。
尾张和三河本就连连征战,现在又纠缠上了信仰问题,所以更变得格外敏感。尾张以前虽然也有各种信仰共存,但最流行的临济宗和曹洞宗,都是攻击性很弱的流派。现在一下子来了个毁天灭地的净土真宗,确实有些让人烦恼。
以前尝试过通过结为姻亲来加强三河人与本地人的联系,但这种办法是见效是很慢的,至少要到联姻的这一代人出来主事才能看到比较明显的收效。
站在上帝视角自然可以指责这些人鼠目寸光,一共才万石的领地有什么值得争夺的呢?
不过回到小人物的视角,这种行为也无可厚非。二十一个村子,四千四百人领民,七百足轻,还包括一百个有正式苗字的武士——这份家产在升斗小民们心里,俨然已经是不得了的势力。
所谓防微杜渐,汎秀索性立即安排了一次小会议,让知行五十石以上的家臣出列。
————————————
平手汎秀将要踏入会议厅的时候,突然发现亲手所种植的红松已经稀稀落落长出了几颗松果,继而想起自己受封沓掛城已经七年了。而出仕织田家,更是有十二年之久了。今日未及而立,已至一国守护代,堪称亨通。一路青云而上,虽有赖于自己的前瞻和智术,但亦不乏乘风借力的缘故。凡此种种,令人唏嘘。
便如长者所言:一个人的命运,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平手汎秀重振精神,迈步走入会议室。
“主公!”
“不必多礼。”汎秀挥挥手,落进主座。
除去随侍在身边的浅野长吉和两边警戒的井伊直虎、本多正重之外,在场还有三十多个家臣。他们的呼喊声和下拜倒是很整齐,但神色却是不尽相同。
河田长亲微微低着头眉关紧锁,作忧国忧民状;服部兄弟和平野长治还在交换眼色,十分严肃;中村一氏面无表情正襟危坐,两耳不闻窗外事;户田忠次和夏目吉信是一副被人欺负了想要报复回来的样子;伊奈忠次和他老爹忠家已经调整了好几次坐姿,似乎怎么都不舒服;加藤教明一直向周围解释但没人理,好像被其他三河老乡排挤了;沼田佑光和疋田景兼两人大概在讨论剑术,显得格格不入;拜乡家嘉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在嘲笑些什么……至于太靠后的人,就没心思注意了。
平手汎秀环视一眼,将一切尽收眼底,最后看到的是本多正信。两人并没做过事前沟通,但唯有正信是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仿佛是智珠在握。
这时候汎秀心里无端生出一点忌惮的味道——这家伙是真心能看出我所有想法吗?还是有意做此姿态吗?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对我而言利弊何在?该怎么处理?
不过现在终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平手汎秀静下心神,先说了一段场面话:
“自永禄九年始,我家随尾张守大人上洛以来,各位勠力同心,勤勉有加,今日正要论功行赏。”
虽然是场面话,但声音落地,依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毕竟大家都不是圣人,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回报吗?或许这屋子里有些见多识广的人,并不在意几十石的土地产出,但这还包含对了过往工作和能力的肯定,不是单纯的钱粮可以衡量的。
更何况,这次平手汎秀设计击败了三好,不仅是有功于织田家,更令幕府大悦。下人们可是十分期待,不知道高贵的足利将军会有何赏赐。
“然而——”
不过接下来,正坐在席上的主君却没满足臣下们的好奇心,反而话风一转,又说道:
“在此之前,先有件更要紧的事情。”
语句慢慢出口的时候,汎秀能感受到部分听众的紧张心情。
大概他们觉得要宣布奉行的新人选了?
这种事情在平手汎秀心里倒其实算不上要紧的事情。
“——那就是平手的下一步。”汎秀提高了音量,“承蒙织田大殿,和公方大人赏识,本家即将进军和泉国,讨伐藏匿乡野的三好余党松浦肥前守等人。”
这时候汎秀余光扫到了几张迷惑的面孔。很显然有少数几个人并不清楚和泉的局势,也许根本不知道听上去很厉害的“松浦肥前守”究竟是谁。不过会议上肯定不会有人解释,他们可以会后再去补课。
其实目前三好家的核心势力已经退出了近畿,在和泉国也没留下根基。所谓的“松浦肥前守”乃是和泉的地头蛇势力。他们曾经与三好家对抗,后被迫称臣,而今则态度暧昧不明,既未主动向足利义昭投诚,也没有公然对抗幕府。
之前担心三好逆袭,对这种墙头草无暇顾及。但目前威胁解开,自然就要秋后算账了。
平手汎秀沉默了一小段时间,让众位听众消化一下。这时候大家的目光倒是都集中过来了,几十石的加赠不是人人都有兴趣,但涉及和泉一国十几万石的战略,倒是没人不想听一听。
不过主公又一次没有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反而回到前面的话题,说到封赏的事情上。
“这次若作战得力,日后恐怕要久居和泉。至于沓掛城一万石领地嘛,就皆可赐予将士了。”
这下子平手汎秀终于看到期待中“举座皆惊”的场面了。
一万石领地真的分封下去,每人得到的部分也未必有太多。但话语中展示出来的破釜沉舟的气势却引人深思。平手汎秀乃是智将,向来不会做无的放矢的事情,更不会随意乱夸海口。能让他把目前的领地都分出去,自然是有把握获得更多利益了。
“久居和泉国”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能拿到多少领地?三万石,五万石,甚至更多?如果平手家一跃成为列国有数的小大名,那么在座各位,又能分到多少知行?
——身份稍微低一些,或者思虑较浅的人,大约脑中已经被这样的想法充斥了,而无暇再计较上洛诸次合战的封赏了。
不过热衷于派系斗争的,本来就是这些家伙,和他们的小伙伴们了。以河田长亲这等人的器量,还不至于现在这年头就开始抢蛋糕了。
接着汎秀侧身望向户田、夏目等人,继续说到:
“诸位三河勇士,随我征战已近五载,但阴差阳错,一直未能正式列入织田家的门墙,甚为可惜。然而前日,我已与幕府重臣商议,让各位暂已足利家臣身份,也在和泉国安顿,仍归属我平手麾下。”
一时三河人皆有喜色,自是不提。
尾张人也比较满意,因为这批一向宗门徒们被算到幕府门下,日后自然隔了一层。就不好再来抢功绩了。
最后唤人拿出了“唐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样仪具的免许状。除了少数刚从农田里提拔起来的最底层,大部分人都认识这就是守护代身份的象征。
于是不管是稳重如河田,狡诈如本多,还是见多识广如沼田,都大为震动,神情难安。
甚至服部小平太情难自禁,伏在地上热泪盈眶地说:
“跟随殿下十几年,终有今日!可怜毛利老弟战殁在桶狭间,未能见到平手家出人头地的场面啊!”
沼田佑光也忍不住说到:
“随殿下来尾张,便见到平手家祖庙隐有紫光,贵气充盈,果不其然。”
普通人没这份口才的,也要道声恭喜。
画出的一张大饼,很是镇住了场面。之后等待诸人安静下来,汎秀这才又回到最初的议题上来。
顺带着——
“松井友闲已经成为织田直臣,日后的奉行职,由浅野长吉为正,伊奈忠次为辅。”
是的,大饼画得再好,也非长久之道。搞平衡的做法,终究还是免不了的。
一方面让一个地道的尾张人挂职,避免让人觉得“外人”势力太大。另一方面,浅野长吉一向是随侍在左右,处理各种庶务的,并无多余精力,实际的奉行事务仍会由伊奈忠次管理,他在政务上的能力仍得以充分发挥。同时三河人也不会不满。
第三十一章 归心似箭
回到城里还是上午,但在午后好久,平手汎秀才终于有机会关起本丸的大门,闲下来好好看看家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接近一年时间不能与家人会面的感觉算不上好,两世为人加起来也是第一次体会。即使是喜欢恬静颇能享受独处的人,未免也会有些思亲的时候。但真的要回来的时候却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感觉。
这些时间她们过得如何呢?孩子们可还好吗?长期见不到父亲,不会顽皮吧?
沓掛城并不大,从会议厅走到卧室只有五十米,但这一路上居然还跳跃性地生出了好几轮心思。
本丸的门是开着的。正室夫人带着家里人和十多个仆从一道跪在御馆前面向返乡的家主施礼。
“大人,欢迎您回来!”
依然是很熟悉的嗓音啊。
只是以前为什么没发现有这么动听呢?
真是如闻仙乐。
平手汎秀冁然而笑,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双手把伏跪在地上的一儿一女揽到怀里。
嗯,作为嫡子继承人培养的言千代丸依然还是很沉稳的样子,身子似乎稍微壮了一些,看来平时多少还是练了一些弓马剑道的。胆子好像也大了一点?以前他可是不太敢跟父上大人对视呢,相貌身形倒是挺有自己当年的风范……算算就快满六周岁了,不知道竹中半兵卫和虎哉宗乙教的东西他能听懂几成呢?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专门面对幼儿的系统教材啊。
雪千代倒是似乎性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肆无忌惮,反而有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了。莫非是宠惯她的老爹不在,就开始受到严格的管教了吗?说起来平手一门的家风的确较为严谨,对女儿的要求并不比男丁少。只是汎秀并不情愿让孩子太早就受到过多约束。继承人那是没办法,一个庶女何必呢?反正乃父武运不衰,嫁到那里都不会受委屈的。除非是摊上了德川信康那样智商不稳定的非主流女婿,不过我平手汎秀会把女儿交给这么极品的人吗?
左右牵着两个童子的时候,汎秀还不忘逗弄一下合子怀里抱着的夜叉丸。走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周岁,如今大半年未见,自然也不会有太深的记忆。小娃娃在周围一圈人的催促引导下好不容易奶声奶气含混不清地叫了声父亲,就转头趴到母亲肩膀上,看上去是准备与周公谈心去。平手汎秀犹不死心抓过来不停地骚扰他,最终成果只是让小家伙在衣服上画了一道地图……
这反而倒引发了一点慌乱,汎秀反复询问夜叉丸近来的情况,最终才相信这孩子只是太困了——城里一直在准备迎接工作,打扰得他一夜没睡好觉,并不是有什么小脑或者神经系统上的疾病。
一番闹腾之后总算坐定下来,汎秀换了一身衣服,饮了一口侍女们端上的茶水,随口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这种程序是满足人类情感的必须过程。
阿犬现在已经完全长成妇人了。这一年独立时间下来她愈发显得成熟端庄大方,与成婚时的青涩模样渐行渐远了。看吩咐仆从时指挥若定的样子,大概已经不需要过于担心她作为武家门第正室夫人的性格问题了。
儿女双全的合子却似乎变柔了许多,眼里一直盯着孩子们,间或对着平手汎秀甜甜地浅笑,余事似乎都不再关心了。这与当年以弱质女流之身经营酒屋乃至坚持跟着来到沓掛城的坚强女子真的是一个人吗?
环境对人的改变的确是挺大……幸好都是正面的改变呢。平手汎秀甚觉得安慰,正在如此想着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宁宁眉间掩藏在笑容里的一丝忧虑之色。
这点神色十分不起眼,若非整日在京都与那些口不对心的名门公卿们打交道,汎秀大概也会忽略掉的。
只是如今发现,心中稍微一紧。
沓掛城如今有十多位侍女,都是附近下级武士或庄头地侍所送来的,容貌自然不会太差,不过城主大人寡人之疾并不怎么重,一向只宠幸一妻二妾而已。现在合子已经有一儿一女,身子骨不算好的阿犬也产下嫡系的继承人,唯有宁宁虽然也被收入房中好久,却一直没有动静。或许这姑娘的体质,并不怎么适合做母亲吧!
以后说不定要找机会收些义子回来……
汎秀突然想到这个念头。平手家人丁不算很兴旺,而势力却在不断扩展,收些出身低或者失怙的幼儿做螟蛉,来加强支脉也是有必要的。正好能让宁宁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不过这之前嘛,还是争取自己把问题解决掉,别麻烦外面的孩子了。
七尺男儿言出必行,今晚就开始努力工作吧!可是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总要先去正室夫人那里比较好吧,难道一起吗?这么看来合子会不会显得可怜呢……嗯,三个人总要一碗水端平才行,为此个人就算累得腰酸背疼,也在所不惜。毕竟是身为家主的责任嘛!
转瞬间汎秀便已为晚上的荒唐想好借口,继而心安理得,于是白天的时间突然变得难熬起来。
索性……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为何不早点回卧室呢?好日子可没几天了,不久之后就要开始准备出兵的事情,另外玉越三十郎那里也要事先沟通,前往和泉在商业上讲来也是难得的机会,需要好好布置。岐阜城也必须跑一趟……
然则接下来入耳的一句话令他把所有计划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对了,上个月佐佐家的阿春夫人代其子向雪千代提亲呢!似乎大兄(信长)那里没有反对的样子……”阿犬似乎是毫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合子和宁宁脸上都没什么异色看来也是早已知道。
而汎秀脸上却是炸开了锅一般,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
“什么,提亲?!她才没满八岁吧!”
“只是定下亲事,成年后再正式办理……”阿犬有些惊讶于这个反应,语气开始变得犹豫起来,“也许是那位夫人急了一些,要不然就……”
“简直是……”汎秀哭笑不得地重又坐下来,伸手抓起一旁的折扇使劲摇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吧,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武家子女十四五岁嫁人就能算晚婚了,七八岁开始考虑定亲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后世传来的价值观无论如何很难接受这一点。当下的人发育可能要早一些,但毕竟没有脱出物种规律,太早成婚生子会使难产的概率大大增加的。
一时间汎秀甚至没听清对方是哪家的人,而他刚才的态度却让观众们产生一些误解……
这时候合子的眼神已经开始饱含担忧,虽然按照身份她对此事的发言权和利益关系都不大,但涉及骨肉如何能不着急呢?本应置身事外的宁宁面色似乎也十分关心,看起来她与合子的感情不错?阿犬倒只是疑惑的样子,不明白汎秀为什么反应这么严重,作为信长的妹妹她自然有些消息来源,很明确地知道平手家的政治立场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变动。
看着面红耳赤满地找裂缝的雪千代和辛苦忍着笑的言千代丸,汎秀倒是突然冷静下来了。这种事情自己把握好操作细节就够了,拖到十五岁再送出阁又不是什么难事,没必要在家里人面前暴露不良情绪。
于是他缓缓舒了口气,询问道:
“对方是什么家族?岐阜城那里有什么态度?”
这才是这个环境下应该有的正常交流方式。
而阿犬却被这种正常交流方式弄得一愣。这些刚才不都说过了吗?原来夫君大人根本什么都没听清嘛!
当然在这间屋子里,家主是有最高豁免权的,没人能挑他的过错。所以她又复述了一遍:
“是佐佐家的阿春夫人,希望松千代丸跟雪千代定亲,元服之后再办婚礼。岐阜城那里,没有说这个不行呢。”
“佐佐家啊……”
佐佐成政的儿子,村井贞胜的外孙,从身份上讲配上平手家的庶女稍显高了一些。不过汎秀对这个长女向来十分看重,几乎是当嫡出对待的,所以也说得过去。既然阿春开了口想必之前总会问过她父亲,而村井贞胜的看法很多时候就代表了织田信长的看法。总而言之从政治上讲这个联姻没什么问题,不过——
“先要看看佐佐松千代丸是何等人物。”
冷静下来的平手汎秀做出了这个判断,言下之意若是人没有问题就可以认同这门亲事。毕竟雪千代总是要嫁给武家门第的,知根知底的佐佐家相对来看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至于当事人本人的看法……汎秀心想待会儿一定得要抽空问问女儿的自身意愿,但这种事就没必要公开说了。
“另外还有一事……”阿犬突然犹豫起来,暗自抓住两位姐妹的手仿佛在寻找勇气。
“噢?总不会还有别的亲事提议吧?”
“那倒没有。”仿佛对汎秀的调笑态度有些不满,阿犬稍微皱眉,正色问到,“请问夫君大人,从京都带回的两位姑娘,要如何处置呢?”
京都?两位姑娘?
汎秀愣了一下子。
哎呀,差点忘了,这是伊势贞兴送过来的“诚意”啊。都是幕府属下的低级武士之女,对方特意挑选出来的,性情温顺,容貌周正。汎秀虽然自以为无甚寡人之疾,但涉及双方交情,不好拒绝,就只能笑纳了。只是急着赶路回家,是以尚未收用。
到了沓掛城汎秀自己径直去处理正事,她们——好像就随手找了个仆妇,吩咐带去内宅了?
却说这两个姑娘一路未得宠幸,颇为不安。继而又被直接扔到城里见正室大妇——而且还是信长的妹妹!自是战战兢兢,已在卧室里跪伏了大半天,额头紧贴着地板,片刻不敢起身。
汎秀只能先让她们安顿下来,继而解释到:
“这两位……乃是足利家武士的女儿。我因要替幕府征战和泉国,因此才有此事。”
“原来如此啊!”一说到正事,阿犬刚才脸上的一点醋意立即消失,反而是积极劝到:“请恕妾身多事。既然涉及此节,您今晚就收纳了吧!”
“嗯……”汎秀矜持地点了点头。
忽而又想到,方才不是已经决定,今晚要让一妻二妾雨露均沾吗?这又多出两个,那岂非以一敌五?
三个还能勉力为之,五个的话就恐怕……
唉,身为家主,总是免不得此等艰辛啊!
第三十二章 偷闲不易
“这是请了细心的匠人,为平手家少主定做的礼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玉越三十郎拿出一副罕见的盔甲,笑呵呵地帮言千代丸穿戴上。这盔甲是软木所制,特意配合了六岁小儿的身形尺寸,还附带了缩小版的太刀,军配和团扇。虽然不值什么钱,但确实花了一番心思。
“三十郎总是这么花心思。”
庭院边架空的木板上,安闲坐着与织田长益对弈的汎秀,懒洋洋地说了这么一句。
“呵呵,呵呵,一点小心思,当不得主公夸奖。”三十郎手上不停,还不忘回头躬身致敬。
名义上,玉越三十郎还是平手汎秀的家臣,所以他叫主公,倒也没错。只是实际上,这个家臣一向都在商屋里,从来也没上过战场。
“雪千代也想要这个嘛……”汎秀的千金女儿气鼓鼓地蹲坐一旁,双手捧着脸。但玉越三十郎给她准备的是陶瓷娃娃,而眼前这一款盔甲她又穿不上。毕竟幼年时女孩发育得更快,姐弟间的身段差距不小。
三十郎有点尴尬。
“这次疏忽了大小姐,要不下次……”
“可别由她胡闹。怎么能老为这种事麻烦匠人呢?”汎秀挥了挥手,阻止道。原本还以为大半年没见雪千代变成淑女大小姐了,没想到在家呆了几天就原形毕露。
“是是……”
“呜——”
几个小孩在一起玩耍嬉闹,平手季定在棋局边上观战,庆次和秀胤似乎还在不远的河里钓鱼。后面的房间里,各家女眷在说些闺房私话。
在场的全部都是一门亲戚。
……
织田信长还带着兵在京都没有回来,大部分中上层人物也都各有安排。近来传回的消息是,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森可成、中川重政等六名宿将,分封南近江诸城,并安置在那里驻守,以此强化对这块新地盘的掌控,也可随时支援京都。
所以平手汎秀这次休假的时机极佳,除了留守岐阜城的林秀贞之外,他是无需主动拜会其他人。
反过来许多人倒是想前来跟这位新晋守护代大人叙叙交情,但是有交情的人基本都在信长军前听令呢。现在汎秀的身份,已经不是一般小辈可以随意见得到的了。
故而这几日正是偷闲享受天伦的好时光。
趁着这点功夫,姬武士也正式成为汎秀的侧室。此外来此幕府的两份“礼物”,分别是大草家的阿史和中条家的夏子,当然也须要给予相应名分。
当然,来客总还是少不了的。比如织田长益与平手汎秀是双重的亲家,出身又高,不得不好生应付。再比如携着家小,带了礼物来拜访的玉越三十郎。
他是合子的表哥,勉强算得上亲戚。再加之近年生意很是兴旺,已是尾美二国有些名气的富豪,也堪称有身份的人了。
还有平手自家的亲戚,更是不可能拦着不让人家上门的了。三叔平手季定和他儿子季胤,以前是没什么矛盾的,又主动过来示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交际往来。
至于四叔长成和庶兄长政,因为跟平手政秀当年死因有些关系,迄今还未得原谅。倒是也厚着脸皮过来探访过,只是被汎秀不带感情的目光飘过几眼,便胆战心惊,坐立不安,片刻就逃掉了。
还有过继出去的叔父和庶兄弟,就更不可能逗留很长时间了。所以新任和泉守护代大人平手汎秀,明明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却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
织田长益的棋艺似乎十分不凡——反正比他的对手要强了许多。当下的计目规则要比二十一世纪的版本复杂一些,但汎秀没能坚持到收官,就眼看着自己大龙将要不保,自然也用不着计目,直接弃子投降了事。
这时平手季定自称疲倦,先行去休息了。
“叔父可要保重身体。”
“不敢劳您操心。老夫倒没什么病症,只是易乏。”
“您去客房歇息吧,明日再派人送您回去。”
“那就厚颜叨扰了。”
平手汎秀先唤来佣人吩咐下去,接着和织田长益二人亲手收拾棋盘。
“唉,对弈虽好,可终究还有俗务啊。”长益摇了摇头,说:“兄长大人(织田信长)命我在知多郡修筑兵站,从水路运输物资,支援泷川和九鬼二位大人在伊势国的攻略。”
“长益大人,莫非对这个差事不太满意吗?”汎秀心下称奇。年方弱冠,不是正该功名心炙热,一心建功立业吗?
“那倒不是。只是……修筑兵站,耗时太长,工程繁琐,又无甚乐趣。若是像汎秀大人您那样,取今川,战三好,智斗天下英雄,方才是武士之乐啊!”
“呵呵……”
“唉唉,明日就要开工,这便告辞了!”
“数十里路程,您保重!”
“谢吉言,也祝您在和泉旗开得胜。”
……
连续送走了几位客人,又将孩子们送到女眷那里,只剩下汎秀和玉越三十郎。
“那么我也……”
“别急着走嘛,我还有点小事要说。”面对名义上是家臣的三十郎,汎秀言辞举止显然随意了许多。
当然这也不是他欺软怕硬,而是属于正常礼仪范畴内。倘若在三十郎面前太过有礼,反而只会惊吓到他。
听闻有正事,玉越三十郎连忙坐直身子。
“不知主公有何吩咐,鄙人一定竭尽所能,赴汤蹈火。”
“嗯……倒也不需要如此。”
汎秀放松下来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回想起这些年与面前这位亲戚的过往。
起初是因为担任清州町奉行,专门负责“乐市”之事,正好公私两便,官商合流。这几年来,三十郎经营得力,在尾美二国有数个项目的专卖权,也能插手土仓(贷款)交易。截至目前,织田家势力范围内,比玉越屋更响亮的招牌,不过三五家。
玉越三十郎其人,也由当年精干青年,变为如今的富态豪商。
只是近二年来,汎秀事务越来越多,慢慢顾不上清州町的那点事情,双方也就逐渐失去了明确的利益关系,只剩下人情往来。
而现在被封到和泉,要与界町打交道,这层关系看来又要启用。
本来汎秀是打算找个正式的机会再沟通的,不过今天正好碰到,索性提前打声招呼。
于是径直问到:
“三十郎可听说过我最近的事情?”
“确有耳闻。适才怕影响您下棋的兴致,不敢出言祝贺。”对方恭请地伏地回话,“在此便恭贺主公就任和泉守护代,小人已备好礼数……”
“这个先不急。我先要问问,你……可愿意随我去界町打拼一番呢?”
三十郎闻言,立即起身,脸上是一副斗志盎然的神情,高声答道:
“早已万事俱备,只待主公您这句话呢!”
看来锦衣玉食,尚未磨灭他的功名心。
这样再好不过。
毕竟界町,才是此时扶桑最顶级商人的乐园和赛场啊。
汎秀不自觉前倾坐起,开始同玉越三十郎交待自己的设想。
“首先印花税,是这个意思……嗯,就是如此……
……然后这个拍卖会,并非简单价高者得,需要遵循一定之规……暂时不理解没有关系,慢慢来……
……界町我是不会染指的……不要只盯着这一个町,我希望能做到区域性发展……”
一番详谈下去,直到夜幕到来,夫人们过来提醒晚膳,平手汎秀才意识到,自己本来是想要彻底休息一番的。
第三十三章 家长会
话说虎哉宗乙自接受了平手汎秀邀请之后,就把汎秀的儿子带到美浓崇福寺,竹中重治则是在附近的山坡上搭了几间草屋,言千代丸自然也随着两位老师在附近居住,除节日外,每月才回家休息几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次是破了例让他回去迎接父亲,连续在沓掛城玩耍。是故平手汎秀带着家人搬去岐阜城之后,就亲自领着儿子上学去,以表示对嫡子教育的重视,顺便也是要作为家长,见见二位教育者。
至于一路的舟车劳顿,加之连夜耕耘床榻的辛苦,这点困难嘛,那也是必须克服的。汎秀出门常带着二三十人随侍护卫,再加上陪言千代丸读书的几个侍童,也是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就这么出发过去。
远在近畿的时候,汎秀就在信件里听说,自从平手家之后,许多武家纷纷效仿,也去找竹中半兵卫和虎哉宗乙做老师。不过亲眼所见的时候,还是大为惊诧了一番。
这美浓崇福寺,离着岐阜城不远,属于临济宗妙心寺一派。创建自镰仓时代,几经兴衰,发展至今,在方圆百里颇有些影响力。前些年织田信长攻克了美浓,将居城移至岐阜城,更是指定这崇福寺成为织田家的菩提寺。
只是不知为何,寺里原来的住持——大名鼎鼎的快川绍喜,在织田氏眼看就要入住美浓前,搬去了甲斐为武田信玄效力。这令信长多少有点难堪。幸好快川绍喜之徒虎哉宗乙在平手汎秀的介入下来自接任。
高僧大德虽然走了,但还有个高僧大德的嫡传弟子在,还算说得过去,是以香火一直兴旺不衰。
如今映入眼帘的寺庙,依然如往常一样伫立在山间。只是沿着寺门往下的山路,竟然不知何时建起许多崭新的屋敷,甚至还有几间商铺在开张做生意。
在战乱地区,为了求得保护,依靠有实力的名刹来建立定居点和商业町,本不罕见。然则此地乃是织田势力的核心地带,似乎并没有这个需要。汎秀心下不解,却也没让侍从上来解释,反而是对言千代丸询问了:
“这一圈……”汎秀指着明显是新建的土木结构比划了一下“是何时修葺的?”
“回禀父亲大人,去年……六月,六月中旬,就陆续开工。直到今年年初,也还有人来丈量土地。”言千代丸回想片刻,立即做出了回答。时间上稍有犹豫,但也立即回忆了出来。只是这一副恭谨的样子不像是个七岁孩童。
“嗯……”汎秀点了点头,又继续发问,“可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在居住?”
这个问题有点超过七岁的理解水平了,不过言千代丸依然迅速做出的回答:
“回禀父亲大人,都是为了来寺里求学的。寺里容不下那么多学生和随从,就扩建了一些。”
“不用每次都说‘回禀’。”汎秀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心下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崇福寺规模甚大,住上数百人都不成问题。虎哉宗乙这和尚,得收了多少弟子,才会住不下啊……
“你可知道虎哉大师收了多少学生?都是些什么人?”汎秀很随意地又问了一句。这个问题的后半部分他没指望儿子能答上来,按类型分辨人群这种事情明显超过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智力水平,能把人数数得差不多已经不错了。
没想到言千代丸低着脑袋琢磨了半天居然还给出答案:
“回禀父亲……”
汎秀闻言莞尔,伸手轻轻揪了揪儿子的耳朵,矫正到:
“刚才说了什么?不用每次都说‘回禀’的。”
“是……”言千代丸舒了口气,数着手指重新答到,“回……那个,虎哉先生不肯多收弟子,除孩儿之外,只多收了四个。竹中先生收得多,讲课的时候,大家要坐成七行八列,还余三人排不成队列,一共是五十九。其中孩儿所熟悉的,有森家、佐佐家、蜂屋家、河尻家的人。大殿(织田信长)的家眷偶尔也会来看看。”
话虽然简单,但基本上还算回答了汎秀想知道的情况。这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还真是不太容易。
“这么多人,竹中先生管得严吗?”
“回禀父……嗯,竹中先生脾性好,从不打骂学生。虎哉先生却会打板子,还会罚学生站在窗子外面。”
“原来如此。你这告假几天,不知二位先生会如何处置?”
“虎哉先生定要吩咐孩儿日夜苦读,补上这几日功夫。竹中先生只管讲解,总是说来去随意,也不抽查。”
……
父子边登山路,边随意闲聊。言千代丸年岁虽幼,口齿却清晰,汎秀也大体知道了孩子的受教育情况。
原来虎哉和尚坚持小班政策,只给五个学生讲课,会细致检查每个人的掌握情况,课堂纪律也抓得很严。而五个学生各自带的侍童(比如平手家的井伊虎松等),大和尚全当无视,只是绝对不允许他们发出任何动静。
竹中半兵卫俨然不同。他来者不拒,五十几个正经学生,加上伴当足有二三百,索性在草地上露天授课。这么多人又在室外,响动在所难免。只要响动不大,竹中先生便不会管。至于有学生偷偷溜走,更是视而不见。
虎哉宗乙负责每日上午,巳时开讲。竹中半兵卫则是下午申时。
听说了这一点,汎秀下意识看了看怀表,随即赶紧带着孩子加快步伐。
然而还是迟到了。
……
“巳时已至,你便在行廊上听吧!”虎哉宗乙语气很轻松,但完全没给出商量的余地。见了平手汎秀亲至也只是点了点头,就转身走进去。
天未亮就起床,阿犬送出门的时候心疼得要掉泪。先骑马后翻山,近两个时辰的路程,换来的只有和尚这一句不容置疑的话。
言千代丸倒是十分老实,规规矩矩地笔直立着,低头认真聆听窗口传来的声音,丝毫不敢怠慢。伴当们更是只能跟着低头伫立在廊下。
当着学生的面,汎秀也想做出尊师重教的态度来,于是一个人端坐在客房。
只是没多会儿,却又看到言千代丸过来见礼问安,原来课程居然已经结束了。询问一番才知道,虽然和尚五日里有四日要讲课,但每次最长也不过一个时辰罢了,短的时候就如今日只有半个时辰,剩下的就教学生回去反复诵读和做功课,由寺内的其他僧人负责监督。
这个和尚!刚才还误会他转性变得端庄勤快,真是看走了眼。
汎秀心下腹诽一句,却似乎让被骂的人感应到了。和尚突然从门后绕进来,走上前,躬身施礼,徐徐说到:
“适才以授课为重,失礼之处望平手大人海涵。”
这一番恭而不谄的姿态,倒是颇有高僧之风仪。
言千代丸刚好正坐在父亲身边,反应不及也跟着受了一礼,此刻连忙爬起身,以更大的礼节还回去。
接着平手汎秀亦向和尚还礼道:
“大师言重了!严师出高徒,正是理所应当的。”
当着孩子的面,也只能做出同样的姿态回应。余光扫及,可从言千代丸的眼神得见,他对这种温文尔雅的样子颇有几分向往之情。这份志趣在尾张这个乡下地方可算是非常罕见了,值得去保护。
汎秀没等虎哉宗乙再寒暄下去,而是转身打发言千代丸回房间里温书去。等到孩子出门远了,才放松躺倒下去,头也不回,懒洋洋地说:
“你这和尚,装起名僧来的确像模像样啊。”
“哈哈,在学生面前需做个表率,不得不为了。”虎哉宗乙也是立即恢复了私下场合的坦诚状态。
平手汎秀却似乎是还要与他为难,追问到:
“既然知道授业之重,为何一日只上课半个时辰?不怕误人子弟吗?”
虎哉宗乙闻言立即叫屈:
“你当贫僧是敷衍应付吗?”
汎秀转过头没有说话,眼神却是一副“就是如此”的意思。
“好吧……”和尚倒也不推托,径直承认说,“贫僧向来不勤快,但为童子开蒙,过勤反而误事。”
“歪理。”汎秀摇头作不屑状。
“确是如此。”虎哉宗乙不为之所动,继续辩解到,“开蒙只要识文断字即可,常人到十四五岁方才开慧,之前教授文章也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况且……如果平手大人有什么异议,为何要把令郎送到这里来呢?这个麻烦可是您替贫僧惹来的!”
和尚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却是引得汎秀大笑:
“这个麻烦里是否包括每年数十贯束脩?若是发愁无处花销,鄙人倒是愿意助一臂之力。”
虎哉宗乙闻言也笑了起来。当蒙师固然麻烦但收益却着实不小,钱倒是少数,利用此事扩大临济宗的影响力才是他所乐见的。他对收学生的诸多挑剔,显然也不是完全只看资质,而是综合考虑到了政治影响。如果学生太多,信长就可能要考虑宗教的影响是否过大,倒不如只选取几个明显会大有前途的。
“言千代丸在此已有一年。不知学得可好?”作为学生家长,汎秀显然也免不掉要问这个问题。
“这个嘛……”虎哉和尚皱了皱眉,“以常人标准,您家公子可算很聪慧了,礼法,和歌,兵书,史籍,学得都比常人要快得多。对人情世故,也有超越年龄的理解。但是——”
“如何?”
“比起真正的天下英才而言,譬如你和我而言,未免还是缺了些天生的洞察力和决断力。”
“你这大和尚,倒真是毫不谦虚!”
“嘿嘿,一介出家人,何必学尔等讲那些个凡俗礼数?”
笑谑几句,这时平手汎秀反倒突然面色一正,诚心实意地对和尚说道:
“承蒙大师与竹中大人教导犬子,在下感激不尽。”
这一番举动弄得虎哉微有些尴尬,不过呵呵一笑也就化解了,继而他笑容不变,目光却渐渐严肃起来,有些神秘地说到:
“说起来,您的确该见见我与竹中大人。”
第三十四章 旁观者清
“竹中大人是天下豪杰,贫僧自认也非俗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二人纵然不方便或不愿出仕于列国大名,却也不必非要做小儿蒙师。之所以教导这些学子,就如同种下树苗,十年后当看到成效。只是寻常门第大多是凡木,若无平手家这颗参天大树,终究避不过大风大雨。”
迎来了竹中半兵卫,三人落座,虎哉宗乙就来了一段十分直率的开场白。
汎秀一时还未回味过来,那厢竹中也微微颔首补充到:
“鄙人尚可伪作清高安贫,但总也要为家门后人着想。如今尾美二国五十余武家前来求教,多是附从平手监物大人,不得不谢。”
“二位实在言重了……”汎秀客套了两句,心下却半解半疑。
话语里的原意,他自然是清楚的。
竹中半兵卫为人谨慎,没有十足把握受到信用,则不愿贸然入仕。虎哉宗乙则是身上宗教背景很复杂,更不敢轻易投靠哪方势力。所以这两人虽然眼见织田信长崛起之势,却难以乘上这股东风。平手汎秀把嫡子送过来当学生,正好让二人都间接参与了“天下大势”当中。以此导致尾美二国其他武家的效仿,更是锦上添花了。反过来汎秀也很信任两位老师的教学水平,可谓双方各取所需。
道理大家都明白。然而为什么要用这种煞有介事的语气强调一遍呢?
心中不解,索性以半开玩笑地语境问到:
“汎秀资质愚钝,难知醉翁之意。二位高人何以教我,不妨明言。”
虎哉和尚闻言向竹中递上一个眼神,后者略带犹豫地轻轻点了点头。平手汎秀能看到两人脸上的一丝忧虑。
片刻之后,先开口的是竹中半兵卫:
“我等,先恭贺监物大人,赴任和泉国守护代之职了。”
接着没等汎秀回话,虎哉宗乙又补充说:
“只是从书信中的言辞,却发现,您对此似乎有些疑虑。起先以为是担心织田弹正(信长)的态度。可是转念一想,若无他老人家首肯,这个官职任命的御书,幕府恐怕都不敢发出来,您更不会私自接受。我二人思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您在忧虑——”
虎哉和尚与竹中重治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说到:
“织田与足利日后分裂!”
汎秀神色顿时一沉。
在书信中隐约提到的几处伏笔,果然被两位智者发现了。
当初将心情隐藏在笔锋里,也未必没有请教之意。
只是——
外人们以为“平手监物大人”狡诈如狐,果决如鹰;家臣觉得自家主公高瞻远瞩,深不可测;家人则视自己为顶天立地的梁柱。
倘若这颗梁柱倒塌,敌人固然会向闻到血腥味的狼獾一样扑上来,同僚也只会毫不犹豫地瓜分遗产,而家人则不得不在亲友屋檐下生存。
如此一来,这点懦弱心思,岂能显露呢?只能强迫自己忘却了。
直到今天,私下场合与竹中虎哉二人闲聊,这两位朋友都是稀世才俊,又对平手汎秀的事情十分上心,故而把这点值得担心的痕迹揭了出来。
确实。时人或许还未必意识到织田与足利的分歧,抑或低估了分歧的程度。但汎秀却知道,原来的历史里面,上洛成功后只过了一两年,双方就兵戈相见,打得十分激烈,甚至卷入了列国许多大名势力,织田家也一度处在存亡危机当中。
这比起当年三好长庆与足利义辉时战时和,彼此敌视而又相互依仗的情况,可是有本质区别的。毕竟时代不同了,通过“检地”和“乐市”之类手段,当今的织田家,对领地的统治掌控力比传统守护大名更强,渐渐不太需要幕府将军这块“公仪”的招牌来背书。
到时候,某些出于双方“友谊”而做出的决定,可能就需要重新考虑。
而某些象征双方“友谊”的人或事,也一样命运叵测。
眉关紧锁之时,汎秀又听到竹中半兵卫低沉平和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首当其中可虑的,大概是因此而不见容于织田氏。然而细细想来,将来就算两方反目,织田氏总不能对幕府斩尽杀绝,而是吞并吸收。若是连平手监物大人,您都受到怀疑,那足利方的其他人,岂能心安?固然幕府方有离间君臣的意思,又或许织田弹正也对此感到愤怒,但他并不会凭借这一点愤怒就贸然行事。”
虎哉宗乙的话则简明扼要得多:
“织田弹正器量如何,何须贫僧讲给你听?柴田叛而复归,美浓三人众多年宿敌,明智外乡异人。敢问监物大人,您与织田氏的恩义,比之以上诸君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汎秀忽有茅塞顿开之感。
的确。织田信长或者丹羽、柴田等人,感情上或许对平手受幕府重用的事情有些不满。但大家如今都已是身份不凡的政治人物,行事岂可仅凭感情呢?
以平手汎秀的地位和履历,只要没有公开反叛,就不可轻易贬斥,更不用说进一步的处理。
信长的行事风格,只会主动利用大义名分,又有何时被名分束缚过?他是一个理性冷酷,讲究实用主义的人。也许把平手汎秀放到和泉非其本愿,但只要发展出好的成果,就只会乐见其成,不会过多考虑当初的不愉快。
至于历史上的佐久间信盛、林通胜、安腾守就等人,那也是在天下初安之后方才遭受厄运的。在此之前还有至少十载光阴。
这点道理,为什么我自己却想不明白呢?
接着竹中和虎哉仍在依次发言:
“另一方面,您或许担心将来受到足利方势力的围攻,而织田家在尾美二国的势力无法救援。其实这也无需太过在意。将来真正可威胁到织田家的,近的是朝仓浅井,远的是武田毛利,甚至可能是石山或长岛的一向宗。而和泉国附近,无非是摄津的池田、和田、伊丹,河内的畠山、三好(义继)这些人罢了。且不说他们未必就站在足利一方。就算是为敌,又岂是您平手监物的对手。”
“石山本愿寺,纪伊国人众,倒是麻烦。然而彼等守土有余,进取不足,暂且搁置不管,亦无大碍。”
“因此,监物大人您此番出镇和泉一国,唯一要务,仍是追击三好一党的残余势力!而唯有这点,无论是织田弹正,还是公方大人,都只会乐见,绝不至于施加掣肘。”
“借此机会,掌握此国,方才会受到这二位殿下更深一层的信重。”
……
两人一言一语,花了三五分钟,就把事情剖析开来,以前的烦恼,居然片刻就消融。种种忧虑,其实多是杞人忧天。
当前唯二需要做好的,一明一暗,明面是要扫荡暂时隐匿起来的残敌,暗地则是在和泉站稳脚跟。若能将领内十数万石所辖,转化为忠于自己的五千精兵,才可以不像现在这样,过于担忧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的意见。
“关心则乱。”
虎哉宗乙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作为这一番话的尾声。
闻言,平手汎秀不由得失声一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者说——当局者谜,旁观者清。
“美浓麒麟儿”竹中半兵卫和“天下二甘露门”虎哉宗乙,自然不是凡人。但论及智术高低,也没几个人会认为他们在弑今川,败三好的平手汎秀之上。至于对大势的判断,暂时更不会有人比平手汎秀还准确。
只是他利益相关,又要处理内外许多层关系,一时竟然颇有些彷徨了。
汎秀此时忽然理解,为何历史上那些霸主,明明本人夙怀韬略,却依然要招揽大群不务事职的谋主来共同参赞。
以前做的一点准备,虽然还不足令竹中半兵卫与虎哉宗乙屈身投靠,但终究还是换得了今日的回报。
第三十五章 赴任
平手汎秀在沓掛城休息了整整十天,接着将家人送到岐阜城与织田氏亲族一道居住,又在城下放松游玩了数日,抽空访问亲朋,关心子女的教育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此蹉跎,整个五月几乎都在尾美二国耽搁过去了。
除却姬武士井伊直虎,和伊势贞兴送来的两位幕臣背景的侧室外,正室夫人阿犬不知听了谁的建议,又从侍女中选出一对富农家出身的孪生姐妹到汎秀房里铺床暖被。
姐姐唤作小枝,妹妹唤作小葱,皆颇有容姿。
虽是夏季,一时平手家的内宅里,竟春色满园。
安闲舒适的日子,总嫌过得太快。但在这个时代,唯有掌握权力的人才能让家人安闲舒适。为了追求权力,汎秀只能再次离家,向和泉国赴任。
跟随他前去的是几十个踌躇满志的家臣,还有四五百士卒。原本汎秀一直依靠沓掛城的七百农兵作战,但多年以来,屡战屡胜赏赐丰厚,加之政策引导,倒有大半农兵索性放弃耕种,转为领军饷的职业士兵。所以这些士卒能脱离土地束缚,随平手家迁至和泉。
那批三河人更不用说,得知幕府能让他们列入名册,重回正经武士的行列,当然是兴高采烈地拖家带口前去了。
平手秀益(庆次)那边就有点麻烦,传统农兵带不走,只有五十多人能成行。
也有意料之外的旅客加入,分别是浅野长吉负责收养的三十多个孤儿,和从永田德本那里学成归来的九个医生。
收养领内孤儿是浅野一时兴起提议的,汎秀心想着用不了多少粮食,也就同意了。如今终于有一大批孩子成年,这些无牵无挂的人,自然是很积极地要随军出征,渴望着建功立业。
至于永田德本,听说他身体欠安,自觉大限将至,于是归乡隐居,打发汎秀送来的学生们回家。时隔五年,当初送去的十个孩子,九个学成归来,却有一个意外亡故。
对此汎秀只能轻叹一声,将这九人编为平手家的医药官。
另外,山内一丰和堀尾吉晴,靠与合子那一点远亲关系,十分恭敬地来拜访了一次。也是聊过几句才知道,这两人在攻略美浓和上洛途中,虽然极力拼杀,但居然一个正规武士首级都不曾取下,更没机会立下别的功勋,以至于现在都还是领十石俸禄的最低级家臣。用世俗眼光看,这种级别的家臣到底会不会被外人视作武士都很难讲。
一番唏嘘,汎秀决定将这两人纳入自己麾下。毕竟也还算有些能力,而且也并未频繁过来拉关系。基于相同理由,宁宁本家杉原氏的几个小伙子也都一并接收。这几位亲戚更惨,除了杉原孙兵卫继承了二十石外,其他人连织田家名册都没入。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一两代,那可就真的不会被看做武家门第了。
……
这个时候,织田信长也终于与足利义昭谈妥了各项事务,返回了岐阜城。正好与汎秀的小队伍背道而驰。
同时,平手汎秀就任和泉守护代的各项文书也收到了。带着总计一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入了岸和田城。
汎秀可以感受到足利一方的热情——确切说,是摄津晴门和伊势贞兴二人的热情。前者拖着衰老病体过来拜访,后者更是直接到近江迎接,一路护送汎秀穿过京都到达和泉。
毕竟还是依靠对方的运作,才拿到这个炙手可热的职役,汎秀心怀感激,对这两位幕府高官当然很客气。但同时,除了送女人和解决三河众“编制”问题之类的小恩惠外,足利家并没有什么办法来把双方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感激只是一时的,若无利益互通,终究还是不可靠。
而织田家这边,除了确认幕府封赏的职役之外,信长还授意令平手汎秀担任对三好家的“取次”。
“取次”之职,意味着总一管理对该势力的所有外交军事行动。小型的计划可以自由决定不需要上报。
得到类似任命的还有几人,丹羽长秀正在组织队伍,准备去山阴,讨伐不愿把生野银山归还给“幕府”的山名氏。泷川一益则是正式确定了负责攻略对伊势国北畠家。
还有驻扎在南近江清扫六角余党的柴田、佐久间,以及扼守京都街道的森可成,虽然没有明确独当一面,但知行和权力都大为增长。
另外播磨的赤松政秀,被浦上宗景和赤松义佑、小寺政职等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主动向中枢的幕府和织田家称臣求救。
但幕府是没什么人可用的,织田家的诸将也都派遣了出去,最终只能委任摄津的池田胜正、和田惟政及东播磨的别所安治,这些附属势力共同出兵。三家势力加起来,也是有一万以上兵力的,但互不统辖,分工不明,让人难以看好这个方向的前景。
不管情况如何,总而言之,一时间有数位织田家臣出人头地,引得更多浪人前来近畿,渴望得信长重用。大量的书状从岐阜城向近畿发过来,顶着织田家纹的传令兵在街道上穿梭不绝。
平手汎秀当然也迎来了传令者。收到的详细信息是很长的一串文书。
首先是一些人事变动。
平手汎秀移至和泉国岸和田城,作为守护代管理一国。木下秀吉加封至三千石,担任界町奉行。佐佐成政加封至八千石,领五百兵,在千石堀筑城。平手秀益加封至五千五百石,入家原城。野口政利加封至三百石,移到岸和田城下居住。生津贞常加封至二百石,移到岸和田城下居住……
后面的名单没有必要再细看了,全是平手家的亲戚。其中大多只有几十石世袭的祖业,一向也无才具显露,只能做过足轻组头而已。这次一股脑统统扔了过来。真正值得看的名字只有三个,除了主动要过来的秀益,另外两个才是正题。
佐佐成政是信长近侍出身,忠诚完全没有问题,还跟平手汎秀是好友和潜在儿女亲家,所以把此人放到这里,既可起到监视作用,又不会引发太多不满。
木下秀吉的界町奉行倒有些纠结。论职位他要直接向信长负责,但其施政也必须依靠平手,否则他的兵力都不比界町商人的家丁多,震慑力实在太缺了点。现在他到底算是与力还是直臣,可有点不太清晰了!但相应的,只要他牢牢看住了界町,就会获得信长更多程度的欣赏。
顺便仔细考虑,他以前也在平手汎秀下面作战过,算是有一定渊源的。
接着是信长规定好的施政条目:
“一,木下秀吉为界町奉行,今井宗久为会合众笔头。此二项职位不可变更。若有何意外不得不处理,需立即上报。”
“二,界町的日常政务及纠纷判决,由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处置,并需守护代平手汎秀和会合众笔头今井宗久联合署名,多人争执不下则上报织田家仲裁。”
“三,界町的税务和法度,不得私自变更。”
“四,守护代平手汎秀和界町奉行木下秀吉不得向界町额外征发失钱或徭役。”
“五,除界町所领和本家与力的知行地之外,国内其他地域由平手汎秀进行检地,而后加以分配。”
“六,守法的国人豪族及寺社予以安堵,违者则加以讨伐,由平手汎秀裁决。”
“七,接到军事命令时,平手汎秀才可国内发布动员令。但界町不用响应动员。若是对三好家作战则不在此列,由于担任取次,不需接到命令也可动员。”
……
一共十六条命令,前面好多条都在说界町,后面的条款也把界町排除在守护代的统治之外。信长的用意是可想而知的,这个商业重镇,他是定然要紧紧抓在手里直辖。但其他条款又明言,除此之外的地域则给予汎秀自由支配权力。总体上说虽然有点严格,大体还是意料当中的。
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一系列与三好相关的人或事也被交给了汎秀处置,其中包括有意投降的岩成友通。
风闻此事之后,平手汎秀赴任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面见软禁中的岩成。
和泉乃是三好家经营多年的旧地,一个岩成友通,对于掌握住这块地盘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在此前,必须先要跟与力和同僚们见个面,才是正常的流程。
当然平手秀益就不必了,野口、生津也不着急。这些亲戚在尾张休假的时候已经都聊过了。
首先来的是佐佐成政。他带着佐佐家的十几个家臣和愿意脱离土地的足轻一百二十人,轻装上路,比平手家的大队伍快多了。
儿时好友有了高低之分,汎秀多少有点不自在,但佐佐却是毫无异状,一五一十地下拜施礼,神情不卑不亢。
“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汎秀也老实生受了此礼节。他明白佐佐这人极为重视刚直毅重,至少在公开场合两人是无法再如往日谈笑风生的。
于是也没有太多寒暄,径直带着这位与力去检阅军队。
一路商讨军务,自不用说。直到发现那一队由浅野长吉收养孤儿组建的队伍,装备匮乏更没什么旗帜马印,只赶制出一面简陋的旗子,上面书着一个“仁”字,以表示对平手汎秀的感激。
一直严肃的佐佐,见之也不禁莞尔,笑道:
“兵圣孙子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今已有‘仁字备’,不知平手家其他四备何在?”
这么多年下去,他这喜欢读汉书,引典故的习惯倒还是没变。平手汎秀乐不可支,开怀道:“那就日后再行组建,否则这五备不齐,何以为将?”
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背后爱热闹的浅野长吉却是眼睛一亮。
就在这时,有人通报说木下大人到了。
比佐佐慢上半日功夫,倒也算不上他失礼。但汎秀也用不着主动去迎,于是就吩咐属下,直接把人带到兵舍里。
片刻之后,进来的是两个声音。
“平手监物大人!”
那尖嘴猴腮,三十出头的自是木下秀吉,由于平手汎秀对历史的改变,也不知道秀吉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改的。后面身材粗短,略显老迈的,看着却是——
“二位大人日安。我看主公的书状里只派了木下殿前来,蜂须贺殿这是……”
这不是昔日尾张国人里的豪杰,蜂须贺小六嘛。知道他跟木下秀吉关系挺好,但也不至于非得一起上任吧?而且目前蜂须贺的知行应该远高于木下,信长是怎么安排的?
孰料这么一问,两人脸上俱是一垮,都愁眉苦脸。
细问了才知道,原来这两人在上洛途中十分积极活跃,虽没独当一面却也有犬马之劳,信长给了木下秀吉三千石,让他来担当界町奉行。而蜂须贺则是加封至五千石,提拔为侍大将。
只是这知行状还没捂热,又出了乐极生悲的事。织田家的侧近众们,彻查上洛以来的军纪,发现蜂须贺的好几个部下,去年曾违反严令,在京都附近非法掳掠,欺压商户。蜂须贺本人更有知情不报,帮忙掩盖的迹象。信长一怒之下,立即处死犯事者,并宣布将蜂须贺一党开革出门。
木下秀吉苦苦求情,被大骂了一顿。但也好歹挽回了一点局势,最终的处理方案是蜂须贺小六领地没收,派去做木下的副手,两人平分三千石知行。
这一番下来,木下秀吉辛苦快两年,等于白干了,蜂须贺更惨,他手下有二百多党羽,俸禄缩水到一千五百石,估计也就勉强能吃饱饭了。
汎秀不禁唏嘘,安抚了几句。
信长再怎么三令五申,上洛后不得在京都乱取,也总有人顶风作案。只是也有点惊讶,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处理?
佐佐成政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甚得信长信重,时常在身边伺候,倒是有所耳闻。这是有人眼红,诬告平手汎秀军纪不整劫掠百姓,才引发了一场正式大彻查。
此事……私下再与他说吧。
第三十六章 投降的条件
这里仍是之前驻守过的山崎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手汎秀在此处停留休整,会和了包括佐佐、木下在内的诸位与力,以及一些临时投奔过来的小人物,军势达到二千。理论上他现在已经是幕府和织田家认可的岸和田城主了,但敌情未消前,贸然入城只显得不智。是以汎秀选择以这个熟悉的城塞作为临时据点,做出集结军势的样子。
说是集结军势也不假,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都表示汎秀可以临时调动附近的臣从势力来平定和泉,凭借这个权柄,足以组织三万大军。
但平手汎秀只是做做样子,并未真的向周围友军发送信件。三万大军虽然看着吓人,但消耗的钱粮也让人心疼。更何况,采用联军平定和泉的方式,就势必要分润出去很多功劳,自己的收获就少了。
所以他没有联系周边友军,而是见了一位囚犯。
此次见到岩成友通的时候,对方的处境显得不错。因为口风松动,似乎有意投降,就立即从牢狱里放了出来,转移到一间偏僻安静的客房幽禁。
外面是数十足轻轮流巡守,如临大敌,房里这位却径直倒在榻上,发出阵阵鼾声。汎秀踱步进来的时候,还能看到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剩了一小半的酒水和梅子、腌黄瓜之类小食。还有打翻在地的木盘,烛台,和散落一地的果皮。
随行的浅野长吉无意踢到了一只斜倒的铁釜,闹出一声脆响,那岩成友通这才猛然一惊,作势要起身拔刀状——但只做出了一半,忽然又想到什么,重新放松身子倒下。
“咳咳——”浅野长吉眼见对方这幅模样,很不满意地清清嗓子,喊到:“这位就是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殿下!”
而汎秀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径自坐下,做思索状。
“知道了……年轻人就是心急……”
岩成友通边挖耳朵,边慢吞吞地起身,答了浅野长吉这声大喝。又漫不经心地向平手汎秀低了低头算是施礼:“平手监物大人嘛,我是久仰了。只是不知您仕途居然如此亨通,在此便恭祝高升了。”
“那倒不敢当。”汎秀微笑了一下,没有在乎对方的失礼,还伸手阻止了不忿的浅野长吉,示意对方也跟着坐下来。接着又道:
“前些年岩成大人不也是执掌山城一国吗?虽无名分在身,却握有实权。除了没有白伞袋,毛毡鞍覆和涂舆之外,与寻常守护职无异。”
“哈哈……”岩成友通依然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几分自嘲的戏谑,“昔年三好家掌控近畿列国多年,也没几个人能在幕府那里混个职权,看来当今公方,倒是比上任公方慷慨得多。”
“那也只能感谢您和三好日向(长逸),三好下野(政康)了。若非尔等的作为,当今公方也无法上位啊。”平手汎秀无视对方言辞中的嘲笑,反过来讥讽三好三人众弑杀将军,惹祸上身的行为。
岩成友通顿时黑了脸,一言不发。
他总不能说“我其实不赞成弑杀将军,只是拗不过另外两位”吧?就算是实话也没什么用,只会露怯而已。
虽然有意要降,但岩成友通向来以作风古朴,重视荣誉的形象示人,又久居高位,实在拉不下脸来阿谀奉承。再加之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也不怕对方恼怒起来。毕竟要砍头的话,早就砍了。留到现在好酒好菜的招待,显然是有用意的。
现在做做姿态,后果至多就是投降之后的待遇差点,知行少点而已嘛。为了保住颜面,这点损失就咬咬牙接受了吧。
“话说岩成主税大人的治理,我还是颇为钦佩的。山城国多年来豪族国人林立,本是政令不通之地,但您管理数载,却能令行禁止。织田家一路上洛,也只在您的胜龙寺城处,遭遇顽抗。至于芥川山城的三好日向(长逸),木津城的三好下野(政康),都是闻风而逃。”
岩成友通打定主意要矜持下去。那边平手汎秀却开始说奉承话了。
只是这奉承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是挑拨离间?
但这挑拨离间的描述却是事实。面对信长的六万(号称)上洛大军,三人众里唯有岩仓是坚守三日之后,从水路撤退的。另两位都是“歼敌无数,转进四国。”
岩成对于这两个人近期的各项决策显然是颇有腹诽的,所以不愿违背心意为之辩护。但又更加不可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仍是不语。
平手汎秀却依然神色如常,停顿了一会儿,又道:
“我等武人为天下大义,出入险境,生死无惧,自是职责所在。只是唯恐累及亲眷。您这些日子不就把家人失散在畿内了吗?万幸我的部下无意间发现了,如今正可送过来与您团聚。话说令公子岩成小次郎,实在早慧得很,年虽十三,却已有大将之风。”
这句话终于让岩成友通色变了。
之所以不顾礼节,一直沉默,是为了佯装不愿投降。但要是做得过了,让对方真以为自己不投降,那可就难办。前面三次拒绝回话,姿态已经差不多够了,现在涉及到唯一的子嗣,他不能不表态。
“织田氏果然神通广大。”岩成友通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地长叹了一声,正色坐直身子,“若能保我一门妻儿平安,鄙人定然弃暗投明,拨乱反正。然有三点希望转告公方大人及织田弹正周知:其一,岩成家昔日的知行,斗胆请求保留半数,无论转封至何地;其二,所需人质,我可献上一子一女,但希望他们能与足利或织田结为姻亲,以一门众而待之;其三,鄙人不愿以刀兵对旧同僚。”
话说完之后,岩成友通深深拜倒,施了一礼。接着起身平静看着平手汎秀。
平手汎秀此时也在看着他。但目光却一点也不平静,而是一副被逗笑的样子,眼带惊讶,上下打量。仿佛见到了滑稽演员一般。
……
相觑良久,岩成友通略不满道:“不知平手监物大人,这是何意?”
“呵呵……”汎秀闻言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难道您是觉得这三个条件很可笑吗?您大可送到京都或岐阜城,让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决断。”岩成友通内心也在打鼓,但神色却显得很从容。
这下汎秀连“呵呵”二字都没说了。他只是侧身向浅野长吉瞟了一眼。
后者得到示意立马起身大喝:
“平手监物大人乃是受幕府和织田氏重托,担任对三好家‘取次’,你这些条件,根本无需转告到京都或者岐阜城!”
岩成友通愕然又是一惊,但仍强撑着说:
“是吗?那鄙人希望您能认可这三条……”
“请稍等。”
汎秀终于开口。他开口打断了岩成友通的话,声调舒缓,但语音中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之意,道:
“岩成主税大人悔改之心,我想公方大人和鄙上定然是乐见的。但……遗憾的是,战事已毕,您也并非带着城塞和士族改旗易帜,这就称不上什么‘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了。我倒并非故意要为难您,但总要有个戴罪立功的事迹,才好让众人信服啊。”
岩成友通心下一沉。
那三个条件,本来就是不可能被满足的,但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先把基调定高一些再说。
孰料平手汎秀根本不去争论这些,反而先让岩成证明自己的价值。
原想装得强硬些,不想对方虽然彬彬有礼,却更加强硬。
岩成友通猜想到,定然是三好家在四国的残余势力出了什么问题,导致自己的价值降低。但他身在囹圄,无法判断,顿生出骑虎难下之意。
他只能再做一个让步,轻叹说:
“平手监物大人既然叙任和泉守护代,又是对三好的取次,用得着我的地方,自然是在和泉国内。若我所知不差,附近坚守的三好武将,尚有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和泉本地国人众,则以松浦孙五郎为首。”
眼见对方语气越来越弱,平手汎秀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这种情报是很容易获取的,上面提到的这些人也不难击败。真正的问题是,不知道他们被击败后会潜伏在何处,又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搞破坏。汎秀作为一个强势而又不接地气的新上任统治者,最头疼的就是游击战。
岩成友通能提供的东西,就是破获游击战的办法。
他思索一会儿之后,接着开口了:
“若您肯信任我前去拜访松山重治,定能劝他臣服。香西长信那里,也有七八成把握。至于和泉国人,松浦孙五郎难以用言语说动,但他属下的寺田安太夫,多贺十郎等辈,却很容易使之动摇。您可先招抚这些人,而后再以他们为向导,讨伐其他冥顽不灵的人。”
岩成友通自认为说得很好,说服力很足。他认为平手汎秀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昔年三好家入主和泉,也是费了很大功夫,剪除了一批国人,又安抚招降了一批,还派遣了好几个谱代家臣驻扎,花了几年才完全消化。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与料想中大不相同。
平手汎秀只是静静坐着,未置可否,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然后不禁哈哈笑出声来。
“不知道监物大人您有何不满?”
岩成友通心中不解,只能无奈继续发问。
这时候汎秀才止住笑,回答到:
“岩成主税大人,您的判断果然十分准确。松山重治,已经主动送上书信,表示要改换门庭。而寺田安太夫,也说只要条件合适,即可献上松浦孙五郎的首级。香西长信和多贺十郎这些人……倒是尚未有消息。看来您的计划,最多只有一半可行啊!”
岩成友通先是愕然,继而苦笑摇头。
这倒也不稀奇,连“三人众”之一都准备投降了,又怎么能责怪小卒子们没有忠心呢?
只是这样一来,讲条件的筹码,就更少了啊。
第三十七章 秘密行动
双方都是高手,交流几句就清楚,岩成友通在平手汎秀的计划里确实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但也不是非他不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讲价的空间并不大。
既然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亥时将至,岩成友通即获释出发,带人前去执行相关任务。不需要叮嘱,他很知趣地主动提出把妻妾儿女都留下来。汎秀派了仆佣精心照顾,但也同时严加看守。
跟着他一同去,负责协助和监视的,是精心挑选过的四名忍者,皆是精明果敢之辈。领头的更是平手汎秀的亲信,服部小藤太秀安。这人在汎秀微末时就追随,原来理应是平手家忍者众的旗头,但中村一氏加入后表现活跃,大有后来居上之势,是以服部秀安危机感十分强烈,此次毅然请战。
风险还是存在的。比如岩成友通不顾妻儿,或者他弄巧成拙,反而暴露其他计划。然而综合考虑之下,出问题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建功的诱惑却十足。
平手汎秀没有出现。他正站在本丸的高处,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思索。
自回到近畿以来,汎秀第一时间向和泉上下宣告了存在感,并已经连接收到数十封信件,大都是来自和泉的国人众,也有一部分是界町商人。所有这些人都表达了百分之百的恭顺态度,但同时也都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条件。
界町来的,都直接转给了信长任命的奉行木下秀吉。而和泉国人众的信件汎秀自然要好好参详。其实也没什么好“参详”的,绝大部分人唯一的条件就是本领安堵。
本领安堵,即是要求新任守护代承认各小势力原有的石高不变,如果是在目前这种和平状态下投效,这种条件倒也可以考虑。
其中十几人得到了平手汎秀的回复。这种回复不是正式的认可,但也表达了安抚之意,日后的处理不会差得太远。但另外一大半人,信件中提到的数字,却只令人勃然大怒。
有二十多家国人众,口吻十分一致,随便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人,就宣称自家原有五千、八千石的领地。稍微有点名气的开口就是一万以上,这总数加起来,有二十多万石,远远超越了和泉一国的年产量。
最离谱的是个那个叫“松浦孙五郎”的人,一口提出四万石的数字,还要求织田一门或重臣嫁个女儿给他儿子,才肯归附。
这要是真按他们说的来,织田家在和泉拿不到任何东西,每年反倒要倒贴十万石进去!
平手汎秀当然不会毫无准备地贸然赴任,他也从各种渠道了解了和泉的确切现状。对比一下就可以知道,这些人提出的要求基本都是实际数字的两倍,有的甚至是三倍四倍。
没有经过任何斗争,只等风平浪静之后才迟迟改换门庭的人,居然想要领地翻倍?显然,他们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而是明明白白要给新任守护代一个下马威。
所以这些人没有得到任何回信,汎秀唯一的公开反应是加强了军队的训练。
而私底下,他制定了一个涉及多方的秘密行动。
平手汎秀亲眼看着岩成友通从暗道出发,而后回到本丸的议事厅。浅野长吉带着几个侍卫站在了门口。
里面是七个人。
下首的落拓汉子衣着最为朴素,见面亦最拘谨,煞有介事地拜伏于地,报名道:“小人拜见平手监物大人。”这便是所谓“临时加入的小人物”。
然后是两个青年武士,前一个俊美瘦弱,后两个短小干练,同时施礼,口称:“主公!”,这是河田长亲,中村一氏。
旁边那人还更年轻些,身材高大健硕,衣冠不整边幅未修,唤汎秀作“叔父”,此乃倾奇者平手庆次郎秀益。
接着那两人一高一矮,俱神色严肃,坐直身子,深深躬下,曰:“监物殿!”。高者是佐佐成政,矮者木下秀吉。
最后一人却与余者大不相同。只见他身着黑斗篷,带着斗笠,身形掩在下面。见了平手汎秀进屋,也不出声问候,只是向前欠身,表示礼节。
但却没有人敢挑他的毛病。
因为此人乃是信长手下的最高级暗探,甚少以真面目示人。在场佐佐、木下这些人,根本连其姓名都不知道,想打声招呼也不行。平手汎秀隐约听说这人叫做“小十藏”,可能是出自甲贺岩室家,与已经战殁的信长近侍岩室重休或许有亲戚关系。
以平手的级别,也只知道一些“隐约”,“可能”,“或许”的信息,足见保密程度之高。
在口耳相传的流言中,武田有“透波”,最擅长化装成底层人打探他国消息,北条有“风魔众”,优势在执行特务作战,配合大军,尼子的“钵屋”,善用剧团身份做掩护,走上层路线,上杉家的“轩辕”最是凶残,是以捕杀敌国忍者为主业……
那些都没有见过,但织田家的“飨谈”,却正有一位核心人员在眼前。
和泉国人寺田安太夫有意投降的消息就是从这里来的。这也是信长让平手汎秀担任对三好家“取次”的见面礼。在此之前,汎秀连和泉国到底有哪几家国人都不清楚。
中村一氏和服部秀安,包括刚加入的石川五右卫门,这些“专业人士”都说,此人手里的组织十分庞大,能人也多,非常厉害。不知道信长花费了多少财力在里面,才得以组建这支特殊部队。
汎秀进门之后,也正是这位“小十藏”大人最先开口:
“主上交待之事已经办完,在下便告辞。预祝平手监物大人旗开得胜。”
他的声音非男非女,既稚嫩又沙哑,极为怪异。
“好,辛苦阁下。”
汎秀回答的话音刚落地,“小十藏”点了点头,就径直出门去,也经由暗道消失在夜空当中。
在场好几位同时松了口气。
紧接着佐佐成政,木下秀吉,平手秀益也纷纷告退。他们对今天的行动本就没有太深的参与,但是这三人名义上是信长指定的与力,身份特殊。平手汎秀出于政治考虑,也使之知晓这个计划。
而后平手汎秀对中村一氏吩咐到:“孙平次,安排好负责接应的人手。若事不成,起码也要记住相关人员的名称相貌,还有藏身地点。”
“是。”
中村一氏没多说半句废话,只轻轻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对他的理解和执行能力,汎秀是很放心的。本来理论上忍者众的笔头应该是其父中村一成,但在他年满二十之后,老爹便退隐担当教官,位子留给了儿子。自此中村一氏也更加精练稳健。目前他领有四百石知行,手下有忍兵三十人,稳稳压过了服部秀安。
得到和泉国的任命之后,平手汎秀尚未组建新的足轻部队,却已经透露出将忍兵规模扩至三至四倍的想法,这当然让部下们激动不已。
房间里清静下来之后,汎秀也稍许放松,落座下来,对端坐一旁的河田长亲说到:“我对石川先生的安排,可都记好了?”
“是!相应书状也已写好。”河田长亲连忙回答。
“说给石川先生听听吧!”汎秀抬眼望去,石川五右卫门伏在地上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
“是。”浅野长吉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咳咳,鉴于石川先生劝说三好家臣松山重治归降,以及寻到岩成友通家眷之大功,您的妻妹擅入山崎城,试图‘刺杀’平手监物大人的罪行,可予以赦免。截止至永禄十年六月初一前,石川一党的盗窃之罪,亦一并赦免。赐石川先生赏金一百贯,可列入平手家的名册,成为正式家臣,其同党暂编为足轻。不愿为军者赏钱十贯,自行离去。”
“多谢主公厚赐!”被称作“石川先生”的五右卫门微微抬起头,但身子依然伏在地上纹丝不动。这与他先前桀骜不驯,睥睨王侯的模样可是完全不同。由此可见他确实是个豪杰,收发自如,能屈能伸,看不出一丝突兀。
汎秀见状摆了摆手,道:“起来吧!不必如此多礼。”
家臣们都说,平手殿下是个外圆滑而内方正的人。如果你起初在他面前十分恭谨,他就会让你不要拘束,逐渐淡化掉礼数;但若你一开始就妄自无礼,那殿下是一定会不满的。
唯二能在殿下面前稍显放肆的是平手秀益和浅野长吉。但前者是殿下长兄的唯一养子,后者是殿下宠妾的弟弟,一般人能跟他们比吗?
所以精明如石川五右卫门者,一旦下定了投靠的决心,根本用不着别人告知,就主动作出绝对臣服的姿态。
直到平手汎秀发了话,他才微微起身,依然把腰和头弯折得很低,沉声答了声:
“遵命。”
接着汎秀侧目望去,得到指示的河田长亲继续往下说:
“倘若这次行动,能擒下或斩杀负隅顽抗的松浦孙五郎,平定和泉一国,则封赏石川先生——不,现在该叫石川大人了,加赠五百石。还有同党中的立功者也一并录用,名单由石川大人自行决定,总计俸禄不超过五百石即可。余者依然暂编为足轻。不愿为军者赏钱十贯,自行离去。”
“多谢主公厚赐!”又是这样一句,纵横江湖多年的石川五右卫门仿佛忽然变得不会说话了。不过他的声音倒是比前一次激动多了。
尽管之前已经有这个准备了,但正式说一遍,还有了书状,那又是一回事。
起初,石川是因为要救出死去情人唯一的妹妹,不惜低头恳求,帮平手汎秀做事。但对方伸出这样一份大礼之后,他又不仅仅是为这个了。
石川对于自己能收到大人物的青睐并不意外,所以五百石的知行没让他吃惊。但平手汎秀真的兑现承诺,愿意将一伙盗贼提拔为武士,这就不得不感恩了。
江洋大盗石川五右卫门的大名远近皆知,也不是没有大名想招募。但大多都顾虑到政治影响,最多只招石川一人,绝不肯给其余人正式身份。
而现在,如果石川想的话,事后就能把几十个弟兄们都报上去。虽然平均算下来俸禄少了点,但这一步就是天壤之别了。日后升官发财大可凭各人本事。
一切就看这次任务了。一定要带上最可靠的弟兄,风声不能走路,事情也必须干净利落!
五右卫门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