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人渣名言与内助之贤
谈好生意之后,平手汎秀又在几个亲信家臣的簇拥下,亲自登上停泊在港湾中的船只,仔细观赏了一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直到太阳落山,才意犹未尽地带队回城。
岸和田城呈轮郭式结构,里外间隙分明,共有好几层,以城墙和水堀隔开。领着俸禄的职业士兵们,一律安排住在外墙边上的长屋,毗邻着城下町,隔壁就是训练场。组头、队头、番头级别的武士,都能在稍微靠内的位置得到一座独栋小院落,他们居住的地方被称作外丸。
再往里走有几座物资仓库,以及数十个高级家臣和一门众的居所,还有裁缝、医生、厨师之类“官聘专业人员”的宿舍。这都属于三之丸的范畴,从此开始,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箭橹。
大部分家臣没得到命令是不能随便再往里走的,只有少数几个得到特许的人可以在二之丸安家,另外还建着一座可以容纳近千人同时出席开会的大场馆,还有一座带小溪的花园在旁边。河田长亲、本多正信、平手秀益跟着走到这里,也要停住脚步。秀益自己有居城,但在岸和田城也有部屋。
本丸自然就是城主起居和日常办公的地点了,前后分为了政务区和家庭区两部分。按照常例,城主在馆时,亲卫们在本丸内轮班驻守,只有井伊直虎贴身护卫着汎秀一起进入御馆,回到了后院。
经过重重关卡之后,最终平手汎秀和他的妻妾子女居住的,也不过是个三十间54米见方的庭院罢了,拢共只有二十余个仆佣,在这个级别的武士当中,已可算是清新寡欲得很了。
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故意作态,织田一系升上来的人大多都是如此。因为现在大势正佳,大家前途一片广阔,满心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的事情,暂时顾不上排场。
这跟那些世袭大片领地的“武二代”是不一样的。自源平时代起,掌权的武士腐化堕落得速度可一点都不比藤原氏的后代们慢,连公卿们沉迷“若众道”的习惯都继承了过来。远的不说,信长就很喜欢召集长相柔美的少年充作小姓,至于夜深人静之后这些小姓们还有没有别的用途,那就不好说了。
平手汎秀虽然出身正规传统武家门第,但一直无法接受这种“高雅”的兴趣爱好估计未来也不太可能接受。所以他的后宅里没有安置那种人的存在,就算是万一酒后乱性,最多也就是调戏一下自己侍女,而不至于犯下什么令人尴尬的错误。
当然,在正常的时候,肯定是不会向貌美的侍女伸手的。汎秀一个月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很普通地在正室夫人那里安寝的,也会时常关注言千代丸的情况。分清嫡庶是降低内乱风险的必要举措,而且阿犬还是信长的亲妹妹,更何况彼此感情也不差,汎秀对此并不抵触。侧室和侍妾们就不免要感受一番深宫幽怨了,但这也是早该有心理准备的事情。
这一日看完了葡萄牙人的大船,平手汎秀也没去寻欢作乐,如常回到卧室,解下外衣,独自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过得片刻,阿犬就带着两个贴身侍女,打了热水过来。但今天她没让侍女们伺候,反是屏退了旁人,亲自帮家主洗漱。
汎秀也没去想她为何会有这份兴致,仍旧是半睡半醒地任其施为,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抚着正妻的后背。
然后他突然听到一句问询:
“夫君大人,赤尾家的阿菊小姐也过来好久了,您准备何时纳她入门呢?”
她的言辞显得十分清幽,语调很稳,但其中却包含着复杂的情绪。
话音落地,汎秀顿时觉得半边身子的睡意都消去了,现在是清醒无比。
“唔此事不急,反正与赤尾大人的约定已经达成了。”汎秀环顾左右,推诿了一句,心下生出别样的感觉。
对于阿犬心里些微的一丝不满,汎秀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是正常人类都会有的感情,而且在更发达的社会里,也是通行的价值观。
但在当前的时代中,唯有正室夫人有权对此稍作微词,而且还会被公众舆论视作无理的嫉妒之情。
作为一个“腐朽制度”的受益人,平手汎秀无法背叛自己的阶级去宣扬什么“平等”,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后世的理念忘在脑后,安然享受齐人之福。但也有极少数几次,会有一些微妙的触动。
即使是旧秩序的统治阶级,往往也是会对新事物产生兴趣的,只是这点兴趣,远远比不上他们维持阶级利益的积极性罢了。
就当汎秀找回一丁点的良心,想要表达歉意的时候,阿犬的下一句话,却又让情绪为之一变。
她说的是:“其实阿菊小妹妹也是个令人怜惜的人啊!也许您会觉得难以相信,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也希望您能给他幸福。”
“我会尽力让大家都幸福的。”
平手汎秀对于画风的急速转变有点不适应,愣了一下子,顺着对方就说了一句场面话。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后世动漫的人渣男主们经常提到的名台词吗?
“让每个人都幸福”的人渣度,大概仅次于“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了吧。
好在阿犬是没有这方面的阅读量的,她不会觉得汎秀答得有什么不对,只是面颊微红,抿着嘴笑了一笑,答道:
“跟随在您身边,想必大家都已经足够幸福了吧。”
“这个鄙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就在汎秀以为气氛会就此缓下来的时候,阿犬的脸色突然又凝重了一点,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其实妾身今天与阿菊聊了整个下午,刚刚才听说了她的故事还有她的心情。”
汎秀微微错愕,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阿犬得到了信号,方才接着补充:“听阿菊说,您和她许多年前就偶然地碰到过,当时一位高僧看出了这其中的缘分。同时也预言了您的一些事迹。”
“此事未免”汎秀微微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他自己是不太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却挡不住别人信。何况经历过“穿越成婴儿”这么神奇的事情之后,他也不敢说自己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了。
“您说得对,此事未免难以相信,所以一开始,赤尾家的人也是没太重视的。”阿犬附和到,“但是后来的一些事情,印证了那位高僧的预言,所以他们也不敢轻视了。”
印证预言?
汎秀将信将疑,问到:“这位高僧现在何处?”
“数年前已经圆寂了。”
“”这个回答让他只能摇摇头,无话可说,也没去问那些被印证的预言都是什么。
“预言或许是巧合”阿犬悄悄看着汎秀的表情,谨慎地措辞道:“但阿菊妹妹的心意却是真的,她从五六岁起就”
总而言之,事情的本源很不靠谱,但条理还是清晰的。少女早在幼年时就听信了神棍的话,觉得自己有命中注定的归宿,所以在情窦初开的过程中,就完全没考虑过别的幻想对象。这就是阿菊小姐每次见到汎秀都会惊慌失措,举止失常的原因。
阿犬缓缓絮叨了一两刻钟,概括起来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
平手汎秀没有出言打断她,但也觉得有点啰嗦。只是说到刚成年这个时代的标准的少女跟着其父混进上洛队伍,辛苦跋涉跑过来只为看一眼的时候,他不免感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恐怕自己也一言难尽。
只希望将来的事态发展,不要让这些对自己怀着好感的人受到太多伤害吧!
感叹了一番之后,汎秀突然发现,阿犬脸上已经有了两行很长的泪痕。
他这时才记起“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句话。
也就是说,阿犬年少的时候,也曾怀着类似的心情度日。原因肯定不是神棍的预言,也许是因为信长的调笑印象里那家伙确实偶尔会开这种玩笑,但最终是殊途同归啊。
其实,武士的妻子们,如果对家主没有多少爱意,而只有亲情和责任的话,可能会活得更加自在吧!
让恋爱中的女人,与合法的“情敌们”友好相处,或许是件男人们无法想象的酷刑呢。
汎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却不自主伸到她脸上拭泪。
这个动作让阿犬猛然一惊,随即做出一副笑颜,道:“妾身以前实在是做得不够,对于操持家务,完全没帮得上您的忙呢!还是今年在岐阜城的时候,归蝶姐姐教导说,安抚侧室们的心境,也是武家女子的职责,这才”
“总之是辛苦你了。”汎秀沉吟半响,最终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
而阿犬却似乎已完全从失控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她接着说到:“另外归蝶姐姐还叮嘱过,对一门众当中的晚辈,也要牢记在心里。他们的元服和成婚,务必要加以关注。话说现在庆次郎也快二十岁了吧,对他的终身大事,您是怎么安排的呢?倘若尚未定案,能否请您将相应的考量因素告知于妾身,让妾身来根据您指定的方向,来物色具体人选呢?”
平手汎秀一时没有答话。
他望着面前这个沉着冷静,侃侃而谈,颇具内助之贤的妻子,脑子里却浮现出,方才那个为情所困,无声哭泣的形象。
同时心底里生出安心、怜惜、愧疚、遗憾相结合的复杂感情。
第九十八章 榻上定策
既然说到正事,汎秀将脑子里儿女情长的思路抛到脑后,也以正经地态度回应说:“以前族内的意思是,他作为过继来的儿子,迎娶平手家的女子是再好不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我觉得庆次这孩子值得信任,与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就不必要画蛇添足了。考虑到他现在的定位,名义上是织田派过来的与力,实际却是一门众的身份,因此在织田内部寻找姻亲,会有些微妙。我以为,不如从近畿的新朋友那里,寻找合适的对象。其中可以作为候选的是……”
通常来讲,平手汎秀绝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虽然不像信长那样言简意赅。但阿犬以前对形势并不熟悉,这是她第一次以主母的身份关心侄子的终身大事,所以他就力图说得详细一点,不至于让她产生误解或是困惑。
阿犬听得很认真,看上去也是在努力地思索,然后马上就问出了一个有意义的问题:“说到新晋之人的话,似乎家里有很多人都不明白,您究竟是如何看待岩成友通的呢?妾身虽然不知世事,也曾听说过三好三人众的称号,能将其策反也证实了您的声威。但是现在的处理,究竟是予以重用,还是加以防范呢?好像两种说法都存在,妾身也不是很明白。如果此人可靠的话,其女正是庆次郎的良配。”
听了这话,汎秀先没作答,而是眼带赞许地点点头。能够看到这一点,说明阿犬确实是对平手家当前的局势有所分析的。
作为对三好家的“取次”之职,如何处置敌方降将,正是汎秀目前面临着的最大麻烦。
现在已经有了岩成友通这级别的人物,还有香西长信、松山重治等辈也都算是有身份的武士,将来如果作战顺利,依靠平手来“拨乱反正”的三好旧臣肯定会越来越多。对于他们肯定是要接纳的,不可能回绝或者直接杀掉,否则等于是给自己制造没必要的麻烦。
然则,招降纳叛之后,该如何处理呢?
直接加以信任的话,肯定是有风险的。毕竟三好家还在四国岛上顽强地延续,离彻底剿灭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美浓的斋藤家是完全地吹灯拔蜡了,最后一届当主斋藤龙兴在外逃时被平手汎秀拦在河上,不知道信长是把他囚禁起来还是杀掉了,总之是再无可能翻盘。所以稻叶、安腾、氏家等旧臣是可以被信任的。
三好却不同。名义上的当主三好义继现在是足利和织田的跟班,一度掌握大权的三人众各自倒台,但四国的筱原长房,拥立了三好义贤的儿子长治,以分家的旗帜,整合了阿波、讃岐、淡路的势力,随时能组织起两到三万兵力,依然是扶桑棋盘上不可忽视的玩家。
平手汎秀不得不考虑到这样的可能性:万一以后三好家有了再兴的趋势,藕断丝连的旧臣们会不会纷纷回归呢?到时候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损失?
“岩成友通啊……”汎秀摇摇头轻叹了一下,“我确实花了点心思,希望能获取他的效忠,但至今是否有效,我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更不可能让别的家臣对他有信心。”
汎秀如此解释了三好旧将的微妙地位,至于放跑三好政康那件事,他觉得在阿犬面前,暂时没必要提及。
“这样啊,听起来确实是很麻烦。”阿犬绣眉紧蹙,作思考状,仿佛是真心想要如“归蝶义姐”所言那样,帮着分担一些压力。只是她毕竟不是归蝶义姐,歪着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得不出什么好主意,最终只是弱弱地回了一句:
“呐……妾身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原谅。能否有什么办法,让岩成单独一人去执行什么计划,作为考验。如果顺利通过,那家臣们就会觉得他可靠,而加以信任。如果不顺利,也可提前暴露其异心,免去后患。”
望着她忐忑的眼神,汎秀不觉莞尔。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啊!如果特意安排一个明显是用来测试忠诚的任务下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就丝毫起不了作用,只会贻笑大方的。除非是刚好有这样的机会,顺水推舟。”
“这样啊……果然不行……”阿犬脸上添了一层薄薄地红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汎秀却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骤然抬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说到三好旧臣的事情,我今晨其实从织田家的信使那里,收到了一封相关的信笺。只是当时正顾着去看南蛮人的大船,没来得及拆……”
随着这番喃喃自语,他按照记忆,从衣服夹层的隐藏口袋里,取出那封密信。
“这个,妾身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呢……”阿犬看着汎秀不当回事的态度,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在多想些什么呢!”汎秀斜躺着摇了摇头,“难道还需要防着自家人不成?况且信封上根本没打代表机密的信号。”
他的内心却暗想着:如果真有不适合让家人看见的东西,就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了。
不过这番话能让阿犬安定下来,还开心地笑了一下,便也值了。
这信上如汎秀所料,写的是四国方面的最新消息。
一如既往地,跟以前没有太大差别,名义上三好义贤之子长治是家督,十河一存之子存保为辅,实际上这俩小孩儿都在筱原长房的掌握之中。昔日三人众之首的三好长逸疑似被软禁,具体情形暂时查不到。
按照推论,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统治方式,理应引起大量不满才对,只是织田家在四国毫无根基,无法利用敌人的内部矛盾来取得优势。
同时信中也说到了一些更远方的局势。同为织田的敌人,三好与备前浦上、播磨赤松及但马山名的残余势力已经达成一定程度的盟约,而西国最强的毛利坚决表示支持有大名名分的织田这边,所以这个联盟又拉拢了毛利的宿敌,九州豪强大友家来抗衡,对此信长准备煽动有崛起之势的肥前龙造寺家从后方打击大友。
近畿不愧是天下的中心,围绕着上洛之战引起的后续反应,影响到了整个扶桑的西半边。东边由于镰仓公方和关东管领的存在,受影响相对小一些。
这种乱象也体现在了四国除三好外的那些小势力身上。河野、宇都宫亲毛利,一条、西园寺亲大友,双方摩拳擦掌大有干一架的趋势。
平手汎秀看到这里,想起那个名为一条家臣的土佐“姬若子”长宗我部元亲。现在此人似乎还没崛起,信中只说他是个拥兵数千的“有力国人”。既然适逢其会,也许可以通过这个未来的豪杰,给三好家制造一点侧面的压力。
本来看上去应该是一封非常普通的信件了,但到了最后,突然又跳出一条爆炸性的消息,让人为之一惊。
文字竟然提到了信长以前讲到过的那个“淡路内应”。
如果汎秀的眼睛没坏掉的话,原文意思好像是说,内应的身份,是安宅信康。
然而安宅信康这家伙,不是继承了其父的位置,担任淡路一国的总大将吗?
他要有归降的心思,直接本人过来不就行了,当哪门子内应?
难道此人已经被架空了?这倒是说得过去。然而文中并未提到这方面的事情。
另一方面,更值得揣摩的是,如此重要的消息,信长为何只放在一封寻常信件里面?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第六天魔王”性格中或许有急躁、残暴、桀骜等负面因素,但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不至于有这种疏忽。
那么说来,其中或许就有别的暗示了。
汎秀神色不变,却又多集中了几分心思,反反复复把这两页信纸前后看了几遍。
而后他慢慢品出味道来,脸上开始浮现出成竹在胸的表情。
接着,平手汎秀抬头看了身边噤若寒蝉,一动不动,不敢打扰的妻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看来今天倒能按你说的策略去办了,就派岩成友通去单独执行这项任务,看看后效如何!”
第一章 事必躬亲的筱原长房
阿波的胜瑞城,已经在这片土地上伫立了三百余年,历来作为细川氏四国分支的主城存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仅是当地的政治和经济中心,更是整个四国岛上最有名的一处据点。
这据点建在冲击平原上面,控制着四国最重要河流吉野川的入海口,同时也通过东北方向的两座支城,监视濑户内海的动静。以此为据点,进可借水路威胁和泉、摄津、纪伊,退可据岸自守,阻挡近畿方向的不速之客。
全城占地极广,东西约十八町2千米,南北约十四町15千米,外部围绕着十间18米宽的水堀。其下寺社、市集、职人屋敷不计其数,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城西设置着四国岛上难得一见的马场,另一边则建有港口。
多年前,七代城主细川成之,风流倜傥,博学多才,被誉为是“东山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其影响之下,许多公卿、僧侣、学者、诗人、书法家、画师、连歌者、艺人都积极前来交流,使得此地被称作是四国的“小京都”。
时过境迁,如今姓细川的大人物们都纷纷跌落了,当前城主是三好义贤的儿子三好长治。只不过十五岁的长治也没什么实权,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家宰筱原长房。
这人此刻规规矩矩地正坐在胜瑞城的二之丸里,穿戴得一丝不苟,右手握着一支竹笔,飞速地在文件上写着自己的处理意见。每完成一张,便放到一侧,由小姓们整理成叠。
时未过午,他的右手边放着三十多封文书了,厚厚堆成一摞。但下人仍在不断送来新收到的信件,整齐地置在左方,事情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
在他办公的这间屋敷对面,是一座由京都艺术家们联合设计的“枯山水”庭院,堪称东山文化的结晶,扶桑的国宝。但现在这庭院好像有些缺乏保养,装饰用的灌木是真的有点“枯”了,石子累成的假山微微有点变形,沙盘上人为划出的纹路也浅了许多。
不是筱原长房不懂艺术没有审美,实在是事有轻重缓急,顾不过来啊。
目前三好氏的残余势力范围内,还有大概三十万领民存在,平均每天会产生六七十件需要裁决的政务。大到组织军队对抗织田的入侵,小到一町步约15亩土地的争端,筱原长房事必躬亲,不分巨细。
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每个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难以想象的动乱,必须防微杜渐。
筱原氏本是近江人,自称出自橘氏,为三好效力已有数代,被授予木津城的领地。长房本人又屡建功勋,挣到了上桜城的家业,把世袭领地交给了弟弟。但他执掌大权以来,就很少回自己的居城了,日常都住在胜瑞城的二之丸办公。所有送过来的文件,都由他过目之后,筛选出来,写上处理意见,再象征性地送给三好长治签字画押。前来申诉和觐见的领民,也需要经过他的鉴别和问询,才能进入本丸。
筱原长房也知道,这会让那个孩子产生极大的逆反心理,但时局这么艰难,危如累卵,一切都是无奈之举。
外人觉得三好家还保有阿波、讃岐、淡路三国之地,堪称死而不僵。唯有亲身处在期间的人才能知道,这地主家的最后一点余粮,实在守得不易。
三好的嫡流现在处于一个很尴尬的情况,家主义继投靠了敌人,家臣们却随着长逸退回了四国。这些面对织田屡战屡败的残兵,占据了许多资源和话语权,令本土支流的人马都很不满意,两边经常借故产生些鸡毛蒜皮的冲突。那些忠诚度不高的外样,也都因三好的连番失利而蠢蠢欲动。
筱原长房竭力地维持住局面,不让任何一条隐患暴露出来变成现实。但他只能当个裱糊匠,治标不治本。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身为支脉的家臣,想要当嫡脉的家,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他现在根本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归根到底还是需要在对外作战上建立声望,而后才有足够的政治资本理清内部矛盾。不过决不能像三人众那样蛮干,一定要找到织田家身上的弱点,才可以予以回击。
虽然是事必躬亲,但以筱原长房的才具,处理日常政务,最多只要花一半心思就足够了。他的右手在状纸上写下“水渠仍归海川村所有,肇事者罚金三贯五百文”的文字,心却早已飞过了濑户内海,对近畿的局势念念不忘。
签下“筱右”筱原右京进的缩写之名的同时,他停住了动作,没有继续去拿下一份文书,而是自言自语道:“又到了该去看日向守的时候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周围六个小姓,不用吩咐,自动分为三组。两人伏下身去整理放在榻榻米上的文书两人起立擎着太刀,准备开路两人上前帮主人整理衣冠发髻。筱原长房治家如治军,向来令出必行,规矩森严,便是如此。
方才所说的“日向守”,不问便知,指的乃是担任此官的三好长逸。此人现在名义上是在城里的菩提寺隐居,不见外客。但筱原长房显然不属于“外客”。
他这个日向守,可与筱原的右京进截然不同。后者乃是三好家私相授予的官途名,与平手汎秀的“监物”一样,不受官方承认,拿到正式场合要被人笑话的。三好长逸的官位却是三好长庆生前替他向朝廷申请的,堂堂正正,如假包换的“从四位下,行日向守”。“行”字是在位阶高于官职时使用的
这个牌号比起大友、武田、毛利、上杉、北条等四方豪强大名,也是堪堪相当的。织田信长上洛前纵然是拥有尾美两国,却也远不如他。能让一介家臣居于此位,足以说明当年三好家是何等强势。
但身为高官的三好长逸,此时却在以另一个身份生活。
胜瑞城里,有座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庙宇,名曰“见性”,山号“龙音”,作为菩提寺,供奉着阿波三好家的列祖列宗。
寺庙建在城里,自然不可能占据太大地盘。而在这本就不大的地盘里,又在角落隔出一间偏厢,供三好长逸“隐居”之用。
总共只有五六坪约20平方米的小房子,却派了筱原家的亲信足轻十人看守,作为保护及监视,真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但考虑到此人的身份和才能,胜瑞城的众家臣,都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
筱原长房踏进来的时候,三好长逸正盘腿在地板上打坐,闭着眼睛,手拿一串佛珠,口中看着是在念诵,却不发声。
拜平手汎秀的诱敌之计所赐,一年以来,这个已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武士,头发几乎变得全白,身形也更加瘦骨嶙峋,显示出符合年纪的老态来。他此刻已经剃光了前额的头发,换上一件退了色的蓝色僧袍,打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和尚。
晚春三月,气温不低,筱原长房一路不徐不疾地步行过来,额头上已经生出了一些汗滴。只是他素来重视仪表,绝不肯在卧室外解开衣襟的,宁愿暂加忍受。但三好长逸却将僧袍裹得紧紧的,姿势还有些蜷缩,看来真是体能大不如前了。
筱原长房极讲礼仪,当即也不打扰,只是挥手屏退小姓们,悄悄关上房门,独自一人静静站在一旁,观看这番“坐禅”功夫。他心下深知,长逸虽老,却依然耳聪目明得很,眼前这只是故意作派罢了。
静待时间流逝了一二刻钟,三好长逸止住默念,伸手去摸身侧的茶杯时,他才一丝不苟地弓身施礼,接着开口轻声道:“鄙人长房,拜见日向大人。”
明明是身为将对方幽禁起来的主使者,筱原长房却用虔诚的姿态,向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对象表示尊崇。
而三好长逸却是半响没答话,连续喝了两口茶水,才假模假样地睁开眼睛,露出浑浊的双眼,讶然道:“孙四郎来了啊!请随便坐吧。”同时微微抬了一下左手,作虚扶状,权当还礼。
筱原长房身上其实也有个“右京进”的官职,虽并非朝廷认可,但也是在三好家内部有”法律效应”的。就算三好长逸昔日大权在握,也不该如此无礼。何况现在双方地位完全逆转了呢?
然而,一向纠结尊卑秩序的筱原长房,见此不仅未曾发怒,反而颔首微笑。
三好长逸此人,以前与松永久秀并称为“双璧”,都被视作是肱骨之臣。但与松永和善可亲、礼贤下士的形象不同,长逸成天是一张臭脸,就算对着家主长庆,世子义兴,也没有太多好脾气。而且越是对熟人,就越是不客气,反倒在完全没关系的外人面前,还能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这老家伙今天原形毕露,似乎是故意要给些脸色,抒发被迫“出家隐居”的恶气。但这在筱原长房看来,正说明近来的行为取得了成效,让三好长逸把自己视作了可靠的人。
于是他稍微走近两步,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正题,沉声说到:“您所谋划的计策,已经实现了第一步,平手汎秀已在和泉发出动员令,声称要集结三万兵马,征讨四国。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还请示下。”
第二章 一个共同的小目标
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虽然同是三好家的重臣,但前者为义贤效力,后者替长庆分忧,并没什么太深私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后来被迫在一起共事,也是话不投机的次数多,心有灵犀的时候少。
然而长房逼迫长逸隐居,这事却完全不为了私怨,而是出于公心。
两人的战略思路南辕北辙,也都不是易与的良善之辈。可是当前局势如此严峻,身为三好残党中为首不多的智者,他们唯有抱团取暖,才能得以生存下去。
故而筱原长房虽做出夺权的姿态,但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私下仍然礼敬有加,更没有株连打击。而三好长逸也罕见地表现出顺从态度,主动剃度出家,还吩咐儿子长虎管好家臣,不得闹事。
外人都以为双方撕破了脸,可是最终却只是一场和平的退位,近畿撤回来的那批人并未造反作乱,反而稍加收敛,让出了话语权。四国本地人长舒了一口怨气,情绪平复下来,也不再坚持穷追猛打了。
依然是如履薄冰,不过在两边领导人的共同努力下,冰层暂时是没有破裂的危险了。
当初二者各自身为阵营头领,考虑到小弟们的感情因素,也不能太过亲密。反倒是三好长逸隐居之后,筱原长房每隔三天就会准时出现,与他商讨大略。
群体始终都是自私而短视的,几百个人一起发声的时候,一般是无法得出任何有益结论。但少数几个眼光长远的人共事,却能暂时放下私利冲突,突破囚徒困境。
因为彼此间的不熟悉,筱原长房和三好长逸经过了艰难的磋商,才终于达成了一致。前者对“反攻”行动表现了有限度的支持,后者也放弃了一蹴而就的不现实想法。两人姑且放下了路线之争,一起定下一个小目标。
这个“小目标”,就是先折织田一翼。他们瞄上了“伪公方”面前的新宠,织田家的走狗爪牙,和泉国守护代官,对三好事务的取次,诡计多端、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平手汎秀。
三好长逸听说“所谋划的计策已经实现了第一步”,却并未见喜色,只是微微颔首,拉紧衣襟,进一步蜷缩起来,没好气地回道:“此人绝非易与之辈,没那么容易上当,还是需要等待更长时间。”
筱原长房闻言神色不变,耐心继续问到:“我们是否该布些疑阵?”
“没这个必要!”三好长逸浑浊的眼珠里显出几分鄙视,“现在的状况很好。安宅信康本来就是真心要倒戈,所以如平手汎秀这般明智之人,最终一定会对他予以相信,这中间的过程我们无法控制也没必要控制。如果做了多余的事情,反而会节外生枝。”
筱原长房又道:“听说他以岩成友通为将,松山重治、香西长信为副,又聚集了和泉国人众,总计约二千人,在淡轮港口集结。”
“国人众?”三好长逸眉头紧皱,“如今春耕还未结束吧!国人众竟肯帮忙出兵?昔年他们对我家,也没这么恭顺。”
“唉”筱原长房无奈摇头,“平手汎秀入和泉以后,采取了许多卑鄙的手段,对国人众进行分化、拉拢、打压,现在和泉国人已完全不齐心了。寺田那个弑主求荣之辈不提,已在岸和田城的评定间有一席之地,真锅、淡轮两家都在积极发动亲朋,争夺另一个类似的位置。”
“平手汎秀这家伙确实有些智术,知道这群鼠辈想要的是什么。”三好长逸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继而又问:“但总有些人不愿意出兵耽误农忙吧?”
“那样的话,只要交钱便可免除军役,但同时就必须交出武具”筱原长房大致解释了一下相关的政策。
三好长逸听了这话,大为惊诧:“还能这样?这不是减少他自己的兵源吗?和泉一国,全部动员起来,也不过勉强有近万兵,如今又免除这么些,他哪来足够的军力出战四国?”
“平手汎秀最近从纪伊雇佣了一批人。纪伊那些贼寇,多年与我家为敌,据说还给了个优惠价格。”
“杂贺和根来?那可不便宜啊!他是如何在和泉国内搜刮出那么多钱财的?”
“此人堪称是聚敛有术,创立了印字签花税和竞拍会之类新政。我派人打探过,凭此两项,每年估计可多出二三万贯银钱收入,相当于多开垦了五至八万石土地。”
听到这里,三好长逸忍不住直起身子,急道:“这又是什么新政?是否可以加以效仿?”
“印字税倒是可以。按胜瑞城的规模,大约每年也能收取到万余贯资财。但竞拍会却没办法。和泉的五日市已经深入人心,后面的人只是东施效颦罢了。”筱原长房依然站得笔直,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透露出来。
“照你这么说的话,和泉国的商贸利润就被他以这种形式抓在手里,国人众也都被慑服,领内已经完全平定下来”三好长逸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非但如此。我看过不了多久,寺社所领也会被侵吞。”此前筱原长房一直保持着比较客观的叙述态度,对平手汎秀甚至不吝玉美之词。但说到寺社之事,他却呈现出明显的嫌恶之意,表示对平手的宗教政策十分不满。
三好长逸奇道:“和泉离京都很近,自古取得不输不入之权的庙宇和神宫有很多,他要敢伸手的话,可是会得罪背后的许多人啊。”
筱原长房苦笑着摇摇头,回答说:“但若是寺社们自己请求放弃特权呢?”
“这是又用了什么诡计”三好长逸语气中也显得有些无奈。
“是所谓的寺社联合自治。平手汎秀确实有半年时间放任寺社们自行处理事务,只象征性地做了武具的数量登记。但两个月前,临济宗的虎哉宗乙到了和泉,被当地僧人和神官迎为贵宾。只是此人一来,寺社内部就渐渐起了许多纷争,而且不知为何出现了让守护代平手大人来主持公道的呼声。”筱原长房提及虎哉和尚的名字时,特意朝着对方看去。
“虎哉宗乙是快川大师的亲传弟子?莫非与平手汎秀沆瀣一气?”果然三好长逸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如此得道高僧的弟子,居然也来与我三好家为敌。真是”
长逸身为临济宗的忠实信徒,十分尊崇从不向武家势力屈服的快川绍喜,要与其高徒为敌,感到有些难受。但筱原长房在伊泽神社长大,自幼信奉的是传统的神道教,于佛家无甚好感,所以对此毫不客气地吐槽道:“世人多是见风转舵,连本家昔日的重臣也向平手汎秀投诚,何况一个僧人呢?”
这个“昔日重臣”自然值的是岩成友通。相比起不被信任的松永久秀,他改旗易帜的事情,引起的反响就大多了。筱原长房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但间或还是会把这件事扔出来,刺激与岩成关系密切的三好长逸,以防止对话节奏完全被对方掌握。
果然长逸听闻此言,神情十分尴尬,再也端不起“高僧”的架子,只能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重新说起了正事:“虽然此人确为劲敌,但本家能知己知彼,持续获取近畿的情报。而对方在四国毫无根基,对我们一无所知。所以胜机仍然是有的。”
筱原长房严肃地点点头,又问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后续的安排是什么?”
这个问题,进门的时候已经问了一遍,但被对方岔开话题,说了些废话。可见三好长逸虽表面上身陷囹圄,仍不想交出行动的主导权。所以就适时提出岩成友通的事情来做警示,提醒对方注意当前的现状。
筱原长房可以接受面前这位同僚呆在狭小的寺庙里遥控指挥全局,因为他本人并不了解近畿局势,更不擅长策划计略,而三好长逸在这两方面的水准都值得信任。但前提是自己必须知晓所有的计划。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锋了一下子。
大家虽然因为共同的敌人而有了联合的志愿,但基本盘并不一致,路线也有所差别。筱原的部下都是四国本地的谱代家臣,京都的霸权对他们来说是锦上添花。而随长逸退回四国的人马多半出身近畿,或者从四国迁至近畿,这些人对逆袭京都的执念是刻在骨子里的。
一年之前,筱原顺服地提供了粮饷、船只和其他一切资源,让三人众毫无后顾之忧地偷袭河内若江城。
但那次行动彻底陷入了失败,回到京都的希望破灭。而且被他们寄予希望的那个傀儡足利义荣,身体状况也很不乐观,时刻有生死之虞。
所以现在,筱原长房不可能再如当时一样,做个“听话的后辈”了。他觉得自己的诚意已经很足了,现在必须看到回应,才肯更进一步。
三好长逸桀骜箕踞,筱原长房恭谦侍立,但形势的强弱对比,却与双方的姿势正好相反。
半响之后,前者终于显出一点色厉内荏的本质来。
他不是脑子不清醒,更非不信任筱原,只是高高在上的日子太长,已经成了习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最终三好长逸仍是仔细解释了他的安排:“甚太郎安宅信康性情刚正,一旦决定改换门庭,便不可逆转。与其坐视他投敌,不如顺水推舟,利用起来。故而我已经在淡路埋下钉子。”
顿了一顿,他又道:
“当然,这颗钉子九成会被发现,就算侥幸未被发现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但可以引出后面的行动。”
“后面的行动是什么?”筱原终于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声调也有些反常。
三好长逸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伸手划了一下,示意对方靠近。而后紧附其耳,低声道出更多详情。
第三章 若大将安宅冬康
纪伊水道的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海浪,震得淡路水军的船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战栗,仿佛阅兵场上的士兵一齐抬腿一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船体发生了一个大角度的倾斜,瞬间又恢复过来,海面上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是有几艘小船受到了损伤。
然而自幼就在水里长大的安宅信康,却依然四平八稳地坐在甲板上,轻而易举地在摇荡中保持住了平衡,左掌上托着的便当盒子里,连一粒米都没有洒出来,还有余力伸出另一只手,帮助身边险些摔倒的家臣。同时他甚至还是一脸走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宅信康乘坐的旗舰,当然是船队里尺寸最大,性能最优的那一档次,所以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但他本人也确实久经训练,水性娴熟,绝非无能纨绔。
被主君搀扶了一把的年轻卫兵显得有些羞愧,立马就半跪在甲板上,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片刻之后,就没有这个无名之辈说话的份了,另一位大人物借着跳板登上了这艘船。
“若大将!我估计有十来船只受损,起码要原地整修一个时辰!”
顺着这精明干练的话音,走上来的,是个身形瘦长,胡须短小的水军首领,看着年龄比方才弱冠的安宅信康大不了几岁。水夫们认出他是船越家的景直大人,自然不会阻拦,而是纷纷弯腰施礼。
安宅信康被拉回到现实当中,展示了一个标准地“外交式笑容”,高声回答说:“辛苦兄弟们了!按老规矩,这笔钱我会出的。”
他话中提到的“老规矩”是指统合淡路的安宅家与豪族们之间的约定:水军出动作战时,在近海范围内的一切补给由各人自理,离开海岸后的部分则一律给予“报销”。
船越景直轻哼了一声,愤懑道:“你就是太惯着那帮孙子!分明是军心不稳,有人疏于战备,才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凭什么要出这个钱?”
安宅信康保持着程式化的表情,不为之所动:“无规矩不成方圆。”
船越景直盯着年轻的“若大将”看了半天,终是泄了一口气,躬身称了句“遵命!”,接着便摇了摇头,无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踱步而去。
看他的口型,含而未发的无非是“妇人之仁”四个字罢了。
安宅信康能看出来,船越景直的背影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能让桀骜不驯的淡路海贼们承认自己的地位,勉强还听从命令,已经很不容易了。真要算明白账的话,搞得不好就一拍两散了。
别说修船材料费这点小事了,就算是决定淡路水军去向的决策,安宅信康也没法决断,只能和稀泥。
有三分之一的豪族坚决要继续拥护三好,对抗织田,也有四分之一的豪族闪烁其词,做出了改换门庭的态度,剩下的表示哪边都行,只要不影响弟兄们的收入。
最终安宅信康的选择,就是不做任何选择。依然向三好称臣,但也不主动招惹织田。总而言之,就是先维持住目前这个乌合之众的空架子。
正因为现在架子还在,安宅信康才能每月从来往的商船和客船那里收到“船标钱”保护费,才能在三好家的权力结构里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更深层次说,这个“淡路水军旗头”的身份,也会让织田派来劝降的使者,开出更高的价码。
所以,尽管船越景直似乎是好心,但所说的话不能被采纳。
再者其实安宅信康看这家伙也不怎么顺眼。无论是第二人称的方式,还是指手画脚的态度,都让年轻的水军旗头十分不满,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这个“若大将”的称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你在大家心里,并不是令人信服的领导者,而只是一个厉害人物的儿子罢了。
每念及此,安宅信康就觉得全身从头到脚,都好像被一万根针在扎一样,刺骨地疼。
三十年以前,淡路国还是属于细川家的势力范畴,而安宅家只不过是“淡路十人众”中的普通一员而已,与其他豪族之间并无上下之分。直到三好长庆以下克上,推翻了细川家,又让三弟作为养子入嗣安宅,委以淡路一国之任,这才有了淡路安宅家的崛起。
三好家上一辈的四兄弟都被称作俊杰,老三安宅冬康有“仁将”之名,最以人望著称,当时淡路八成豪族都情愿归属其下,作为家臣效力,两成死硬分子也影响不了大局。
但这也导致,一国的权力体系,全部维系于他一人身上。日后三好长庆令人震惊地处死了安宅冬康,便令淡路人心惶惶,法度崩坏。
作为嫡长子的信康,深切知道自己才具远不及父亲这其实没什么丢人的,整个扶桑及得上冬康的人也不太多。他只能萧规曹随,惨淡经营,艰难地支持着“淡路安宅”这块牌子继续挂下去。
安宅信康独自一人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又拿起刚才放到一边的便当盒。
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
他还记得自己十二岁时,在剑术试合中被十河家的小堂弟揍成了猪头,成为家族的笑柄,回家以后不吃不喝,闷在房间里两天。然后父亲提着餐盒,云淡风轻地走了进来,讲了“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的道理。
现在论剑道,信康依然远远不是十河存保的对手,但唯有一个“勤”字,不输给任何人。
便当盒里面,是与水夫们无甚差别的午饭,一条咸鱼,两根腌黄瓜,一团味噌酱,还有最重要的主食
一个梅子饭团。
看到这玩意儿的瞬间,安宅信康顿时就没胃口了。
因为梅子饭团让他联想到一个最近才听说的,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这个笑话是说:
如果把扶桑海域比作一份饭团便当,那么濑户内海便是这个饭团中唯一的一颗梅子,而淡路岛则是这颗梅子的核。
既不幽默,也不形象,更缺乏内涵,完全是无厘头的笑话。但仍然能流传起来,纯粹是创作者的身份使然。
因为这话,似乎是和泉守护代平手汎秀招待一群商人的时候,在席间讲出来的。
平手汎秀啊,那可是大人物。
随着织田家在近畿站稳脚跟,有好事之徒,将其与前任霸主做人员类比。
织田信长自然对应三好长庆,丹羽长秀对应三好义贤,柴田胜家对应十河一存,森可成对应内藤长赖,佐久间信盛对比三好长逸……等等,而平手汎秀被“誉为”下一个松永久秀。
安宅信康并不太理解这一类武士的生存方式,但这并不妨碍把对方视作可怕的敌人。
所以平手汎秀这句话,在他看来就俨然是带有示威的意思了。
把扶桑海域比作饭团,这倒罢了。但说濑户内海是梅子,难道是想要一口吃掉吗?
淡路岛只是梅子核?意思是,充其量只会让人梗咽一下,造成不了什么实际伤害吗?
这可真是令人恼火啊……
安宅信康知道,平手汎秀正在组建自己的水军,好像还学了南蛮人的手段。
本来对于海战这个专业,淡路人是有足够自信的。但双方主将的经历和威望差距太远了,所以安宅信康自己,听了这话,也觉得平手好像真的是挺有把握吃掉自己的。
既惊且惧。
令人恼火的,还不止这些。
据说,在平手汎秀讲出这个蹩脚笑话之后,商人们纷纷无耻地附和拍马。其中有一个与平手关系密切,叫做什么“玉越”的,还补充道:
“若是安宅摄津安宅冬康的官位尚在,淡路起码是根铁针,绝不只是梅子核。不过现在嘛……”
第四章 若大将的觉悟
“辛苦各位了!此战的奖励及补偿事项,会在三天之内算清,届时请诸君到州本城来自行领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随着安宅信康的这句场面话落地,十几位海贼头目也大多都同时一哄而散,各自领兵回家。只有两人没动身,似乎是有话要讲。
船越景直本来是一副很急躁的样子,像是一个看到学生不听话的塾师一样。大概是安宅信康又做了什么让他不满的举动,所以自以为是个“长者”的船越景直准备去向这个“若大将”传授一点人生经验。
但他迈出腿之前,眼睛余光却微微扫到侧面,顿时停住了脚步,质问道:“菅达长?你这家伙,找若大将有什么事吗?”
斥责诘问的语气,充满怀疑和警惕的眼神,以及直接了当的称呼对方姓名,他的言行中,一点讲礼貌的意思都没有。
如果是近畿的高门武士,就算面对着杀父仇人,也不至于这么粗鲁。但船越景直只不过是个海贼罢了。“礼法”并不是这个行业所需要的技能。
菅达长双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但瞬间又换成轻蔑的神情,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我只是过来提醒一下甚太郎安宅信康,别被立场不稳的人带上了弯路!”
如果说“若大将”的称呼听起来只是刺耳,那直接叫名字的行为简直就是诛心,相比之下,前者是可爱得多了。
“你这混账玩意儿,好意思说别人?”船越景直冷冷地朝身旁啐了一口,“我们的立场坚定得很!倒是你这混蛋,还记得自己是淡路水军的一员吗?”
“我达长对自己是谁,记得很清楚。不像某些人,成天都把淡路水军挂在嘴边,却不知又将三好家置于何地。”菅达长做出正气凌然的样子,配合上他的魁梧身材与浓眉大眼,好像是当真对主家忠心耿耿一般。
“哼!淡路水军如果散了,你我都没有好结果!至于别的事情,暂时恐怕顾不上了!”船越景直的话,已经有点“政治不正确”的嫌疑。当然,在海贼窝里面,也没有人会计较。
安宅信康感觉一路上的偏头痛又重了几分。
从感情上,他很想加入船越景直那边,一起痛骂菅达长。因为他也同意讨厌此人。
但这不是对的。老爹说过,做总大将的人,行事必须有理有据,不能被个人感情冲昏头脑。
因此,按道理讲,两个下属之间起了矛盾,作为旗头的人看到了,应该居中调节,并对他们影响团结的行为加以训斥,乃至处罚。
然而……
真要这么做的话,一向以前辈自居的船越景直显然会极其不满,而菅达长那个阴险的家伙也不会领情。
不,不,用“阴险的家伙”来形容,程度太浅了。就算不说是“狼心狗肺”,起码也应该用“卑鄙小人”,才足以描述此人在安宅信康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菅达长,年三十余,高大健硕,威风凛凛,领有船只三十艘,水夫四百八十人,是淡路菅氏的现任当主,在岛上实力排在第二,仅次安宅。而论及个人武勇及水上作战的本事,则是当前诸豪族的魁首。很多不明真相的年轻小伙子,都受其蒙骗至少在安宅信康和船越景直看来是蒙骗,听他的号令。
所以,他对这个水军旗头的座位产生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让安宅信康和船越景直所鄙夷痛恨的是,这混账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海贼那样,光明正大地来竞争,而是专门研究“歪门邪道”。
以前安宅冬康在世,甚得人心,菅达长见事不可为,便一心保存实力,隔三差五就称病告休,到了战场也消极避敌。
直到安宅冬康出人意料地被三好长庆处死,淡路的局势重新变得不可估摸,此人心思又活络起来,费尽心思向三好家的高层靠拢,希望得到支持。
不过目前还没有得逞的迹象,说明他抱大腿的能力,似乎并不怎么高明虽然表面上,他总是装出一副“得到贵人看重”的姿态。
作为一个刀尖上讨生活的悍匪,船越景直是看不惯这家伙的。
而安宅信康呢,虽然貌似被其父教育成谦谦君子,但内里也是个江洋大盗的性子。
这是个很尴尬的局面。
安宅冬康身兼二者之长,是个能和公卿们对诗,也可与海贼们拼酒的人,他希望儿子也能继承这一点。
结果事与愿违,信康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淡路,都始终感到格格不入,他看不惯朝堂的虚伪,又受不了江湖的粗鄙。
也许这是因为,安宅冬康死得太过突然,那时只有十四岁的信康,还远远没学到精髓吧。
最终年轻的“若大将”犹豫再三,无视了船越景直,对着菅达长不冷不热地轻轻颔首,算是示意,继而正色说到:“平右卫门菅达长的通字未免杞人忧天了,你到来之前,我并没发现身边有什么立场不稳的人。”
这种言语中暗藏讥讽的态度,如果放在京都,可称得上不卑不亢,但在淡路岛上,却只显得有些软弱。
菅达长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话里的讽刺,只是莫名地哈哈大笑,大摇大摆地上前道:“我也是担心嘛,毕竟你这么年轻,我这个做长辈的,总是放下不下来呀!”
又是这一套谈年龄,谈资历的说辞。
无论是相对比较友好的船越景直,还是一看就是反派的菅达长,全部都是同样的腔调!
“这事确实是他不对。但怎么说也是跟随你爸征战多年的老人,这次就别计较了,你看这个伤口就是二十年前留下……”
“哈哈,这么行船是不行的,会有侧翻的危险。若大将,还是太年轻了啊,我十五年前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哈哈……”
“啊?什么?噢,我们是在说以前的事情了,就是上次到纪伊登陆作战,一晃多少年了来着?没想到当年的小孩儿现在当了旗头……”
类似的话,已经听了太多太多。
先是懵懂,继而愤恨,接着麻木,最后酝酿成一种不可言状的强烈情绪。
如果想法能杀人,这个混蛋大概已经被安宅信康剁成了肉酱,扔到濑户内海里去喂鱼了。
可惜想法并不能杀人,安宅信康只能用其他的方式回击:“我们淡路水军,是受到长庆伯父的扶植才有今日,对此我绝不敢忘怀。”
“长庆伯父”四个字一出,确实让菅达长的气焰为止一消。
安宅信康是个很有点傲骨的人,而且他对父亲的死一直心存芥蒂,故而并不太情愿把这层血缘关系挂在嘴边。
但也正因为如此,偶尔抛出来的时候,也确实能起到一定作用。
桀骜不驯的海贼们,当然有权力对一个“海二代”提出不服,但“三好长庆的亲侄子”这个身份不是开玩笑的。
有那么一位大人物,一般人只能口称“聚光院”,“长庆公”,“先主”或者“故修理大人”,而人家却能叫“伯父”。
尽管这位大人物已经逝去好几年了,尽管现在京都已经是织田的后院,尽管安宅冬康是被长庆所杀……无论有多少个“尽管”,血浓于水的牵连,是不容置疑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凡俗大众仅是维持生存就要拼劲全力,而另一些人只靠祖上的功业就能够刷脸吃饭。要不然,怎么说投胎是门艺术活呢?对此不满的话,唯一可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可以刷脸吃饭的人。
远的不说,畠山昭高、六角义秀、细川昭之,在外人看来,都是除了家名之外屁都不会的废柴,现在都成了织田家的姻亲,能在信长面前说得上几句话。
安宅信康就算丢光了淡路的势力,孤身跑到岐阜城去投靠,也不难讨到类似的待遇。
不管怎么说,菅达长确实被这句话吓到了。
虽然他也知道,安宅信康在三好家的一门众里,早就被边缘化了。但是一听到贵人的名字,膝盖就发软的毛病,已经深入骨髓,一时半会是治不好了。
一旦露了怯,刚才那种大腹便便的姿态就摆不下去了。
菅达长最终把怨气算在船越景直的头上,恨恨地朝那边盯了一眼,犟着嘴高声说到:“我这可是来说正事的!奉右京大人筱原长房之命,从今日起,要严查渡海之人,防止织田的奸细混入!”
说完之后,他还自作聪明地补充到:“甚太郎安宅信康别怪我多话!我看右京大人下令严查是假,对现状不满才是真。弟兄们可是听了你的话,半年没对织田方的商船动手了,难道大人物们看不到?”
话音落地,也不等回答,就一身晦气地拂袖而去。
待其走远之后,船越景直绷紧的身子,突然就松垮下来,接着他长叹一声,侧首对安宅信康说:“这人虽然混蛋,最后那句话却也不无道理!咱们现在看似两边都不得罪,其实就等于两边都得罪了!淡路水军,早晚还是必须做出选择的。”
安宅信康点了点头,接着忽然又摇摇头,而后又点头,不知道听没听清楚。
“喂喂,甚太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船越景直还想继续重复一遍,但却被安宅信康挥手阻止了。
紧接着,安宅信康,缓缓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问到:“五郎船越景直,你虽然未必看得起我,但却是有心维持淡路水军的人,所以有些话,只能对你说。”
“有些话”究竟是什么话?
被对方的气场所震慑,船越景直一时惊讶失神。
他突然发现,“若大将”似乎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小孩儿了,再叫这个称呼,好像不太合适?
因此他便没注意到安宅信康接下来的喃喃自语:
“总有一日,我将不只是某某人的侄子或儿子。”
第五章 软文和鸡汤,以及节操
回到家以后,又过了两个时辰,安宅信康才收到了筱原长房的正式信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信中内容与他已知的一样,要求严格管理海域,阻拦织田家的奸细进入四国。
至于菅达长为什么会提前得到消息,这并不值得关心。
安宅信康深知,如果那个混蛋真的能得到有力的支持,早就按捺不住要图穷匕见了。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大动静,只是搞些小动作,正说明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至于筱原长房为什么突然送来这封信这一点,倒还真的需要仔细考虑。
淡路水军不攻击织田方商船的情况已经持续半年了,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了,为什么今天突然才来追责?难道四国的三好家,要改变态度,坚决采取敌对手段对付织田了吗?
这可完全说不通!筱原长房之所以与三人众决裂,就是源自他反攻本州岛的**很淡,不想跟势头正火的织田家硬碰硬。这也代表了阿波、赞岐两国当地人的普遍想法。
三好长逸正是一心打回京都,犯了众怒,才被逼到隐居幽闭。之所以尚未进一步打倒在地,也不过是因为,从近畿撤回来的那批人,仍是为他马首是瞻。
当初织田挥师上洛时,掌握近畿实权的三人众当中,三好长逸和三好政康虽然表明强硬,却是早就做好了转进四国的打算,唯有岩成友通是真心抵抗,故而完好随他们退回来的,并非想象中的残兵败将,而是成建制的大军。
以三好长逸为首,对此解释说,这不是战败,而是暂时收缩。他的说法得到了四国众的认同,因此三人众的地位也没有受到什么动摇,顺理成章地盖过了筱原长房,接下最高话语权。可怜的三好长治才十四岁,刚刚元服不久,虽然名义上是阿波、赞岐和淡路三国统治者,但完全无法掌握实权。
后来他们被平手汎秀使出计策诱到若江城下,本企图将足利义昭和三好义继一窝端,结果却是自己损兵折将,散失大半,这次能保住性命逃到四国的就只有三千余人了。像松山重治、香西长信这种不太坚定的人,就没有再次跟随转进,而是偷偷离队,最终改旗易帜,通过平手汎秀投入了织田麾下。
从此之后,三好家的人心就大乱了。
原本,四国是要供应一万多士兵的粮饷,但心里头有个反攻京都的盼头,也并不觉得辛苦。但现在的三千客军,每月不多的用度,却让当地人觉得难以忍受。
说白了,欺软怕硬,是根治在人心深处的本能。
现在不急着与织田对抗,才是四国本地人的主流舆论,筱原长房作为家宰,而非主君,是不可能完全逆着人心行事的。
所以安宅信康手里这封“严格管理海域,阻拦织田奸细”的信件,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封信里所说的,看上去不过是一些空话套话罢了,但是筱原长房显然不是那种只会说空话套话的人。
按道理讲,这封信只是个引子,接下来应该还有内容。
比如,再过十来天,就宣布当真捉到织田一方的奸细,从其口中得知对方的残暴野心,激起四国众人的同仇敌忾情绪,为反攻作准备。
但这个思路已经被自己否定了。筱原长房花了这么大功夫夺权就是为了不反攻。
也或许是反其道而行之,把敌人渲染得十分可怕,无孔不入,令家臣们产生恐惧的心理,来给后续的求和行动提供铺垫。
还是说不通,当前的舆论是暂避锋芒,而不是长期退让乃至称臣。毕竟三好也是曾经的“准天下人”,现在虽然是掉价,也不能掉得这么快。
何况三好长逸只是隐居还没治罪,他带回来的那三千人的意见也必须考量。虽然只剩下三千客军了,但这些将士,可都是屡经战败都未投敌或逃亡的死忠分子啊,不能轻忽。
另外一种可能性是,先煞有介事地反复强调下达各种严令,营造出三令五申的气氛,然后再以违反命令为借口,拿下某个不太听话的家臣。
类似手段,安宅信康自己没有经历过,却听先父讲过一次。当时安宅冬康就说了,上位者虽然理论上拥有很多权力,但如果事事违背基层意愿,就一定会很快被架空失去权力。想施行一些激进政策比如拿下某个重臣,或者改变外交方针,必须先做好舆论方面的工作。
想到这里,安宅信康心下一颤。
要说最有可能被处理的重臣,信康本人绝对算一个。
当年三好长庆弥留之际不太清醒,处死了安宅冬康,但却保留了信康的继承权。这就造成一个很尴尬的局面。
首先信康因为这件事,对三好宗家的态度大大恶化了,开始有些阳奉阴违的意思。另外,过早继承淡路国主的位置,又导致他不怎么受海贼们尊敬,无法实行强有力的管制。
不听命令,这是忠诚问题,管不住下面,这是能力问题。忠诚和能力都有问题的高层干部,留着干嘛呢?
其他的人可能各自都有单方面问题,比如香川之景一向让人觉得不太可靠,但从军治政都成果累累,赤沢宗传才具平庸从未立过像样功绩,然而忠心却是被公认的。
想来想去,安宅信康十分悲哀地发现,只有自己,除了个血缘之外,好像一无是处。
当然,他不承认或者不想承认这是他本人的问题。
他内心一直在呐喊:一切都是源自于父亲大人令人惊讶的遇害!接下来就每件事都不对劲了,根本没有给我任何发挥才能的空间。
如果换一个环境的话,说不定一切都不一样呢
安宅信康早就动了这个心思,一年以来,他已经好几次收到了平手汎秀的调略,也借这个契机,开始摆出不与织田作对的态度。
要说平手汎秀可不愧是智将,他写的书信从不直言任何实质性的话,只是云淡风轻地谈一些时局分析,看似极其客观,不带一点预设立场。只是一路看下来,就会让人觉得,通过平手投靠织田,才是唯一的出路。
当中奥妙究竟在哪里,安宅信康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其实说白了,只不过是因为平手汎秀上辈子干过一些营销策划的工作,于写软文、灌鸡汤一道,算得上手熟。本时代的人可没经过信息大爆炸的熏陶,对高级广告没什么抵抗力。二十一世纪的宣传技巧,拿到十六世纪来欺负土著,效果可想而知。
这点功夫,本来在尾张办“乐市”的时候就准备用的,结果没想到那种乡下地方的居民脑子太过质朴,你弄些弯弯绕绕的,人家完全听不懂!编的几个软文故事,倒是流传了一阵,但大部分领民压根忘了故事里提到的“新市”。
最终平手汎秀直接编了个刚正粗暴的歌谣,唱词是“新市好,新市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弹正大人政策好!就是好呀就是好!”,效果反倒不错。
直到他到了畿内,方才如鱼得水。
京都、石山和界这一带的町民,“文化程度”是当下扶桑列国的翘楚,大致能看明白“金坷垃”这种等级的段子。所以平手汎秀在京都、和泉都反复用了找托、编故事之类手段,反响也很好。
在这种情绪下,写给安宅信康的信,也就带了同样的风格。本来汎秀就不指望能立即调略成功,只是埋下伏线而已,也就没太刻意斟酌用词,顺着心情就动笔了。
无心插柳的闲棋,却让安宅信康的心思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这个一直辛苦操持,对上对下都处得不好的“若大将”,继位四年以来,基本上是从未享受过被人认同的感觉。只有在平手汎秀送来那些软文和鸡汤那里,方才能隔着纸面,感受到久违的善意。
他每次悄悄读那些密信,就仿佛看到对方一脸和蔼地说:“安宅大人,现在完全是被周围的无聊事物牵扯,才无从施展。只要换个环境,定是龙潜大海,虎入山林。”
而且说这话的人,非寻常凡俗,而是列国有名的智将,织田家的支柱之一。
虽未谋面,安宅信康已将平手汎秀视作可信任和共事的伙伴。
只是
对于改旗易帜一事,他心里存在很大的抵触。
因为道义上过不去。
“节操”这个东西,在乱世是很罕见的。偶尔出现几个能力出众,又讲忠义的人,就会流传下佳话。
但是安宅信康这种,能力似乎并不出众,却节操满满的人呢就不好说了。
最终他考虑再三,依然是无法下定决心,斟酌良久,只是喃喃道了一句:“如果上面要对付我的话,那为了安宅的存续,也必须做出反应。但现在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若先倒戈,则是有违士道。”
与此同时,卧室门外突然传来三声脆响,好像是有人敲了几下门梁柱。
内心有鬼的安宅信康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就握紧腰间刀柄。他一时忘了,这是在州本城的御馆里,外人根本进不来。
“大哥,是我,甚五郎啊!”门外传来弟弟的嗓音。
信康这才缓下一口气,松开手,回应道:“推门进来吧!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吗?不能等到明天”
话没有说完,安宅甚五郎清康,听到“推门进来”的应允,就已经急匆匆地摔开房门,蹦了进来。
他快步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柄胁差,同时低声道:“这是刚才有个流浪汉在城下酒屋递给我的。”
安宅信康依言看去,顿时便彻底呆滞住。
这尺寸,这样式,这颜色,印着三好的家纹,还刻有某个颇具个人特色的铭文。
分明就是多年前的某次家宴里,三好长庆发给族中小辈们的礼物,都是不对外的定制品。
当时信康才九岁,清康才七岁,但也能记得,获得这份礼物的人,并不多。
三好长庆的嫡子义兴已死,他那份自然随之掩埋。十河家的幼子当时还未出生,也拿不到。
还活着的人里面,除了在场两兄弟之外,三好义继、三好长治、十河存保都有一份。然后,就只有三好长逸和三好康长这两个老前辈的孙子了。总之都是一门众里的重要角色。
现在其中一人来到了淡路,并且以这种方式来见面,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事。
第六章 内外有别
经过一番谨慎地安排之后,安宅信康与弟弟清康,在亲信家臣的保护下,于州本城三之丸的一间矢仓中,见到送来信物的神秘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方是个清瘦的少年武士,似乎还不到弱冠年龄,穿着褪了色的粗布衣服,全身打湿了一半,脸上沾着好些泥土,草鞋上还挂住几根水草,一眼看去,就是个刚刚跨海过来的落魄浪人。他的神情倒还显得坚定,但上下满满的风尘仆仆,加上稚气未脱的面容,便凸显出一种凄惨的味道来。
不过安宅信康立即辨认出来,这是自己的远房堂弟,三好长逸的亲孙子,名曰长嗣。双方的曾祖父是孪生兄弟,算上去血缘关系已经比较远了,但双家都在长庆公的麾下担任要职,互相也是经常见面的。
但是,这一次见面,可真不一般。
安宅信康本人已经很有点改换门庭的意思了,只是突破不了心底的那一点节操,才没有当机立断地做决定。所以筱原长房一封普通书信就让他草木皆兵。
三好长逸则是被迫隐居了,其家人理论上未受限制,但近几个月都是谨言慎行,不敢稍有什么敏感举动。如今却突然微服换装,出现在此处,难道是要搞私下串联?
安宅信康一下子有许多疑惑和质问涌上来,堆积在喉咙里不得不发。但看着远房堂弟这幅模样,又不忍苛责,最终只是长长一叹,柔声道:“弓四郎,别来无恙?”
听了这话,三好长嗣眼色一黯,躬身施礼,回答说:“多谢甚太郎兄挂怀。长嗣本人倒是没什么需要担心之处,只是念及家门的情形,日夜寝食难安。”
他的回答,让安宅信康的脸皮猛然抽了一下。看着意思,好像真的是搞串联来了!“念及家门,寝食难安”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因三好家势力衰落而伤感,也可以理解为,因其祖父长逸失去话语权而伤感。
如果采取后一种理解的话,事情可就复杂了。
于是,安宅信康感到自己的心开始砰砰跳动起来,但这不是源自恐惧,而是源于兴奋。
他潜意识地,其实希望对方是来劝说自己“共聚大事”的。因为,那就证明,有人把他当做一个能影响大局的大人物看待。尽管那也同时意味着危险。
就在这时,三好长嗣开口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过祖父了,连老人家身体是否安好都不知道,实在为此忧虑啊。”
话说到这里,意思是很明确的了,就是要搞串联,搞大事。
对方所言也不是假话,筱原长房如今确实是不让三好长逸轻易见客。所以外界的猜测也是众说纷纭,有少部分人觉得长房的目的就是弄死长逸。
如果真是如此,那长逸一方,肯定也不会坐以待毙了。到了那地步,还能怎么办?不动刀剑是不可能的。
安宅信康顿时就差点坐不住了,但他还记得先父的教导,越是面临大事,越是要向外人展示你的镇定。否则当主慌一分,家臣就乱三分,传递到最下层,更是全然乱套了。故而他竭力控制着四肢和脸上的肌肉,压低声带,装作沉着地反问:“此事确实令人不安。但我记得,长逸叔祖隐居之后,是令尊长虎叔叔继承家业,他对此是如何说的呢?”
“父亲也没有任何办法!”三好长嗣的脸色进一步沉下去,已经有了点哭相,“他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根本不可能在城里自由行走。而且他上次见到祖父大人,也是一个多月之前了。”
“这……可就太过分了。为什么不找彦二郎三好长治和孙六郎十河存保这两位呢?毕竟都是自家人嘛!”安宅信康这是明知故问。不傻的人都知道,这两个继承人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四岁,说的话没什么人听。
果然三好长嗣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嗫嚅半天,才说到:“其实,最近我想要见这两位,也不怎么容易了!出入本丸的门都被筱原大人派的人把守着,等闲根本不让人进去。”
“这可真不太合适……”安宅信康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危险的表态,连身旁的弟弟递过来的警示目光都顾不得了。
从理智上,他当然知道,筱原长房在四国根基很深,远远不是两个小孩能比的,贸然与之翻脸绝对很危险。但架不住,这种被人恳求,指点江山的滋味,实在是太爽了!
可以说,出生就没有这么爽快过!
在三好四兄弟的儿子们这一辈当中,义兴和义继先后被视作宗家世子,地位当然是与众不同的。除此之外呢,三好长治的老爹是家中二号人物,四国方面的军团长,其本人又才思敏捷,能说会道,存在感仅次于上面两位。十河存保武艺最强,礼法茶道也学得好,而且还有个当过关白的外公,也颇受长辈们重视和喜爱。
而安宅信康、清康兄弟,家世和才能都相对较低,只能与一门众和重臣的后代凑到一块,才不觉得低人一等。比如三好长逸、三好康长的孙子,松永、岩成的儿子之类。
但现在呢?
义继身为当主,却抛弃家臣跑去投靠敌人,靠着这个“天才”的创意拿下河内半国,也是被人耻笑的。长治、存保的政令压根出不了本丸,跟两具傀儡也没什么分别。唯有安宅信康自己,还勉强握着淡路水军的权柄。
虽然握得不怎么牢固,但好歹是握住了,这就是有和无的区别!
所以现在,人家就求到我门口了!
他这句感慨一出,对面三好长嗣,赶紧顺杆子往上爬,恭维道:“甚太郎兄安宅信康!今日也只有您,能帮帮我的祖父了!”
话音落地,便是一个伏身下拜,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看着原本地位相差不多的远房堂弟做出这样的动作,安宅信康面露惶恐,口称“快快请起”,但心里已经飘飘然如羽化登萍,追风逐月了。
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展露出得意神情,而是立即上前扶起,表示当不得如此大礼。
不过
安宅信康虽然有点稚嫩,有点中二,但还不傻。
他心里也清楚,三好长逸和筱原长房这两人的政治影响力都远远高出自己,他们的明争暗斗,牵扯到背后许多人的利益,凭淡路安宅的现状,贸然扯进去,那是找死。
所以推让一番,最终只能遗憾摇头道:“既然彦二郎三好长治和孙六郎十河存保都没有办法,我就更无能为力了,恐怕无法解决你的忧虑。至多……我亲自去胜瑞城一趟,筱原大人总会卖个面子,让我见一下长逸叔祖,从中调解一番。”
他的遗憾不是装出来的,虽然并不是为对方,而是为自己。
话音落地,旁观的安宅清康才松了口气。
而三好长嗣也没什么失望之色,反倒点点头,接着话头就继续说到:“甚太郎兄,您能帮这个忙,已经让我很感激了!其实我也知道,事情确实艰难,如果没有外人相助的话,祖父的处境就无法改善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安宅信康的情绪顿时发生了急剧转变,不禁打了个寒颤。而他弟弟清康,更是目瞪口呆。
外人相助?
“外人”?
什么外人?
难道是指织田家?
看这话的意思,不仅是要搞串联,还是要搞通敌啊!
安宅信康早就有了通敌的想法,只是良心上过不去,才没付诸实践,他心里有鬼,所以也最见不得别人说这方面的话,见状便立即变了脸色,尽量做出义正辞严的姿态,表达绝无异心的态度,肃然道:“我们三好家内部的事情,怎么能牵扯外人进来?此话不要再提了!”
平手汎秀的那些书信,他只告诉了弟弟清康,还隐约向最可靠的船越景直透露了两句,除此之外连本家的死忠都不清楚。那个以“老友”身份出没的信使,虽然有点可疑,但还不至于让人往那个方面想。
面前这个远房堂弟,虽然是亲戚,虽然话说得很好听,但暂时是不可信任的。
对于他这个反应,三好长嗣起初是有些愕然,接着直起腰杆,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嘴角泛起冷笑,哼了一声,道:“三好家内部吗?请问,三好家究竟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安宅信康被对方的情绪变化弄得有些不解,但下意识仍回答了一声。
而三好长嗣却是一跃而起,沉声怒道:“三好家,当然首推三好宗家,其次阿波分家,而后是赞岐十河、淡路安宅,虽然过继出去,依然被视作浑然一体,再远一点,像我这样的远支,也可以说得上是三好家的人。但是,某个姓筱原的家伙,可无论如何称不上是三好家的代言人!这可不是我一人妄言,而是长治、存保二位大人的看法。”
安宅信康、清康两兄弟对视一眼,俱是心神大震,说不出话来。
第七章 打草惊蛇,顺手牵羊
淡轮不是和泉国最好的港口,但却是离淡路岛最近的港口,直线的海面距离只有一百町11公里,所以平手汎秀将前哨设置在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沿着海湾,搭起了一座方圆数百米的大型兵站,预计可容纳最多一万五千士兵,以及三个月的补给。营地上空飘着平手家的军旗,但没看到马印,这说明总大将本人并不在此。
担任阵代的家臣是降将岩成友通,他暂时站在主位。右手边是香西长信和松山重治,左手边是寺田安大夫,真锅五郎右卫门,及淡轮新兵卫。营中总计有足轻众七百二十,豪族联军一千零五十。
另外一侧是本次战斗的援军,九鬼嘉隆率领的志摩海贼众,大小船只一百七十,水夫二千一百。这支队伍里除了九鬼本人像个文明人之外,便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牛鬼蛇神。
除了必要的留守哨卫人员之外,所有称得上是武士的人,按照阶级职位的划分,勉强排成队列,一齐立在营地大门口空旷的平地里,等待着总大将的到来。
最初,这些人收到的任务是先行集合,修筑营地,整理船只,时刻准备出发。
然而受到命令已有半个多月了,一应事项都准备妥当,连志摩水军都绕过纪伊海滩如约赶过来了,却未从上头那里传来新的指示。
平手汎秀似乎把集结完毕的军队遗忘在了脑后,在岸和田城又多耽搁了三四日光阴,方才带着大军姗姗来迟。
这实在是显得无礼,尤其九鬼嘉隆并不是他的下属,甚至连与力都不是,只是临时借调过来帮忙而已。如此举动,在政治上是该扣一点分的。
但平手汎秀毕竟是一位战功显赫,威名远扬,位高权重的大身武士,稍微扣一点分,也无足轻重。
今天淡轮港的驻军没有再额外等太长时间。太阳还没到正中,就有大队人马出现在视野当中。
为首的是至少五十面大小颜色各异的军旗,接着走过来四个长枪和铁炮混杂的方阵,每个方阵里面,都是统一的着装,整齐的颜色。再后面,是军容最齐,甲胄最亮的亲兵众,以及几十个少年武士组成的近习众。人群中高高举起的唐伞袋下,一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南蛮具足,藏青阵羽织,威风凛凛的骑士,霍然便是和泉守护代本人。
走到营帐前,平手汎秀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接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九鬼嘉隆一马当先地出列,朗声喊道:“志摩九鬼嘉隆,参见岸和田殿!”
岸和田殿,这个词,是以居城来代称人物,只能用在地位极高的人身上。汎秀入主和泉一年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不禁觉得新鲜。
而且,叫出这个词的,乃至政治敏感度极高的九鬼嘉隆。
以往曾有同僚调笑过,就算弹正大人在城里放了个屁,九鬼也能立即在十里之外闻出气味。话有点粗俗,但平手汎秀自己也是体会过的,此人初入织田时明明在自己面前很谦卑,但信长稍微透露一点换个家臣来负责这条线的意思,他就立马见不到人影了。
所以刚刚九鬼嘉隆那一声恭维,就让在场众人更感受到,地位的变化。
平手汎秀投桃报李,以对等的礼仪做出回应,然后摆出亲切地姿态,说到:“劳烦九鬼大人。”
此时其他的人才纷纷赶上,平手秀益和河田长亲负责安排士兵入驻,其他有身份的人都忙着相互见礼。汎秀将九鬼嘉隆摆在第一个,其次是与力之首的佐佐成政,再次是重臣和国人旗头,五百石以上的谱代和千石以上的豪族也都被点了个名字。然后这群人按照尊卑亲疏各自相互施加适当的礼节。
一切停当以后,已经花了一个多时辰。平手汎秀未作休息,立即传唤相关的重要人物,宣布要共同议事。众人虽然不知道先前还拖沓数日,为何突然变得雷厉风行,但显然不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于是说话的场合就移动到了主将的中军大帐。
“拖沓三日,便是为了此物。”
随着平手汎秀的话音,一副多人联合署名的书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上面,签着三好长治、十河存保、安宅信康、三好长嗣等许多三好家一门众的名字,以上诸人共同承诺:只要织田协助他们推翻筱原长房,三好家便会臣服。他们要求平手先配合安宅清除淡路的亲筱原派,接着跨海攻入四国,而后里应外合,一齐发力。
在场的高级将领,可能都提前得知了有内应的存在。但大多想不到,这个内应的级别居然如此之高。
主君勾结外人来讨伐家臣,这个事情,听起来还真有点荒诞。
平手汎秀似乎并未对此看得很重,没做任何评价,只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桌子,问道:“诸位有什么看法?还请畅所欲言。”
他话音一落,佐佐成政就忍不住耿直地开口了:“我们此前根本没见过这几人的笔迹,无从判断其真假。”
这让负责传递信息的沼田佑光脸上顿时尴尬起来,他苦着脸说:“佐佐大人说得是,余者确实只能存疑,但安宅信康此人乃是我亲眼见到。”
沼田佑光的心情不快是可以理解的。他奉命调略了淡路安宅许多时日,自以为已经收到一定信任,没想到对方仍然是另外找了渠道,企图直接与信长联系,这让他感到有点憋屈。今日又遇到佐佐成政的质疑,当下即为自己辩护。
平手汎秀见状岔开话头道:“岩成大人昔日曾在三好家出仕多年,是否可为这些笔迹的真实性作证呢?”
“请恕在下无能为力。”岩成友通面无表情,缓缓地摇了摇头,“在下虽然也曾去过四国,但当时一切事务都是筱原长房主管,长治、存保二位的书状,我也未曾见过。”
他的回答让众人都觉得有点压抑,但涉及要事,也不能只顾着气氛就胡乱开口。
既然如此,平手汎秀更不能让这个争端发展下去,而是立即以笃定的口吻下了决断:“如此看来,能确定真实性的,只有安宅信康一人,而其他这些名字,就值得再研究一番。”
说完之后他又转过身,向尚未发言的九鬼嘉隆礼貌地询问道:“九鬼大人,您还要有什么补充吗?”
“啊,没有没有。”这位水军大将忙不迭地摆着手,“岸和田殿的智慧胜我百倍,您瞬间所虑,我就要思索半天才能理解。所以来之前主公也吩咐过,万事按您的安排就好了。”
话说得漂亮,但时间和场合不对。
所以平手汎秀心里并不觉得高兴。军议上面讨论的是生死大事,就该畅所欲言,只要说得对,哪怕不顾尊卑又如何?这个九鬼嘉隆,政治敏感度是不错,格局未免小了点。
但表面上他只能欠身还礼,客套道:“主公的信任真让我汎秀五内感佩,也要多谢九鬼大人如此合作。”
“哪里哪里”
看对方的表情似乎还能继续再吹捧下去,但汎秀假装对话已经结束,跳过他向下点名:“庆次平手秀益有何看法?尽管讲出来吧,在座的佐佐、九鬼这都是你的长辈,说错了话也不要紧。”
“诶?”一贯在开会时走神的庆次惊了一惊,继而赶紧假装沉思了一阵,回答说:“禀报叔父大人,我看名单中的三好长嗣,似乎是三好长逸的孙子,这家伙以前没什么存在感,这次居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事情可能与三好长逸有关。坊间传说筱原长房将三好长逸幽禁或杀害了,也许三好的一门众是因此才集合起来造反。但是筱原大权在握,一门众也不是对手,所以求助于本家”
汎秀闻言点了点头,这一番回答,虽然未必有多么高明,对庆次这不爱动脑的惫怠货而言,却也难得了。而且一眼就知道“三好长嗣”这个偏门人物是谁,明显做了功课,值得表扬。
正打算以叔父的身份,稍加勉励几句。身侧的九鬼嘉隆却又开口道:“哎呀,平手氏真是家学渊博,我半天还没找到头绪,没想到小平手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汎秀有些无语,眉头稍微皱起一个极浅的角度,九鬼却好像立即察觉,于是便没多废话,止住不说。
回到正题之上,按身份地位轮到寺田安大夫发言了。
这人虽然权力欲旺盛节操又极低,却并不傻,也知道在重要场合不能胡说,故而做出老老实实的姿态,说:“如此大事,实在不敢妄言。不过在下近日见过了一些从四国来的游客和商人,听他们讲,三好家内部确实有严重分歧,连最下层的足轻都分成了两个阵营,互不买账。”
他这话无甚营养却侧面支持了庆次的推断,因此后者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亲近。
汎秀对寺田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其所述起到了帮助。接着又使了个眼色,无声地命令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起来说话。
这两人乃是平手家的直臣,所以在座除了信使沼田佑光,就属他们身份最低,没得到允许前不好擅自开口。
收到暗中指示后,河田长亲便立即表明他的见解:“禀报主公,下臣以为,方才秀益大人所言,甚有条理。然而正因为太有条理,反而有可能是敌人故意误导我们这么想的。三好一门众与筱原长房之间生出间隙,并不意外但向本家求助之事,却颇不寻常。首先,既然他们说筱原势力强大一手遮天,那么这封书状是如何顺利传递出来的呢?这便是最大矛盾之处。再者,从道理上看,如果他们当真山穷水尽,那对我们攻打筱原也就毫无帮助,还不如将其绕开,单独进攻。如果他们还保有一定力量,就不该这么轻易向本家屈服。最后,就算三好一门是真心投靠,也并未许诺什么实际性的内容啊,名义上的臣服而已,不足一论。”
长长一串话,顿时体现出河田长亲思维缜密,行事谨慎,更倾向正兵作战,不喜欢阴谋诡计的性格。
不管如何,这番见解总是明显比庆次要强得多的。但庆次这家伙却全然不觉得难堪,反是拍了一下巴掌,轻声喝彩道:“不愧是我叔父的首席家臣。”
汎秀没理他,径直将目光投向帐中的最后一人,正好对上本多正信的双眼。
后者起身施礼,姿势恭谦,但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到:“目前信息不够,无法断定安宅等人的真实意图。推测其心并不重要,看到其行为背后的条件,以此决定我方该如何做,才是关键。”
汎秀心中一喜,故意皱眉不悦地问:“勿弄玄虚!照你看该怎么做?”
本多正信毫不慌张,抑扬顿挫地说道:“打草惊蛇,顺手牵羊。”
“嗯”平手汎秀沉吟不语,但神态和语气已经暴露了态度。在汎秀心里,不管书状有多少疑点,对方内部有矛盾总是事实,不加以利用实在可惜。况且还可以顺便
听了本多正信话里那两句出自“三十六策”的成语,岩成友通顿时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被选作先锋大将的原因。出于一直以来想要“报恩”的执念,他当下便站出来拜倒在地,朗声道:“岸和田殿!在下不才,愿去为您打草牵羊。”
岸和田殿这个称呼,算是从九鬼开始,正式叫了起来。平手汎秀还有点不适应,但也无暇念及此,而是立刻批准了岩成友通请战的要求:“那接下来便由岩成大人领兵做先导,探探究竟。”
说话同时,眼神余光扫去,本多正信身上呈现出谋士献计后被采纳时的满足感河田长亲思考了片刻后做恍然装寺田安大夫半张着嘴一副完全没有看懂的样子九鬼嘉隆脸上堆满笑容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佐佐成政皱着眉在冥思苦想和若有所得的状态中不断切换至于庆次那货,又特么的走神了
第八章 步步生疑
深夜的濑户内海,呈现出与白昼不同的气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微波粼粼,月光流转,天、水与远方的海岸融合到一起,看不分明,似有还无。混沌之中,唯有头顶悬着一轮玉盘,与舟上的行人作伴。这景致,正应了扶桑文化中最讲究的孤寂、静寥、雅致之意。
安宅信康从其父那里学过茶艺与和歌之道,岩成友通驻守山城也深受公卿文人熏陶。然而两人会面的场景,却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与这近海的夜景格格不入。
双方都是一言不发,目光对视,弄出一种诡异的宁静气氛。
特别是安宅信康的眼睛里,呈现出愤怒、悲哀、自责数种感情交织的神采,死死盯着对方,一眨不眨。而岩成友通为了不堕气势,也唯有表达出同样的力度来,毫不迟疑地迎上去。
按照道理,岩成友通应该客套地说些“贵方弃暗投明,顺应时局,实在智者之举,也使得贵地免遭战火,是众人之幸”之类的废话。
或者是安宅信康主动地表示:“昔日因为种种原由,不得已而刀兵相见,从此之后定要忠心为织田弹正大人效力”什么的,也是常见的路数。
但是这两人的关系实在有点尴尬,做这种工作的经验也都很少,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开口。
坐在身旁的,是作为信使,陪同岩成前来的沼田佑光,以及令安宅信康下定决心的三好长嗣。沼田察言观色,也未急着打破宁静。但年轻的三好长嗣却耐不住了,伸手轻轻碰了碰安宅信康的背,以示催促。
安宅信康回过神来,猛然抬了抬头,想要说出预设好的台词。但话到嘴边,却念不出来,踟蹰片刻,只是闷声道:“多年未见,岩成大人似乎风采更胜,看来改换门庭之后,是十分春风得意了。”
这话明显是句讽刺。因为大家都知道岩成友通投靠织田以后并未受到重用,虽然很少人知道原因是什么。
安宅信康也同样是要倒戈,但他是见了三好长治、十河存保的签字,才下定了决心,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其下,绝不是因为私心。这与某些贪生怕死,战败投敌的人是不同的。所以见到面前这人之后,总是感觉忍不住要讽刺一句,良心才好受一点。
岩成友通神情没变,毫不为小辈的语言所动,冷静回击道:“称不上多年,我二人上次见面,该是一年零三个月之前。不过这么短时间里,安宅大人您的气色又变差了许多,似乎在淡路岛上,过得并不舒心。”
这一招反客为主,令安宅信康的脸色难看起来。他轻哼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展示出抗拒的态度,不置一词。
岩成友通依旧不依不饶,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虽然鄙人对淡路水军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您今天出现在此处,即足以证明,您对阿波胜瑞城的掌权者是怀着不满的。再者,您选择了趁夜色暗中接触,就说明,淡路水军中也有一些不服从您的人存在。这两点,才是你我二人在此会面的原因。正事要紧,些许的旁枝末节并不足论,倘若对最终的结果没有影响的话,我尽可坐在这里,让您怒骂上三天三夜,出口恶气。”
这一席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甚至可谓是咄咄逼人。但却正对了安宅信康的脾性,令他一下警醒过来。
明明是被斥责了一番,安宅信康的姿态却稍微放低下来,他止住胸中不必要的感情波动,躬身施了一礼,用力控制住语气,低声说:“在下是受了三好家的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的委托,向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求助的。倘若能得到援兵,助我等打倒擅权的筱原长房,三好家愿交出弑杀上代公方的责任人,并向当代公方大人献上人质,以示忠心。”
他这段描述,果然要比那封言辞言简意赅的书状包含有更多的信息量。但其中仍有许多暧昧不清之处,比如弑杀上代公方的责任人,究竟是谁?会不会只是找个临时工替罪羊?又或者献上的人质是哪位?会不会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庶流子弟?
但岩成友通没顾及这些。细节的问题可以今后慢慢谈,他首先要确定的是大方向,于是质疑到:“您提到了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但我并未见到这两人的身影。”
安宅信康侧开身,指向自己身旁的一人,介绍到:“这位是三好长嗣,乃是日向守三好长逸之孙,由二位殿下署名过的书状,便是此人从四国带过来的。”
随着话音,三好长嗣上前半步,躬身见礼,与安宅信康并肩坐下,开口解释道:“家祖已经处在幽禁当中,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二位殿下,也被筱原长房所控制,我等花费了数月时间,才侥幸与二位殿下取得联系,共同签下书状。”
岩成友通看着三好长嗣稚嫩的面孔,稍稍愣神。身为三人众的一人,他对三好长逸这个老上司十分了解,也跟其子长虎有打过不少交道,只是不知道长逸还有一个年轻的孙子。
念及三人众的从前和现状,不禁心生感慨。但这感慨只持续了片刻时间。
因为岩成友通从对方叙述中,发现一丝疑点,出言询问到:“请问,您所说的三好家那两位殿下,是居住在同一处吗?”
三好长嗣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但依然煞有介事地回答说:“并不是。阿波守三好长治是在胜瑞城,赞岐守十河存保则是在虎丸城之中。”
岩成友通略加思索,继而笑道:“两城隔着至少三百五十町约38公里远,两位殿下居然能在同一张状纸上署下名字,实在难得。”
这话令安宅信康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而年少的三好长嗣浑然不觉,只是点了点头,补充道:“此事主要是家父与几位属下一同完成的,确实颇费心力。连我本人,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两位殿下了。”
“嗯”岩成友通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光亮,岔开了话题:“贵方的诚意,我已经领会了。虽然安宅大人您直接向织田弹正致意,但此事仍会交给平手监物大人处理。”
安宅信康嘴角抽动了一下,略显心虚地解释说:“在下确实曾派人借助界町商人,向织田弹正致意,但并未有绕开平手监物的企图。”
企图当然是有的,但没想到信长注意力都在近江、伊势和越前,对四国的三好残党并不怎么重视,根本懒得亲自搭理。所以安宅信康最终下定决心之后,仍是只能通过沼田佑光,寄托于平手汎秀。
“有或没有,并无什么分别。”岩成友通摇头晃脑,显出对此毫不在意,“只是,贵方具体是怎么安排进军之事的,还请详细道来。”
三好长嗣抢着回答说:“去往四国无法绕开淡路,但淡路水军人心复杂,或许有许多人已经倒向筱原长房,需加以肃清。其次才可登陆四国,以谋后事。所以我建议,请您率领军连夜进入淡路,而后与安宅大人一起封锁岛上的出入通道,再对各豪族逐一分辨,对不可信者加以剿灭。然后筱原长房一定会被吸引,亲自带兵到鸣门海峡驻防,我们则可以”
岩成友通静静听着这稚嫩少年的话语,神色如常,心中却已产生了许多疑问。
只是没等他表达出来,那边的安宅信康倒是先发话了:
“此事不可取。我不能对淡路水军的同僚不告而攻。”
出言之时,他神色决然,显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三好长嗣被他打断,一时不知所措。
倒是岩成友通试探性询问:“那安宅大人您的意思是”
安宅信康正色道:“鄙人会隐去阿波守三好长治,赞岐守十河存保两位的事情,只宣称是本人自己要改变立场。明日我就令淡路水军各家头目到州本城聚集,而后询问其志。若是有人不愿跟随,任他带兵自行离去,此后再见面,方可问心无愧的作战。唯有这样,才对得起将淡路水军交到我手上的先父。”
此言一出,在场余者都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盯着安宅信康的目光,如同见到了山精鬼怪一样。
岩成友通早就知道,平手汎秀之所以派自己前来,就是心存疑虑,要加以试探的。
对此他本人也没什么怨言,因为上次放走了三好政康,已经将三好家的恩义还了一半,反倒是心下对平手汎秀有些歉疚。更何况风险与机会同在,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才有机会获取最丰厚的回报。
现在三好的势头已经不可挽回,该是为自己和子孙后代着想的时候了。
所以一路之上,岩成友通集中心神,以老练的眼光,挑出了数个值得关注之处,心里也越来越警惕。
但安宅信康方才这一席话,实在是过于另类,令他也不知道是否该归于疑点了。
第九章 月下登陆
尽管安宅信康提出的做法很不合理,但他毕竟还占据着淡路岛,卡在畿内与四国之间,一切后续行动,都要以海路的通畅为前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咬住这一点不肯松口,余者也没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所以最终计划改变为,放任不愿投靠织田家的水军众离去,迎接平手讨伐军进驻淡路岛,吸引筱原长房带兵过来抵抗,然后再在阵前伺机行动,里应外合,以求讨取或生擒筱原长房。
岩成友通心里早有一肚子腹案,但被安宅信康的异常举动打乱了节奏,故而索性以静制动,暂且先保持待命,观望局势变化。
依照约定,他要在明晚,带着平手麾下的先锋军,配合着本方水军一道进入淡路岛。这至少要涉及到军势近两千,船只二百多艘,水夫一千人以上的规模,需要九鬼嘉隆、松山重治、香西长信、寺田安大夫,真锅五郎右卫门,及淡轮新兵卫等多人合作,要尽量保持隐蔽,这可不是轻松的任务。
另一边三好长嗣也出言告辞了,他声称:“我虽然不太起眼,但长期离开四国也难免引起注意,出发前家父反复吩咐要尽早回去,是故就不久留了!”
这个说法,大概也就对付一下直肠子的安宅信康。在岩成友通看来,仍是颇有可质疑之处的,然而也一并未加理会,只是牢记在心里。
顷刻之间,停泊在和泉滩与淡路岛之间的几艘关船,又在夜色中各自沿着原方向散去,瞬间恢复到风平浪静的模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而在三好家的胜瑞城二之丸,以及平手汎秀设在淡轮港的军营,这两处不同的地点,事情才刚刚开始。
相同的场面,再加入了不同当事者之间的转述程序之后,转化为了有所出入的情报。而后决策者们又难免受到各自的主观潜意识影响,产生细枝末节的误解。
原本的计谋再怎么高明,都抵不过许多微不足道误解的叠加效应。所以往往越是精心策划的方案,越容易出现意外。尤其是情况复杂,通信不畅的工作,后方的指挥官更必须给予充分的信任和耐心,无法指望任何立竿见影的成效。
无论如何,平手汎秀属下的军势仍按照预定出发了。二百多条船,运载着比原定计划更多出一头的两千五百名先锋军,趁夜色降临,沿指定的路线进发。
平均算起来,每艘船似乎只用承担十个乘客,负担不重。但实际小早船的规模太是根本无法装载不熟悉水性的步兵上船的,少量的安宅船上装备了大量军火,运量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大,主力还是关船。平均每艘关船上,坐着约三十个全副武装,还带着口粮的足轻,这个活计并不轻松。
从和泉的淡轮港到淡路国东海湾的州本城,水路不过是一个半时辰而已。有安宅信康意配合的话,绕开淡路水军的巡逻是颇有机会的。
一路的旅途似乎也能印证这一点。船队约从亥时三刻出发,行至丑时初至,也并未见到往日在此耀武扬威的淡路水军,连商船也没碰到。
尽管如此,九鬼嘉隆仍是很紧张地指挥部下,保持着警戒的姿态,时刻不能放松,随时准备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敌人作战。
他现在指挥的不只是自己的部众,还包括了和泉豪族水军联合。船队身后跟着八艘南蛮人式样的大船,那是平手汎秀直属的力量,现在暂由南蛮教官担任船长。
那八艘大船看起来每一个都可以归到“安宅船”的级别,加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这似乎无法给九鬼嘉隆丝毫的底气。
岩成友通就坐在隔壁。他看起来就淡定许多了,甚至还有空观察推测一下新同僚的心境。
在他看来,一定是信长事前把任务形容得十分简单,才让九鬼嘉隆缺乏心理准备。虽然没见到织田弹正本人,但听风评,那位大人做出这种事来也不足为奇。
这可跟已故的长庆公截然不同啊!长庆公一向对待家臣是非常仁慈的,只要老实承认力有未逮,便不会被强加上艰难的职事。但那种仁慈又非是妇人之仁,长庆公对于真正的敌人和谋反的家臣一样是不会留情的,只是会在表面上留予一定的颜面
每念及故主,岩成友通总是心神难安。
先是不顾家眷在胜龙寺城奋战,后是不顾前程安危放走三好政康,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怎么亏欠现在的三好家了,但对于已故的三好长庆,却始终怀着难言的情绪。
唯一能说服自己的是,故主所选的继承人三好义继,实在不堪辅佐,也怪不得家臣离心
“到了。”
九鬼嘉隆简短低沉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眼望去,果然已经到了岸边,已经可以看到亮着的灯笼,看上去似乎确实到了州本城下的港口。
岸上隐约还能看到前来接应的队伍。
那么就轮到步兵登陆作战了。
其实步兵需要冒的风险比水军高得多。一旦出事,船总是可以及时逃脱的,至少可以逃脱一部分,而孤军登岛的部队则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岩成友通与九鬼嘉隆的性格有所区别。两人都是历经过数次起伏的人,但前者因此变得渐渐看淡,不吝冒险,而后者却行事日益保守谨慎。
所以岩成友通的举止要安定许多,他向九鬼嘉隆拱手示意告别,接着对身边的人简单地下令道:“进城!”便身先士卒,做了最早一批上岸的人。
其余还有些疑虑的武士,见了他这幅模样,也纷纷安定下来,各自指挥部众从船上登陆。
至于最底层的士卒们,根本是不清楚情况的,他们只得到了“今晚要登船去淡路岛,要做好警戒”的命令,不会知道具体的变化。这也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而是行军的常态。
再说,已经成功到达岛上了,也没必要隐瞒。如果安宅信康没说假话,那么接下来不肯归附的水军头领就会被逐出岛外,自然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如果安宅信康有诈,那么马上就会图穷匕见,更不用考虑那么多。
所幸的是,接应队伍里居中站着的,俨然是安宅信康本人。
甫一见面,他立即上前,与岩成友通并肩而立,开始攀谈,这大概已经能消除这方面的担心。
两百多艘大小船只的登陆工作自然不简单,州本城的港口容纳量是有限的,需要不断指挥放下载员的船退出港外,腾出空间,同时尚处在外面的船也要源源不绝地开进来。本时代的船是没有标准规格的,需要凭借水军将领的经验来指挥。
九鬼嘉隆在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或许他直到目前都还有七成心思在杞人忧天,但剩下三成精力也足够了。按道理讲他应该没来过淡路,夜里视线也大受影响,但船队的流转交通,十分顺畅,并无阻塞事故发生。
见到有两三千人如约登陆,安宅信康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一些。但少顷之后,他的神色重又变得严峻,向岩成友通问到:“那里还有几艘大船?似乎是南蛮样式?也是九鬼带来的吗?”
“那是平手大人的直属水军。并不适合运载。”岩成友通没有想过隐瞒这个消息。在他看来,身为淡路旗头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才是奇怪至极。
安宅信康闻言咬了咬牙,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说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九鬼嘉隆指挥得当,但水军的行动却很慢,登陆上岸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接着,平手军会在安宅信康的指导下,分出水陆两路的部分人马,以州本城为中心,占据了淡路岛上各种的高地和出入要道,只留下通向四国的一处口子,允许不愿加入的人后撤。岩成友通则带着一千五百人,作为武力威慑。
淡路岛上的兵力都是水夫为主,擅长陆战的人极少,所以这个威慑力量是足够的。
这一阵忙碌,就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方才安顿下来。也就是说整个后半夜,都没能合上眼。
接下来仍不能休息。因为安宅信康已经开始遣人通知其他各家水军头目,到州本城议事了。
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按照预定的计划,后面并不会发生争斗,但军队依然必须保持可以作战的状态,以免谈不拢之后,某些豪族会趁机作乱。
不过九鬼嘉隆已经放松了一些,岩成友通站在岸边,能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些许庆幸,以及一丝不以为然。
仿佛是责怪岩成,事先小题大做,过度强调了危险性。
岩成友通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按常理分析,淡路水军应该被渗透得很厉害,刚才登陆的时候,明明已经做好了应对进攻的准备,却没派上用场。
这时候容不得他细想了,耳边传来安宅信康的声音:“岩成大人请与我一道出席会议,否则我片面之词,恐怕说服力未必足够。”
第十章 识人不当
淡路岛的形状,是一个尖头朝北的锐角,面积近600平方公里,用本时代的计量单位,则是四十方里或六万町步,本不是一夜就能全部覆盖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岛上多山,能供人通行和居住的地方不多,都集中在南部的少量平原上,所以安宅信康认为占据若干要点便能控制局势,岩成友通抱着静观其变的想法,也没有提出质疑。
安宅家作为水军的旗头,本就掌握了岛上东南面占据地利的数座城,只是兵力有所不足,堪堪自守,却不足以压服其他人。不过得到平手汎秀的援助之后就不一样了。
按照预计,接下来各家豪族首领会被请过来“共商大事”,会议中将公开改旗易帜的消息,令众人做出选择,不愿站在这边的,可以自行离开淡路,退往别处。
安宅信康有些妇人之仁,但还不傻,显然也不会容忍明显有敌意的人继续在淡路岛内掌权,他请求平手汎秀多派些人手,便是要形成威慑,让不从者不敢造次,只能乖乖下野出走。
根据岩成友通的估计,淡路岛上几十个家族里,常年执械作战的约有四五千人,大部分都是在水中讨生活。其余老幼病残之中,还可再勉强征召出五六千,但质量就会大幅下降了。平手军二千五百人,有一半是老兵,又占据了先机,应该是足以起到作用了。
倘若情况不属实,岛上其实埋伏重兵的话,那这两千多将士就危险了,但相应的保险措施就要生效,平手讨伐军与四国三好余部的对抗会全面展开。
不过,岩成友通看着安宅信康严肃的表情,觉得这个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真要有动作的话,应该趁着登陆,立足未稳的时候发起攻击。现在安宅信康本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站在自己面前,平手军也顺利被迎入了各处城塞,这一点上实在看不出问题。
就算今后有什么惊天大阴谋,现在主动献出了这么多据点总是事实,先占了再说吧。
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老革,岩成友通认为后续那些攻入四国,里应外合,打到筱原长房等等一系列听起来很美妙的设想,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浮云。短期之内,只要在淡路岛上站稳脚跟,就能算是令人满意的大成功了。
所以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能否在淡路豪族们反应过来之前,顺利将各家首领招致州本城。
依照安宅信康的想法,坚持不肯一起改旗易帜的人,就强迫他们交出领地和居城,离开淡路岛,但不伤其性命。日后见面,再光明正大地对战。
而岩成友通心里则认为,这纯属于妇人之仁,自欺欺人。调转枪口这么重要的事,不主动纳上“投名状”也就罢了,居然奢望和平完成。都已经要用到“强迫”手段了,还想不见血?到时候万一发生意外,某个下级武士不小心手滑,难道局面还控制得住?
就算没有意外,那也可以制造意外嘛。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好几种毫无痕迹地制造意外方法。
十四个月之前,岩成友通放跑三好政康的时候,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心态。但双重标准是人类的本能,所以今日他只觉得安宅信康这人稚嫩可笑,却想不起自己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一边暗地做准备,一边不动声色地静静等待。从旭日初升到朝阳灿灿,果真先后有六家豪族头目带着手下依次到来。然后队伍一到,便被埋伏在城中的人马监视住,只留下家主一人,拉到小房间里,接受安宅信康和岩成友通的“劝说”。
这六人或是当机立断,或是半推半就,最终都选择了“顺应天命”,签下了新的誓书。
然而
接下来连续两个时辰,一直到太阳越过了最高点,开始向西落下的时候,也就是这六家豪族了。
按照岛上的距离来看,就算是睡了懒觉,加之路上蹉跎,也不该延迟到这么个程度。
唯一解释就是,除了这六人之外,其他人都没有遵守命令,前来州本城“议事”,可能不会再来了。
也就是说安宅信康昨夜发出的十七封书信里,有一大半没有受到回应。
这下子,瞎子都能看出来,事情已经泄露了。
就算是没第一时间泄露,这么长时间也足以有心人看出端倪了。
眼见天色开始转晚,安宅信康依旧是一言不发,但脸色是越来越黑了。
岩成友通终于忍不住发问:“安宅大人,恕我冒昧,您可有派人警戒昨日淡路岛上的动静?”
安宅信康摇摇头:“昨日我所有的人都在州本城附近,接应您的登陆,无暇他顾。”
岩成友通皱了皱眉,追问:“那么,今日贵方军中可有人失踪?或者此事还有谁知道?”
“在军中,我没发现任何异动。”安宅信康坚定地表示,“除了我的亲兵,事情只告诉了舍弟,还有最值得信任的船越景直,我让他不必过来,而是看紧最不可靠的菅达长等人……”
话未说完,安宅信康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僵直在了原地。
看这个情况,岩成友通纵然不了解详情,也能明白,那个“船越景直”显然出了问题。但他身为客军,此刻除了埋怨对方做事不靠谱,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又下达了一次“加强警戒,严防有人突袭”的命令。
片刻之后,安宅信康猛地摇了摇头,显示出不敢相信的样子,喃喃自语道:“如果说是船越景直将消息透露给菅达长,然后这两人合力,那么人员上倒是能对上号,但是为什么?景直何以会背叛?他与菅达长不是一向不睦吗?”
正主失魂落魄,无法理事,无奈之下,岩成友通打算做些反客为主,越俎代庖的事情,但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跟前,在十步之外跪倒,双手高举一个木盒,喊道:“主公!刚刚发现一支绑着信件的弓箭,从城外射进来!”
安宅信康总算惊醒过来,连忙上前打开盒子,抓起弓箭上的信封,猛力一撕,扯出当中的信件。
岩成友通站在边上瞟了一眼,果然看到落款的“船越左卫门尉景直”这几个字。
心里失望归失望,他也不想表现得过于霸道,于是稍待片刻,仍然以正常的语气问到:“信中是如何说的?”
连问了两次之后,安宅信康才缓缓抬起眼皮,犹豫了一瞬,把手中的信纸递到对方手上。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落寞。
岩成友通也顾不上谦让,立即就抄起书信,三两眼扫过,理清了文字大意。
不出所料,船越景直表示,他已经联系了菅达长,发挥两人各自的影响力,劝说十多家豪族结寨自守,脱离安宅信康的指挥。
只有六个家族,与船越氏和菅氏都无密切关系,反倒跟安宅比较亲近,没有被拉进这个圈子,而是老老实实到了州本城。
至于为什么不愿跟着跳槽的原因,是“织田弹正素来苛对国人众,以检地、刀狩、转封之事,令人不得安居故土,此乃吾等所患也。”
信中还说,本来打算联系筱原长房,将平手汎秀派过来的登陆军消灭掉,乃是考虑到安宅信康留有一份仁义,未作斩尽杀绝的打算,也就投桃报李,不做得那么难看了。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有十二家豪族,既不肯归降,又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那样退出淡路岛,而是笼城不出,摆出消极抵抗的姿态。
如果平手汎秀想要摆平淡路,进而得到进攻四国的跳板,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啃下这十二根硬骨头。
安宅信康依然十分低沉,似乎是因信任遭到辜负而深受打击。
但站在岩成友通的角度,也对船越景直的行为并不意外。
豪族国人众谋求独立地位,与大名的一元化统治形成天然的不可调和矛盾。检地、刀狩之类的指令,更是让这种矛盾激化。
安宅信康虽然是个海贼头目,但他身上流着三好家的血,所以始终是站在一个很高的视角来看问题。他会觉得,一个强势大名家中亲信谱代的席位,远远胜过小领主们那点芝麻大小的所谓“独立性”。
岩成却是出身于备后国的小村子里,所以他深知,在消息闭塞、文化落后的地区,下层群众对未知秩序是怀着恐惧和不信任的。
这种感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基于过往经验产生的。在室町幕府中前期的二百年历史中,过半的守护们几乎从未对基层有过强有力的统治,当时拥兵自重才是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现在时代变化了,但人的思维没那么容易变过来。
不过他也没心情跟安宅信康讲这个了,自己的事情已经够让人头疼了。
当前的情况,在岩成友通看来,实在是最差的选择。对方倒不如狠心一点,在登陆的时候过来袭击。
那样的话,安排好的后续手段就会启动,暗斗将转化为明争。
现在这幅样子,不上不下,实在太难受了!
虽然称不上是自己的责任,但岩成友通仍旧十分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向平手汎秀报告。
第十一章 攻城之道
“嗯嗯,很好,安宅家能弃暗投明,实在令人欣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主税助(岩成友通)也有功劳,需要嘉奖。”
淡路国州本城的御馆里,平手汎秀面对着一脸沉痛的安宅信康,和满目惶恐的岩成友通,表现得云淡风轻,似乎对当前的局势胸有成竹。
见到这位殿下身上名不虚传的“大将之风”,安宅信康松了口气,显露出坦然的态度,而岩成友通依旧表现得战战兢兢,不敢轻忽。
汎秀能看出来,岩成友通如此姿态并不是真的担心受处分,而是做给对其不信任的同僚们看的。但他也没说破,毕竟这算是主动维护团结了,说出来反而不美。
作为征讨三好势力的“取次”,他是在先头部队登陆两天之后来到淡路岛的,身边带了本部兵力及杂贺佣兵总计五千人,用了所有闲置船只,仍是跑了三趟才运输完毕。
现在狭窄的淡路岛上,已有了平手麾下的七千多人步兵,以及三千余水军,还有战船二百八十只,以及八艘新到货的二手葡萄牙军舰。
然后安宅家这边,直属兵力加上六家愿意配合的豪族,总计两千多可战之兵,一百五十只战船,包括了十余艘大型的安宅船。
敌人则以船越景直与菅达长为首,聚集的兵力估计在三千到四千之间,战船估计在二百五十左右,分十二座城塞据守,其中绝大部分离海岸线的距离都在三十町(3k)之内,但也有少数深入内地的。
岩成友通早在汇报之前,便当机立断,亲自带人进军到敌城周围驻守监视,起到震慑作用。
不过水路上就没有办法了,自家船只要分出一部分做运输,无法完全封锁港口,两日之内,根据九鬼嘉隆所说,他眼睁睁看着许多装载着十几二十人的快船逐一驶入淡路岛,估计岛上的守城军至少得到了四五百援助。
军力是对方两倍以上,不过敌人躲在城墙后面,有地利优势。而且四国的三好家显然马上就会做出反应。
虽然平手汎秀的神态还是很淡定的,但其他人都脸色严峻。见状汎秀也没安排寒暄,便在州本城内反客为主,召开军议。
随着一声令下,刚加入平手家没多久的木下秀长和小西行长一前一后走入御馆,前者从怀中展开一幅巨大的布制地图,放置在地板上,后者搬来两堆围棋的黑白棋子,作为指示物使用。
“志知城的守军,根据目测应当在五百至九百之间,此城建有水堀、土垣、石墙,而且箭橹众多;庄田城有确切消息,八百三十人,城郭比较简单,是泥木结构,但存有铁炮二百;郡家城根据乡人透露大概是七百余,其守军是岛上最善步战的田村家;栗原城守备力不明,但不会超过三百……”
根据汇总过来的消息,木下秀长和小西行长两人将对应数目的黑色棋子堆到地图上的指定位置,每一枚棋子代表百人,偏差幅度较大的取中值,完全不明的摆上推测的数字,但将棋子倒过来放,以表示区别。
完成此事之后,这两名侧近众,又用白色棋子描绘出本方军势的布置。
“真不愧是平手大人,军法神妙。”安宅信康啧啧称奇,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类似方式,表现出明显但又有限度的惊讶。
汎秀心下却不以为然,他是希望能做出沙盘来的,但那对地理侦测能力要求有点过高,暂时还不太现实。
棋子摆好之后,平手汎秀从身边的侍从那里接过一盏茶水,啜饮了两口,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开口道:“看来平定淡路的过程,是免不了一战了。各位有什么想法的,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这话音一落地,旁边佐佐成政早已按捺不住,伸出手指在地图上虚花了个圈,说:“敌方将兵力分散于十二座城中,说明他们十分仓促,缺乏准备。今日鄙人在路途中注意过淡路国的建城习惯,防御并不甚严密。岛上木材很多,取来火攻或制成器械,那些二三百人的小城,并不难破。待到小城皆破之后,挟胜之威,再攻剩下三座较大的据点。”
说完之后,未等旁人做出反应,片刻又补充道:“多亏主税殿(岩成友通)应对得当,派人监视,隔断了十二座城之间的联系。现在敌方就算想明白该集中兵力,也来不及了。”
这番言辞,显示出佐佐成政与岩成友通在军事上的思路比较一致,两人短暂对视了一下,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意来。
有几人反应较慢,听了分析才知道岩成友通的意图。
从军事角度讲,佐佐成政所说似乎是有道理的。但这又引起其他方面的担心。
素来谨慎的九鬼嘉隆提出询问:“依据佐佐殿所言,平定淡路全岛,不知要几日功夫?”
佐佐成政对上位的平手汎秀施礼致意,随即不假思索地说:“若平手监物殿将军队委任于末将的话,半月内保证攻下十二座敌城中的九座。余下三城,至多再加上二三十日。”
九鬼嘉隆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质疑道:“佐佐殿的武勇,自然是令人钦佩的,在下深信您可以如期攻下城塞。但这么算下来,总计需要一个半月才足以平淡路,但四国三好家的援军或许不会给我们那么长的时间。”
安宅信康插话道:“筱原长房早已发了召集令,只是四国豪族反响不甚积极,进展缓慢。若是他以数千精兵突袭的话,最多两三日就该到了。但若他准备集结大军,恐怕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能成行的。”
他的发言让平手汎秀微微有些诧异。
这个诧异不是对于话的内容,而是对于其态度。
因为预先设计的套路出了问题,所以汎秀一登上岛,就要处理军议,来不及对安宅信康的待遇做出安排。那家伙似乎也不着急,竟然也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为战事献计。
以前写过的那些鸡汤软文,早已瓦解了其心防,使安宅信康一直将平手汎秀视作良师益友般的存在,今日见到真人,潜意识里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立场。
这一点汎秀自然是想不通的。他只能理解为,此人要么是松永久秀般的枭雄,要么是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
看这架势好像后者可能性更高啊……
听了安宅信康的补充,九鬼嘉隆越发显得有理:“就按半月计算,依佐佐殿所言,半月只能打下九座小城,三座较大的城塞则无法攻陷。届时筱原长房大军到来,岂非有腹背受敌之庾?”
佐佐成政满不在乎地说:“筱原长房总不能飞过海峡。可以派遣水军阻断海域,令其无法登陆即可。只需扼守六十日,定能攻下淡路全岛。”
话音落地,九鬼嘉隆脸色一沉,不再回话,只把无奈的目光投向平手汎秀。
汎秀能理解他的想法。
九鬼水军虽然投靠织田之后,得到一定扩充和发展机会,但底子还是有些薄弱。三好除了依靠淡路水军之外,在阿波赞岐两国也是留有一些战船的,要扼守海路六十日,就必须与之正面鏖战。
平手汎秀从和泉豪族中收拢的水军战力衰弱,聊胜于无。他自己新购买的八艘葡萄牙战舰,尚未得到验证。真要打起来,只能依靠九鬼的手下。也就会形成水军流血,陆军立功的局面。
牺牲掉杂牌水军换取平定淡路岛的时间,从军事角度或许是值得的,但对方并非平手的家臣,而是被信长派过来的援军。若真做这个安排,那就把人得罪太狠了,对自己的政治资源也是一种伤害。
况且九鬼万一不听命,而是以鱼死网破的态度回去告状呢?
末座处,和泉水军的淡轮、真锅两人脸上也有点发苦,但相对要好得多。因为他们是老老实实地投靠在平手门下,一直秉持着忠犬姿态,是自己人。万一战损太多,平手汎秀作为一个理智的主君,肯定是会给予补偿的。否则以后谁还肯替他卖命?
这也是服部兄弟才具凡庸,依然受到重视的原因。
佐佐成政无意中拉到了不少仇恨,但汎秀与他自幼相识,心知此人绝对是出自公心。
安宅信康还没搞清楚情况,他疑道:“莫非各位忘了,筱原长房那边,不是已经有了内应存在吗?就算放他的大军进岛,也不必为此担心。”
九鬼嘉隆嘴角抽动两下,尽量含蓄地答道:“安宅大人未免稍有些过于乐观。既然船越景直那里出现了未能预料到的变化,那么后续的所谓内应,就均不可报以太高的期待了。”
于此事毫无关系的寺田安大夫也得以列席军议。他对于水军的存亡安危就毫不关心了,只是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看上去迫不及待就要请战。
先锋他肯定争不过佐佐成政,但是作为和泉国人众的代表,平手权力体系中的重要一员,次锋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岩成友通思索了半天,委婉地表达态度:“佐佐殿提出的战法,确实有些缺陷,若能找出十全十美的计策,那就更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找不到别的计策,还是建议用当前这个。
议论纷纷之时,也不是没有特立独行的人,比如庆次那厮就依然在走神,而且有气无力地塌着脑袋,似乎快要睡着了……
“咳咳!”平手汎秀眼看讨论得差不多了,开始作总结。他先是重重咳嗽了一声,对着开小差的家伙瞪了一眼,而后义正辞严地大声道:“用这种方法,就算攻下淡路,那些豪族也会认为本家只是投机取巧,各个击破罢了,未必会信服。从明日起,只保持最外层的包围,撤除对敌方十二座城的隔断,允许他们自行联络,再约定时间,堂堂正正地决战。”
此言一出,众人包括庆次在内,皆是大惊失色,哑口无言,一齐盯着汎秀,像是看到了什么灵异事件一样。
连被汎秀认为愣头青的安宅信康也觉得这话太不靠谱了。
你撤除隔断,让人家汇合,敌人就会主动出城一战吗?肯定是会交汇起来,聚到最坚固的三座城里,互为犄角啊。
那强攻的难度不是又增加了吗?
唯有岩成友通多了个心眼,他瞧见平手汎秀的亲信河田长亲坐在下首神色如常,心中虽不明了原因,却也安定了下来。
第十二章 兵粮战术
平手汎秀之所以能在军议会上慷慨陈词,是因为他及时得到了想要的情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在三四月份,岩成友通还率领着先势,在淡轮港做集结准备工作的时候,平手家的另一部分人已经开始悄悄行动起来,由服部秀安带队,忍兵十名,保护着检地奉行平手季胤,化装成商家雇员和保镖,藏在商船上,登陆了淡路岛。
服部秀安是直属亲信,其工作内容历来不为其他家臣所知。平手季胤作为一门众出身的奉行官,则以生病为由告假,伪造出留宿岸和田城二之丸中,受“御用”医师治疗的假象。
他们采用的旗号是“三鹿屋”,也就是平手汎秀弄的那个专门负责食品相关生意的马甲,名义上的老板是一个从玉越屋里跳槽出来单干的年轻商人,被赐姓“三鹿”。
数月前,平手汎秀通过与赤尾清纲的关系,劝说浅井长政放弃近畿,进军播磨时,主动提出了,低价提供军粮的服务。而这个提供的渠道,就是三鹿屋。
服部秀安、平手季胤一行,正是打着这个名义,前往淡路收粮食的。实际上的任务,则是估算淡路岛上的居民和农产情况。
淡路在外人看来,是为海贼们所占据的化外之域。但其实也是有不少种田的农民,以及少量小商人存在。
因为这是座具备一定规模的海岛,上面三座山脉交夹之处,有两块难得的冲击平原,区域虽然狭小,地力却很肥沃,气温也相当友好。在沿河的地方,总共开发出了一万反(约15000亩)以上的水田,是适合种植稻谷的场所。远离河口处,则种上了大麦、荞麦、小米等杂粮。
根据本地人提供的信息,以及实际的观察结果来做推算,淡路岛上以农耕为生,不涉及海业的,至少该有两千户民家。这些人似乎归属几家强势海贼势力分治,比如安宅家就管理着不少农户领民,每年估计能收取两千石以上的实物税。
以此推测,淡路水军在吃饭问题上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无需找奸商购买,甚至丰年还可以向外出口。这或许也是他们独立性较强的一大原因。如果是像志摩九鬼那样,凭领内地产养不活自己,就只能把自己绑在大名的战车上面了。
岛民处在比较闭塞和野蛮的生活节奏里,对外人十分警惕和不友善,所以化装成商人的侦察队没有顺便拿到什么有用的军事情报,也见不到什么大人物。不过收购民间粮食的工作还是很顺利的。
平手汎秀供应给浅井家的粮食按五百文一石计算,远远没到近畿的收购价,他做的是赔本赚吆喝的生意。去淡路的这帮人,开出的就是六百五十文之多,而且用金银货或永乐钱结账。
这个价格依然低于和泉,但在淡路岛上,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因为一般商人根本不会为了买这点粮食,冒风险到这里来采购,“三鹿屋”也是背后靠着织田家,安宅信康才会给面子。
最终淡路的许多民众和中下层的海贼(其实说成武士也无妨)都对采购行动热烈欢迎,以五石十石甚至一石半石的规模卖给了三鹿屋,只留下少数的口粮。
因为眼看着夏熟的杂粮就要收割了嘛,这时候清空粮仓,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平手汎秀早已知晓了淡路岛上诸豪族的粮食贮备情况,所以才左拖右等,到五月份才派人登岛。正好卡在夏粮未收的阶段。
故而他用不着分割阻断,各个击破,而是主动放任敌人合流扩充。
因为兵卒越多,吃粮越快,分配粮食的过程也越容易起争端。
事情十分顺利。淡路豪族们显然没什么守城经验,彼此间也缺乏统筹,似乎好像无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就算在平手汎秀调军船去装载部队,放松监视的时候,进岛的也都是援兵,而非运粮船。
这让预先的布置都显得多余。
……
另一方面,尽管家臣和豪族们还不太明白,不过,怎么说呢,领导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以平手汎秀的身份地位,偶尔把军议变成一言堂,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汎秀已经在政务上做了些分权的工作,许多小事不再亲自过问。但合战的指挥是另一回事,在成熟的参谋部制度诞生以前,主将的独断专行是不得已的行为。
所以淡路一国之内,打着平手旗号的军势都随着命令开动起来。
杀入山地,隔绝道路的士卒逐步被撤了回来,只留下一些忍者潜伏在野外保持侦查。整个岛屿西半部分,原本被全部封锁住的诸多道路,又重新开放,任由通行。
主城和支城协同防守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笼城对策,但那么做的前提是支城一定要小而坚,且与主城间可以互相支援。淡路各豪族的居城完全不是按这个思路去做的,分兵没什么用,集中力量才是正道。
只是事发突然,船越景直只来得及说服十几家头目,就看到岩成友通的军势杀到门口。大伙慌乱之下,第一反应就是各回各家,闭门自守。后面再反应过来,也没机会了。
然而攻方如今主动让出道来,可谓天上掉馅饼了。
守军一开始还不敢轻动,只是派人试探,待到发现平手军确实退去之后,才有人按捺不住。只有一百九十兵力的三木善兵卫作为“聪明人”,最先行动,主动抛弃了自家那座一看就不靠谱的小木砦子,带着手下投靠了有亲戚关系的庄田城船越景直。
平手军对此丝毫不做阻拦,只是有五十人进驻,接管了空无一人的小城,统计封存了粮秣军械,汇报到上级。
接着一日之后,野崎家、阿万家也都有样学样,进入菅达长的志知城。
接着以船越景直和菅达长为首,还主动回信给平手汎秀,假装同意决战的约定,只是在时间上说得模糊,虚与委蛇。或许在他们看来,是在麻痹对手吧。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舍得扔下祖传的城(虽然从规模上讲只是大一点的宅子),广石城的片山赖忠就明确对外表示,什么正面决战全是扯淡,绝不离开老家半步,死也要死在城里。
对此,平手汎秀决定成全他求仁得仁的志向。于是调集了旗本、亲卫两千,和泉众、三河众一千五百,与力众一千,杂贺佣兵二千五百,采取泰山压顶的态度,展开一场血腥强攻。
最终十个时辰之后,守方广石城被烧成焦炭一片,城兵除三十余投降外全部战死,片山赖忠一门尽皆“玉碎”,家族从此被除名。
而攻方也付出了阵亡一百四十,受伤三百余的代价,这个数字说明此战法只能偶尔用用,可一可二不可三。
但岛上其他豪族完全被吓坏了,毫不犹豫地跑到两座最大的城池集合,不敢再以寡兵对抗大军。甚至连原本被认为是“大城”的郡家城,也被拥有者抛弃了。
最终出现在平手汎秀面前的,是兵力达到三千的志知城,和两千五百的庄田城,以及其他十来个空出来的据点。
然后船越景直和菅达长就不再谈什么约定时间决战的事情了,一门心思笼城据守。
同时四国方面传来消息,阿波的筱原长房终于整好了军,积攒了大约一万到两万的兵力,还有几百条运输船,宣布了出发计划。
由于那条线上根基太浅,得不到什么有力情报,对人数的估计也很含混,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大军没跑。
如果是个无名大将,这时候可能已经压不住舆论了。但平手汎秀的威望资历很够,大家无法怀疑起智商,只能往计策方面去理解。
就在这时候,淡路豪族终于开始意识到粮食问题,开始有人趁着包围仍处于放松状态,暗中收缴民间口粮,或者从海路运输了。
岛上的行为没受到阻挠,反正是肯定收不到多少的。而且,青壮都拉到城里,还要强行征走老弱病残口里的最后一点粮食,这只会破坏豪族们的群众基础。
但海路运粮进来的,就严密巡逻,坚决打击。
通过这一点,最愚钝的人,也总算看懂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兵粮攻势,不是什么罕见的策略,但这次妙在收发自如,顺势而为,不着痕迹。首先收购淡路的粮食,有“向浅井提供补给”这个冠冕堂皇的原因,完全没让人觉得突兀。再次,进军的时间卡在五月初,刚好来不及收割夏熟的粗粮。
不过仍然有没解决的疑问。
九鬼嘉隆又一次在军议上发挥了谨小慎微的精神:“监物殿高瞻远瞩,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风范,令鄙人叹服。只是静待守城敌军粮尽,也需要一番时日,该如何应付四国来的大军呢?”
用不到汎秀解答,佐佐成政便发言道:“长年困守的前提是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两座城中的乌合之众,想必很快就会因为粮食的分配问题乱起来,用不了太长时间。监物殿确实比我等高明许多。”他这人倒也坦荡,自己的方案被否决,却毫不避讳。
继而平手汎秀环视了一眼,淡定道:“我看淡路豪族还是接受我正面作战提议,请各位擦亮刀枪,奋勇作战。至于四国筱原长房……他的敌人可不只我们一家。暂不必过于挂怀。”
这句话仍旧说得不清不楚,但有前例在,众人却纷纷安定下来,相信主将已经做好全面的准备。
也有人注意到,前几天那个“邀请对方约定时间决战”的事情,不是正好圆上了吗?看来监物殿虽然使了诡计,却没对部下们说假话,只是未说出全部的真话而已。
第十三章 以智克智
乱世中的争斗,往往都是零和甚至负和的博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全天下的鹿就那么几只,所有猎人都会生死相搏,是此消彼长之道。因此,当平手汎秀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时候,筱原长房就不免捉襟见肘,每况愈下了。
“鄙人一宫成助,对参阵之命,从来不敢轻忽。然而因近二年的歉收及德政影响所致,原定的九百六十兵役,实在难以做到。故而只能派遣舍弟领一百五十人,聊表寸心,请筱原右京大人见谅。”
“在下大西赖武前日巡视白地城时,发现山间有所异动,是大批盗贼出没的迹象。为了安定家臣与领民,只能以此为先,故而斗胆不能响应您的动员令,还望筱原右京大人能够理解本家的苦衷。”
“禀报筱原右京,因领内正在流行疫病之故,我无法亲自带兵前来。竭尽全力,也只能尚未染病的一百八十名士卒,已令犬子悉数算上,这已是目前的极限了,万望海涵。拙者海部之亲敬上。”
……
阿波国南部的五个领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齐表示因故不能出兵,或者要少出兵。他们身上本来总计有三四千兵的军役,而今却只派了六百人过来,还不到规定的两成。
翻过这几封语气类似的文书,筱原长房勃然大怒,脸色铁青,一跃而起,抽出腰间的胁差,一阵乱砍,将座下榻榻米剁得千疮百孔的破烂。同时还对着空气连连喊到:
“匹夫敢尔!吾早晚缚之!”
但生气归生气,骂完之后,他仍只是面对现实。
五个拒绝出兵的领主有个共同特点,他们都不是三好家的谱代之臣,而是上一代人新征服的豪族。前代领导们的重心放在近畿争霸上面,没有对阿波做彻底的清理,故而这些豪族们仍保有一定的自由度,在领内有独立的裁决和赋税之权,只需要在军事和商贸上服从管理就可以了。
多年前埋下的隐患,现在才逐渐表露出来。
当三好家如日中天、烈火烹油的时候,这些豪族都想借着大树吃肉喝汤,会积极地响应出征命令,生怕去畿内打秋风的时候没有自己的名字。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三好家处在无可辩驳的下坡路上,呈现断崖式的崩坏,他们就开始离心离德,阳奉阴违了。
到今天是越来越猖狂了,随便编个理由,公然拒绝兵役。
筱原长房心里清楚,不愿出战的真实原因,肯定是担心影响农忙。
因为阿波国南部,土地肥力不佳,水利也难言丰富,田产以麦子、小豆、甘薯为主,夏种夏收的工作,那是一点也耽误不得。
平心而论这个季节确实不该发出征召。
偏偏平手汎秀那个狡猾的家伙,就选了五月初的日子进犯淡路,总不能不应战吧!仗一打起来,没一两个月肯定难分出结果,这就让那些还在以农兵为主的豪族们很难受了。
如此看来,这家伙在和泉推行“兵农分离”和“军役免除税”的时候,就已经预想好了现在的情景吧!
若是以前三好家强势的日子,也不怕这招。那时既有足够的威望让豪族国人众不敢不听命令,更有丰润的银钱来弥补农田荒废的损失,但是现在……
南阿波的国人众那里出了岔子,令筱原长房对所有国人众都产生了一丝怀疑。
虽然赞岐的附属豪族倒是都如约前来了,但据目付军监回报,以香川之景为首的西赞岐众,士气低落,怨声载道,中下层武士整日都在说些“自长庆公殁后,动员越来越频繁,恩赏却越来越少”之类政治不正确的话,也没有人管。
这种情况必须得到惩戒,但不能是现在。
先要在取得一次战场上的大捷,抑或赚到其他等量的政治资本之后,才有足够的力量,挺直腰板去斥责不服从命令的豪族。
然则,兵者死生之事,存亡之道,大捷的机会岂是能轻易找到的?
名义上,这次发布动员令,是为了支援淡路,但筱原长房作战的意愿并不太强烈。
刨去推托缺席的人,现在他手上依然还有一万二千人马,还有三好长逸之子长虎所率的三千余残兵也表示服从命令。还收集了阿波赞岐两国的四五百艘船只,以运输船为主,缺乏有经验的水军官兵。
凭借这等实力,去攻击平手汎秀,实在不怎么稳妥。对方兵虽然少一些,但士气更旺,而且以逸待劳。无论是先行水战,还是抢滩登陆,都各有风险。
或许还是要看看三好长逸的“计策”,虽然到目前为止的发展,似乎并不尽如人意。
反正心绪不宁,也无法处理政事,筱原长房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向三好长逸隐居的见性寺迈去。
……
这次筱原长房挥手斥退了众小姓,独自一人沉默上路,一边走在城里的道路上,一边调整呼吸和情绪。
毫无疑问,越是感到棘手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回想起筚路蓝缕的少年时代,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很糟糕。
三十五年前,上上代的家主三好元长横死,长庆公年仅十岁便继位,家业几乎全部被夺,筱原家也几乎成为丧主之犬。
而如今呢,阿波北部,赞岐东部,这两块地域还牢牢掌握在手里,阿波南部和赞岐西部的豪族也只是有怨言,有推诿罢了,暂时还没到吃里扒外的程度。
淡路安宅信康投敌之心很明确,很大程度上那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但其下的大部分海贼,都没有跟着倒向织田家,而是笼城等待着救援。
在近畿,摄津、和泉、河内诸国,仍然残余着相当一部分对三好家存在认同感的人,只是暂时偃旗息鼓,隐藏起来罢了。
比叡山、奈良的高僧,界町的商人,石山的一向宗那里,也有着往日结下的情谊,可以在关键时刻用得上。
只要等到织田成为众矢之的,三好家就能迎来复兴的机会,慢慢取回失去的领地。而到时候自己作为家宰,未必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而已,需要保持耐心。
经过一番自我调整,筱原长房走到目的地时,心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三好长逸依旧在闭门坐禅,摆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但筱原长房不像以前那样给面子了。等待了片刻之后,他见长逸没有醒来的意思,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日向守,淡路的事情已经见了分晓,船越景直此人,确实如您所料那样造成了一些混乱,但与预想的局面,并不一致。”
这次三好长逸也没再矫揉造作,立即就睁开了双眼,不过目光很是不满。
筱原长房毫不在意,继续说到:“船越景直与菅达长合作,召集了淡路三分之二的海贼,笼城防守,并且向我求援。现在该如何呢?”
“竟然会这样。”三好长逸皱眉,“我原先是建议他假意随安宅信康一道投靠,再临阵倒戈的。当时已承诺,扶持他做水军旗头,而且永不干涉淡路岛上的裁决、赋税之事,并且立下字据。”
“十日前在下给他送去了书信,已经明确说过,无论三好家是谁在主政,以前的书状都有效。”筱原长房的脸色也不是太好看。
“但他却改变了主意……”三好长逸若有所思。
而筱原长房眼中显出怀疑的神色来,疑道:“您所说的计策,就是靠这个人启动,那现在岂不是已经失败……”
“当然不是!”三好长逸为自己被小看而感到恼火,“船越景直这人心思很简单,只用‘淡路水军的独立性’这一点,便能轻松说服。也正因为如此,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智术去担当诈降重任,尤其敌人还是诡计多端的平手汎秀。就算他按我说的去做,也很难得到信任。”
“那为何还要特意联系他?”
“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如果船越景直那家伙按照约定假意投降,那么犬子长虎和舍孙长嗣便会再次与敌军接触,透露一些隐晦的情报,以平手汎秀的智术,必能通过那些情报,将船越景直揭发出来,而后长虎、长嗣即可取信了。接着按我的设计,他们会连续三次提供正确的情报,帮助平手占尽便宜,而只在最后一次,将其引入死地。”
三好长逸解释说,平手汎秀既然是“智将”,一定对自己的智术有强烈的自信,所以,不用直接揭发船越景直,只要提供一些情报,让其自行推理出来即可。如此一来平手汎秀就会陶醉在他本人“目光如炬”的感觉当中,很容易相信接下来的事情。
这便是专门对付“智将”的计策,笨人反而不容易上当。
“所以最终担任诈降任务的是令郎和令孙吗?”筱原长房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依旧没多少信任之意,“您家中的麟儿,自然比船越景直这等人要高明许多,但是要说能否瞒得过平手汎秀,恐怕也未必……”
三好长逸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饮了口茶,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的笑容,解释道:“要让内应举止毫无破绽的办法,就是令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内应。所以我并没吩咐他们诈降,而是让他们当真投降。”
“什么?”筱原长房闻言勃然大怒,但片刻之后又反应过来。
这个局,三好长逸竟然将自己的儿孙都算了进去。
筱原长房忍不住说了一句无用的废话:“令郎和令孙,恐怕会相当危险。”
“身为武士,难道还指望安居乐业吗?那才是妄想。”三好长逸哼了一声,话语显得十分无情,但他的双手却不禁狠狠抓住念珠,用力到青筋直冒。筱原长房轻叹了一下,也不再想这个,而是继续说正事:“现在情况变了,该怎么办?”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安排好的事情只能继续做下去,只是可信度要打个折扣。”
“平手汎秀,会中计吗?”
听了这话,三好长逸刚才的一瞬间软弱立即消失,换成坚毅的神情,断然开口道:“没有十成把握,却也有八成。平手汎秀这人,一贯喜欢投机取巧,厌恶正面作战,绝对不会放过避重就轻的机会!”
筱原长房沉默了。他心里仍不放心,只是觉得,计策失败似乎也没什么太大损伤,无非是本来就暗中通敌的安宅信康变得公开通敌而已,所以姑且听之任之吧。
甚至另一方面说,如果平手汎秀慧眼识破,那三好长逸的儿孙性命难保,这一派系的话语权进一步降低,倒也未必是坏事。
至于到时候,自己要怎么办,这个问题也该开始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