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图穷匕见
傍晚时分,泛秀与松井友闲踏夜出门,小平太与竹次郎随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离古渡城半里的距离,隐约可以望到城门,松井介绍到,这一带最干净的宿屋就在附近。
随着他转了几个弯,眼前的建筑大约有两丈高,显然不止一层。在尾张一地,除了名主的城馆和少数豪商之外,两层的建筑是颇为难得一见的事物。也只有沿着东海道的路边,才能见到如此规模的酒屋和宿馆。
在第一层随便找了房间,虽然装饰简单,但的确干净。泛秀坐定之后,松井即退出去。泛秀小口啜饮店家供应的清酒。
不多时,金森和木下就出现在泛秀的面前。
“平手殿!”金森施礼道,“商人精明异常,我等不能时刻听从教诲,只能勉力周旋,一无所获。”言语之中,不免带上了斥责的语气。
泛秀早有心理准备,坦然一笑,“以二位的才能,又怎么会一无所获呢?”言谈之中,却是把金森的本意略过。
金森犹自不满:“我等不过是坐井观天,平手殿高屋建瓴,想必斩获更多了?”
竹次郎眉头一皱,欲要上前反驳。泛秀将其按下,大略告之相关安排。金森神色方霁,告了声罪。眉间神色,却仍有些不解。
泛秀也不解释,而是出声询问。
“五郎八有何收获?”
金森沉思了片刻,俯身道:“两日之内,永井玉越二人提供了十数份罪状。”
“罪状?难道是伊藤氏的?”
“正是。”
“想必拿出来的大都是些账目的记录吧?”
“并无一本账目,只是永井屋和玉越屋的记载。”
“这样的话,说服力可不够啊?看来还是要彻查伊藤屋了?”泛秀问道,面上却并无疑色。
金森了然,道:“他们未必拿不出切实的罪证,只是真的拿出来,反而显得别有用心,更何况,诸如‘资敌’之类的罪状,绝非伊藤一人犯下。”
“资敌?”泛秀笑了笑,“伊藤屋所贩卖的无非衣带米粮,玉越屋却是出售具足的,若是较真的话……”
金森也会意轻笑了几声,继续说道:“若以罪责轻重而论,自然资敌一条为最。然而伊藤最大的失策,却在于操纵物价。”
泛秀莫名,继而不以为然,“商人町的座头有制定税额和价格的权力,又无人监督,若是不操纵物价打压行商,那还叫商人吗?”
“殿下明鉴,只是伊藤屋针对的,不只是行商而已。”金森侃侃道,看来这两天的所见倒是不少,“伊藤总十郎除了盘剥行商之外,还时常排挤同行业的商屋,若是生意上不能胜过对方的话,甚至会结交匪类,借以武力恐吓。”
泛秀点点头,豪商结交野武士,甚至建立武装,并不鲜见,只是若是过于明目张胆的话,也绝对免不了大名的打压。看来伊藤已经越界。
“可近殿这两日有心了!”泛秀正色伏身一礼,金森侧身以示不敢,却也坦然承受。
“殿下,在下尚怀不解,可否向金森殿询问一二?”松井友闲突然开口道。
“我自然是无有不许的,只看金森殿……”
“松井先生但言无妨。”
友闲双手合十,先施了礼。“多谢金森殿,在下想问的是,不知永井玉越手中的罪状,真伪如何?”
“在下不同商贾之事,木下殿才是精通此道。”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后的藤吉郎身上。
木下这才走上前去。
“藤吉郎一贯争先恐后,今日何故如此?”泛秀故意调笑道。
“呵呵……”木下面露卑怯之色,胡乱拜了几拜,才对松井答道,“永井说的,,有三分之一是言过其实,而玉越所说的,都是有理有据的。”
嗯?多年的死对头遭难,落井下石,才是人之常情吧,即使木下与玉越有什么交情,也不应该在这个一查便知的细节上隐瞒啊,看来玉越三十郎其人,倒是个有趣的人。
接着木下详细解释了几个例子,言辞虽然粗鄙,倒是清晰了然。言语之中,虽不明说,却是不住暗讽永井上下其手,而玉越几乎一尘不染。
泛秀先不在意,听了甚久,却是逐渐有些疑惑,木下所言皆是略偏向玉越,但给人的感觉,却只觉得玉越三十郎不通世故,不知人情打点。反观永井所为,虽然德行不佳,但却都是人之常情,占些小便宜罢了。
略加思索,方才恍然,抬头正对上松井友闲的笑容,于是会意点头。
“玉越三十郎如此行为,倒像是武士而不是商人啊!”泛秀不经意插话道。
“他本就是武家子弟。”金森答道,“玉越氏原是斯波家臣,文明年间,方才被主家授意收购具足刀枪,百年来逐渐成为商人。”
“这样的商人,若是经营布衣米粮,定然会一败涂地,也只有专心做具足的生意才行啊。”松井抬头,却正好窥到木下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之色。
“藤吉郎啊!”泛秀叫道,“五郎八收获的信息还真是不少呢,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吗?”
“殿下。”木下定了定神,“在下所知的,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事罢了……”
“即使是小事,不妨也说来听听吧。”
“是。”木下舒了口气,方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据在下所知,近日来伊藤总十郎密不见客,是因为他突然暴病了!”
包括泛秀在内,众人皆是不免一震。
“果真如此……”松井友闲喃喃道。
这两天内,泛秀已经联系了清州町中能说得上话的所有商贾,而永井和玉越也分别从其他的渠道搭上了织田家这棵大树,而伊藤氏却只是坐视,没有丝毫举动,泛秀与松井时常怀疑,却也不得其所。
“友闲此言何解?”泛秀眉毛挑了挑。
“伊藤总十郎尚无子息,只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松井友闲向泛秀解释到。
如此一来,恐怕家中的子侄都只会顾及争夺家业吧。
“那他如今……”
“尚且健在,只是缠绵病榻,难以处事。”
泛秀沉默不语,心中升起一丝悲悯,又随即散去。
“你是如何得知的?”少顷,泛秀复又问道,“这应该是伊藤氏的机密啊。”
“是伊藤总十郎的一个侄子,希望从在下这里获得主公的认可……”
“看来藤吉郎在清州经营颇为有方啊……那你私下应允了什么条件,才让他据实以告呢?”
“这……”木下一时语塞,俄而又是满脸的讪笑:“不敢欺瞒殿下,在下与那些商人,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虚与委蛇就能赚到这么多东西,藤吉郎果然厉害啊。”泛秀不痛不痒地笑了一句,“其实与永井相比的话,伊藤反倒是更好的合作对象。”
木下和金森面面相觑,这样的话,也可以大庭广众地说出来么?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而且相对而言,主公那边,也更好交代。况且……”泛秀的笑容有些诡异,“藤吉郎孑然一身,伊藤总十郎却有两个未出_阁的女儿……”
“哈哈……殿下所言……殿下说笑了。”木下竭力向表现出轻松的表情。
泛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展眉轻笑:“既然是玩笑,藤吉郎何必紧张呢?不会是当真了吧?”
“这样的笑言,还是少说为妙吧。”金森可近皱了皱眉,神色不悦。
言已至此,于是敷衍几句之后,就纷纷退了出去。
只剩下自己人的时候,泛秀又独饮了一会儿。
“友闲。”
“臣下在。”
“你以为藤吉郎此人如何?”
松井犹豫片刻:“木下大人是个颇具智慧的人,不仅对自己的长短心知肚明,对大殿的心性亦是捉摸得通透,而且并不缺乏野望和韧性……”
“总之,日后很有可能出人头地是吧。”泛秀截断松井的话,心情似乎有些复杂。
“大概是吧。”松井小心翼翼地答道。
“如果他真的成了伊藤的女婿呢?”
“这样的话……”松井沉思了片刻,“木下大人相当于平添了一股助力,几乎可以立即坐稳本家首席奉行的位置,然而与商人结亲,日后无论有何等功绩,恐怕也只能坐定在奉行的位置上了。”
泛秀点点头:“你也是这么看的?看来我并没有想错啊。”
松井微微皱眉,有些不解,但并不问出来。
泛秀举杯,轻呷一口清酒。
原本,除了先父自尽之外,并不想改变什么,但是仔细想来,如丰臣秀吉这般人物,的确是比柴田或者丹羽可怕得多。
没有任何的伟大人物的发迹能够脱离环境,没有了羽柴,说不定还会有些什么田中、山冈之类的人冒出来……
所以,限制或许是比阻拦更好的解决办法。什么时候向信长建议一下,将本家的部将众与奉行众分开为两部分,那只“猴子”也就只能固定在这样的位置上了,充其量也不过能比肩那个“天下总代官”而已。
“友闲,明日就要劳驾你再跑一趟,告诉总十郎,伊藤氏的希望,就只在木下身上了。虽然你与伊藤氏有些旧怨,但是我实在找不出更适合的人选了。”
松井应声领命。
“希望……不会弄巧成拙吧。”泛秀放下杯子,突然觉得兴味阑珊,于是打道回府。
第三十章 急转直下
平手汎秀率领六千五百人的第二波部队登陆四国,是在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初七的早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在这之前半日,占据土佐国半数领地的长宗我部元亲,毫无预兆地在一夜之间组织起了七千“大军”,轻装简阵,杀入阿波国北部,做出威逼胜瑞城的姿态。
留守大将见状立即派人请援,传令兵快马加鞭,两个时辰跑了六百町(60公里),将求援信送到军中。
这个消息来得是如此出人意料,令前线的筱原长房军瞬间就人人思归,士气溃散,战心全失。
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
阿波国由于靠近畿内,水利也还算不缺,又有海运之利,一向经济是比较发达的。而土佐在外人看来完全是百分之百的穷乡僻壤,人迹罕至的化外之地。
所以尽管长宗我部、安艺、本山诸家势力这些年在土佐国斗得热闹,但一直受到忽视,没什么名气,更没人想到这些山沟里的乡下人也能参与到争霸当中。
这下长宗我部元亲可谓是一下子威胁到了筱原长房的基本盘,令人既惊且怒。
筱原长房和及其亲信属下们,几乎全都来自于阿波国北部的吉野川流域,他们的故乡、家小和祖坟都在这一带,根基深深扎在本地。也正是因为此,他们这些“四国派”才会更关注于本土利益,对于三好三人众的逆袭计划不感兴趣。
最近几年虽然说是三好家衰落了,受到了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的讨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出去耀武扬威了,但本地人对保境自守还是很有信心的,除非织田信长亲自带着五万以上军队前来,否则阿波变不了天。
隔着一条濑户内海,著名的绝世智将平手汎秀,也只敢避实就虚跑去打西赞岐。想不到竟是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势力,跑过来挑衅来了,这还了得?
筱原长房等人想不通其中的原因,但第一反应就是要回师报仇,把长宗我部军撕成碎片。至于正在眼前的另一个敌人就被暂时抛之脑后了。毕竟平手汎秀只是攻占淡路、觊觎赞岐,尚不足于威胁到阿波一国的丰饶之地。
胜瑞城只留着不到一千的留守士兵,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面对来势汹汹的进攻恐怕很难守住太长时间,于是筱原长房也没多纠结,得到消息之后,当即就不顾平手军的威胁,顺应人心,带着麾下将士折返阿波。
将心比心,西赞岐国人众显然也在为自己的家乡担心,所以筱原长房允许他们不必回撤,自行与平手军作战,正好起到断后的作用。
还有三好长逸那批人,始终都是个不安定因素,干脆也留在这里吧。他的那一番计略谋划就无法配合演出了,让他一个人自己折腾吧。
这样一来,形势忽然又急转直下。
筱原长房带着一万两千人拔营而去,现在前线只剩下西赞岐众的二千五百人,加上三好一门众的三千余兵。而平手汎秀已经有五千先锋占据了城池,后续还有六千五百人正在赶过来。
……
三好长虎在坂东信秀的描述里得知了前因后果,足足在原地怔了好几分钟,然后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愤恨地抽出腰间长刃,挥手将面前的小矮方桌砍作两断,破口大骂道:“这贼子,真是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他口里的贼子,是指的长宗我部元亲,还是筱原长房,或是平手汎秀。
他一边骂一边砍,又补了好几刀,彻底把小方桌变成了一堆报废木材,刀刃上也起了卷,还犹然不解恨,却也无法抒发出来了。
筱原长房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同他分享。三好长虎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军已经悄悄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唯有邻侧的西赞岐众还没动静,故而长虎也没第一时间动向。
而三好长逸一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儿子,神色没什么变动,待长虎稍稍安定下来,才若无其事地擦拭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淡然道:“不要慌乱,事情虽然不顺利,但还不至于失态成这样吧!”
“的确是失态了……但是……”三好长虎摇头苦笑,眉目中的忧色是挥之不去的,“父亲大人,现在的情况可是糟糕至极啊!筱原长房未经任何商讨就让我们殿后,明显是要借刀杀人啊!本来是我们想要对付他,这下不是倒过来了吗?或许我们一家人今天就要了解在这里……”
他起初还不乏怒意,但越说就越失落,甚至开始胆怯和绝望起来。
三好长逸见状皱起了眉头,伸手捡起了被砍断的小方桌,扯开话题道:“那也没必要拿桌子撒气啊!行军路上也没带多余的东西,以后想找个干净点放茶杯的地方都没有了。”
“父亲大人,现在不是考虑茶杯的时候吧……”
“茶道的修心奥义就是要在危机情况下也能保持镇定!我记得很早就送你到界町,随着武野大师门下的学生修行过吧?算起来也是十多年的学习了,难道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
“不,父亲大人,这个时候完全没有谈往事的心情……”
“说起来,界町真是好地方啊,当年我们坐镇和泉、河内的时候,随时能从海港得到补给,也不至于连一张方桌都要心疼……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吗……”
“父亲大人!”三好长虎无奈地加重了语气,不顾尊卑地打断道,“现在最紧要的,是决定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请您先暂时先不要顾及这些细微末节的事情吧!”
“唉……”
长逸幽幽一叹,显得颇有些遗憾,摇了摇头,换了副正经模样,抬首反问道:“以你看该如何是好?”
“当然决不可与平手家硬拼。”表面上莽撞愤怒的三好长虎毫不犹豫地当了懦夫,“我们现在这三千多人,可以说是最后的精华了,无论如何要保住!赶紧撤退吧,西赞岐众为了夺回家园,大概会和敌军交战,我们就趁机转移……”
这种卖队友的事情,他说得毫无愧色,可见他虽然脑子比不上其父,但节操却是一点都不多。谁说武夫就讲义气了?
三好长逸饶有兴致地抬了抬头,不置可否,像是引导孩子大胆发言的家长一样继续问到:“固然可以逃过一时,但接下来呢?逃到何处才算完呢?别忘了,不久之前众臣可是联名表示支持筱原长房的指挥,其中也包括了你,所以他要求我们断后也是合理的,倘若公开违抗命令逃走,以后可就背上了治罪的口实了!”
“……确实如此。如您所说,看来我们不能直接撤退,还是需要稍微做出一些抵抗姿态的吗?”
“一旦接上战,还能轻易逃掉吗?如果军队全部丢掉,你觉得筱原长房会为此奖励你吗?”
“好吧……要不干脆把伪降变成真降,暂时投靠织田吧,短期的蛰伏也不会有损我家的声势。”
“其他人或许没问题,依然会得到任用。但万一我们父子二人被要求前往岐阜城任职以表示诚意呢?”
“这……”
每条方案都被驳倒,长虎一时语塞,但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始兴奋起来:“父亲大人,您既然都已经想好了,那肯定也早就指定了后续的计划吧?那您就别在儿子面前摆玄虚了,赶紧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三好长逸闻言闭目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开口答道:“在你面前,我也就不加避讳了!其实我这番谋划,本来就没有太多把握算计到平手汎秀和筱原长房,脱身才是首要的目的。所以对目前这样的局势,也早就想好了对策。接下来要依次做三件事情,你可千万听好了!”
“其一,你记得我前几天刚脱身的时候,寄过一封密信吗?同样的途径,马上再送第二封密信过去,内容我已经准备好了。”
“其二,派人联系城中的岩成友通,还有刚登岸的平手汎秀,把情况原原本本讲述出来,他们一定会做出反应的。”
“其三,做好出阵准备,配合平手军,攻击我们身侧的西赞岐众!但不必真的猛攻,大张旗鼓,用铁炮射击就可以了!”
前面两条还算正常,但说到最后一条,三好长虎不由大惊:“什么?攻击西赞岐众吗?就算我们要临阵倒戈,也是要对付筱原长房的缘故,西赞岐众跟我们无冤无仇啊!他们本来就以少对多,如果遭遇我们的攻击,岂不是要全灭吗?”
“全灭倒不至于,但一定会遭遇很大的打击。”三好长逸淡定答道,“唯有西赞岐众死伤过多,平手汎秀才会对这块土地产生足够的贪念,进而顾不上对付我们。这样一来我们才可以安然脱身去西国,在那里重振旗鼓。”
“脱身去西国?”三好长虎又是一惊。
三好长逸勉强地笑了笑,低声吩咐说:“总之……做好登船的准备吧!”
他眼里并没有展示出慌乱和惧怕,但依然不乏遗憾。
虽然一开始就把握不大,虽然早就准备了后路,虽然现在的结局也比被幽禁要好得多……
但是,心里始终也奢望过,如果真的运气够好,一口气解决掉平手汎秀与筱原长房,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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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故人相见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出兵七千进攻阿波?袭击了三好家历来的腹心之地?”
“筱原长房带领一万二千人起身回援?只留下了五六千人作为断后?”
“三好日向守(长逸)决定趁机倒戈?协助我军剿灭西赞岐众,追击筱原长房?”
这不是第一次接到三好长逸传过来的内应使者了,但以前可从没为此感到如此振奋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连续传来的好消息,令心忧水源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岩成友通等人,心情顿时转了一百八十度方向。
看上去数量庞大、来势汹汹的城外敌军,居然只刚出现在眼前不到两天,就火急火燎地又消失了大半!
攻守强弱之间的关系,短时间内发生连续的转变,只能让人感慨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实在太过于惊心动魄了。
其实站在城内的高橹上,一个时辰之前就可以看到,城外的营帐里有明显不正常的行动,望过去似乎是在进行大规模的调动或集结。接近两万人走来走去,扬起的沙尘都能让十里外的人忍不住咳嗽了。
然而城内的平手军还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把这当作了攻城的前兆,还以为对方是在运输组建什么大型的攻城器械,于是纷纷穿上具足,枕戈待旦,严肃地做好战斗准备。毕竟城内面临着水源的问题,最怕长期围困,巴不得赶紧战起来。
当时众将对这个进行了简单讨论之后,情绪都很悲观。认为城外敌军只是故意摆出姿态,令守法不得不在这炎热的六月始终披着甲胄,从而要消耗更多水分。对此岩成友通不得不再次搬出平手汎秀的将令,暂时压服不同意见,尽力争取解决一点问题。
经过几个时辰的煞有介事的“检查”和“验毒”,大抵得到的结论是,这附近许多水井的地下脉络都是联通的,或许都受到投毒影响。不过也还有一个很偏远的井口,看上去似乎可能大概是相对安全的,不会有太大问题。
岩成友通亲自做了认证,并且从这口井里打出清水,主动饮了三大碗,以此来表明态度,安定士气。然则五千人共用一口井,这个比例也是很让人无奈的,排队场面比界町最紧俏的商品都更为壮观。
而且岩成友通也逐渐开始觉得肚子不太舒服了,只是撑着不说而已……
这个时候,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可谓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回想起来,确实攻城军的营帐经过一段时间响动之后就突然平静了,而且是连人影也开始明显稀少了,这正是掩藏撤军之事的痕迹。
虽然不知道此人这么做的原因,但看到信息的一瞬间,岩成友通对这个名字充满了感激之情。
当然,作为指挥官,他是不敢再有任何轻忽的地方,他一方面安排人手出去侦查,另一方面也做出淡然微笑的神情,询问使者到:“三好日向守(长逸)请我等一起攻击断后的西赞岐国人众,此事再好不过。不知该何时动身,以何为号呢?”
他当然不会当着使者的面提出质疑,而是用反问的方式来做试探。
对方的说法听起来似乎符合情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呢?可万万不能轻忽。
使者三好长俊似乎也完全没听出话里的怀疑意思,同样是很平淡地回答到:“在下只是个传递口信的小辈,可不敢胡乱做决定啊,这些事您可以与日向守大人当面商议。”
“当面?”岩成友通不由皱起眉头。
“正是如此。”三好长俊笃定道,“日向守大人希望与您在双方军阵中间寻一处位置会面。具体的方位由您来指定。”
要与三好长逸见面吗?
岩成友通闭上眼睛,迟疑了片刻,犹豫之色一闪而逝,坚定地睁开双目道:“如此甚好,城东侧有处废弃小僧院,两方各带二十人会面如何?”
……
“三好三人众”这个群体的第一次会面是在天文(1532-1555)年间了,彼时三人众的称呼还不存在。
那年头三好长逸还是个未至而立的一门重臣,行事以干练狠辣著称,他跟随家主长庆公前往山城国,调查一桩拖欠赋税、贪墨公款的事件。
当时涉嫌的九个庄头和代官,都被不问青红皂白地捆起来,绑到帐前问话,个个丧魂落魄,汗出如浆,说不出话来。唯有一个穷酸的青年武士站出来,面无惧色,仗义执言,说这种方式只会制造冤案,对查出实情毫无帮助。
长庆公未曾发话,三好长逸却对其不屑怒斥,说了些“你这区区无名之辈又懂些什么”之类的话,然而却不想那青年淡定地讲出一番分析,指出了罪魁祸首,还拿出了切实的证据,说明另外八个人有小过而已,未犯下重罪。
此举令长庆公“龙颜”大悦,当即将这个青年武士的名字记在心里,任用为治理町镇和寺院的奉行。三好长逸也是刮目相看,以礼相待,郑重地进行了一次拜访。
如此便是岩成友通这个名字,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接下来纵横捭阖于界町、京都、石山御坊之间,南征北战至白百川、高屋城、教兴寺各地,以一介无名乡下武士之身,逐渐到管理半国,统兵数千的一方诸侯,宛如梦幻一般。比起平步青云的松永久秀兄弟,也只差着半步了。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如今可真是……
虽然有万千的感慨,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也只有“沧海桑田”这四个字而已。
岩成友通看着来者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轻轻一叹,幽幽道:“日向守,别来无恙?”
而三好长逸径直地盯了半天,方才涩声答道:“老夫甚安,不劳挂念。只是念及那些趋炎附势、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才有些心焦难眠。”
见状岩成友通唯有苦笑摇头,无言以对。
三好长逸面色如常,身上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失望和愤怒的意思。
才说了两句话,便有沉默了好一会儿。
破庙外吱——的蝉鸣,便显得格外刺耳了。
夏日午后,又没有一丝风,却还穿上了全套的正装,空气闷得令人难受。
作为一个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政治家,三好长逸自认为已经完全将节操置之度外。这世上值得他赋予感情的,除了已故的长庆公,便只有自家儿孙,三四老臣,以及寥寥几位同僚了。
而现在面前这位,以前正是这寥寥几位中的一个。
所以他终是忍不住质问道:“不知道织田弹正,何许人也?”
言下之意便是说:倘若为了自己或是家小活命,一时屈服,那也罢了。但现在你可是帮助敌人来进攻故旧啊!新主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你如此卖命呢?
另一方面,也相当于直截了当的承认,所谓的“臣服织田,讨伐筱原”只是一时手段,完全没有半点诚意。
话音落地,岩成友通不由得轻叹了一下,据实以告:“鄙人尚未对织田弹正有过太多了解,只知道平手监物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
“嗯?”三好长逸大为震惊,继而转变成讥讽,“区区一个和泉守护代而已吗?”
作为一个曾经执掌过畿内三四国地盘,堂堂的“从四位下,行日向守”,他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平手汎秀在他眼里,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厉害的臭小子”罢了,就算将来混不下去了要投降,也只能降于织田信长才是。
但岩成友通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是正色强调说:“织田弹正或许只是时运所致,将来未必就可拥有天下。但平手监物,确实是有着非凡器量,比之故长庆公,亦不逊色太多。”
“荒唐!”三好长逸闻言大怒。
长庆公是何等人?经天纬地雄才大略之辈!古今也只有镰仓殿(源赖朝)这般人物才堪与之相提并论,那平手汎秀是什么东西,岂能等量齐观?
他再也镇定不下去了,腾腾起身,怒极反笑,斥问道:“那你倒好好说说,这家伙究竟哪一点厉害呢?”
岩成友通依旧是端坐着,从怀里取出竹筒,轻轻饮了一口清水,才慢条斯理做了回答:“日向守大人,您虽然说是被拘禁,但其实并未被彻底限制吧?想必也知道,下野殿(三好政康)逃出生天的事情吧!”
“不错。但这与你方才所言,有何相干?”面对这知根知底的老友,三好长逸毫不讳言。
“但您肯定不知道,下野殿本该被擒住,却是被我放走的。”
“什么?难道!总不会是——”
“正是,平手监物大人作为对三好家的‘取次’,私下同意将下野殿放走。当然这话换了个场合,我是不会承认自己说过的。”
“……是主税(岩成友通)你的恳求吗?”
“是的,我加以恳求之后,没过多少工夫,平手监物大人便应允了。”
“……难以理解!是妇人之仁吗?”
“平手监物的手段,您也不是没体会过,可有半分手软之处呢?他既然肯如此轻易地放走下野殿,便说明在他心里,如下野殿这般人,根本不足为大患!这样的气概,恕我孤陋寡闻,除了长庆公之外,未见过第三人有。”
三好长逸默然不语,良久才喟然道:“看来你心思已定,不会再动摇了。”
岩成友通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肃然曰:“为报长庆公提携之恩,日后我若有余力,必会尽力保存三好一族的血脉和家名。”
话已至此,何复多言?三好长逸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下子变得极为疲倦,轻声道:“我们该谈谈接下来的作战之事了。”
此行之前,长逸也没指望见一次面能有什么用处,只是不亲口问一问老伙计投敌的原因,不亲眼见到老伙计的抉择,心里始终是难以接受,难以安定。这是他心里残留下来所剩无几的一点真情实意在作祟。
而今见到了也确认了,也足以彻底死心了。
平手汎秀,确实是人杰啊!三好政康这样文武兼资,天赋异禀的才俊,居然可以视若疥癣之疾。为了收服岩成友通的忠心,轻易就放虎归山——也许在那家伙眼里,这根本不算是虎,只是条豺狼罢了吧。
三好长逸对岩成友通这个老朋友的眼光并不怀疑。短短几句话,他便相信了平手汎秀是令人恐惧的大敌。
但纵然是如此,确定好的计划,也不能因此更改。
无他,大丈夫之道,生未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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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海上的不速之客
深夏日的岸边,海风强劲而又平稳,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咸味道,对内陆人而言并不怎么好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若能忍受这一点的话,便能享受难得的凉爽。
平手汎秀正在此有条不紊地整军集合。他沿着濑户内海的海岸线行船,登上了四国岛,带领六千五百人来到赞岐。
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突然展示出反三好的态度,进军阿波,令筱原长房被迫回防,平手军获得了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但汎秀对此并不感到吃惊。
因为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甚至再具体一点说,是长宗我部元亲决定要出兵之后,平手汎秀才对船队下达了登陆赞岐的指示。因此外人看来波澜诡谲的急转直下,对他来说就并不存在了。就像是观看一场预知了结果的戏剧,无论剧情编纂得多么曲折,演员演绎得如何贴切,总也是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淡定自若的欣赏。
也许那些第一次随着父兄出征的二代们会觉得乏味,但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大多是不会喜欢什么惊险刺激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在古今中外都广为人知。没有必要的话,谁愿意把小命栓在腰带上过日子呢?
况且也没有堵住斩将夺旗建功立业的路子,仗还是有得打,只是敌人被反复削弱了,大部分人对此感到满意。
第一次归属在平手汎秀麾下作战的佐佐成政,这次没别安排到先锋位置,而被命令在主将身边随侍。他骑着马陪同在一侧,见了这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的军容,就不由得感慨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监物大人实在令在下钦佩。”
他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斗将,历来被认为不善谋略,只知冲杀。但看这话里的那点歆羡之意,似乎他本人也想做个羽扇纶巾的智将,只是力有未逮啊。
其他众将或在船上操持尚未结束的登陆,或在整备刚上岸的队伍,都不在身边,眼前只有佐佐成政一人与主将并驾齐驱。
驾着马缓缓踱步的平手汎秀闻言不觉莞尔,提了提马缰,笑道:“这可真是当不起的谬赞!话说这私下的场合,就不用如此客气了,我们还是姓名相称吧!”
“不可,上下尊卑,礼不可废。”虽然周围并没旁人,但佐佐成政仍是秉持了平素习惯性对礼节的重视。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叫你内藏助大人了。”平手汎秀佯作不满。他坚持要与这个自幼相识的同僚以朋友的方式称呼,这部分是因为双方往日关系确实不错,另外一部分是因为汎秀想让双方的往日关系更加确实地印证。
寄骑既是助力也是监视,信长说不定会在适当的时期,问询起一些不容易回答的问题,需要未雨绸缪。
佐佐成政是个刚正朴实的武将,被言辞一激,便不知如何应对,无奈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我便逾越了,甚左!”
“这才对啊!”平手汎秀回头哈哈大笑,正好看见对方也偷偷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顿时他觉得身后这人骨子里也是个受不了繁文缛节的乡下武士,只不过特别能装罢了。
“话说监物大人——话说甚左,究竟是用何种手段,说动长宗我部家主动袭击阿波的呢?”片刻之后,佐佐成政问出了心里遗留已久的问题,“毕竟我家是没多少精力顾及四国的,日后这长宗我部要独立应付筱原长房的敌意,那可是十分艰难的啊。”
这个问题不是他一个人不明白。只是别的人没这资格当面直截了当地发问。
“手段嘛……说起来倒也不麻烦……”平手汎秀半点没犹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我素来知道,那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乃是个深具野望和才具的豪杰,我提供了一个不容拒绝的梯子,他便一定会向上爬。”
佐佐成政显然不是一个优秀的捧哏,他没有问这个梯子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惊讶为什么汎秀对一个土佐国人众那么了解,而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平手汎秀等了一会儿,却完全没收到回应,只能咳了一声,自顾自补充道:“按照预先约定,只要讨取或擒获伪公方足利义荣,送至京都,即可获得幕府所承认的‘土佐守护’之职。”
所谓的“伪公方”,原是足利义昭的堂弟,在“永禄大逆”之后被三好三人众搬出来,硬推出来做牌位,算日子当上“左马头”(等于准征夷大将军)的时间比义昭还更早。只是没来得及入主御所,也并未受到公认,随着三人众失势,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故而佐佐成政一时感到惊讶:“原来长宗我部是为了这个……不想这伪公方之身,居然价值一国守护,真是……”
作为一个尾张的乡下人,他深知守护名分在基层中仍然是十分有力的舆论武器。否则当年信长何必要把那么叫什么斯波义银的废物迎接回来,派人好生伺候着呢?虽然现在那家伙已经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着了……
如果长宗我部元亲真的是如话说所说的那样深具野望,理所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为此得罪一个日薄西山的三好家,也依然是不会犹豫的。
“你我觉得值不值,并不要紧。”平手汎秀微笑着朝着京都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位大人,却觉得很值啊。”
事实确实如此,佐佐成政当即哑口无言。
土佐一国,对于京都人而言,不过是几百公里外的穷山沟罢了,全然不值得关注,其原本的拥有者细川家也早就衰败陨落,守护之位出于空悬的状态。
反观仍然被三好家拥立的足利义荣,虽然看上去不值得一提,但毕竟顶着令人畏惧的名分啊,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会让当今的公方大人感到忌惮。
想当年义昭最落魄的时候,身边只有不到十个家臣,一起在泥塘里躲避追杀,如今靠着织田的大势也翻身了。
谁说这种事就一定不会重演呢?
所以,谁能帮足利义昭解决这个麻烦,足利义昭是绝对不会吝啬封赏的。
然而,现在信长对京都管得很严,已经表明立场的明智光秀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公方大人,让他无法与列国的使者轻易会面。
当然如果足利义昭真能拉得下脸,不顾气氛非要做一些“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也不是不行,然则这只是紧急时期的备用手段,总不能天天这么干啊。
这笔交易的双方有明确的供需关系,平手汎秀起到的只是一个中间人的作用。但有时候中间人才是赚得最多的。
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历史当中,掌握渠道的人往往比掌握资本的人力量更强,虽然很多场合下,这两者是被同一批人控制的。
不管怎么说,长宗我部元亲总是明目张胆的率军杀入了阿波,纵然没造成多大伤害,也不能像小朋友打完架似的,拉个勾就能和好啊,怎么说都要保持一年半载的敌对状态,才说得过去。
而这段时间之内,平手汎秀对四国的攻略,自然就变得极为顺利了。
佐佐成政思索良久,神色数易,最终以一种下结论的语气阐述到:“正所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事情说出来总是道理明晰,但实际下手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汎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这件事,反倒侧首朝着一旁的家臣们大声问到:“事情理清了吗?还有多久才能动身?”
河田长亲听见了这声吩咐,连忙小跑上前,半跪回答:“回禀主公!秀益大人的备队下船时出了意外,有些人落水正在营救,又引起相邻两队的混乱,后续的船只大约还有一刻钟才足以登岸……现在来看,只有三千人可以随您出发!”
“又是庆次啊!”平手汎秀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这个侄子不知道从哪找出一帮桀骜不驯游手好闲的武夫做手下,在混战中确实勇猛,但纪律性一直很成问题。听到了这个事故,下意识就觉得又是哪里出了毛病。
佐佐成政走近过来,以仗义执言的姿态,轻声为其开解道:“事情尚未查清,未必是军纪之过,况且就算此时出发,也来不及追击筱原长房的主力部队了。”
“嗯……”平手汎秀不置可否,但表面上还是给了面子,没再发怒,而是继续向河田长亲命令道:“记住要将事故详情调查清楚,日后录在书状上,再行计较。”
其实佐佐成政说得很对,敌方虽然被声东击西的计策,引得疲于奔命,但筱原长房的安排是很充分的。而且西赞岐众作战**很足,就算有三好长逸倒戈,最多也就是消灭这批断后军了。
计策终究只是计策。目前平手汎秀是无力消灭筱原或是三好家的,而信长又不准备给出更多援助,这种情况下,占了这点便宜已经不容易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佐佐成政突然指着海岸的方向,惊呼道:“岂有此理?那是哪家的船队?”
平手汎秀大为讶异。认识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这位发小如此惊惶失措的表现吧?
今天是怎么了?
刚才说的什么来着——船队?
汎秀抬头望去,然后出现在他眼里的,是目力所及之内,铺天盖地的船队,朝着己军的发现冲杀过来。
第三十三章 坚船利炮(上)
今日一共有五百余艘舰船被调到西赞岐的海岸边来配合行动,大军登岸之时,在海上指挥水军的是九鬼嘉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作为一个以海为家多年的水军大将,他自然不会忽略登陆过程中的安全问题。但注意力的方向主要是有可能受到三好家进攻的东面,因为西侧是村上水军的地盘,村上水军从属于毛利家,而毛利家目前暂时是织田家的盟友。
然而,现在他却亲眼看到,数不清的战船从西边朝自己开过来,明显是敌非友。
平手汎秀和佐佐成政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对方船上的旗帜,但身为“业内人士”的九鬼嘉隆却一眼看出,冲在最前方那艘大型安宅船上飘扬的旗帜,代表的是村上水军中笔头家老岛吉利。
而派过去警戒的小分队,完全见不到了踪影,也始终没送回来任何消息,大概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被围剿消灭了吧。
平手军这边,正是“半渡”之时,大小船只都当作了运输工具,凌乱地在岸边不远处挤作一团,还有几百人没来得及上岸,不慎落水的人也要马上施加救援。
四周飘着风吹不散的薄雾,可见度并不怎么好,肉眼侦查半径无论如何无法超过十公里。尽管九鬼嘉隆对海平面上的变化非常敏感,比岸上的人更早发现军情,但对方来势汹汹,他依然没什么反应时间。
无暇顾及为什么从属于毛利的村上水军会发起攻击了,九鬼嘉隆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命令所有尚可作战的船只主动迎上去,阻碍敌军前进。
他的做法非常明智,船队若被围在岸边施展不开,那就等于是固定的靶子,只能任由敌人占据顺风顺水的地段,再也无法阻止起反击的力量了。而且一旦战败连逃路都没有。
展开队形是很有必要的,理论上,接下来就应该让那些岸边的船立即从反方向先脱离,退到一个足够宽阔的地点在折回来参战。或者干脆就这么转进。
可是,这也意味着混乱中会有部分落水的步兵们会被抛弃,只能自生自灭。
故而九鬼嘉隆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下达这样的指示,只是催促水夫们加快速度,赶紧完成剩余的登岸和救援工作。同时立即派人去通知平手汎秀,请主将来做决定。
这位在海上威风八面的水中武者,政治上却一直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作为大将他乘坐的是规模最大的巨船,无论如何都有很大机会逃生,所以比起战败更担心会得罪人。
换而言之,他唯一做出的应对方案,就是亲自带着少数尚可一战的船只上前拖延时间,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部丢给了平手汎秀来裁断。
九鬼嘉隆指挥的是一支联军,其中只有不到半数是他自己的志摩水军众,其余的则是和泉国人以及刚改换门庭的淡路人。要在这种局势下稳住军心,身先士卒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他的座舰毫不犹豫地全速划动水浆,冲在第一个,摆出一副不惜撞击也要阻止敌军的姿态。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国人众们毫无避战的借口。
当然,姿态归姿态,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对面不是傻子,撞击是不会真实发生的,双方都是大型的安宅船,硬要拼命的结果很可能是鱼死网破。互相隔着百米之外,用焙烙玉、铁炮、弓箭相互攻击,才是本时代水战的常态。急速前进只是一种心理威慑,因为越早减速退避的船,在接战中会占据各种劣势。
于是九鬼嘉隆就这么咬着牙做出镇定自若凌然无惧的样子,吩咐使劲划浆,朝着敌船的距离越来越近。
从几里的距离,没过多长时间,就缩短到了一千步左右,接着九百步、八百步双方皆不推让,一直到了五百步左右,方才同时减速,小幅转向。
同时两边船上的弓箭手、铁炮手及焙烙手,也都一齐做好了发射的准备。
这方面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接下来仍是指挥官们比拼水战经验的场合。在缺乏观测手段的情况下,需要不断将实际距离与预想射程作对比。双方都在减速但依旧是不断接近,第一轮齐射的时机是很重要的,太急的话,距离过大造不成威胁,太缓的话,就得先承受一次敌人的攻击。所以能有一点射程优势的一方,是有着极大主动性的。
九鬼嘉隆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在估计相隔二百六十步时,果断挥手下令,以最大的嗓门高呼到:“射击!”
早已准备好的海贼众们,立即举起各自的武器,朝着敌人的方向倾泻火力。
来犯的村上水军呈现外紧内松的阵型,有点类似空心方阵,不知是否就是著名的“蝴蝶战法”,朝着第一排敌人射击的话,无需作瞄准,只要对着大致方向就行。
二百六十步,是有些远了,但命令下出去,实际举起武器需要一点时间,又可以借助船向前冲的力道,应该是恰到好处的射击距离。
九鬼嘉隆对自家的水战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是主动以少击多,但若指挥上得力,训练度占优,也不是不能一战的。
出击之前已经仔细考虑过,现在两边都是侧对着风浪,都没有优势,纯粹是靠真本事决定命运了。
但是正在如此想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己方战士正在弯弓搭箭之时,天空却已经出现了对方的焙烙玉和火矢!
他顿时感到胸口骤然一紧,生出不祥预感。
“啊啊啊!”
果然身边的连环惨叫声,证明对方指挥官不是判断失误。
那就说明,敌人的射手们战斗力更强,能在更远的射程保证命中率。
虽然可能只是十步左右的区别,但这种东西到了**颈之后,每进步一点点,背后都是数不胜数的人员选拔和反复训练,这点差距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换而言之九鬼嘉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不愿承认的念头:也许村上水军之善战,远在九鬼水军之上?
按照惯例,射击的命令一旦发出,便不会停,双方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互相做远程攻击,直到有一方承受不住压力出现动摇,占据上风的那一方才会考虑发起冲击。
在这种稳健的正兵战斗节奏下,兵力、训练度、指挥、风向等等综合占优的一方总是能不温不火地取得胜利,劣势一方想要扳回来是极难的。
不顾牺牲的冲锋当然能打乱局势,但一般海贼不具备足够的士气来执行这个任务。
包抄迂回也是很难的,海上没有山丘树林等屏障,要执行战术机动,需要船速和转弯速度远高于对方才行,而速度与战斗力往往又是不可兼得的
两列横阵对峙着,数以千计的箭矢、弹丸、陶罐在空中划过,火光漫天,色彩绚丽。然而在海上的战士们看来,这些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催命符。火矢和焙烙玉一旦降落到甲板上,便有可能引发爆炸与火灾,生出浓密的黑烟,再加之声嘶力竭的怒吼与惊悚的惨叫声,组成诡异的画面。
这射击战远不如肉搏那么血肉模糊,阵亡者不论掉进水中还是倒在船上,都不会引起过于骇人的画面。但实际的伤亡数字,可一点都不差。
九鬼嘉隆已经坐不住了,他遣散了拿着斗笠和竹束想要过来保卫的亲兵,让所有人全部投入射击,甚至本人都打算拿上久违的铁炮,被家臣拼死拦下才作罢。
但与敌人的差距仍未能得到弥补。
外行人或许看不出来,九鬼嘉隆却明显感受得到,在相等距离之下,对方的命中率要更高一些,大约的伤亡比例,估计会是三比二左右。
而且更为严重的是身后的情景。回头望去,己方乱做一团的船队,只有不到一半能及时退到宽阔海域,重整之后投入作战,大部分人还没理清头绪。
反观村上水军的后续部队,显然是有备而来,开始逐渐铺开架势。
平手一方终于还是有第二支船队站出来了。刚刚整备完毕的是安宅信康的部下,他立即毫不犹豫地顶了上去,做出防备侧翼的姿态,但需要面对的是三四倍的敌人。然后号称“淡路水战最强”的菅达长也跟在后面加入进来。
但形势依然十分危急,看不到乐观的信号。
同在一支军中,彼此之间多少有些了解。九鬼嘉隆以自家作为参照物,觉得菅达长的那支军队还是比较可靠的,但他刚刚损失了二百精英,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而安宅信康的手下就明显弱得多,估计只顶得住十轮对射至于和泉那些连安宅船都没有的水军众完全就是凑数的。
也许要做好转进的准备了。不能太明显,不能引起岸上的平手监物大人有任何不满,但自己的姓名无论如何还是要保住幸好以前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经验。
九鬼嘉隆开始产生“未雨绸缪”的念头的。
他本人的座舰毫无疑问是志摩水军里最强大一艘,保养和人员训练也都一丝不苟,虽然冲在最前,损失却并不大,随时能够开溜。
就在暗中估算,何时转向才最合适的时候,他突然又瞟见,右侧从远处驶来疑似友军的船只,挂的是平手家的家纹和旗帜。
只有寥寥几艘船,但都不而且样式十分独特,扬着硕大的风帆。
岂不正是平手家重金购买的所谓“南蛮战船”吗?
难道要用没有用武之地的“玩具”们救急吗?
以前讨论起这个,大家表面上半信半疑,实则认为平手监物大人是被狡猾的南蛮人欺骗了。
那南蛮人的船大归大,但造型奇怪,太长又太窄,可以站人的射击孔很少,而且都修在两侧,一看就是无法适应我扶桑国情的。
但现在九鬼嘉隆却衷心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
也许那几艘南蛮战船有什么特别的战法吧。
逃回去虽然保命没问题,但终究是会有很大损失的。只要存在能打胜仗的机会,谁有甘心失败呢?
第三十四章 坚船利炮(中)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战乱之世,列国以刀剑为业的武人,恐怕不下百万之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想要在其中分出名次来,是怎么安排都无法服众的。
如果硬要听风就是雨,忽视基本法乱搞,非得无中生有,钦点出一个“军神”出来,或许越后上杉、甲斐武田、相模北条都有机会入围,但相互间各有优劣,难分伯仲。
不过,若把范围局限在水战之内,评比“水上军神”,恐怕能进入候选名单的,就只有村上武吉这一个名字了。
倒不是说他厉害到了时所公认的程度,只是自安宅冬康殁后,舍此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其他海贼头目的名声,能够传遍天下。
这要从很久以前讲起。
天文二十四年1555年,距今十三载,山阴安艺国的豪族毛利家,趁着旧主大内家内乱的机会,与之决裂。随即双方展开了连番大战,毛利元就采用了“上屋抽梯”的妙计,将大内军主将陶晴贤的三万大军引诱至狭小的严岛,而后断其水路,困杀了这个“西国无双侍大将”。
其中最重要的一步“断其水路”,就是依靠了村上水军的协助。
当时弱冠未几的村上武吉极是心高气傲,并不愿加入别人麾下,被反复恳求得不耐烦之后,才答应了“一日之内做毛利的盟友”这个条件。
然而就是这个“一日盟友”,率领三百艘战船,一天之内击溃了陶隆房麾下屋代岛水军的五六百艘船,使毛利元就的策略得以比预期更顺利的实施下去。
接下来,这场大战深深影响了西国的格局发展,也让天下世人震惊,被称作“严岛合战”,名声传遍列国,与河越夜战、桶狭间合战等量齐观后世还有个“战国三大奇袭”的名号。当事人毛利元就、北条氏康、织田信长被人称道的同时,村上武吉也得以同北条纲成、平手汎秀并列,成为市井故事中的“首功之臣”。
这个水军大将的名字,就是在那时候开始传响的。一向被认为下等人,不受正规武士待见的海贼们,都感到与有荣焉,将其视作同类中的传奇。
至少九鬼嘉隆、安宅信康都对他非常羡慕。他们虽然也屡屡参与了大小合战,但从未被当做是取胜的关键来看待。
又过了两年之后,借着严岛大胜的势头,毛利家彻底扭转局势,反过来围攻大内家的山口城。那时村上武吉又一次受邀出战,狠狠击败了大友家的水军,令孤守的大内义长迟迟得不到援军,最终无奈在城里切腹自刃。
在这之后,毛利家的武运便青云直上,渐渐成为拥有山阴山阳两道八国领土的群雄,而村上水军也最终被吸收,以毛利家臣的身份延续下去,也得到了一定发展。
只是这个发展程度,远远不如村上武吉的预期了。
相比起来,毛利家的地盘扩大了起码十倍,但村上水军的上升幅度却很有限。以前他们就是依靠在能岛、因岛、来岛三地收取商船过路费来获取收入,现在依旧看不到什么新的财源。
山阴山阳两道虽然有一些金山银山,但整体农业和商业都较为贫瘠,油水不多。再加之对北九州富饶地区的争夺不力,故而毛利家一向是无法带领手下们一起发财的,更没什么余财来给补贴,反而经常需要附属势力自带干粮参与作战。
故而村上武吉始终认为自己的功勋没有得到适当回报,对此耿耿于怀。
更令人不快的是,近年小早川隆景一直在暗中尝试对村上家的分支和家臣们进行分化拉拢,虽然做得比较隐蔽,但时间长了苗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
因此在三好、浦上、大友这个“反织田毛利同盟”找上门的时候,村上武吉表现得是一拍即合。
根据一番商谈约定,只要村上武吉倒戈,大友家会让他参与到博多町的海贸中来分润利益,浦上家将移交儿岛地区的港口和领地做酬谢,三好家则愿付给一笔相当可观的存银,大约价值一万贯。
相比起过去的拮据度日,这些条件当然是很值得心动的。
但其中也包含着很显而易见的风险。
商路、土地和金钱固然诱人,却需要有命才能享受哇!万一这三位新朋友,打不过毛利和织田的同盟怎么办呢?只看领地兵员,或许是势均力敌织田虽大但投入到西线的精力有限,但人的因素不能不考虑进去。
大友义镇和浦上宗景当然不能说是庸才,然而皆与毛利元就、织田信长相去甚远,三好家那边更麻烦,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究竟谁说了算的问题都尚未解决。落实到前线,小早川隆景和平手汎秀也比浦上、三好的将领们厉害多了。
村上武吉已经年近不惑,不可能再像十三年前以寡破众那样年少轻狂了,所以他犹豫再三,左思右想,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
那便是,在大友与毛利交战正酣之时,率领麾下部队,悄悄离开前线,然后奔赴至东线,袭击织田家的水军。
如此一来,既表明了倒戈的态度,对战局也造成了足够影响,却又避免与旧主正面做对抗,不会结下血债。这就留下了一个“叛而复归”的余地,也不妨碍拿到“新朋友”们的礼物。
毛利家的体制,整体比较松散,对附属势力的掌控力不强,就算出现一定程度的立场动摇,只要没弄到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程度,事后就不会被清算得过于彻底。这跟织田家是截然不同的。这倒不是毛利元就有多仁厚,而是因为他过得穷酸,没能力带领属下们一道升官发财,腰杆子便难得硬起来。
根据多方情报的配合,他在一个很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濑户内海,并且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干掉了一小队心不在焉的斥候,趁着平手军登陆还未结束的时候掩杀上去。
所以,平手军的众人们,就看到了这么一个海上来的不速之客。
事情进行得如想象中一样顺利。
二十三岁的村上武吉享受以少胜多的满足感,三十六岁的村上武吉喜欢恃强凌弱的安稳性。
登陆到一半,乱糟糟蜷缩成一团的敌方船队,正是最好的靶子。
虽然那个叫九鬼嘉隆的人本事不错,也及时组织了有限的反击,但其部下的射击术仍与村上水军存在差距。
刚归附织田的安宅信康算是老邻居了,这家人向来有钱,装备齐全战船也大,然起指挥和训练只是凡庸水平。
淡路的菅达长倒是值得注意,此人的备队能与村上家的精英抗衡。不过料其也是孤掌难鸣,大不了多派些人去围剿便是。
村上武吉并未冲锋在前,没有这个必要。
他站在旗舰的船楼上,手持着南蛮人的“千里筒”,遥望着局势。
接战已经有一会儿了,双方先锋已经对射了十几轮,硝烟和血腥味被海风吹散,四处弥漫,可是织田水军仍然只有不到两百艘船能够投入作战,剩下的人至今都没有完全理清队列,依旧拥堵在岸边。尽管有几个将领心急如焚地在催促,但杂兵们的速度总是比乌龟快不了多少。
陆地上能看到那个叫什么“平手汎秀”的武将率领的几千军势,据说其中有近半是百战老兵,不容小觑。但再怎么厉害,也管不到海上的事。
另外一侧倒是疑似出现了对方的援军,挂的旗帜是以前没见过的,或许就是平手的家纹和军旗了。
这支船队规模不大,但每一艘都是安宅船的尺寸,外形是南蛮商船的奇怪风格,以前从未见过有人驾驶这种战舰用于海战,估计用法应该跟普通的安宅船差不了太多吧?
一,二,三一共八艘大船,表面上似乎有点威胁,不过想想就知道,这只是临时组建的水军,训练和指挥肯定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很离谱的没有小船护航,可以轻易绕后攻击。足见组建这支部队的人,一点实战经验都不懂。
稳妥起见,村上武吉仍是派遣了一个行事稳重的一门众,带着五艘安宅船,十艘关船、十艘小早船,前去迎敌。然后就把目光转了回去。
主战场上,村上水军已经沿着侧面,摆开了阵型,所带来的五百艘战船,有七成以上都在攻击位置,呈现出半包围的架势。接着只需要继续扩展阵线,把敌军全部包围在岸边,这一仗就能取得极丰厚的战果。
一举将淡路水军和织田水军消灭,又能从三家大名那里取得丰厚的报酬,加上今天的预期缴获,再弄个两百艘战舰应该没问题。日后整个濑户内海,从西到东,都要响彻村上之名了!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配合浦上、三好占据淡路,收编岛上的残余势力,将船队扩展到一千艘以上。
那时候应该就足以与大名们平起平坐,而不用再向任何人屈服了。
就在这时候
“轰!轰轰!”
正当村上武吉微微走神,畅想未来美好生活的时候,一串雷鸣般的响声突然从侧边传来,惊得他双臂一打颤,手里的望远镜都掉在了地上。
第三十五章 坚船利炮(下)
“这是什么怪物?!”
村上武吉心胆俱裂,平生第一次对海面上的敌人产生惧怕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什么怪物!!”
九鬼嘉隆喜出望外,十分庆幸自己能与怪物做队友而非对手。
八艘南蛮样式的战船保持着等距间隔,排成一个纵队,在至少八百步(1440米)以外的距离,侧面对着战场的方向,半帆行驶,朝向敌军那一面的炮口齐声地发出咆哮,将拳头大小的弹丸喷吐出去。
此时的声势,按那些土包子的夸张描述来讲,这时候看到的是“建御雷神怒吼一般的响声!富士山爆发时才有的火光!”
不管这话里有多少水分,其声势的确吓倒了许多敌军,当即就有不少正在作战的士卒忘了举起弓或者投出焙烙,只是睁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盯着威武霸气的“南蛮怪船”犯傻。这当然也不能责备他们少见多怪,没看见村上武吉老大都愣神了吗?
虽然第一轮炮击好像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没人因此而产生丝毫轻视意思,或者说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大部分“观众”甚至都还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种武器,响声和火光虽然骇住了不少人但暂时没有造成实际的杀伤。
特别是被派去阻挡这些“南蛮怪船”的二十五艘战舰。船上的水夫们可以猜到敌人一定是进行了什么攻击手段,也隐约感受到了弹丸划破长空的动静,但左右看看,又没发现有友军受伤或者船体受损的迹象。
总之就是“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如果不是友军也一道被吓呆,这倒也能算是难得的进攻机会。仅从这方面讲,火炮就算不造成杀伤,出现在战场上仍能起到特殊的作用。
然而平手汎秀花了二万二千两白银,还欠下一万五千两的债务,共分两批,购置了十门16磅炮和八十余门7磅炮,组建扶桑国内第一支用舰炮作战的水军,显然不是只想造一批只能吓人的家伙呀。
过了大约一两分钟时间,众人渐渐大炮的轰鸣之中回过神来,领会到“实际并未受到伤害这一点”,心理上遭受的冲击感大为减轻,于是该干嘛干嘛。
二十五艘分队保持前进,试图攻击八艘横向行驶的“南蛮怪船”;村上水军的主力继续展开队形,包抄迂回,摆出围追堵截不留落网之鱼的态势;九鬼、安宅、菅达长仍在苦苦支撑,竭力与占据数量优势的敌人对射;一群杂兵则依然是在指挥下“疏导交通”,不断地有三五艘一队的船只从乱局中脱离出来,但马上就遭到了火矢和焙烙的攻击。
此时已经有一些前线舰艇受创过大,漏水下沉了。大部分都出现在平手军这一边。最早参战的九鬼家与战斗力相对较弱的安宅家开始出现一艘接一艘的损失,只有菅达长还能应付。战损情况是容易形成滚雪球局面的,而后续添油加入的杂牌众们完全无法阻止。
紧接着——
巨响和火光又重复了一次。有了初次的经验之后,大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反应都小了很多。
但区别在于——好像有人被打中了?
这次两军的间隔,大约只有五百五十步(990米)了,瞄准的依然是主动过来进攻的二十五艘别动队。不知道是因为距离缩短,还是因为熟悉了操作,命中率大有提高,射中了两艘敌船。
一艘乘坐着二三十人的关船被从侧面击中船舷,当即便折断成两截,沉入水里,如同被人拿着斧头劈过了一样。船上的水夫连一声叫唤都发不出,就这么消失在友军眼前。
同样不幸的还有一艘装载了近百兵力的安宅船,弹丸从船楼最上层掠过,砸穿了前后两面墙,令一名船大将和两名水夫组头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不知名物体,齐齐滚入水中。
然后这支别动队,就毫无悬念地陷入了比刚才更深的恐惧和惊惶当中。
声音和火光再怎么夸张也只是吓人而已,跟血淋淋的实际战例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敌人可是位于五百步之外,用神秘莫测的武器和迅雷般的大型弹丸,以疾风怒涛不可阻挡的气势,摧毁了一艘容纳二三十的关船。
五百步之外,摧毁了一艘船?!
我们是在同什么作战啊?
对面真的是人类吗?是同我方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的人类吗?
怎么看,都是运用了超乎想象的力量吧?
是南蛮的阴阳术吗?还是什么神灵鬼怪的力量?
完全颠覆常识的震撼,让身临其境的士兵无法思考。浆手握不住划浆,射手丢掉了弓箭,甚至一时连逃跑都想不到,只是呆若木鸡地停留在原地,做不出丝毫反应。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久,直到八艘南蛮船转了个方向,用另一侧的舷炮进行了第三轮的射击,别动队的水夫们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捡起武器,划动水浆,调整船舵——虽然也不知道做这些人有没有用,但动一动总是能安心一点!
第三轮射击的战果又有所进步,共命中三发,击沉了一艘关船和一艘小早船,还擦伤了一艘安宅船的尾部。
但这次被击中的人就没那么慌了,他们毕竟都是村上水军的精英,又渐渐对此感到适应了一点。再加之总大将的指令也及时送上了。
村上武吉当然也感到惊惧,但他毕竟还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对西方的那一套谈不上非常熟悉,却也多少有点了解。于是他很快就想起来,南蛮人的所谓“火炮”,便是如此作战的。
火炮这个东西,威力凶猛,射距可达千步,一旦命中确实十分可啪,然而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其发射频率极慢,准度也十分低,并不是很稳定的武器。
之所以三轮射击被击中五发,纯粹是因为别动队按照日常习惯,聚集成密集阵型来发动进攻,成了天然的优良靶子。
故而村上武吉连忙下令,通过旗语和号声指挥,通知部队改变方案。
但部下们好像都呆掉傻掉一样,对各种信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于是他干脆派遣了两艘最快的小早船,通过最原始的方法传递军令。
那就是一边向目标划动,一边大喊着:“南蛮船上有火炮,要分散队形,靠近之后登船作战!”
这个行为顺便也能缓解士卒的不安情绪。只要让他们领会到,敌人并不是掌握了什么超凡入圣的鬼神之力,只不过是利用了一种扶桑罕见的特殊武器罢了,而且这种特殊武器,是有办法破解的。
那么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再厉害的武器,无非是要人的命罢了,出来做海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的人,难道还贪生怕死不成?
精锐的别动队立即就做出了反应,还剩下的二十多艘船朝着不同角度错开,分散队形,再从各自的方向出发,向“南蛮怪船”攻去。若是指挥得当、训练充足,划桨船的机动性是极好的,收发聚散只在瞬息当中。
然而就在几乎同时,那些“南蛮怪船”也都升起满帆,调转船舵,改变帆向,开始全速的向斜方向前进。
这幅姿态,俨然是要绕过二十多艘别动队,直扑村上水军的本阵而去!
划桨船虽然灵活,但在风力充足的海域,速度上肯定无法与轻便的帆船相比。尤其平手汎秀采购的还是专门用于近海作战的“卡拉维尔帆船”,吃水浅,外形窄,转舵快,帆力足,唯一缺点是大风大浪中容易倾覆。但濑户内海里哪来的大风大浪?
所以别动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八艘帆船从身边飞驰而过,却根本近不了身。
在双方射程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况下,控制距离是不难操作的。只要保持三百步以上间隔,村上水军的铁炮、弓箭、焙烙就完全没有任何命中机会,而平手军的16磅炮可以在一千步以上距离射击,7磅炮也足以打出七八百步外。
八艘船依旧是排成纵队,绕到了村上水军密集阵线的后方,进行了本日的第四次齐射,两分钟后是第五次,然后再转个弯,旋转一百八十度,掉头,再来第六次,第七次……
炮击并没有造成超乎想象的杀伤,但这种被人从身后袭击却无法还手的感受,实在是太差了!
村上武吉顿时陷入尴尬的两难境界。
不能再让手下就这么白白承受炮击了,这对士气的影响实在太大。然而要对付那八艘轻快灵便的帆船也并不容易,至少得调动一百五十艘船,才能抵消得了对方的速度和射程优势。
不过前方的战局,能够调得开一百五十艘船吗?
九鬼嘉隆和安宅信康本来已经摇摇欲坠,处在崩溃逃散的边缘了,但现在看到己方大帆船如此生猛,又重燃了一点斗志,继续勉力坚持。
菅达长更是厉害得紧,操船技术与射击力都毫不逊色村上水军的精锐,还擅长利用队友挡枪,所以至今仍有三十余艘相对完好的战舰,存着一定的反击之力。
还有那些陆续从岸边的“交通事故现场”脱身的杂兵船只,同样前赴后继地加入战阵,虽然战力孱弱如蚊蚁,但多了也是令人烦恼的。
最关键的是,平手汎秀或许并不介意在此拼得两败俱伤,他仍然可以靠和泉的收入来取得补充,还能向身后的信长大富豪伸手讨要。
而村上武吉却截然不同了。他现在正是从毛利家独立出来的关键时期,行事需要格外谨慎,万一损失过大,被新朋友们轻视,又遭到旧主记恨,那可太不妙了。
是故他思酌再三之后,果断下达了命令:全军掉头,以后队为前队,返程回能岛休整!
随着信号发出,村上水军令行禁止,立即便有序脱离了战斗。
数百艘船一起调转方向冲过来的时候,正在绕后攻击的八艘帆船立即升帆逃走,让开道路。因为火炮射速有限,不可能一口气消灭那么多敌人,而帆船上近战力量薄弱,一旦被贴身登船,就必死无疑。
倒是可以追在后面继续炮击,但这就很难占据优秀的射击角度了,而且对方阵型已经散开了,开炮的命中率想必不会好看。
九鬼、安宅都是立即瘫倒在原地,完全无力追击,其他杂兵队伍更不用提。菅达长倒是还有点不甘心,但他只剩了三十条船,总不可能独自追击的。
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初七早晨,赞岐海滩附近的一场激烈海战,经过了出人意料的周折之后,于斯落下帷幕。 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okdytt
第三十六章 战报的艺术
烟消云散之后,胜利者开始打扫战场,清点此战的伤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众人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纷纷溜须拍马,称赞平手监物大人眼光独到,建设了一支威武雄壮的直属海军。要不然大家就有可能要成为悬于境外的孤军了。
平手汎秀也觉得庆幸,这次受袭确实是意料之外,幸好炮舰起到了作用。还有一点只有他知道的事情是——船上的铜炮质量并不好,连续射击超过三十次就有炸膛危险。如果村上武吉撑过了三十轮炮击仍然坚持的话,那可就束手无策了。
因此,尽管陆军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一时受惊,仍是不适合按原计划继续进兵。众人得到吩咐,原地休整,重新梳理建制,时刻等待命令。
而他自己首先要搞清楚的问题是——这次攻击究竟是村上武吉的自作主张,还是毛利家整体改变了立场。这将关乎到后续大方向是否需要调整的问题。
中村一氏还在长宗我部元亲那里当客将,所以石川五右卫门被委以重任,授予前往毛利领地,探查实情的任务。
担任“侧近众”的木下秀长则成了信使,他要马上带着汎秀的亲笔信回到和泉,再通知京都和岐阜,了解中枢是否有什么变动。
另外,本多正信是唯一一个被唤到身边来的家臣,汎秀希望借用他的脑子和出使小早川的经历,分析一下可能的情况。
这是个明显的殊荣,不出意外地令其他家臣相当眼红。
本多正信从没立过什么斩将夺旗之类的军功,完全是被凭空拔擢出来的。他既不像河田长亲那样有长年的人脉根基,也不像沼田佑光那样在剑术兵法学问上有显而易见的才具,又不像寺田安大夫、伊奈忠次那样有着政治上的代表意义,更不像岩成友通那样有辉煌的过往履历,甚至不像浅野长吉那样有广为人知的裙带关系。
所以平手汎秀对他的重视和任用引起了相当程度的嫉恨。
同僚的嫉恨当然会给权势带来负面影响。本多正信在主君面前很有发言权,但也停留于此,在任何军政实务环节都伸不上手。
如此情形究竟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就没人说得起了。
不过这对谋士的职业生涯来说并不是坏事。缺乏派系支撑,反而显得他足够中立客观,不会成为任何群体的代言人。
对于眼前的这件事情,本多正信给出了三段分析。
首先,根据利益取舍的原则推断,毛利家是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背弃与织田家的盟约的,这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对这一点,平手汎秀略一思索,当即表示赞同。
就算毛利要图谋织田目前的地位,那也应该对信长的主力军打主意,为了一支偏师,或者是四国上的一点地盘,而贸然改变大政方针,得罪强大的新盟友,这显然不明智。毛利元就虽老,却绝对不糊涂。
总而言之,毛利家倒戈的可能性不高,更值得怀疑的是村上武吉个人行为。
其次,通过本多正信做使者拜访小早川隆景的经历,村上武吉或许有被权力中心边缘化的嫌疑。小早川家臣乃美宗胜正在不断扩大直属水军的规模,驻地又与村上水军相隔不远,可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此话令平手汎秀连连点头。这确实是个需要考虑的可能性。
先厚禄笼络,令国人众称臣,再诡计打压,削弱其独立性,岂不正是毛利家最惯用的扩张手段吗?而且越是才具出众越容易遭到打压,因为有能力的人往往也有**,**得不到满足忠诚便动摇。
这个问题很大程度是毛利的体制造成的,属于难以克服的“国情”问题。
最后,本多正信提了最关键性的一点:“倘若事情原委恰如所料的话……我家倒也是有办法从中渔利的……而且是同时在多方面渔利……”
听了这番故弄玄虚的话,平手汎秀起初有些惊讶,但转念想了想,又觉恍然。对上本多正信的目光,与之相视一笑。
的确啊,强敌的存在和己方的损失,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助力呢。夺取淡路已经足够顺利了,顺利到了有可能引起妒忌的程度,恰好需要一些负面消息来做平衡呢。
这一场惨淡的伤亡或许来得正是时候——只是这么说,有点太对不起奋勇作战牺牲的士卒了。
平手汎秀有点感慨,并因此心里暗地自责了长达半秒钟之久,随即他见到河田长亲疾步过来禀报。
统计结果在半个时辰之后出来了。
……
总共五百艘船只,有八十多艘已经沉没或者无法维修了,其中包括四艘大型安宅船。另外还有一百一十余艘遭受重创,需要牵引回去处理。兵员的阵亡数字接近八百,带伤的至少超过一千。
九鬼、安宅两家都折损了四分之一左右的力量,剩下的四分之三也非常虚弱疲惫,很显著地失去了战斗力,恐怕需要至少一两个月的休整。
菅达长所部经过了同样的奋战,但伤亡率不到七分之一;再考虑到,他前两天还在强攻庄田城时大伤元气,其战斗力确实是惊人的。
其他杂兵们情况各异,有的参阵了十几分钟就被打崩,死伤近半,有的一直没来得及参战,基本零损失。但这些人是不能视为中坚力量的。
唯有平手汎秀的八艘南蛮帆船完全没遭受任何伤害。这得益于强劲而稳定的海风,划桨船的速度会被帆船抛出很远。
至于敌人的损失——
好大喜功的菅达长大夸海口:“村上水军损失不下百艘,其中有十艘安宅船。全赖平手监物大人指挥若定,获此大胜。”
老成持重的九鬼嘉隆则说是:“我看众将士都十分奋勇作战,战果总计……应有近七十之数,稳妥些便记做六十艘如何?”
唯有耿直稚嫩的安宅信康最老实:“禀报监物大人,据我观察,众人一共击沉安宅船二艘,关船十余艘,小早船二十余艘。”
最终平手汎秀还是取了九鬼嘉隆的说法。为了士气着想,一定的夸张也是必须接受的。实际的战损比接近是六比一,这个传出去实在没面子,信长也可能因此着恼;适当修饰到三比一,就没有那么难看了。
当然,单纯一个数字怎么着都是没太大意义的,真正值得一提的是,对方撤退过程中,有几艘船跟不上速度,被平手军俘虏了。一共截获了六艘中小船和九十多个战俘,这个很重要。
情况汇总过来之后,平手汎秀宣布了几个初步决定。
首先,无论此事是村上武吉私人行为,还是毛利家立场转变,都不宜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继续深入四国了。
接下来以稳守新征服的淡路岛和赞岐西部优先,同时水军要时刻注意濑户内海上的动静,防止村上水军贼心不死再来碰运气。待到查明毛利家的动向之后,再来研究后续计划。
正好长宗我部元亲那家伙为了足利义昭手上的大义名分,不惜跳出来与三好家正面作对,就让他先唱一段时间的主角戏份吧!
另外今天发生的这场海战,虽然伤亡比例有些难看,但最终还是击退了敌军嘛!平手汎秀对众将都加以勉励,尤其着重提了菅达长的表现。
实际上立下首功的八艘炮舰反倒放在了后面,因为现在那些船其实尚在训练阶段,都是葡萄牙教官和翻译在指挥,这次是临时许诺了一千两的额外津贴,才令假模假样自称“中立”的教官们出了力。此事不足为外人道。
故而实际上被拉出来做正面典型的是平手汎秀亲自指定的水军监军。
当初这个需要与南蛮人打交道的职位被认为是个“苦差事”,人人嫌弃,只有功名心超强的山内一丰毫不避讳,现在他会收到回报。
炮舰队没有浪费时间与对面别动队纠缠,而是利用速度优势切入后方威胁敌方主力,这是逼走村上水军的关键。虽然命令是平手汎秀亲自下达后经过弓箭传递到船上的,但山内一丰能够完整执行下来也颇为不易了。
最终,由平手汎秀口述,本多正信动笔,写好了一封准备送给织田信长的战报草稿。
信里首先夸下海口,用了许多不要钱的形容词,吹嘘原先的布置完美无缺,足以一举打倒三好家。这当然完全是扯淡。
然后浓墨夸大了今日的损失,宣称水军折损大半,无法再向四国发展,只能谨守西赞岐的几个小据点了。
当然更要强调,之所以伤亡巨大,纯粹是因为村上水军改变立场太过突然,反应不急所导致。众将的作战还是很勇猛的。
再后面对精心组建的炮舰部队进行了一番明吹实贬,将其描述为一个造价不菲,实用性不高,只能在特定场合起作用的昂贵玩具。
平手汎秀对本多正信的文笔和领悟力都十分满意,一字未增一字未减。接着又将草稿传递给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等诸位与力们阅读,也没有受到什么反对意见。
于是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直到众人退出军议,各自返回岗位的时候,佐佐成政特意留到最后,等旁人走光了,才悄悄问道:“明明还有余力继续攻略赞岐一国,为何要示弱呢?”
平手汎秀闻言莞尔:“如果说我本来就只准备取下赞岐小部分呢?”
佐佐成政奇道:“这是为何?”
平手汎秀故作高深:“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有时候行事需要留些余地才好。”
佐佐成政生疑:“前些天不是还说‘得陇望蜀’,比喻不可姑息的吗?”
平手汎秀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嘛,日后你就能看明白了。”
第三十七章 四国的新局势 上
少顷,高居正席的织田信广端起身前的茶杯一饮而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适才秀所言,清州城坚如磐石,想必不会是夸大其词吧?岩仓信贤觊觎本家多年,恐怕是有备而来,清州城虽有丹羽殿坐阵,毕竟敌众我寡……”伴随着话语的是一幅微带嘲弄的谑笑。对于一向恭言敛行的信广而言,这样的话语已经算是难得的狂言了。
莫非是现在就要图穷匕见?秀抬眼扫过。
不对,并没有感觉到对方有对自己不利的心思,只是单纯要在词锋上占些便宜而已。于是才按捺住心境,起身为信广的杯子添了些水。
“殿下此问,在下不知如何回禀。”垂目答话的时候,秀已然镇定。无论实际的局势如何危急,面前的这位殿下却始终不能给人恐惧的感觉,至少比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要好得多。
“噢?此言何解?”信广饶有兴味地握着杯子。
“秀离开清州城时,地方尚无丝毫可趁之机,然而现下已过了两三刻的时间,在下也不知彼处的局势。”秀放下水钵,毫不避讳地回视信广,“不过殿下身居千钧之位,所知自然胜过区区,既然殿下如此说,想必是这两三刻间战局有变?”
“听闻清州城遭遇敌袭,我便立即整军前来,又怎么会知道最新的消息呢?”信广摇头道,“难道秀殿暗讽鄙人在清州城中安插忍者么?”
“殿下的思虑,秀不敢妄加猜测。”秀起身施礼请罪,“岩仓来犯,本家尚不及反应,唯有殿下前来,此等事宜,亦非我等可以揣摩的。”
“这个……”信广一时语塞,“此事我也是偶然得知,并非刻意为之……”欲要再说,却正见对方无悲无喜的面容,看来似是讽笑,突然心中有些怒意,生生停下。
“其实……”等到信广说完,秀才徐徐道来,“在下愚见,殿下即使在清州城有所布置,也是理所当然的。”
“诛心之言,岂能信口胡诌?”
“乱世之中,从来不缺少心怀叵测者,即使血脉之间亦难免兄弟阋墙,有所防备也是人之常情啊。”
“如此说来,倒也是有理。”信广神色不变,似乎也并不在意时间的流逝,“美浓的山城、甲斐的陆奥这样的豪雄也损于变乱,我等庸碌之辈,自然只能谨小慎微了。”
“然而如斋藤义龙般无君无父之辈,又岂能称之英雄呢?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既然能为上位弑杀父亲和兄弟,自然也会为了别的理由背叛其他的亲近,与之共事的武士大概都会忐忐不安日夜恐被其所害吧……”秀终于找到了有意义的话题。
“嗯……”信广点点头,对方所言,不外乎是提醒他:信行既然可能杀死信长,自然也不会吝于杀害另一个兄长,然而仅以这样言论是不足以让他动容的:“秀所言极是,既然身处武士家门,自然不能期望骨肉亲情,而只能相信自己了。”
“其实……也并非定然如此。”尽管真正效用与否还是未知,秀仍努力辩驳到,“当年本家与三河松平势同水火,万松院截获其子竹千代后却依然善待之,主公更是视之如金兰,如此德行,堪称列国少见……”
秀突然声音低下来,不知不觉间,气势又倒下对方那一边,这样下去的话,也许只能用上最初的想法了……
“哈哈……”织田信广却突然笑出声来,“当年监物殿辩若悬河的风采,如今又得以重见,实在是令人欣喜的事情。昔日监物身为上总之师,鄙人欲得一会而不能,如果今后能够得秀殿襄助,亦可弥补当年的憾事……”
果然……反过来倒要策反么?秀暗自冷笑。无论从哪一方面讲,这个时候都绝对不可能背叛信长。
不等对方作答,掌握局势的信广起身向外喝道:“去叫贞清殿过来,通知他可以启程了!”
“是!”窗外的两名武士领命转身而去。
“至于秀殿……”信广又转身看过来,脸上是掌握了一切的微笑,“不知是否考虑好了呢?”
此时的秀却是置若罔闻,只是低声喃喃自语:
“纵然并非我所希望,此时也是无可奈何了……”
“哦?秀……”
“殿下曾闻唐雎使秦王乎?”
“……”
“秦王诈以五百里之地,欲讹安陵君旧土。安陵君不敢明拒,乃以唐雎使之。秦王问曰天子之怒,唐雎以布衣之怒相对……”秀缓缓起身,嘴中念出的名篇,“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秀殿……”信广张手想要拿挂在墙侧的刀剑,秀挥臂,刀背打在信广的手背上,随即反手一提,锋刃已加于脖颈之上。
“殿下闻蔺相如乎?秦赵会于渑池,秦王使赵王瑟,以为耻,蔺相如复请秦王盆缶,秦王怒而不许,相如趋而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刃欲相加,相如目叱之,秦王不怿,为之击缶。”
“曹沫为鲁将,三败于齐,鲁公惧而求和,犹复以为将。倾之,会于柯,桓公既于坛,曹沫匕首劫之,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以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尽归鲁地。”
…………
“秀殿胆色过人,令人敬佩啊。”信广稳住微颤的身子,勉强笑了笑,“只是如今我已束手就擒,何必再出言威胁呢?”
秀闻言轻笑,却是面色凛然:“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担心自己的刀刃不稳罢了。如今,只能委屈信广殿了。”
正当此时,屋外却传来下方贞清父子的谈话声。
“来者可是贞清殿?”刀下的信广出声道,中气仍然十足,“不必进来,让弥三郎带二百人先行前往清州城,协助丹羽殿击退信贤军,我与秀殿……随后便至!”
第三十八章 四国的新局势(下)
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底到八月初,平手汎秀与其大部分家臣,都是在四国岛上的军帐里度过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赞岐国人众陆陆续续被剿灭和招安了一些。其中最重要的是,曾担任过半国守护代,现为西赞岐四郡旗头的香川家。这一代的香川家督香川之景,他本身就对三好家不满已久,往日是被迫才降服的。按照当年的约定,香川家要负担一千一百三十人的兵役,而三好家则保证领地的安定有序。
如今外敌打上门,占据了西赞岐数座城池,筱原长房却拥兵不出,与敌对峙,无意收复失地,这“安定有序”自然无从谈起了。因此香川之景就以此作为改换门庭的口实,对平手汎秀的招抚做出了回应。
此等事项,无论在尾张、美浓,还是和泉、淡路,都不稀奇,众人已经是驾轻就熟。按惯例,接下来就轮到是讨价还价的时间了。
这讨价还价,针对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话题,领土能否保全,会不会实行检地,要不要派质子,要的话派几个,需担负多少军役,是否编纂详细军役账,有了军功怎么封赏,财税和司法权力是否上交,上交到何种程度……诸如此类,根据双方的实力对比,是肯定要细细商量好,写入誓纸的。
当然,写入誓纸,也不意味着当事人会老老实实的遵守约定,但多少是个名分上的约束,还是有点作用的。
主家无力控制基层时,就会放宽条件,给予更多自由度。但战国时代末期,更常见的是强势大名用各种苛刻的法度来约束独立国人众,将其渐渐转化为自己的家臣,这就是所谓的“一元化”。
平手汎秀显然是推行一元化进程的先锋,他在和泉采取了众多政令来加强管理,最有名的就是“军役免除税”和“带刀状”两项。
但政令的顺利实施,是建立在实力占压倒性优势这个基础上的。到了赞岐,平手家不再处于绝对的上风,恐怕很难对国人众施加有效压制。
所以说,这个香川之景究竟会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就很关键了。万一提了某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又该怎么处理呢?答应的话,就会导致一元化进程的中断甚至倒退,拒绝的话,又会形成一个负面典型,给外人一种“平手家不能容纳四国人”的印象。
带着疑虑的心情迎来了对方的使者,这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
香川之景对领地、军役和司法财政权力等等敏感话题都没怎么提及,他唯一明言写在信件里的愿望是——“恳请名满天下的平手监物大人,为我赞岐香川氏,介绍一位足以光耀门楣的养子世继。”
汎秀见之连忙派家臣去找当地人查证,而后才知道,原来这香川之景年岁早已过了不惑,眼看不太可能再有后代了,其唯一的独子,又在两年多前病逝了,这继承人的问题,一直深深受到困扰。
要随便弄个小孩来是容易的,但合适的人选就难找了。当年三好家还是三好长逸作主,希望塞一个自己的旁支亲戚过来,这等于是变向篡夺家业,对此香川之景当然不能同意——万一日后养子投靠亲父,恢复本姓,那香川家岂不是等于断绝了?
迎入大族旁支,就会有这个风险。若是反其道而行之,选个寒门子弟来当养子呢?又会担心根基太浅,站不住脚。就算站住了,也会令家名威望下跌。
最好的手段,是物色一个出身高贵,但又没有实权的家族。比如在幕府的亲族重臣当中挑一个子嗣较多的门第,邀其次子、庶子前来。
只是香川之景这家伙,虽然在西赞岐这块地面上有些势力,但毕竟是乡下武士,跟名门高第们,一向是没什么交道的。故而这次,就以此为降服的条件,请“名满天下的平手监物大人”帮忙。
这可真不算难,平手汎秀都已经跟幕府当前的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关系十分密切了,在足利义昭那里也很有面子,介绍一位潦倒高门的幼童,实在不成问题。
当即汎秀便口头同意此事,并派人去京都活动打点。
然后伊势贞兴拍着胸脯应允帮忙,花了三两天功夫,找出好几个符合条件的对象,包括了一色、大馆、摄津等多家知名门第。
借着这道东风,平手汎秀顺利招降了香川之景,并以此为突破口,又带动了不少立场不坚定的人。
筱原长房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宣称是西赞岐众背弃三好家在先,不加救援也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这就等于是放任平手军对西赞岐的占有,也令剩余国人众的抵抗显然毫无意义。
时间一晃就入了秋,经过两个月的工作,西赞岐大部分国人众都被劝降或者是消灭,仍然反抗平手军的,只剩下几家顽固势力,总共不到五百士兵,在乡野间四处逃窜打游击。
这期间平手汎秀、筱原长房、长宗我部元亲三家军势依然各自拥兵对峙,互相都持着忌惮,没露出什么破绽,一直到八月份仗都没打起来。
长久的集结,始终会让士卒感到疲惫的,再加之秋收在即,不可耽误,于是鸣金收兵的事情,便渐渐提上了日程。
平手家的旗本都是脱离了农产的专业士兵,可以长期作战,但人数总计只有两千余,其他附属部队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农兵,不可能经年累月的离境。
而筱原长房和长宗我部元亲的部队里农兵比例只会更高。
综合来看,休战是不免的了,无论是怎么一个休法。
各自心照不宣的引兵退去,补充兵力,安养伤员,调息一番再来酣战,这叫休战。
定下一个议和章程,保证一年半载内不动干戈,以观后效,这也叫休战。
互相遣质结亲,化干戈为玉帛,暂时都把眼光放到别的战线上去,这仍叫休战。
站在实力最弱的长宗我部元亲的立场上,是最想早日了解此事的,他希望能腾出手来,平定土佐一国剩下那两三成的地盘,这就需要与阿波的筱原长房保持至少一两年和平。
但另一方面,土佐守护的任命书和仪仗器具都还在平手汎秀手里,东西没到手,始终不能放心。长宗我部元亲摸不清汎秀的性格和意图,生怕主动提议和谈引得“监物大人”不满,在书信中仍是硬着头皮表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家仍可勉力一战。”
筱原长房更不用说,他一向的观点就是不可暴虎冯河,与正在势头上的织田家发生冲突,而应该暂避锋芒,等待畿内潜在的反织田势力出手之后再行动。
这段时间他丧失了一部分土地,因此家中的不稳定因素反而少了,三好长逸等人也趁乱转移走了,现在三好家中,全部都是与筱原长房志同道合的“四国派”了,议和是大家的共同心愿。
那两边都有了统一的想法,但平手汎秀帐下,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有人认为连胜的势头难得,应该在秋收完成之后,立即卷土重来发兵攻略;有人认为可以再请些援军,二三个月以后再进攻比较有把握;有人认为需休养半年左右,如治理和泉那样,将新占据地盘彻底消化掉才行;没有人觉得一年以上的和平是必要的。
不过,讨论归讨论,最终决定权仍牢牢掌握在主将汎秀手里。
平手家臣及庆次就不说了,早就养成了盲目听命的“好习惯”。即使是佐佐成政、九鬼嘉隆等与力和临时援军,也都不敢有任何怠慢与质疑。因为这一年以来的胜绩,绝大部分都是平手汎秀一己之力造就的。
长宗我部元亲这个新盟友是汎秀独具慧眼挑中的,并借助幕府的名分提出了令人无法拒绝的结盟条件。八艘南蛮帆船是汎秀花费大量财力打造的,在受到村上水军袭击时展示了惊人的战斗力。这两点就是众人能站在四国岛上,取得无数战利品的最重要两个条件。
面对一位如此深谋远虑的大将,谁又敢对他的判断力表示不服呢?
最终平手汎秀开口,却是在一个非正式场合,召集了诸位重臣和与力们一起用餐时,状若无意地提问到:“我等先攻淡路,再取西赞岐,其意何在?”
左手边耿直的佐佐成政毫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禀监物大人,先取淡路,意为扼守濑户内海,确保航线交通;再入西赞岐,意为以攻代守,取得缓冲,勿使淡路成为临敌最前一线。”
这个话其实是平手汎秀之前讲过的,但佐佐成政能换了他自己的话叙述出来,也说明下了一番功夫,切实理解了主将的用意。
“不错!”平手汎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这两个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还留在四国岛上,做什么呢?”
“这……”佐佐成政语塞。
反倒是一向听从命令的庆次忍不住插话到:“叔父大人!请容侄儿多嘴,攻略四国如此顺利,让我觉得三好家的筱原长房也许马上就要被击倒了,这个时候打道回府的话,未免太过可惜啊!”
“是吗?”平手汎秀依旧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反问:“筱原长房,真的马上就会被击倒吗?”
庆次也不说话了。
确实,筱原长房在连连失去土地的情况下,仍然保住了对内的凝聚力,可谓是让人刮目相看了。他绝非可轻易打倒的人。
此时,数月来一直作为先锋出战的岩成友通突然发言道:“监物大人,想必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攻略方向吧。阿波、赞岐并不丰饶,筱原长房又非庸手,在此虚耗光阴,倒不如将兵力用到更容易获得实利的地方。”
“岩成主税所言甚是。”河田长亲、本多正信一齐表示赞同。
两个亲近重臣的态度,即可等于平手汎秀的态度。
这下众将都意识到,接下来可能是要议和了。
只是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就难说了。
不过,也无需想太多,反正平手监物大人神机妙算,他老人家的布置,凡人怎么可能看得明白呢?
第三十九章 尚未展翅的蝙蝠
“乡野武士长宗我部元亲,有幸拜见天下闻名的平手监物大人,实在三生有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夫刚刚将车停在树荫下,平手汎秀从乘舆里探出身来,脚还未沾地,便听到一声清脆而又洪亮的嗓音,自正前方传来。
循声望去,见有十余武士,疾步小跑前来,俱是颔首躬身,恭谨沉着的姿态。
打头的那个武士看上去年约不惑,高高瘦瘦,身形修长,皮肤白皙,眉目清秀,真可谓是男生女相,若非留着一缕胡须,恐怕会有被认错性别的风险。
土佐的“姬若子”,果然名不虚传啊。此人不是长宗我部元亲,又能是谁呢?
“是长宗我部宫内大人吗?汎秀来迟,还请赎罪。”
(注:长宗我部元亲早年继承其父的官途名,自称“宫内少辅”,这是不受朝廷承认的。所以本章的“宫内”全部指的他。)
见此情状,平手汎秀还没下地站稳,便也朗声回应,以示回礼。
初次见面,对方就这么恭敬,自己当然也要显得大气一点,好歹也算是近畿“发达地区”前来的嘛。
平手汎秀如此想着,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却不料那长宗我部元亲一路走到跟前,方才停下脚步,郑重地单膝跪地,深深弯下腰去,使了个大礼,同时说到:“平手监物大人,对我长宗我部家之恩义,实在感激不尽!元亲非能言善辩之人,唯有感佩于心,结草衔环以报了!”
长长一句话说完,他的脑袋却依然垂在离地面几公分的地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哎呀——这——可真是——不敢,不敢!”平手汎秀愕然了一瞬,赶紧上前扶起长宗我部元亲,随后侧过脸去,皱眉对着身侧侍立的沼田佑光叱喝到:“你是怎么安排的,岂能让身为堂堂土佐一国守护的长宗我部大人亲自来迎接呢?太失礼了!”
这番举动并不全然是作伪。平手汎秀事先确实不清楚会有如此桥段。
正常理应享用的尊荣,才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享受。而像这种反常的情况,却是必须谨慎对待的。双方此前的交往,乃是互惠互利,并不值得长宗我部元亲做出这样感激涕零的模样。
刨去这层关系,平手汎秀无官无位,只是个和泉守护代而已,值得受土佐守护的一拜吗?怎么都说不通啊。“无事献殷勤”的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非奸即盗啊。
被斥责的沼田佑光苦着脸一言不发,很有点委屈。他虽然是作为使者先行前往,确认各项安全和礼仪措施,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会面的流程,但也管不了长宗我部元亲临时起意啊?这个乡下豪族也是,最开始只说“行路太闷,姑且在附近随便逛逛”,谁知道会有准备了这么庄重的礼节呢?
然则领导都公开提出批评了,难道你还能说领导批得不对?
只能是伏跪认错,背下这个锅了。
然后平手汎秀还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方才重新回过神,握着长宗我部元亲的手臂,做出满脸歉意的神情,欠身致意道:“真是让宫内殿见笑了!都怪我平日对家臣疏于管教,弄得他们一点礼数都不知道!”
长宗我部元亲状似憨厚地笑了笑,摇摇头说:“岂能怪您家的沼田大人呢?是鄙人执意要亲自向监物殿致谢的!只唯恐这一拜,表达不了我心中万分之一的感激之情啊!”
“岂敢岂敢……”对方越是恭敬,平手汎秀反而越谨慎,连忙出言推托,“如果您是指的‘土佐守护’一事,那主要是公方大人的慧眼识英的功劳,其次则是宫内殿您确实是国之栋梁,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很惭愧,很惭愧啊!”
这话说得其实不无道理。
在平手汎秀介入前,长宗我部元亲已经攻略了土佐的六七成土地,有了作为一国守护的实力。足利义昭初等大位,分封职役也比较慷慨,像“姬若子”这种人,只要表示了对中央的“坚决拥护”就不难得到一个名分。
而汎秀起到的不过是一个中介作用。虽然中介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但还是当不起这份明显过度的礼节。
长宗我部元亲听了这话,先是微笑摇头不语,接着酝酿了一下感情,方才缓缓道:“如您所言,确实是有不少家臣觉得,我家占据了土佐一国三分之二,守护职役本该是手到擒拿的!然而——这么些年以来,鄙人是连京都的门都找不到在哪!若非有监物大人您相助,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获得这份名分!”
说到这里,“姬若子”的神色开始沉重起来,叹了一声,才接着道:“先父接任家督之时,正是本家武运衰落的日子,他老人家奋战数十年,颠沛一生才让家业有些复兴气象,但始终未能让长宗我部之名响彻列国。最后弥留之际,先父口称‘惨淡廿载,欲取一守护职而不得,死岂可瞑目哉!’而去,每念及此,元亲身为人子,心绪难平。今幸得监物殿相助,了却先父遗愿,实在感佩五内!”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答了。
刚才对方说什么“元亲非能言善辩之人”,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这家伙相貌还挺温文尔雅,讲起话来却粗俗得很。
按一般高级武士发言的方式,不管说什么,先应该扯一番“天下大义”,“先贤遗命”、“武家法度”之类的东西,表明自己的合理合法性。但眼前的长宗我部元亲,丝毫没有扯那些虚词滥调,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们父子就是有野心,就是想当土佐守护!”
如果不是平手汎秀有着另一套记忆的话,他可能就真把面前这家伙当做了一个“不懂事”和“莽撞憨直”的“一勇之夫”罢了。
不过……原本历史中的长宗我部元亲,却是一个十分罕见的无情枭雄,可不只仅仅会打仗而已!他先后杀掉了自己的恩人和姐夫,并且在织田、毛利等大势力之间纵横捭阖,最终才得以一统四国。
他被某些人戏称之为“无鸟岛之蝙蝠”,意思是在缺乏强敌的穷乡僻壤称霸,并不算是什么本事。但四国地区好歹也有五十万以上的人口了,却只飞出了这一只蝙蝠,难道不值得关注吗?
现在与原本的历史不同了。平手汎秀进入了四国,他早在所有人之前就知道了长宗我部元亲的才具,同时也更清楚地了解到这家伙的野心。
所以,表演再精湛,也绝不会把此人当作一个老实可靠的乡下人看待。
经过了瞬间的不适应之后,平手汎秀已经反应过来了,对方这一系列作为,明显不是冲着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是冲着今后的事情去的。
也就是说,长宗我部元亲虽然很有野心,却暂时没有独力发展的信心,而是迫切希望接到一点外部势力的东风。想来这也很正常,原本历史上此人是运气正好,恰好碰上周边大势力都无力插手四国才崛起。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对四国的兴趣都不大,所以平手汎秀的决定权就更加是尤为重要的了。
长宗我部元亲竭力让他本人显得非常能打(这个已经通过过往事实体现了)而又莽撞不通政治,就是要扮演一个很好利用的打手。他不介意被视作鹰犬爪牙,甚至乐见其成,只要能吃到更多的鲜肉。
就算得不到什么军事政治上的强力援助,哪怕是给点钱也好呀!听说平手家一口气买了八艘南蛮帆船花了几万贯资金之巨,这在穷乡僻壤的土佐,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了啊!
平手汎秀径直地盯着面前这人,微微走神了片刻。
对方的意图,大抵想清楚了,然后……该怎么利用此人呢?
此等问题,不得不令人犹豫难断。
一个知晓原本历史走向的穿越者,可以比较安心地将本多正信、河田长亲这种“名臣”提拔出来加以任用;但想要尝试驾驭岩成友通,就必须集中十二分精神来对付了;长宗我部元亲的器量,又远在岩成友通之上。
与虎狼之辈打交道,当然就要冒着被咬一口乃至被吞噬的危险。但成功驱使虎狼之后的成就感,也是令人陶醉的。
问题就在于,如何去约束凶猛的野兽呢?用传统的人质方式吗?这只能困住有良心的人,枭雄在面对绝佳机会时是不会太过顾及妻儿的。还是要依靠利益的捆绑和控制……
就在这时,长宗我部元亲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不知道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对于四国岛上的诸事,还有什么指示呢?听说织田弹正素来慷慨,鄙人早就希望能在他老人家麾下效力了。”
又是这种不加掩饰地表露了功利性的意图,展露着人们印象中那种“乡下大名”的短视和贪婪。
平手汎秀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先不答话,却是左顾右盼了一番,岔开话题到:“今日不是来找三好家的筱原右京进商议和谈之事的吗?长远的话题,可以后面再说嘛,我可是站了好久了,腿也有些酸了,只想坐下来喝杯冷茶呢!”
“啊?噢……噢,对对,茶水早已备好,要请监物大人品茗……”长宗我部元亲脸上显示出恰到好处的窘迫与一抹转瞬即逝的失望神色,不知道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赶紧侧着身子做出“请领导先走”的姿势,同时奉承道:“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实在拿不出什么配得上您身份的东西,只有一点去年从骏河购入的茶叶,还请监物大人见谅……”
“太客气,太客气了……”知道对方有求于自己,平手汎秀的腰杆子不禁就挺得硬了一些,也有意无意地拿出一点上位者的气场来。
忽然间,从长宗我部元亲的某个亲随身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定睛一看,才发现十几个亲随里,竟然有一个是抱着襁褓的乳母,那女人身高体壮,肤发粗糙,除了没长胡子,比“姬若子”更像男人,一眼还真分不出来。
平手汎秀奇道:“宫内殿……这是何故啊?”
“噢噢,这个差点忘了……”长宗我部元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些天听人说过,监物大人您有意在四国豪族里,收个螟蛉义子,正好鄙人的次子才满九个月,一向健康得很,于是便送过来,请您过目……”
没错,是有这事。
那是因为平手汎秀心疼宁宁久不能成孕,想给她找个孩子带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平手家中上层基本是人尽皆知的,算不上大不了的事。
毕竟汎秀“开枝散叶”方面的工程一直都很顺利,未至而立已经有了二子一女,一个交给侧室抚养的样子,实在不引人注目。
但长宗我部元亲作为一个刚刚认识的外人,居然能如此积极主动,也是很有心了。
而且这就相当于是,主动送上人质,以示服从!
这下子,平手汎秀就算内心仍对他有所忌惮,表面上也不得不大加赞赏扶持,否则就会不利于平手在四国岛上的名声。
不过,汎秀本来就有这方面准备了,只是扶持的同时,也要通过一些软性手段控制才是。
看来“三鹿屋”的生意,除了趁援助浅井进入播磨之外,还可以顺便进一进土佐嘛……
第四十章 筱原长房的忠义
三方聚会的地点,位于四国岛的中心地带,大约是在阿波、赞岐、土佐等国交界处的一座寺庙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按照约定,各方都只带了少数部队,在一里以外驻扎,相互警戒。随身则只有五十人以下的卫队跟随。
假借会面机会来施行暗杀,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但一般都是当事人疏于防范,才能凑效。那种能飞檐走壁摘叶飞花,在数十上百人眼皮底下混进军中杀掉大将的刺客是不存在的。
筱原长房性素行事沉稳,谨慎务实,今日也是派出斥候,反复确认了安全性之后,方才姗姗来迟。
附近方圆数百步被布置得外松内紧,各方的武士和忍者相互盯梢,戒备森严。
作为刚刚有议和打算的敌人,筱原长房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更别提礼仪迎接。负责接待的沼田佑光倒是温文尔雅,但也只是指了个方向,便低头冷脸,不再多说半句废话。
进门的时候,他见到屋子里平手汎秀已经悠闲地安坐下来,双眼半开半阖,正在啜饮茶水。而长宗我部元亲却恭恭敬敬地侍坐在侧,手刚刚从水壶上收回来,看上去像是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一样。
这趋炎附势的姿态,真是难看极了。
他此前从来未见过这两人,但今天没经过任何犹豫,就将昔日心目中想象出来的形象与面前的人影对上了号。
名震列国的智将“平手监物汎秀”确实是雅望非凡,一副淡定自若而又智珠在握的样子,仅仅是远远地一瞥,便展露出不寻常的气场。而那个无耻的土佐人长宗我部元亲,也是一如所料的令人厌恶,俊美的皮囊下散发着贪婪无耻见利忘义的味道,隔着三丈都闻得出来。
如果说前者是令人仇视和敬畏的狮虎,那后者就是让人厌烦和鄙夷的秃鼠。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能征服土佐一国七八成领地人,肯定是有些本事的,不可能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小人,但他实在是对两个月前的事情太耿耿于怀,无法以客观的态度去做出评价。
一直以来筱原长房是个才华横溢,眼光超前的大管家,以及兢兢业业,劳苦功高的将领。但他并没有太多独当一面的体验,经历过的风雨也不够多,暂时还不是一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
所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竖起眉毛,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能忍住不骂出声,或者上前打一架,就已经用上大部分的自制力了,甚至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打声招呼。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像是刚注意到来客,挺直了腰板,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一旁的长宗我部元亲抢了先:
“来者可是阿波国的筱原长房殿?您可真是迟到太久了!让堂堂的平手监物大人在此久候,难道您不知道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吗?”
话音落地,筱原长房当场便有点忍不住怒气了。
如此毫不掩饰的媚强欺弱的小人姿态,真让人反胃。
还有这种直呼其名的称谓方式,根本一点敬意都没有。与那家伙对待平手汎秀的谄意,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仔细想想,长宗我部元亲虽然是个土佐乡下人,却也是一个独立大名,筱原长房纵然手握大权,名义上却只是三好家的家臣,对方确实不需要表达什么敬意。
想通这一点,就更觉得恼怒了……
筱原长房深呼吸了两下子,才勉强安定下来,不冷不热地硬邦邦说了一句:“见过平手监物,见过长宗我部宫内!您二位看起来倒是投缘的很,也许鄙人压根就不该来打扰!”
说话的同时,他心里还暗暗鄙夷,面前这两人看上去冠冕堂皇,什么“大监物”,什么“宫内少辅”,好像真是什么高官似的,其实压根只是自称,根本不受朝廷认可!
不过转过头来一想,他自己的“右京进”似乎也是一样的货色……
接下来,正主平手汎秀才终于发言了:“长宗我部宫内大人,所言差矣。筱原右京进实乃不逊于您的豪杰,为了见他,等上一个时辰,也是无妨。”
不愧是辨若悬河的智将。他这一开口,便给其他两人都戴上了高帽子,但隐约中却又将自己置于更高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树立了心理优势。
有求于人的长宗我部元亲自然是俯首称是,不会提出任何反驳意见。
针锋相对的筱原长房却不满意,当即就讥讽到:“平手监物的谬赞,愧不敢当。何况究竟谁才算得上豪杰,恐怕您说了也未必算数。”
这话令长宗我部显出怒意,却没让平手汎秀有任何作色。
后者只是笑了一笑,站起了身(长宗我部元亲也连忙跟着起身侍立),缓缓走近两步,慢条斯理道:“筱原右京进,请千万不必妄自菲薄。您与我对阵数月,虽然受人拖累,处于下风,却一直守备森严,未露败相,这份才具,足以称之豪杰了。”
听话里言下之意,能在他手里不吃亏的人,好像就已经很罕见了。如此胡吹大气的口吻,换了另一个人来说,那真是贻笑大方;但在平手汎秀嘴里说出来,倒还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至少筱原长房是为他所慑,一时想不出回应。
因为对方确实就有惊人的履历,是被天下人公认的才俊。能与击败今川义元、三好三人众的智将勉强打个平手,好像也很不容易了。
屋子里的三个人,以筱原长房年岁最长,其次是长宗我部元亲。但现在反倒是最年少的平手汎秀,以一种老气横秋的姿态指点江山,而且另外两个人根本拿不出任何资历来反驳。
筱原长房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从来没有过盲目自信的情绪。他潜意识里,本来就觉得自己不是对手,这下被对方言语压迫,尴尬之余,却又感到一丝荣幸,内心深处觉得,被平手汎秀这样的人评价为“豪杰”,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他最终还是主动退让了一步,躬身施礼道:“当不得平手监物大人夸奖,鄙人今日前来,正是要与您讨论‘议和’之事。”
如此言行,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委婉的示弱了。
事实上,也确实是筱原长房更急于求和。他手下的阿波、赞岐两**势均以农兵为主,在这秋收临近之时,士气动摇得很厉害。而且他又没有足够的金钱来平伏部下的怨气——三好家以前积攒的家底都被三好长逸那一伙儿据为己有了。
长宗我部元亲的情况当然也是类似,甚至更糟糕。唯有平手汎秀的士卒脱产比例较高,经济实力强大,拥有在农忙时作战的能力。
故而筱原长房已经做好了被讹诈一番的心理准备。只要价码不过分离谱,他就打算咬着牙接受下来。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回应道:“连番作战大家都很疲惫了,我也早有议和之意,只是有几个事项,需要提前说明,否则我回去便无法向织田弹正与公方大人交待。”
“请讲!”筱原长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请容我逐一道来……”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会儿,伸出两个手指:“其一,当年弑杀上代公方义辉大人的主谋乃是三好长逸,贵家需与他划清界限;其二,拥立伪公方足利义荣的错误必须要纠正,义昭大人才是足利家理所当然的继往开来之人。”
话音落地,汎秀便不再言语,淡定地等候着对方的回复。
而筱原长房听了半天,却露出讶异的表情,反问到:“您所谓的‘几个事项’,就是如此而已吗?”
“正是。”平手汎秀十分笃定。
“也就是说,我家无需在土地上做出割让,或者派遣人质来表示服从吗?”事关重要,筱原长房也不加什么虚词,直截了当地又问了一遍核心问题。
“淡路一国和西赞岐三郡,已经被本家所攻略,恐怕不会退回给三好家。”平手汎秀故意如此作答。
“……不,鄙人说的是其他的土地,或者金钱方面……”
平手汎秀闻言佯作疑惑不解,皱眉道:“难道我方才说得不够清楚吗?这两个要求,并不算苛刻吧?”
“不,十分清楚……”筱原长房连忙做出肯定的回答,仿佛是担心对方会改变心意。
这两个要求,岂止是不苛刻。简直等于没有要求。
三好长逸本来就已经引发众怒被幽禁了,现在是趁着战乱才金蝉脱壳,跑到外地。如今要宣称跟他划清界限,并不会有什么阻力。
至于足利义荣那档子事就更简单了,反正人都死了,一个死人难道还有继续拥立的价值吗?现在当然只能承认足利义昭的合法性了啊。
也就是说平手汎秀明明占据一定优势,但却只提了两个空具象征意义的条件,就接受和谈了?事情看上去好像不太对劲。
正在犹豫之间,平手汎秀突然好像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到:“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并非议和的必要条件,但也不妨一并说出来。那就是,鄙上织田弹正,打算将其女(当然是养女)嫁到四国来,与贵家缔结姻亲的关系。”
这下子更不对劲了,不仅不要人质,还送个女儿!
跟强大的织田家结亲,眼前好处当然是很显著的。而且以后要翻脸也不难,只要不曾诞下成年继承人就不难。
最明显的,长宗我部元亲的脸已经立即变黑了!
筱原长房尽管还有所疑惑,但面临这么优惠的条件,也不能因为一点疑惑就放过呀。于是他立马接口道:“本家的阿波守大人(三好长治)元服未久,尚未娶亲,正是织田弹正的良婿……”
“等等!等等!”平手汎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客套话,紧接着做出不明所以的姿态,说到:“我并没有说,确定了对象就是三好阿波守大人啊?其实鄙上织田弹正的意思,令郎筱原大和守(筱原长房的儿子长重)年龄不也很合适吗?也可以作为联姻的人选。”
“什么?这这这……”
此话一出,筱原长房大惊失色,脸上哆嗦了好几下。
让筱原家的儿子去娶织田信长的养女,那要把主家三好家置于何地啊?岂不是等于犯上作乱的行为吗?筱原长房虽然经常被“污蔑”为权臣,但他心里一向是不承认的。
但还没来得及驳斥这个荒谬的提议,平手汎秀却又补充说到:“当然,让三好阿波守(三好长治)迎娶织田弹正之女,也是喜闻乐见的事情。相信织田家的女儿,一定能在阿波守大人亲政之后,成为贤内助吧。”
这话中又隐藏了一层意思:如果是三好长治成为了织田信长的女婿(哪怕只是养女),那么织田家就会支持他亲政,筱原长房就不能再无限的以托孤重臣的身份把持权力。
于是筱原长房快要出口的话生生止住了。
他确实是犹豫了。
尽管他老是自诩为忠臣,但忠臣不代表就不恋权栈。
当年三好义贤战殁的时候,三好长治才**岁,自然处理不了政务,筱原长房接过诸般军政事务,也是理所当然。
但如今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三好长治已经十五岁了,筱原长房却依然没打算把大权交出来。
当然他可以提出一个很正当的理由:现在外部情势很混乱,十五岁的幼主未必能应付得了,很容易吃亏。
但实际上呢?
筱原长房真的是完全因为公心,才把持着权力吗?
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也许当事人自己都未必知道。
以前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想到过,只是都被回避了。而今天平手汎秀在这个场合提出来,却是避无可避啊。
“究竟是让谁来做鄙上织田弹正的女婿,还请您来决断。”平手汎秀貌似很客气地交出了选择权,但其实丢过来的是一颗很不易安置的炸弹。
筱原长房紧缩眉关,沉默不语,左右为难。
让他自己的儿子去迎娶织田养女,就等于是要篡夺三好家仅剩的那点家业了,成功之后筱原家能一跃成为掌握数十万石的大名。如果能有织田的支持,这个过程也许并不难,但是自己的内心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如果选择家主三好长治呢?这个十五岁的小家督,一旦成了织田信长的女婿,离亲政就不远了。接着筱原长房好不容易获取的权力就会失去,
交出权力,当然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更何况,这段时间他作为摄政家老,多少得罪了一些人的,下台之后会不会遭到报复?
甚至于三好长治本人是什么想法,也很难说得清。这里面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灭的灾难!
或者干脆婉拒掉联姻的要求?但万一对方因此而不肯议和了怎么办呢?对内对外都说不过去啊!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筱原长房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平手监物大人,请您转告织田弹正,要成为他女婿的人,是三好家的家督,阿波守大人!”
“是嘛……那我便如此转达了。”平手汎秀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但内心却颇有些感慨。
好个筱原长房,在野心和忠诚之间,最终是选择了忠诚。
这实在是令人有些意外。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另一边,长宗我部元亲也松了口气。他也看出来了,织田家并没打算真心扶持三好或者筱原,长宗我部目前为止仍是四国岛上唯一的“织田走狗”。这个身份对他来说可太重要了。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okdytt
第四十一章 议和与返程
经过了与筱原长房、长宗我部元亲的一番交谈之后,三方草签了一些条款,定下议和的章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根据誓纸所述,筱原长房代表三好家向现任公方大人足利义昭献上姗姗来迟的上任贺礼,表示服从的态度。同时还交出了许多旧领地的地图账册,承认了这些领地被织田、足利占有。这其中提到了摄津、和泉、山城、大和、河内、丹波、淡路数国,涉及的土地极其广阔。
理论上,四国的三好家只是一个分家而已,真正的主家是三好义继。对上述土地的占领并无必要取得筱原长房的同意。但现在主家三好义继威望衰微,反倒是分家更受重视,弄出这么个形式主义的流程来,多少也是有点政治意义的。
平手汎秀则代表足利、织田,口头上认可了阿波三好家的合法地位,并特意强调,对方并没有参与弑杀上代将军足利义辉的密谋,不需要为此背负太多罪责。今后只要努力与“逆贼”们划清界限,不再犯什么新错误,就不会招致幕府的讨伐令。
另外,土佐守护的任命被正式传递到了长宗我部元亲手里,还包括了白伞袋,毛毡鞍覆,涂舆三样礼仪用具。从此以后他就正式被认错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名了,而不再只是国司一条家麾下的国人众。这对他进一步统一土佐,乃至向伊予、阿波伸手,是很重要的。
长宗我部元亲当然是欢天喜地,脸上呈现毫不掩饰小人得志般的神情。这个土佐乡下人,难得地阔气了一次,送上了七拼八凑的五百贯礼金,拜托平手汎秀带到京都,进献给英明神武的公方大人。
平手汎秀本人反倒没得到什么礼物——那是因为土佐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但长宗我部元亲送了次子过来当养子,这个举动的意义就远大于任何厚礼了。如果能将这个佣兵七千的强力豪族绑到自己战车上,便等于是实力大增。
仅仅从军力上来讲,平手汎秀并一定比长宗我部元亲强出多少。但他是织田信长的妹婿和重臣,又有幕府在他身后站台,高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富有野心的长宗我部元亲才甘愿做出攀附姿态。
三方议和的文书签订了之后,临摹下来的副本立即就送到了京都和岐阜城,供“大人物”们审阅。
可想而知足利义昭对整个事情,是相当兴奋的。“伪公方”足利义荣死在了半路,有可能成为“伪公方”的足利义助也被勒令自杀,有可能对幕府的继承权提出质疑的人,一下子少了好几个。唯一还剩下的就是信长手里那个不清不楚的“义辉遗孤”了。
所以他火速地做出了回应,一天内写了三封书信,表达喜悦激动的心情。信中将平手汎秀使劲夸赞了好几顿,把他形容为天下大义的栋梁守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的感情或许有那么一分半分是真挚的,但刻意夸张成这样,无疑是要施行拉拢,离间平手汎秀与织田家的关系。
所以另一位大人物对此就不是太满意了。
一方面,淡路岛的平定,对于织田信长的商业利益是个很有力的保障,接着攻略赞岐,也可视作是为海域的安全做了缓冲,这对织田家来说是利好;但另一方面,平手汎秀在攻略过程当中,抬出了足利家的招牌来,所以最终的胜利就反过来增强了幕府的权威性,这又是信长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信长最终送过来的回信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知道了,辛苦了。”
既没有褒奖,更不会批评,这个反应还算是在事先的预料之内。
除却这些政治、商业上的因素,两位大人物都对四国岛上的事情不太关系,所以对是战是和也完全没提出质疑。
反而是几百里之外的临时盟友毛利家,对“单边媾和”的行为提出抗议。说好的织田毛利一起对抗大友、浦上、三好的呢?怎么才打了半年多,就议和了呢?
对此平手汎秀毫不客气地写信回应:“正是因为原本从属毛利家的村上武吉突然倒戈,对我方的水军造成严重杀伤,所以才没有余力与筱原长房继续作战。”
然后毛利家就哑口无言了。
这个事情,确实是毛利家对附属豪族的约束力不够引起的,没有反驳空间。
村上武吉的倒戈,让毛利短时间内失去了跨海作战的能力,一时半会根本管不到四国,所以平手汎秀议和的时候也就没有考虑他们的因素。
手伸不过来,道义上又不占优,毛利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支付之前说好的“赔偿”了。但平手汎秀对他们那点钱,其实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
经过了大半年的忙碌,战争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回想前前后后,从元龟元年年初开始做准备,截止到八月份,平手汎秀及其麾下水陆军势总计经历了四次值得一提的作战,共讨取敌军约二三千人,烧毁敌船四五十艘。己方也有一千六七百名士卒阵亡。
诸次作战最直接的成果是,基本取得了淡路一国,以及西赞岐三郡,加起来大概是十万石的领地。其中一半是给予降者的“安堵”,另一半就是净收入了。新收服的大小豪族有二十余家,包括淡路的安宅信康、菅达长,赞岐的香川之景等。菅达长力战有功,汎秀打算将其推荐到信长帐下,剩余的人就编成“淡路新参众”,及“赞岐新参众”两支。
议和达成之后,筱原长房和长宗我部元亲的农兵部队迅速就解散了,而平手汎秀麾下将士却是分批撤离的。
最先启程的是纪伊杂贺众,他们早在议和真正达成之前,就坐不住告辞离去了。结算下来一共是三千雇佣兵,出战了两个多月,收费约是四千六百贯。考虑到他们的战斗力不俗,铁炮兵比例很高,这个价格显得很便宜。
平手汎秀亲自接见了杂合众的代表铃木重秀,首先尝试了劝诱,提出用领地来代替赏金,企图将杂合众纳入家臣序列,然后遭到了意料之中的拒绝。
接着汎秀也不着急,没再坚持,而是很慷慨地给出了五千贯的银钱,并宣称“零头就算是我送给阁下的一点心意吧!”
铃木重秀闻言大悦,毫不纠结,伏身拜了一拜,表示谢恩,就带着十来个手下,扛着钱袋子大步离去了。
此时平手汎秀给了个眼神,本多正信心领神会,暗中点点头,表示计划一定会顺利进行。
这五千贯银钱,其实是一个阴谋的第一步。
平手汎秀虽然不怎么缺钱,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出四百贯的“小费”来。这笔钱是用来挑起杂贺党内部矛盾的。
铃木重秀这个人,虽然勇猛善战但几乎没有半点政治头脑,他一定会把四百贯“小费”拿出来同亲朋好友一道挥霍掉,而不会想到抚恤伤员,或者按功劳平分之类处理。
但杂贺党可不是他铃木一门说了算的,而是几十家豪族的联合体,而且是几十家生活不怎么富足,需要出来当佣兵的豪族。借着这个机会,平手汎秀希望引发其内部矛盾,从而介入进去,慢慢培植亲近平手家的力量。
事到如今,作为领有一国的大名,这种事情就不用亲自处理了,全权交给了本多正信等人。
自杂合众之后,附属的国人众军势也都回去种田了。现在平手麾下已经有了三河、和泉、淡路、赞岐四国的“新参众”,总计超过了六千人,看上去也是兵强马壮的,但实际质量参差不齐。
这批人是出于“封建义务”而出战,一般是不会得到额外赏钱的,更不用说获得领地恩赏了,所以他们的作战**也不怎么样。只有极少数积极性特别高,愿意主动向谱代家臣转化的人,有望进一步获得权力和地位。比如一向勇于出战的寺田安大夫。
然后是作为与力的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以及名义上作为与力的三好旧将香西长信、松山重治。他们也都得到了撤兵的许可,但是否要给予嘉奖,那就要看信长的意思了,平手汎秀用不着也不适合去越俎代庖。
再下来,是被派过来临时帮忙的九鬼嘉隆,在反复巡游,确认村上水军已经离开很远之后,才提出要回志摩湾休整。这个举动算是仁至义尽了,平手汎秀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命令他留下。
他这么一走,再加之菅达长要被带去推荐给信长,剩下的水军就不成样子了。汎秀令安宅信康做水军大将,临时统率,以这人的出身和能力足以胜任此职。另外又特意吩咐和泉的淡轮新兵卫做水军副将,以保持平衡。不过这些人加起来,在汎秀心目中的地位,也比不了八艘安装了大炮的葡萄牙战舰。
最终留下的是旗本及谱代部队的一千八百人,这是花了很大心思,精心维持的脱产职业兵,所以才具备长期离开本土作战的能力,作战也强于一般的农兵。
做出必要的留守安排之后,平手汎秀带着部众们登船返航。
他先要回到和泉,接着还有可能要上京都以及岐阜城去,向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汇报工作。并且请示如何处置打下来的这十万石土地。
在这之后,各位将士的具体封赏才会正式下发下来。
所以汎秀这一去,都能感受到背后的炙热目光了。
第四十二章 御寒有术(上)
“今年的冬季,似乎来得比以往要更早一些……”
平手汎秀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轻声说出一句发自内心的感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谁说不是呢!才刚刚到九月,居然已经下起雪了,这几年寒冬是越来越难过了!”此话立即引起了身侧柴田胜家的共鸣,“现在近江的生意人们不断哄抬木柴价格,我那长光寺城里的储备,还不知够不够过冬呢,这群该死的奸商!”
这又让更远处的滝川一益觉得疑惑:“噢?按柴田大人的说法,近江商人可真是大胆!面对我们织田家,居然也敢涨价?伊势的商人给我送货,都是主动打折的啊!”
“咳咳……”柴田胜家有点尴尬,无言以对,半天才讪讪回应一句:“各地情况,毕竟有所不同嘛!”
其实真实原因是,近江的长光寺城离京都很近,又在国道边上,出于政治影响的考虑,信长严令不得骚扰商人,强买强卖。而伊势国那种乡下地方就没人管了,重兵在握的滝川一益完全是个土霸王。
片刻之后,丹羽长秀也苦笑着走近两步,柔声道:“与各位的驻地相比,我那但马才真是冷得厉害呀!从尾张搬过去的家臣们,没有一个不在叫苦思乡的。虽然说是有座银山在,但有时候金银握在手上,反倒不如一碗热腾腾的味噌汤啊!”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平手汎秀当即就想到,丹羽长秀此人,的确是比起外放更喜欢呆在中枢的。
“如果权六兄柴田胜家缺少柴火的话,在下或许可以帮点忙。”刚才一直做闭目养神状的佐久间信盛这时睁开了眼,志得意满地主动提出协助,“甲贺郡那里的树林十分茂密,木柴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
这家伙就是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刚刚身兼了甲贺郡代的身份嘛,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向平手、丹羽、泷川等人瞟了一眼平手汎秀心下表示唾弃,但面子上也懒得跟他计较。
柴田胜家脸上有点难堪,似乎是在犹豫。倒是森可成毫不在乎身份地位,立马站出来向佐久间信盛躬身道:“佐久间大人!实不相瞒,在下的宇佐山城还缺不少木柴,而且军资也有些匮乏,若您能扶危济困,雪中送炭,我可成真是感激不尽了!”
“啊啊,好说,好说……”佐久间信盛闻言稍微有点吃惊,不过立即就反应过来,摆出一副“仁义大哥”的样子,拍着胸脯说:“宇佐山城和长光寺城今年过冬的柴火,全部都包在我身上了!”
有了打前站的人,柴田胜家也觉得面子能过得去,便也含混地同时欠身道:“那就多谢右卫门兄佐久间信盛了……”
说完这件事,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天空中的雪花,似乎又越来越密,越来越重了,气温也好像在不断下降当中。忽而平手汎秀仿佛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出言道:“对了,我最近见到一种不错的御寒器具,正好带了一批过来,本来是打算献给主公之后,再送到诸君府上的,如今适逢其会,就先拿出来试用一番吧!”
言毕,他走出几步,对着廊外随行的小西行长和堀尾吉晴吩咐了几句。
少顷,便有三个下人,各捧着大箱子,送到大厅里来。
“甚左平手汎秀的厚礼吗?那一定要见识见识,毕竟和泉那边可是花花世界啊!”柴田胜家当即不客气,打开了箱子,从中取出一个带着提手的陶瓷器皿。
这器皿只比拳头稍大,是个中间鼓起,两端较窄的椭圆柱形状,上方有个铜盖子,但盖子上却又弄了许多小孔洞,透出让人舒适的热气来。
“一些奇巧玩意儿,算不上什么厚礼,不过倒还有些用处。”平手汎秀微微一笑,也提了一个相同样式的陶瓷器具,端在怀里取暖。
所谓的御寒之物,无非就是手炉罢了。此物在同时期的明国,不能算是很稀奇,地主和富商们都用得起,更别提大小官员了。只是扶桑现处战乱之世,一切生产力都在往军事方面倾斜,很难见到这种单纯为了享受而制造的奢侈品。
平手汎秀倒是早就想弄一点“骄奢淫逸”的东西出来,只是以前囊中羞涩,有心无力。现在好歹也是年入数万贯的大财主了,终于能有暇改善一下生活。这手炉,就是“春田屋”最新的成果。
当然铁炮锻冶仍然是春田屋的主要行当没变,这只是临时的特供货罢了。除了用来送礼,也就是豪商们能买上一些,年销量顶多才几百,并不济事的。
方才一共送过来十只手炉,在场的几位重臣,人人有份,用了都说好。某个与汎秀有点龃龉的人,开始还扭捏了一下,但见其他人都淡定受用,也就低调地拿了一个。
只能说,论出风头的本事,他佐久间信盛是每次都完败啊……
……
这里是京都皇居的外围,众人聚在一起,本是陪着信长过来访问皇族和公卿们的。
然而信长那家伙,从公卿们口中得知,当今陛下的爱女前几日刚刚早夭,于是决定要去慰问送钱一番。
他老人家倒是去得,可是家臣们都无官无位,没有资格觐见“伟大高贵”的陛下,只能在外面的大会客厅里呆着了。
没过多久,足利义昭也得了消息,跑过来一道“面圣”,于是这礼仪流程又进一步被拖长,众人只能在外面苦苦等候。
左右也是无事,大家就随意闲聊了几句,气氛不算很冷漠,但更不算热切。
自从分别驻军守护各地以后,诸位重臣各自担负要职,一年也就能见一两次面了,自然是热切不起来。就连最豪爽不拘小节的柴田胜家,也渐渐是政客的身份超过了武将,余者更不用提了。
这大半年时间里面,平手汎秀一直在征战,攻略下了淡路一国,再加上赞岐三郡,总计约十万石土地,功勋显赫。但其他人也没有闲着。
信长本来是准备要对朝仓义景动手,并且迫使浅井长政选边站队的,但平手汎秀建议浅井家西征的策略被采纳,这个事情推迟了翻脸的计划。
所以织田家的大部分力量,投入到了对近畿残敌的追击当中。
在甲贺、伊贺等地打游击的六角义贤、义治父子遭遇到了空前的压力。信长轻易集中了四五万大军,完全抵消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地形和人脉优势。
经过一番坚壁清野的残酷清剿,六角残党损失十分惨重,剩余的几千兵力折损六成以上,几十家最忠诚的家臣被揪出来斩首,形势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
最终义贤、义治父子站出来放下武器,向织田主动投降。因为这个顺服的态度,他们可以继续度过锦衣玉食的人生,只是会被软禁起来。而甲贺郡则交给了在这个过程中表现不错的佐久间信盛管理。
佐久间信盛这个人,对新领地的治理水平不算高,但对国人众小豪族的迫害却非常拿手,可能正是这一点符合了信长的期待吧。
仍有极少数死硬分子逃向伊贺,继续抵抗。伊贺的地形比甲贺还要复杂,地产却又贫瘠得多,信长暂时没有兴趣。
这也就是佐久间信盛志得意满的原因了瞧瞧,平手汎秀花了那么多大力气,也才拿下十万石,我紧跟着主公的步伐,轻松就拿下甲贺郡还不止十万石呢!
同时森可成、滝川一益作为援军,支持松永久秀攻打大和筒井家的行动,屡次取得小胜,但对方就如同星星之火一样,扑灭一处又出现在另一处,永远剿不完。
话说大和的筒井顺庆也是很有意思,他与奈良的佛教势力关系深厚,是当之无愧的超级地头蛇势力,如果没有外部势力介入,并不输给松永久秀。
然而,当年织田信长拥立足利义昭上洛,四方大小势力都表示支持,筒井却迟迟没有派出使者来表明态度,因此才让松永久秀先站稳了大义名分,还请到了织田家的援军。
结果筒井顺庆解释原因居然是消息太过闭塞,不知道此事?
如此理由,不管别人信不信,织田信长反正是不信的。
所以他只能继续挨打,然后继续依靠着佛教势力的庇护苟延残喘。
这个历史细节,是后世游戏、里的盲点,所以平手汎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总之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没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信长以“支援浅井长政取得播磨”为条件,暗中派人去侵吞了近江的许多土地。对此浅井家可能也是早有觉悟,并没有提出抗议。
还有伊势战线上,明枪已经收了,暗箭却还在继续。被送去继承神户家的织田信孝那里,爆发了一些内部斗争,信长大手笔借机处死了总计四百多名的神户家旧臣,扫清了信孝继位的障碍,不过也令神户家的战斗力急剧下降。
但马国的丹羽长秀,则是在为尼子复兴军的山中鹿介、奈佐日本助而头疼。那些家伙都只是乌合之众,并不经打,但韧性着实惊人,堪称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人汇报说,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两人,一前一后从皇居里出来了。
众人连忙放下手中的炉子,整理衣饰容姿,准备迎接主公和公方大人。
丹羽长秀似乎还有点恋恋不舍,感慨了一句:“不愧是监物殿,真是御寒有术啊!”
不知为什么,平手汎秀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第四十三章 御寒有术(下)
众人侍立在大厅里,躬身等候了一会儿,就看到织田信长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进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老人家穿得十分单薄,但却丝毫没有畏寒之相,只是不知道被谁惹得不快。
在他身侧半步,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同样是身着朝服、带着立乌帽子,昂首阔步,精神抖擞,嘴角还含着微笑,好像也不怎么冷。这位殿下的心情倒似乎是不错。
这两位大人物们,一者代表着名分,一者代表着实力,都是举足轻重的豪杰。但他们二人的脾性截然相反。信长一般情况下都是兴味索然、喜怒无常的样子,只有听说了好消息,才会短暂开心起来。而义昭平素多半是温文尔雅,如沐春风,只有遇上了什么特别大的坏事,才会把坏心情表露出来。
只看二者当前的神情,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说不定会误认为足利家如日中天,织田家江河日下呢!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虽然并着肩行走,前后只隔着半步,姿态都很放松,但是丝毫没有交谈的意思。一眼望去,颇为奇怪。
见了众臣,信长微微抬了抬头,也只“嗯”了一句,不再言语,径直走到一个座位上发愣。
这个举止言行,若是换了别的人可能会被认为是癔症犯了,但对于“尾张大傻瓜”而言倒也不算奇怪,众臣皆已经习以为常了。
反倒是足利义昭十分亲切地靠近过来,笑眯眯地踱步上前,主动打招呼说:“各位大人,久违了啊!多日未见,我看各位风采更胜往昔了嘛……平手殿在四国可真是气势如虹,虎步南海呀!丹羽殿在山阴也堪称威风八面,不逞多让。还有柴田、佐久间二位荡平甲贺,令六角义贤闻风丧胆;泷川、森二位纵横大和,使筒井顺庆落荒鼠窜……近年来社稷转危为安,日月幽而复明,皆赖诸君之力也!”
足利义昭从小跟着和尚读书识字,念佛诵经,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武家教育,不习弓马,但口才却着实不错。这种不要钱的恭维话,不需要任何草稿,张口就来,毫不停顿,把在场的各位织田家臣都猛夸了一顿,用词却没有一个重复的。
堂堂征夷大将军,源氏长者,武家栋梁,作出如此“礼贤下士”的姿态,众人就算内心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只能假装感激涕零,纷纷表态要为“天下大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织田信长是全程沉默着看着这一切。
他当然知道这是足利义昭心怀叵测的小心思,不过,如此光明正大的阳谋,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
当今的公方大人,看上去十分软弱,但对政治的理解,却不逊色于足利家历史上那些优秀的祖先们。
信长一直在给出土地金钱来收买明智光秀、细川藤孝、和田惟政等人,企图架空幕府。但义昭也很果断地反过来,利用无可取代的名分优势,拉拢织田家的盟友附庸和带兵大将们,作为反制手段。
德川家康一路升为“左京大夫”,松永久秀身份得到维持,池田胜正、伊丹亲兴等人当上了守护,平手汎秀已经是和泉守护代了,柴田胜家则是幕府的奉公众,佐久间信盛和丹羽长秀的身份也在积极运作当中……(至于浅井长政为什么被织田欺负足利也不待见,大概只能归结于外交水平过于低下吧……)
这些冠冕堂皇但不值钱的东西,不可能立即就让人的立场改变,但多少总是埋下了值得令人忧虑的隐患。信长就算感到不快,却也无法表示反对。因为那就等于是得罪了全部的有功之臣。加官进爵这种皆大欢喜的事情,总是不好拦着啊。
一番客套之后,足利义昭也十分明智地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刺激信长,而是向众人告辞,声称要离去了。
只是出门之前,他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疑惑道:“我记得这大厅应该是很冷的啊,刚才为何感觉到有股暖意呢?”
平手汎秀苦笑了一下,连忙献出准备好的精致手炉,作为敬礼。其实他本来不准备直接跟义昭扯上关系,而打算让伊势贞兴代为转交的——大众舆论都觉得他跟幕府的关系够好了,再更好下去就要出问题了!
足利义昭倒似乎是没多想,只惊讶于这个精致漂亮的小玩意儿,连连称赞“御寒有术”,品鉴了一番,方才迤迤然离去。
……
待义昭走了之后,信长又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明日观能剧,有五摄、清华各家尽数出席,幕府亦有人到场,需早做准备。今日先退下吧!”
“遵命!”
众人一齐喊道。至今才知道,原来信长这次来京都,是为了与皇族和公卿方面加深感情联系的。
跟公卿们一起看能剧,这个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但是五大摄、七清华乃是公家中最高和次高的两类门第,如果这一十二家全部到齐,都来给织田家捧场,那还是很有一点象征意义的。
(注:江户时期清华家又增添了两家,但战国时期只有七家。)
莫非这是要通过朝廷的名分,来对抗幕府吗?这还是真是一条不错的路线,只是不知道信长付出了多少成本,居然一举弄了这么大手笔。
一般来说,武士们是不应该越过幕府直接跟朝廷取得太多政治方面联系的,这是一个潜规则,也是足利家垄断“大义名分”的方式。当年一度称霸的三好长庆,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困于此。但信长在这方面就很肆无忌惮了。
而那个“幕府亦会有人到场”,大概不是信长的本意,而是足利义昭闻到风声,跑过来故意捣乱的吧!
怪不得刚才他老人家一脸不高兴呢……
众人听了指令,正要退出,信长却又忽然出声道:“甚左留步!”
“是!”平手汎秀立即俯身回应,同时悄悄苦笑。
这是放学了不让走,被班主任关小黑屋的节奏啊……可想而知,多半是跟幕府有关了。
其他人都依次告辞离去了,平手汎秀弓着身子看不到别人的表情,但他能似乎能感受到,佐久间信盛那家伙的幸灾乐祸眼神。
连义气深重的柴田胜家都没出来帮忙说情几句,看来事情还真有点严重啊……幸好提前想了不少应对措施。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安静。
信长一直不发话,也不知道是在等啥,还是在装逼。汎秀则是竭力做出“问心无愧”的姿态,来减小嫌疑。历史经验告诉他,信长有时候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对坐大半天,终于传来一句质询:“攻略三好,成败如何?”
还是如以往一样,言简意赅,从无废话。
平手汎秀的脑子火速转动起来。信长显然早就收到详细战报了,他这么问,不是真的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而是在要求表忠心。
至于如何表忠心呢?首先当然要看对事情的定性。究竟是利用足利的权威来扩大织田的实力,还是利用织田的实力来扩大足利的权威,这两者看似是一回事,实际却有非常微妙的区别。
在这个问题上,平手汎秀当然不会犯路线错误。所以他毫不犹豫答道:“淡路岛已经平定,界町外的航道可以确保了。此外顺便利用幕府名分,挑动长宗我部元亲与三好敌对,为淡路安全留下缓冲。”
信长闻言面色不变,只转了转眼珠子,继续问道:“接下来该如何?”
此话问得实在突兀,幸好早有准备。
话音落地,平手汎秀立即轻叹了一声,做出一副哀愁满面的样子,苦着脸回应说:“殿下明鉴,属下虽然侥幸胜了几次,但损伤甚重,已经是外强中干了啊,如今只能厚颜求您的援手了……”
这下子信长的神色终于变了一变,狐疑地瞟了两眼,肃声道:“还请明言!”
“是!”平手汎秀直起身子,正襟危坐答曰:“首先,村上水军背离了毛利家,并且袭击了属下的水军,这一战实在是惨烈……”
“不是有你的南蛮帆船吗?”信长插嘴道。
“倒是起了点作用,但这玩意儿实在华而不实啊,属下为此已经欠下快两万贯的银钱了,却并没有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这个缺额已经让人捉襟见肘了,只能厚颜求您支援些资金……”
“刚刚攻下了淡路、西赞岐十万石,难道还会缺钱吗?”信长脸色稍微舒缓了。
“唉……那就别提了!新打下的领地,不仅很难收上税,还要分兵把守,可是属下的兵力太有限了……希望您能派遣一员干将做与力,镇守新得的西赞岐三郡,不然属下恐怕是分身乏术。”
“我听说你收服了不少国人呐!将其收编,不就有了新的军队了吗?”信长的嘴角开始有了一点笑谑的意思。
“可是,都是些骄兵悍将啊!其中就有个淡路人叫菅达长的,武勇确实出众,然而也深具野望,属下没有驾驭此人的自信,杀之又觉得可惜,于是只有推荐给您了!”
平手汎秀就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不断地叫苦,但言行之夸张,一看就知道是假装出来的。
信长见此,却并未发怒,反而哂笑起来。
因为平手汎秀越是叫苦,越是主动要求援助,就越说明他并无异心。
反之,如果宣称“事情发展十分顺利,根本不需要后援”,那才意味着要借着足利义昭的名分,从织田家独立出去。
信长当即便决定,要钱没有问题,不仅要给,还要声势浩大地给,让天下人都知道,平手汎秀取得的一点小成绩,主要都是靠背后的织田做靠山。
要人就更没有问题了。多派个与力过去,显然没坏处啊。
至于推荐过来一个叫做“菅达长”的人,还自称“没有驾驭此人的自信”,这个说法不管有几分是真,总之听起来是十分让信长满意的。
不过,除此之外……
信长忽然又开口问到:“明日要与五大摄、七清华家的公卿一聚,若是幕府方面也强行派人过去,未免不美。可有什么计策?”
此话一出,平手汎秀心道不妙。
这明显是仍然不放心,要我去把幕府得罪一下,才肯罢休啊!
但是,一向言简意赅的信长好不容易说了这么长一串话,显然是不容置疑的,岂容你推脱呢?
平手汎秀犹豫片刻,终究开始表了态:“刚才属下进献给公方大人的那个手炉,虽然十分好用,但若使用不善,也是会引发火灾的……”
说话的时候,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奈之情。
不过这个计划还是很可行的,织田的忍者素质不低,又有内应(明智光秀)在御所,以取暖为借口制造一场小规模火灾,是轻而易举的。
这个火灾很显然会跟平手汎秀献上的手炉联系在一起,即便其实没什么关系。
但这个效果,也正是织田信长想要看到的。
“如此也好。”信长点了点头,看似是接受了这个提议。接着又忽然正色吩咐道:“明日要穿得郑重些,并且要给公卿们准备一份厚礼!”
“是!”汎秀毫不犹豫地应声了,只是脑子里却还不太明白。穿得郑重些是理所当然,但准备厚礼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