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荒木村重的邀请
浅井长政的主力,正在美作地区,与宇喜多直家厮杀,打得十分激烈。
他们两人曾一度抱团取暖,除掉浦上宗景、赤松政秀等人,又协力对抗毛利。现在分道扬镳,化为仇敌,据说是多年矛盾积累爆发,以及地缘环境变化,也有传言讲跟毛利家的调略分化有关,具体是否存在什么内情,只有天知道了。
平手汎秀对此事缺乏了解。
浅井长政到了播磨之后,行事作风不能说有多缜密,屡有反复无常,朝秦暮楚的举动但也正因为此,反而难以看破规律。
至于宇喜多直家,对他尝试过多次接触,无论是友好的正面渠道,还是带有敌意的刺探,大多如石沉大海,得不到有意义的回应。
以前一直举着足利义昭的招牌办事,虽然实际上是幕后决策者,但心态上,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负整个天下。现在既然要树立自家的“公仪”,肯定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摄津的荒木村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出身不高,才智过人,目光带有一种毫不掩饰地欲望,对功名利禄有着偏执的追求,从气质上来讲,似乎与当年的木下藤吉郎极为接近。
以一介土豪地侍之基,靠出卖池田家,投靠三好长逸,成为一城之主;旋即抛弃三好长逸,转向浅井长政,拿下五郡领地;未几,又背叛浅井长政,依附平手汎秀,获封摄津一国。
故主池田长正视他如亲信臂助,他等到换代后就追放故主之子。黑田孝高待他如金兰昆仲,他毫不犹豫杀之以证立场。
如此狠辣决绝的过往履历,曾经为他赢得了“天下至恶”“倒戈摄津”的雅号,一度比松永久秀还要响亮,只是尚未在很大的范围内传播起来。
近年来他一方面随着平手汎秀南征北战,积累功名,人脉与资历,另一方面积极治理领国,推行集权,鼓励农桑,开拓商贸,仿佛转性成了老实本分的人。
特别是持续对茶道和佛教保持亲近,给予茶人和寺庙大量的施舍,把名声洗白了不少。千利休、大林宗套等辈,从来清高自傲,不对权势金钱谄媚,居然纷纷夸赞“荒木摄津是果真领悟茶道禅心的风雅之士”。
这就很让人难理解了。按说如果是装样子的话,应该瞒不过顶尖的专业人士啊?
难道真的转性了吗?
如今会谈得知,原来荒木村重几年以来,一直孜孜不倦,暗中派人向播磨渗透,已经发展了很多值得利用的暗线。
看来这种人尝到了甜头就不会轻易止步。
追求权势时的不择手段,沉浸茶道时的寂寥禅心,居然可以合在一个人身上,真是了不起啊。
平手汎秀见了呈上来的名册,姑且是满意的。
里面包含了十七家播磨国人众的姓名,按经验判断,应该至少有一半是可信的。
据说浅井长政获得关西多国守护的职役之后,只一心关注别所、明石、恒屋等有力豪族的感受,放任其肆意妄为,欺压周边弱小势力,完全不顾公平公正。
这让不少人渐渐怀念起以前的日子了。
赤松家担任守护之时,虽然力量过于羸弱,无力真正统治,但至少表面上还讲究一个老派贵族的作风,对于非法侵吞行为,多少有点节制约束的意思,可不像浅井长政那么粗暴难看。
比如,别所家依靠三代人的努力,势力扩展到遍布东播磨八郡,不过总有不少历史悠久的小家族零星存在,还能延续,是他们不方便动手的。结果浅井长政一来,承诺别所长治只要出兵配合征战,就可以在东播磨八郡任意处断。
荒木村重的解释是:“播磨一地,民风独特。国人既希望分立门户,互不统辖,却又尊崇高家名门。今彼辈已对浅井氏大生龃龉,其引而不发者,盖因浅井奉迎落跑公方,得起名号耳。倘能借故守护赤松氏之名,必能打动有志之士。”
“这倒有意思。”平手汎秀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什么,复问到:“那么,赤松氏的末裔,现在何处呢?”
荒木村重兴奋道:“赤松左京大人(义佑),数年前因局势不力,心灰意冷,已经出家为僧,不理世事了。但是其子则房,年尚不足弱冠,颇具意气,不甘蛰伏。此父子二人,正在摄津、播磨边境处,摩耶山中,一处唤作‘天王寺’的庙宇当中。”
闻言平手汎秀了然点头道:“看来离你的领地很近啊!”
荒木村重低下头遮掩住得意神情,继续说到:“事实上,与那十七家有意弃暗投明的国人众,所约定的商谈地方,就在摩耶山天王寺。”
平手汎秀捋须而笑:“真巧啊!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荒木村重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慨然道:“目前浅井逆贼,正与宇喜多直家争夺美作、备前各地,播磨守备,委托于别所长治,兵不过五千,不足为虑,唯忧三木、鱼柱诸城牢固,一时难以克复。然而如今有了十七家义士拨乱反正,则坚城旦夕可破。鄙人将率兵西向,猛进城池,别所长治虽勇,终究数寡,必招令国人众进城充实,借机我军便可利用内应,混入其中,洞开城门!”
平手汎秀微微思索,点头道:“计策不错。那么你预计,需要多少人呢?”
荒木村重早有腹稿,立即答到:“至多一万二千人足矣。”
平手汎秀又问:“你的摄津一国,能出多少人?”
荒木村重从容道:“承蒙大纳言大人照拂,近些年领地已经彻底安顿平定下来,若是跨千里之外,远国作战,最多可提供八千人。若是以摄津攻播磨,近在咫尺,当能招募一万五千士卒!”
平手汎秀闻言哈哈大笑:“看来凭你一人,便能攻入播磨,令浅井日向(长政)吃个大亏了。我根本不用出手啊!”
荒木村重赶紧下拜道:“不瞒您说,对付别所家的话,只需要鄙人冲锋陷阵就够了,确实不需要大纳言大人出马,否则也太看得起他了!但若浅井长政火速回援,在下没有必胜的自信。此外,要打动赤松末裔,彻底慑服十七家播磨国人,鄙人的名头也是不够的,”
“原来如此。”平手汎秀若有所思,缓缓道:“那就是说,需要我亲自出马,去那个什么……摩耶山天王寺露个面,然后你就能带领摄津军杀入播磨了。对上浅井日向没有必然把握,但至少,击败别所家是很有信心的,对吧?”
“正如大纳言大人所言。”荒木村重拜倒在地,溜须道:“真不愧是大人,三言两语就总结出我说了半天都没说明白的话……”
“好吧!”平手汎秀忽然拍了一下身旁的小桌,微笑道:“就按你说的办!借助故守护的名义,攻入浅井境内!倘若当真能顺利击败别所,取下播磨东八郡的话,那么名义上是赤松家复兴,实际掌控者,舍你荒木摄津之外,又有谁人合适呢?”
荒木村重眼睛顿时红了,呼吸也粗重起来。
他原本觉得打下来土地自留一半,交公一半就很不错了,没想到能全部吞下,这可真是太慷慨啦!
第十六章 关西变局
浅井长政死讯传出,三木城的别所长治立即派人接触,声称“已经没有意义再行坚守了”,承诺若得到领地安堵即立即降伏,加入平定天下的作战。
平手汎秀见了使者,带着不屑和笑谑的意味随口说道:“这个条件除非你家主子有胆孤身前来,才可以考虑。”
结果话传回去,次日别所长治当真只带了近侍二人出城觐见,表现得从容淡定,毫无惧色,不卑不亢,言行自得。
平手汎秀询问之后,得知此人年仅弱冠,见之却颇具大将之风,称赞说:“真少年英杰也!”
同意了东播磨八郡安堵的降伏条件。
大军进入三木城附近驻扎,诸家臣们跃跃欲试,对关西地区的广阔区域抱有强烈的幻想,尤其是浅井氏骤然倒下之后,剩下大片空间,在大家眼里就如同无人看守的金银珠宝一般。
但平手汎秀本人,却表现得很淡然,似乎已经提前预料到了什么不乐观的前景。
家臣纷纷请命出兵扫清余敌,或者调略国人众的时候,虽然大多得到了许可,但是被嘱咐了一句:“不要寄托太多希望,关西的变化或许会出乎意料。”
果然,接下来事情复杂了。
派出去的人大部分都碰了壁——说碰壁倒也不对,确切情况是,备前宇喜多直家的触角在仅仅几天的时间内,好像就塞满了整个播磨,甚至包括周边的但马、美作地区。
许多原本属于浅井家的据点,一夜之间以宇喜多家的身份自居,然后摆出了友军的姿态迎接平手家的使者,事情的经过简直不可思议。只有少数带有战斗的痕迹,大部分看来只是改换了一个旗帜而已!
土豪地侍们好像都约好了一般,在招降条件不明,担心得不到安堵的情况下,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表现出奉迎王师,拨乱反正的姿态,然而话语和神情中却又带有相当程度的保留,“如果条件不理想的话我们会把宇喜多家作为退路来考虑”这句话没有谁蠢到明说出来,不过已经昭然若揭了。
树倒猢狲散的情况并不让人意外。多年以来浅井长政在内部问题之上一直是缺乏进展的,从未做到以法令和体制来约束部下。他的军队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反过来讲,能让一帮乌合之众在他生前不敢不服从命令也是很厉害的本事了。
让人意外的时,树倒的时候,猢狲全部都往一个方向跑,这样就容不得人们产生阴谋论的想法了。
唯一例外的是曾经历经浦上、宇野统治,现在则作为浅井氏居城存在的室津城。这是最后一个保持了抵抗的城砦——尽管只持续了半个时辰。
平手军在外面列阵尝试性地发起攻势,炮船从港口外射击了三轮,守军就失去了所有的士气,有的投降,有的逃跑。包括许多一门众和谱代家臣都来请求饶命,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人才,都被毫不客气地扣押住。
然后,只见本丸之中燃起了几丝烟雾,似乎是准备自焚了。
带队的平手秀益问:“城中还有谁?是谁在主事?”
俘虏们惶恐答道:“只有夫人、公子、小姐们了。”慌乱中是谁在主事,这个问题却说不出来。
观察考虑了一会儿,平手秀益看到烟的势头并不大,觉得不存在什么危险,心想让敌酋的家眷都被烧成骨灰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还包括了主君的亲属在里面,便命令士兵依然进入了城中。
并且就此取材用沙土木石扑灭了火焰。
于是本丸只被烧失了一小半。
平手秀益看到浅井家正室夫人,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手持利刃意图自尽,旁边有一些仅存的仆役侍女在拼命劝阻,几个孩子哭作一团泪流成河。
“鬼童子”武艺高明,眼疾手快,倒持枪杆做木棒用,轻轻一挥就打落了对方手里的刀,然后命人控制起来。
毕竟这位女士乃是“犬御前”的同胞,二代目的姨母,没得到明确指示时暂时还需以礼相待。她身边的仆役侍女也姑且保留着。
接下来略微清点人头,发现值得深思的情况。
按说浅井长政生育能力不错,足有八九个孩子的。那些侧室庶出的姑且不论,反正也不重要。嫡出的按说是一子三女,其中长男应该到了快要元服的年龄了。
今日所得,三个女儿都安好。那个叫“茶茶”的已经七八岁,似乎聪明早慧,察觉到士兵们并不敢有恶意之后,马上停住哭泣,冷静下来,甚至询问平手秀益的身份,得到了“我是平手大纳言之侄”的回应后,马上攀亲戚:“我乃平手大纳言甥女,可称您为兄长吗?”
丝毫没有刚死了爹的感觉。
两个哭红了眼的小妹妹不提,比起失了魂一脸茫然的阿市夫人,这位茶茶小姐倒像是更加成熟的武家之女。
但这种成熟隐约让平手秀益感到恐惧。
堂堂一个出生入死的战将,面对这小姑娘却只想远离。
浅井长政那个嫡子,找了半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是不是烧成了灰烬。仆侍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阿市夫人又是完全不能对话的状态,平手秀益突发奇想去问那位早慧的茶茶小姐。
对方毫不觉得难堪,歪着脑袋嫣然一笑说:“万福丸大哥吗?我觉得他是跑掉了,但就当是烧死了,大家都会很开心吧!”
这话弄得平手秀益心里不住发毛,没再多问了。
……
收拾妥当,回去禀报,平手汎秀听了详实,对浅井长政的遗孀和子女并未过于挂怀,只吩咐在近畿寻一处合适的尼姑庵来安排即可。
更受关注的,是关于宇喜多直家的事情。
听说诸多据点和国人众的情况,平手汎秀叹道“果然如此”。
家臣们有的莫名其妙,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忧虑重重,对此事看法各自不一。
平手汎秀的想法倒是简单——“对于宇喜多直家这等枭雄,不必有什么曲折迂回的动作,传信过去,令他五日之内,亲自来我这里见面!”
有人问:“对方若是不来,该如何是好?要进行攻击吗?”
对此平手汎秀轻笑了笑,胸有成竹道:“放心,他会来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至圣先贤的为君之道
布置好了对四国的用兵事务之后,平手汎秀渡过了不太有趣的一个多月。
由于内外各种条件不成熟,目前无法再向其他方向发动军队。京都正因为“义辉遗孤”被处死之事处于舆论焦点,此时前去的话,不管持什么观点都不太合适。界町等地的商人倒是排着队希望得到刑部大人的接见,但也不能一直遂他们的愿,否则倒显得太过轻率,不够尊贵,有损格调了。
当然,如果统治者的偶像是诸葛武侯、明太祖或者雍正帝那般集权者的话,一个人管成千上万的人,内部政务倒是永远忙不完的。
可是平手汎秀并没有这个野心。
所以那些日常的公文签发与案牍来往,他都委予了各部门的奉行和代官们,本人则是取本舍末,垂拱而治。
既然暂时没有值得一提的要事,那便将精力寄托在声色犬马,轻歌曼舞之中了。
毕竟平手家根基较为浅薄,人丁难言兴旺,而今能任用的成年一门众,总计都不到十人而已,这实在不利于将来长治久安。当下努力耕耘增产,培育更多下一代的郎党,那也是重中之重的工作。
并不能简单视为沉溺酒色,而因称作是战国武士必须全力以赴的任务。
于是平手汎秀怀着高度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壮烈的牺牲意志,不辞劳苦地进入了“芙蓉帐暖度春宵”和“春宵苦短日高起”的状态。
期中唯一出现的变数是界町豪商天王寺屋的老板津田宗及。
他去年已经借助巧妙的时机,将一直独居修行的妹妹送到平手家内宅当中占了一席之地。今年考虑这位“如春尼”已经年满三十不在最佳育龄,又呈上一万贯献金,令他青春靓丽正值十六岁的侄女得以共享殊荣。
别的人就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了。
一般人肯定都出不起一万贯献金,而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又多半早有了跟脚,找不到与刑部大人拉关系的切入点。
天王寺屋的这位小姐既然能被她叔叔挑选出来,其容貌气质自是不俗,只是娇宠惯了,并不如其他姑娘曲意逢迎的服侍,反而时时有些微不足道的小性子。但充满年轻活力的**与背后白花花的银钱,都大大激励了平手汎秀的“工作态度”。
只可惜,这项工作最麻烦的一点在于见效很慢,以十六世纪的医学水平,没两三个月的功夫,再怎么训练有素的医生都没法子断定。
竭尽了腰腹之力,进退起伏数十夜,日出日落。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成果。
倒是征讨四国的军队,惩奸除恶颇有收获。
仅仅过了二十多天,十四家“乱党”,已经平定四家。战报陈述说击败六千敌军,斩首一百八十级,俘虏二百五十人,取得“令人振奋的大捷”。
虽然也存在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说那所谓的“六千敌军”绝大部分都只是不明真相的无知老百姓,纯属意外卷入斗争,被安插上子虚乌有的罪名。除了“斩首一百八十级,俘虏二百五十人”算是正主之外,更多的是遭遇残杀掳掠的无辜平民。
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有点来源于商贾,有的来源于僧侣,其中不乏能直接在平手汎秀面前说上几句话的大人物。
但刑部大人心思缜密,并不会轻易被坊间传言所动。
平手汎秀只是派人寄了一封书信,向相关负责人询问此事。
而河田长亲立即答复说:“在鄙人目力之外,不敢说绝无杀良冒功侵略百姓的不法行径。但在鄙人目力之内,诸军尽皆服从命令,所攻打的全部是确有附逆证据的村庄。敌人也全部都是拿起武器与我们对战的军势,绝非无辜良民。”
然后平手汎秀做出决断:“新九郎(河田长亲)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堪为武家典范,我当然是相信他,而非毫无根据的市井流言,所以这方面的谗言,请任何人都不用再传到我耳中了。”
如此,流言蜚语方止。
至少表面上看,是止住了。
但没过几天,正在准备元服的言千代丸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开始私下嘀咕“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以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话。
阿犬见了,只以为儿子在学习古人贤者的治国方略,觉得十分高兴。
但平手汎秀立即就明白过来,有人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还想干涉四国方面的事情。
于是一方面开始警惕,身边的一些年轻侍卫是不是已经被外人收买渗透了,另一方面,立即找到言千代丸向他径直发问:“最近可曾在什么人那里,听说了四国那里的事情吗?”
闻言言千代丸不疑有他,毫不犹豫说出两名近侍的名字:“是奉太郎与任三郎,几天前与他们闲聊之时,谈及此事。听了之后我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当然也不是不信任河田长亲大人,但是毕竟地方基层的情况一贯复杂,如果真的那么多人都表示反感的话……其中的是非真伪可能需要更加仔细的判断才是。”
平手汎秀若无其事问道:“你是怀疑河田长亲纵容部下劫掠百姓,引发众怒?”
“这……”言千代丸有点惊吓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倒不至于有意纵容,只是怕判断不够仔细。”
“这个判断可不能太仔细。”平手汎秀反驳道:“最近你也大略到过前线,看过乡野百姓们的生活了。豪族与农人之间,真的有绝对的分界线吗?”
“……原来如此。”言千代丸若有所悟,缓缓答道:“您对孩儿说过,许多贫苦的武士,仅仅靠知行俸禄难以维持生计,也需要下地劳作。也有很多不甘寂寞的农人,时机合适就会扛着锄头作为杂兵参战。武士失去土地没落归农,农人拼杀出前程升为武士,两者的身份,根本就难以区分……河田长亲大人认为这些人属于需要攻打的对象,并没有错误。而另一些人觉得他们是无辜者,也有一定的道理……”
“因此,对待地方上的国人豪族,往往只挑选最桀骜不驯的一两个加以打压,大多还是分化瓦解为主。”平手汎秀严肃地向孩子解说到:“现在,一次性对付阿波、赞岐地区超过三分之一的地方势力,如果只诛杀几个首恶,力道就会不足,将来这些人的后辈亲眷势必卷土重来。而一旦扩大株连,就一定会引发激烈的抵抗。”
“……啊……”言千代丸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而后又猛然抬头:“如此说来,奉太郎和任三郎,也未必是无意闲聊扯到此事,很可能他们背后有人请托或者指使……看来,看来这两人……”
“且不忙着迁怒。”平手汎秀安抚住儿子,劝说到:“水至清则无鱼,你想要身边的人完全没有利益背景,是不可能的。你应该做的是,在心里有远近亲疏,把最放心的人安排到最紧要的位置,其次放心的人安排在其次紧要的位置,不太放心的人安排到不太紧要的位置。这样就行了。”
“……唉……”言千代丸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有些胆怯地道:“这就是为君之道吗?还真是……真是……”
“对,这就是为君之道。”平手汎秀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其实,我曾听说,唐土的一位至圣先贤,是这么概括这个问题的——所有时候的首要任务,在于要搞清楚,应该依靠谁,团结谁,争取谁,孤立谁,打击谁,消灭谁……把你身边能见到的所有人,分成这六个种类,然后你就知道,一切事情该怎么办了。”
“噢!简直太透彻了,一看就能搞懂,仔细思索又有无穷的哲理。这就是所谓的深入浅出吧?”言千代丸眼前一亮,十分感兴趣地问到:“这位唐土的至圣先贤,是哪位高人呢?是孔子吗?还是孙子呢?”
“这个嘛……都不是的。”平手汎秀微笑摇头,“因为某种原因,关于这位大德的事情,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书籍都全无记载。不过,日后倘若时间合适,我会跟你好好讲讲的。”
“明白了。”言千代丸回神点点头:“父亲大人,看来您是将阿波、赞岐那些不受控制的国人众列为需要消灭的目标了。那么我们就应该更加坚定地给予河田长亲大人更多支持才是……”
“确切说,也有一部分国人众,是孤立、打击的目标。甚至不乏有一些,是需要主动团结、争取的。”平手汎秀眼神忽然多了一点诡异的色彩,“河田长亲……他在四国这两年来干的是很不错的,所以我决定,过一段时间就奏请朝廷和幕府,赐下适当的官位,以示表彰。然后就让他在京都附近活动一段时间吧,作为堂堂朝廷官员也不适合老在外面,四国的事务会另外派人管辖的。”
“呃……”言千代丸下意识皱了眉头,觉得这里面有一丝不妥,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不妥之处究竟在哪里。
第七章 中立派
“细川殿的意思,我等已经了解了。的确现在是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候。”
说话的那个面相坚毅的中年人,是大馆晴忠,也是房间中座位靠左这一列人物当中的话事人。
他下首是须发皆白,然而精神依旧健硕,表情十分安详友好的上野清延。
然后是年纪轻轻,五短身材,留着小胡子,神色不安的诹访盛直。
接着还有高而瘦弱,连连咳嗽,满脸蜡黄透着病色,眼神却带着吓人敌意的松田秀藤,以及相貌富态,面白无须,眯着小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的中泽为忠。
再往后的人,就来不及介绍了。
服部秀安只能记住头五个人的名字。
细川藤孝认识的当然要多些,但现在显然不是介绍的好机会。时间如此紧急,大家都没有那么寒暄问候的心情。
这五个人所能代表的,就是幕府内部仅剩的所谓“中立派”。
当年从松永家的囚禁当中,把足利义昭拯救出来之时,在座各位没有任何一人参与过。甚至他们其中很有一些人,还与三好长庆、三好长逸、或者松永久秀之间,保持着相当暧昧的关系。
很显然,这些人很难成为当今公方大人的心腹。
他们基本都没受到什么重用,既不会负责重要的人事与财政事务,也不会被外派到关键性地域掌握防卫工作。
看起来是没什么价值的路人角色。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还是“中立派”。
既不像三渊藤英、米田求政那样,视织田旧将如仇雠,不惜殊死一搏,也不像伊势贞兴、石谷赖辰那样,渐渐被尾张人收买拉拢,改变立场。
其实木下秀吉是想连这批“中立派”一起拉拢来着,可惜仓促发动,还没来得及。毕竟人的精力实在有限,事情必须分轻重缓急。
于是,大馆、上野、诹访、松田、中泽……这些人就成了“政变”时的看客。
至少在服部秀安与细川藤孝登门前,他们真的就是看客。
“看客”的意思是,对足利义昭的忠诚度相当有限,也跟柴田、木下、明智没有太大往来关系,无论谁胜出谁输掉,看客都只能继续做无关的看客。
直到被嫌弃,被清洗掉。
然而……
平手汎秀纵览了京都局势之后,认为这一批人依旧不乏可以利用的价值。
终究,他们的姓氏是京都人耳熟能详,习以为常的。他们的先人从足利尊氏、足利义满打天下的时代就与室町幕府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这些谱代幕臣已经与足利家荣辱与共太久了,已经成为“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这块金字招牌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需要与足利家的后人们,一道分享那些历史负担,与体制积弊。
这就是他们从富贵到落魄,命运起伏的理由,也是他们的利用价值所在。
在平手汎秀的预想之中,短期内自己可能没法控制京都,那么只仅仅掌握住足利义昭一人的话,大义名分其实是有缺憾的。
当年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可不只是单独把汉献帝拉到许都供起来,而是接收了随行的文武百官,宫人内宦,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呢。
那样才显得圆满。
所以特意交代,一定要顺带把尽量多的谱代幕臣拉上船才是。
这个说服任务交给细川藤孝是最合适的。
至于服部秀安也跟着来了,那关系到另一个原因。
……
室内右侧的,则是平手家这一方的代表们。
方才细川藤孝已经用他精湛的口才予以了交涉,并且不出意料,理所当然的,令大馆晴忠颇为意动。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中立派”在足利义昭当政时期并不算很仕途亨通,日后若是换成织田信长掌了权,大概还会更惨。
相比之下,投奔一个愿意给出一定待遇的大势力明显是更优选择。
细川藤孝说话就不再言语,捋着胡须云淡风轻笑而不语,等待对面的人做出反应,或者询问更详细的问题。
可他没想到的是——
大馆晴忠开口说的却是:“我们当然愿意跟随在平手刑部大人的身后,去捍卫天下大义,秉行武士之道。然而……半个时辰之前,近江的竹中殿也对鄙人提出了相似的建议。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效忠幕府的办法,难道不应该好好思虑一下吗?”
细川藤孝笑容一滞,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心思一转,露出不容置疑的从容姿态,摇头笑道:“没想到近江的竹中殿也与平手刑部大人英雄所见略同……当然,我并不应该怀疑对方匡扶正义的决心,但是人力终有高低之分,无论是官位,声望,还是现存的兵力与财力,抑或过往的履历,恐怕竹中殿,都是难以与平手刑部大人相比的。这并非是我有意折辱竹中殿——正相反竹中殿是我极尊敬的武士,但平手刑部高山仰止,渊渟岳峙,乃是另一个境界的人物,其器量深不见底。”
一番有理有据的吹捧,大馆晴忠不得不点头赞同:“确实如此!竹中殿就算是美浓之麒麟儿,恐怕也难与平手刑部等量齐观。然而……或许……或许英明神武的平手刑部大人,并不需要我们这些卑微而无用的可怜人。反倒是竹中殿那里,情况要差得远,可能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啊!”
话说到这里,言语中索求报酬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听明白了之后,细川藤孝内心不禁有些鄙夷。
他作为一个知名文化人和外交家本来是很擅长“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只是一开始没想到对方这么庸俗直接,居然如此明显的询问具体待遇。
原以为是有更高追求的人呢!
细川藤孝暗藏住内心想法,爽朗一笑说到:“平手刑部大人当然也很需要各位的帮助。事实上,他老人家已经做出了一些具体的安排……等到救出公方大人之后,诸位理应成为幕府新一代体系中的领头力量,当然也需要获取符合身份的安排……纪伊一国内,十六处御料地,共计三万石,将会得到恢复……”
“共计三万石”的数字说出口之后,大馆晴忠稍微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
见之细川藤孝立即明白,竹中重治出了更优价码,不禁感到后悔。
但临时加价也是不可取的,只会显得过于急切。
细川藤孝保持着微笑,不动声色地思考该怎么办。
而一直不吭声的服部秀安忽然笑了两声,开口道:“真有意思!现在连是否成功救出公方大人,都还不知道,先谈这些,未免过早。话说竹中重治殿下给予你们的承诺,就真的值得相信吗?可有任何保证?”
此话一出,大馆晴忠脸色大变,再也装不出笃定的姿态。
其他人纷纷以不善的眼光望向服部秀安。
话说的很对,他们这群谱代幕臣,看似待价而沽,其实手上筹码相当有限,得到的条件到底能不能兑现,真不好说,完全是色厉内荏的状态。
被人揭露出来,就很尴尬和恼羞成怒了。
但服部秀安完全不去理会敌意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到:“说到保证,我倒可以给你一个。话说几年前,有一位幕臣大草公重——他可能因为地位不够没有出现在这里,但明显是你们这一派人——他的次女现在是平手家的侧室,并且在去年为刑部大人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为弱法师,至今活得十分矫健。我顺便提醒一下,在刑部大人之前,平手家的人丁并不旺盛,至今成年的一门众不足十人。”
大馆晴忠闻言大惊:“是我的义弟大草公重?我知道其女正在侍奉平手刑部大人,但并不知是否受宠,更不清楚男婴的事……义弟为何没有告知我呢?”
服部秀安嘿嘿一笑:“因为弱法师小公子刚出生的时候颇为羸弱,担心有早夭之相。幸得良医调理,近日已经与同龄者一般无二了,才到京都来通知孩子的外祖父。大草公重已经收到了其女的亲笔信,您随时可以去询问。至于说侧室是否受宠这件事情,恐怕对着父母也不好意思说的吧。”
“若是这样……”大馆晴忠伏身拜倒,慷慨道:“就请让我和您一道参与营救公方大人的计划吧!”
第十一章 神奇药物
细川藤孝背起将军大人,从午时稍过,一直向西边狂奔,跑到了接近日落,方才停下来休息。
年纪大一点的幕臣,像上野清延,还有中泽为忠这种体重严重超标的,他们几乎是空着手,都快要到承受不了的极限,趴在地上叫苦连连。
而细川藤孝,却只是轻巧地把将军大人放下来,从容坐在一旁调整呼吸,顺便锤一锤自己的大腿根。
他当然也出了不少汗,脸也红透了,但那都是正常而健康的疲惫之色,丝毫没有力气衰竭,辛劳过度的迹象。
这当然源于长年以来,从不间断的严格锻炼。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就算是出使关东,被“逆贼”武田信玄当做宝贝给扣押起来了,他也每天捡起树枝当剑,至少练习一个时辰的剑术。
虽然天资有限,再怎么练也肯定达不到“强情公方”足利义辉的程度,更不可能与挑战上泉信纲、冢原卜传,但比起普通中年人那肯定是天壤之别。
细川藤孝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特别狠的人。
至于对别人狠不狠……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好问题。
“八年了,又是与一护我脱险啊!”
足利义昭忍不住生出深情的感慨。
与一即是细川藤孝的通字,以此来称呼,是为了显得亲近。
本来路上咱们将军大人还存着最后一点点疑惑,非要到老巢附近去看看的。
结果在京都街町之中,靠近御所的位置,亲眼看到大乱的情况,还被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袭击了几次,才彻底相信局势真的不妙。
就如同几年前,他还叫做“觉庆和尚”时,逃脱松永家的软禁一样。
那一次可比这一次危险太多了,松永家是明目张胆地把人当做囚犯来幽禁的,同时当年的“救援小队”堪称寒酸,除了一腔热血和一条命以外,连装备都凑不齐。
今日柴田、木下、明智毕竟还是起兵作乱,不能一开始就明着限制足利义昭的自由,而且身后还有平手刑部这个大佬提供资源。
里里外外的情况都不一样。
大家的心态也完全变了。
只有细川藤孝依然背着足利义昭,这个场景仿佛重现。
现任将军虽然颇有刻薄寡恩,小肚鸡肠的一面,终究还是个有感情的人,此刻如何能不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呢?
其余大馆晴忠、上野清延等人亦各自叹息。
只有细川藤孝完全没有沉浸于任何情绪,只是冷静观察了一下局势,又凑过去与服部秀安耳语了几句,然后宣布道:“现在还不能说成功脱险,柴田、木下、明智他们随时可能派出骑兵追击!不过,诸位可以放心,我们提前安排了大量马匹,就在不远处,还剩下约三十町(km)的距离,加把劲,马上就到了!”
他俨然已经成为逃难队伍的主导者。
足利义昭的卫兵,以及谱代幕臣们,对此并无不妥。
服部秀安隐约感到有点不舒服,但考虑到大局为重,姑且忍下来了。
但有个不明就里的卫兵脱口问了一句:“我们……就算得了马匹,究竟……该往哪里跑呢?现在连御所都……”
这话细川藤孝却不好直接回答了。
大馆晴忠适时接过话头:“我们唯一选择,就是先暂时寄居于附近友好的大名之处,然后慢慢号召天下义士讨伐乱党,夺回京都。依鄙人看,可以选择往北去丹后一色氏那里,也可以向西拜访平手刑部大人,或者往东边,寻求竹中重治殿的帮助……不知公方大人,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他故意说了三个位置。
但足利义昭稍一思索,毫不犹豫地决定:“我们现在已经在京都西向,去平手家是最合理的。而且平手刑部也是最合适的人!”
大馆晴忠故意露出疑惑状:“可是……京都之乱,是源于柴田、木下、明智等人拥立织田弹正,而平手刑部,乃是织田弹正的旧臣,还是妹夫……”
足利义昭惨淡一笑,道:“正因为此,平手刑部反而绝对不愿再次居于人下的……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虽然我错看了柴田、木下这两个家伙……不过还请诸位再相信我一次!”
细川藤孝立刻义正辞严地表态:“我们当然相信公方大人!”
暗地里服部秀安只能表示叹服,这两下子他确实玩不出来啊。
其实不只是他,平手家的任何人,口才再好也没有用,必须以幕府直臣的身份说这话,才有意义。
达成一致之后,大家以最快速度休整了一下,火速出发。
这次足利义昭没有让人背着,而是抖擞精神亲自走。
然后是小半个时辰的安静行军,夕阳还剩一半光辉的时候,终于看到平手家预先安排的马舍。
当然很多人以为是细川藤孝安排的。
众人皆觉欣喜,正要进入,忽而服部秀安站出来,满脸疑惑的拦住,并且以目光示意一名手下先进去看看。
那名得到命令的忍者点了点头,像一只猴子一样灵活地借助地形掩护窜了过去。
足利义昭虽然不知道服部秀安是谁,却也不敢先走,绷紧了脸。
片刻之后,那名出去探测的忍者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大喊着“有诈快撤”往回狂奔。
几乎在同一时间,四周的树木、石头、小丘和房屋后面钻出一片伏兵,弯弓搭箭嗖嗖的射过来。
服部秀安大惊,忙道:“一半人断后,一半人护着公方大人快走!”
他却没想到,这么一个拼凑起来的团伙,你这一说,究竟哪一半人断后,哪一半人护着公方离开?
真这么做了势必要乱。
幸好细川藤孝十分冷静看清了形势,握住服部秀安的手,大喝一声:“且慢!先别动”然后解释道:“你们看,只有不到二十个伏兵而已,怕是惊吓咱们的!牧场也还能听见马叫说明马匹还在,我们冲上去夺回来即可!”
他这一喊,众人安宁下来,定睛一看。
果然,虽有四五处埋伏之地,每处却出现两三人而已,那弓箭射了一轮,没伤到任何人,就断了后续。
虽然拼凑起来的一两百人,没多少带甲之士,但对付十几个弓手还是没问题。
细川藤孝不顾自己只穿着布衣,第一个挥刀冲锋而去。剩下的人被其勇气所激,自然是纷纷跟上。
那十几个埋伏起来的弓手,拔箭又射了第二轮,见吓不住这群“逃脱小分队”,也渐慌了神,四散而去。
但弓手们脚下并不灵活,乱窜了一阵之后,却是半个都没逃出去,尽皆被砍倒在地,大部分都断了气。
接着细川藤孝赶紧检查了马匹,而服部秀安则是打算审问俘虏。
然后他俩都听到大馆晴忠的惶恐之声:“不好不好!公方大人竟然被流矢所伤。”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又凑过来,一看却是啼笑皆非。
原来足利义昭只是小腿中箭,刃头仅仅深入半寸左右,出血量也没有到危急生命的程度,早已经止住了,只是箭还没有拔掉。
但咱们将军大人,却是全身无力地瘫倒在两个卫兵怀里,面色惨白,神情恍惚,嘴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无意义音节,仿佛已经身陷弥留之际,看得见三途川的水流了。
显然只是吓破了胆,而非伤得多重。
不过幕臣们仔细回忆一下,好像将军大人这辈子快四十年下来,此前就没受过比“剪指甲不下心剪破皮”更重的伤了!
今天还真是头一次!
头一次就是这种中度的创伤,有点反应也不足为奇。
细川藤孝当即决定:“看来现在不适合行走,正好天色已完,不如我们在马舍休息一晚上好了。”
诸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方案。
原地抱怨、感叹、抒发了一会儿感情,终究是累得不轻,转瞬全都找地方睡觉去了。
而服部秀安,却是眼珠转了转,在大部分人散去找位置休息之后,良久才悄悄走到细川藤孝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奇怪的金属器具。
那金属看着像一个小小的斗,却有多了一个长长的管子,拿在手里,好像是用来吮吸的。
接着服部秀安又拿出一种更加奇怪的,看着像是碾碎的植物果实一样的东西。
然后才神秘地开口说:“这是我从南蛮商人那里得到的神奇药物,最适合公方大人现在这种情况了……这个药物不能直接吃也不是外敷的,最好的使用办法,是燃烧起来,然后吸这个烟雾……”
第十五章 信长的野望
炎炎夏日,流金铄石,毗邻琵琶湖的京都也同样进入了酷热难忍的天气。
郊外姑且还能接受,但御所内现在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局面,各路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人来往进出,能感受的温度就远远高于周边了。
偏偏咱们“临时”主政的织田管领大人,身患旧疾,又逢新伤,被医师反复嘱咐“不可见风,谨防受凉”,依然只能穿着宽大的吴服,闭上大部分门窗,呆在闷潮的环境下见客和处政。
这当然让众人都很难受,也绝非合适的养病之道,但这个时候如此急切赶到京都来的人,显然都着各自的强烈诉求,必须逐一接见,给予安抚。
否则等于是扔掉送上门的政治资源。
其实,京都医师的原话是“管领大人应当卧床静养至少半个月,然后才可以逐渐理事,但每日也不应超过一个时辰,如此方能延年益寿……”
但那个大夫还没说完就被不耐烦的打断了。
就算足利义昭没跑掉,织田信长都未必能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现在既然跑掉了,那就是千钧一发,只争朝夕,哪有任何安闲度日的余裕?
扶桑列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如韭菜一般前赴后继的野心家,真静养半个月,京都恐怕就已经轮到别人当家了。
为了保住说话算数的权力,织田信长别无选择。
另一方面他也是兴致勃勃乐此不彼,身体再怎么虚弱难受,精神状态却是极佳,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与七年期挥师上洛的姿态无二,全然不见任何困顿之相。
足利义昭靠了服部秀安提供的神奇药物来对抗肉体上的伤痛。
而织田信长用的是更加高明有效,更加神奇莫测,但却只适用于极少数雄者,对普通人作用不大的药物。
这种药的名字叫做权力。
在短短几天之内,织田信长连续主动和被动地安排了五十多次接见,总计二三百人。其中有的是位列仙班的公卿,有的是拥兵上千的小豪强,有的是家财万贯的大商人,有的是名高德昭的高僧,也有的是隐姓埋名的死士。
面对趋炎附势之辈,就要展示自身的强大信心,令其敬畏而不敢反抗;面对投机豪赌之徒,则应该描绘宏图大业,以未来的利益允诺相诱;面对心怀怨愤的,便需叙说旧事,动之以情,激发其同仇敌忾的念头。
这一套功夫,织田信长是很熟悉的。
也有一家苗字叫做“浅见”的国人众,见了面二话不说,重重叩首施礼,说到:“原本还担心是柴田、木下等辈假借名目,今日既然见了确实是织田弹正当面,在下便不需询问任何缘由,只请为马前一卒,效死以报恩义!”
闻言,饶是以织田信长的钢铁心性亦是颇为感动,但他竭力思索了半天,也记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给予了这家人什么帮助。
只能说,恪守忠义的人虽然稀少,终究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否则名为管领,实则被足利义昭所幽禁的织田信长,如何能够脱身反客为主呢?
……
织田信长可以凭借意志力接受炎热,柴田胜家却忍不了。
木下、明智各有任务,他倒是原本想一直持刀着甲站在信长背后帮忙助威,同时也小小地彰显一下自己的地位,但是没多久就汗如雨下,把里外的衣襟完全打湿,黏在身上极其难受。
对于柴田胜家来说,是宁愿挨一刀,也不想再呆了。
到了第五天,沉浸在自己情绪当中的信长终于发现了这一点,笑呵呵的说:“如果觉得热的话,连外衣都应该脱掉,你还穿着盔甲干嘛?”
“呃……”柴田胜家尴尬不语。
“快脱。”信长仿佛忽然起了捉弄人的性子。
“这个恐怕……”柴田胜家汗流得更多了,不仅仅因为热。
“脱掉,快点!”信长拍着地盘哈哈大笑发出命令,忽然引发一阵咳嗽,捂住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一闪即逝,片刻便恢复到从容自如的模样。
“……”拗不过这位胡来的主公,加上也确实是快要热出病来了,柴田胜家很干脆地脱下圆兜,解下腰带,噼里啪啦把身上金属部件一口气放在一旁,然后把湿透的黑衫也脱掉一半,露出上半身光膀子。
勇冠三军的柴田胜家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病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听话。
“很好很好!”信长很艰难地止住咳嗽,但又竭力做出极为轻松的表情。
这时木下秀吉和明智光秀匆匆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景象对视一眼,皆是瞠目结舌。
柴田胜家顿时觉得尴尬无比,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思考人生。
而信长却只调笑了一句:“权六这家伙还是像以前一样容易被捉弄,有意思!”接着便收敛调侃,正色问道:“如何?”
用词十分精简,没有上下文根本听不明白,这是他讨论问题时一贯的作风。
木下秀吉却很了然似的,伏身施礼道:“京都附近这些天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起来了!目前大约有一万二千军势,一万零六百五十贯银钱,八万二千石玄米可用。接下来应该还会有更多人加入,人手、钱粮暂时不成问题。不过,十分缺乏火器,火药也远远不足够,如果要投入作战,可能会被敌方的铁炮压制。另外我们抓住了几十个可疑之辈,目前还来不及逐一审理……”
“不错,够了。”信长神色不变,出声打断,接着看向另一边。
明智光秀立即上前,禀报到:“虽然有公方大人在,但附从平手刑部的势力并不太多,在下预计,接下来一个月之内,畿内五国将有超过一万人向您效力,而和泉一方,至多可以争取到六七千支援。”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自豪的。
虽然这个估计并不一定准,就算准,也不全部是他的功劳……
“很好!”信长十分罕见地真心实意夸奖了一句。
“感谢您的夸奖!”明智光秀有点激动地拜伏于地。
柴田胜家稍有些不以为然,往旁边瞟了一眼,却见木下秀吉全神贯注只在想正事。
织田信长环视左右,扬首慨然道:“京都已有一战之力,接下来便是寻找决胜契机。”
“意思是,开始着力于拉拢有实力进军畿内的各方豪杰了吗?”明智光秀立即附和,但接着又皱眉摇头:“原以为至少岐阜城的少主会毫无悬念地支持我们,但是……”
“呵……”信长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倒也在意料之中。奇妙丸太年轻,平手、竹中又有手段。”
柴田、木下、明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现在能够证实的,只有足利义昭确实去了平手汎秀那里而已,事先暗地里有多少布置,都是缺乏实证的怀疑。至于竹中重治的参与,更是出自推测了。
但织田信长嘴里好像已经是百分之百的认定。
话中意思,就是说平手、竹中做了什么手脚,导致织田信忠无法统合麾下力量。
让人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不过信长也不需要他们回答,接着吩咐道:“猴子!去找竹中,看看他想要什么。十兵卫,你负责联络浅井。”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浅井?!”
“浅井?!”
“浅井?!”
柴田胜家一脸懵然:“不应该是找德川吗?”
木下秀吉苦思冥想:“主公为什么会这么做呢……一定有其中的理由……”
明智光秀最为急切不安:“主公……请恕我……请恕臣下多言,虽然没有特别直接的明证,但是当年,当年……当年刺杀您老人家的元凶,很可能……很可能就是浅井家安排的!这些年我等所蒙受的屈辱,皆是……皆是……”
“稍安勿躁。”信长十分平静地温言安抚了一句,微笑着从容地说:“放心,我有分寸。”
“……我明白了……”
明智光秀依然有些激动,但就这么一句话,他情绪似乎平复了大半。
仿佛信长的话里有着某种魔力一般。
柴田胜家更是光着膀子走过来拍了怕他的肩膀,嚷嚷道:“既然主公有了决断,咱们不用操心,肯定只是暂时合作,日后一定有浅井小贼倒霉的时候!”
木下秀吉则是皱着眉自言自语:“暂时合作的话……但是浅井家也一定看得出来我们只是暂时合作,他们真的会……”沉思半天,忽而他想到什么,开了窍:“明白了,我们想利用他们,他们也想利用我们……这个时候,我们或许故意装得弱小一点会更好……”
明智光秀在旁边听了,尽管还没有完全弄通,但自尊心顿时爆炸,立即慷慨道:“多谢木下殿提示,在下大致明白了,此行一定可以说服浅井家!”
对此信长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发令:“权六,整军备战。”
“是!”
三人几乎同时走了出去。
信长坐得笔直,淡漠地看着家臣们的背影,以及逐渐关上的屏门,忽然毫无预兆地瘫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淡定的表情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痛苦和疲惫的脸。
对于此等枭雄而言,权力当然是治愈创伤的良药。然而再怎么高级的良药,也不敢说包治百病。
但是织田信长双目中的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
第三十九章 急转直下
眼看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要入夜,而平手汎秀仍然没有丝毫出城展开作战的意思,织田信长不得不开始考虑安营扎寨让士兵得以休整的事情。
虽然说,这批能够在雨夜之中渡河发起奇袭的郎党们,想必也能承受住泥水和草木灰中露宿的考验,但多少会对士气与战意造成一定的损伤,作为总大将肯定是必须尽最大努力来避免的。
破釜沉舟的强袭,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尝试。
原本以为,敌方的主帅若是有胆,就该投入直属精兵殊死一战,若是求稳,就该弃城撤回和泉以图再起,这才是惯常的逻辑。
但没想到平手汎秀一直呆在城里,坐视着西军的外围阵地被不断削弱也不以为意,始终按兵不动。
织田信长没有预先准备各种资源,运输也完全来不及,于是他以身作则,带着没有参加过战斗的士兵们就地取材,砍伐了树枝,在海拔稍高的地方寻了平整土地,打算手动构筑一个最简易的阵地。
但他刚刚走到河边,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住了。
河水流动的速度,似乎比前面一个月都要快了了很多,其中间或可见断裂的木块与土壤泥沙飘过。水位也好像变高了一些,上午用来接应后续队伍行进的浮桥好像受到冲击,在河中弯折飘荡,或许已处于折断的边缘。
织田信长感到有点忧虑,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唤来蜂屋赖隆、金森长近,命令轻装去上游侦查一会儿。
同时叫人捞出水中的木块看了看,发现上面的裂痕还很新,还缠了不少尚未腐烂的绳子,明显是刚修起来没多久的工程被损毁的样子。
这个情况越发让人不安了。
片刻后,蜂屋赖隆匆匆赶回来,禀报说:“调查时发现了从上游逃回的人,据说是奉命筑堤的丹羽氏胜大人掠夺附近寺社引发众怒,当地人趁着我军不注意就施加破坏作为报复,碰巧昨夜大雨,又或许是工程质量不太过关,于是就……建造的堤坝都被毁掉,所积蓄的水流倾斜下来……属下得知此事就提前回来,金森殿继续前往追查详情。”
“……原来如此。”信长听了并非西军有意行动,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又对某个家臣感到十分不满而怒气冲冲:“丹羽氏胜这个家伙!连这点事都干不好,真是废物!”
蜂屋赖隆低着头只当未闻。
其实丹羽氏胜此人,是个比较传统的武士,虽然才具一般,但你派他打仗他还是会拼命的——当然就算拼了命效果也不一定好。可是你派他去做建造工作,那就真的是既没有能力也没有任何积极性的。
原本信长故意派人在上游筑堤,是想吸引平手出击的。可没想到对方不为之所动,宁愿花大价钱四处堆起土垒。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发现降雨量始终有限,没法积蓄出足以淹没军队的洪流,于是信长就把大部分人马撤了回来,只留少数看场子,“水攻”之事不了了之。
没想到此刻出了状况。
水文情况忽然出了变化,那么织田信忠所带领的预备队,明天就可能没办法按照命令顺利渡河参与作战,信长的人马也一时无法折返回去。
幸好,现在己方掌握了先手,暂时被阻断,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
竹中重治那家伙倒是有充分借口消极作战了,不过刚才得知,浅井长政部队已经有相当一大部分渡过了河,所以胜利仍然在望。
只是奇袭成功之后,不断收到坏的消息,总不是祥兆……
织田信长并不怎么信奉鬼神和气运之说,念头如此一转,自哂笑一声,抛诸脑后了。
但旋即一名己方的武士,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左近,说的话却是令他再也无法淡定了。
“荒木村重忽然倒戈!浅井军渡河到一半受到攻击,前后还被包夹,现在已经彻底混乱,接近崩溃了!”
听了这话,织田信长如遭雷击,原地愣了半天,上下打量了一番,认出面前这人叫做松原玄番,应该是木下秀吉的部署,也是偶然会在身边露脸的熟人。出现在此显然是合理的。
然而信长一时觉得不可置信。
直到自家马廻福富秀胜、中岛秀政等人也纷纷赶来,说了同样的话,信长才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此事无误。
忽然遭遇此等重大变故,雄才大略如织田信长者,此刻亦说不出什么话来。
本来敌方德川的猛攻、己方竹中的消极,并不很值得放在心上,只是需要多给浅井长政那厮让出利益,驱之作战即可。
因为德川家康所部兵卒精锐而数量不够,竹中重治的备队人多势众却乌合杂乱,这两个都不会是战场上的决定性因素。
而浅井长政,带来了足足一万五千精兵,可以说是事实上除了织田、平手之外的第三股大力量,是不得不争取的对象。
当日派了明智光秀前去,明里暗里许诺了众多条件,才打动了此人。包括不再计较刺杀事件,包括事后坐视吞并南海道土地,包括支援他们征伐西国对抗毛利等等。
相应的,平手一方似乎没有着重拉拢浅井长政。
原本以为是受限于地缘争端,矛盾无法调解,索性放弃合作。
现在一看才知道是另有打算啊!
根据目前资料来看,荒木村重执掌摄津半国,领有五六千余兵,占浅井全军三分之一以上。若是在半渡之时忽然从后方造反……这简直难以想象。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织田信长立即命令施展侧翼进攻,看能不能尽量让浅井军保存一部分实力下来,然后被告知木下秀吉已经自作主张的这么去做了。
听了这话信长有点恼火又十分欣慰,命令正前方的泷川注意城中的平手,自己亲身出马,去支援木下,争取一线希望。
走在路上他终究是无法维持淡定自若的表情,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浅井长政这厮,当年暗算我的时候,不是很擅长阴谋诡计吗?如今对付平手,竟然如此无能!”
这话实在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要说荒木村重这个短短几年时间就当了两次叛徒的家伙,大奸大恶之名从爱尔兰到契丹……不对,是从鹿儿岛到浪冈,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又一次临阵倒戈,卖主求荣,实在不值得惊讶。
然而浅井长政你堂堂一方豪杰,对这种人居然毫无防范,不仅允许其掌握重兵,还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被人逮到,就显得非常愚蠢了。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信长也会赦免松永久秀的罪过,保留其领地和兵力,但一直都是十分谨慎的予以任用,绝不会在作战中把自己正后方的薄弱点暴露给这种人。
像浅井长政这么蠢的人,当年是怎么用阴谋诡计差点搞垮织田家的?还顺势把他老爹以及北近江老臣们都清洗掉,统一了话语权……难道现在已经换了个人,是影武者在假装?
偏偏这么愚蠢的家伙,现在不得不去拯救他。
不得不向诸天神佛祈祷,保佑浅井氏武运昌隆,安然无恙。
岂能不让人气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呢?
连信长都忍不住谩骂,周围的兵将就更沉不住气了。
一个个纷纷用恶毒、蔑视和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问候着浅井长政的祖祖辈辈与女性亲属,抒发着胸中的郁闷之情。
当然,有个声称要给浅井长政戴绿帽子的士兵还是挨了组头的耳光。因为浅井长政的老婆不就是织田弹正的……
士卒们愤懑憋屈不已,但这种情绪并不一定就会转换成十足的斗志。
反而只会让人觉得,不值得去为了拯救浅井家而作战。
马廻众野野村正成便咬牙切齿地说:“就算竹中消极避战,浅井被人背叛又如何?我们织田家以一敌三,也不一定会输!”
这个言论让信长更加头疼了,他同意也不是,驳斥也不是。
行数百步,还远远未及战场,却只见木下秀吉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的被人簇拥着抬下来。
连忙一问,才知道——
“长宗我部和荒木从两面夹击,浅井军大部分人困在桥上动弹不得,很多跌进河里淹死,侥幸爬起来也无法再战,我们想尽办法也帮不上忙。现在据说是矶野丹波(矶野员昌)、阿闭淡路(阿闭贞征)、野村肥后(野村直隆)三将连续丧命,日向守大人(浅井长政)却是抛下大部队,带着一门众和亲兵独自撤退了……现在恐怕……恐怕……”
听罢织田信长仰天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摇头不语。
现在倒好,不用去耐着性子救援浅井军了。
话说这浅井长政,败退的速度如此惊人——也不是不能理解。他阵中忠诚度可疑的新附之辈众多,远远不止荒木村重,一旦遭逢背叛,或许会引发连锁反应,此时果断以保身为上,其实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织田家的人们就只感到满腔的愤怒了。
野野村正成怒吼道:“竹中、浅井全都靠不住,但就算只剩我们自己,也没什么可怕的!”
织田信长刚刚还在为这种想法感到头疼,到现在却只能表示赞成。
第四十二章 那人便是织田信长!
一片晨曦之中,本多忠胜席地坐在河边小山坡上,背靠着一株大树,摩挲手里的大枪,发出不住的叹息。
战阵之中睡不好觉,一大早跑出来散心,这对他来说是很常见的事。反正筋骨体力够好,不在乎少休息这一会儿。另外德川家的军纪也不怎么严肃,没有明言不能私自出营之类的事情。
但今天不是因为战事的紧张激动,而是对内部事务的担心忧虑。
合战并不值得担忧。反正身为武士就是要纵横沙场,大不了交代在这,正对应那个叫什么……马革裹尸死得其所的说法。
倒是一天之前,军帐中的突然变故,令人心惊胆战。
主君德川家康城府深远,喜怒不行于色,十分从容淡定地把亲生儿子关押了起来。而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他们那帮子人,公开场合是被迫装出深深遗憾、哀痛的姿态,私底下却兴高采烈,万分得意,弹冠相庆,大放厥词。
“他们冈崎众的自行其是,终于要成为历史了!”
“德川家果然还是只能有一种声音啊……”
“早就觉得,我们的正室夫人不应该是骏河人,继承人也不该是骏河人的儿子!”
“一般的骏河人倒可以容忍,但是今川治部大辅(义元)的甥女不行。”
“总之是我等的大获全胜。”
“不不不,应该说是德川家,是主公的胜利,我等只是辅佐。”
“哈哈,没错没错……”
“倒是石川殿有些可惜,希望能迷途知返啊。”
“大概迟了。恐怕他陷得太深。”
诸如此类的话语不绝于耳。
本多忠胜对此感到十分不适。
他明白,少主德川信康和主母筑山殿的分裂行为的确是必须得到制裁的。
他也理解,派系斗争是在任何组织中必然存在的,不可能完全消除的。
他以前同样对于所谓“冈崎众”的很多越界行径看不过眼,乃至破口大骂过。
但是,但是……
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说是因私废公了吧!不管怎么说,对自家少主与主母动手,总该是令人伤感和痛苦的事情,而绝不会是津津乐道的谈资。
毕竟是主公大人的结发妻子和亲生儿子,他老人家现在的心情肯定是跟愉快没有半点关系的,这个时候身为家臣就算不能分忧也罢了,幸灾乐祸是未免太过。
酒井忠次、大久保兄弟原本是每个德川家新一辈武士心中值得参考的前辈典范们。但现在前辈典范的形象已经坍塌。
时年二十七岁的本多忠胜,发现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正在发生动摇,这是个痛苦的过程,也是这个年轻人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睡不着觉只是最轻的症状。为此走上穷凶极恶的极端,或者心灰意冷遁入空门的都大有人在。
……
本多忠胜一心生着闷气跟自己较劲,耳目大不如往日灵敏,织田家的军队出现在他面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战士本能顿时激活,并且压倒了一切其他杂乱想法。
他迅速往后一跃,匍匐下去,动作敏锐得像一只健壮的猫科动物一般。
借助稀稀落落的树木和草丛遮掩住踪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抓紧时间扫视,将敌军的情况记在心里。
“这个旗帜,是织田弹正本人吗!打算趁着清早还没有列阵施展奇策吗?这可得赶紧回报回去……等等,行军怎么这么乱,完全都没有前后左右的分布了……噢噢,是织田弹正他老人家拿手的乱战强袭啊,看来是想要重新创造一个桶狭间。可惜这次平手刑部在你的对面,并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帮忙探明视野和麻痹敌方本阵了。”
尽管没怎么受过军学的教育,本多忠胜仍然是凭借经验与天赋的理解,瞬间懂了织田信长的七八成算计。然后立刻心生计策:“这乱军强袭作战,纯粹是凭借勇力和士气,确实是尾张人以前擅长的手段,一旦让他得势,列好阵型的足轻队是没法阻拦的。但问题就在于必须让总大将身处前线来维持,只要设法一击毙之,接下去就是轻易崩溃的局面了……”
想到这里,他又仔细了看一眼,转个身悄悄避开敌军,朝本方阵地奔去。
他是半夜一人出来散心,独自随意走了半天,不过方向和尺寸都在心里清清楚楚,脚程全然不乱。
身边一个随从卫兵都没带,但本多忠胜自我感觉这样才更安全。
三五个小兵用处不大,带着反而容易暴露。自己一人一枪,遇上大队敌军可以跑路,遇上散兵则是手到擒来,完全不用担心。
唯一可惜之处,就是遭受昨日大雨之后,弓箭的弦保存不慎,有些受潮,所以没有带出来。
否则刚才所在的那个点,有机会可以尝试狙击一下。
若是一箭射死了织田弹正,绝对青史留名,跟那须与一等量齐观啊!
所以说,不管传统门第的武士们怎么坚持,弓箭被铁炮逐渐取代可能是大势所趋——本多忠胜不由想到这一点——良弓的制造和取材比铁炮更贵更麻烦,训练难度高出好几倍,保养起来也要花费许多心思……
“不是正巧从平手刑部那里获得一批所谓的精制铁炮的吗?正好试一试斤两……”
……
大约辰时三刻,德川家的士兵还没有全部吃完早饭,织田信长就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由于完全放弃了阵型,完全不顾及掉队情况,他们来势汹汹,行动极为迅速,仿佛是从天而降一般。
德川家当然也安排了值守的人,只是他们军纪比较松弛又没有成系统的指挥层级,高度依赖于武将们的自觉性,偏偏碰巧今天警戒的负责人本身就疏忽大意,正在发呆胡思乱想就被杀到跟前,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嗨!嗨!吼!”
织田家有一部分尚存组织性的士兵,按照交战的惯例,在柴田胜家的带领下高呼出“鲸波”,企图展示出斗志和气势以压倒对手,但织田信长却是带着身边的人毫不讲理横冲直撞地杀进去。
事实证明还是后者比较好用。
信长一马当先,虎入羊群一般,将德川家营地撕开大大的缺口,没有给敌人集结和汇聚的时间。
在没有得到具体命令的情况下,不断有措手不及但又慨然赴死的武士,匆匆从帐子里钻出来,带着少量步卒就毫无畏惧上来阻拦,然后瞬间被人流淹没,消失无影。
须臾片刻,留下一地尸体,鲜血四溢。
有伤在身的织田信长不避刀剑,亲斩二人,肩头亦被刺中,还弄得虎口绽裂。
手下将士更是几乎人人都取得首级。
但此时不用吩咐,家臣们都知道,不该拘泥功勋,全力争胜才是唯一的信念。
顺着一路强袭,连破数阵,德川家有名有姓的武士起码有二三十阵亡。
如果懂行的人仔细分辨,可以发现这些差不多全部是德川信康的亲信和友人。不过谁能有那个闲心?
约一两刻钟之后,织田信长才遇到强力阻拦。
大队着甲足轻们举枪成衾,挥着太刀的武士前后掠阵。
这应该是终于碰到德川家主力了。
信长心中不由得一喜。
他并不指望这无脑猪突能真的解决德川家康,毕竟那“三河小弟竹千代”也不是吃素的。但只要能牵制住精力,河对岸的竹中重治自然有机可趁。都到这关头,那待价而沽的“美浓麒麟儿”也该知道怎么办了……
正在这时,忽然双目余光扫到,德川军的背后和侧面,树林、房屋的掩护之下,不知何时多出茫茫不可计数的黑色铁管子,开口全部朝着一个方向。
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沙哑大喝:“诸君听令,大旗下黑甲高者,那人就是织田信长!”
继而枪炮齐鸣,火光冲天,地动山摇,硝烟飘飞。
二三百颗弹丸争先恐后划破长空,肆意飞驰,朝着目标冲刺而去。
织田信长愕然低头,看着自己腹部被打出两个坑洞的甲片,侧腰缝隙处潺潺流血的创口,右膝扎进皮肉的碎片,还有额头上不知是剧烈还是轻微,仿佛只是蚊虫叮咬,却又隐隐深入骨髓的痛。
哄然倒栽向后仰去。
灰尘与血迹早就沾满了全身,盔甲上尽是污垢,露在外面脸部、脖颈也近乎看不出来正常的肤色了。
双目依然坚毅沉着地盯着天空,没有半分动摇和迟疑。
表情依然是那么严肃和自信,仿佛随时可以吟诵出“人间五十年”的曲调。
青筋直冒的右臂依然紧紧握住刀柄,直挺挺指着敌军的方向。
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得极为草率简陋,暗红色鲜血已经不可阻遏的再次蔓延出来。
或许到了这时身边的人才能发现,信长的左手原本是不住捶打自己胸口,试图让身体麻木起来,忽略肺部的不适感的。
一路之上,一直如此,甚至已经锤得南蛮胴变了形,铁片和钉扣深深刺入肌肤,血肉模糊,黏成一团。
他终于不用再为此头疼了。
从此世间的生老病死,尔虞我诈,灯红酒绿,刀光剑影,皆成虚幻。至多只余一捧黄土,一缕青烟,一座碑文,诉说过往风云旧事,留待后人评说。
……
“主公……”
站在信长身侧不远的木下秀吉,仿佛自己也中弹身亡一样,浑身无力,颤抖着瘫坐于地,举目茫然,失魂落魄。
刀剑落在地上,弹了两下,不再有动静。
敌人就在眼前,刀枪即将加身,他却已全无抵抗和躲避的意志。
心神已经同信长一道倒下,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
第五十八章 围城演习
“围城之道,终究还是应取正兵,而非诡道。诡道在优势不够大的情况下,难免不得不使用,但以正道取胜,才更利于日后的施展。”平手汎秀是如此说的,然后给孩子演示了一番。
四万五千大军,聚集在大河内二川一山,后面将数以万石记的军粮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做好经年累月长期围困的物质准备,沿途河内、大和、山城、南近江各处设定了十个作为中转点的兵站,组成纵横交替的网络。两个相邻据点之间,距离以不超过三百町(30公里)为标准,保证小股的部队可以朝发夕至。
每个兵站配置包括院墙和哨塔在内的土木工事和两百至三百名守兵,保证一般的盗贼无法接近,面临大股部队进攻也能稍作坚持。内部主要空间是仓库,堆放粮食和武具。其次也安排了接收伤员和招待过路友军的场所。在条件允许的地段,还建有附属的牲畜栏,紧急情况下可供换乘。
各地大名为了便于作战往往也要指点一些临时性的集散地,但像这样重新修筑永久性的兵站作中转的例子则还不太多。
平安、镰仓时代曾搞过官驿但因为经济原因无法维持,后来近畿地区的陆上物资流通主要被各地商人掌握,宿场代替了驿馆,而宿场的存在又多半依赖于当地的寺社或者豪强势力。大名要远征,往往也必须委托商家来承包后勤才行。平手汎秀并未对近畿商人采取强制性措施,只是暗中扶植界町商人与他们对抗,然后建立官方物流渠道来取代之。
由于缺乏足够可用官僚,完全建立一支后勤队伍是不可能的,兵站的日常维护和防卫,仍然不得不有相当一部分,要由各处的在地武士承担。这样虽然减弱了控制力,提高了风险,但能显著降低管理成本,而且只要账本保持清晰,就不用担心任何猫腻。
这个战乱时代,还不需要讲究人道主义,所以在兵站管理法度之中,有意的“贪墨军粮”与无意的“失职引发火灾烧毁军粮”是同罪的,不存在什么“火龙烧仓”的问题。同时“漂没”和“耗献”之类的,不论数量多少,也是全额由经手人自己贴钱补上。甚至中途被盗贼抢了,也要求负责运送的人尽数赔偿。
看上去似乎很不讲人情,但依然是国人众趋之若鹜,十分乐意承担的,毕竟可以抵扣赋税徭役嘛!冒一点风险,也比上战场拼命,或者是交出大半收入要强,而且还能以“维持兵站”为由,获得更多的“带刀状”额度。总之以现今集权度之低,暂时还不用过于担忧腐败问题。
借着攻打伊势的机会,平手汎秀在近畿建立了类似“传马制”的封建兵站体系,虽然还不太成熟但会随着检地、刀狩和士农分离的进程而不断优化。
而在前线,则是各种攻城手段的试验田。
十二门大筒被分为六个组,自行选择地点与射击策略,向城内发射炮弹,不求起到什么奇效,只希望积累经验,反正时间有的是。
扶桑的地理情况很复杂,筑城风格也是因地制宜别具一格,怎么使用大型火器才能最有效摧毁建筑,又怎么才能更高效率杀伤守军,然后又该如何配合本方的突击队或者攻城器械,有这些问题尚需研究,正好逐一尝试。
大河内城西和北两面临川,于是平手汎秀命人在河流交汇处阻断水流,建筑堤坝和桥梁,以作为进攻堡垒使用。这样当然会引来城中的远程打击,所以同时派遣大批弓手和铁炮手部队进行压制和反击。
如何在占领区进行土木建设也是一门学问。普通工商从业者显然难以适应刀光剑影鲜血四溢的环境,士兵们又不具备专业技巧,武田家曾以金山矿工为根基组成专门挖坑筑台的常备部队,这一点很值得学习。
那么除了拦河建堤之外,在城墙另外两个方向,进行地道挖掘和城门爆破的尝试,也是很有必要的。顺带着在山间探查水脉,看看有没有办法断绝城里的井水供应,或者下一点毒药什么的。
同时也不能忘了传统工具。
由于扶桑多山,大型器械难以四处运输,到了战场临时组装又太过于麻烦,几百年来攻城器械的技术可谓不进反退,懂得其中技巧的人并不多。
幸好也不是什么高深到研究不出来的科技,云梯、井阑、冲车的运行机制还是挺好理解的,集中匠人和材料,慢工出细活,迟早能拿出一点东西的。
只有大型弩这个创意找不到人敢接活,连小型的都没多少人了解,可能是对工艺精细度和材料强度要求过高,也可能是扶桑缺乏用弩的传统。好在火器的研究已经有一定进展,各种口径的铁炮可以适用各种环境。
倒是有西国匠人,自称从明国那里了解到投石机的制作方法,还弄出了样品,可以将五斤左右的东西扔到二百多步远。这个重量的石块已经能对城墙造成相当严重的打击,也可以发射焙烙玉,瞄准城内木制结构,引发火灾。不过反复比对之后,感觉最好用的,还是直接抛入小动物的尸体。
约半个月之后,在藤林长门的配合之下,伊贺地区的工作顺利完成,百地丹波做出退让,撤出了两座据点的人马允许大军过境。于是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中村一氏与三云成持的部队也到达大河内城。
总人数达到六万,后勤支应队伍更加庞大。
无数车队川流不息,为士兵提供各项补给,同时平手家派出了相当多的旗本军四处巡视来维护秩序。
各种工程的背后,是源源不绝运到前线的材料,以及数以万计的雇员,每日超过千贯的耗费。
光是处理将士的排泄物就有三百个领着二十文日薪的临时工日夜不停辛苦劳作。
各种攻城手段的尝试,有的对城墙造成了一定伤害,有的没什么成果,甚至有的弄伤了自己人。其他士兵则是不间断地朝着墙上用弓箭和铁炮射击,毫不担心箭矢,弹丸和火药的消费问题。
平手汎秀并未太过关心实际造成的打击,也几乎没有安排发起过集中兵力的强攻,而是很有耐心的安居阵中,每天阅览各处呈上来的报告,然后做出简短的批复回应。
就好像花的钱不是他出的似的。
当然严格来说确实这么讲也行,与织田作战之时平手汎秀一度处于赤字,但事后商人们可是争着跑过来哭着喊着求送钱。
不过毕竟也是钱啊,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呢?
这段时间城内已经派出两次使者提出议和请求了,显然抵抗意志不是很高——不如说本来就是被迫造反的,全部都被一言驳回了:到这个阶段,大张旗鼓如此,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
有人建议说守军既然情况不妙我们不如猛攻,平手汎秀一直摇着头轻笑,表示时机还不够成熟。
但他心里的不成熟,却不是说夺不下城来,而是认为“演习”的效果还没有达到。
至于花费的钱财那本来也是目的的一环,就是要在近畿群豪面前“炫富”一番。
第五十九章 伊势割取
元龟七年(1574)正月到四月,平手汎秀调集了内外总计七万的大军,于伊势国大河内城,围困北田具教,连续三月。
期间光是人吃马嚼,便有十万石军粮之巨。所用箭矢,共计六十万发,大小弹丸,发射十七万枚,其余挖土筑台之类土木工程,云梯井阑等器械打造,营地的建设,秩序的维护,数千名伤病员的安置……此类零零总总,加起来怕不是得有四五十万贯之巨。
此战守军背靠天险,墙垣坚固,兵力和补给也都比较充足,平手汎秀又不肯发动蚁附强攻,按说必须长围久困才行,三个月不至于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
但平手汎秀如此不计成本的大手笔投入,却是打破了时人的常规认知。
以战国时代的技术来讲,依山傍水而建立的石制防御建筑似乎是很难破坏的,然而在大筒与投石机几十天的齐射之下,大河内城外墙各处出现了两处明显的塌陷,以及多出裂痕。尽管攻方并未立即展开突击,而是留给守军补修的余地,但造成的心理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除此之外,在井阑和土台上的弓手、铁炮手们,一直持续不断地射击,也给城内士兵造成了相当大的杀伤。守军的物资却是有限的,到后面只能蜷缩在箭橹和矢仓里面,依靠狭小的射击孔零星反抗,完全不敢登上城墙对射。
北田具教也尝试过出城偷袭,试图摧毁器械,但在严密的防御之下,三次行动都被打回,白白损兵折将,然后就没想法了。
以前关东上杉十万人围小田原,或者是九州大友八万人围今山,那都是发动大量农兵,组成鱼龙混杂、层次不齐的乌合之众,徒居数量优势,质量是不合格的。
而这次平手汎秀调动的七万人,却是以每万石二百至四百人的标准征召,保证选取的都是精锐力量,而且对农业生产影响也不甚大。加之还有自家旗本作为骨干时时在营地之间巡视,风气与前人大是不同。
这数月之内,列国的大名自然也没歇着,九州、西国诸多势力,战个不休,自不必说。关东的武田、上杉、北条却罕见的达成全面休战,联名谴责了平手汎秀“挟制蒙蔽了朝廷与幕府,无故寻衅攻打名门北畠氏”的恶劣行为。
山科言经、里村绍巴、朝山日乘等人隐晦地转达了这个意思。
然而平手汎秀视之如耳边风,听闻此事,当即命人写了回复说:“尔等身为堂堂武士,若对鄙人心怀不满,不妨拔剑来战。既不敢战,又有何面目置喙?徒逞唇舌之利,岂非贻笑大方?”
不知道那三个人收到回信会是什么心情,反正呢,接下来依然只是嘴炮,没有一兵一卒来到近畿。
此举可谓大异于平手汎秀往日作风。
人们对于此次兴师动众讨伐北畠家的原因十分不解,说到底,矛盾根源其实只是言语上的小冲突引起的罢了。
北畠具教自居高门,言行傲然,瞧不上平手家商人出身的家臣,这算得了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吗?
市井之间阴谋论的留言很多,有人说是以往就有旧怨,有人说是看中了北畠家的女子却被拒绝因而恼羞成怒,也有人说是北畠具教无意撞破了什么阴谋奸情的……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公认的是,在这架势下,北畠家是吃定了药丸。
到四月,终于,大河内城最西侧支城坂内城的守将,名曰坂内具義之人,承受不了压力,得到保住性命的承诺后,举起白旗投降。
守军失去了重要一角。
紧接着没多少天,北侧支城松坂城,也宣告放弃抵抗。
平手家的市川冈信作为代表,与织田家的佐佐秀成一道前往受降并接收城池物资。
孰料这竟然是诈降之计。
守军先送了将领的家小妇孺作为人质,并且让半数部队放下武器出城,瓦解了攻方的警惕。接着却不顾人质安危,忽然派了精兵发起猛烈的冲锋。
仓促间,年轻的近习众市川冈信尚未反应过来就遭斩杀,佐佐秀成肩膀、大腿连中两刀被亲卫拼死救出,但佐佐家宿将前野小兵卫、坂本昌太郎等数人,却浴血奋战而死。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幸好驻扎在旁边的本多忠胜机敏过人,及时增援,身先士卒,力战二将,才阻止了进一步损失。
审讯得知,松板城内的粮仓被投石车发射的焙烙击中而起火,守军无法坚持,又不愿投降,才发动了如此的决死作战。
事后统计伤亡,织田军战损高达二千,包括了多名将领。大将佐佐秀成身受重伤要卧床半年。
见到女婿的遭遇,平手汎秀勃然大怒,命令将此城先前所献的人质尽数斩杀,然后放火焚烧,摧毁此城。
数百人被就地处决,一时鬼哭狼嚎,悲惨凄烈。
负责居中联络的当地西莲寺,被认为有伙同敌方使诈嫌疑,遭受严苛的刑讯调查,得到证词后好几个高僧掉了脑袋,到底是不是屈打成招不太好说。。
当然,对方违背诺言在先,在这个时代看来,进行报复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没什么可以诟病。只是由平手刑部大人这个仁君做出来,令人颇为诧异。
到了五月份,大河内城的北畠具教终于撑不住,派人写信表示:只要能保住苗字和家业,愿意以任何指定方式表达歉意,无论是向谁下跪磕头,牵马提鞋都行。
对此平手汎秀只是冷笑:“当初挥师而来,确实只为了看到北畠家的诚意而已。但现在泱泱大军,所费奢靡,又产生颇多死伤,阁下居然还想妄图保住家业?”
二十日之后,北畠具教又改口,称只想保住家名,情愿下野,求一块养老地即可。
见信平手汎秀笑而不语,对左右说:“诸位皆知,北畠氏在伊势南半国根基深厚,此时虽说是下野,然日后一旦有变,恐怕仍然可以谋图起复吧!”
于是依旧严词拒绝。
然后,从这时起,山科言经、细川藤孝、虎哉宗乙、畠山高政、京极高吉、武田元明、津田宗及……等等一大票人,陆续地来求情。
他们并非受到北畠家委托,而是认为如此名门的苗字不该断绝。
平手旗下的附属势力乃至家臣们之中,也有不少人表达类似想法。
众人先后跪在门前恳求,平手汎秀才高抬贵手,提出:“让北畠具教自刃谢罪,他的儿子可以继续十万石领地作为家业。”
以此为条件进行了沟通。
北畠具教表示同意。
但他儿子北畠具房却写来血书:“宁舍十万石田产,保住家父之命!”
不知道这小子是真孝顺,还是聪明。
话说北畠具教是著名剑豪,武艺超绝,精通礼法,气质脱俗,完全是标准的传统武士楷模,恨得人心。而北畠具房生得极为肥胖,连马都骑不了,只有文治手段,武功差得远了,素来被人耻笑。
真要执行了平手汎秀的条件,老子死了儿子却苟活,那伊势北畠家的凝聚力也就不存在了。
可惜没有成功。
由于北畠家意见不统一,双方再次进行交涉。
这期间城外的部队依然在持续施加着压力,不过除了平手家的直属军之外,各附属势力的斗志都开始自上而下的滑落。
可能是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受。
又经过一番波折,平手汎秀最终还是大发“善心”,接受了“北畠一门下野,到京都受到监控,伊势另立新主”的议和条件。
最终于六月初五这天,执行协议。
有了“诈降”之事,攻方军队自然是全神贯注,不会再允许出现什么变故。守军也没余力再玩把戏,老老实实缴械献城。
据粗略统计,大河内城及周边三大支城之内,半年以来共有六千人阵亡,其中直接被箭矢或火器打死的,只有三成,剩下都是伤势恶化或突发疾病的,城内士兵们疲于奔命,连尸体都处理不完,很多直接放在地上堆着,也难怪无法坚守下去。
北畠具教一门,将会被“护送”到京都,跟六角义贤、六角义治他们“幽居”在一处。都是下野的大名,正好一起享“清福”。
而伊势这边分封诸将。
首先给织田(神户)信孝划了两个郡,虽然这小子没功劳,毕竟有不少国人豪族是以这么名目才“拨乱反正”的。
然后有“包庇乱党”嫌疑的泷川一益这半年来呆着姑且还算老实,虽未彻底洗清嫌疑,也安置了二郡之地,以示鼓励。
同时跟他打对台官司的中川嘉俊自然也不予追究了,由于态度极好,领地翻倍,遣到北伊势三郡。
如此一来,南近江基本算是彻底空出来了,历史问题被曲线解决,可以慢慢处理了。
另外,德川家的本多忠胜表现出色,防止了阴沟翻船的可能性,特意奖励一郡的“飞地”作为知行。
本多忠胜表示感谢,却坚持只肯以德川家的名义,而非个人的名义来领受恩赏。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约十五万石地盘,平手汎秀大手一挥,决定全部交给自己女婿佐佐秀成,当作是重伤的补偿。
与本多忠胜不同,佐佐秀成没有强调织田家,是以个人身份领受了这个知行。
第六十三章 僧侣的想法与领主的想法
“本门净土真宗的要旨,第一便在辩清‘本愿力’与‘回向’含义之所在。各宗派无不念经诵佛,但念经诵佛,本质是在做什么,却是大有讲究。往日有的讲究渐修,有的讲究顿悟,各有名目,终究脱不了‘自力’之道。唯有亲鸾圣人参透玄机,长于末法俗世之人何以凭空有了自力?其实是自以为是,机缘巧合感应到了阿弥陀佛普度众生的无边愿力,误以为是自身造化。诵经无数便定然超脱吗?不诵经便定然无法超脱吗?不尽然。我派念佛,乃是主张感应他力之后,自然而然的举动,便如幼童亲近父母一般。抑扼心欲而强求修行,路是偏了的。此所谓‘称名念佛’的道理。再讲讲何为‘现身不退’……”
长岛愿证寺的大殿之上,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证意和尚,正在慢条斯理谆谆善诱,为几个刚入门的年幼弟子讲解学问,忽然一个面目凶恶的中年僧人急匆匆走到门口,跪地施礼道了声“叨扰”。
定睛一看,原来是本门重臣下间赖成。
一向宗同其他扶桑的佛教宗派一样,有的僧侣专门研究学术,有的僧侣专门负责实务。下间氏就是后者当中的翘楚,多年来没诞生任何理论家,猛将能吏倒是层出不穷的。
此时下间赖成紧皱双眉,神色严肃,如临大敌,证意见了亦不免惊讶,连忙稳住心神,对弟子说:“今日乏了,明日继续。”
几个小和尚闻言老实告退。
接着证意才向门外发问:“坊官何事如此操切?”
下间赖成起身疾走过来,套出怀中叠好的布告展开,呈递上去,答曰:“回禀院家,我是听闻织田、泷川、本多等人,纷纷在尾张海西、伊势桑名、朝明等各地发布清查土地,新建账册的法令。”
“这样?”证意闻言倒吸凉气,“他们动手倒也真快!我们还没来得及,趁乱多占下几个村子呢!”
“必须阻止此事!事实上已经有村民委托我们出面阻止了!”下间赖成斩钉截铁道:“否则,日后我寺就再难扩张,势力会被限于川心七岛之内。”
“但人家要做这事,也是名正言顺啊。”证意摇头苦恼:“既然刑部大人以幕府之名给予了知行,他们确实是有检地之权无疑的,我们有何理由干涉?无缘无故生事,会惹来平手家的怒火,石山也不会支持。”
“若是合法检地,当然无理由。但是——”下间赖成奸诈一笑,本就凶恶的脸庞更显狰狞:“但如果有人在其中勾结奉行,恶意摊派,苛剥百姓,导致民变会如何呢?别忘了年初山城神足氏,就因为这个原因斩首了。”
“坊官的意思是……”证意瞬间明白过来,脸色一下苍白:“先刻意诱导民变,然后再站出来主持秩序……这要谋划成功,固然是好。万一不幸事泄,那问题可就……可就难以收拾啊!”
“那么,敢问院家是否甘心,放弃扩张,坐视长岛周边这些土地被各武家牢牢占据呢?”下间赖成故意如此发问:“若是您甘心的话,鄙辈区区一介坊官,自然无权置喙。”
“嗯……”证意闻言沉默,游移不决。良久忽然道:“此事应与赖旦师弟商议才是,他何时能归?”
“赖旦师兄前往北陆支援物资,牛车走得慢,至少还需……半月左右才能回来。”下间赖成装模作样算了一会儿,报出一个不太夸张的数字来。
“半月?不行不行。”证意连连摇头:“等那么久的话,不就等于默认和退让?村民们会对我们失去信心的。”
“那院家的意思是……”下间赖成做出征询的姿态。
“就按坊官所言吧!宁愿铤而走险,不可坐以待毙!”证意咬着牙握紧拳头,轻轻锤在地板上,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即刻派人联络石山,设法早日走通平手家的关系。具体的布置,交给坊官了!”
“明白!请院家放心。”下间赖成伏拜领命。
……
一百五十町(16公里)外,神户城的二之丸御殿之中,国府盛种忽然冷不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但毫不在意,只以为是风冷,命人关进了门窗,继续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他现在正是志得意满,仕途昌盛呢。
几年之前,国府盛种只是个微末不足一提的小领主,打不过织田家下跪投降,被分配在信长的儿子信孝手下当与力,于小团体中的地位排在十名开外。
孰料这段时间风云际会,变幻莫测,不少原本有话语权的人战死或遭到清洗,一下空出位子来。
国府盛种抓住机会积累了亲信武力,又趁平手汎秀讨伐伊势,带头站出来组织附近国人豪族,杀死了听命于北畠家的人,联名邀请织田信孝复位。借机一举登上舞台,隐隐成为了铃鹿、三重、朝明地区的话事人。
毕竟名义上的领主只有软实力没有硬手段,不依赖地头蛇来进行统治是不可能的。
织田信孝很识趣地马上把检地大任交给了国府盛种,等于是视为家老重臣了。
由一两千石知行的中层武士,到十万石领地的宰辅之位,可谓是个很不错的发展,日后再继续随着主家而水涨船高,也是有机会的。
万一有机会取代主家就更好不过……
总之可喜可贺。
区区一介土豪,国府盛种并没太多见识,但经过织田、平手的洗礼,内心也知道,建立深入基层的集权是强军复国的必要途径。
因此他对检地之事十分重视。
当然他也明白,村民们不会轻易听话,需要费一番功夫。针对具体问题,可能分别要以力相挟,以利相诱,以理相劝,以情相动……等等一切的办法都在考虑之中。
国府盛种权力欲虽越来越重,倒并无借机敛财的打算,仔仔细细拟定章程,不准备没有留下多少“漂没”和“耗献”的空间——当然就算想也未必有那个上下其手的本事就是了。
事实上想到要处理一堆数字,头皮都发麻了,而且也周边找不到人来分担。只能先大致凑活一下,待日后真正实施时,再慢慢调整。
他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用尽了自己并不算多的智力,快速写出了草案,交给织田信孝批阅。
后者只回了“所言甚善,万事拜托”这一行字。
不知道是出于绝对的信任呢,还是自知无力才被迫放权呢?
无论怎样,对此国府盛种深感志得意满,迅速命人将公告张贴发布出去。
还格外强调,是织田信孝与国府盛种联署签名的!
此时也不是没有人提醒他,注意长岛愿证寺的举动,谨防乐极生悲。
不过国府盛种认为这是瞎操心。
他的回应是:“此番检地,只在一般乡村施行,并未丝毫侵犯到任何寺社的不输不入之权。长岛愿证寺又有什么理由感到不快呢?如果当真有所涉及,只能说明他们非法占据土地,那么担心的可不是我。”
在国府盛种看,织田信孝的领主权有平手家背书,便是高枕无忧,区区一向宗和尚,弄不出什么变数来。
第三章 明攻三岛,暗取伊予
毛利家的战略,按照传统分为三部分。
辉元本人继承了元就的意志,专注于北九州的攻略,吉川元春负责山阴区域,小早川隆景指挥山阳道。
平手汎秀以水路进军,兵围三岛,声威赫赫,引得天下侧目,关西山摇地动。
当然毛利既有胆子庇护足利义昭的安全,就早有被人陈兵于境的心理准备。辉元迅速做出了行动,亲自带人从北九州折返,至安艺,与小早川隆景合兵,聚兵四万,以示回应。
濑户内海,无论从军事还是经济上,都是不容放弃的。
只留吉川元春继续在因幡、美作一带施压,既是对付宇喜多直家,也要防备浅井长政这个不可靠的盟友。
因此平手汎秀可以致信给大友宗麟,说北九州方面的毛利军已经被我牵制走了,那么你可以摆脱了两面受夹击的困扰,局势一定大为改观了吧!
这个人情对方不能不认。
当前局势,北九州龙造寺隆信正抓紧时间吞并肥前周边小势力,秋月种实虽然善战毕竟本钱太小,毛利出局之后,就只剩岛津是个大敌。当然这个大敌的厉害程度有点过于高了,不过大友家能有余地把立花道雪等人撤回来加强南线,总是能多苟延残喘一会儿的了。
濑户内海的三岛地区,说是三岛,其实是数十个大小不等的岛屿组成,地理形势非常复杂。其中最北的因岛,距离备后海岸狭窄处仅七百米,身强力壮者可以直接泅行过来,没有一二十万大军是不可能彻底围堵住的。
然后从因岛到能岛,取道合适的话,也不过一千米左右,偷渡难度并不高。
只有最南部的来岛倒戈相向,投靠了平手汎秀。
因此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有信心不断提供援兵,巩固防御,坚守岛屿。
就算是村上武吉被抓住了又如何,他儿子元吉不是依然忠勇善战吗?
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平手汎秀并没有把部队拉到三岛地区决一死战,而是令大军沿着赞岐杀入了伊予,攻打毛利家的附庸河野家。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想到——
只是,从毛利家的视角看,如果平手兴师动众,上千艘战舰、一两万水夫前来,结果仅仅干掉了河野家,拿下伊予北部,而未攻克因岛、能岛的话……
那这个结局,好像是可以接受的啊。
从元就时代开始,卖队友可以说是毛利家的光荣传统。
他们这个氏族,根基实在是低了一些,三十年前还是个拥兵数百的小豪族,只拥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人望,勉强算的上安艺国的一个“绿林盟主”而已。如今能跨越数国超过百万石的领地,全靠了元就一生的纵横捭阖,翻云覆雨,“谋神”之说,当之无愧。
相比起来,其他战国豪强,要么是个守护代以上的门第,要么是好几世励精图治积累下的家底,甚少有如此一代人奋起的。
这个过程中,可想而知充斥了无数勾心斗角和刀光剑影。
一方面是许多旧势力来不及消化,保留了大量的独立权限,比如长门的内藤氏、周防的杉氏、备后的山内氏、伯耆的南条氏等等一系列名门,都以结亲笼络的方式,接纳成为大家族的一员。
另一方面一旦有必要也不吝啬痛下毒手,调略了尼子猛将本城常光,后见其桀骜予以暗杀,扶植了备中的三村家亲,观其子暗弱立即吞并领地,还有山阴死得不明不白的武田高信(这个到可能是替宇喜多直家背锅)。
这样尴尬的传统,使得毛利家总是倾向于取巧而非硬战。
如今看来,出卖掉河野家的利益,以消耗敌方大军的锐气,借机集中兵力先解决宇喜多直家这个毒瘤,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落实到场面上,就是平手汎秀只以水军坐镇来岛,对因岛、能岛保持威胁态势,最初几天趁毛利家大军未至,攻了几次,后面就只做做样子了。
毛利家那边也似乎很有默契,陈兵海岸,打通两岛与陆地之间的联系,保证一定程度的安全,就不急着解围了。
直属旗本伴随总大将驻扎,而平手秀益、岩成友通、中村一氏、三云成持、筒井顺庆各领数千人,总计约三万,先行进入了伊予河野家的势力范围之内。
由于平手汎秀在来岛上遥控指挥,前线并无大将担当决断,干脆命令每军分散进击,各取一隅。
反正河野家巅峰动员力也只有八千人左右,就算对上任何一支偏师都没有太大优势,根本无法行使“各个击破”的策略。
河野家的现任当主不到一十二岁,是被迫无奈才提前元服的,理不了事情。有个家老大野直昌倒是忠勇兼备,却也没有逆天的手段,除了缩守汤筑城待援兵以外,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但他等的援兵呢?
毛利辉元与小早川隆景,忽然间就按兵驻扎起来了,只在隔着六十公里的对岸远远望着而已,任凭如此催促,就是不肯动身。
反而是另一也曾结好毛利以求自保的西园寺公广,以六万石安堵的条件,向平手氏降伏,随即带领三万参与围攻。
汤筑城被围后大约十天,到了十二月初,传来消息说,吉川元春在美作不敌宇喜多直家吃了败仗,浅井长政坐观成败其心可诛。
然后毛利家终于行动了。
但并不是跨海向南到四国,而是全力往东,沿备后、备中而去。
同时,被平手水军所俘虏的村上武吉,忽然得到“英雄过人,轻易诛杀未免可惜,请回去抖擞精神,日后再来搦战”的莫名高评价,然后收了黄金三百两作为赎身费,就悄悄释放了回去。
能岛、因岛受到的压迫也稍微减轻了。
其中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这个消息迅速被带到汤筑城,但河野通直与大野直昌选择不予信任,依旧要坚守。
于是周边来不及和不愿意进城的国人势力就遭到了高强度的清洗,连隐匿乡间也做不到。
仅仅约两千平方公里的区域,聚集数万军势,除开围城所需之外,仍有三四万负责扫荡的,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挖地三尺都够了。
汤筑城坚守了六十五天之后,外郭沦陷,方才投降。
这个时候再低头显然已经换不来什么条件了,留住性命和家名就算宽待。平手汎秀命令把河野通直、大野直昌以下三百个武士家族无论老幼全部关起来,押送到和泉去听候发落。
然后吩咐木下秀长主导,浅野长吉辅佐,从领内各地抽选调派中低级的家臣一百人过来,否定以前的一切田地户口账册,撤销所有法令赋税,彻查诸寺社运作情况,结算公共财产债务,进行严密检地和刀狩,彻底重建统治秩序。
这也是木下秀长正式回到工作岗位。
他的兄长由于写出来的东西十分令人满意,被命令继续努力,把织田崛起到平手天下这段时间的历史都记载下来。
也就是姑且免除死罪了,将来大概率可以在深山老林或者海外孤岛上衣食无忧地了却残生,最多就是吃不到大米饭罢了。
显然木下秀长将会是负责代管北伊予的家臣。
对于平手汎秀的作为,其余人或还懵懵懂懂不知所谓,河野笔头家老大野直昌听闻此事,在被幽禁的小屋里放声大哭,他知道这是从根上断绝了“御家再兴”的可能性。
但他毕竟不是只会恸哭哀嚎的无能之辈,联系前后种种情况,一番彻底不眠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
等到正式被押送近畿那天,木下秀长露面了,大野直昌立即不顾一切地远远向他连连叩首,只恳求说一句话。
可能这幅诚恳态度打动了人,获得允许走到近前。
然后大野直昌便带着未满十二岁的河野通直,一起五体投地哀声道:“吾已经老迈不堪,无论送去何地幽闭,也不过是度过晚年罢了。但鄙主伊予守(自称)大人,自幼仁心德厚,才思敏捷,就此遁世未免可惜。求您将他收为螟蛉,带在身边,照拂一二吧!”
忽然跪求认父,乃是苦心孤诣熟思良久的决定。
木下秀长即将出任一方,似有腾达之相。但他已经快四十了却没有儿子。河野通直自幼展示出的品行才能都还不错,如果能抱住这条干爹的粗腿,日后想必也能有点前途,即便是要改姓,终究把血脉延续下去了,日后再弄个庶子改回河野氏,不亦可行吗?
以今时的情况,再改回来是不敢想的。
临时相求,略显冒昧,可是没办法,万一被押送到近畿,以后可能无法再见天日,甚至等待事情冷下去不显眼被灭口,哪还有机会?
听了这话,木下秀长也稍有意动。
他接到管理伊予的任务之后好好调查了一番,知道河野通直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确实是各方面都不错,身体健壮粗通武艺,识文断字学得不慢,对亲族家臣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看到领内百姓的穷苦窘状会心生怜悯而不是嘲笑。
作为养子确实是比较合适的。
况且,河野家号称平氏之后,世代担任伊予国守护职役,如今却来求一介尾张足轻的儿子当爹,成就感真的是满满的。
以前因为兄长的事情所累及,木下秀长一度十分消沉厌世,也就根本不去考虑什么仕途前景,什么后代血脉,什么家门荣辱的问题。
现在忧虑暂时解决了或者说回避了,回过头一看,发现自己一直忙忙碌碌的,快四十岁的一个人了,别说是开枝散叶发扬光大什么的,连个正室夫人都没有,甚至,连个出身清白一点的侧室都没有!
倒是也有过侍女,游娼,却也没诞下过子女——当然那种场合,就算诞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赶紧娶个老婆加急现造,也未必来得及,收个靠谱的螟蛉养子,确实是有必要。否则挣下的知行地位,留给谁去?
第五章 出云之鹿的志向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这两年平手汎秀连续与上杉、武田、毛利作战,上下已经颇为疲惫。现在近畿粗定,恰好借着改元盛会的时机休整一番,正合时宜。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可是,麾下那么多的一门亲族、直属家臣和外样势力,并非人人内心都有这种余裕。有的是因为生性努力,有的是因为功名未成,还有一种呢,就是想山中幸盛这样,内心的悲愿尚没有完成,未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
一月大部分人都在京都安闲读过,“出云之鹿”作为赫赫有名的人物,每日白昼都要露脸,这也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他们尼子家的当主胜久出生庶族,太过年轻,又是自幼出家为僧,容易引人轻视山中幸盛,以及其他几位重臣,立原久纲,神西元通、龟井兹矩等,都是花了很大力气参与应酬交朋友拉关系,尽量为复兴大计添砖加瓦。
不曾想,这些家伙还趁机干了私活,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动手的。
月底的时候,山中幸盛兴致勃勃地求见,私下向平手汎秀禀报说:“多亏遗臣们的努力,又探查到了更多关于敌人的信息!刚刚得知,伯耆国羽衣石城主南条宗胜一年前身死,其子名南条元续,素来心怀异志,对毛利家抱有芥蒂。我们已经有一位义士,潜伏进了城里,与对方达成了默契。如若您给予适当支援的话,必能成功举事!”
他这种孜孜不倦给毛利家找麻烦的精神令人不得不佩服,而且最关键的是,真能被他找到,绝不是空口白话。
不过这个方案,平手汎秀听了之后并不是很赞同,提出质疑到:“我如果要出兵到伯耆的话,需要先通过丹波、但马、因幡,这些地方并没有掌握在手里啊!”
山中幸盛则慨然答到:“不需劳烦您的大军,只要给予名分和物资的支援,鄙人……不,是我们尼子复兴军全体,愿意走水路深入敌后,赴汤蹈火,与毛利家决战!”
平手汎秀仍觉得不靠谱,摇头否定,仔细解释道:“此事未免过于行险了吧,尔等豪情热血,壮志凌云,我是绝不怀疑的了。然而,如此珍贵的勇气,应该用于更值得的地方。按你所说的话,走水路到伯耆,然后策反南条氏,那一共能聚集多少军势?五千?七千?七千恐怕就是上限了。而吉川元春那边据我所知,山阴军团总兵力在一万五千上下,毛利辉元与小早川隆景协力送一两万援军也是很轻松的。这样悬殊的对比,就算您是无双的勇者,恐怕也难以扭转局势。”
这话是纯粹出于真心,爱惜“出云之鹿”英雄了得,而不是惯常的作伪。
闻言,山中幸盛低头沉默不语,似乎是被说动了。
见之平手汎秀颇为欣慰,心想没有白费口舌,便想示意让对方退下。
忽然,山中幸盛猛地高抬起了头,眼中绽放出炽热的光芒,正色道:“大纳言大人所言甚是,深入伯耆图谋复兴,的确是九死一生,凶多吉少之事。鄙人相信,以您的仁德,我们尼子家就算不冒这个风险,将来依然可以得到土地的赏赐。如果从利的角度讲,确实不该这么急切。”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决然和诚恳的意味。
平手汎秀没有打断,耐心听着。
显然刚才那番话说完还会有个转折,而且转折后面的内容很让人好奇。
明明已经得到强者的协助与许诺,何必还要争着上刀山下火海?
“但是——”山中幸盛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讲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倘若靠这种方法复兴,那么后世的史书会记载,尼子家旧臣屡战屡败,最终仍然未能成功夺回领地,只是靠着天下人的恩赏,才获得新生。这并非我等所乐见的事情。请恕我狂妄,鄙人更愿意看到的记载是:尼子家旧臣几经奋斗,最终靠殊死牺牲换来的胜利站稳了脚跟,然后得到天下人的承认,方获得新生。”
平手汎秀很快就听懂他的意思,叹了一声,点头幽幽道:“这两者之间,确实有着相当大的区别。现在我好像可以理解,为什么扶桑列国衰落的名门那么多,出云之鹿却只有一个了。”
“恳请大纳言大人,饶恕我的无礼之辞!”山中幸盛转为伏跪的姿势,又深深把头埋了下去:“相信所有的明眼人都已经看出来,乱世将在您手上终结了,那么用鲜血证明勇气的机会,将越来越少。您的数万铁骑映衬之下,我们区区尼子复兴军的这点力量,实在微不足道。但鄙人希望能为后世留下足以传颂的故事,就算尽数玉碎,千百年后人们谈起这段掌故,依然可以体会到相同的热血情怀!”
“真乃壮士啊!”平手汎秀不自觉地双手击掌赞叹。
话说到这里,显然已经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也没有拒绝的必要了。
“我最开始以为,宝刀不应该随意出鞘,以免无谓损毁。但听了您这番话,才意识到,如果一直不出鞘,始终束之高阁,那所谓的宝刀跟一条木柴又有何区别呢?”平手汎秀如此感慨。
而山中幸盛缓慢却又坚决地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那就祝贵军,在伯耆旗开得胜了。”平手汎秀产生出不愿废话的心情,命令侍从就近取来酒水,斟作慢慢两杯,自己取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另一杯递给这列国仅有的“出云之鹿”,挥手笑道:“这便算作壮行之礼吧!有什么物资和钱粮上的需要,直接去找伊奈半左卫门吧,我会提前说好的,只要不是太麻烦都会帮你们解决!”
“大纳言大人的深恩,鄙人以及尼子家全体,感佩于心,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山中幸盛又拜了一拜,郑重地双手接过酒水,亦是毫不停滞地灌入喉中,然后转身疾步离去。
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平手汎秀陷入了沉思。
确实如山中幸盛所言天下平定统一的势头已经是有识之士都能看到的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大部分人关注的是谁会取得胜利,谁将来定义“正统”。倘若自己不能成为胜利者,那就选择成为胜利者的亲友,部下,附庸,或者至少站得越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保住性命,保住家名,保住领地,保住城池,保住身边一切的一切。
但是,当后世人们以百年千年为尺度阅读史料之时,谁胜谁败,孰是孰非,都已经成了过往烟云,皆付诸笑谈。反而是那些壮烈的失败者更容易引发敬仰和同情。
源赖朝、足利尊氏还有原本历史的德川家康,将占据主流历史课本中最大最显眼的位置,而源义经、楠木正成和大阪城下的真田幸村,则会被民间意识形态塑造为精神偶像。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诉求,但愿大家都能各取所需。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两人恭恭敬敬地一齐觐见,说是各创作了一首描述今年新春集会,咏颂当下平安乐土美好时光的诗歌,希望呈送到平手大纳言大人眼前,得到权威的指点和品评。
他们两人的言行,说是“奴颜婢膝,阿谀奉承”可能有些过了,毕竟写诗也是个正经事,平手汎秀素有风雅之士的口碑,请他品鉴诗文不算离谱。
但不管怎么说,跟刚刚离去的山中幸盛是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了。
此时平手汎秀心中难以遏制地生出一丝鄙夷的情绪,但同时又觉得相当轻松。
刚才正好相反。
刚才见到山中幸盛那一番,令人不得不佩服的表态,气氛却是沉重压抑,有点难受的。
福至心灵,平手汎秀忽然喃喃道:“若全是那一种人,我何以能得天下!但若全是这一种人,得了天下也没什么意思。”
“大纳言大人有什么吩咐?”京极高吉、武田元明没有听清。
“没什么。”平手汎秀挥了挥手,收敛心情,将精神投入到品鉴诗文这种高雅的活动当中去。
第十二章 影武者
一阵箭雨,忽然射出,倾泻在队伍身上。幸好众人甲胄在身,防护齐全,不会受到太多实质性伤害。
依本时代的技术,需以重藤硬弓,在二三十步时全力施射,方才能对当世具足起到值得一提的破甲效果。但是能到这个距离一般也就不存在从容弯弓搭箭的机会了。
今天这两侧伏兵的远程攻击,显然没什么太大的杀敌效果,而是用来先行压制,打击士气,配合友军冲锋的。
毕竟箭矢就算没有贯穿甲胄,打在身上总是挺疼的,如果内部没有佩戴良好缓冲垫的话,多少能弄出一点青红肿痛的皮外伤来。若非天赋异禀熊腰虎背的猛人,连续被击中几次,行动力就不免要大打折扣。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无论有没有立即造成死亡,首先平手大纳言在山间遭到埋伏攻击这个事情就相当惊人了!
特别他老人家是受到邀请,过来接见一些意欲倒戈的“播磨义士”的。
显然阴谋的味道已经相当浓烈,不容遮掩了。
荒木村重当场快要吓傻了,各种意义上的——今天死在这怎么办?自己没死但平手大纳言死了怎么办?自己和平手大纳言没有死跑出去了但马上被追责怎么办?
好像不管哪样,都不可能有个好结局啊!
他脑子一转,便瘫倒在地,浑身颤抖不已,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下意识抬头朝着大黑马上看去,眼神是绝望的。
然后,瞬间他的惊愕程度又翻了好几倍,心脏砰砰乱跳都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只见那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黑漆金边南蛮具足,佩一长一短两柄宝刀的武士,从容翻身下马,拔刀环视左右,哈哈大笑两下,高声吼叫到:“你们中计了,鄙人乃是河内国野间风久,今日特来担任平手大纳言的影武士!”
话音落地,荒木村重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周围的伏兵似乎也一时懵了,发出“咦?”“啊?”“我们还要继续吗?”“真的只是影武者吗?”的疑问。
场面显得一点都不专业。
当然也不能怪他们,这个时代,本来就不存在什么专业的特种部队。
忍者偶尔搞搞暗杀讲究趁敌疏忽,一击得手,不是跟重甲武士刚正面的。
然后有个暴怒的嗓音响起:“混蛋!这明显是平手汎秀的急中生智!他肯定就是平手汎秀!赶紧给我上啊!”
自称“野间久风”的影武者轻蔑一笑,高声吼了回去:“你们还是关心自己身后吧!平手大纳言大人,怎么会被如此愚笨的计策所欺骗!”
这话传进荒木村重耳朵里,他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以至于那个暴怒嗓音有些耳熟这一点,没来及去想。
确实静心一琢磨,此事前后果然存在不少疑点,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都是太急了……看到平手家几条战线同时开动,场面铺得这么大自己却没有发挥空间,所以但凡是关于播磨的事情,不自觉就少了心眼……
反思血泪教训的同时,荒木村重也看明白了,骑在马上那人,当真是影武者,绝非平手大纳言本人。身形近乎一样,相貌稍有区别,穿了甲胄之后,不仔细看的确容易混淆。然而嗓音截然不同,开口多说几句话就明显露馅了。
您老人家早料到有诈,却不明说,让我一个人到这来冒险的嘛!
——第一时间荒木村重心里生出的是抱怨,但转念一想,又意识到今天这事是自己张罗折腾出来的……难不成也被当作阴谋同党了?
至少,是怀疑对象吧!
那可真是没处喊冤了啊……
来不及想了,先活着出去再说吧。
伏兵已经冲了过来,荒木村重起身拔刀,准备作战。
他身边也带了十好几个得力的随从,自身武艺亦不俗,并不惧怕刀剑相加的场面,担心的只是如何向平手军表明立场。
当然,用行动表明是最直接有效的。
想到这荒木村重发了狠,高呼道:“平手大纳言料事如神,早看破尔等计策,顺水推舟引你们上钩,哈哈,纳命来!”
说着带了自己的随从,朝着袭来的伏兵,迎了上去接战。
拔出刀,还没见血,抬眼一瞧,却是认识的人!
面前几十步远,有个高瘦方脸的敌军指挥官,披了轻便的衣甲,举着太刀,被一群武士和忍者打扮的士兵簇拥在中间,那不是浅井长政麾下亲信大将,远藤喜右卫门直经嘛!
倒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这边看过去的时候,那边也同时盯了过来。
远藤直经双目顿时冒出火焰:“荒木村重!你这混账!当日石川之战,若非你无耻倒戈,平手老贼怎能窃取天下?矶野、阿闭、野村三位的大仇,今日便要得报了!”
荒木村重自是不屑,但为了不堕气势,也正色做出回应:“你们浅井家不识时务,自取灭亡,如何怪得了别人?我不过是顺应大势罢了!平手大纳言,才是天命所归!”
“胡说八道!”远藤直经口拙,想不出词来辩驳,便只举刀喝到:“待会就割下你的舌头,看看还能否颠倒黑白!”
“来试试啊!”荒木村重却是找到了节奏:“今日我便死了,也是以一国之主的身份战殁,儿孙富贵余泽不在话下!不知您远藤直经大人,现在有多少知行?几个儿子一分,庶出的怕是要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了吧?”
这话说得粗鄙庸俗,但俗得有水平。
平手一方的士兵们似乎战意稍微高涨了一点,而伏兵那边好像受到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影响。
几句话说话,两边已经混战在一处。
远藤直经似乎带了不少人马来,但武器装备比较杂乱,反观“影武者”身边仅有百十个卫士,却半数穿着甲的。
走走停停一个上午,累得不轻,没力气奔跑冲锋。不过肩并着肩背靠着背,坚持防守还做得到。
双方在这山林恶斗了一会儿,大约一两刻钟之后,忽然又有极大的响动,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杀出许多士兵们。
间或可见举着平手家的旗帜
伏击和被伏击的立场,交换了。
五十五章 父与子的试探
和泉国,岸和田城,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成为近畿沿海地区仅次于界町、石山,不逊尼崎、兵库的经济重镇。与其他市镇的区别在于,岸和田城下町并非日常民生的贸易为主,而是更接近于政治、军事方面的产业,以及达官贵人的奢侈物消费。
尤其是在平手汎秀取得石川合战胜利,彻底掌握了京都之后,放心大胆地把家眷都接到了此处,其余重臣也纷纷效仿,这更加促进了街道的繁华。
如今岸和田城除了内外三层曲轮之外,又在北和西两个方向增加了出丸,扩大了覆盖面积,与港口连成一片,能容纳更多人居住也更方便船只来往,并且还对城下町进行了整备,构建堀沟和墙垣来隔绝内外,设置役所来应对盗贼、火灾与疫病,秩序和规模都在进一步提升。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本丸的御馆之中,采取了在墙壁夹层中放置火炉取暖的方式,既保证了效果又能有效避免烟尘,让平手家的一众幼童得以健康成长,唯一的缺点就是花费太大。
按照奉行的计算,主君一家过冬所用的柴火,足足相当于一千七百户普通民户的消费,可谓奢靡。
所幸的是,当地的文化人并不会有太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慨,尽管这句唐诗他们都背得滚瓜烂熟。
于是咱们爱民如子慈悲为怀的平手刑部大人尚可心安理得地躺在温暖的和室,一边品尝刚煮好的年糕,一边阅读家书。
“……原本在诸位贤良家臣的辅佐下,京都诸般事务井井有条,孩儿不过是垂拱而已。至多需要出席一些场合,却不必为任何庶务而担忧……追查徇私舞弊之举,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不料竟然涉及诸位重臣的亲属,实在令我义光不知如何是好。除了恳请父亲大人出面决断之外,再无他想……”
平手汎秀将儿子的亲笔信细细看了一遍,甚至将关键字句念出声来,而后轻轻“噫”了一声,将信纸搁在身前小案几上,神情复杂地侧首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附近几个干活的侍女,完全不受影响,继续专注于本职工作,似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但正在为平手汎秀倒茶的正室夫人阿犬却不免心生忧虑,皱了皱眉,伸手继续加水,佯作不经意道:“大人您会如何回复呢?虽然说武家男儿迟早要学会独当一面,但言千代丸——现在是义光了,他毕竟还是过于年幼,缺乏历练了吧?”
本来夫妻之间说话不需要这么客气的。
但织田信长的死,终究还是在感情层面上造成了很大影响。而且最近新纳侧室和庶子出生的频率也很让人不安,毕竟至今为止的嫡出子女,只有一根独苗呢。
面对稍显恭谨而生分的话,平手汎秀并没有太惊讶,也没有过于感到悲伤。隔阂客观存在,强行抹去是不可能的,只能让时间冲淡。
何况,在传统意义上的“武家政权”里面,正室夫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成员,而是组织结构中十分微妙的一员,有时需要视之为一个特殊的部下,甚至是盟友。
比如有些不方面当面讲的话,就可以通过妇人的圈子来传递。
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到:“其实这孩子一向外柔内刚,外圆内方,十分聪明,又很有主见,他要是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反而不会求助于我。写了信过来,说明已经有了意图,只是想征得同意罢了。”
阿犬听到夸奖儿子的话十分高兴,嘴边挂了浅笑,但到后面又开始感到忧虑,“这样的话,请恕妾身愚钝不解。究竟那孩子有什么想法,难道不能在信里明说吗?”
“其实也很明白了,只是不太好意思。”平手汎秀脸上出现一种诡谲的笑容,缓缓道:“或者说,他在意图试探我?”
闻言,阿犬双手一颤,茶壶落在地上,泼湿了一大片。
她立即惶恐跪下请罪:“妾身实在抱歉……”
其实,作为生出了嫡长子的正室夫人,真的不需要如此敏感,即便你的兄长成为了夫家的生死之敌,也不是不能处理的。
——平手汎秀一时冲动想要这么说,但停在嘴边,只轻轻摆手,示意:“无妨无妨,让侍女好好收拾即可。”
阿犬垂着头地缓缓起身,双肩蜷缩得紧紧的。
平手汎秀假装没有看见这些,只是轻笑了一声,指着书信,以笑谑语气道:“看看这句话。‘原本在诸位贤良家臣的辅佐下,京都诸般事务井井有条,孩儿不过是垂拱而已。至多需要出席一些场合,却不必为任何庶务而担忧’……这么说,明显还是有些想法啊!倒也是我考虑不周了,只让河田、本多他们留在京都帮忙,确实有点不太对劲。是我当时太忙于别的事,以致忽略了义光的立场啊。”
听到这里阿犬多少明白了一点。好歹当了多年的主母,不至于一直是个不懂政治的怀春少女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或许是言千代丸……义光那孩子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感到孤单了呢。是否让他平日的伴当,都去那边一道任职,会更好呢?”
“嗯……”平手汎秀闭着眼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理论上是这样。但这小子,真不老实,居然拿言语试探我?那我也试探一下他好了。”
阿犬满含担忧的瞟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多说一句。
接着平手汎秀也懒得到书房,直接唤来了当值的佑笔众,口述了一封信件命令寄到京都去。
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是“不管是何人涉及徇私舞弊之事,无论其以前立下何等功绩,只要查实确为主谋,此番一律严惩不贷。”
第二是“考虑你身边可用之人不足,除先前带去的井伊虎松之外,就让岩成小次郎、加藤孙六、平野权平、户田尊太郎等人立即支援吧,可自行量材录用。”
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去。
……
七日后收到回信。
平手义光并不似父亲这么言简意赅,他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写了很多,包括大量“惶恐”“斗胆”“请恕”之类的词汇,极尽表示姿态之低。
不过真正有用的仍然是一小段了。
“由小西行长殿负责调查,果然是河田长亲殿的叔父与本多正信殿的胞弟涉及了违法之事。但经由井伊虎松、和另一当事人加藤虎之助仔细分辨之后,可知那些人是狐假虎威,假借名目来谋利,河田长亲殿与本多正信殿二位,并未真正涉足其间。何况他们两位老臣素来是孩儿的榜样,岂敢谈什么严惩。另外您能派遣我以前的侍从们抵达京都协助,实在感激不尽。岩成小次郎出自名门,加藤孙六乃牺牲者之后,提拔任用亦合乎道理。然舍此二人之外,平野权平、户田尊太郎等人恐怕无以服众,只宜先担当孩儿的侍卫,日后积累功绩再行衡量不迟。”
读了回信,平手汎秀捋须笑道:“果然这么明显的试探,义光他是不会踩到陷阱的。毕竟是我的儿子啊!”
一旁的阿犬也十分高兴,趁着机会难得,提出应该早日让二代目与本愿寺家的纱织小姐正式确定夫妇关系,也让内外都能安心下来。
平手汎秀连连点头,认为确实有这个必要,承诺说:“让孩子在京都停留数月,出任朝廷、幕府的官位职役,打下公卿、寺社、艺人等等人脉基础,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差不多半年时间,就可以让他回家了。”
阿犬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安心道:“这下子总算有了个说法,纱织大小姐再找妾身哭诉,总能安慰她一下了!对了,言千代丸和五德,希望没弄出什么不可遮掩的后果来……”
“放心吧,这点数他肯定有!”平手汎秀哈哈大笑道。
一片其乐融融,尽享天伦的气氛当中,阿犬心中“如果孩子没有看透试探该怎么办”的担心自然永远不会公之于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