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座次和称谓(上)
“伊势关氏?我将带您入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您已经看到坐席图了?呃,呃……这个……万望海涵,您的坐席在别处,这里写的‘关’字是指美浓关氏。”
“请容我失礼,劳烦您出示一下名刺。是有马大人啊,能否告知,是摄津有马,还是纪伊有马呢?实在冒昧了……”
“啊?贵家的家督感到不适要提前离去?拜托请再坚持一下,有何不满之处,我们立即改正!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也有准备了医师待命!”
“家臣们的食宿吗?您望左边看,是的,就是那个营帐。对对……每人三颗饭团,一份菜肴。不用谢不用谢,您能满意就好。”
“贵家有什么问题吗?什么?饭量太大,没吃饱?这这这……请您稍等,我去登记一下,马上再调些食物过来。”
“忘了把马栓在哪?无需担心,我们都按事先约定做了记号。连记号是啥都忘了?好吧,我派个人陪您慢慢找……”
“您这名刺不太对吧……丹后矢野家的人我前几天刚刚见过,不是长您这样啊?喂喂,等等别跑!这家伙,真不长眼,敢来这混吃喝!”
平手汎秀到达洛北郊外的会场地点时,看到的是一副鸡飞狗跳,人喧马嘶,颠三倒四,焦头烂额的美景。
幕府的改元仪式,和织田家的盛会,时间上就是前后脚,所以汎秀是刚刚从御所赶过来的。
相比起足利那边的肃穆凝重,眼前的场面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评价,也无怪乎京都人会说织田是乡下的“田舍大名”。
不过这似乎也不能全怪主观因素,毕竟幕府的改元仪式是只有十来个幕臣和二十几个亲近诸侯作为宾客,而织田的大宴却邀请了畿内数国六百多个家族,算上亲卫和侍从,需要招待的人少说有一万。
比如平手汎秀指挥下的和泉,就有十数人受邀列席。
就算是村井贞胜这样的王牌奉行,以前在尾美二国也最多组织过几百上千人的活动,今天是初次上手,出点不良状况也是在清理之中的。
理所当然,不良状况都是针对那些小势力小角色的。平手汎秀作为一国守护代,今天可以坐前三排,这块席位是奉行反复确认过,不会出现差错。
今日各位宾客,除了信长本人和朝廷、幕府派来的使者之外,地位最高的是织田家的“盟友”大名,其中有河内畠山昭高,丹后一色义道,近江京极高吉,伊势北畠具房,大和松永久秀,三河德川家康等等。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有朝廷正式册封下来的官职,是广受承认的大人物。但实际这些人半数已沦为傀儡,有位无权。反倒是地位最低的德川家康,真实势力是最大的。
越前的朝仓义景也接到了邀请,但显然是不会答应赴宴的。不过他作为讲究礼数的名门武家,还是回了信件,找了些孩子受伤,老婆生病之类的无稽理由。
次之则是那些有地有兵,但无官无爵的附属势力,包括了三河碧海郡的水野信元,近江蒲生郡的蒲生贤秀,摄津的池田胜正、伊丹亲兴、和田惟政,丹波西部三郡的赤井直正,多纪郡的波多野秀治之流。这些人都是以幕府名义收归帐下的。当然远近亲疏会有区别,水野、蒲生对织田的向心力相对较强,波多野、赤井则纯粹是名义上称臣,经不起任何考验。
再下来,才轮到织田的亲族和谱代家臣。汎秀就坐在这里,左边是柴田胜家,而右边却是明智光秀,看来信长是要趁此机会公开明智的身份归属了。这也是汎秀时隔一年重新与同僚相聚。
剩下的人便不分先后了,只按照地域,把同一国来的豪族们划到了一起。
综合来讲,座次是按明显的规律分布,至少前三排里面的门道是很清楚的。但有心人还是发现不对的地方,那就是——近江浅井,并不在第一排的盟友大名之列,而是被归到第二排的附属豪族里面。
这个现象,不能不引起注意。
确实,浅井家出身不高,崛起时间也短,又没钱向京都献金,因而至今没个受朝廷承认的官位,也拿不到守护职役(备前守是自称的),从名分上讲,与一般的豪族地侍没差别。但是浅井长政现在拥有了超过三十万石地盘,总兵力高达二万,论势力仅次织田,与德川相若,远高出在场所有其他人。
对这个安排,浅井的反应是,长政本人称病拒绝到场,但派了他嫡亲的弟弟政元作为名代出席。以此既表示了对织田的顺从,又不至于丢了脸面。
暂不清楚信长本人有没有意见,但汎秀的同僚们纷纷表示能够理解,柴田还低声为其开脱道:“如此对待浅井,确实略显苛刻,能派遣其弟前来,足以证明浅井的忠心。”
而汎秀心里却觉得,浅井的态度说明,自己那个提议,应该多少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正式回复。
这次大家没能聊上几句话,最前面的信长不等人都坐定,就等不急示意开始了。
于是接到眼色指示的正二位权大纳言劝修寺晴秀便立即起身,他打开手中的纶旨,读了一大通官方废话,而后才讲到核心议题:“进织田信长为正四位下,行弹正大弼。”
“弹正大弼”这个官位,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但“正四位下”却让懂行的人品出味道来。
担任弹正大弼需要的最低位阶是正五位下,一般会以从四位下的身份叙任。从四位下对非公卿出身的人已经是极难爬到的高度,当年近畿霸主三好长庆也停留在此。如今信长得以升至正四位下,说明他在朝廷的地位已经超出了当年的三好长庆,这令在场诸人都欢欣鼓舞,或者装作欢欣鼓舞。
平手汎秀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一边随大流地恭贺,一边又十分好奇,不知道信长究竟是从哪方面使了力,让朝廷如此愉悦。
紧接着伊势贞兴也代表幕府表示了祝贺,按说双方关系暧昧,足利家臣看到织田信长得到高官位,应该会觉得不快,但伊势贞兴却是笑容满面,极尽奉承,完全看不到身为政所执事的傲气。也许正因为此,信长对他也表示了很大程度的友善和亲近。
而后信长故作大方地挥了挥手,说道:“大家不必拘礼了,我信长也不是什么令人恐惧的大人物,你们尽可以放松一点嘛!”
顺着他这句话,大宴便正式开始。
第八十三章 座次和称谓(下)
表演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是比较矜持的,都正襟危坐着欣赏能乐,或者假装欣赏看不懂的能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后来织田信长坐到劝修寺晴秀和伊势贞兴旁边专注讨论舞台上的内容,懒得顾及身后的众人。大家见他老人家管得不严,“乡下武士”的习性便透露无疑,纷纷开始饮酒作乐,低声攀谈起来。
其中最起劲的当属柴田胜家,他第一个给自己倒上佳酿,然后举着酒碟,向同僚们示意了一下,低声说道:“来,来,一起干了。咱们可是好久没聚拢过了,今天各位务必要给我这个面子。”说完也不等别人回复,就急忙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碟子,深深舒了一口气。
柴田现在执掌了南近江野洲郡七万石,另外蒲生郡十三万石的代官蒲生贤秀,也被信长吩咐要“参考柴田的建议处事”。这么算来实际的势力范畴接近二十万石,可算一方诸侯。但观其行事作风,却好像跟之前没任何变化。
接着森可成接过了话头,应和道:“以前我并不觉得酒这东西有什么乐趣,直到去年在军中住了半年,才开始想念这滋味。”也是立即把酒水倒入喉中。他这人一向老实沉稳,不得罪人,今天出来跟柴田一起劝酒,让人有点些微的惊讶。不过也正因为此,森可成敬酒可是不能不喝了。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只论风月,不谈俗事,虽然怕惊扰了信长不敢高声说话,但气氛是很融洽的。
直到新加入的明智光秀过来致意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明智的原话是:“距离初次见到各位,才过去三年而已。但这三年时光,却如梦幻一般,突飞猛进,青云而上,直至今日。此刻鄙人惟愿织田家武运长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等亦可附其骥尾,共创大业。”
明智光秀这个人出身不低,文质彬彬,十分和善,暂时众人都对他印象不错,所以也纷纷回礼与之同饮。
但佐久间信盛却回了句:“这‘青云而上’几个字,鄙人可不敢当。倒是先要恭贺丹羽、泷川、平手三位,先人一步,走势昌隆,已是执掌一方的地方大员,哼哼……”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通红,眼神有点恍惚,似乎是喝上头了。这家伙的心胸一向不怎么开阔,再加上最后两个不善的感叹词,故而他的发言,听到大家耳朵里,带有明显的挑衅嫉恨之意。
说来,佐久间信盛和林通胜是织田诸位重臣里,两个保守派的代表,他们对丹羽长秀、平手汎秀这等冒尖的后辈,以及出身卑微的外乡人泷川一益,是一向有些看不惯的。
如今佐久间信盛被委以栗太郡七万石,也算是武运亨通了。然而比起丹羽、平手、泷川,又差了一截。
丹羽现在是但马国代,泷川统辖北伊势三郡,平手更是有了和泉守护代的名分,这让极为重视名声的佐久间嫉恨不已。今天多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就忍不住出声抱怨了。
被波及的三个人里面,丹羽城府极深,泷川机警低调,对此不会做出反击。但平手素来是绵里藏针,以直报怨的性子。再者从心里讲,他对林和佐久间也不怎么重视,觉得就算与之结成政敌,后果也可以承受。甚至从长远来看,还有些好处。
所以汎秀听了这话,立即便做出反应。他面无表情地将酒碟甩在身前,冷冷扫了佐久间一眼,嘴带轻蔑,出言讥讽道:“天下慧眼者,无过于主公。他老人家自然能看清楚我们所有人的高低,继而量才任用。”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大家的地位都是靠本事得来,你若不服,也只能怪自己无能。
那边的佐久间的口舌可远不如平手,一时词穷,只是借着醉意,怒目回视。
两边互不相让,于是空气就立即紧张了。
在场的家臣们都知道,佐久间信盛是当年在织田内斗众就一直坚定支持信长的人,所以尽管战果不如柴田、森等人,但受到的重视从来不曾少。平手汎秀是政秀的儿子,信长的妹夫,被视作半个一门众,再加之历年来功绩赫赫,内部威望也很足。
这两个人对峙起来,明智光秀之类新人自然是置身事外;森可成保持了一贯的中立态度;泷川一益神色不变只稍微向平手那边挪动了一点位置,表明态度;以前当惯和事佬的丹羽长秀也安然坐着权当什么都没看见,毕竟佐久间那句话把他也带了上去,泥人也是有火气的。
唯有柴田脸色尴尬,左右环视,无奈地抓着自己的大腿。如果是几年前他早就出声呵斥了,但现在这些人已不仅仅是同僚和后辈,而都是身份不凡的人物,架子也摆不出来了。
他思来想去,犹豫了半天,终于是忍不住出来说话了:
“各位听我胜家一言。近江一郡至少有六万石领地,北伊势、和泉一郡则是三万石,但马全国才有十万石。所以我等才有了国代,郡代的名分区别,其实实际职权范围是差不多的。何况这些领地中,有相当部分乃是帮主公代管,而非全部赏赐下来。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名分,何必要节外生枝?我看今天这事就一笔带过,让右卫门(佐久间信盛)自行罚酒谢罪便是了。”
柴田胜家这番话是大实话,语气也很恰当,与他以前的形象有很大区别。唯有最后一句话,还是暴露了他粗暴强势的作风。
平手汎秀听了这话,决定不再纠结这等小事,于是友善地微笑了一下,半弓身子对柴田施礼说:“您所言甚是,在下一时糊涂,真是有罪。”但他只表达了对柴田的尊重,却没搭理肇事者。
对面的佐久间或许是酒意消散了一些,也变得正常了一点,顺着台阶就下了,开脱道:“哎哈哈,是我不胜酒力,说了胡话。”却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汎秀也懒得跟他计较,都喝得晕晕乎乎了,再让他罚酒谢罪?还是免了这出吧!
柴田胜家眼看着气氛稍微缓和,赶紧转移话题道:“我们一起去向前面诸位大人敬一杯酒如何?”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便立即起身,作出手势,示意请平手汎秀出列。
早知柴田就是这个性子,大家也都没在意,纷纷跟着起身站在柴田身后。明智光秀、森可成紧随其后,表示要同去,接着丹羽长秀和泷川一益徐徐起身,最后佐久间不过意,也支撑着站了起来。
一行数人,就由柴田带动,向最前排坐着的宾客致敬。
首当其冲的是德川家康,柴田控制着脚步声,轻轻走到他面前,恭敬地鞠躬施礼,将自己碟子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并且对其说道:“在下柴田胜家满饮此杯,祝德川殿武运昌隆!”
这话令德川家康略微愣神,平手汎秀也有点惊讶。
问题就在于这个“德川殿”的称谓。
苗字加上“殿”的尊称来彼此称呼,这是级别平等的同僚之间的礼节。
以柴田胜家的身份,称呼德川家康这么一个有官位的人,正规场合应该是“三河样”或者“三河殿”,私下随便一点,至少也该叫做“德川样”。
但是叫做“德川殿”的话,就意味着柴田并未把家康当做与信长同等级的上位者,而是视为同僚来看待。
如果这个称谓出现在正式文书里,德川家一定会以此为口实,提出抗议。但现在这个场合,要是反应太大了,反倒显得小题大做。
终究德川的实力是远远不如织田的,真要闹腾起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家康心下不知有没有经过波动,但脸上却是风平浪静,只愣了片刻,立即还了一个平和的微笑,回复道:“谢柴田殿吉言。”
就这么坦然接受了被柴田视作同僚的事情。
下面轮到平手汎秀,他想了想,就只做动作,没有说话,示意有柴田代言就够了。
因为,这个时候继续叫“德川殿”会显得更失礼,但改成“三河样”又会形成强烈的反衬,不如沉默。
然后丹羽、泷川等等也有样学样,不开口说话了。
接着柴田爽朗轻笑,对着下一个人继续致意。
“畠山殿……”“京极殿……”“一色殿……”“北畠殿……”
一路下来,这几人或是认命般的毫无异色,或是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都与德川家康的反应不同。
到了第二排的附属豪族,柴田对他们的称谓干脆变成了“水野兄”,“革岛老弟”这样粗俗的口语,动作也开始不太讲究。言辞中似乎把这些人干脆就视为了身份较低的后辈。
这批人虽然有点势力,各自在自己家里,也自称为“某某守”或者“某某大辅”之类,但其实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官位职役在身,所以找不到理由要求外人保持恭敬。他们面对柴田这种做法,是有气不能出。
代替浅井长政前来的浅井政元,干脆被拍着肩膀叫到“政元啊,日后天下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才是!”却也只能强笑着忍耐。
这时候,平手汎秀才想明白,今天柴田的举动大概不是偶然忘记礼节,而是出自信长授意才对。
否则,他明明刚才还冷静劝说佐久间和平手来着,怎么一转眼就如此粗犷豪放地对待外人了呢?
只能解释为——
借助座次和称谓这两个问题,信长分明是在表达他的政治态度!
而这个任务,还真是其他人都无法完成的,交给柴田,却正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还好浅井长政本人没来,是派弟弟做名代的。否则以他的性子,要是被叫做“浅井老弟”,不得当场跟柴田打起来?
唔,也不知道都不带刀的情况下,这两个猛将徒手搏斗,谁更厉害一点……
第八十四章 辨若悬河(上)
伴随着酒香味,能乐的歌声,以及杂乱但又没超出限度的喧闹,渐渐到了入夜的时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夜幕当中,也只有织田信长和他身边的劝修寺晴秀、伊势贞兴还安然坐在最前排的席位上观赏表演,离得远的地方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信长这个人,倒是真心喜欢能乐,不是做做样子的。但下面的人就未必了。再者除了前三排,后面的小人物就算有兴趣,隔得太远其实也看不出清楚。
六百个受邀的人,其中三分之二都不够资格单独出现在信长面前。剩下二百个人里面,又有三分之二不够资格说上两句话。
在场的大部分“民意代表”们,都是些领地不超过一两万石的豪族,既没有三千以上规模的兵力,又没有至少从五位下的官身,根本走不通最上层的关系,能在织田的重臣那里勾搭上线就很不错了。
所以这些人,就纷纷开始行动起来,尝试看能不能获得一位“贵人”的善意。当然,就算是没有这方面野心,出于礼貌也需要有所表示。
在平手汎秀的指挥下,也有十余人有机会参加今日的盛会。他们过来拉关系的时候,汎秀就好心充当了一下介绍人的角色。
当然几个织田与力是不用介绍的。
和泉的国人前来敬酒,汎秀就会对同僚们说出几句“这是真锅五郎右卫门,才具不凡。”“这位是淡轮新兵卫,擅长水军。”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这些人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回复。
唯有寺田安大夫出现的时候,汎秀才稍微不那么吝惜口舌:“此乃寺田安大夫,颇有几分勇力。我能安稳入岸和田城,此人是有大功的。”
多出来的几个字,就让柴田、丹羽等人点头示意,抿了一小口酒作为对寺田的回应,并且对他的名字长相产生了一点微弱的印象。
但这一点微弱的印象,对于这些几千石的小豪族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恩惠了。寺田安大夫连忙下拜,做出感激涕零状。
而三好降将的待遇又不同。
大名鼎鼎的岩成友通就不用说了,虽然他放跑三好政康的事情有些微妙,以至于没得到信长的直接奖励,但反过来也未遭惩罚,所以奉行依然将其列入宾客名单。柴田、丹羽也很郑重地看待他,都直起身子,陪他满饮了一碟。
另外的人,汎秀也给出了很严肃的介绍:
“左边这位是出身丹波上香西家的香西长信,他昔日曾是三好的侍大将。其父乃细川四天王之一的香西越后守元成。”
“右边乃是出身界町的松山重治,以前是三好修理(长庆)的侧近奉行,也在合战中当过安宅摄津(冬康)的副将。”
根本也不需要多余的誉美之词,只需要说出确切的履历,便足以让织田重臣们另眼相看。
香西长信的父亲是上代幕府管领细川晴元麾下最出色的家臣,其本人能当上侍大将,多少有点武力。松山重治一个界町出身的普通平民,最终却在军政两方面都爬到了很高的位置,可见更是不凡。
唯有佐久间会对后者的出身付之鄙夷,但其他人却不会犯这种错误。
同样,在同僚们的介绍下,平手汎秀也见了不少类似的人物。山名四天王之一的田结庄是义,被丹羽长秀劝降归附;六角家老,“两藤”之一的进藤贤盛,现属佐久间信盛与力;再加上暂归柴田指挥的蒲生贤秀。
不知不觉间,已经有许多一国一郡内知名的人物,来攀附到织田家这颗大树上生存,甚至都攀不上大树的主干,而是只能与旁支拉近关系。这无疑是让大家都很自豪的事情。
森可成甚至感慨说:“当年山城(斋藤道三)遇难,我还以为要变成无地浪人,幸得主公收留任用,奋战十余年,乃有今日。此后即使为织田战殁,也已无怨了!”
一般人说这种话,一定会被理解为无耻浮夸的阿谀奉承,但同样的词语,在森可成这种拙言的人嘴里蹦出来,却让人觉得真挚感人。
不是他的动作、神态有多传神,而是因为他以前几乎从来不会说这种场面话。
佐久间信盛似乎也受到感染,做出诚恳的姿态道了歉意。平手汎秀当然也不介意陪着演一出“将相和”的戏码。
这又让大家表面上的感情促进了一点,酒宴的时间也更延长了一点。
……
平手汎秀与众多新朋旧友道别,回到卧室洗漱一番,换了身厚实衣服,清理掉身上的酒味,时间已经是丑时三刻(凌晨2点到2点半)了。
别的人大多已经休息了,但他的行程还没有完。
信长口头上同意了“派遣浅井西征”的方案,但也仅仅是口头同意而已。这位大爷向来都是只管控大局,懒得纠结细节的,所以方案的具体实施,还是要靠汎秀自己去推动。
最关键的,还是要彻底说服幕府和浅井两方。
足利义昭本人是不可能来着乱糟糟闹哄哄的大宴会的,浅井长政不肯对织田完全屈服,也没亲自前来。但两边的代理人都已经到位的。
汎秀让人点起灯,在夜路下悄悄走了半刻钟的功夫,钻进一个小而典雅的寺庙偏殿里。
已经有人在等待了,左边是熟人,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右边也不陌生,浅井长政的弟弟,作为名代的浅井政元。
三个人都完整参加过了白天的宴会活动,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的时间。但两个坐着的人都展示出一种打了鸡血般的兴奋,只有汎秀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姿态。
“劳驾久等了!连累二位要承受如此寒夜,实在过意不去。”平手汎秀打着招呼,轻轻躬身施礼,随后立即入席端坐。
“如果等待的是平手监物,不管到多晚,幕府都会很有耐心。”伊势贞兴微笑客套了一句,暗示了双方良好的关系。
“事关我浅井存亡兴废,刀山火海也非去不可,岂顾得上区区寒夜?”浅井政元脸崩得很紧,话也不太友善,不知与宴会上的遭遇有无关系。
不过汎秀并没在意,依然是一副散漫慵懒的作派,似乎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事先他已经了解到,浅井政元此人,作为发言力很高的一门众,在前段时间的争端中并不属于敌视织田亲近朝仓的那一边,而是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
大部分人都反感织田,那么此人的中立其实就可理解为是一种隐藏的友善。
赤尾清纲把话传回去之后,浅井长政派了这么一个人过来,就说明倾向于接受这个方案,只是要找个台阶下。
第八十五章 辨若悬河(下)
“攻略播磨,自然是存续和兴旺之道,怎么会和败亡废弛联系起来呢?刀山火海更是不可能的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针对政元的用词,伊势贞兴立即站出来为汎秀帮腔。
对此浅井政元毫不为之所动,完全没给这个政所执事面子,反而直言反驳道:“若是成功攻略,确实存续兴旺。但播磨国的众多敌人,不是我等在此夸夸其谈,就能谈笑间击败的。”
“你这人可真是——”伊势贞兴佯作发怒,差点要把“不识好歹”这句话说出来,幸亏被平手汎秀挥手阻止了一下,才堪堪挺住嘴。
但他还是不解气,又换了口气讽刺道:“情愿领这出征任务的人,可是很多的。本来按地域,这该是池田(胜正)、别所(长治)、伊丹(亲兴)、和田(惟政)诸位的事情。若不是平手监物大人替浅井说项……哼哼……”
然后浅井政元仍旧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池田、别所已败,徒然损兵折将,毫无收获。伊丹、和田还不如他们,恐怕根本不敢去。”
“你……”
伊势贞兴这时真有点恼怒了,可是对方说的是实话,无法反驳。
大家都不是傻子,播磨的实际情况如何,明眼人都是知道的。
前任守护赤松晴政确实很无能,但其子赤松义佑可不是省油的灯。
几年前,晴政被义佑逐出,投靠了家臣宇野政秀。宇野政秀靠着这块招牌的号召力,勉强与赤松义佑对抗。但一年前晴政身死,失去了名分的宇野家渐渐不敌。适逢织田上洛,幕府中兴,宇野政秀就派人到京都,求义昭、信长为他做主。而赤松义佑则联合掌握备前美作的浦上宗景,一齐加紧攻打,想要在中央介入之前解决问题。
义昭、信长对此作出的反应是,写信给毛利家,请他们牵制浦上,同时派摄津和东播磨国人联军西征。然而,以池田、别所为首的二万讨伐军,仅在初时进展顺利,后期却困在置盐城下,久围不克,反遭逆袭。
从此之后,出兵播磨的事情便偃旗息鼓了。
浅井政元提出此事,示意西征乃是苦差而非美事,令人无从辩驳。赤松义佑能以少胜多,用诱敌之计击败讨伐军,就说明他绝不是容易拿捏的软柿子。
伊势贞兴毕竟年轻,当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作为(自认为)幕府里最清醒的重臣,是下定心思要维持与织田的友好关系了,显得比汎秀还要积极。但是积极归积极,外交场面他并不擅长。
而平手汎秀照常不慌不忙。因为他从浅井政元身上读出来的并不是拒绝,而是讨价还价的态度。所谓嫌货者才是买货人这句话,在某些场合是十分有道理的。
所以他毫不动神,反而笑道:“浅井家这些年来多次击败庞大的六角家,其赫赫英姿,天下闻名,岂是池田、别所等辈能比拟的呢?”
这顶高帽子给浅井政元抛了个难题。如果顺势自夸,那么就跟先前的推脱之语矛盾。但出言否认,等于自堕威风,同样予人口实。
于是浅井政元思酌了半天,才缓缓答道:“平手监物大人谬赞了,我们浅井家在守卫北近江时万众一心,个个以一当十,不惧任何人。但若是与本土无关的战事,恐怕力有未逮。”
他这话算不上说得很高明,但是好歹也解释得通,表达了软硬都不吃的态度。
但平手汎秀经验何等丰富,立刻听出对方口中的疏漏,进而回应到:“政元大人话中的决心,我是听出来了。然而您称北近江为浅井的本土,恐怕不妥。”
“敢问这有何不妥之处?”
“那便请您回答,浅井究竟是担任了国司的官位,还是守护的职役呢?”
浅井政元顿时哑口无言。
从理论上讲,至少需要是朝廷任命的“国守”,或者幕府任命的“守护”(守护代也能将就),才是正儿八经的地方官,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某国是自家本领。其他人在取得正式名分之前,就只能算巧取豪夺,非正式占有。
比如德川家康统一三河国之后,就献上金钱,得到三河守的官职,这才名正言顺地让领内的上下咸尽信服。
但浅井家向来没有相关人脉,又缺乏足够金钱来撬开门路,所以名分方面是非常弱势的。之所以热心协助上洛,也是想解决这个问题。
孰料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各有想法,这两人做了一番利益交换之后,浅井基本上被忽略了。
故而浅井政元听了这番话,心中是自卑和气愤交加。自卑是对他们家的地位,而气愤则针对织田的霸道。
平手汎秀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没再继续刺激,而是换了副友善的面孔安慰道:“若是能够平定播磨一国,守护职役,则非浅井家莫属。届时播磨才是贵家的本领。”
这个对症下药的诱饵,果然让浅井政元乖乖上钩。
“公方大人是这个意思吗?播磨守护不是赤松家世袭吗?”他没对汎秀的话做出反驳,却忙着确定事情真伪。
“当然。”伊势贞兴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前守护左京大人(赤松晴政)已死,其子义佑忤逆不孝,放逐生父,加之又对抗幕府,实在天怒人怨,公方大人已经明确剥夺了他继承守护职役的权力。”
这句话说的一点都不心虚。自织田扶植足利义昭上洛以来,附近大名纷纷做出臣服姿态,公然表示抵抗的除了三好、六角,就属这赤松义佑最显眼了,信长和幕府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只是因为抽不出人手,才暂时没加以处理。
“倘若以此为条件的话……”浅井政元皱眉作沉思状,话说了半截就停下来。他心下已有几分意动,但并不坚决。
而平手汎秀却趁机出言补充道:“幕府的恩义,您已经体会到了。除此之外,我也可尽一点绵薄之力。倘若贵家下定决心出征,我就以五百文一石的价格,每月从海路提供最多两千石粮食。”
浅井政元闻言又是一动。
按刚才所说的数字,就能以低廉的价格,得到一万三千人的补给,克服远征中最大的一个障碍。这比浅井自己运粮要划算得多。
而相反汎秀那边,却要承担许多损失了。五百文一石,这是尾张、南近江等产粮地的价格,和泉一向是七八百文的。
如果许诺都兑现的话,那么看起来,确实是足利和织田两方都有很大的诚意,来解决浅井家的问题。
至少以浅井政元的眼光,一时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浅井政元又犹豫了大半天功夫,最终是轻轻点点头,说到:“在下人微言轻,无法直接给出什么答复,但我会被原话带给吾兄,请他做决断。”
然后他就向平手和伊势各行了一个礼,起身出门去了。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留下来的两人都放松下了心神,平手汎秀施礼说到:“幕府那边,就拜托伊势大人代为说项了。”
伊势贞兴摇摇头,淡定回答说:“无需担心。只要以‘扶植浅井,分化织田’为理由,加上有您的名字来加强说服力,公方大人一定不会有意见。”
对于这位政所执事直言不讳的作风,汎秀早已习惯,所以此刻只是摇头苦笑一下,也懒得做出“假装没听到”的反应了。
第八十六章 御前试合(上)
浅井家的答复,显然是需要一定时间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汎秀心下已有七八成把握在,也没有为此忧虑,而是安心呆在京都,作为观众参与接下来的其他活动,即织田信长热衷的相扑比赛,和足利义昭在伊势贞兴鼓动下举办的御前试合。
“御”字,在华夏文化里指的是皇家相关的人或物。传到扶桑之后,这个字被广泛用于各种尊称当中,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用来形容幕府将军。所谓御前试合,就是指“在将军面前进行的比试”。上代公方足利义辉爱好剑术,经常召集众多剑术高手们前来切磋。
当今幕府的首脑义昭,性情与其兄大异,对剑术并无特殊兴趣,本来觉得随便邀请两个人意思意思就算是维持传统了。这次大操大办,纯粹是因为幕后有神秘金主资助,不用出钱却可获得声望,他才同意举办大规模的试合。
按惯例,这种正规的高等级武艺比赛里,应该以剑为主,顶多再加上十字枪和弓箭比赛,其他的技艺都不入流。
但伊势贞兴依照平手汎秀的授意,说了这么一段话:“剑术的比赛是必须的,这表示继承了上代公方奋战不屈的遗志。除此之外,则应该加上铁炮比试,因为铁炮是最典型的新兴武具。两者一为传统,一为革新,合在一起,便象征当今公方大人作为“源氏长者”,是天下武家‘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等走向室町幕府的新时代,高举二引两之旗,开创繁盛未来。”
这个马屁简直拍得可谓是登峰造极,浑然一体,荡气回肠,不着痕迹。义昭当即御颜大悦,恨不得立马把“继往开来”这四个字写在纸上,裱起来挂在屋子里。
建议的方案,自然是批准施行了。
其他幕臣只能自叹不如,暗地感慨平手汎秀果然是顶级的智将,连拍马屁的本事,都让人望尘莫及。
于是元龟元年(1568年)的御前试合,就确定为以剑术和铁炮两项内容,分开举办。消息在两个月前已经放出来了,而比赛时间则定在改元后的第一个月。实际的负责人是目前幕臣中剑术修为最高的细川藤孝。
当然,官方说是“剑术与铁炮术并重”,其实天下武士们的心里,肯定都更重视前者一些。前来自荐参赛的选手和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挤满了京都的街道,八成以上都是为剑术来的。
当今天下名位最盛的剑术家,要属冢原卜传、上泉信纲、富田势源几位公认的大宗师。但这些人成名已久,轻易不会出来走动,也根本不需要再添战绩来做证明。真正有兴趣的都是他们的徒子徒孙辈。
比如曾经为平手汎秀效力过的丸目长惠,和正在为平手汎秀效力的疋田景兼,都对比赛积极性很高,并且靠着细川藤孝的推荐,得到了免于初选,直接进入复选的资格。
平手秀益、可儿吉长、本多正重、拜乡家嘉等对武艺有自信的人都跑去报了名。但其中只有庆次和才藏突围成功,其他人都没通过初选。然后这两个家伙也在复选的第一轮,分别被新当流和新阴流的不知名弟子击败。
对这个结果众人也没什么意外,毕竟战场上的搏杀技巧和比武场的剑术修为差别还是挺大的。大家也就一起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平手家的疋田景兼抽到了同门师弟丸目长惠,不敌败北。但疋田自己说两人的差距变小了,说明“入世修行”的路子是有作用的,应该继续坚持。对此汎秀当然表示欢迎。
接着丸目长惠又不敌柳生宗严,看来上泉信纲这几个徒弟当中,越晚拜师的,反倒越厉害。
最终的决赛在吉冈宪法和柳生宗严之间展开。时间设在复选后三天。
这吉冈宪法,就是出自在京都今出川地区开道场的那个吉冈家。传说其祖父从古老的“京八流”剑术中得到启示,取长补短,去芜存菁,自创了“吉冈流”,是当年的近畿第一剑豪。“宪法”是吉冈家掌门人世代继承的称号,目前这个“宪法”真名叫做直贤。
而柳生宗严原本是大和国豪族,素来喜欢向各路剑士取经,曾学过富田、新当等诸多流派,最终拜在新阴流上泉信纲门下,经过三年学习,得到印可状。他此前名声并不响亮,但这次连续击败两位师兄,让观众觉得唯此人继承了上泉衣钵。
这一场大战,在赛前就吵得沸沸扬扬,激起极大波澜,引得近畿四下的武人们激烈得议论。
但不料就在决赛前面两天,柳生宗严突然收到消息说家中有事,快马回了大和国一趟,次日又火速折返,结果半途中落马摔伤,右臂骨折,无法持剑了。
于是这场大戏就以滑稽方式落幕,吉冈宪法不战而胜,摘得桂冠,同时也被足利义昭聘请为幕府的兵法指南役,负责为将军的近侍们传授武艺。
这样的剧情自然让观众们觉得意犹未尽,对最终胜出的吉冈宪法也不是很服气。
有不少人觉得柳生宗严理应夺魁,他落马受伤一事被认为是松永久秀的阴谋。虽然提出这个看法的人,根本无法解释柳生和松永的矛盾是什么。
还有人认为继承了“一之太刀”的北畠具教比这次所有的参赛者都强,只是人家身份高贵,不屑于亲自上阵罢了。但其实这人已经被织田家逼迫退隐了。
总而言之,不管舆论如何,剑术试合的部分,就这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结束了。
接下来要举行的,是扶桑历史上第一场大型射击比赛。
规则很简单,自备枪支弹药,但只允许带规定数目的弹丸,站在二十间(约36米)距离之外,对着锅盖大小的悬挂靶子连续射击,中目标次数更多者为胜。卡壳或哑火亦不得重复补回来。若有多人射中次数相同,则进行加赛。
第一日的初选,每人只允许射击十次。
来参加和围观铁炮比赛的人数,比“剑术试合”少了许多。但相应的人员质量却大有提高。
前几天聚集起来的人群,大部分是剑术修业者,以及对此感兴趣的中下层武士。今天来的,却是以铁炮锻冶商和周边的领主为首。
其中最重量级的,当然是织田信长。他对剑术比赛没有展示出丝毫的兴趣,而对铁炮比赛十分重视,早在第一天初选之前,就派人先占了一个最好的观战座位,还邀请了一些家臣来共同围观。
而这个邀请名单的第一行,就写着平手汎秀的名字。
第八十七章 御前试合(下)
比起那些如雷贯耳,桃李满天下的剑豪们,铁炮专家在这个时代的扶桑国内并没有取得同等的名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也只有大隅国种子岛流的笹川秀重,纪伊国津田流的津田算长(亦称杉之坊算长),丹后国稻富流的稻富佑秀,这几个人是相对比较受到公认的宗师级强者。
这次比赛虽然提前了一段时间发布通知,但毕竟地点还是在京都,九州大隅那边是没有人前来的,故而观众眼中的冠军热门就是稻富流传人稻富佑直,以及津田流传人津田照算。
由于铁炮传入时日太短,尚未有形成公认的制造规范,所以早期的“铁炮世家”传承的远不仅仅是射击技巧,而是包括了锻造、加工、火药调配等等一整套下来的全部流程。甚至可以说,加工和调配对精度的影响,要比射击技巧重要得多了。
正因为此,许多武士并不认为把铁炮术看做一种武道,也就对此产生轻视,更喜欢剑术、枪术乃至投掷术之类的传统技艺。但掌权的领主们又不同,但凡有消息灵通,能跟得上时代的大名,对铁炮术的重视都要超过剑术。
从初选起,织田信长亲自前来观看铁炮试合,就充分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不仅提前了一刻钟进场,还仔细阅读了参赛者的名册,与心中的既有印象一一对应。看完之后,信长命人将一旁的平手汎秀请了过来,对他问到:
“伊奈忠家,山内一丰,杉原家定,这几人现在都是在你麾下吧!”
“正是。”汎秀冷静回答到。
他心知:信长就算再怎么头脑敏捷,也不至于能记下家里每名低级武士。之所以能一口说出这几个名字,一定是事先有过调查了。织田直属的忍者组织“飨谈”力量强大,加之此事关系到的人太多,被查出来也不足为奇。
不过平手汎秀本来就没打算想要隐瞒什么。他甚至猜出了信长真正想问的事情,索性进一步补充到:“不仅如此,还有两个南蛮人,也是使用了‘平手’的化名,在臣下的安排下参赛的。这些人手上都是特制的铁炮。”
“就是这两个名字吗?”信长指了两个明显是临时伪造的名字,“什么‘何物三郎’,‘某四郎’,真是态度敷衍。”
使用这两个化名的,就是拉斐尔和库拉乌迪这两个葡萄牙人。他们担心平手家选出来的“托”们水平不够,发挥不了线膛枪的优越性,于是就找了两个马甲,亲自上阵。
“啊哈哈……”汎秀有点尴尬地强行笑了一下,“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那个南蛮商人自己的要求。意图是要说明,只要有先进的铁炮在手,就算是毫无名气的‘何某’也能击败铳术达人。这样的事情,才是对铁炮品质的最好宣传。”
提及“先进的铁炮”这几个字的时候,汎秀故意用上了重音。
信长果然对此十分在意,立即追问到:“这个南蛮商人,对他的商品竟然如此自信吗?”
平手汎秀毫不犹豫地打了包票:“事前我已经派人反复尝试确认过,用上他的加工方法之后,铁炮的准度的确大大增加。就以今天比赛的标准为例,二十间(约36米)外,射击一尺半径的靶子,一般人连十分之一的命中率都难以达到。但用上这项新技术之后,我让十个铁炮足轻各射十次,总计射中二十七发。”
“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信长脸上呈现出几分狐疑。
正待解释,这时却刚好到了初选的时间,随着幕府奉行的一声大喊,射击场里便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连环响声,同时烟雾四起,火药味道弥散在空气当中。
今天的场地最多能容十六人同时比赛。足足用了五分多钟,这十六人才全部完成十次射击。
而后没过多久,统计的结果就由奉行大声念了出来。
“井上达正,中的三次;山田长秀,中的二次;田中胜代,未中的……伊奈忠家,中的四次,山内一丰,中的四次,杉原家定,中的三次。”
前面报出的结果,没有出乎大家意料。射中三次就算是优秀水平,大部分人是一两次,也有少数发挥失常,全部脱靶的。
而这已经是本时代的精英射手了,起码是有自信过来参加比赛的。
唯有平手家派出来的那三个人,成绩明显高出一截。
信长闻之,立即动容,眼中闪过精光,直起上身抓住汎秀的衣袖,急问:“究竟是何道理?”
“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楚,百闻不如一见,我正好带了样品在身上。”平手汎秀起身退后几步,从随从那里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线膛铁炮,再上前呈给信长。
“这些内壁的刻线,可以保证出膛的弹丸是旋转的……”汎秀指着枪口开始解释。
本以为这些物理学知识阐述起来会十分麻烦,但实际上,并不需要他多费口舌,信长就已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不错!弹丸旋转,就会平稳,此事合乎情理。”信长只思考了没多长时间,就靠常识和想象,理解了这项技术的基本原理。但他马上又皱起眉头,问到:“但是这么多弯曲的刻线,装填岂不是十分麻烦?”
“是的。”汎秀干净利落地承认了下来,“加装上膛线之后,装填一枚弹丸的时间,就要延长到三至五倍。”
信长听了这话,摇头表示不满,质问道:“那刚才你派的那几个人,为什么完成时间与旁人无异?”
汎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回答说:“这是因为他们每人带了三支铁炮,还有许多随从帮忙装填。”
“原来如此。”信长脸上显示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如此岂可用于战阵。”而后兴味阑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汎秀见状又补充说:“用上‘早合’之法,可以稍微弥补射速的缺失。”
所谓“早合”,就是提前将弹丸和火药按比例配置好,封装在一起,装在竹筒或纸筒里面,使用的时候再一起倒入枪管。这项技术据说二百年前就在欧洲诞生。而在扶桑,传说这是九州的立花道雪最先发明的,已经渐渐普及到各地,只是还没有形成规范的生产标准。
这当然能将射速提高一点。但用信长的话说是:
“杯水车薪!”
他说的没错。这个办法完全不能弥补膛线带来的缺失。
但汎秀又用一段话引起了信长的兴趣:“在下正在研究一种使用软木塞或者纸包,以及蜂蜜来改进这‘早合’之术的办法,不过一时之间……”
平手汎秀所说的这些,其实就是“米尼子弹”的思路。
其实他心里清楚,以本时代扶桑的工业能力,想要在枪械技术方面有大幅度的进步,是不太可能的。膛线和米尼弹的原理并不复杂,但如何在扩大生产的同时保证技术精度,就是个无解问题了。
不过另一方面,纵然无解,先提出一个方向来,却也是有意义的。
信长最终做出了评价:“华而不实,难用于正合,或可作为奇兵。”但他马上也随之补充道:“向那个南蛮商人传话,这种铁炮打出名气后,还望优先供应给织田家,并且尽量不要与我方敌人交易。”
一边说没用,一边又要做限制。汎秀心中不由得大大吐了个槽,但表面上,自然是毫不迟疑地口称遵命。
就在这时候,下一轮的射击又开始了。一阵响动之后,有个名不见经传,叫做“田付景澄”的年轻人射中五发,令人啧啧称奇。
但更让观众们惊讶的是,化名“某四郎”的库拉乌迪·马奈乌斯,在哑火过一次的情况下,仍然中了六发。
熟悉铳术的人隐约能估算到,即使稻富流或者津田流的传人,在这个距离,差不多也只能命中四五发。也就是说,这个中了六发的南蛮人,很可能成为“御前试合”铁炮项目的冠军。
虽然大家都知道,铁炮这玩意儿的确是从外面传过来的,但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南蛮人在将军大人面前荣获桂冠,这还真有点不甘心。
这个时代的扶桑国,唯一民间受到一定尊敬的外国是大萌,而南蛮人在大众心中,仍是恐怖、怪异、野蛮的代名词。(当然,天主教徒除外)
平手汎秀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个对于线膛铁炮的商业推广无疑还是很不利的。但他手下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铁炮人才,否则也不至于要让库拉乌迪亲自上阵当托。
临时雇一个本土高手也是不现实的。因为知名高手背后都有家族流派和势力的牵扯,绝不会百分百听从安排,还有泄密的危险。
但眼前这个没什么名气的“田付景澄”让他眼前一亮。如果能够劝服这个人合作的话,事情也许就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紧接着他向身旁瞟了一眼,发现信长似乎并未展现出有兴趣的样子。
于是心下大定,心中开始盘算开来。
第八十八章 无巧不成书
第一天的铁炮比赛在酉时初刻结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二百余名毛遂自荐的参赛者以十六人为一组,每人射击十次。最终经过一日比试之后,定下了命中三发为晋级条件,筛选出达到这个条件的五十四人。
接下来有一天休息时间,让选手们稍事休息,保养装备,调制弹药之用。
而平手汎秀也正在为铁炮比赛相关的问题而苦恼。
原本那个“南蛮铳士横扫扶桑”的安排,虽然也能起到宣传效果,但也可能产生许多副作用。如果把剧情改成“无名铁炮手得高手相助,艰难击败不可一世的外国人”,肯定能更深入人心。
问题就在于——平手家没什么特别擅长这项技艺的家臣,就算有了加制膛线的新式铁炮,也很难取得最终优胜。交给外人更不靠谱,因为知名高手要么是家族流派传承下来的,要么是某个大名家的教习,背后牵扯过多,难以控制。
但是今天冒出来的这个叫做“田付景澄”的年轻人,似乎非常擅长铁炮,而且看上去十分穷困,不像是有后台的样子。所以此人让汎秀觉得可以一用。
运动员们摩拳擦掌,踌躇满志,一心为即将到来的比赛而做准备;同时大人物们却只顾着考虑背后的政治利益,完全罔故竞技精神。这种事情在人类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汎秀对此毫无心理压力,他唯一顾虑的是,时间太短,难以与这人达成深层次合作。
用武力压服一个人不敢反抗,一瞬间就够了。但是用道理或者利益说服一个人跟你一起演戏,一天时间可能不太够用。
白天观看比赛的时候,汎秀已经暗中把调查情报的任务布置下去,服部秀安也进行得很顺利。没费多大功夫,当天就找到目标人物的几个朋友和乡亲,利用灌酒、收买、胁迫获得了足够的信息。
田付景澄此人,其祖上是近江国田付村的村头。“田付”的苗字,也是由村名而得来。田付家执掌这个一百余户的小村子已经有几十年,本来一直是为六角家效力的。但织田上洛以来,六角家顶不住攻击,转进到甲贺打游击,近江大部就落入织田家之手。田付家作为旧村头,不知道为何没有被留用,失去了原有地位。
从此之后,田付景澄就在京都驻留,时而做些用心棒(保镖)的活计。这次来参加铁炮比赛之前,他已经帮好几家商屋跑过腿了。
据说这人家境并不富裕,只带着一枝铁炮,没有替换用的备品。他将那枝铁炮日夜都带在身上研究,睡觉和沐浴的时候也要搁在旁边,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射术才如此精湛。
仅凭这些情报,也不是不能去与之接触了,但是平手汎秀还想再稳健一点,搞清楚这人到底处于什么情况,又有些什么诉求,以此对症下药。
怀着这种想法,汎秀又派人去田付村当地去搜集信息,而自己则在庭院里闲游散步,等待结果。
地点依然是那家投宿了一个月的临济宗寺庙,但人流量可比年底少得多了。平手汎秀现在可以独自占据一方院落,而不必与其他香客共享景色。被他带过来的那一对赤尾家的孩子,姐弟二人也终于能拉出来放放风。
汎秀现在就能看到,那个叫“虎千代”的男孩子,正拿着根树枝在不住地比划,口中还念念有词。看他那架势,明显没学过正规的剑术,但膂力针对八岁小孩来说还算不错。
而闺名叫做“阿菊”的少女则显得心事重重,静静伫立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下面,微微颔首,做沉思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赤尾清纲那边情况如何了。平手汎秀认为自己的言辞有七成把握说服浅井长政,而浅井长政也有七成可能说服众多家臣。但两个七成叠加,结果就不到一半概率,仍是五五之数。
如果事情顺利,浅井和织田将暂时进入又一个蜜月期,赤尾清纲的权势也能得以恢复一些,就算不能取回职位,做个顾问总是没问题的。那样的话,面前这两个小孩就能回到之前风风光光的生活。
但万一最终失败的话,赤尾清纲的形势就很不妙了,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很可能因“声称隐退却仍不老实”的理由遭到软禁。而这姐弟俩的未来也会变得十分艰难,只能指望汎秀加以照拂了。
从赤尾清纲不作明言,却让子女躲在箱子里这一点看,赤尾家的情况估计挺严重的,或许他的长子根本不是继承了家业,而是被强行留下。
就在平手汎秀走神的这会功夫,少女阿菊已经发觉了他的出现,而后羞红着脸,捏着裙角,探着莲花小碎步,姗姗挪到跟前。
“监物大人,您回来了啊……”
就如此前每日都出现过的场景一样,主动过来打招呼。话说这位阿菊姑娘,明明看着是个矜持娇羞的淑女,但却总是能做出大胆的事情。比如上前搭讪,比如声称自己与一个男人有“旧谊”,比如说什么“家严此番便将我托付给您”这种话。
对其中的含义平手汎秀当然是十分理解的,只是暂时没空去做回应。
他当下点了点头,随意问了句:“阿菊小姐今天可好?”
“承蒙您关照,一切都好。”少女悄悄抬了一下头,柔声答道。
“那就好。”
正事当前,汎秀没有太多心思与她闲谈。虽然他眼中的余光看到了少女双眸中的崇拜和仰慕,心下也在暗爽。
然而只静了片刻,阿菊又主动找话题说:“我今天听侍卫说,您去看了‘御前试合’的铁炮比赛呢!”
“啊,确实。”汎秀随意答道,觉得有点过于冷淡才又加了一句,“有个叫田付景澄的近江人,以前没什么名气,今天成绩却不错,你可知道此人?”
随口这么一说,本来也没想得到答复,不料少女阿菊听了这话,便如同接受了什么重要指示一下,歪着小脑袋做苦思冥想状。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
“若没记错,此人是田付村的村头之子吧?”
汎秀微感错愕,还真认识啊?
不过再一想,赤尾清纲在浅井家是宰辅的身份,主管外交和安抚国人众。田付村虽属六角,离浅井领地也不远,赤尾家认识此人也不足为奇,说不定还知道一些隐蔽消息。
于是汎秀尝试性询问到:“阿菊小姐,这人你很熟悉吗?”
“回禀平手大人,谈不上熟悉,只是此人的母亲是赤尾家的亲属,方才有些来往。”少女阿菊抬头仰望着汎秀,又迅速垂下脑袋,面带绯红地回答到,“您要调查此人吗?”
汎秀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道:“调查也说不上……不过毕竟是个铁炮达人,多了解些信息,也许用得上呢。”
“是!”少女脸上露出喜色,为自己能帮上平手大人的忙而感到兴奋,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有个长辈曾对我讲过,田付家先祖原是个足轻,五十多年前被六角任命为村头,负责监督村子的纳贡和服役。”
“嗯……”汎秀点点头,这与之前打探到的信息一致,“然后呢?近期有什么变化吗?”
“听说那一块地方被织田家窃……不,是攻略下来。”少女察觉自己口误,连忙抬头看汎秀的表情,没看到异色,才接着说下去,“织田弹正委任了佐久间大人做代官。田付家并未随六角一齐抵抗,而是向佐久间大人表示了效忠,只是……没有被接受。田付村被收为佐久间大人直辖。”
“这样子啊……”
“家父很想使出援手,但当时赤尾家也是力不从心了。田付景澄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而其父早年受过重伤行动不便,想必全家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吧!”
听了这番话,汎秀大致明白此人的处境了。
佐久间信盛做事还真是不讲究,主动投靠过来的国人豪族,都没有得到安堵。这样子虽然得到了很多直属领地,但在一段时间之内,对基层的掌握都会很薄弱,征召兵的战斗力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不过这倒也给了一个机会,现在去帮助这人,岂不是雪中送炭了吗?
于是汎秀接着问到:“阿菊小姐,你能和我一起去拜访田付景澄此人吗?”
“啊……啊?”少女闻言,脸上顿时变得通红无比,仿佛瞬间喝了两斤烈酒一样,“这个……那个……见到亲戚的话……该如何介绍身份关系呢……”
汎秀转念一想,也确实不太合适让一个未出阁的武家小姐抛头露面。倒不如——
“嗯,方才的话收回。那就让你弟弟虎千代出面如何呢?他虽然未元服,但毕竟也算是个小武士了。对方可否能认出来?”
“诶?”对于汎秀如此迅速的改口,少女呆了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坐直了身子,回答说:“两年前虎千代还与他见过面,应该是能够相互认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竭力做出冷静淡定的样子,只是语调当中,却能听出一丝颤抖。
颤抖里面,包含着一种安心和遗憾兼有的情绪。
第八十九章 全靠演技
这次“御前试合”的比赛日程是幕府政所执事伊势贞兴负责制定的,但实际的框架来自于平手汎秀的闲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无论剑术还是铁炮比赛,都分为初选,复选,决赛三个阶段。
在铁炮比赛当中,第一日的初选分了十五组,每人射击十次。最终经过一日比试之后,命中三发晋级,从二百余参赛者中筛选出五十四人。事先被看好的稻富流传人稻富佑直,津田流传人津田照算都顺利过关,但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个自称“某四郎”的南蛮人。
休息一日后,第三日进行复选,所有人分为四组,每人射击二十次,最终以九发为标准,挑出十一人进入决赛。位居榜首的依然是那个南蛮人,他命中了十五发弹丸,独占鳌头。备受期待的稻富佑直十二发,津田照算十一发,已经可算是超常发挥了,差距却仍然很大。
然而,一个叫做“田付景澄”的无名之辈,继初选命中五发小露锋芒之后,复选更是发挥惊人,取得十四发的佳绩。仅次于那个可怕的南蛮人。
所以田付景澄立即就成为扶桑铁炮爱好者心目中,民族英雄的预备役。
至于他为何在复选阶段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比丹后稻富流和纪伊津田流的传人还要厉害呢?其本人是这么回答的:
“在下得到一位长者相助,对铁炮进行了改良,所以越发精准。对方的名讳?这个不方便透露,只能告诉你们,这位长者在和泉国新开了间铁炮锻冶所,叫做‘春田屋’。”
所谓的“春田屋”,自然就是平手汎秀和拉斐尔·卡斯特路合作建设的,专门生产线膛铁炮的工坊。“春田”这个命名完全是出自恶趣味。汎秀上辈子曾经把春田步枪误以为是扶桑品牌而闹出笑话,所以在世界历史各大名枪之中,唯独对这个名字印象最深,就毫不犹豫地盗用了。
田付景澄背下来的这段广告词,引起了一定的轰动,但影响力暂时还不够宽阔,因为最终比赛结果并未出炉。
决赛是在复选两日后举行,十一个人同时射击,每人弹丸五十发。
之前的剑术比赛,是越到后面观众越多,最终决赛试合之前,京都街町上有过半人都在讨论柳生宗严和吉冈宪法的名字。但铁炮比赛的观众却越来越少,因为外行看热闹的路人是无法从这噪音和烟雾中获得满足感的。
汎秀目测了一下,来观看铁炮比赛的人,总计应该不到一千。但非富即贵,能看到许多做军火生意的商人,或者有志组建部队的大名。其余的也都是对这项技艺感兴趣的中高级武士。毕竟这玩意儿在扶桑国的普及度目前还没那么高,底层武士暂时还玩不起。
所以观众虽少,但却都是优质的潜在客户,这波广告效果,是绝对超值的。
就在这数百名“潜在客户”面前,新任的“品牌代言人”田付景澄,与前任代言人,现被降格为反派**的库拉乌迪·马奈乌斯,展开一场激烈的比拼。
决赛虽然说是五十次射击机会,但时间才过半,观众们便很清楚地知道,这两个家伙就已经把第三名甩开五点以上的差距,冠亚军的人选已经没什么悬念。
这是因为平手汎秀临时提了条建议,添加了一个规则,那就是:每名选手身边配置一个工作人员,专门负责报数。每发射一次,就报出是否中靶,以及当前的总计成绩。
比如田付景澄一枪中的之后,身旁那人便喊道:
“田付景澄中的!已射二十八,已中一十七!”
哑火或射偏之后,就变成:
“田付景澄未中!已射二十九,已中一十七!”
这无疑大大加强了比赛的观赏性。
汎秀还设想,可以进一步改善,让选手们同时射击,而后实时通报排名之类的。可惜一开始没有想到,否则也不至于没有看热闹的观众啊。
不过来日方长,现在想起来也不迟。
比赛开始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田付景澄射了四十次,中目标二十五。化名“某四郎”的南蛮人射击四十二次,中目标二十八。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到了四十次左右,但都没有超过二十点的。
此时南蛮人故意放慢了一下节奏,转身向左右两边看了一眼。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不知为何突然激起一阵紧张的气氛。
一名观众忍不住呐喊到:“田付大人请勉力奋战,勿要让那南蛮人在京都嚣张!”
这话瞬间得到了共鸣,许多人也纷纷应和,表示出类似的意识,最终化作“齐声呼喊。
场中田付景澄举起铁炮,拨动扳机,一击射中,观众们兴奋得高呼“必胜!”。就算不中,也换作较低沉的声音共同喊着“勉力!”。
平手汎秀坐在远处看着,对此表示满意。这专业当托的队伍还是挺靠谱的,收了五十贯钱,办的事情还挺漂亮,时机也选得好。难怪京都民间的剧团,表演前都要聘请这类人。
一般的无知群众,只会为这股群体情绪而自我感动,哪有功夫细想。但信长这家伙却立马反应过来,而后以怪异地眼神,往平手汎秀身上瞟了一眼。
他显然看出来了什么,但懒得管。
这助威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在呼喊声中,南蛮人似乎就没那么精准了,连续失手三次,才重又命中一发,将优势拱手让出。
而田付景澄则不疾不徐地稳稳射击。
须臾之后,南蛮人是四十六射二十九中,田付景澄四十五射二十九中。
现场气氛到达沸点,观众几乎要进入狂热状态,呼声震天。
连“导演”平手汎秀都有点紧张,担心场下的“主角”和“第一配角”一时受不住气氛演砸了!
这个库拉乌迪,干嘛要弄得这么极限?早一点开始防水不就完了吗?
还好,剧情走势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动。
南蛮人第四十七次尝试,不中,田付景澄第四十六次尝试,亦不中。依旧是二十九平。
而后南蛮人射中,田付亦中,三十平。
接着南蛮人又不中,田付再中,三十比三十一。
只剩一枪了,南蛮人开始有些犹疑,节奏进一步放缓。田付景澄却好不受影响,自顾自地冷静装填,检查火绳,将铁炮举到同肩高,闭上左眼,侧着脑袋瞄准,扣动扳机——
应声命中。
三十比三十二,领先了两发,比赛却只剩下最后一轮了。
“诶!诶!喔!”
场外观众忍不住模仿了打胜仗时候的仪式,发出三声高呼。
不等比赛结束,大家就恨不得立即见到为国争光的“民族英雄”。一时人浪涌动,弹冠相庆,交头接耳,兴奋不已。
众人纷纷表示:
“初选之后,我就猜到这位田付大人定能折桂。”
“前几天我还跟他住在同一间宿屋,一起接了委托。我早就看好他了!”
“这算什么?我还跟他是多年同乡呢!从小就觉得田付大人骨骼清奇……”
“吹牛吧?上次见了国友村的人,你也是这么说的。”
“咳咳……都是近江人,怎么不是同乡呢?”
……
其余九名参赛者的成绩基本都被忽略了。但平手汎秀却看见,坐在高台上面帷幄之中的织田信长,仍在对着选手名单沉思,没关注场上的对决结果。
看来信长这个实用主义者对不甚成熟的膛线技术并不是太感冒,他依然会走上大量铁炮集中齐射的路线。
这对平手汎秀来说,倒也可能是件好事情。
第九十章 春田和三鹿
随着田付景澄摘得御前试合铁炮比赛的桂冠,获封“铁炮天下一”的荣誉,他背后那个神秘的“春田屋”也渐渐为人所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对铁炮有兴趣的大名、武士、商人都知道了这个在管膛内刻线来加强精度的办法,纷纷表示出购买意向。
会说扶桑语的拉斐尔给自己取了个“春田屋秀一”的名字,以锻冶商人的身份接触了这一批客户,几天时间就卖出了一百六十支线膛铁炮。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契机,人脉大为扩展,一下打开了近畿武具市场的销路。
虽然事先说的是平分,但拉斐尔这个葡萄牙人,事后又送上一笔礼金,几乎是将线膛枪产生的利润全部送给平手汎秀。
因为这种特殊商品的销量和利润其实并不多,今后“春田屋”依然还是要靠普通货物来经营。拉斐尔希望通过恭顺的态度,让对方不至于生出染指乃至吞并这桩生意的念头。
平手汎秀当然不会这么短视。
从商贸中获取利润的方式很多(比如印花税),没必要非得亲自下场惹一身骚。他设立“春田屋”的动机不是要赚钱,而是希望建起一座枪械研究机构。十六世纪的铁炮技术是很原始的,但另一方面讲,这也意味着巨大的进步空间,也许稍作调整就能取得可视的改善。
更何况,拉斐尔带来的葡萄牙技师,业务能力远强于和泉国的扶桑本土锻冶匠。冲着这一点,汎秀也不可能干出杀鸡取卵的事情来。
对于“春田屋”的管理,暂定的原则是:制造工具严格看管,决不允许外带;参与制造的工人加以监视,防止泄露工艺;大批量购买的顾客,需要得到政治方面的审核;小批量购买,也需要提供基本的身份信息。
另外临时升级为“主演”田付景澄也得到了“片酬”,他被平手家以知行百石,名列谱代卷册,且无需担负军役赋税的优厚条件,录用为“铁炮奉行”,家人也得到了在岸和田城外丸居住的资格。
但田付景澄并未如预想中那样,去军中担任职务,或者到训练场作师范,而是被派到了“春田屋”,作为扶桑方面的技术负责人。
本时代的扶桑铳术家,都是身兼射击选手和枪械设计师两方面的身份。一般大名关注的是前者,而平手汎秀却更重视后者。这个田付景澄,家境普通,买不起多少样品,仅凭一枝铁炮就研究出门道来,而不是折腾成一堆废铁,足见他天赋异禀。所以汎秀希望此人能从葡萄牙技师那样多学些东西,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正月的大半时间,平手汎秀的心思都放在这件事情上面,而其他各地的政治军事活动也都在同时进行。织田信长取得正四位下的官位之后,仍在以一种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忌惮的态度与幕府纠缠往来,镇守各地的将士纷纷回到驻地,重启战端或是处理内政。
浅井家的答复,也就在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
经过了一番私下提前沟通之后,在元龟元年的正月二十八日,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终于下达御内书,发给浅井长政,令其召集近江国伊香、浅井、坂田、犬上、爱知、神崎六郡之兵,讨伐西国“横行不法”的赤松义佑、浦上宗景二人,同时否绝了赤松和浦上对守护职役的要求。
命令是足利义昭亲手写的,但却由织田家的亲信将领坂井政尚送到近江小谷城,传递给浅井长政。这充分体现了信长所要求的“禁止越级上访”的精神。
信长的理想打算是隔绝将军与其他大名的联系,只能与织田家接触,让幕府变成一个完全的附属势力。足利义昭没有明着做出反抗,但他的对应手段就是拉拢织田的重臣,比如向平手汎秀、柴田胜家等人发放职役。
总之双方你来我往,不知谁先能达成目的。
之前几个月时间,浅井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织田看来,不管怎么友好,毕竟不如自家家臣放心;在足利看来,没有主动向幕府靠拢,俨然是织田同党。
如此遭遇,固然是客观原因使然,但也有浅井长政本人政治敏感较低,不善辩才和外交的因素。反例便是松永久秀、明智光秀、乃至平手汎秀,他们同样居于织田和足利的复杂关系当中,但却不仅未因此受到损伤,反而左右逢源,从中渔利。
好在平手汎秀提出了一个奇思妙想,解决了这个困境。浅井得到了扩张机会,幕府乐见其成,信长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至于播磨的赤松、浦上等敌,虽然不能视若等闲,但浅井长政自元服起,就屡屡以少胜多击败六角,对他来说,能用刀剑解决问题,可能是最轻松的。
另外平手汎秀还承诺每月提供上限二千石的军粮,自海路运送至兵库岛,并只收取每石五百文的低价,并特意提出可以用战利品来抵钱,这又解决了后勤方面的隐患。相应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允许负责运粮食的商屋在播磨国正常经营。
汎秀对此的设想是,利用浅井的军力击垮播磨国的原有秩序,而后让自己的商业力量渗透进去,将其纳入商贸圈。
为此,还特意成立了一个叫做“三鹿屋”的商号做马甲。这个新商号主要是靠从“玉越屋”那里调来的人组成,暂时以粮食商人的面目出现,将来粮食就由它卖给浅井。
而玉越三十郎本人,汎秀希望他从实务中慢慢退出来,演变为官僚。当然这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在设想当中,平手家未来旗下会有许多商屋或打着商屋旗号的组织。这些组织不是用于敛财,而是实现各方面的布局。
“玉越屋”原来做甲胄生意的,后来在汎秀庇护下,渐渐向典当和放贷方面发展。将来的定位是银行和保险等业务。
“春田屋”看上去是锻冶屋,但实际则要作为军事研究机构存在。
“三鹿屋”是一个尝试。在和泉推行的政策,令当地商业秩序大大向前发展。而现在需要研究的是,能否在不动用武力情况下,将这种商业秩序推广出去。
寻常武士一生拼搏,都是为了知行领地。但平手汎秀知道历史大势,并不为此担心,反而更关注领地之外的收获。
然而他这番想法,是本时代大部分群众无法理解的。
赤尾清纲代替“称病”的浅井长政前来,向平手汎秀表示感激,并转达了浅井长政的问候。从他的叙述中,汎秀可隐约窥见,浅井内部协商的过程是很曲折的,中间出现了无数的怀疑理由,甚至险些引发内讧。这就是赤尾清纲偷偷将幼子幼女予以托付的原因。
而同时话语间也透露着一丝询问的味道,对于平手汎秀插手浅井家事务的动机表示了疑惑。
想必他冷静下来之后,也逐渐发觉了,织田与浅井的同盟关系,对赤尾的地位影响极大,但对平手的地位影响没有那么深。
因为双方实力并不对等。织田若背盟,对浅井是灭顶之灾。浅井纵毁约,未必能动摇织田的根本。
也许是为了解决这个关于动机的疑惑,说到最后,赤尾清纲就提了一个稍显大胆的请求:
“恕在下冒昧,我那不成器的子女,还望监物大人加以照拂。”
平手汎秀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犹豫片刻之后,反而是点了点头,表示应承。
第九十一章 齐人之福(上)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回家接亲眷来岸和田城的时候,平手汎秀心里突然冒出《礼记·大学》中的一段话。
自己现在从事的行业,勉强也可算是“治国平天下”吧?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个太虚了先不提,修身也好说,齐家一事,还是有点难度的。
赤尾清纲虽然口称“冒昧”,但态度实在是很谦卑。他的意思是,希望以联姻和收养的方式,达成更紧密的关系。具体来说,就是让其女阿菊嫁入平手家,其子虎千代则入嗣给某个绝后的亲族或家臣。另外浅井家的雨森清良(海赤雨三将的后人之一)年已不惑而未有子女,希望获得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孩童。
把孩子送出去做维持关系的道具,这并不鲜见。赤尾清纲已有三个成年的儿子,长孙也有了,家系足够旺盛,有这个余地。
这是第一次有外部势力提出,希望同平手家结为姻亲。汎秀起初不太习惯,下意识要拒绝。过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现在自己乃是一国守护代的身份,接触这样的事情,是十分正常的。
比如丹羽长秀就跟几个但马国人接了姻亲,泷川一益也收养了一批伊势豪族的儿子。赤尾清纲现在是彻底的亲织田方,在家中显然会遇到一定阻力,需要相应的人情关系来作支援。如果拒绝此事,会让赤尾回去之后显得没面子,继而对浅井内部舆论产生一定负面影响。
汎秀提出的方案,让平手和浅井的友谊似乎突然紧密起来,但双方的立场其实是不宜直接结亲的。因为浅井长政始终还是自以为与织田平等的,不可能与织田的家臣同列。而且信长也可能会有不太好的想法。
两方面各降低一步,把赤尾家与平手庶流扯上关系,这个就能让上面的“大人物”们接受了。
雨森氏正好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首先,这个家族上上下下都是老面孔,赤尾清纲完全能控制得住。否则他也没资格代替人家前来了。
其次,雨森氏的上一代雨森清贞,是浅井家老之一,残存的影响力和名气还是有一点的。
再者,由于雨森清贞死得太早,没赶上浅井扩张,其子才具又不出众,实权已失,造不出大乱子。
送过去的养子,年纪最好不要太大也不能太小,所以汎秀自己的庶子夜叉丸就不考虑了。一门亲族之中,唯有过继出去的四叔野口政利家里人丁兴旺。
最终双方做了一个复杂的交换,雨森清良找了一个六岁的外甥女做养女,同时平手汎秀象征性收了野口政利五岁的三子(也就是汎秀的堂弟)作为养子。而后再让这两个孩子定亲,一同继承雨森氏的家名。
另一方面,平手家的四叔长成,庶兄长政也都暂无子嗣,于是汎秀令长政做长成的养子,再让赤尾清纲的幼子虎千代作长政的养子,使之成为一个独立为一脉的支系。
平手长成和平手长政因为与一些旧事有关,向来是汎秀所厌恶的存在,这一次也不过是利用了一下其身份而已,未必有什么善意。但这两人却都觉得很是庆幸,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这当然也可以理解,庶出者越是不被主支待见,越是必须有后,才能另立名录,享受后人祭祀。
另外赤尾清纲为元服不久的三儿子求亲,但汎秀找不出适龄的侍女甥女,于是选了服部春安刚满十四岁的女儿。那小伙子也才十五六岁,但颇有些武艺,现已提拔为浅井的旗本直臣,领有一百五十石俸禄。这婚事算是门当户对。
剩下还有一个是少女阿菊,赤尾清纲厚着脸皮,请平手汎秀纳她为侧室。
关于这个事情,汎秀也是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的。
对方这么做的原因,是盯上平手家后院啊。
以人数论,汎秀妻妾总计已有近十人,倒是不算少了。但是其中除了正室之外,几乎全是出身寒微的女子。那个远江井伊家的姬武士或许除外,然其家族已经衰亡了,年纪也不小。而且平手家至今也只生了一嫡一庶两个儿子。
汎秀被任为和泉守护代,执掌实权已经有大半年了,却丝毫没露出广纳姬妾的意图,显示并未患上寡人之疾。
从个人品性来讲,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以延续武家门第的传统价值观而论嘛……
综合上面的因素考虑,赤尾家的女儿嫁入之后,倘若诞下子嗣,依靠母族关系,即可获得仅次于嫡子的地位,日后至少是个郡代级别,只要不犯浑,几千石知行是跑不了的。
相应的,在浅井内部,想找个几千石级别的人联姻还真不太容易。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之后,汎秀也就欣然同意了。
同时他也意识到,需要开始以一国之主的高度,来考虑对家人和亲族的安排了。否则,像现在这样有疏忽之处,难免就会有一些细心的人会跑过来借机攀附。到时候如果不合心意,再来拒绝,那就难看了。
出于这个考虑,顺此机会,汎秀审视了一下一门亲族当中,到达适婚年龄的人,特别是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那些。
然后才突然发现,秀益都二十出头了,元服也有七年之久,居然一直没给他娶老婆。这固然是汎秀作为叔父的疏忽,但他个人也未免太不积极了吧!
赶紧去找他,结果收到这样的回答:
“其实没必要的,反正无论尾美还是和泉的鲸屋我都很熟……”
真令人哭笑不得,汎秀只能冷下脸让他开玩笑要注意场合。
而后庆次他也渐渐收敛起嬉皮笑脸的表情,严肃地回答说:“最近几年织田家的进展太快了,而我们在其中也跟着平步青云。您现在已经是执掌一国了,而且这远远不是终点。这种时候,侧室也就罢了,选择正室却有点麻烦。因为今日平等的两家,二三年就有可能产生极大的落差,到时候双方都不免尴尬。”
这一番话确实很有道理,让汎秀刮目相看。
正如庆次所言,在这种急剧发展的势头下,“门当户对”的标准就会更复杂,不仅要考虑眼前,还要顾及发展潜力。
汎秀一时也确实找不出特别合心意的亲家,所以这个问题真只能搁浅了。
紧接着,平手秀胤也是需要关怀的对象。本来他几年前就与生津氏亲上加亲,娶了表妹。但可怜那姑娘,婚后才两年就香消玉殒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秀胤比起庆次,就好说话多了,很理智地指出,应当加强与和泉国人众的联系,并表示了愿意为之努力的志向,最后坦诚他与真锅五郎右卫门的妹妹机缘巧合见过两次面。
出于对诚实的“奖励”,汎秀很豪爽地满足了他的愿望。
安排好这系列事情之后,回和泉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家眷从岐阜城那里接过来。
关于这个,汎秀也十分好奇,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信长特意强调,不要把言千代丸留下来。
第九十二章 齐人之福(下)
“殿下,一年来您辛苦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犬带着妻妾和子女们,在庭院里排成三行,一齐伏身迎接平手汎秀,姿态和语调都完美无缺,俨然是一副举案齐眉的样子,从礼仪的角度,没有丝毫可以挑剔的地方。
寒冬已逝,初春未远,冰雪渐融,草木将苏,凉风从地面拂过的时候,也不再那么刺痛脸颊,反倒是呼唤出几片微小却暗含生机的绿色。
但平手汎秀站在院子门口,却不觉打了两个寒颤,下意识拉紧身上的衣服。
岐阜城的布局,自上而下大致分为三层,山尖顶端的本丸,是供信长本人的家庭居住的。然后已成年但未被分封出去的织田家一门众,则安置在山腰二之丸,各自分配了屋敷。平手汎秀转封之后,家人由沓掛城搬到了岐阜城,特许与一门众比邻而居。
汎秀从近畿回来,一路进城上山,早有守卫通报了消息,是以回家的时候,便收到了隆重的接待。
但就是这其中正经的礼仪,让他有点不安。
毕竟阿犬只是“不知礼节的田舍大名”家里的女儿,而不是公卿或名门之后,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正襟危坐一丝不苟过的。
正室夫人如此,连带了其他人自然是战战惶惶,不敢稍有逾越。合子和宁宁站在阿犬侧后方呈现出掎角之势,一向调皮的雪千代深深低下头伏着身子,一动不动,唯有嫡子言千代丸,以他身份,还算比较冷静,借站位的掩护,偷偷向其父使了个眼色。
汎秀当即就明了地接受到了其中的信息。或者说,其实不用儿子暗示,也早该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不过意识到又能如何,总不能站在门口解释那个问题吧,也太尴尬了。况且家主威严何在?
“咳咳……咳咳……”
他举起拳头挡着嘴,作势想要清清嗓子,顺便调节一下气氛,只是一时却想不出如何作开场白。纵横捭阖于足利、德川、浅井之间的外交官气质,不知道去了哪里。
以客观的时间记录来看,平手汎秀大约有十几秒钟沉默着没说话。但这十几秒钟,在主观感受里,却好像有几个世纪长。
“今天天气不错啊……家里诸位,都还好吗?”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没营养的话。
“回禀殿下,一切都很好,您不必为此操劳,妾身一定会尽到自己的责任,让您毫无牵挂。”阿犬躬身颔首作答,声音柔和悦耳,只是不管怎么听,都有一股幽怨的味道。
“嗯嗯,孩子们都如何了?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啊!”
“感谢父上关心,雪千代万事都很顺利呢。”女儿缩着脑袋稍微笑了笑,仿佛对阿犬有点惧怕。
“梅子?吃年糕!”夜叉丸才两岁半,话还说不利索,问他显然是多余的。这孩子好像把汎秀的话理解成食物方面了。
“父亲大人,孩儿没遇到什么别的问题。只是老师们说不可闷头苦读,要多了解时事,我正想向您请教几个问题呢。”
七岁的言千代丸,扯了个话题为老爸解了围。随即起身,做了个迎接的手势,向院子里面走去。
平手汎秀闻言大悦,不禁对着左右赞叹道:
“言千代丸这孩子,还算不错。”
他心里想说的是,岂止不错,简直早慧的神童啊。但是作为一个东方文化背景下的家长,没办法用太直白的形容词,一句“不错”就是言千代丸出生以来,其父给出过的最高评价了。
话音落地,就看到言千代丸的背景顿了一瞬,片刻后才继续行路,仿佛很受触动。
说到儿子,阿犬脸上的故意装出来的“体统”也不由得消散了一小半,取而代之的是几丝发自内心的微笑:“都是老师们的功劳,一定要好好感谢虎哉大师和竹中先生呢。”
“那是自然。”汎秀接过话头,飘飘然道,“论做事的本事,我不敢自傲;但识人的本事,天下没几个及得上我的。”
这么一说笑开,阿犬再没可能维持那举案齐眉的样子了,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埋怨道:“殿下,您老是这么厉害呀!”
话语中包含着一股久违的少女娇嗔味道。
平手汎秀笑而不语,大步向前,沿着儿子带的路,穿过了庭院,踏进玄关,摘掉佩刀和乌帽,脱下外衣鞋子,换上一身宽松的浴衣,钻到围炉里面。
接着,正室夫人带着家人也都按照次序坐下,并吩咐下人们送上茶水和点心,包括刚才夜叉丸口里说的梅子和年糕。
“话说这几个月以来……”
坐定之后,借着言千代丸的学业做由头,汎秀开始询问起家里的事情,也把前线的一些见识分享给家人。
说话的同时,仔细想来,阿犬身上那股幽怨之意,也可以理解,毕竟聚少离多乃是实情,而且每次回家都带了女人……不过另一方面,她的气场的确是大有变化,在家中也偶尔能露出强势的姿态了,虽然没维持多久。
她跟合子与宁宁之间显得很融洽,但这多半是由于“同仇敌忾”的缘故。往日一些微不足道的细小矛盾分歧全然是不见了。
雪千代在这个年纪,除了身高有所增长之外,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不知是真的慢慢文静了,还是依然在装成淑女。
夜叉丸的变化就很大了。去年离家,小娃娃还刚学会独立走路,现在他两岁多了,已经能跑会蹦了,片刻也坐不住,每时每刻都在发泄过剩的精力,就算让他呆在围炉旁边,也是满地翻来滚去,眼珠子不断到处乱瞄。
按生母合子的说法:“他可远不如哥哥那么聪明了,不怎么会说话,只是饭量很大。”
对此汎秀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健康成长也很不错嘛,难道都要求是天才?
不过最让人上心的还是言千代丸。
曾经虎哉宗乙对这个孩子的评价是“行事没有什么差错,但也无早慧之相,可谓中上之资。”当然这话是针对本时代的要求来的。大名家的嫡子十一二岁就要开始学着处理政事,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言。如果以后世眼光看,小学低年级的娃娃不哭不闹就算很不错了。
但今天,言千代丸除了一如既往超乎年龄的稳重之外,又显得敏锐和果断了很多,反应也变得很快。
以前问他一句话,总要重复强调两遍,才能得到一个保守的回答。而当前却能做到对答如流了。
平手汎秀对此当然是乐见的,但也有些不解,怎么这孩子突然就开窍了呢?
不解归不解,汎秀还是按捺下疑问,向家人简单讲述了一下近畿的局势变化,还特意用比较粗浅的语言,以便言千代丸也能听懂。当然阴暗面的全部略去不谈。
最后才正式通知到:“想必你们也听到风声,这次我回来,是要带全家全部迁到和泉国岸和田城去的。大家赶紧收拾收拾,不日就要启程。”
接着他没在说话,让正室夫人阿犬做布置,自己则是回到卧室休息了一会儿。
毕竟也是奔波了一段时间,他很快进入梦乡,睡了二三个时辰。
而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平手汎秀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指间的体温和柔软,而后微微睁开眼睛,就看到阿犬静静地跪坐在身边,握住汎秀的右手放到自己胸口,双眼无神向上望去,脸上稍许有些黯然失落。
她似乎没发现丈夫已经醒来,仍在喃喃自语。
汎秀错过了前言,只听到后语。
“……大家也清楚,即便如此,您身为一国守护代的要职,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有人说,您为了浅井氏的事情忙碌了好久,承担了无关的风险,都是为了赤尾家的小姐,这可不只让妾身一个人难过呢……真的好到了,为她做到那个地步的程度嘛……而且为这个影响到正事,也是不合适的吧……妾身并不觉得自己的容貌会比她差,或者您觉得缺乏琴瑟和弦的情趣,我也可以慢慢学的嘛……”
听到这里,汎秀忍不住翻身爬起来。
“唔,夫人啊,此事需要加以解释……”
“诶,殿下你醒了吗?那岂不是……都听见了!呜呜呜呜……”阿犬怔住片刻,继而双手捧住脸,脑袋深深埋到地下去,发出小动物般的柔弱叫声。
“啊,其实我才刚刚醒来而已,并没听到太多。”
“呜哇……明明醒来却还装睡着了,殿下您,是不是有一点点过分狡猾呢……”她继续把脸贴着地板,捂住头不肯起身。
“咳,那什么……”汎秀考虑了一下这个局势,犹豫再三还是换了副正经严肃的语气,说到,“其实浅井家那回事,完全是出于大局的考虑。”
“……嗯,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从地板上传递过来娇弱的声音,里面明明白白表现着不信任的寒意。
“这可完全是事实。”汎秀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其实在我出手之前,浅井和织田在近江各地已经有些争端……”
花了一番功夫,把刚才在孩子们和侧室们面前没说出口的“阴暗面”信息分析给她听了,也详细说明了,织田和幕府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微妙暧昧,浅井在其中又处于何地。
其实,本时代的武家正室,一般都被要求有一定政治头脑的。只是平手汎秀素来对家人们都很呵护,甚至是呵护过头了。
最终收尾的话是“你也不想让我们与市姬的夫家刀兵相见吧!”,这深深打动了阿犬,令她满怀羞愧地从“抱头蹲防”的姿势中爬起来。
“原来如此,真是误会夫君大人了。”说话的时候她还是眼底含泪,嘴角微微翘起,但从称呼由“殿下”改成了“夫君”,汎秀就意识到,她心底的芥蒂差不多都消除了。
“现在你总算清楚了吧!对了,刚才我这番分析,暂时不要在外张扬,对孩子们也先别提。”
“是。”阿犬连忙点点头,垂着脑袋,缩着肩膀,声音有点怯意,“今天这个……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汎秀大度挥了挥手,但随即又严肃起来,补充说“不过胆敢对夫君大人不敬,也需要加以惩戒。”
“啊……惩戒……”
“哼哼……”
平手汎秀发出阴险的冷笑,伸出罪恶的双手。
“刚才不是有人说过,‘就算缺乏琴瑟和弦的情趣,也可以慢慢学的嘛’。事不宜迟啊!”
……
就在这关键时候,突然不知道从何处,跳出一只河里的螃蟹来,后面的事情,便说不得了。
第九十三章 小儿辈的恩怨
仔细算起来,自从永禄九年(1566年)上洛以来,也有一年半的功夫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段时间里面,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近畿,山城国与和泉国各半。而回尾张和美浓,分别只有一次而已。
接下来,平手家要着重于淡路岛,乃至四国的攻略,而织田家也会开始计划在南近江筑城,那么以后可能每年也未必能回尾张一次了。反倒是在和泉国,暂时站得很安稳,信长好像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转封之类的念头,所以平手汎秀干脆决定,在岸和田城新建一座平手家的菩提寺,免得要回老家祭拜灵位。当然尾张政秀寺,作为信长亲自监管建造的寺庙,也不会轻易拆了,肯定是留人看守照应的。
出于各种原因,同一武家有多个墓所,也属正常。此事汎秀当然有权做主,顶多向信长通报一声,再与庆次打个商量即可。但新建菩提寺的事,可不能怠慢——至少表面上绝对不能怠慢。现任家主势必是要亲自到场,配合着禅师们一起,将祖宗灵位“请”过去的。故而他一方面让阿犬带着家人收拾行装,另一方面本人还有额外去一趟尾张春日井郡的故籍地。
好在时间还是挺宽裕的,因为本来就专为接家人而来,无事可做啊。
除了——拜访一趟竹中重治与虎哉宗乙,了解言千代丸的学习状态,顺便再问问别的一些事情,这个重要性还要安排在去尾张的前面。
所以平手汎秀就特意走了一趟崇福寺。
这次竹中和虎哉没让他白费时间,而是早早备好了茶席,在和室内迎候。
因为大家都清楚,平手一门马上就要搬家去别的地方了,如果要谈些紧要的事,那也只剩下今天的机会了。
和尚与隐者都静静地等着汎秀先开口,而他却连着喝光了三杯茶水,才慢悠悠问了一句:
“话说,我回来之前,主公特意叮嘱,一定要我把言千代丸带去和泉,此事实在难以理解,二位能否为我解惑?”
言者所言,并非听着预料当中之事,所以两人不免稍有诧异。但这点诧异瞬间就消失不见,竹中与虎哉悄然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来讲。
于是和尚开口道:
“此事倒也不复杂,主要是与织田家的几位小殿下有关系。”
“竟是这样……”汎秀闻言皱眉,“难道犬子与几位小殿下之间,产生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了吗?”
小孩吵架打架,听起来常见。但汎秀心知言千代丸这孩子一向喜静不喜动的,不至于闹出这种事来。况且两家的孩子算起来是表亲呢,家长们理应引导其友善相处才是。
不过万一要是哪里不对,莫名其妙就跟织田奇妙丸(后来的信忠)弄出点积怨来了,那还真的挺不好处理的。
“不愉快的回忆嘛……这要对谁而言了……”对这个问题,虎哉宗乙没作回答,反而暧昧地笑了一笑,“其实令郎与小殿下们相处得很好。”
“如此说来,事情坏在何处?”
“坏在,有时候,不免相处得太好了一点。”
“太好了一点?难道是……”
“看来您虽然远在和泉,但猜得却极为准确啊。”
随着和尚的解说,汎秀渐渐了悟。
美浓崇福寺与岐阜城隔得很近,只有十余町(1到2公里),所以平手家眷搬到美浓以后,言千代丸也不用在“住读”,放学之后就能回家休息了。
同时他也获得了更多与同龄小朋友们一起玩乐的机会。而不仅仅是跟汎秀指定的几个侍从厮混。他最主要的两个新小伙伴,一个是信长最宠爱的长女五德姬,另一个是信长不怎么喜欢的三子三七丸(也就是后来的织田信孝)。
五德姬生母早逝,父亲又娇惯,故而像她姑姑阿市当年一样喜欢舞刀弄枪,至于横行霸道,肆意妄为,更在阿市之上。汎秀以前也听阿犬说过,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可是经常撵得哥哥弟弟们到处乱跑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么就和言千代丸能聊到一块去,还隔三差五的,跑过来一起听虎哉宗乙讲课,装模作样地学点文学礼法。
至于织田信孝,却是因为不受宠,身边防护不严,因而才也有很多机会到崇福寺蹭课旁听。这位小殿下脾性倒是与言千代丸很类似,一见如故,也是理所当然。仅是这两人也就算了,关键还带动池田、河尻等好几家的孩子,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织田家的嫡长子奇妙丸,以及嫡次子茶筅丸,都被看管得很严,没什么机会跟亲戚家的孩子自由活动。所以汎秀原本的担心,反倒是多余的。
但前面提到的那两个名字,足以让汎秀不由得感叹:“这还真是不太妙。”
亲生儿子的玩伴是谁,阿犬肯定不会不知道。只能说她政治嗅觉还是低了一些,没意识到里面深层次的东西。
五德姬是准备安排嫁给德川家之嫡子的,肯定不能让她与家臣的孩子闹出点什么事情来。
三七丸一向不受重视,将来在一门中的地位不高,信长也不会允许他建立人脉。
尽管现在平手言千代丸只有七岁,五德姬只有八岁半,三七丸只有十岁,但为政者从来不会缺未雨绸缪的精神。
而且信长本人,就是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从幼小时开始积攒人脉,最终逐步击败家中反对势力,统一尾张的,他会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也有这方面的怀疑?
这种小儿辈的事情,真要做什么处理,也只会显得小题大做了。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把相关人员分隔开。
所以十岁的织田三七丸,就已经去了伊势国,继承神户氏的家业;平手言千代丸,则吩咐赶紧带到和泉去;五德姬,估计也会提前送至三河,先形式上定下婚约来再说。
对此平手汎秀只能苦笑,同时施礼感谢虎哉和尚的解说。
接着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言千代丸似乎比以前果断了不少,难道也跟这有关?”
虎哉宗乙正在饮水,于是竹中重治接过话题,点点头说:“想必会有这方面的原因。令郎从前接受的是武家门第正统的教育,过于方正,故而不易回转。让他见识各种不同的伙伴,对其是有利的。”
竹中接着详细分说,织田五德姬与她老爹一样思维发散又缺乏耐心,却并未继承其父的才智。这小公主老是闯了祸,才扔下摊子跑到“学校”来逃避责任,往往言千代丸就无奈要帮她想善后的办法。
而织田三七丸,剑术文学之类的似乎学得挺好,但不太擅长搞团结,经常不知不觉就得罪了伙伴们,自己却还不清楚。这时候擅长察言观色的言千代丸则会尽量帮他把话圆回来,维持那个小团体的凝聚性。
虽然都是些小孩子们的恩怨情仇,在大人看来无非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但竹中重治却十分重视,声称:“尾美二国向鄙人求学的,共有六十家。各家子嗣的贤与不肖,只凭其幼年表现,已可断定五成。”
竹中为人是素来谨慎的,他口里说五成的时候,心里想的往往是七成。
汎秀对此感到哭笑不得:“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谢这两位小殿下,令犬子大有长进。”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受。确实,“帮领导背锅”是很能让人得到锻炼的,但过程绝不愉快。尤其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好在事情也过去了,多想无益。因此他平缓了一下心情,将前事抛诸脑后,正色问到:“看来犬子是势必要同我一道去和泉了。二位老师,不知道接下来是如何安排的呢?”
说了半天旁枝末节的话,终于回到了正题上。
虎哉和尚面色立即变得有些愁苦,眉角也微微皱起。竹中重治仍是云淡风气的表情,只是起身为客人添了一杯茶水,坦言道:
“这个问题,对我二人来说,确实很难解答。”
汎秀点点头,表示对情况十分理解。
第九十四章 去留选择
理论上是讲,他们是受了平手的延请,来美浓这里当老师,才正式安顿下来,并渐渐扎根与其他人结下关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更深一层,竹中重治一直对美浓人保持着微妙的关系,虎哉宗乙则是临济宗的高僧,二者身后都是会牵扯到利益关系的。
概括起来讲,两人都不愿在织田体系中效力,却又企图保持影响力。而平手汎秀也利用这一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马上平手就要离开尾美二国了,大家之间的关系是慢慢淡去,还是换一种方式,或是更进一步,这是需要立即确定的问题。
眼看着分道扬镳在即,汎秀干脆把以前沉在心里的疑问透露了出来:
“两位究竟是为何,不干脆加入织田家呢?和尚这边的原因,我大概能猜到一点,但竹中先生,却是着实让我不解啊。”
“这个啊……”竹中沉吟顷刻,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缓缓答道:“缺乏合适的位置。”
“位置?”汎秀皱眉表示不解,“现在织田家最不缺的就是位置,只是乏人而已。否则播磨也不会交给浅井……以您的才智,肯加入的话,不难脱颖而出。”
竹中掩着嘴唇,低头轻笑道“平手大人,您太高估我了。”
“高估了吗?”汎秀微微抬首,摇了摇头,“依我看,让竹中先生镇守一国,是绰绰有余的。”
“或许吧。”竹中眼波流转,神色中透露出一丝遗憾,“在下偶尔也觉得,自己是能独当一面的俊杰。但是,无论哪家大名,也不可能让一个新晋浪人坐上这么高的位置吧。”
如果当年你夺稻叶山的时候,擒住了斋藤龙兴过来投诚,那倒是可以。谁叫你让他跑掉了呢?——汎秀心里腹诽了一下,但面色如常,回答说:“当然都需要一个过程,但依我看,您获得数千石知行并不难,进而执掌一城一国,也不过三五载之间。”
“数千石知行……”竹中脸上的遗憾渐渐变成苦涩,轻叹一声,道:“如果我是一个知行数千石的家臣,想必很难在织田家有所成就,反而是被追放的可能性更大。”
“为何会有此念呢?”
“在下行事,素来如寒江独钓,而织田弹正为人,却如疾风怒涛一般。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擅长务实,有些人擅长务虚。前者或善于战阵,或精于案牍,无论如何都有用武之地,但重治却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恐怕难入织田弹正的法眼。”
听竹中这么说,平手汎秀有点惊讶。但仔细一想,这种说法好像也有些道理。
应该说,不只是有些道理,而是很准确地道出了信长这个人的性格与作风。
织田家的重臣,几乎都是从战场上,或者在文吏上有所成就,才慢慢得到用武之地的。因为信长本人是个才思敏捷而又缺乏耐心的人,他重视部下的实际成果,而绝不会如刘先主信任隆中对一样,信任一个新晋之人。
当然信长也不是全然固执己见的人,有道理的劝谏他会欣然采纳,但之后提供建言的人必须亲手付诸行动,才能得到嘉奖。只出主意而不做事,在他那里是无法收到正面反馈的。
另一方面,竹中重治本事都在谋划而非执行上,其本人健康状态也一向不是太好,再加之性格乐静恶动,乐缓恶急,乐稳恶险,总体来说,很难如信长所期待,像一个勤劳的小蜜蜂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
总而言之竹中心目中的理想职位是“谋主”,但这个岗位确实不容易找到工作。不止织田家,在任何势力里,空降的“谋主”要想站稳脚跟,都必须依靠君主的大力支持。但哪家大名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一个不熟悉的人呢?
就算是平手汎秀对竹中重治的能力和人品都一定的信心,但也不可能轻易做到这一点。否则将河田长亲、本多正信这些跟随多年的家臣置于何地呢?
再者竹中对“知行数千石”都看不上眼,平手的橄榄枝,恐怕也未必会欣然接受。
汎秀只能摇头轻叹道:“竹中先生身怀的屠龙之术,恐怕一时是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竹中淡定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我本来也做了些准备,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献于织田弹正驾前,换做进身之阶。只是目前看来,暂时可能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
汎秀盯着竹中说话时的神情,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前因后果,骤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得发声问到:“莫非是与浅井家相关吗?”
竹中微微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而汎秀进一步想到,倘若这封书信,真的是用来对付浅井家的东西,那么,对方在自己展示,是怀着何种意图呢?
再接下来,刚才竹中说的是“暂时可能用不上了”,“暂时”两个字,也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
最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是有人要对付平手,甚至对付织田,他是否也能随时拿出一封信件,作为杀手锏呢?
汎秀眼中的犹疑之色一闪而过,接着就听到竹中重治说:“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所以在下是继续呆在美浓,或者跟随您去和泉,抑或流浪他地,又有何区别呢?若是有缘的话,您的问题一定会有答案。”
竹中的言下之意,平手汎秀听懂了。
这番话是在说:现在这个局势,就算加入,也只是一个普通武将而已,不可能得到高度信任和重用。倒不如继续保持浪人的身份,更方便行事,以便日后能有更佳的时机,一举证明自己。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汎秀沉默不语,缓缓点了点头。
这时候身旁围观已久的虎哉宗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二位何须说得这样委婉呢?贫僧就直说了,美浓国已非久留之地,平手大人如若有意,就拜托您帮忙找个香火旺盛的寺庙给我挂单吧。”
平手汎秀刚才还沉浸在严肃的情绪当中,听了这话,欣喜之余,又被虎哉和尚逗得发笑,打趣到:“大和尚这么着急,难道是化不到斋?还是犯了戒律要逃跑?”
和尚也不着恼,嘿嘿一笑,道:“区区戒律,何足道哉?当然还是化不到斋的关系。”
“是这样吗?”汎秀疑道,“临济宗不是在美浓根基深厚吗?”
“唉,那是以前了……”虎哉宗乙感慨了一声,端起茶水浅浅啜了一口,说:“平手大人,您是否知道,织田弹正改信了日莲宗之事。”
汎秀奇道:“他老人家一直信奉日莲宗,何来改信之事?”
虎哉和尚脸上显出几分讥讽,回答说:“以前是说说而已,但现在弹正大人现在可是真心诚意地扶植日莲宗了,我临济宗现在要看人脸色行事。”
他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最近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对待?
日莲宗是一个比较新兴的佛教宗派,以擅长辩论,喜欢用言辞打压其他宗派而著称。如果信长真心扶植了日莲宗,那其他宗教人士可就要遭难了。
不过仔细想想,信长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足为奇。
扶桑佛教的各分支,是有不同的发展方向的。比如临济宗在名门武家中影响深远;曹洞宗广受各地出身低微的豪族们欢迎;日莲宗得到市镇富裕商人町民的支持;天台宗跟朝廷公卿们有多年的友谊,诸如此类。
还有最有名的净土真宗(即一向宗),就不用多说了……
信长虽然一向自称信仰日莲,但出于统治需求,对临济、曹洞也都加以尊重,容忍其发展。
至于他最近改变了作风……原因也不难想象,当然是为了政治目的。
织田家上洛之后,又掌握了近畿大片土地,而信长对这些土地的处理方案是,商业町直辖,村庄都让家臣代管。因此现在织田打交道的都是信奉日莲宗的町民居多。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对此汎秀也不作推辞,当即便说:“若是随我去和泉国的话,一定不会少你的香火钱。只是和泉国最近正在推行‘寺社自治’,由僧人和神官的“十一人众”管理,我总不能直接插手,让你当上大寺的住持。”
“寺社自治?十一人众?”虎哉宗乙闻言皱眉思酌片刻,继而豁然大笑,“哈哈,平手大人这个手段,确实高明。那贫僧就帮您再加把柴火,顺便也给自己找个居所。当然您若不嫌弃,也可以继续教导令郎读书。”
平手汎秀微笑着对和尚点点头,接着环视一下,总结到:“如此说来,竹中先生准备继续在美浓隐居,而虎哉大师会迁至和泉。”
对这个结果,汎秀还是比较满意的。至少言千代丸的学业能够保住一半。
另外竹中重治所提到的那封书信,到底是何物,也需要多上些心啊。
第九十六章 晴空中的乌云
平手汎秀是正月底离开京都,返回美浓与家人团聚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到岐阜城之后,他又花了十多天处理完一些收尾工作,并等待家人收拾行装,所以再启程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
待他再次路过山城国的时候,都快到三月份了。被邀请来参加“年会”的各方势力早就都离京回去了,织田家的众多守将也逐一回到岗位,临时的兴旺气象渐渐平复。
然而,信长本人却至今还呆在京都。他从岐阜城带过去的直辖军一万五千人,自然也跟在身边护卫。
足足一万五千人,欢快地领着军饷,在洛外驻扎了两个月功夫,却没有跟任何敌人作战过。时日一长,如此规模却又目的不明的大军,令京都上上下下都开始有些惶恐和怀疑之意了。
起初汎秀是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乃至有家臣不知有意无意地提了几句,他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信长那家伙又要搞什么大型的工程或者阅兵仪式之类。
直到更高一级的人也来打探口风,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更高一级的人”,包括了山科言继派过来的老仆,界町商人送到跟前的使者,还有走了虎哉宗乙的路子,厚着脸皮凑上门的僧侣。
这些不同身份的人,都做了同样的举动,说明信长肆无忌惮的强硬行事风格已经深入人心,一万五千人闲置在京都,就让各方面势力都辗转不安了。
但是,平手汎秀也完全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啊!他只能带着疑问,去织田军的营地拜访了一下。
反正路过也是路过,就说是来向觐见信长的,总是不会有错。
于是就这么来到了洛外郊区的军阵当中。
然后理所当然地,没有见到信长本人,因为他老人家正在京都跟大人物会面。
临时守大营的是信长的亲生弟弟信治和信兴两人,汎秀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出于避嫌也不可能刻意去打交道,于是说不上两句话就走了出来,连信长到底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不过本来的目标也不是这两个口风严谨的一门众,而是其他喜欢瞎说实话的近侍们。
比如……
平手汎秀在军帐里放慢了脚步,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没走出几十米远,就有个全副武装的军官发出“咦”的一声惊讶,快步走上前,同时喊到:
“这不是平手监物大人吗?好久没见您了啊!”
此人身材高大,盔甲华丽,配着名刀,站得笔直,迈着大步,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在穷酸足轻的反衬下,就如鸡群里的孔雀。他正是往日的同僚,前田利家的弟弟,佐协氏养子,一直担任信长近侍十余年的佐协藤八郎良之。
他虽然表面上比较注重礼仪,行事也不算孟浪,但骨子里却与长谷川桥助、加藤弥三郎差不多,都是完全没有政治敏感性,头脑想法异于常人的那种“实诚人”。所以他也同样至今未得升迁,依旧开开心心地做一个赤母衣众。(见本卷第七十九章)
汎秀对他微微欠身,算是回礼,接着两人并肩行走,同时闲聊。
“藤八你这身装饰实在不错,看来是发了笔财?”
“这个吗……”佐协良之嘴角一翘,脸上是竭力遮掩但仍然很明显的得意神情,“虽然在下的才具不及您的万一,但好歹也有多年血汗,总是有些积累的。年初机缘巧合碰上了南蛮的具足商,我也觉得这确实是该花钱的地方……”
用本人的话说,这是花了好几百贯银钱才买下的“南蛮具足”,不仅美观,实用性也很好,穿了这个以后,一般农兵的竹枪竹箭都可以视若无物了。
对此汎秀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武士时刻以战斗为先,本是理所当然。可是自从织田上洛以来,人人心思活泛,不知道有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找到自己面前来,想求个好差事。可这佐协良之,身为母衣众,一年起码有三百天能见着信长本人,却丝毫没起别的心思,仍只顾着考虑战场冲杀方面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十分难得的“初心”吧。虽然未必在所有场合都值得提倡。
寒暄了两句之后,汎秀状似无意地打趣道:“话说你随着主公,在这里驻扎了有两个月了吧?岐阜城下的姑娘们都开始翘首以盼了吧?”
话虽然是玩笑,却也有点事实依据。佐协良之确实是个美男子,否则以他的出身,根本不会被信长选为亲随的。
“咳咳……您这话说得……”这位美男子闻言稍有些羞赧,假装咳嗽了几下,而后顺口说到:“没有仗可打,主公又严令在京都不得放肆,日子确实有些无聊。唉,以前还以为那个什么‘公方大人’就是个泥偶呢,没想到竟然这么难啃……”
听到这里,汎秀眼前一亮,但仍旧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这都是什么话啊?怎么还跟公方大人扯上关系?你胡说些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啊。”佐协良之不觉有他,立即便反驳道,“这个月我已经跟着主公去了四次御所觐见,每次他老人家出来都是一脸怒气的,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还好今天不是我轮值,免去一顿脾气。”
“……这样子啊,我也是很难想象,公方大人居然敢惹怒主公啊,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问题上争吵了。”
“说得是啊,我也很好奇两位大人聊了什么,好像与伊势北畠家有关吧,因为主公每次离开御所的时候都会骂他们……啊,就到这了,我就不远送了,祝您在和泉国武运昌隆。”
“哈哈,佐协大人,你也是一样。”
……
平手汎秀与之告别,走出了营帐,与自己的随员会和。
既然信长没召见,也就不要主动送上门去挨骂了。反正从佐协良之话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内容。
伊势北畠家,那是另一条战线上的事,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关注。另外伊势贞兴也没送来消息,也说明自己掺和不进这件事。
出于以防万一,汎秀还是指示“情报部门”稍加予以关注。
然而,只过了两天时间,还未从自家属下那里获取什么消息,却先得到了伊势贞兴的一封信件。信中大概叙述了最近御所发生的事情,并声称今日事态已失去控制,请求平手汎秀从中调解。
原来,织田与足利的争端,在于对伊势北畠家的处理。
话说信长这两年大军打进伊势,令名门北畠家不能力敌,唯有求和。而信长开出的条件是,让其嫡次子茶筅丸入嗣北畠家,一元服即会继承家业。
这个事情,本来已经成了定局,北畠家也咬着牙接受了,但到幕府这里,却出了一点问题。
在信长的“年会”上,北畠家现任家督具房也去了京都,觐见了将军大人,说明了现状。而足利义昭对此事格外上心。
于虚务上讲,北畠家是延续多年的名门,声望很高,如今一朝被篡,令义昭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情。
另一方面,将军大人对织田家持续不断的扩展也感到胆寒,希望能出手遏制一下。
再者,北畠虽未主动支持义昭当上将军,却也没有出来反对,是信长觊觎其领土,才不让他们参与上洛大业。所以义昭对其也并无恶感。
当然,足利义昭也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北畠家恢复领地,幕府将军的脸皮虽然值一些钱,但也没有南伊势五郡二十余万石那么值钱。
所以义昭提出的是,幕府承认织田茶筅丸的地位,承诺日后给予伊势守护之职,但要求茶筅丸元服后也收录北畠家的男婴为嗣子,将血脉还回去。对此信长表示完全不接受,甚至讽刺义昭异想天开。义昭则以“将伊势守护授予他人”相挟,双方不欢而散。
几日之后,终究幕府寄人篱下,难以一直硬气,于是降低条件,希望织田做出“不强逼北畠左中将(具房)退隐,待其逝去,或者自行离任再由织田茶筅丸继位”的承诺,依然被信长拒绝。
第三次接触,足利义昭又放软了态度,同意织田茶筅丸元服后可以随时继位,只要求让旧臣鸟屋尾满荣继续担任笔头家老和傅役。然而信长仍旧不同意,并声称已经选定了织田忠宽和藤方朝成做辅佐。
织田忠宽是织田一门众,藤方朝成是被织田策反临阵倒戈的原北畠家臣,这两个人的立场可想而知。
连续三次降低价码,还是被一口拒绝,足利义昭也生出了几分火气,也就咬定这个条件不肯放松了,坚决不肯承认织田茶筅丸对伊势守护职役的继承权。
随之信长亦开始恼怒起来,御所顿时出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所以伊势贞兴,就赶紧来信请平手汎秀设法斡旋了。
……
对此,汎秀也感到很伤脑筋。好不容易按照前世记忆避开了浅井这个雷区,没想到又在北畠那里触礁。
暗耻公司也真是的,怎么就没把这件事放到游戏里面去讲讲呢?
现在织田的局势还远远谈不上稳固,跟幕府闹翻了,后果可是难以预料的。
汎秀为此烦恼了一昼夜,晚上都睡不着觉。
但到第二天里,却又收到另一封信件,依然是伊势贞兴写的。
信中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最终还是信长获胜。
而促使义昭服软的,是明智光秀。
据说当日信长神色不豫地离开御所后,明智光秀以拜佛为名,请将军大人移步去了一间寺庙。接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义昭回来的时候,就全盘接受了信长的要求。
只隐约听寺里的人说,明智大人与公方大人在小房间里发生了激烈争吵,甚至还听到有拔刀声音。
读罢此信,汎秀重重叹了声。
事情确实也算是解决了,却完全不能令人心情变好。
就如今日这天气,虽然大致是晴空,但那一丝不断扩大的乌云,是无论如何不能忽略的。
第九十六章 我的海军
“这是我在远东能找到的,最符合您近海作战要求的船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长十九间三尺约35米,宽六间一尺约11米,吃水二间二尺约4米,排水五万三千贯约200吨,最少需要水手三十余人操纵。唔用扶桑造船师的习惯说,大概是一千一百石的船。这种船胜在操作灵活,方便运用帆力,无论顺逆风都可以快速航行和转向,但缺点是不耐太大的风浪,所以鄙国商人用于近海的贸易和护航。根据经验,它在扶桑沿海,可以运载六百石货物,或一百五十名士兵及其武装补给,也能装配不超过二十门火炮,用于作战。”
听着拉斐尔的介绍,平手汎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停泊在港内的帆船,间或才点点头。
面前是这个葡萄牙商人新晋添置的商船,同时也兼作展示的样品。
随行的家臣们,或许意识不到这些“南蛮人”的帆船与日式船舶的区别有多大,但汎秀是清楚知道眼前这种运输工具在人类历史上的地位。
后世的学者会把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的历史进程称作“大航海时代”,仅凭这个名字,就该明白远洋帆船的重要性。投过这艘船,仿佛能看到背后的天文、地理、力学、机械、铸造等等众多学科的发展,还有资本主义,殖民主义,民族国家的兴起趋势。
所以他一时竟有些失神。
这里是岸和田城西侧的港口。
出了港,外面就是濑户内海,扶桑的精华所在。
不管京都的局势究竟如何,平手汎秀暂时只能回到和泉坐视。他最近已经在浅井的事务上动用影响力了,政局上已经没有了余力。何况他本来就在伊势战线上没什么发言权。
不过葡萄牙商人拉斐尔卡斯特路带来的好消息,冲淡了先前的担心。
巨大的弧线船体,突起的艏艉楼,迎风飘扬的三角主帆,前后斜桅杆上的辅帆还有更引人注目的,两舷上各有一排四方的炮口,但都是空荡荡的。
对此汎秀立即发言到:“承蒙您的好意,船的样品我已经见到了。但是在武装起来之前,可不能叫做战舰啊。舰炮的情况,也请一并介绍吧。”
“关于这个”拉斐尔眨了眨眼睛,露出迷人的微笑,“您也知道,先进的武器总是珍贵的,而扶桑离鄙国又实在太远了,所以火炮的费用需要另算。”
“没有问题。”汎秀心中暗骂两句,但神色不变,“既然如此,我们先谈谈价格吧。”
听了这话,拉斐尔毫不掩饰地眉开眼笑,回答到:“那鄙人就直说了,如果您直接购买葡萄牙的造船师和工匠亲自打造的全新船只,每艘是七千两白银。必须承认这个数字远高于正常售价,但请您谅解,输送这种程度的货物是风险很高的事情,需要大量财物来贿赂鄙国的远东官员,我的利润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多。”
平手汎秀忍不住皱了皱眉,没有答话。自己确实比其他同等级别大名有钱一些,但手头可以动用的,也不过是两万多贯罢了,换成白银不到三万两,花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拉斐尔等了片刻,见客户并不满意,继续说到:“当然,您也可以考虑聘请专家前来,在您的领地内设立造船厂。这样的话,造价估计可以缩减到三千两白银以下,不过,这要求很多前期投入,还需要一些适应时间。”
对此汎秀依然是摇头不语。扔下至少几万贯钱财,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出结果?现在显然没有那么多余力。
而且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上看,也是明显还有未尽之言的嘛。
果然拉斐尔又说:“此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临时途径。您也知道,这种船对抗风浪的能力有限,所以鄙国某些海军将领正在考虑更新换代,用一种更新式的大船来做战舰。如果您愿意接收一批旧船的话,类似这样的货品,价格在一千两到二千两之间。”
听到这里,平手汎秀明白过来,前面的话都是铺垫,这一批旧船才是正题。看来这个葡萄牙商人久在东方厮混,做事风格还是稍微婉转了一些。
在这个信息极度不通畅,商路关卡重重的年代,本来就不能指望买到平价的“洋货”,平手汎秀并没有什么议价能力,毕竟肯来扶桑的欧洲商会,总计也就那么点,泰半在九州,而且都有了固定合作的长期伙伴。
他大概估算了一下,觉得拉斐尔开出的数字还是大致合理的,至少溢价程度没有高到不能接受。
然而汎秀更关心的是
“请恕我冒昧。但是以目前扶桑的情况,我恐怕找不到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来鉴定二手船只的质量,万一以后出了偏差,该由谁来负责任呢?”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拉斐尔似乎是早就料到有此一问,立即就做出了回答,“以我在您领地内的产业做抵押,如何?倘若日后船只出现了异常损失,我会负责赔偿。当然,哪些情况才算是异常损失,这需要严格的书面鉴定。”
汎秀闻言不觉生出点兴趣,说到:“这听上去像是保险行业的做法。似乎能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拉斐尔惊异了一下,而后欣喜地连连点头:“看来您也听说过意大利和荷兰的保险行业,那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
平手汎秀对于推动保险业发展是很有兴趣的,但目前显然不是谈这个的时机。他思索了一下,最终决定道:“如果旧船质量不错的话,当然可以接受。先暂以一万二千两为预算上限,八艘规模类似的战船,可以吗?”
“没有问题。请相信我会在权限范围内,尽量帮您挑最好的。”
“但自己的船坞也是需要的,至少要有独自保养的能力。一次性投入五千贯的话,能在半年内,让扶桑的工匠自行进行维修吗?”
“我需要询问相关人士,只要求能修而不是能造的话,估计不会差的太远。”
“教官的问题呢?想必您也有解决方案了吧?”
“是的。一百两白银的年薪可以招募到商队的护卫舰船长,二百两白银的年薪可以招募到因故离队的前海军军官。如果肯出五百两以上的话我有信心劝说退役甚至现役的优秀军官来为您效力。”
“那么就说定五百两这个数字了。但我希望这一项也纳入保险的范畴内。倘若出身造假或训练水平不足的话”
“好的。具体的人数呢?”
“我的希望是,总计二十到三十名教官,包括五名现役或退隐海军。如何?”
“您的要求可不低,我不保证能做到。其他的呢?造船师,工匠,乃至翻译?”
“这个暂时还无法确定,需要经过一番计算,奉行们会给你最后的结果。”
三言两语,将船只的事情大致确定下来,接着汎秀便迫不及待地发问:“那么,可以谈谈火炮的问题了吧?”
“是的,是的。”拉斐尔微笑着做出友善的表情,“扶桑国内似乎还没有这种人做过这种生意,但大明的军方已经采购过两种类型的火炮了。在原产地的名称我们就不用管了,但在远东,这两种炮被称作佛狼藉炮和红夷炮。”
汎秀点了点头,答道:“对此我也有所耳闻,佛狼藉炮是一种轻型后装火炮,射速较快,但射程和威力不足。红夷炮则是重型前装火炮,威力十足,射距甚远,但装填极费功夫。”
“正如您所言。”拉斐尔道,“出于扶桑国多山的情况,我推荐您使用佛狼藉炮,这样还能拆卸下来到陆地上使用。如果是红夷炮的话,是难以搬到起伏不平的地面上使用的。”
对于葡萄牙商人的好心,汎秀果断摇头拒绝,说到:“佛狼藉炮的伤敌射程,一般只有五町545米,不足以与安宅船拉开距离。要实现我预想的战术,非红夷炮不可。其实用你们那里的叫法,应该说是寇非林长管加农炮吧?”
“好吧,您对我们南蛮的理解,总是让人惊讶。”拉斐尔耸了耸肩,“反正出钱的是您,当然您说了算。我目前能接触到的最大火炮大约是两间36米长,四百八十贯1800千克重,口径四寸120毫米,弹重十二斤72千克的舰炮,射程可以达到二十町2182米以上。这种炮铸造成本就要二百两白银,运出来卖给您的话,低于六百两,我就要亏本了。而且一次性最多只能弄到六门吧。”
从他一口就说出众多参数来看,显然是事前有所准备的。汎秀也没多说废话,当即敲定:“那就六门了,足以武装最大的三艘船。另外稍微小一些的炮就可以批量供应了是吗?”
“我自己的船队,也有少量船只装备了舰炮。大约是一间二尺24米长,二百四十贯900千克重,口径三寸90毫米,弹重五斤五两32千克。这个我一次可以供应五十门以上,给您算二百四十两的价格吧。”
“五十门那么总计加起来,我们今天谈到的生意规模已经超过了三万两白银!这笔钱还真让我一时难以筹集,我想,三成左右的赊账是可以允许的,当然会有利息。”
“没有问题。从您在和泉国施行的政策中,我就看出来您是个注重长远商业发展的领主,不会做出赖账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不过相应的,我也希望”
“那么更进一步,还有”
“这样的话,有个问题就不能忽略了”
“没有问题,但是”
定好了大局方向之后,下面的事务可以交给手下去做了。平手汎秀送走了葡萄牙商人,而后仍没回城,依然站在港町里,欣赏这艘船只样品。
比起扶桑的安宅船这种“水里的城砦”,远洋帆船的设计,无疑有种别致的美感。
他的身边是一群脸上写满问号的家臣。
这几人面面相觑了半天,最终平手秀益仗着亲缘关系,大胆问出声来:“叔父大人,您平定和泉之后,从国人众那里获得了一些战船,现在大殿又把九鬼家调过来,做进攻三好的与力。为什么您不以此为基础扩充,反而投入大量银钱,建立一支完全按南蛮人习俗组织起来的水军呢?”
“这是个好问题啊”汎秀闻言,不觉莞尔轻笑,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扫视一眼,却不回答,而是反问到:“你们是怎么看的呢?新九河田长亲,弥八本多正信,你们难道也跟庆次这家伙一样,一点都不明白吗?”
眼看着被点了名,河田长亲便施了个礼,应答道:“回禀主公,我以为,您是对这些水军的可靠性持着怀疑,或者希望改进传统水上作战方式。”
他确实是个敏锐的人,已经看到了作战方式这个层面。但以炮击为主的海战方式究竟是什么样,那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别说扶桑,就连这个时代的欧洲海军,也仍旧把接舷战视作重要手段。平手汎秀也是因为自己手上资源有限,才出了奇招。
而本多正信则是待他说完之后才补充到:“属下觉得还要加上人员组织上的原因。扶桑水军皆是以家族结成,战时为兵,平时为渔民甚至海贼,这与主公士农分离的主张背道而驰。”
按照印象来看,本多应该是比河田更加厉害的人,但仅限于政治角度。他对其他方面就很少发言了,不知道是没兴趣还是没天赋。
平手秀益也做出了苦思冥想的样子,最终来了一句:“二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啊,我看叔父应该是综合了这些考虑的吧!”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动了脑筋想,还是随便胡说八道。
汎秀也不计较,对着众人点了点头,总结道:“三者皆是。这便是我的海军,与别家水军的区别。”
他的重音放到“我的海军”四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