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取信不易
事情果然如平手汎秀所料,筱原长房的行动极为缓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好的兵力集合在胜瑞城之下,距离海岸线仅有二十公里的距离,一日之内就可以到达。停在吉野川入海口的船队,也是几个时辰就能投入使用的。
然而平手军的外围游势,在鸣门海峡附近警戒了三四日,却始终不见敌军的踪影。
这几天战事十分平静,淡路国中,志知、庄田两座城里的守军虽然面临着军粮不足的问题,但还不至于立刻便产生动摇。平手汎秀也十分淡定,只是派人接管各个被放弃的据点,不急着攻落城池。
就在这暴风雨前的平静当中,平手汎秀没有等到筱原长房的军队,反倒迎来了前来投诚的使者。
十余日前同岩成友通有过短暂交流的三好长嗣,这次是依靠与安宅信康约定好的联络方式,偷偷出现在了淡路岛上。
平手汎秀对这个人表现出了有限度的兴趣,和同样有限度的礼遇。
就在这一日,三好长嗣由安宅信康领着,在服部秀安、沼田佑光两个人亲自的“保护”下,悄然被引到平手家的本阵所在。无关人员都被屏退,等待他的除了主位上的平手汎秀,依次还有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岩成友通、寺田安大夫,以及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
阵仗很大,看起来十分郑重。然则这人进门之后,平手汎秀端坐在马扎上,面沉如水,把玩着手里的军配,毫无起身接待的意思。
这幅姿态里显然地蕴含着不信任的意思,与前些日子,对安宅信康的友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好长嗣进来的时候一身风尘仆仆,比上次见安宅信康时更惨淡,发髻散乱,赤着双足,脚底还有水渍,衣服上被割出许多口子,没带佩刀,腰带断了一半吊在半空,手和脸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巴。
话说他虽然被派来执行如此重任,但毕竟稚嫩得很,又是自幼身居高位惯了,见到平手汎秀对自己似乎不甚欢迎,当即脸上一僵,做出一半的施礼动作骤然停下。
只是这尴尬神色一闪而过,三好长嗣便回过了神,急忙上前两小步,将脑袋深深沉下去拜倒,轻轻呼道:“参见监物大人!鄙人代表家祖和家父前来向您致意。”
他抬出了其祖父三好长逸的名字,希望引起注意,却并未收到成效。
平手汎秀依旧显得很平淡,只轻轻“咦”了一声,眉宇微扬,毫无看重之意,反是冷冷质问道:“我却听说,三好日向守长逸是三好家中力主与我家敌对之人,还因此与倾向和谈的筱原长房发生龃龉。阁下今日出现在此,又是何种缘由?”
“这全是因为家祖以前太过自信,低估了监物大人您,还有织田家的势力,故而才做出错误判断……”三好长嗣埋头不起,语调低沉。
平手汎秀却没等他说完,就向远处使了个眼色。
本多正信得了指示,便站出列,劈头打断:“昔日轻视本家,便悍然发兵进攻;现在知道厉害,就屈膝谴使来降。如此反复,当我平手家是好相与的吗?真是痴心妄想!”
此言一出,三好长嗣立刻便翻身坐起,狠狠盯着本多正信,满面涨得通红,是既羞且怒,说不出话来了。
甚至两边的家臣们,也都觉得十分奇怪,悄悄相互以目示意。接着有人不解,有人心领神会;有人装作不解,有人装作心领神会。
三好长嗣也知道一个无名家臣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平手汎秀授意的。他瞪着眼睛,脸色由红到黑,又由黑到青,一瞬间变换了几次,最后成了一片暗灰色,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安宅信康有点坐不稳了,看着是想帮腔,但又十分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帮。
还是岩成友通看不过旧友的孙子受此折辱,犹豫再三,咬着牙关,拜倒在地,为自己的远房堂弟开解:“岸和田殿请见谅!依我看,日向守既然派了嫡孙前来,既足见悔改之意。若不是他老人家被筱原长房拘禁,定会亲自来向您请罪。”
说完岩成友通又悄悄瞟了三好长嗣一眼,示意对方采取这个言辞。
他这话看似也都是一对虚词,却包含了两个含义。首先称平手汎秀作“岸和田殿”,即表示认可平手家对和泉一国的占领;其次要主动把三好家放在“罪人”的位置,以“请罪”的态度发言。
这就是丰富的经验在起作用了。就算认下这两点,其实也不会有实际的损伤,不过是表面上的屈服而已。但这种表面上的屈服,却能让平手汎秀挑不出毛病来。
要不怎么说,这还没到二十岁的小孩儿做不了外交官呢。明明处在劣势,有求于人,还摆出对等的姿态来,被骂回去也是活该呀。
不过昔年长庆公十二岁就在这种场合出没,并且顺利达成了细川家与石山本愿寺之间的议和……那只能说明他老人家是天降伟人,非凡夫俗子能比。
三好长嗣脸上抽动了好几下,终于是不情不愿地再次拜倒下去,恨恨地低声道:“罪臣代表家祖、家父前来,参见岸和田殿。还希望日后您能在公方大人及织田弹正面前,为我三好家说些好话。”
“嗯……难得有这个心,也不容易了。”平手汎秀这才微微颔首,神色稍缓,但语调依然桀骜不善,“虽然说是弃暗投明,不过令祖父这改变立场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堪称‘转进如风’了吧。就算要和谈,我为何不去与筱原长房和谈呢?他可是一向对本家十分礼貌的啊。”
话里有个后世典故,三好长嗣并不清楚,但想也知道,“转进如风”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方才说得那么难听都撑住了,现在这小小讥讽又有何不能忍的呢?
故而他继续选择认怂:“家祖确实有糊涂之处,但都是为了三好家的存续,还请您大人大量,可怜他老人家这片忠义之情。而筱原长房这人,一贯两面三刀,今天能夺取三好的家业,明天就能无视与您的约定,与他和谈,是与狐谋皮。”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嘴角生出轻蔑的微笑,懒洋洋地说:“好吧,算你说得还有那么丁点道理。那就先讲讲看,帮你打倒了筱原长房之后,我能获得什么?如果还是‘称臣’之类的虚词,便不要说出口了。”
“是是,小人不敢。”三好长嗣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地板上,但说话时身子却在发抖,“我等三好一门众最新的结论是,待打倒筱原,姓三好的人之后,割让淡路一国,并派遣笑岩大人之子康俊,以及舍弟长将,作为两名人质。”
平手汎秀闻言,未置可否,而是望向末座,假意问到:“你们觉得如何?”
“属下以为不妥!淡路本就快被我军攻下了,谈何割让?两个旁支做人质,又有何用?”这次出来演双簧的是河田长亲,他言语中展露着不屑的态度,“若有诚意,除淡路外,再献出赞岐半国,至于人质……就从三好阿波(长治)和十河赞岐(存保)两人中,选取其一,才有诚意。”
“这……这……”
三好长嗣又一次忍不住起身怒视了。他已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脸色也重复了一遍由红到黑再到青的过程,最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此事,恐——难——从——命——!”
平手汎秀摆弄了一下折扇,显出无谓的表情,淡淡地说:“那就请回吧!今后就在战场上见的。亦或许我能和筱原长房达成议和,如果只要淡路的话。”
为什么给筱原长房的价码就友好许多呢?当然因为那家伙目前的实力比三好长逸强啊!这个话,不用说明白,也是人人都懂的。
到了这个时候,安宅信康终是忍不住开口了:“岸和田殿请明鉴,长嗣此人并非只代表了日向守(三好长逸),还代表了三好阿波(长治)和十河赞岐(存保)。虽然一门众掌握的兵力暂时不及筱原,但仍占据着名分。”
对这个人,平手汎秀立刻就换了副面孔,上前和煦地拍了拍安宅信康的肩膀,解释道:“信康大人,您还是太重感情了,所以才忽略了这其中的问题。三好长治和十河存保的名字,我看八成是伪造的。事实上举事的只有三好长逸爷孙,顶多再加上三好笑岩、三好长则等一门众。”
接着他转身,看向直着身子跪坐于地的三好长嗣,质问道:“我猜得对吗?”
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十分笃定的样子。
“你是如何知道的?”三好长嗣心神早已乱套,下意识说了句实话,方才大为后悔,重重摇头,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其实这一点,岩成友通早就发现,只不过没有当面揭穿罢了。但安宅信康听了这话,脸上却相当难看了。
“如何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平手汎秀握着折扇,背过身去,“反正我们之间无法达成一致,就您回去转告令祖……”
“请等一下!”三好长嗣的嘴唇被自己咬出鲜血,却浑然未觉,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在不停地颤动了,“在下立即将您的条件带回去讨论,或许还有可商量的余地……”
平手汎秀闻言微微点头,满不在乎地答道:“那就请尽快吧,万一我与筱原长房提前决出胜负,无论哪边赢了,阁下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
……
短暂的会面,便在激烈的节奏下结束了。众人平复了一下心情,逐渐散去。
服部秀安和沼田佑光负责送三好长嗣原路返回。
九鬼嘉隆和佐佐成政似乎想要单独留下来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
寺田安大夫、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干净利落地施礼退下。
庆次那家伙的惫怠模样就不消说了。
唯有岩成友通被留了下来。
平手汎秀侧对着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方才给三好长嗣帮腔了,是因为相信他是真心的吗?”
“禀主公,并非如此。”岩成友通伏身下拜,答得果断,“从现在的情况看,三好长嗣身上有些疑点,但这些疑点似乎都很正常,反而能洗清诈降的嫌疑。但反过来讲,也许这正是敌人刻意营造出来的结果。只是属下觉得,此人年方十五六岁,要说方才全是假装,未必也太过早熟了……”
“听来听去,仍是倾向相信他啊。”平手汎秀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看不出表情”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表情。
“属下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岩成友通伏跪于地,久久不起,“我已决心为您效力,此刻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只需追溯您的指示。属下与三好家确实有着旧谊,但已经不会再因此影响正事了。您若下令将其焚城灭族,属下也绝不犹豫,最多是在这过程中,让他们显得更有尊严一点。”
第十五章 以不变,应万变
平手汎秀表现得十分强势,令年轻的三好长嗣感到无比愤怒和屈辱,以至于无法自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换个角度看,这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的姿态,也让人觉得,平手汎秀确实是有心插手四国的事务。
他虽然漫天要价,却并未开出过于夸张的条件,而是留下了讨价还价的空间。
割让赞岐半国当然是对方无法接受的,但若是一至二个郡两万石左右的地盘,那倒还可以讨论。三好长治或十河存保亲自来当人质也不可能,但换成其他几个未成年的近支子弟,也不是完全无稽。
三好长嗣虽然非常失态,但最终仍未一口拒绝,而是说“带回去讨论”。从这一点上看,最终达成协议的机会不是零。
不管怎么打折,条约肯定也仍然会不公平,肯定会从三好家身上割下重重一刀。
但另一方面,平手汎秀是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都认可的和泉守护代官,对三好家事务的取次,只要他在议和的文书上签下名字,就必须予以承认,能带来至少两年的和平。
从表面上看,三好家的内部分类是非常激烈的,他们是真的需要这两年的和平时间,来解决内部问题。至少先要解决,究竟谁说了算的问题。
于是,平手汎秀的四国攻略,就呈现出一种顺利到极点的态势。
试想一下,如果一年之前,刚刚挫败三好三人众的逆袭,就立即攻打四国的话,只会三好家中的诸势力同仇敌忾,团结一致。
但实际上,这一年里面,织田家的主力在攻略伊势国,而平手汎秀的注意力则是放在和泉领内的政务上面,没有表现向四国伸手的意思。这恰好令三好家中的“近畿派”与“四国派”之间的矛盾不断酝酿升级,引发动乱。最终三好长逸被逼迫隐居,内部纷争以“四国派”的暂时胜利告终。
因此,这一次大家就能利用敌方阵营的矛盾,轻松愉快地登上四国了……吗?
虽然作为主将的平手汎秀好像就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有人表示了质疑。
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一齐来到军帐,禀报说有要事进谏。这三人理论上都不是汎秀的家臣,而是信长派过来帮忙的,以这个立场,方才能对平手汎秀做出一定的制约。
当然,秀益这惫怠货,明显是被拉进来凑数的。
作为援兵前来,只是暂时归于平手指挥下的九鬼嘉隆,是最有资格提出不同看法的。他的话很简单直接:“监物大人,请允许我这愚笨之人,说句愚笨的看法。虽然事情的各种细节上,暂时看不出疑点,但鄙人总觉得,堂堂三好家该是个劲敌,不至于就这么简单的衰落下去。”
这发言毫无理由根据,纯粹是出于感性思维,辩无可辩。平手汎秀再怎么擅长口才,也没办法反驳他。
紧接着身份稍低的佐佐成政,以织田家与力的身份补充道:“我以为九鬼殿言之有理,请监物大人三思!听说三好日向守长逸、筱原右京进长房都是深具器量的武士,在生死存亡之际,不应该还只顾着内斗才是。所以依鄙人之见,此事另有蹊跷。”
平手汎秀没有对这话做出评价,只是心下有些感慨。
如果是十年前,按双方自幼的友好关系,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佐佐成政一定会独自以朋友的身份来质询的,而不该是今天这样。
内藏助佐佐成政这家伙啊……该说是不近人情呢,还是公而忘私呢?
这么一走神,平手秀益也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佐佐大人的见解,我是赞同的。三好长逸和筱原长房的眼光不至于这么短浅。但他们两个可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分别都有一帮子属下的。也许是属下们的对立情绪过于强烈,导致上位者也没有办法呢?”
“这两人,不会是轻易就被属下们所裹挟的人。”佐佐成政当即提出反驳,眼神中,对平手秀益的立场有点不悦。
“当然不会轻易被裹挟,但也无法否定这项可能性。”秀益大大咧咧地站着,兴味阑珊,满不在乎,“所以这就是我不想跟你们一起过来的原因,其实……”
“秀益大人,这可不能……”佐佐成政面色冷峻没再说话,九鬼嘉隆还在做最后努力。
但平手秀益却坚持要说完:“请等一等!九鬼大人,可以先听我讲吗?自我入嗣到平手家以来,我就从未见过叔父不对,是监物大人,他老人家在大局的判断上出过差错,而我完全不理解他的分析过程。因此,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些复杂问题,便不用在多做考虑,只要紧跟叔父紧跟监物大人的角度即可。”
以经验主义来对抗九鬼嘉隆的感性思维,这下子两边是都没词了。
再加上黑着脸的佐佐成政,三个人一齐沉默地望着平手汎秀,等着主将下判断。
参加过军议的众将里面,以智谋见长的本多正信和河田长亲,都未曾有什么动静,反倒是素来只知“正合”不懂“奇胜”的九鬼嘉隆与佐佐成政,前来表示担忧,这是个值得品味的现象。
至于寺田安大夫,这家伙一向以“斗犬”自居,完全不做任何思考,或者假装完全不做任何思考。
而安宅信康,他本身是因为看到三好长治和十河存保的名字才下定决心倒戈的。现在曝出这两个名字是伪造的,他深受打击,一时无法恢复。乃至不得不让其弟清康临时顶出来,负责安抚那些跟着投靠织田的水军众。
汎秀稍微思索了一下前因后果,抬眼看去,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平手秀益虽然神色各异,但都是一副急切想得到回答的样子。
见状,他微笑了一下,从容地对这三人开口道:“到了现在,将具体计划告诉诸位也无妨。两个时辰前,军议结束之后,你们知道我为何要留下岩成主税友通吗?”
不等回应,平手汎秀自问自答:“我向他提问,此事究竟是否可信。毕竟他是我军中最熟悉三好家的人。”
“这个问题,岩成主税起初是不肯作答的。再三追问,他才表示想必是三好日向守长逸的计策,只是不知计策还有多少后续。”
“当真如此的话,到目前为止还是个不错的计策。派过来的使者身上,并非毫无疑点,但每个疑点追查下去,反倒显得合理。无论是书状上的签字,还是其出现的方式,都是如此。倘若这是刻意安排的,那可不太容易。”
“顺着这个思路,敌人也许是想要以诈降之计,先给予一些小甜头来获得信任,而后才在最关键的一点上,将我军导向绝境。如果当真是这样,也可算是比较高明的计策了,但要令我上当,恐怕仍嫌不足。”
“所以这未必是计策的全貌,现在我们所见所思,也许依然还在敌人的预料当中。最精妙的计策,不是利用敌人的“误信”,而是利用敌人的“不信”,也许三好长逸隐居多日,已经达到了这个境地吧。”
说到这里,明显三个听众已经有些发晕了。
九鬼嘉隆一脸的困惑,佐佐成政几次想要提问,但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而平手秀益则是放弃治疗,只管听命的意思。
平手汎秀在这里顿了一顿,正色道:“其实我的计划一直没有变过,那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以大势对抗阴谋。具体来说嘛……”
他手持着军配,指向桌上地图的某块区域,同时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个苗字属于四国的一家小豪族,此前从未在军议上引起过重视。
于此同时,汎秀顺带问了一句:“别人没注意就算了,难道三位都没注意到,我的忍者队长中村一氏最近好久没出现了吗?嗯,连你们都没发现,看来计划十分顺利啊。”
第十六章 按兵不动
夫战者,勇气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自三好长嗣离去之后,又过了数日功夫,依然是无事发生。
算起来,平手汎秀发动了麾下的六七千人马,加上来自杂贺的三千雇佣军,自和泉国的淡轮港出发,登陆淡路岛,在安宅信康的接应下,将淡路水军豪族围困在志知城、庄田城两个据点里,接着又准备着应对筱原长房的威胁。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却几乎没怎么见过血,士气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滑落。
毕竟大部分武士和国人众,以及纪伊的佣兵,这些人参战可不是仅仅为了事后的那点论功行赏,而是希望能在战时进行“人狩”及“乱取”,赚些外快。长期得不到宣泄机会,就会产生不满情绪。
“人狩”即掳掠人口贩卖得利,“乱取”即抢夺当地百姓财物,这种合战胜利一方士兵肆无忌惮的犯罪行为,在本时代却是受到各大名们默许的。即便是织田信长,也只是在进军京都的过程中,考虑到政治影响,才对军纪加以重视,严令不得扰民。为此前后付出了数万贯赏金来安抚士兵情绪。
有着未来记忆的平手汎秀很厌恶这类行动。就算不谈道德底线问题,只从得失上考虑,这也是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还会对组织度造成严重伤害。但现在是孤军在外,既没有理由禁止掳掠,更无充足资金作为补偿,他无法节制所有部队。
唯一能做的在自己的直属旗本队中进行极小范围的改革,明文规定的俸禄、福利待遇和出阵津贴,以年、季、月为单位发放,将“兵农分离”后的职业士兵,进一步变成依赖行政组织,有固定收入的体面人。这对军队的战斗力未必有什么帮助,但能大大强化其在政治上的可靠性。
平手家的旗本部队没有明确作出“不得掳掠”的法度,却有“在役时不可无故离开军阵”的严令,以及目付、军监负责监视,变相起到了作用。
普通足轻一次非法劫掠所得,大约是数十文到二三百文的程度。只要让士兵觉得不值得为这么一点收获而冒风险,类似的现象就能逐渐杜绝。
总而言之,在这持续的驻扎过程当中,九鬼的水军,和泉、三河的“新参众”,及纪伊佣兵都开始成群结队地开小差了,三五人集体找百姓打秋风或调戏良家妇女的事例屡见不鲜,甚至偶尔有中级的干部带着一二十个部下,连理由都懒得找,大白天公然踏出营帐,外出闲逛,乃至喝花酒、夜不归宿。
佐佐成政、岩成友通的部队要好一些,没有出现太过分的情况,但小幅度波动也是免不了的。再怎么严厉耿直的人,也无法在缺乏相应制度与组织的情况下,与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对抗。
只有平手汎秀的亲兵众三百,旗本众一千五百,还维持着相对整齐的军容,除了先后有十余人生病就医外,绝大部分士卒都处在随时可以投入作战的状态。也是因为这支直属部队的震慑与表率作用,杂牌军才不至于彻底乱掉。
当然肇事者也不傻,没几个人选择在安宅信康等人的地盘闹事,都跑到敌人领地去欺男霸女。平手汎秀派人盯过,却没出手管,笼城兵则更不会跑出来为几个受害平民伸张正义。一时淡路国的大半地域,都成了乌烟瘴气、无法无天的状态。
眼看着麾下军势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平手汎秀却仍按兵不动。一些与力和家臣坐不住来请战,也遭到或委婉或直接的拒绝。
因为在他看来战机还远远没到。
志知城、庄田城里的守军,显然面临着后勤的危机,但一时半会还不至于饿死,需要更长时间的围困,现在去攻城,那是脑子有问题。
而阿波国胜瑞城下,筱原长房的大军,也同样引而不发,虽然早早发布了行军安排,却毫无动身迹象。
双方相距大约七十公里,隔着一条海峡,不约而同的采取了以静制动的策略。
时间似乎是对平手汎秀有利的,缺少粮秣的守城军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生变,筱原长房如果不出兵的话,就只能坐视淡路国全部沦陷。
理论上,敌方才应该是更着急的人,平手汎秀所预先设好的后手,就是基于此。可以说,只要筱原的大军远离阿波国,平手便赢了一半。
不过,他也能理解属下们的担忧。
万一两座城的守兵坚持饿死也不动摇,反倒是自己这边先丧失军心呢?届时筱原长房再来偷袭,该如何是好?
先强攻下一座城,让弟兄们见见血,到城里去掳掠一番,才能维持较高的士气。
扶桑史上,颇有一些著名战例就是这么诞生的。占据主动的一方久围不克,兵将松懈,反遭奇袭,一溃千里。
况且平手军的人数并不比敌人多,完全是依靠战略行动来占据先机,这么一点优势是极其不可靠的。
但是,平手汎秀仍然定兵束甲,不为所动。他内心认为应该先搞清楚敌军坚守不出的原因。
如果是筱原长房觉察到了后续风险,而坚持不肯离开阿波国的话,那倒也没什么不好,两军静静对峙三个月,淡路国就需要改姓平手了。
如果对方是因为客观上的限制,而不敢轻举妄动呢?
一个理智的人永远不应低估自己的敌人,但也没必要高估他们。
在这紧要关头,军营中忽然又迎来了一个新客人。
……
“三好山城守康长之孙,三好长俊?”平手汎秀看着名刺,脸上显出玩味的神色,“又是个三好一门众里面不起眼的小辈。为什么换了使者?难道是之前的长嗣被发现了吗?”
面前这人化装成了渔民,衣着打扮都显得很寒酸,但并不像三好长嗣那么狼狈,看上去年纪也要稍微长一些,面相较为沉稳,听了一句讽刺,也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下拜答道:“让同一个人反复出现,确实有泄密风险。再加之长嗣他年少无知,冲撞了平手监物大人,故而我们商议之后,接下来就由鄙人前来为您效劳了。”
见到这不卑不亢的回答,平手汎秀也展示了一下礼节,微微一笑,摇摇头说:“为我效劳可谈不上,还是先说说正事吧,不知道我说的那些条件,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几日之前,汎秀借着河田长亲的嘴,提出了“割让赞岐半国,三好长治与十河存保择一为人质”的苛刻条件,令当时的使者三好长嗣怒火中烧,举止失态。
但今天的三好长俊,却仍是一脸恭谨:“其实是否答应您的条件,并不重要。因为割让土地的条约,以及人质的献上,都只是锦上添花,唯有双方的实力,才能决定一切。就算本家把整个四国都献出来,您又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去拿稳呢?”
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对于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先推脱,而且推脱得还挺巧妙。这人的交涉技巧,比三好长嗣强多了。其实平手汎秀提出的苛刻要求,本来也不是当真的,只是试探一下诚意罢了,被推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手汎秀不由得表示:“如果一开始就是由您来交涉,也许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三好长俊苦笑:“在下与刚刚元服的长嗣可不一样,平日是有司职的,这次出来,已经废了很大功夫去找原因,短时间也不用回去了。”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点点头,忽而又神色凌然,“既然如您所说,条约只是锦上添花,最终有用的只是实力,那么我们又何必要会面呢?我帮你们打倒筱原长房,又有什么好处呢?”
“打倒筱原长房就是最大的好处。”三好长俊坦然道,“这之后,我们一门众会以三好家的名义来重聚人心,而您作为打倒筱原的主将,也将在四国取得巨大威望,还可以打出幕府和织田家的旗号来扩充势力。届时双方各凭本事,看看分别能取下多少地盘,不必要非得事先约好。”
“呵呵……”平手汎秀对此不予置评,而是转开了话题:“这方面且不着急,不妨先讨论一下,双方究竟从哪里开始合作。”
“了解,了解。”三好长俊连连点头,“我们已经在职权范围内,收集了不少情报汇总,今天都带了过来,希望能帮得上忙……”
“有心了。”平手汎秀客套了一句,面色不变,状似随意地问到:“能否先为我解惑,筱原长房究竟为什么按兵不动,不来解淡路之围。”
“鄙人不敢妄言。不过一直有传言说,筱原右京进长房打算放弃淡路。因为内部并不稳固。阿波南部国人众纷纷推诿出兵,赞岐西部国人众虽然如约出兵,但怨言很多,士气低落……”
很明显,企图进行政变的三好家一门众,才是最急着开战的人。因为他们急需一个时机来除掉筱原长房,或者至少是让其威望大跌。
为此不惜损伤三好家这块招牌。
第十七章 攻其必救
作为一个精英级别的带路党,三好长俊为平手汎秀带来了许多以前无法获知的情报,虽然未必能派上实际用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提供消息的目的,当然是想催促迅速与筱原长房决战。但平手汎秀对此避而不谈,反倒是先问了淡路的情况,他也不得不优先满足这个需求。
从道理上讲,也不可能在淡路未平的情况下,主动去四国找筱原长房啊。
“船越景直此人,实在两面三刀。虽然平素一向表现得支持安宅家的管理,但两年来,暗地却隔上一个月就向胜瑞城里发出一封密信。”三好长俊面作沉痛状,“可惜我也是最近才得知此事,无法让您提前避免这个麻烦。”
这人是真的感到相当沉痛。
因为船越景直选择了公开立场,笼城与平手军作对,于是就导致这个情报失去价值了。否则应该是能换取不少利益和信任的。
这就好像原本说好的极具潜力的股票,一夜之间就变成废纸一样。
但平手汎秀对这个已经失去时间效力的迟来情报却产生了兴趣,追问到:“你说船越景直隔上一个月就会向胜瑞城发信?请问收信人是谁?信中的内容又是在讲什么?”
一个能在如此不利情形下,聚集起二千五百人来的豪族,显然是值得重视的,此人的政治背景和脉络有必要加以研究。
三好长俊微微诧异,但没细想,就坦然开口回答:“负责送信的是船越家的一个亲信老仆,以前一直是与日向守(三好长逸)大人联系。但日向守大人隐居之后,立即就将寄信对象换成了筱原长房。所以此事我等身份较低的一门众从来未曾听闻,近日日向守大人受到监视,我等想要见上一面也是极为艰难,故而消息传递很不通畅。至于密信的内容,主要是汇报淡路岛上的动向,包括普通海贼的立场倾向,以及安宅信康大人的想法等等。”
汎秀闻言轻轻颔首,不动声色地示意跪坐一旁侍奉的本多正信拿笔记下话语中的所有细节,事后再尽量核实查证。这是面对临阵投诚者的常规处理方案。
而后他才开始思索这几句话。
照对方所说,船越景直的态度是坚决跟随三好家,但不限于某个人,谁掌权就拥护谁。
这种做法,用利弊得失的逻辑是解释不通的。地位牢固的谱代家臣可以不参与政争,只忠于家族,不与权臣有过多往来。但附属国人众如果有意更上一层楼,就应该找好根脚,结下稳定的利益交换关系,才是正道,否则只会被各路权臣们视作牺牲品。
比如现在,企图政变夺权的三好一门众,就对船越景直没展露出任何仁慈,而是将其视作筱原一党,加以出卖。
船越景直这做法,倒显得是确实没什么私心似的。难道这家伙对三好家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这从平日的言行里实在看不出来,若说他故意装作抱怨,实则忠心耿耿,在下一盘大棋……也有点夸张了。
或许真的如岩成友通的分析,此人是对“检地”和“刀狩”等指令感到忧心,所以尽管反感三好,却更痛恨织田。
拿惯了刀枪的人,总会觉得,一旦放下刀枪便没有安全感,这种情绪也可以理解。但站在大名的角度讲,某些豪族既不肯被收编当炮灰,又不肯老实归农,实在让人很为难啊,只能请你们去死了。
这些思绪在汎秀脑中只流转了一瞬,迅速揭过去,他继续问道:“除了船越景直之外,还有个叫做菅达长的人,也召集人马笼城抵抗我军,此人又是何种情形呢?”
三好长俊皱起眉头:“菅达长我早就认识,相貌堂堂,武艺高强,也擅长指挥水战,在淡路年轻海贼之中极具威望。但他自视甚高,对安宅家向来不服,以前对出兵总是百般推诿,要说他会有什么忠心,在下是决计不能相信。”
平手汎秀仔细盯着对方的面容,思考话中的真伪,同时心里也有类似疑惑。
按这个道理讲,菅达长此人不是应该想办法找靠山来寻求取代安宅家的办法吗?为什么完全没有同织田家合作的意向送过来呢?
现在他笼城的行动,是效仿船越景直的,那么日后就算赶跑了织田,首功也是船越景直的,菅达长不会有太多收获。
只能解释为他已经找好了别的靠山啊。
于是汎秀再问:“此人是否与筱原长房有什么协议呢?”
三好长俊果断摇摇头:“实在不像。这两年来菅达长倒是做出过一些示好动作,但没得到回应,我看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况且船越景直已经对筱原长房言无不尽,有必要在小小淡路上扶植两家耳目吗?”
刚才的提问是个小小试探。对方的判断过程,汎秀并不完全赞同。但最终的结论是靠谱的。
如果不是筱原长房,那么菅达长或许是找上的别的什么势力……
这时三好长俊又补充道:“以前家祖曾说,察觉了一些豪族与毛利家勾结的蛛丝马迹,但未得到有力证据,不知道菅达长是否参与其中。”
毛利家!
平手汎秀顿时觉得豁然开朗。
现在是织田、毛利的联盟,对抗三好、浦上、大友三角,然后许多小势力裹挟期间。理论上盟友之间应该互相支援帮助,但实际情况显然没这么简单,这种时候应站在全局看问题。
那么,如果菅达长果真暗地投靠了毛利家,他此刻为什么不公开立场呢?会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汎秀抬起头,目光正好与本多正信交汇在一处,双方都懂了对方的意思。
这一次,确实可以按照本多正信的思路去操作了。
菅达长是不是真的投靠毛利家,淡路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这个事实不重要,如何从中获利才重要。
被冷落片刻之后,三好长俊不明所以,试探性开口说:“除开这些之外,鄙人还带来了阿波、赞岐的近况,乃至于筱原长房的军阵布置。倘若您能够借机一举将其军势击破,那淡路岛上的笼城者,也无非只是疥癣之患罢了。”
满足于平手汎秀对两个淡路海贼头目的好奇心之后,他仍是不忘此行的最终目的。
不过从这个态度看,三好长俊的语气,比前一个使者软得多,似乎也没奢望马上就达成内应外合,击溃筱原长房的计划,只是提醒平手汎秀不要满足于对淡路的占据。
汎秀不觉莞尔道:“阁下就这么希望外人的铁蹄,进入您的故乡吗?”
适才双方交流途中,作为幕府指定的守护代,汎秀对这个没有什么尊贵身份的武士没有必要太过礼貌。所以这句“阁下”明显带着讽刺的意思,嘲笑三好一门众为了内斗,不惜勾结外敌的行径。
三好长俊却只作听不明白,回答说:“鄙人自幼在近畿长大,故乡并不在四国,而是在您治下的和泉。”
他以这种装聋作哑的姿态应付过去,而后又十分正经地解释说:“实不相瞒,筱原长房已经在公然地铲除异己,扶植亲信了。数月之前,他与赞岐的有力国人安富氏结下姻亲,并帮助安富氏侵吞了周边其他豪族的土地。前不久他又试图让其次子成为三好家重臣赤泽宗伝的养子。他提出的‘新加制式’军法,无非就是篡权前的准备。”
“还有其胞弟筱原自遁,与实休大人(三好义贤)的遗孀间传出不恰当的绯闻,但筱原长房对此毫不加以管束,这简直是对主家的公然欺凌。这些事情,您派人去四国的任何一处町镇,都能打听得到。”
“另外,筱原长房一贯将阿波公方掌握在手上,时常以此为借口发号施令,想必也是绕开三好家的前奏吧。”(阿波公方即足利义荣,足利氏分支,被三好家抬出来的招牌。)
“至于我等一门众所受到的打击,更不用说了……”
看他这番描述,这筱原长房简直是犯上作乱的权臣,除了没正式篡位之外,坏事都做净了。
但平手汎秀却是江信江疑。
前面说到的种种,都是处理内务时可能遇到的正常状况,未必就是包藏祸心,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至于后面的桃色新闻,更不值得深究。
目前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三好一门众大概真的受到了很深的打击,以至于不惜勾结外人,也要干掉筱原长房。
但这也怪不得外人,谁叫昔日三好长逸掌权时太过霸道呢?四国当地人可是被这群大爷们折腾得够惨。
这番话其实应该反过来理解,筱原长房在四国并不是不得人心,而是很得人心,他的各项政治手段或许也不免有少数徇私之处,但大体上是逐步强化了集权能力。
现在正处在筱原长房大展拳脚的阶段,也是他得罪的人最多的阶段。再接下去新政就会开始运转,四国就会迎来以筱原为新核心的时代。
如果这次不趁机将他解决掉,那么三好一门众可能会渐渐被排挤得毫无力量,而平手汎秀也将失去利用敌人内乱来扩张的机会。
没花多少功夫,平手汎秀就听懂了对方的暗示。
不过,这些消息的可信度还是存疑。就算三好长俊此人是真心前来带路,这家伙的判断力和分析力也未必靠谱。
汎秀内心也并不希望仅仅取得淡路之后就折返回去。三好家明显是处在最低谷上,这个时候就应该想方设法去摄取更多利益,不能给出宽松的恢复时间。
背后是不会有多少援助了。一个无力反击近畿的三好家,在信长眼里已经不是一等威胁。甚至可以说,阿波那个“伪公方”的存在,还有利于对足利义昭的敲打。
织田家虽然家大业大,但目标也多。六角、北畠余党是目前的首要考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还有朝仓、本愿寺的位置。
乃至还有丹羽长秀的山阴,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和游戏玩家,后世灵魂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对此的印象,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只凭自己的力量,想要尽量获得更多东西,就必须用些计略。
而预设好的计略,发动的前提条件是,筱原长房率兵支援淡路,离开阿波。
但是对方至今为止,都是出人意料的耐心啊,不管其原因究竟何在,都不是汎秀所乐见的。
也许,是到了反客为主的时候了。
归根结底,敌方不动,说明淡路国并不够重要,并不够致命。
那么可不可以找一个更重要更致命的地方呢?
平手汎秀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最终他起身走到军帐中的方桌前面,望着四国的地图,突然问道:“方才你说到西赞岐众虽然如约派出了军役,但士气低落,怨声载道是嘛……这一点,还请详细道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局势……”
第十八章 毛利家的身影
随着平手汎秀的念头,权力体系开始运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关菅达长的分析工作主要由本多正信负责。
三好长俊被要求仔细回忆在四国,特别是在胜瑞城里的所有相关见闻,一丝一毫也不能漏掉。经过大半个时辰的处理之后,他提供了十几个道听途说的二手消息,看似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或者鸡毛蒜皮的杂务,但都要事无巨细地记载。
同时安宅信康以及六家投靠过来的淡路豪族,则按照要求来到军营中的一处僻静之所,总结各自对菅达长这个人的了解。显然这七个人作为邻居能说的话题太多了,目前没有专业人员整理,一切交由本多正信凭个人判断力来筛选。
再者,随时携带的重要文书需要核查一遍,关于毛利的直接或间接记载全部被翻出,然后按照既定格式标上必要的备注,誊抄下来作为比对。其中或是织田家内部书信中无意提及,或是外交文书被信长转发,也有平手家忍者的劳动成果。
诸如此类种种,显然都要消耗文吏的人力资源。幸好平手汎秀有一个超过四十人的佑笔文字秘书团队。
以前大多数家臣并不理解这个班子的存在必要性。四十多个人,都快赶上信长身旁的规模了。直到平手汎秀搞出了“印字签花税”,“竞拍会”,“带刀状”等数个新政之后,这个数字就一点也不嫌大了,甚至还逐渐觉得不够。
可是这个团队也很难再大肆扩充了。既要识文断字,又要政治背景可靠,满足条件的人在本时代可真不太容易找。这些年平手汎秀通过集中抚育士卒遗孤,选拔了二三百可用之人,但其中大部分都走上了父辈们的舞刀弄枪之道,成为谱代军中组头、队头之类的基层军官。愿意啃着书本,并且能读出来个名堂的人,只有五分之一不到。
一般大名会从和尚庙里登用奉行,不过平手汎秀并不太愿意把宗教力量引入到如此中枢的地方,就连跟虎哉宗乙他也只是保持合作关系。
文官体系的建设,是一个困扰了人类数千年的大问题,急不得。所以暂时只能让这四十几个“读书人”能者多劳了。
最终经过了一夜的奋战,许多原来不怎么起眼的小片段逐渐拼合起来。本多正信以此做出判断,菅达长此人,的确极有可能已经倒向毛利。其接头人估计是毛利家中负责南线的小早川隆景那可是个有名的调略专家!
至于他们的全盘动机,大概是想要在不与织田家撕破盟约的情况下,抢夺淡路岛的控制权。
可想而知,一旦平手汎秀作战失利,被迫退回和泉,届时筱原长房也必然元气受损,需要休养。毛利军便会趁此机会,从海路染指淡路,支持菅达长做旗头,来取得遥控淡路水军的效果。而且到时候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汎秀更加理解四国那边用兵如此谨慎的原因了。原来除了当面之敌,左右各处还有这么多心怀叵测的围观者。
平手倒还好,战败丧师也不过是损失一些发言力,信长和义昭显然仍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筱原长房要是一旦遇挫,会被内外无数野心勃勃之辈吃干抹净。
所以明明淡路被围,明明他的部队远多于平手军,就是迟迟下不定决心。
比起织田家的扩张方式,毛利这种扶植代理人的战术显然更容易受到当地人欢迎,但统治也相对不稳定。而织田的最大优势则是掌握了京都,与朝廷和幕府关系密切,有大义名分在手。
双方虽然明面上是盟友,却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私底下的明争暗斗可一点都不少。
比如丹羽长秀奉命攻略但马时,吉川元春、武田高信就以扫清尼子余党的名义跑到分一杯羹。结果是织田家占据了生野银山,但毛利家却获得了但马国四分之三的土地虽然掌控力不高。
现在平手汎秀也感受到这种难言的滋味了。
根据各项情报汇总,毛利家的战略布置大致呈现在眼前。
目前毛利家大致分为三个战线,毛利元就与嫡孙辉元,在北九州对抗大友家和大内残党,目标是富饶的博多町吉川元春带领山阳国众在因幡、但马镇压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尼子残党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山中鹿介小早川隆景带着山阴国众,负责与浦上、三好周旋。
这三个方向的战略思路完全不一致,一个是强夺,一个是围剿,一个是智取。
小早川隆景就是“智取”的执行者。表面上他要以本部人马及备中、备后二国之众,应对两个方向的强敌,似乎会很吃力。
但其实浦上正与浅井作战,三好则在和平手对峙,而小早川隆景这家伙,不仅没想着帮忙,还时刻准备抢人头摘果子!
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左思右想,越来越觉得这个猜测靠谱。
平手汎秀当然不能让毛利家如愿。但他也绝不能公然撕破脸面。后面的政治风险是很高的,只能因势利导,想个取巧的办法。
这次汎秀本人尚未发言,本多正信就主动献策了,他跪伏下拜,进言道:“菅达长鼠目寸光,小早川鞭长莫及,二者相聚百里,必然不能互通。可以各个击破。”
接着他上前详细解释说:可暗中教人制一批毛利的军旗,同时派船只故意来回开动,营造毛利家援军前来的假想。菅达长与小早川之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深情厚谊,见状一定会怀疑是否被毛利家放弃。其心动摇,后面的文章便好做了。
这种事情,毛利元就可是有前科的,前些年以优厚条件招降山阴猛将本城常光,旋即又将其暗杀,收回其领地。再往前看,吉川、小早川两家的上代家督都传言是被利用后又遭杀害,死因可疑。
在原本的历史中,三村元亲、武田高信也是类似的遭遇。如此先厚禄笼络,后诡计打压的做法,可以说是招牌一般的存在。
平手汎秀听了这条计策,先点点头,而后又立即提问:“倘若敌方有三五名高明斥候,便可轻易发觉毛利并未出兵,如之奈何?”
然后本多正信胸有成竹地回答说:“请您以在下为使者,前往备后小早川处请援,对方推拖不过,定会派些老弱残兵虚与委蛇,到时候真假混杂,就不易分辨了。顺便也可试探,究竟菅达长是否内通毛利。”
汎秀略做思索,慨然应允。
事情成与不成先不说,另一方面,当年本多正信作为使者见了一次松永久秀,回来之后便有日新月异的进步,再去跟小早川隆景打打交道,想来是又能有一些成长的。
送走本多正信的时候,平手汎秀并不怎么开心。因为就算此计得遂,也不过是把原本就视若囊中物的淡路握得更紧一点罢了,只是止损,远非收益。而毛利家除了对菅达长加以调略之外,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投入,压根不会有任何风险。
与此同时,另一个亲信重臣河田长亲,也在连夜忙碌。他奉命领着目付、军监们,前往到了各家杂牌军的营帐处,整训部队,强调军纪,核实人数。
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姿态做得再足,那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毕竟开过小差的人实在太多了,较起真来怎么收场?没有相应的组织构建、军饷体系、荣誉教育,单纯靠严刑峻法是没什么大用的。
做这些事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要告诉全军上下:马上可能有仗要打,都给我消停一点!如果真有人脑子不清醒顶风作案还被抓现行的,也不介意杀两只鸡给猴子看看。
就算是纪伊众,平手汎秀没权管辖,但可以趁机会讨价还价呀。毕竟什么铃木、土桥他们收钱的时候不都吹嘘自家儿郎既善战又不惹事吗?
后勤方面也全力开动,沿着岸和田城淡轮港州本城的补给线,一批木材和民夫被调动到前方,准备再建一座兵站,把补给线往前扩展。
一片喧闹之中,人人都知道将会有事发生了,大部分将士以为是要强攻志知城或庄田城。压抑了一个多月的佐佐成政、平手秀益等人十分兴奋,摩肩擦踵跃跃欲试,请战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他们是注定要失望了。这次动员军队,只是为了制造声势,配合本多正信的攻心之计使用。到时候若有必要也许会适当动武,但行动的主旋律仍是计策为主,提供不了多少斩将夺旗的立功机会。
倒是解决掉淡路的问题之后,预先安排了一场重大的军事行动。
不过也同样不是什么大规模的正面作战,而是不甚光彩的特务作业。
平手汎秀盯上的是赞岐国西部地区。按照三好长俊送过来的情报,那里的豪族都听从命令带兵去了胜瑞城,但对于耽误农忙是有很大怨言的,故而士气低落,战心动摇,俨然是个易燃的火药桶。
如果现在有一支部队出现在西赞岐,做出涂毒百姓,破坏生产的姿态,那些离家的将士会怎么想呢?岂不就相当于是引爆?
到时候筱原长房无论如何必须动身离开胜瑞城,否则无法向豪族们交待。
如此敌人将会被调动起来,登陆的平手军反倒可以以逸待劳。三好一门众们说好的阵前倒戈也就有了操作空间。
这便是筱原长房布置中的最大漏洞。
当然,这个漏洞也许是故意留下的。
赞岐豪族们的怨言不一定是真的,三好一门众的倒戈也不一定是真的,整个事情都很可能只是一个诱敌深入的诡计。
但平手汎秀仍然有一条至今未被发觉的压箱底手段,保证不会亏本。
所以他派人登陆赞岐的思路是很坚决的,唯一所虑的是将领人选。
第十九章 扭捏的请降
从淡路到备后国小早川家的新高田城,走海路大约是八十到一百公里,乘上轻便的快船,可以朝发夕至,一两日就足以来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多正信作为使者受到了高度礼遇。小早川隆景不知是否能看出了平手的用意,但明面上是一口答应帮忙,声称要派重臣梨子羽宣平、水军大将乃美宗胜等人,领兵五千,无偿前来援助,不要任何回报。
不过,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召集军队、整训士卒,再到筹备粮秣、安排后勤……进军前的诸多事务,尽皆不可轻忽,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发,小早川隆景是不会给出一个准信的。
而且还顺势奉上美酒佳肴,殷勤地劝本多正信留下来居住几日,慢慢商议此事。
本多正信表现出勉强应付敷衍,不顾珍馐馔玉,一门心思只想要求得援军早日开拔的姿态。最终花了一番恳切言辞,才终于让小早川隆景勉强答应,先派一员小将,率领两百“大军”,即日出发,作为打探战情的前哨。
这显然是无法让人满意的,所以艰苦的舌战仍在继续。而就在这时候,暗中扮成随从的石川五右卫门,接到本多正信的暗示,潜逃出城,将消息带回去。
石川这家伙又充分发挥高强的盗窃技术,超额完成任务,撤退时偷了两面毛利的真军旗出来,藏在怀里。还弄清了梨子羽宣平、乃美宗胜两人爱穿的盔甲是何种形状。最后才登上一艘小船,次日上午便回到淡路岛。
平手汎秀为此批评了这种逞工炫巧的心态,但事情本身还是要表扬的。
紧接着便命令旗本们改头换面,大张旗鼓地举起毛利的旗号,在志知城外数百步的路边经过,接着又在更远的地方招摇过境,砍伐草木,安营扎寨,调运辎重,营造出有援军前来的迹象。
隔着这么远,看不清城上的动向,也不知道城里的菅达长会有什么反应。
平手汎秀对这个效果不是太满意,做得太过火会有生疑的风险,但太隐晦又可能被忽略,其中的分寸不好把握。不过想来敌方只是无甚见识的豪族,而且还是乌合联军,也许这样已经足够。于是叮嘱部下们耐住性子,严守营盘,以逸待劳。
过了一昼夜以后,光天化日之下,志知城外丸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极小的角度,然后一个武士从缝隙里钻出来,城门又立即合上。
这武士身披甲胄,外裹素服,刚出了门,便立即双手举起纯白色的旗帜,一面高呼着“求见平手监物大人!”,一面以极小的步子向前挪动。
喊一声,走几步;再喊一声,再走几步。如此反复,足足半刻钟的功夫,只走出三五百步,来到阵前,方才便听见攻城军的营帐里传来一声叱喝,道作:
“来者止步!”
这武士当即十分听话,乖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双手依然高过头顶,举着白旗,不敢放下。
过得许久,平手军的营帐里,才有两列杂兵搬开拒马栅,驶出一员骑将。
那人跨着高头大马,身披赤金二色夹杂的胴丸,外覆浅色绢制阵羽织,头顶装饰着弯月的立兜,脚蹬黑水牛皮马上沓,手擎丈二朱红杆十字纹枪,迤迤然自营中出,神色傲慢,目中无人,趾高气昂。
另外还有身边十六名足轻,身形相若,皆着黑色腹卷,神色肃穆,整齐排成四行方阵,前四人执野太刀在前,次四人持薙刀稍后,再次四人提长枪而行,最后四人握弓跟进。
城里来的武士赶紧要开口,却被这阵势惊得忘词。
反是那耀武扬威的骑将藐然质问:“吾乃平手监物之侄,庆次郎秀益是也!尔何人,有何事?”
“……鄙……鄙人乃菅……菅越后守之家臣,野崎内藏介……”
对面这武士似是说不清话,吞吐半天才报上家门,正要往下讲,却只见平手秀益面露不屑,嗤笑打断:“区区水贼,竟敢僭城什么‘越后守’,简直贻笑大方!”
“……这,你!鄙人……我……”那野崎内藏介想怒又不敢怒,憋得语无伦次。
平手秀益却不管他,接着喝道:“前日我叔父放任尔等自行汇合,商定一决雌雄。我军搦战,却又不应,是何道理?”
野崎内藏介愕然片刻,立马躬身做卑谦状,谄道:“平手家神兵天降岂是我等能阻挡得了的?今日特为请降而来……”
“说是请降,为何不见菅达长本人?”平手秀益毫不为之所动,“若有诚意,让他自己前来!否则便不必说了,下次只以刀剑问话!”
随即他一拉缰绳,扭转马头,扬长回营而去。
一阵烟尘之后,野崎内藏介目瞪口呆,正欲再跟上,却只见剩下最前面的四名足轻面色不善,动作整齐,都将手放在刀柄上。
他嘴角抽动几下,收起手里的白旗,一路往城里小跑过去。
……
“各位,我表现得还不错吧!去演个能剧,想必也没什么问题。”回到营帐里,平手秀益立即换了个画风。
然则除了新人安宅信康明显敷衍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确实精彩”之外,别的人都尴尬地扭开头去只当没听见,不搭理他。
“喂喂,你们……还是甚五郎有眼光。”平手秀益假装愤懑,又上前拍了拍安宅信康的肩膀,与之称兄道弟。
安宅信康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抗拒和不悦之意。但也没闪躲,而是苦笑着接受了平手秀益的善意。
正当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暂居平手家侧近众的木下秀长提前进来低声通报道:“诸位大人,殿下驾到!”
于是各人连忙按各自分配好的位置落座。
平手汎秀经过了一次彻夜工作之后,又只补了一个时辰的觉。但他慢悠悠进门的时候,显得兴致很好,还对着平手秀益开了个玩笑,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
他的原话是:“庆次郎你这家伙,这么快就与新同僚一见如故了吗?”
对此安宅信康有点担心不知该说什么,而平手秀益却是笑嘻嘻地附和道:“安宅大人乃名门出身,学识渊博,正直可靠,确实是良师益友啊!”
都已经这样说了,安宅信康自然不好当面拆台,也只能笑着点点头。
“噢……”平手汎秀眉宇一扬,“既然如此投契,索性结个亲家如何?近日听说安宅家有个寡居的姐姐,年方十九,几年前方才婚配没多少时日,夫家便战殁……”
秀益大喜,表态道:“那岂非是故摄津守之后?真将门之女也!”
接着目光便集中在安宅信康身上。
平手汎秀还特地补充说:“此事不可急切,要待女方家长回去仔细考虑商议之后,再给答复也不为迟。”
安宅信康虽然有些过于实诚,但到了这一步,也不至于看不出来端倪。平手汎秀率军到淡路之后,因为战事紧急无暇分身,还没着手处理归附者的待遇问题,眼下事情稍缓,便立刻做了私下安排。
这个安排,还是比较给面子的。出于对提亲的对象的信任,安宅信康没怎么犹豫便拜伏道:“秀益殿正是家姐的良配,那就多谢监物大人成全了。”
“哈哈……”话音落地,平手秀益爽朗大笑,作喜不自禁状,“以后我们便是义理的兄弟,叫我庆次郎即可。”
“庆次郎义兄请了。”这时安宅信康脸上没有太多抵触的意思,已是欣喜之色占了上风。
“咱们二人年岁仿佛,长幼之序就免了吧!”
在座的家臣则纷纷开始向平手汎秀、平手秀益、安宅信康祝贺:
“恭喜主公成就姻缘。”
“恭喜秀益殿迎娶佳偶。”
“恭喜安宅家得此良婿。”
……
一时喜庆的气氛洋溢,似乎都忘了战事。
直到有人传来消息,说城里的菅达长并未亲自出来请降,反而是写了封书信,用弓箭射出来。
见状,佐佐成政不由得开口:“看来计策生效,菅达长此人已经心思动摇,不足为虑。监物大人兵不血刃,即下一城。”
平手汎秀却摇摇头:“不可过于乐观。我看这家伙贪心不小,定会提些条件才肯投降。”
说着便打开那封书信,草草一阅,起先皱眉,接着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
他将书信递下去,令在场众人传阅。
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成了嗤笑或者鄙夷。
因为那菅达长居然在信的一开头,就说他的水军本领远在安宅氏之上,自荐要做平手家的水军大将。
若只是如此,虽然有些愚蠢,倒也不失为一条死硬顽固的悍匪。但接下来的文字渐渐改口,说就算当不了水军大将,起码也该是个副将或舟奉行,统辖两三百条船的档次。
这便是其底价了?不然。
写到信末尾,这家伙又再变个口径,说如果连个好点的位置都不给,那他就算归降也不会心甘,只会消极怠工。
甚至还着重写道:“若不能让我菅达长的才具得以发挥,恐怕是您监物大人的损失。”
对此平手秀益毫不客气地吐槽说:“也就是说他已经决心投降了,只是想讨价还价。但又拿不出什么筹码,连‘若不同意这个条件宁愿玉碎’之类的话也没底气说。那他又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
投降其实没什么,毕竟军心动摇,兵粮不够,又误以为被毛利家放弃,困难实在太多。但这幅扭扭捏捏的姿态就很可笑了。
或许菅达长的海军指挥能力确实很强,但政治头脑简直糟糕到无以复加。他这副自以为是的信,除了暴露内心软弱犹疑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最终平手汎秀却并没有跟着一起笑他,反倒决断道:“织田家从来不缺高官厚禄的位子,只怕无人敢来坐罢了!就让他调转枪口,帮我拿下船越景直。能拿到什么样的赏格,就看他这一仗打得如何了!”
第二十章 反戈相向
刚才平手汎秀没有给予任何实质性的安抚和奖励,但也当众允诺:只要作为先锋攻下船越景直的庄田城,一定加以厚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让被迫投降的菅达长阴沉着脸,心情复杂,既郁闷又兴奋。
说起来,这可是好不容易勾搭上了一个重视自己的大势力,本以为终于迎来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因此才花了那么多工夫,说服了六家豪族跟随着一齐行动,按照与小早川隆景的约定笼城防守,等待毛利家的后续动作。待对方取得此岛之后,菅氏便顺理成章,取代原来的安宅氏,成为淡路水军旗头。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事态发展完全不尽如人意。
成功聚集起了三千人,但三千人一齐乱糟糟地涌进城里之后,却发现彼此都没带多少粮食。又经过了好几天时间,才有人把这个情况跟前段时间来岛上采购的米商联系起来,意识到这是平手家的计谋。
按淡路水军的惯例,作战时每人每天至少需要领到**白米(约900克)或者七合半玄米(约1170克),亦或是一升半杂粮(约1435克)。这次想吃白米显然是没指望了,但三千多人一日就是二十石玄米或四十石杂粮,城里余的四百石玄米及一千五百石荞麦大麦,加起来也顾不到两个月。
菅达长自然也知道这种事情的重要性,他企图说服各家豪族的头目,从上到下主动减少军粮供应,以期撑得更久一些。
毕竟穷苦农户一日只吃三四合杂粮果腹糊口都挺常见,士卒们翻个两倍也该够了,一定非得大快朵颐才肯守城吗?就算哪天真要激战一番,消耗体力过大,到时候再按正常的分量发放就好。
但他才刚刚尝试性地提出这个看法,便遭到众口一词的坚决抵制。
甚至有两个人眼里闪出了内乱的火苗。
开玩笑,大家凑在一起无非是求财求名求利的,这好处还没影子,先叫人挨饿?
看这架势,要是再坚持下去,当场就得散伙。菅达长只能心底暗骂这群匹夫鼠目寸光,立即撤销发言,当什么都没发生,甚至都不敢把真实的存粮情况公布出去,宣称还有四个月粮草。
四个月,虽然也不多,但怎么着都能等到说好的小早川隆景了吧!先守两个月试试看也无妨。于是豪族们总算都安定下来。
但影响“团结”的隐患,早在笼城第一天就深深埋下。
而当毛利家的旗帜出现在视野当中的时候,他当场就快崩溃了。
看来是又被人当做炮灰了,毛利肯定是改变了方略,放弃了淡路,只是不知道和织田做了什么肮脏交易。
淡路菅家被当做炮灰也不是第一次了,对此可不陌生。当年还是细川家两个分支争夺畿内霸权的时候,就遭到上级抛弃同僚出卖,后来三好崛起的时候又没看清局势,要不怎么现在还这么惨淡呢……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最终吃亏的都是好人,菅达长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似乎能听见自己胸口的嚎叫声——
不甘心。
满满的不甘心。
痛彻心扉的不甘心。
不甘心啊,实在不甘心!
堂堂(自称)菅原道真后人,淡路水军(自认)军略第一,就因为父辈站错了两次队,沦落到被安宅家呼来喝去的程度。
而今壮志未遂,岂能死耶?
书房里那本汇聚了先祖们数代经验和智慧的《菅流水军要略》才刚刚写了个大纲啊!
相约起事的六家豪族头目好歹还没那么不讲义气,没有什么异常举止,而是凑到一块,跑过来问“现在事已至此,请越后守(菅达长自称)指一条明道吧!”
话说得倒是依旧礼貌,但这群海贼的人性可让人不敢信任。再拿不出一点实际的东西出来,情况就压制不住了。
也不是没有家臣提出,这可能是平手汎秀的诡计,或者是偶然发生的误会之类,但菅达长能采信这个说法吗?
就算采信,又拿什么去说服别人呢?总是空口无凭啊!
为了不让别人抢先,他不顾声望损失,干脆自打脸带头提出投降织田家了。但还忍不住向对面主将平手汎秀写了封信,用(自以为)心平气和的态度与入木三分的文字,介绍了自己的才能,提出了取代安宅信康这小儿辈的愿望。
而收到的答复是“调转枪口,拿下船越景直。能拿到什么样的赏格,就这一仗打得如何。”
这说明大名鼎鼎的平手汎秀也不怎么样,看不出菅家水战的高明,与三好家那群有名无实之辈是一路货色。
所以菅达长对此失望。
但另一方面,终于得到了一次,纯粹依靠战场表现来夺取名利的机会,而不用再被世俗那些肮脏、卑鄙的阴谋诡计所牵扯了!
这一点又让他感到兴奋。
已经有好多年,都在战场上藏着掖着,消极应付了,唯有自家小军队独立出门清扫海面的时候,才得以尽情发挥。
上一代淡路旗头安宅冬康,虽然被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们称作是“仁将”,但菅达长却一眼就看出,这家伙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所以根本不愿在其手下效力。
而安宅冬康也没有对此作出惩戒,可见此人心虚,一定早就布置好了什么暗算手段。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古话说得好,明眼人从秋毫之中就能洞察一切,需要证据吗?
后来安宅冬康被三好长庆处死了,哈,这种狗咬狗的争斗,真是大快人心。
眼下虽然有点尴尬,不是水战而是攻城,但好歹也是个机会,定要让人看看我菅家的军法之道。
菅达长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调整,终于平复下怨气,开始集中精神思考攻击船越景直的办法。
至于即将要与旧日同僚作战的心理压力——那是完全没有的。
我可是为了让“菅流”的水战之法留存于世,方才倒戈相向的啊!这与一般人贪生怕死见利忘义有着本质的区别。况且船越景直这家伙,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
从志知城到庄田城,只有五公里路。大清早出发,不到中午就能到。一路带着三千人行至城下千余步的时候,菅达长已经大致有了思路。
首先诈开城门是没谱的。安宅冬康死后,菅家和船越家各自发展党羽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就只有二愣子的安宅信康不知道。两边明争暗斗,完全没有信任基础。
强攻亦难。三千乌合之众的士气可不怎么样,城里的两千五百人虽然也是临时拼凑,不过占着地利,很有优势。而且船越景直那家伙一向惜命得紧,备了不少适合防守的铁炮和硬弓。
抄后门更不可能。巴掌大的城,那么多人守,根本没什么视野死角,守夜的人也够得很。
最终攻城之法,还是要落实到“军粮”二字上面。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对庄田城内部各处的充分了解上面。
而菅达长恰好符合这个条件。甚至可以说淡路岛内的所有城塞,他都过目不忘。
他悄悄叫来最值得信任的野崎内藏介,附耳吩咐一番,然后召集了其他的大小头目们,开始做战前的安排工作。
不用说,各家军势的士气都是十分低落的,就连菅家的直属部队也不怎么样。
甚至还有些中下层的干部们至今没弄清楚为什么改旗易帜这么突然,只是顺着大势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菅达长首先需要对此作出解释。
他与“上等人”打交道时屡屡碰壁过,但鼓动海贼们却很有一手。
“大家听我一言!之所以放弃毛利,选择织田,是因为我发现,织田手里有钱,比毛利有钱得多!特别是今天来的这个平手汎秀,更是织田家中的有钱人!”
完全绕过了关键细节,避重就轻,说得好像主动权一直在自己手里一样。用金钱做理由来解释变故发生的原因,也正切中听众们的内心需求。
有个年轻人忍不住发问:“毛利不是有石见银山在手上吗?”
“没错!”菅达长猛地点点头,上前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但是你们可要知道,银山挖出来银子的速度,可赶不上商人赚的!那平手汎秀自从到了和泉,聚敛手段层出不穷,一年攒下来没有十万贯也有八万贯!织田信长就更不要说了,志摩的九鬼水军知道吗?原来都成什么样了,全靠织田的赏钱翻本到现在。对对,就是九鬼嘉隆,我之前还跟他一起喝过茶来着……”
眼前海贼们的情绪被稍稍调动起来,菅达长进一步瞎编道:“其实很早之前,平手汎秀就已经联系我了,还送来了一千贯定金,一千贯呐!光定金!想想事后能拿多少?”
“有这种事?”一个中年海贼生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
“确实!”菅达长眼中闪过愤恨之色,“原因就是,这笔钱,被船越景直这个混蛋截下了!估计到现在,没花完的钱还存在庄田城里呢!”
第二十一章 焙烙玉击
庄田城在淡路国内是个异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城并没有如大多数海贼的据点那样临海,自然也不会有码头。而是建在岛上唯一一条大路的中点附近。这是因为船越景直的先人并非世代海贼,最早当过细川氏的被官,是以受封的庄园为祖业的,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才顺着大势,加入到安宅水军的行列当中。
外围有二至四尺深的小堀沟,但没有填水,只能起到减缓突击的作用。然后是泥土堆成的地基,斜坡有十余步长,不过坡度一般。城墙是厚木板与黏土拼接制成的,强度尚可,没有射击孔。共有七座箭橹,橹间相距二百步左右,每座分上下两层,一般会安排二十支铁炮驻守。
里面简单分为“本丸”和“二之丸”两层,本丸复合了城主居住、政事商议、物资储存等多项功能,其他人则全部挤在二之丸里面。
作为老战友,菅达长对船越景直的那点微末用兵手段,是了然于心的。
城后方是条狭窄的山谷,两侧十分陡峭,难以通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另外三面则都是一边坦途,望不到什么起伏。这令攻城方易于集中兵力,但又无法借助掩护向城兵射击。
平手汎秀跨海来到淡路,自然无法携带大型攻城锤、云梯之类器械,但这么长时间下来也收集了不少木材,扎了栅板、竹束等物。前者可帮助填平堀沟、攀爬土垣,后者则用作盾牌,抵御射击。
就这么点家伙,当然也不能浪费。
菅达长简单地做出了安排之后,让六家豪族分别从侧面进攻,本人则带领自家兄弟,攻打正门。
也是唯一要面对两座箭橹的方向。
经过战前的“鼓动”,这三千人的士气有所恢复,但依然不足以做出一次足够强力的突击。
所以菅达长亲自上阵了。他身披着甲胄,提着厚重的竹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同时向左右高声道:“跟我冲!拿下船越景直!抢钱抢粮抢女人的时候到了!”
后面的话都很虚,但“跟我冲”三个字是实打实的。这跟坐在安全的军帐里,挥着军配团扇说“给我冲”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嗨!哈!”眼看家主的脚步一点都不犹豫,几百名郎党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照着往日的习惯,喊出助威的声音。
这是多年一同作战才锻炼出来的默契与信任。这些年来菅达长带着属下们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般游猎在战场上,不管大局是胜是败,他总是能混个不错的结果。外人说是消极避战,但这也让他在士兵们心里建立了极高的威望。
冲得要够猛,不过阵式不能乱,五七人聚集成小队,彼此间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每队里至少有两人是不带武器,只拿着竹束的。
接着其他豪族众里也有一部分年轻沉不住气的人,被鼓动得一道冲杀上去。怎么说也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宁愿战死也不会憋屈死。
冲出数十步之后,菅达长突然猛地挥了一下手,喊出一个“停”字。接着他将手里的竹束杵在地上,身体灵活地蜷缩,贴着地面躲藏起来。
伴随这声口令,数百人不约而同,几乎都在同时做出类似的动作。负责保护同伴的士兵站在最外侧,面向城里两座箭橹的方向,竖起竹束。反应最慢的人,也在几个呼吸间跟上了节奏。
继而就从城的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铁炮开火和弓弦破风的声音。
数不清的弹丸与箭矢,如急雨一般倾斜出来,落到进攻者的头上。城外除了后方的山谷小道之外,三面都响起惨叫的声音。
只在一瞬间,就有近百个攻城的士卒被贯穿身体。好不容易被鼓动起的攻势立即为之一缓。
但菅达长毫无动摇。
趁着躲在竹束后的机会,他已经看得明白,城里虽然有二千五百名乌合之众,但其中大部分人只拿着丸木弓、小藤弓或者极劣质的铁炮,在远距离上是造不成什么威胁的。也只有船越景直这种不会用兵的笨蛋,才会在这个距离下令射击。
唯有船越景直那家伙珍藏的南蛮铁炮二百支,以及少数强弓手做出的攻击,才能真正要人性命。
事情的发展与先前的预想完全吻合。
故而使用竹束的应对方式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一眼环视过去,自家儿郎挂彩的恐怕只有十余人。
然而那南蛮铁炮装填是很麻烦的,就算是熟手也要费一番功夫。
趁着这个机会,菅达长矫健如豹,从地上一跃而起,带头向城门冲刺过去。
“接着冲!弟兄们不要慌!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你的家人我一定养!”
菅达长的口才一向不怎么好,但有往日的实际行为做佐证,他的话是能让人信服的。
战前他从家中选了三百人来做突击部队,其中一百人是防御组,已经大显身手了。这时一百五十名射击组也开始表现。借着竹束掩护,纷纷起身,弯弓搭箭,在离城门一百余步的位置发起反击。
在这个距离上,城内居高临下,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准头。但攻方想要杀伤到守军,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菅家的弓手们再怎么精锐,一百五十支箭矢里,也最多只有十分之一能覆盖到预想目标,更不要提伤害了。
也许会有一两个倒霉蛋正好被射中要害,一命呜呼,却也丝毫影响不了大局。
不过这一轮射击,本来就只是为了掩护而已。
正常人发现许多支箭羽从头顶和侧方掠过,总是下意识有躲避念头的。缺乏训练度的杂兵也不免于此。
船越景直除了懂点铁炮伎俩之外,并不是个很厉害的战将。其麾下大概也有那么两百左右的精锐,但召集起的二千五百人里,杂兵可谓比比皆是。
在这射击的同时,菅达长带着一百突击组冲到了离城约五十步的范围。
守军当然会对这群不要命的家伙予以射击。只是箭橹中的精英铁炮兵还在装填,而据墙防御的杂兵们,又受到箭矢的压制影响,下意识地动作变形,失去准头。
到这个距离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菅达长开始稍稍放缓速度,调整脚步,偏转方向,继而顺着惯性,化直线为曲线,整个身子原地旋转了整整一圈,将手中的投掷物扔了出去。
他既没有持刀也没有拿枪,反倒是带着一个奇异的武器。
那是一个装满火药和少数铁钉的密封陶罐,外面还系着一根短绳子,外表像是后世奥林匹克运动会里面的链球。手拿着绳子旋转,就能够利用离心力,将陶罐扔出去。
这就是水战中常用的所谓“焙烙玉”。
菅达长掷出的焙烙玉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妙的弧线,恰到好处地绕过了城门,径直落在门后守军的人堆里。
“轰”的一声,火药爆裂炸开,腾起一阵浓密的黑色烟雾。
“啊!”
从门后的惨叫声中,菅达长仿佛就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真是令人心情愉悦啊。
与此同时,一共有五十人一起掷出焙烙玉,其中十来个掉进堀沟或土垣,压根没进城池,还有至少二十个陶罐打偏方向,没伤到人和城门,只是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火苗。
但仍有六七发攻击正好凑效,砸到城兵头顶上。
城内立即变得烟雾缭绕起来。
紧接着菅家的第二备队士兵仿佛收到了指示,也开始同时向前发起攻势。这次他们带上了足以跨越堀沟和土垣的木栅栏。
顷刻之间,由菅达长亲自带队的这波攻势,就取得了极大的进展,大有一口气攻破城门的意思。
一共不到十个中靶的焙烙玉,并不能对人员和墙体造成多少有效杀伤。但巨响、浓烟、火光配合上倒霉蛋们的惨叫,会让杂兵们的士气大大动摇。
“都给我冷静!”
“赶紧射击!”
“动摇军心者死!”
第三声怒吼,响彻云霄。
一个脸部被炸伤,呻吟着不由自主喊出“饶命”的士兵成了用于吓唬鸡的猴子,被当场斩成两段,脑袋扔出城外。
同时有一批增援士兵,从本丸杀出来,加固了正门的防御。
从声音分辨,菅达长知道前两个没啥用的命令是出自船越景直,唯有最后一句怒喝,来自于田村经春。
果然不愧是“船越一党”里面唯一善战的那位,不过也只是有勇无谋罢了。而且城里也就这么一位!
守方稳住阵线之后,立即不顾城外弓手的那点压制,开始又一轮射击。
这时候箭橹里的铁炮正好也装填好了。
而攻方的投掷手们,仍处在毫无掩饰地空旷地带,是最好的靶子。
对他们进行集中射击其实有点本末倒置,压制正在抬着木栅栏逼近的后续部队是更关键和紧要的事。但刚才的焙烙玉造成了城兵死伤,必须予以还击,才能挽回杂兵们蹲在城墙后的安全感,以保住士气。
菅达长再次支起了竹束,躲在后面。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天生神力,拿着二十多斤的竹束还健步如飞。
更多人只能趴在地上,祈祷不要被命中。
一阵枪弹和箭雨密密麻麻地洗过。
至少二十名经验丰富的精兵会因此送命,连菅达长自己都不免中了一枚弹丸和两支箭矢,左臂立即就疼得抬不起来了。
痛归痛,损失却是有意义的,顶住这波射击之后,第二波的攻城兵就杀到了。他们会把木栅栏铺在堀沟和土垣上,当作梯子来使用,进行登城攻击。
弓箭组依然是在竹束组的掩护下进行援护性射击,还能跑得动的投掷组回去准备再来一轮。
菅达长从腰间取出另一个陶罐,仅仅用着一只右手,又一次命中了人堆。
又一次的巨响、浓烟、火光。
但不再有惨叫了,只能听到低沉的呻吟,一闪而过。
一百五十支没谱的箭矢,更是不会让守方新上来的这批人有任何反应。连眉毛都不会多皱一下。
能否克服人性本能,理智评估风险,不被徒有其表的攻势所吓倒。真正的老兵,显然与刚才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鱼腩杂兵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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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淡路吕布
安宅信康继承了其父的淡路国主之位后,真正服从他的豪族只有三分之一,而岛上战力最强的菅达长和人缘最好的船越景直各自拉帮结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区别是前者明着不听号令,后者却是暗着越级联系三好家。
今天菅家一党和船越一党来了一次正面的对决。兵对兵,将对将。
城门正面鏖战的时候,侧面两边也都在发生战斗。按平均战斗力来讲,菅家一党的附属豪族要强过船越一党,但后者有城墙做掩护,也斗了个旗鼓相当。
当然,是较低水平下的旗鼓相当,与主力之间的血战不可同日而语。
总计不到五万人的淡路岛上,拿过刀见过血的不下一万,显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欺软怕硬的海贼,真正能战之兵从来不多。
不过低水平战斗的死伤率未必就小了。精锐们固然承受着大上几倍的压力,但也有高出几倍的保命技巧。
菅达长就是如此。他已经被射中五次了,但每次都避开了要害,皮外伤只是疼痛,却不是要命的,所以依然站在前线督战。
“金八郎!好样的,不愧是当过我的亲兵!”
“桥介!刀已经卷了吗?把我的剑拿去!”
“助右卫门,在干什么呢!战场上可不能走神!”
……
每一次准确喊出士卒的名字,就会让当事人的士气更高涨几分,更悍不畏死地向前冲锋。
菅达长狡猾地在人群中穿梭移动,既能让麾下士卒们听到自己的声音,又不留给敌军狙击齐射的机会。甚至还抽个空子,又投掷了一枚焙烙玉到城里,砸到好几个守兵,还把城门熏得通黑,看起来摇摇欲坠。
五十步的距离,三发三中,这对于菅达长来说也是超常发挥了。不过差不多是到极限了,伤口和疲劳都累积到一定程度,再来一次实在没有把握。个人英雄主义的剧情不可能重复上演了。
要说指挥……其实也没什么好指挥的。正面攻城,又缺乏器械,除了蚁附之外,还能如何呢?
早已有五架木栅栏被铺在土垣堀沟上,形成爬梯结构。菅家压箱底的六七百人都拉了出来,分三个梯队依次强登。除了箭橹中的铁炮兵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弃了在这小范围内施展不开的弓箭,而换上刀剑和短枪,就在这狭窄的城头肉搏。
而箭橹中的铁炮在连续击发了超过二十次之后,也暂时无法再继续使用了。
城外的弓箭压制也已经基本放弃了,焙烙玉的尝试还在继续,但始终没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毕竟如菅达长这般百发百中的投手实在稀少。
城墙不够高,土垣的坡度也不够陡峭,但守城军无论如何还是有一些优势的,至少他们双脚站在平地,能毫无保留地发力。而攻方士兵需要仰攻,总是难以使得上劲。
这一点区别,足以抹平双方军事素质上的差距。菅家军始终不能杀入城内,船越军也无法将他们赶下来。
“啊啊啊啊!”
一个眼看马上要突入墙上,却又被薙刀扎穿腹部的海贼头目,仿佛突然间获取了不知名的力量一样,瞪圆了双眼,用力挥刀砍断了身前的刀柄,随后一跃跳进城内,无视了周围的攻击,如疯魔般乱舞,连着砍伤了三个敌人,才终于被好几支短矛一齐钉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趁着这一点点空间,五个强健孔武的菅家士卒几乎在同时跨了进来,相互背靠着背组成战团,向附近的守方们猛烈攻击,逼得身边数十人无法靠近,眼看就要在城头站住脚跟。
就在这时候,随着“推他们下去!”的大吼,七八名死士如猛虎一般飞撞过来,不顾着刀剑加身,上期试图擒抱。
冲在最前头的几个人毫无悬念地刀剑洞穿,但如此一来拔出刀刃也需要点时间,剩余几人就趁着这个机会,上前猛扑过去,抱着敌方的腰,一起滚下城头,完全是人肉炮弹的做法。
从斜坡上滚下,不足以摔死摔晕,不过胆敢离开城墙的守军,立即就被一拥而上,斫成血肉模糊的肉块。
但城头总是暂时守住了。
同样的事情,在同样的场所,不断地发生,菅达长付出了约两百条人命,造成的杀伤也差不多是这个级别。他似乎只差了一口气就足以拿下城头,但这口气就是迟迟不来。成堆的尸体,还有数不清的鲜血、残肢、断刀。到处都飘着黑烟,一半是扔进来的焙烙,一半是铁炮的不断射击。
浓厚的血腥,朦胧的烟雾,间或一丝**被烤焦的诡异香气,交织成一片如梦似幻,如三途川般凄厉的画卷。
伤亡已经接近三分之一,却仍旧死战不退,这在冷兵器时代,可算是毋庸置疑的强军了。然而强军也不能无限透支士气和战意,再这样下去,先垮掉的一定是攻方。
两侧的次要战场上,豪族们也一度打出了凶性,但阵亡数量超过一百之后就开始退缩,自然也从来没有接近城墙。
而这更令围观者对菅达长升起欣赏。
……
大概十四町15公里外的营帐内,平手汎秀带着麾下的将领们,坐在高台上,用西洋望远镜瞭望局势。
随着战情发展,高台上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不时有人啧啧称奇。对菅达长这个人的舆论评价,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发生了颠倒性的翻转,由蔑视不屑,变成刮目相看。
尤其是几个战将们,眼看着攻城一方如此勇壮,不禁开始觉得惺惺相惜。
“监物大人!两侧的军队实在不堪用,若集中我军精英,趁此刻增援突击,有六成把握一举下城!”
佐佐成政已经完全忍不住请战了,平手秀益脸上也展露着类似的心思。连一向被视作卑鄙小人的寺田安大夫亦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鲜血和火焰,始终是最能激发起原始**的象征物啊。
包括平手汎秀都略有一点点触动,遥想起十多年前,在稻生原浴血奋战的往事。但与佐佐等人不同的是,他的判断完全不会被这一丝突发的情绪所左右。
目前的这个场面,确实足以证明菅达长的才华与气魄了。如此斗将,死在这里未免显得可惜。但另一方面,这么一个武勇出众但又不好控制的人,要不要干脆让他折损在这里,以免后患?
他一时犹豫,尚未作出决断,却从镜片里发现,正面攻城的部队毫不犹豫地全线撤退了下去!两个侧面早已失去战心的士卒们更是立即如释重负,赶紧向后转进。
理论上这种无序的撤退是很危险的,一旦遭遇追击,则必然会溃败。只是守兵大概也无力再战了,丝毫没有追出来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平手汎秀心怀疑惑地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不动神色环视了一下周围,接着就听到城里传来参差不齐的惊呼。
仔细分辨的话,似乎是在说:“粮食没了!”或者“粮仓烧到了!”之类的话。
再举起镜筒,透着烟雾依然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城里浓烟滚滚,火源太多了,实在分辨不出到底哪里是粮仓。
不过也不用着急,汎秀挥挥手,示意众人安下心,静静等待菅达长来汇报情况即可。
果然只过得须臾片刻,便有传令兵前来通报:“菅达长称已经趁着正面攻城,派人烧掉了城中的粮草库,如今已经不战自胜了!”
竟是如此!
汎秀心下微诧,立即又集中精神聆听了一番,果然城里的惊呼,已经渐渐变成哀叹和哭嚎。似乎连大将都放弃了鼓舞士气的打算,对这种情绪的发散完全没加以制止。
又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战场上的烟火慢慢消散之后,再仔细搜寻,的确可以看见,有两座矢仓烧的特别剧烈,守兵在试图扑灭,但一时似乎难以凑效,而且看那些木柱焦黑的程度,恐怕里面的物资早就烧光了。
见状平手汎秀也为之色变。
方才那场血战,虽然足见菅达长此人的勇猛,但也不过是与平手秀益、本多正重等人相若。其临阵指挥能力固然值得一提,却也未必超过佐佐成政、河尻秀隆。
然而这激烈的场面不过是掩护,最终潜入烧粮才是杀手锏,这个手段就在那些人之上了。当年佐佐成政、平手秀益他们请战的时候,都觉得拿下这种城需要十来天功夫呢。
而且还模仿了平手汎秀的计策,利用了存粮这一点来做文章,显然临场发挥现学现用的能力也很不错。
仅以此一战而论,菅达长打仗的水平,及得上滝川一益。
再回想这家伙在政治立场上毫无节操和智慧,既贪婪无耻又草率轻信的姿态,真是判若两人,与之在战场上的如鱼得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让平手汎秀不由得感叹道:“好个菅达长,真可谓是淡路岛上的吕布了!”
一手焙烙玉的技法,堪称神乎其技,不知道他所谓的“菅流水军”还有多少货。但汎秀心下已经决定,要把此人推荐给信长,调动到其他方向上去,不能让他留在这条战线。否则变生肘腋,追悔莫及。
而且也正好兑现了“攻下庄田城便给予高官厚禄奖赏”的允诺。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指望他真能实现。推荐给信长做直臣,不就是非常罕见的殊荣吗?
至于安全问题,就不用操心了。信长可是连松永久秀都能容忍两次的人啊,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多放一个炸药包在他老人家身边,也不打紧。
第二十三章 第三类人
经过了和泉和淡路的经历,加上尾张、美浓的见闻,平手汎秀总结分析之后,发现各地的豪族国人众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一类是胸无大志,缺乏追求的人,也就是俗称随波逐流的墙头草。这部分人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长远目标,对大名的集权化手段也抵触有限,只要大局底定了,就会安定地表示服从。
以沼间任世入道为首,那批最先表示服从的和泉众就是如此。他们是比较理想的顺民,不会对领内治安造成太大威胁,但相应的,作战能力就无法令人满意了。随安宅信康一起降服的淡路六家豪族便归属此类。
第二类是受不住寂寞,物欲和权力欲旺盛,一门心思向上爬的人。这部分人如果自己成不了野心家,就甘为野心家的走狗,往往会为了高官厚禄,主动向大名投降称臣,投入到集权体制当中。
寺田安大夫便是这样,淡路的菅达长也差不多。他们参与合战的积极性和能力都明显强于一般人,比起谱代军队也毫不逊色。然而其忠诚度显然值得怀疑,什么时候别的大名开出更好的条件了,倒戈的可能性不小。
第三类就比较特殊了,是那种执着于当土皇帝,抵抗集权化进程的人。你要说他有野心,可人家一块破地蹲了几十年也无心扩张,但要说他没野心,却又死活不肯被纳入官僚系统的统治。这可谓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特殊的历史现象。
和泉的松浦孙五郎,淡路的船越景直,是第三类人物的典型代表。他们的特点是,始终坚持“以我为主”的立场,游走于各家大名之间,拒绝融入任何一家势力。是国人豪族里最难家臣化的。
靠着这种“传统”的价值观能够笼络小部分人,但终将被历史的车轮碾过。扁平化的社会结构,毫无疑问会比金字塔式的层层剥削更具力量。
所以松浦孙五郎已经身死族除了,连家名都成了历史。
而船越景直呢?
对庄田城的攻势持续了一个时辰,菅达长和他的追随者们一共付出了四百条人命的代价,将守城军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城墙上来,这时候熟悉地形的野崎内藏介带着几个精锐乔装打扮,穿过山谷小路,用以前留下的吊索潜入城里,烧毁了粮仓和弹药库,而后又趁着混乱全身而退。
在这之后,也许还会存着三五天的口粮吧,再算上树皮草根之类的,理论上可能还足够多撑十天半月。
但实际上绝对坚持不到那时候。
城里算的上精兵的部队一共也就不到五百人,而且已经在激战中受到很大损失。剩下的只是低劣的封建时代军队,身上并没有民族主义、革命理想、宗教狂热之类的增益效果。仓库的火焰是瞒不住的,弹尽粮绝的恐慌与绝望会像急性传染病一样蔓延,吞噬掉全部的士气和战心。
按菅达长的话说是“如果船越景直那家伙,今晚不主动出城偷袭的话,明天早上其他人就会绑了他,反水来投降吧!”
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挣到了一定的发言力,平手汎秀对此予以采信,做好了夜间迎战的准备工作。
月升之后,城中的船越景直如所预料的那样,亲自带人突击。他的动作还算干净利落,但仍然是撞上一块铁板。等待他的是坚固的栅栏和近三千杂贺佣兵队,其中包括了五百支铁炮。
拼死做最后一搏的逆袭军只在阵线前坚持到不到半刻钟就纷纷溃逃,指挥官完全弹压不住。平手军的众将如饿狼驱赶羊群一般,欢快地挥刀杀戮,就像收割水田里的稻谷一样轻松。
最终地面上留下了几百具淡路人的尸体,只可惜由于可见度不佳,未能全部合围消灭,敌方领袖也得以逃回城内。
但这也无关紧要了。追到城下的时候,已经有两家豪族挂上白旗,大喊着“愿降”,向平手家献出了侧门和两座箭橹,接着攻方如潮水般涌入,堤坝溃穴,再也掩不住了。
耗时四十余日,平手汎秀清除了淡路岛上的所有反对力量,总计伤亡不足一千,却收编了安宅信康、菅达长四千多人,“攻略淡路,确保海运”的战略目标,已经可以算是完成。
……
“庄田城内一应财物,除文书、典籍、军旗、马印、铁炮、具足之外,皆任由自取,事后不加追究。”
“城中诸女幼,除两家新降者外,全部赏赐予有功将士。”
“船越、田村两族及家臣尽皆斩首,悬尸七日示众。余者诛除首恶,没收领地,削去家名。”
平手汎秀冷峻着脸坐在马扎上,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军配。小西行长作为侧近宣读了这份严厉残忍的处理方案。
大部分士兵都在为此热烈欢呼,因为这个命令实际上就是公开鼓励纵兵掳掠。庄田城不仅是船越家多年的居城,又聚集了其他几家豪族压箱底的财物,很有搜刮一番的价值。女人和幼童也是好东西,无论捉回去自己享用,还是拉到界町卖掉,都是能对沙场的疲惫起到很好的化解作用。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满,佐佐成政、河田长亲便都是皱眉不悦,没有参加到这场丑陋的狂欢当中,但也十分明智地没有向上面表达出异议。
唯一一个来劝谏的是安宅信康。他短短几日里已经好几次说过政治不正确的话了,只是本人浑然不觉。平手汎秀也丝毫不计较,还令庆次与之结亲,这更让安宅信康觉得深受重视了。
所以他做出一副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姿态,慨然说到:“监物大人明鉴!反抗您的人已经得到教训,何必再造杀孽呢?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再难拔除,日后定会生根发芽。淡路国的民众们一直以来就足够辛苦了,鄙人实在不忍看到进一步的动乱!”
短短这么一句话,他自以为是说得不错的了。但其实又犯了好几个微小的忌讳。
好在平手汎秀完全无心与这个直肠子的“海二代”计较,反倒温言转移了话题:“眼看淡路已经平定下来了,甚五郎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这话中的含义,是要对安宅家做出具体的安排了。
听着如此大事,自然顾不得旁人了,安宅信康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本家的待遇更重要,放弃了“伸张正义”的打算。
于是他拜了一拜,大义凛然地说:“鄙人昔日随三好作战多年,可以算是罪臣,不敢有什么妄想,全凭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处置。”
话音落地,连背后侍立的小西行长都不由得撇嘴。
这发言的问题是在太多了。
什么叫“可以算是罪臣”?认罪的态度也太不恭谨了吧?
“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谁在前,谁在后,在私下场合也是个值得考究的问题。
而且话中只说到这两人,丝毫没有提及平手汎秀,就像是把堂堂监物大人视作传令兵一样。
真是……安宅家的继承人,跟和泉国随便一个五百石的国人众,好像是一个水平的。
然而,若真是五百石的国人众,只要在任何地方稍有不敬之处,汎秀早就拂袖而去了。
但安宅家的继承人,却不会遭遇这样的对待。
平手汎秀一点也没露出不悦之色,点了点头,回应道:“能有这样的心,那实在是再好不过。我已经上报了织田弹正,说这淡路的局势还是要靠你来维持,和泉的那些水军,也要多加指导。”
“啊——这,感谢监物大人信任!”安宅信康喜出望外,猛地磕了一个头。
这实际上就是让他做了平手家的水军大将,统辖两岸的所有船只,权势着实不小。考虑到他的投降行动进行得很不顺利,岛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没能控制得住,如此待遇就可以算是殊荣了。
安宅信康更加坚信,平手汎秀果然是世间少有的,能看到自己才华的“伯乐”,这份知遇之恩,可要好好报答。
“不过——”汎秀突然又皱眉,“和泉的淡轮新兵卫等人,也立下了战功,让他们归属到你配下,可能会不太心服……”
安宅信康听了之后,也觉得这个问题确实存在。但他坚定地表示:“在下一定加倍努力,来取得众人信任。”
“嗯嗯,这样就好。”汎秀似乎被这姿态打动,眉目中的担忧消除,只是灵光一闪,又补充了一句:“不如这样,在和泉给你两千石加封,把居城搬迁过来,如何?也方便与新同僚们建立感情嘛!”
这话听起来十分有道理,而且还有两千石加封,更不容拒绝了。安宅信康毫不犹豫地下拜答道:“感谢监物大人厚赐!在下谨遵指示。”
起身之后,他才像是又想到什么,连忙试探性地发问:“对了,不知道菅达长此人……”
“放心吧!”汎秀微笑着摆了摆手,“我对他另有安排,不会让你们二人经常碰面,产生尴尬的。”
第二十四章 得陇望蜀
对庄田城的“乱取”持续了两三个时辰之久,伴随着孩童妇女的哀泣,有数百近千人遭到掳掠,血泪和残骸铺满了城内的每一寸地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理所当然,残酷的行为会为征服者们埋下无数的潜在敌人和隐患,但通过强攻来取下领地,本来就是如此残酷的事情。就算凭着一颗仁慈之心赦免了城中的人,后续的效果也未必会很好,只可能更差。
毕竟这里是野蛮混乱的海贼乐园,而不是相对富饶安定的畿内国度。
平手汎秀可以用一年时间,采取各种迂回的办法来对付和泉豪族,一步一步地将其削弱到无法反抗的地步。但对待公然站起来抵抗的淡路人,就不能这么简单了,轻易饶恕只会被认为是软弱,不见一点血是震慑不住亡命之徒们的。
顺便这种放纵也大大加强了军队的士气,确保士兵们可以立即投入到一次新的战争中去。其实庄田城并不怎么大,能从此次“乱取”中有所斩获的,估计只有十分之一的幸运儿罢了,但人的心理是很神奇的,只要看到周围有一部分的人获得意外收入,就深信自己一定也会是下一个受益者。
世事便是如此。底层百姓始终苟延残喘度日,就算是被抢劫,一般也轮不到他们。中下层的武士们孜孜不倦地相互伤害,把对方的血肉视作战利品来吞噬,期望能把握住万分之一的机会往上爬。
而最上层的领主们,无论如何都显得幸福很多了,即使是战败身死,也能有个体面的死法。
比如船越景直就被完好地押送到了平手汎秀的军帐里,等待处刑。他披散头发穿着白衣,身上甚至没什么血痕,家眷也一并看管起来并未遭遇奸污。
按照事先的命令,“主犯”们及其直系亲属会被尽数斩首,他们早在举兵抵抗时就该明白其中的风险。这是最正常的处置,对此也不会有人觉得汎秀有什么残酷之处。
唯有菅达长跑出来做了一番求情姿态,说到:“监物大人请听我一言,根据事先说法,船越景直并非一意要与您作对,只是想笼城拖延时间,以作为不进行检地的谈判条件而已。这人还算有些铁炮功夫,我看不如饶他一命,让他为织田弹正的大业效力,戴罪立功。”
这个求情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归根起来,要不是菅达长受不住刺激倒戈相向,船越景直何至于败亡如此迅速呢?现在才跑过来做好人,人家会念你的情吗?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结合到前几日“淡路吕布”的评价,立刻就让人想起“辕门射戟”的典故来。当时吕布自以为是地跑出来给刘备解围,却不知自己早就把人家得罪死了,施这点恩义根本没用,反倒又交恶了袁术。
平手汎秀闻言也愣了一下,但旋即大笑,对菅达长说:“这就要看其本人的想法了!既然是你留情,我可以饶他一命,让他做你的手下,但原有领地全部没收。”
原话就这么被传达给了船越景直。这家伙咬着牙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放不下妻儿的性命,低着头向平手汎秀伏身拜了一拜,而后以稍低一等的礼节向菅达长施礼,表示臣服。接着他就立即得到了一定的礼遇,与全家一起转移到了宽敞的宅子里。
以此足见,船越景直打仗的本事虽然一般,倒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
但接下来的几个人就没这么识时务了或者说更有节操?田村经春和武田久忠面对菅达长的延揽以一口唾沫来做回应,于是这两家豪族就成了个历史名词。估计几百年后只有历史学者才能从故纸堆里找出他们的存在,一般爱好者是不会知晓的。
岛田、野口两家,是在城落之前,主动改旗易帜倒戈归降的,所以得到了平手汎秀的口头安抚,性命和家名是没问题了,领地也有望保住一部分,至于是十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还要看后续表现。
有罚自然就有赏。安宅信康的事情尽管办得不漂亮,但他的海战能力还是值得相信的,为人也比较可靠,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三好长庆的亲侄子。所以依然得到了两千石加赠,并受命移居和泉,担任平手的水军大将。跟随他归附的六家豪族,也各自获得了三五百石程度的见面礼。正式的书状一时还没发放,但平手汎秀说定的事情,只要不发生什么大变故,都是要算数的。
不过这就引发了一个尴尬的问题。
淡路几乎是没有三好家直辖领地的,全部是二十家豪族分治。从船越景直等人那里没收的领地,估计一共都不到一万五千石,却一口气给了安宅等人四千多石的封赏,那其他有功之臣怎么办?菅达长他们又怎么处理?平手汎秀自己也不可能做义务劳动吧?
对此平手汎秀的安排是:“待此地事了,我即要回岐阜城去述职,平右卫门菅达长就一道去面见织田弹正。”
经过平手这个跳板成为织田直臣的,目前有松井友闲与德山则秀二人。其中前者已经是信长的佑笔和茶头,后者也刚被提拔为侍大将,都显得是前途无量。
菅达长未必了解这些事情,但坐在身侧的平手秀益很“热心”地帮他解释了一番,于是他就喜不自胜,得意忘形了,不要钱的马屁成吨地从口里冒出来。
对此看不过眼的佐佐成政找了个由头岔开话题,向平手汎秀问道:“监物大人,您所谓待此地事了,究竟是指平定淡路之后,还是要继续进军四国呢?”
这个问题切中众人之心,顿时令气氛严肃起来。
攻略淡路如此顺利,这与三好家的内讧是分不开的。三好家的一门众们及“畿内派”,为了推翻筱原长房为首的“四国派”,不惜勾结外敌,泄露军情,前后派来了两个使者。
这两个使者虽然也有很多故弄玄虚,夸张不实的叙述,但关键的地方似乎还挺靠谱,比如促使安宅的投降,举出毛利家牵连其中的信息,并阐述了筱原长房的困境,解释了其大军不肯轻动的原因。
到现在,平手汎秀姑且不说,其他几个能够参与军议的高级将领,似乎是以倾向于相信三好一门为主流。也有九鬼嘉隆这样的保守派,但不是很受欢迎。
而对方的使者三好长俊,每次一见面,就在各种婉转催促,早日进军四国,里应外合,打倒筱原长房。众将也同样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放过未免可惜。
织田信长在几天前来过信件,他对攻略淡路,确保海运比较关心,对四国不太重视。但足利义昭那边,寄予了厚望,盼着能打进阿波国,擒获或讨取“伪公方”足利义荣。
这就是说,若要攻打四国,无法指望织田大军来帮忙,只有足利虚无缥缈的政治号召力可以借用。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一旦攻下领地,信长也不会怎么介入,可以自由占据。
所以,与平手家关系最浅的九鬼嘉隆,不愿出兵,也是可以理解的。
面对一双双或是期待或是存疑的眼神,平手汎秀捋了捋胡须,没有直接回答,却吟诵出了一句典故:“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鬓为白。”
在场的一群半文盲大老粗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如同听天书一样,少数几个听说过这个词的,也不了解前后文背景。唯有熟读后汉书的佐佐成政应和道:“在下明白了。光武帝刘秀攻灭隗嚣之后,马不停蹄讨伐公孙述,屡挫不止,留下稳定基业。魏武帝曹操降服张鲁后未能在汉中击破刘备,日后季汉北伐,几乎令陇右不复为魏所有。监物大人举出这个例子,即是说应趁着三好虚弱之时,穷追猛打,否则待其结束内讧,就会反过来威胁淡路,乃至和泉,我等就永无宁日。”
经他一番解释,众人才恍然大悟。
都讨论了这么多天,该说的观点都说过了,既然领导已经下定决心,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庆次当即兴奋地问道:“叔父大人!如此说来啊,我们马上要去阿波,与三好家的主力决战吗?”
汎秀摇头,敲了敲地板,正色道:“跨海奔袭,太也不智。我军要绕过阿波,在西赞岐登陆,吸引筱原长房的大军前来,实施围点打援之策。”
“啊?”庆次疑惑不解,“西赞岐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据点吧?”
“重要的不是据点,而是人心。”汎秀答道,“根据内应情报,西赞岐国人服从筱原长房之令出征,但对军役十分不满,士气低落。如果这些人的领地受到进攻的话,筱原长房为了维持人心,将不得不做出支援态势。”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恍然大悟,或者说装作恍然大悟。
接着平手汎秀顺势开始点将了:“九鬼、安宅两位,请立即组织船队,务必要达到五千人以上的运载力。以岩成为首,寺田、香西、松山及杂贺众立即整军,作为先势进赞岐。”
这个先锋的安排,是特意选择过的。寺田安大夫和杂贺众都是跟三好有许多血仇的,见面眼红,战意最旺盛。三好旧臣们,则对赞岐地形会有一定了解。
至于岩成友通,在调略安宅期间的表现初步受到认可,所以进一步被赋予更重要的角色。
如此安排的妙处在于,就算发生变故,上述人全军覆没,平手汎秀也不会受到什么太大损失,反而还有利好之处。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二十五章 已入毂中
元龟元年(1568年)六月,围绕着织田上洛,足利复兴的由头,京都以西的各地分为了两派,厮杀得如火如荼,毛利、大友、三好、赤松、龙造寺、尼子复兴军……许多家势力都被卷入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平手汎秀身在淡路国之时,依然能从种种靠谱和不靠谱的渠道,不断受到各路情报消息。特别是自身周边的局势变化。
公文书信中说,浅井长政在播磨对阵浦上、赤松联盟,屡屡取得小胜,但始终没得到一锤定音的机会。两军依然处在对峙当中,无暇分身。
坊间流言则讲到,伊予国的河野、宇都宫、西园寺、一条四家,分别受毛利和大友的支持,打得天昏地暗,有来有往。(当然这在织田家的人看来属于“菜鸡互啄”)
备后的小早川隆景,作为毛利家的南线负责人,一方面防范浦上,一方面遥控伊予,似乎暂时没有出兵计划,只是应平手汎秀之邀,派了五百人过来做象征性支援。这五百人到的时机非常恰当,让菅达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一遍。
唯有土佐的长宗我部和安艺,好像还比较和平,但这两家穷乡僻壤的乡下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也引不起太多关注。
总而言之,濑户内海一带,几乎就形成了和泉平手汎秀与阿波筱原长房正面对决的局面。
但这个对决并不公平。
理论上,平手汎秀只有和泉一地,但背后织田家的强大威势撑腰,又头顶着足利义昭的金字招牌,有看不见的软性实力,而筱原长房看似控制阿波、赞岐、淡路三国,却面临着重重内患,十分力只使得出三分。
因此平手汎秀在淡路顺风顺水,筱原长房则在胜瑞城举步维艰。
动员令是早就发出去了,大军也已经集结起来,但南阿波众纷纷找理由拒绝出阵,西赞岐众也是怨声载道,士气低迷,这让筱原长房深受打击,完全没有举兵一战的自信。
一连二十余日按兵不动,他未发出任何作战指令,反而是放下身子,主动找了每一个叫得上名字的三好家臣,言辞恳切地长谈。经过了好一番政治手腕、感情交流和利益交换,才勉强把这个事故解决掉。
首先是在三好家的谱代重臣们被说服,一致联名表示服从筱原长房的指挥;接着由安富、寒川、奈良等比较靠得住的外样豪族做见证,以一些商业利益做条件来安抚快要失控的西赞岐众;而后集中舆论,逼迫违背动员令的南阿波众屈服,没有强行征发,但定下了“拖欠一人兵役则罚金五百文”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措施。
既象征性地维护了上下秩序和政权脸面,又不至于让人产生太多反感,如此事情可以算是勉强解决了。
最终众人一齐到伊泽神社立誓,互换起请条文,商议确定了今后在裁决、赋税、军役之类诸多问题上的细节规则,作为家法颁布。
新家法自然要通过三好长治的署名才能生效,但实际是众臣合议制定的。这让阿波、赞岐两国的政治气氛稍微平静了一些,但家臣的自主性通过书面文件予以了承认,日后究竟会如何发展,一时还很难讲。
筱原长房的地位也是暂时稳定了些许,虽然某种程度上讲,是通过出卖主家利益换来的。
接下来他才对三好长逸说:“现在可以与平手汎秀一战了。”
地点依然是在见性寺里,双方的身份也依然没有什么太多变化。
只是三好长逸的心情不算太好。
这不仅是由于新家法损害了三好主家的权益,更是因为筱原长房的整体态度比想象中要保守了许多。
在三好长逸的理念里面,“立法”并不是好的管理手段,反而是失之过稳,束缚下层的同时也会束缚到统治者,面对复杂多变的局势,还是应该随机应变,运用一些“诡计”之类的东西来以小搏大。
这方面讲他倒是织田信长的知音,虽然段位还有点差距。
而筱原长房则认为,计略固然重要,但不可作为唯一凭仗,优先还是要让自身强大起来,才可以奢求更多。如果带着一支士气低迷的部队去作战,很可能接阵就直接溃散,根本轮不到施展计略的时候。
况且三好长逸就一定可信吗?
两人的习惯有些冲突,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提出质疑的好时机,三好长逸明智地将心底话塞回去,顺着对方的思路讲道:“通过了这么多辗转,敌方想必不会再有太大犹豫,而会果断出兵西赞岐吧!对面主将是平手汎秀,一定会有这样的大局眼光。”
筱原长房也点了点头,答曰:“既然您这么说,想必不会有错了。到时候西赞岐的情况得到验证,对方就会对诈降的使者更加信任,您的计策就能够见效了。不过在下仍有些困惑,平手汎秀毕竟十分狡诈,也许他会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满足于对淡路的占据,而不继续进兵呢?”
“那我们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三好长逸做出稳健的姿态,“淡路太过显眼,安宅家又心怀二心,本身就很难保住。若平手汎秀止步不前,我等也不必急于夺回,而应该挑起敌人内部的矛盾。毛利可未必愿意看到织田占据淡路。”
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笃定,但内心却颇有些不安。
对筱原长房而言,确实是没什么太大损失,只是丢掉淡路而已,阿波的基本盘还在,甚至还可能因祸得福,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整合内部矛盾。但对于三好长逸,以及其他那些代表着“畿内派”的一门众来说,如果得不到在战场上取回声望的机会,身上的“战败逃回四国”的烙印就永远洗不掉啊。
尤其是三好长逸本人,直到现在仍被幽禁着呢。他这段时间趁着没事可做,又整理了以前埋下的诸多伏线,策划了许多新的阴谋,但至少前提是要先获得自由身吧!
而且这还不是筱原长房一个人的意思,是四国绝大多数本地人都反感他过于大胆激进的作风,坚决要求关押之,以免再惹出什么麻烦。
筱原长房像是看懂了什么似的,出言安慰道:“日向守(三好长逸官职)您无需过于忧虑。就算您的计策未派上用场,过些时日情况更稳定一些,我便安排您与家臣们的和解。”
这话完全起不到安慰作用。
三好长逸身为一个毫无节操的政客,当然清楚“过些时日”这种话有多虚。只是此刻他实在弱势得很,只能装作淡然自若。
筱原长房似乎也没多想,而是继续谈正事:“平手汎秀麾下目前拥兵过万,但他的船只……似乎并不足以一次性运载那么多人,我想一定会是分批攻打西赞岐。您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呢?”
“如果是分两批人的话,船队要开回去,重新装载,前后至少会有两天的时间差。而我军支援西赞岐,走得快的话只需要一天时间。”三好长逸脑子转得很快,尽管心有旁骛,但仍然很快接过了话头,“所以我等动作不能太快,要想办法耽搁一下,否则就无法一网打尽。”
甫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终究是心有旁骛,不小心说出了真实想法。力求全歼敌人就会增加风险,恐怕未必符合对方的心意。
果然筱原长房皱眉摇了摇头,质疑道:“您的气魄诚然令人佩服,但在下却恐怕无力完成如此重任。依我看,暂且先以敌方的先势为目标如何?在下担心,倘若平手汎秀的一万余兵尽数登陆,就算有‘诈降’之计也未必能保证必胜。请日向守三思。”
三好长逸当然很不满意。他觉得面前这同僚实在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迟早因小失大。
但也没办法啊,谁叫去年逆袭足利义昭的孤注一掷赌输了呢?
走上赌局的时候,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
筱原长房尽管很恭敬,但态度是越来越强硬了。而三好长逸除了倚老卖老,拿资历和官位压人(也就是刷脸)之外,对此毫无办法。
而且刷脸这种事,只有第一次拿出来的时候最有效果,用得越多,就越不值钱了。
这次三好长逸只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一切尝试,点点头说:“就如你所言吧,或许三好家经不起再赌输一次了。”
筱原长房松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一些,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而后伴随着侍卫的几声呵斥,寺门被重重推开。
“父亲大人!西赞岐来报,平手军数千人登陆,已经包围了天雾、高松二城!”
三好长逸与筱原长房的会面是私密的,所以前来报信的不是普通传令兵,而是筱原长房之子长重本人。
尽管两人还有诸多的分歧,但总算听到了一条好消息,也是由衷感受到相同的喜悦。
“已入毂中矣!”三好长逸认为,对方是相信了内应的存在,才会在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主动出击,这也符合他对平手汎秀性格和战术的估计。
但还没来得及细说这个,就听到筱原长重又补充到:“平手汎秀并未亲至,敌方先锋将领,似乎是岩成友通!”
这个名字就令三好长逸的脸色尴尬起来。
不过筱原长房倒是挺满意:“纵然不能拿下平手汎秀本人,却有望取下叛臣首级,亦足以安定人心了。”
“叛臣”这两个字,让三好长逸不禁咬牙切齿。
第二十六章 重获自由的三好长逸
夏季凌晨,寅时初刻,日未升空,天却已经泛着鱼肚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沿着内海,四下无风,空气中全是令人焦躁的潮湿闷热。远离人际的荒野中间或有些鸟兽的踪迹,都是惊鸿一瞥,旋即消没。
现在正是农业文明下,人类社会最安静的时间段。常人早已进入安眠,至少还要有一两个时辰才能醒来,因故值夜的责任者也要遭受最疲惫难熬的点,勉力支撑下来已属不易,更不可能弄出什么动静了。
故而超过一万五千人、连绵成宏宏一片的军帐,这时也如磐石塌在地上一般,沉默。
但伫立在这方天地的三好长逸,却觉得心情无比舒畅,精神十分振作。
他心里甚至有那么一点冲动,恨不得立刻跨上战马,拉住缰绳,绕着营地奔驰三圈,再仰天长啸几声,彻底排去胸口剩余的那点郁结之气。
这是被软禁数个月以来,第一次重获自由。
去年他作为三人众的一员,三好家的实际掌权者,一时没看清形势,急火攻心,中了平手汎秀那厮的奸计,折损了大半亲信力量,又因为往日做事有些霸道,得罪的同僚过多,结下的仇怨便一举爆发出来。阿波、赞岐二国豪族,推举出筱原长房来主事,在会议上突然发难强迫三好长逸出家隐居,实质上则是幽禁起来。
起初当然是愤懑、茫然,甚至胆寒的,然而收拾好心绪之后,依然如往常一样,靠着出众的谋略解决了问题。
先是与筱原长房周旋,取得了与少数几个人定期见面的权利,然后说服三好一门众,安排了一个复杂的计策。
到最后,就变成这么一个局势:如果没有三好长逸本人出来控场,那些一门众就会真的以为是要联合外人干掉“内敌”。
筱原长房当然会对这样的发展感到不快,不管事成与不成,与三好一门的对比似乎都会变成现实。
但他没办法选择。三好长逸显得如疯子一般,把全家老小的命都赌了上去,对这种人,你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有时候只能予以让步。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三好长逸被恭敬地释放了出来,唯有他本人的出现,才能说服那些一门众们,把“勾结外援平手,讨伐内敌筱原”变成“配合同僚筱原,诈降对付平手”。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捋须微笑。
筱原长房,那个小心谨慎、又不会拐弯的家伙,一定想不到,这一切只不过是脱身之计吧!
倘若能趁机消灭平手汎秀的军队,那自然也不错,但就算不能也不太要紧,反正那也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取胜的话,就趁这个机会拿回人心和权柄,万一失败,也早就做好了后续应对手段。
甚至再进一步,要是让筱原长房与平手汎秀两败俱伤,自己再出来收渔翁之利,就更好不过了。
不过要达成这样的结果,难度太高,不可刻意追求。
回想起来,以前得罪了那么多阿波、赞岐的人,确实是失误。但也是正是这种态度让所有人都觉得,三好长逸的确是毫无置疑的忠臣,只是性子急躁才与同僚产生矛盾。
这与想来和善待人,却被认为是结党营私阴谋家的松永久秀形成鲜明对比。
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三好长逸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不忠诚。只是对忠诚的理解有所不同。
眼看着三好主家快要不行了,难道一定要逆天行事才算尽人臣之道吗?
“我长逸也是一门众里的首席啊,而且还是长庆公的叔叔呢,还有‘从四位下行日向守’这样的显赫官职。如果我取得大权,成就霸业,不也是将三好的家名发扬光大吗?”
这样的话他虽从没说出来过,心里却想过了无数遍。
至于眼前一时的阻碍,确实很难,但要有信心。再困难,比得上当年家破人亡的镰仓公(源赖朝)吗?
只要一步一步去做,总是有机会的。
不过在这之前,先花片刻时间,享受一下久违的自由时光吧。
三好长逸懒洋洋地站在地上,闭着双眸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缓缓睁开眼睛。
一切都没有变。但又一切都变了。
将心融进去的话,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这天空,这大地,花草树木,虫蚁鸟兽,山川湖海,风**露……经过了失去自由的日子,才能意识到,平凡而安静的日常,是如此美妙啊。
三好长逸突然想起多年前在界町学茶道的事情。
武野先生所谓的“茶禅一味”与“侘寂”之道,现在终于能体会到了。
可惜啊,茶道虽好,但并非有志者的归宿。
带着遗憾的神情,三好长逸缓缓迈开了步伐。
……
“父……父亲?!”
“日向……日向守大人?!”
“主公?……主公!”
三个不同的称呼,自然也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但无论是三好长虎,三好康长,还是坂东信秀,都是呆滞在原地,呈现出讶然、惊喜、疑惑交织的神色。
这些人集合在一起,不惜向外敌屈尊也要推翻筱原长房,本质的原因就在于,大家深信筱原长房此人会以下克上篡夺家业,届时三好家的一门众们便会无立锥之地。
而得出这个结论的最重要证据,一方面是三好长治、十河存保两个名义上的国主被层层“保护”起来,另一方面就是一门众里的笔头三好长逸受到拘禁,时刻有可能遇难。
甚至于,勾结外人的事情,本来就是三好长逸本人首谋的。他通过了各种隐蔽手段,才将意图传达出来。
如今眼看着大事可成,两军就要交战,却见到当事人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丝毫没有受到过囚禁或刑罚的痕迹,而且带他过来的,还是筱原长房的亲信!
那么这个情况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种种情由,解释起来未免太过冗长,暂且省下这份功夫。一言以蔽之,我等纵然欲诛除筱原,亦不可令外人渔翁得利。”最终三好长逸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描述了他此来的用意。
确实如他所说,前因后果并不非得搞清楚,分清当下该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依他原本的想法,只要自己出现,就能让在场的这些人听令。
但是情况有点出乎意料。
无论是远房堂兄三好康长,还是老臣坂东信秀,甚至儿子三好长虎,听到这话之后,都不禁露出怀疑和犹豫的意思。
他如今的威望已经下跌得太多,并不能仅凭一句话就指挥动一门众和“畿内派”了。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确实是如无头苍蝇般茫然,直到缧绁中的三好长逸提出了联合外敌,讨伐内贼的方案,才抱团在一起,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标。
然而人总是会不自觉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增加合理解释的。经过了数个月的活动之后,路线的执行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拥护者。现在就算是最初的策划人自己出来反对,也很难扭转大家的情绪了。
“……日向守……您与筱原右京进讲和了吗?”三好康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显然他是不愿意无条件听从指示的。
三好长逸无奈地皱了皱眉。
情况比想象中要麻烦一些,这时总不能明着说“我把你们全部人都只当做可利用的棋子,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内。”
所以他顺着对方话头,点点头回答说:“筱原右京进与我等暂时还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而对面要来的平手汎秀才是生死大敌。因此我与他费了一番周折,姑且以公义为先,各自相忍一步吧!”
这个说法,勉强还算是让人满意。
三好康长接着问到:“如日向守所言,那么您接下来的安排是……”
“细处让筱原右京进为难,也无不可,但大节一定要守住。”三好长逸怀着深意,慢条斯理地说到,“首要敌人,乃是平手军。”
他说话的时候,强调了“首要”二字,言下之意,趁势削弱筱原长房的亲信力量也是次要的目标。
紧接着三好长虎(三好长逸之子)忍不住开口:“父亲!原来的计划是让弓四郎作使者,通知平手军里应外合,那么现在就要改成——”
“不需要改动。”三好长逸冷峻地打断了儿子的讲话,“不要透露任何消息给弓四郎,让他按预定的计划行事,以免露出破绽。虽然会有一定危险性,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可是——”他是我的亲儿子,您的亲孙子!
三好长虎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父子连心,他明白父亲一向是把家族的权力地位视得比任何一个家人要重要。而且三好长虎内心里,其实也并不反对这种看法。
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三好长逸突然又发问:“听说……领着平手军先锋前来的,乃是我的故人,岩成友通?”
“是的,主公!此事已经证实,岩成主税是因为家小被擒,方才降服于织田,但不知为何未受重视,只是在平手汎秀手下任职。”出言的是长逸的老臣坂东信秀,他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但论及忠心,却可能是最强的。
“家小吗……”三好长逸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为了家小被迫投降,或许是真的。但只因为这个,就甘作对方的先锋大将……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交易。”
第二十七章 岩成友通的话语权
“本筱城已被杂贺铃木攻陷!讨取城兵四十余,逃散者不计其数,目测有数百人!”
“一定要说吗?好吧……第一个冲进天雾城的是我香西长信的部队,大约也就斩杀了三十人吧,至于击溃逃逸的敌军,反正不会比刚才那位少太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轮到我了吧,在下寺田安大夫攻下了植田城,斩敌五十七级,迫降二十二人!还有溃散的不知道多少呢,野口大人,堀尾大人,小西大人,我是有首级可证实的,您二位请务必一定要记清楚了。”
“还能这样?那我们三河人去的是胜目城,击杀士卒五十名,余下的五百守兵就弃城而逃了。这也算大功一件吧?”
……
发言真假参半,众人的神色则是或自矜、或淡然,或夸张,或不屑。
“好好好,请各位放心,老夫一定将你们的英姿原原本本地陈述回去。”野口政利感觉压力山大,一边抹着汗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复,同时还示意身边的年轻同僚赶紧动笔。
此人是平手汎秀的叔父,平手政秀的弟弟,自幼过继到了别家,最近几年才调遣到汎秀麾下,做个寄骑。这老人家看着也是刚正朴实的武士,但实际除了这层裙带关系外,并无甚值得一提的本事。就连统计前线的战功统计,对他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任务。
堀尾吉晴、小西行长两个,倒是都能大致看出众将口中的实与不实之处,只是他们根基太浅,完全说不上话,有心无力,只能默默地低着头挥笔疾书,将所见到的值得吐槽之处写在附注里,提供给主君参考。
也就是俗话说的“打小报告”。
军中最重资历,新入伙的后辈们,怎么也得熬一阵子才行,刚出场能打打小报告,已算是起点很高了。
平手汎秀派到西赞岐攻打敌方薄弱环节的第一批部队,共是约五千人,由三好降将、和泉众、三河众、杂贺佣兵混合而成,名义上是由岩成友通做统一指挥。此人能力是合格的,但未必能服众,所以又派遣了一门众野口政利和侧近堀尾吉晴、小西行长三人,作为军监前往,确保命令得到实施。
战事倒是十分顺利。三好家似乎是完全没想到对方会从这个方向登陆,几乎没有任何的防备。总计只留下了一千多老弱残兵把守家园,还分布在了十几座小城里,毫无戒备之心。
是故平手军甫一上岸,便分兵几路,奔袭各处的要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攻落数座守兵不足百人的城池。
唯有天雾、高松这两座稍微大一点的城池,还维持着基本的巡守,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军情,向胜瑞城送出了求援指令,并且组织起了一定的防守。
不过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在仓促之间,这些缺乏精锐士兵作核心,武具又很破旧的城兵,终究是造成不了太大的麻烦,岩成友通亲自带着老部下,用铁炮压阵,几轮进攻便拿下了。
按照预先的命令,接下来他们要转为防守,并在原地做出掠夺破坏的姿态,逼迫筱原长房前来进攻,而后相机行事,等待平手汎秀后续兵力的到达。
只是这防守的准备还没做好,却先争着报告功绩了。
很显然,那些取得敌首级不到十人,乃至二三十人的陈述,才是符合现实的,更多就可能是杀良冒功了,至于“数百敌人溃逃”则纯属胡言乱语。无非是见到平手汎秀本人没有亲至,名义上的指挥官岩成友通又不太有威望罢了。
不过众人能这么有闲心,另一方面说明,大家在此次迂回绕后登陆作战当中,并未感受到太大的压力,倒也算是好的现象。
这是因为,足够上层的几个领兵者,都已经知道了敌方军中内应的存在,对胜利充满信心。而他们的情绪又能感染到中层军官,进而一步步传递到最下面去。
故而岩成友通也丝毫不去打扰,只等诸人都吹嘘完毕,才淡然笃定地总结说:“概括起来,今日我军总计攻取五城,斩杀敌兵四百,击退敌兵一千,至于各位分别占了几成,暂且不须细分,日后再统计不迟。”
他的话语里,仍然有不少水分,除个二或许才是真实数字,但也没有无节制的吹嘘,取了一个相对比较折中的数字。
接着没等其余人做出回应,又捋了捋须,补充说:“另外,在下方才攻城时,获取了敌军的一些书状、印章之类,我等还要继续准备后面的战事,实在不方便处理,便拜托野口、堀尾、小西三位军监大人代为保管,日后再转交给监物大人(平手汎秀)过目吧。”
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让反应稍慢的人都愣了一下。
刚才攻下的,不过都是些豪族们的居城罢了,而且那些豪族们的主力都去了胜瑞城响应筱原长房的动员令,怎么可能有重要的东西遗留下来呢?
什么奈良、植田、羽床之流,充其量也就是能动员几百上千兵力的国人众罢了,他们的书状和印章,有必要煞有介事的“代为保管,日后再转交给监物大人”吗?
野口政利的脑子也没转过弯来,但是聪明人如堀尾吉晴、小西行长已经领会到了意思,对视一眼,同时作出苦笑。
岩成友通依旧神色严肃镇定,挥了挥手,令亲兵搬出两个密封上的小匣子。
做到这步,才让所有人都明白。所谓“书状、印章”只是个由头,借机送礼才是真。匣子里只会有一部分的东西是有必要上交给平手汎秀的(而且还不是非常有必要),剩下的就是留给军监大爷们截留漂没的。
总而言之,岩成友通这一番话,先是划了一个范畴,警告众将虚报战功也不能太超出范围,接着又做出表率,告诉这群“乡下人”究竟该如何同军监打交道。
同时还不忘提醒到:“各位将士们,不是都击败了大量的敌军么?难道没有什么缴获物,要转交的吗?别忘了回去之后送过去。”
“啊啊……确实……”
“嗯嗯,我这里也是一样……”
很显然,进步**特别强烈,希望适当夸大战绩的人,就立即“见贤思齐”,模仿这样的行为,而不在乎的人大可不加理会。
三位被公然“行贿”的军监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最终还是暂时收下,没有当面拒绝,但内心是打定主意,若是金额太离谱,一定不能收下。
岩成友通能看出对方的想法,却依旧十分淡定。
像他这么有经验的人,当然不会直接送上烫手的金银钱币了,而是针对每个人的情况,投其所好,安排那种看似不怎么值钱,但却让当事人满意的礼物。
比如护身符、诗集、短刀之类的,就算被抖出来,也很难往行贿受贿上面联系。这一点,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到的了。
如此一番得体的举动下来,无论是三河众、和泉众、乃至杂贺佣兵,都觉得岩成友通看起来顺眼了很多,接受其作为指挥官,似乎也并无不可了。(三好降将显然一向以他为旗帜)
这种认同感,没能通过战场上的表现获得,反倒是通过官场上的行为获得了。
接着岩成友通方才宣布道:“一刻钟前受到回报,筱原长房已从胜瑞城出阵,目前距离我军,大约只有四五个时辰的路程了。”
此话一出,诸将士立即换了一副正经的面孔,从方才的争功闹剧中解脱出来。
第二十八章 攻守易位
平手军的先势,是算好时间,在六月初四上午登陆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然人数众多,但敌方士兵都被调集走,西赞岐极为空虚,这五千人的部队,一直没被发现。
继而一昼夜后,到了初五的午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有五座城先后被攻下。而筱原长房是这一天,才得到消息开始进军的。
经过一番简单整备,平手家的五千人在初六凌晨搬进了城里,同时也知道了敌军急匆匆赶来的消息。
除了知道敌人近两万的军势正在靠近之外,岩成友通其实也一并得到了另外一条消息。那便是三好长俊前来通报,言道今日局势未明,请守城勿出,相机行事,待两军对峙之时再找机会里应外合,一同除掉筱原长房。
如此贴心的提示,弄得很像是真有那么回事的样子。
确实,仅从对方一系列的作为来看,事情似乎十分靠谱,至少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问题。
对方并不是一味的友善真诚——或者是卑躬屈膝地恳求,恰恰相反,三好家的一门众明显是用心险恶,意图叵测,态度也不怎么恭敬。
不过仔细想来,这也正是符合现实情况的啊,两边又不是什么亲朋好友,反而颇存着宿怨,无非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各自怀着敌意不是十分正常的吗?
话说三好家中,原本一门众的领地大多在畿内,所以也都是“畿内派”那边,本来是力主与织田血战的。但一朝失势,为了挽回权势地位,便毫不顾颜面地勾结外人。反倒是他们企图攻击的筱原长房,是属于相对鸽派的。
如此逆转立场的行径,真可谓寡廉鲜耻,难以置信。然则当下乃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战国时期,“寡廉鲜耻,难以置信”不正是如今政局的常态吗?
总而言之,被平手汎秀委任为先锋将领的岩成友通本人,心里还是存着深深怀疑的,但也挡不住另外几位将领相信啊。
三好旧臣香西长信与松山重治得到临时授权,了解前因后果,接着交谈了一会儿,认为“合乎情理,姑且可以采信。倘若能趁势讨取敌酋,那真是不世之功。”
和泉新参众旗头,与三好家扯得上一定关系的寺田安大夫一直都是知情人,他信誓旦旦:“在下早就推测出三好长逸与筱原长房之间的龃龉,而今得以印证。此乃天赐良机,各位建功立业,回报监物大人知遇之恩,就在一时!”
三河新参众的户田忠次和夏目吉信是刚刚才收到通知的,没有露出明确态度,而是表示道:“既然监物大人已经委托岩成主税作为先锋将,便请您老人家一力决断,我等自然听命就是!”
还有杂贺党的首领铃木重秀也是第一次被叫到军议上分享情报,他占了先锋军的一半战斗力。但杂贺众是第一流的佣兵,深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没有贸然开口,谨慎表示服从军令。毕竟这笔生意后面是有足利义昭织田信长两位大爷盯着,一定要好好表现。
这个舆论情况,三河人与杂贺人的态度让岩成友通有了底气。
出于“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的情怀,他自觉对平手军是有一份沉淀责任在肩上的,当以谨慎为先,故而命令各部队严守城池,在监物大人到来之前,万万不可想什么“里应外合,一举建功”的事情。
岩成友通本人是没什么威望,但手握着平手汎秀赐下的团扇,纵然背地被骂“狐假虎威”,明面上却也让人不敢违抗。
于是接下来,平手军主动放弃了较偏远的两城,将粮食搬空,五千兵力分布在三座城池里面,形成犄角拱卫,严防死守之势,驻扎下来。
约半日后,筱原长房的军势在未时到达,见状也没急着攻城,而是将士卒平铺开,把四座城团团围住。同时安营扎寨,砍伐树木,做攻城的准备。
期间铃木重秀、寺田安大夫等人做过趁敌立足未稳,先行袭击的尝试,但收效不大。派出的小分队踢到铁板上,被干净利落地赶回来,徒然损兵折将。
筱原长房这个人历来没听说过擅长奇谋,但用正兵的本事性素不错,不是轻易会给敌人好机会的庸将。
继而没人再有更多想法,一门心思稳守不出,坐视攻方把自己围起来。
另一方面筱原长房亦显得十分默契,不紧不慢,井然有序地调动着麾下的将士。
岩成友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四国诸位旧同僚的旗帜逐一树立在城的周围,也包括了与平手家勾结的三好一门众们,他始终岿然不动。
出于对老上司三好长逸的忌惮,稳妥起见,他决心不进行任何有风险的举动。
反正也不需要守多长时间,平手监物大人的主力军势,不日即可到达。
那位大人是何等才智?肯定已经对后续事宜做出了安排,对岩成友通的要求也只是“静守至多五日”而已。
攻方最多两万,守方有五千,又经过了简单的准备,守五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正常的防御手段,当然是难不倒宿将岩成友通的。
眼看着围城的第一日,就要平安地度过去。
……
不料,就这么对峙了一晚上,在六月初七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城外依然没有开始进攻,军中却突然出现不大不小的骚乱。
从本丸出发的岩成友通匆匆往前场赶去,半路上收到的消息是:“主税大人!有数百人上吐下泻不止,似乎是中了什么毒!”
没等他反应过来,差不多也正在这时候,同时收到了三好长俊夜里送过来的密信。
上面霍然写着:
“据说某些守军逃逸之前,在城里水井粮仓等地洒下毒物,我亦是将将听闻此事,不敢耽搁,立即送了过来,还请平手军千万小心!另外……”
岩成友通当即心里一沉,深深觉得自己对不起“宿将”的身份。
此前一直都在深深纠结于“内应”是否可靠的问题,没想到居然遗漏了基本的战场应对,被这种招数所算计到。
不过那些三好家的附属豪族,也真是拼啊,为了伤害敌人,竟然不惜在自己家里投毒!粮仓倒也算了,水井里的毒药清理起来可是十分麻烦的!
唯一还算好的是,敌人走得仓促,所下之毒的剂量似乎不足,众人饮用了十来个时辰,仅仅是引起部分士卒腹泻而已,因此身亡的好像还没有。
可就算是腹泻,这也是很影响战斗力的啊,也许大部分士兵已经到了临界点,再继续下去就会有不良反应?……难道只能吃随身干粮,等着接雨水?
先来不及思考,接着把手里的密信读下去。
原来,正是之前稍作抵抗的天雾、高松两城,城兵战意很强,从后门撤走前十分不甘,做了许多破坏工作。除了投毒之外,还抓紧时间拆了一些梁柱,在城门几处藏了松香火药等易燃易爆物,外墙不起眼处打洞,焚烧带不走的物资顺便烧毁箭橹等等。
其中大部分小动作是没有瞒过岩成友通双眼的,缺的梁柱结构已经紧急补了上去,易燃易爆物大多被清除,大火更是进城第一时间扑灭。
不过密信仍旧起了点作用,还是有一些手段,是收到提醒之后,才派人去处理的。
只是这最重要的水源之事,为时已晚。
现在只能临时发令,让士卒不要取用城中留存的粮食和井水。可是这么发展下去,若是不下雨,别说五天,三两天都难得守住。
按说平手监物大人马上就要赶来了。可万一他动作慢一点,那可就……
到那时候,也只能相信“里应外合”之事,放手一搏了。
回想上午破城之时,留给对方的反应时间并不多啊?怎么就能做出这么多反制措施呢?难道事先已经准备好了?难道这一件都是阴谋?
三好用了诈降计,平手知道三好用了诈降计,三好知道平手知道三好用了诈降计……
然则无法解释,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要送密信过来,出言提醒呢?
一时间岩成友通也开始觉得,老伙计三好长逸,或许是真的要联合平手驱逐筱原,而投毒之事,可能他是真的不知情。说不定就是筱原长房指示准备好毒药的呢?
顺着思考下去,这里面的水似乎是很深啊。
如果已故的长庆公在此会如何做决断呢?
现在应该想的是,如果平手监物大人在此,又会如何做决断呢?
下意识间,岩成友通心里将此二人相提并论。而且,长庆公虽然值得俯仰崇拜,但终究已经是历史了。
他已经潜意识觉得自己是无法处理整件事情了,只能等到平手监物大人前来。
而在此之前,能做的就是,先尽量坚守几日,以及派人回去通报最新消息。
没等多少功夫,通过三好一门众的暗中帮忙,斥候们传回来一个重要的军情:
平手汎秀,已经于本日凌晨,率领六千五百人登陆了,正在离此地仅有百町左右的距离。
这个消息令岩成友通心头一松,但同时又有些“愧见监物大人”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