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魄名人的聚会
春日苦短,倦意绵绵,横卧酒肆之中,与一二知己对饮,真是惬意之至。
朝廷与幕府虽如今只是两快空空如也的牌子,然而繁文缛节,不亚于昔年,纵是信长不屑于此,亦不得不按部就班。
信长上洛所带的随从数十人人,除留下部分侍卫之外,其他闲暇人等,自然不能错过难得的入京机会。金森借机拜访了附近的茶人,村井前往幕府剑术师范吉冈宪法的道场参观,蜂屋则是在兼职商人的传教士那里挑选稀罕的舶来品,凡此种种。
看着在后世只能算作小镇的平安京,汎秀并无多少闲逛的心情。然而要做些正事,却也收效甚微。无人引荐,想要拜望附近的幕臣和知名人士,不得其门而入。
无所事事之时,听闻池田说起京都所酿造的酒大异尾张,才起了好奇的心思。外出寻一酒肆,却偶遇前日的对手沼田佑光,于是欣然同饮。
历史上的沼田佑光,是东北大名津轻为信的家臣,擅长谋略和军学,是津轻家的席谋士。汎秀隐约知道他的事迹,于是心下就存了刻意结交的念头。而对方的言行之中,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酒过三巡,斛觞交错,交谈甚宴,居然颇有知己之感。自幼随平手政秀长大的汎秀博览群书,自不待言,而沼田佑光亦是见多识广,诙谐风趣,每每论到妙处,会心一笑,各种乐趣,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方樽半空之时,已是坦诚相对,无话不谈,全无防范之意——并非不通人情世故,而是没有必要,这也算是身处低位的好处。沼田佑光在幕府之中,只有四十贯的俸禄,可谓人微言轻,平手汎秀在尾张倒是略有些名头,不过到了京都,也与其他的外来武士全无半点差别了。
洛北一带,比之皇居所在的洛中,相距虽不过数十里,然而民生安定,商户往来,却是全然不同。看来足利将军励精图治,并非虚言啊。
“京都的酒果然风味不同,却也格外昂贵。”汎秀举杯请呷,“在家乡的时候,我只知倾樽牛饮,如今也不得不学得风雅些了。”街边小店中,大约四五合的酒一壶居然要四百文,比得上尾张的数倍了。
“洛中米贵,居大不易。此间来往过客,多是上洛的诸侯,商家自然趁机牟利了。”沼田佑光笑道,“汎秀殿远来,是为客人,若不然今日的酒席,就算作是佑光……”
“这样的话,我倒应该再饮三壶。”汎秀也随口调笑了一句,“物价虽然贵了些,总胜过战火四起,荒野无人。”
“尾张大人(织田信长)统一邻国犹是年初,想必汎秀殿对此也是深有体会。”谈及战祸,佑光面色微微一黯。
“的确。”汎秀亦是慨然,“年幼之时,先殿万松院(织田信秀)身处四战之地,狼环虎伺,屡屡兴兵,商贾途经东海道,也往往避开河东二郡,记得我六岁时,家兄突患病症,城外却是兵荒马乱,拖延半月方才得以医治……”汎秀摇摇头,似是要把这些东西抛诸脑后。
“关东的局势,亦是纷乱不休。”身为上野人的沼田放下杯子,正色道,“十四年前,河越一战,关东二杉与古河公方联军,终败于北条氏之手,业已腐朽的老树,连最后的躯干也被折断,七年之前,上杉家世代居城平井城亦殁于敌手,只能寄人篱下……”佑光一声长叹,不再言语。
“越后长尾军力冠绝天下,太田氏时代名将,上洲黄斑宝刀未老,佐竹、里见皆讨逆志士,北条家失道寡助,想必是覆亡在即。”汎秀竭力回忆起对关东一带的记忆,如此出言抚慰到。
“汎秀殿对于关东真是了若指掌。”佑光有些惊异,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北条固然树敌众多,然而他的敌人……长尾虽强,却是鞭长莫及,太田、长野忠心可鉴,然而根基甚浅,力不从心,宇都宫、那须内斗不已,实际能与北条抗衡的,唯有佐竹、里见寥寥数家,佐竹右京(佐竹义昭)与里见刑部(义尧)虽然皆为英雄,但绝非北条氏康的对手。”
“如此……佑光殿周游列国,想必也是不忍见战乱横行了。”眼见对方意气消沉,汎秀也有些黯然。
“汎秀殿以为我是为为了保存这幅皮肉之躯,才逃离险地吗?”佑光苦笑道。
“这个……”
“自幼起,本家兄弟五人,年岁相仿,共修习文武之道,其中排行第三者,一直是五人中的翘。然而……却只是侧室所出的庶子。”佑光重又提起酒杯,似乎再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
“这样一来,自然难免长兄的嫉恨了?”
“长兄嫉恨,自不待言。更为严重的是,家主优柔寡断,迟迟不肯决定嗣子人选,以至家臣分裂,各怀心思。”佑光将杯中物倾入喉中,“山内上杉,早已是枯枝朽木,而上野沼田,更只是枯木上的腐叶。如今却有人为了争夺这片腐叶,兄弟相残……”
汎秀点点头,不再言语,又满斟一杯,先饮为敬。
“春日果然是感怀之日,让汎秀殿贻笑了。”佑光长吁一声,转而展眉轻笑。
“以我浅见,佑光殿日后必能名震一方,得偿所愿。”汎秀回忆起前世的游戏当中,沼田佑光似乎也是数据颇高的人物,说他名震一方,想必是不错的。
“噢?难道汎秀殿通晓相人之术么?”佑光一笑而过,只当是安慰之语。
“所谓相人之术,想必佑光殿也是不信的……”
“**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信与不信却又如何?”
汎秀不觉莞尔,右手四指轻敲在桌面上:“佑光殿博学多识,汎秀佩服。其实相人之术,汎秀一无所知,所谓相人,不如相势。”
“势?”佑光剑眉微扬。
“说句僭越之言,佑光殿以为故左府(足利义晴)比之当今公方如何?”
“呵呵……”佑光爽朗一笑,“故左府激奋半生,慷慨壮烈,然而当今公方,英武更胜,返京不过数年,即可整齐洛北局势。”
“非但英武更胜,亦是武运昌隆。”汎秀接道,“幕府所患,无非阿波三好以下犯上,近江六角尾大不掉。然而如今……”汎秀止住不说,转而望着佑光。
“三好四柱浑然一体,固然可怕,然而权力散于诸多分家,终究是取祸之道。更何况蛇蝎之士环伺于前。六角左京(义贤)智谋不逊其父,然而少主弹正心胸狭窄,目光短浅,近江佐佐木氏,或许就会折于此人手中。”现下六角氏尚是幕府联之对抗三好的盟友,佑光的言论倒是肆意胆大。
“三好、六角之后,无人再能专美近畿。如此佑光殿身为幕臣,亦是大有可为。”汎秀顺着对方的意思臆测了几句,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来自后世的记忆,让汎秀很明确地知道,这位剑豪将军,最终被三好三人众弑杀,振兴幕府的愿望,也只成为空谈——不过这种话,总是不能公开说出来的。
再聊下去,不由又回到剑术的话题上。
“今天原本是与一位好友相约的。”佑光突然说道,脸上颇有些得意之色,看来这位好友定然是出类拔萃之人,“同是因剑结识,汎秀殿不妨同去?”
这就是沼田佑光刻意接近的意图了?莫非是一些京都的势力,希望与织田家扯上关系?
“如此……”汎秀不置可否,只待对方解释。
“这位朋友一直希望见识京八流的剑道,只是无缘拜望幕府剑术师范吉冈大人,汎秀殿此去,他想必也是乐见的。”佑光又补充道。
“如此的话,倒是却之不恭了。”
京都虽然破败,却依旧藏着许多蛰伏的势力,若不见识一番,此次京都之行未免可惜。何况对方是身份确实的幕臣,自己又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士,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佑光闻言大悦,留下酒钱即拉着汎秀匆匆出门。
出门之后,一路向南,穿过了闹市,停在一座偏鄙的寺庙门前。佑光似已是此间熟客,将将踏入就有小和尚前来伺候,佑光也不客气,吩咐这个小僧在前面带路。
“莫非佑光殿的好友,乃是世外高僧?”
以寺庙作为正式会见的场合,是这个时代的普遍习惯。
“汎秀殿请进!”佑光笑而不答,只示意汎秀先行。
随着小和尚进入偏殿,却听见熟悉的和歌声。
看来这位剑士除去武技之外,更是喜爱风雅的文化人啊。汎秀侧看了一眼,佑光趋身上前,向内殿轻声喊道:
“藏人佐,佑光又来叨扰了!”
偏厢正中,身着淡蓝色武士服的瘦小武士闻言抬头,露出胸前长剑梅钵的家纹(九州相良家的家纹)。武士对面坐着一位穿着僧袍,手持念珠的和尚,侧向看去,大约是三十出头的中年,身材颀长,面目清秀。和尚身旁是个须半白的黑衣男人,神情有些委顿。
“我正在酝酿格律,却被上野助一言打断,实在有伤风雅,不能不恼怒啊。”汎秀还在观望,那个瘦小的武士已然起身,佯作愤懑,他的嗓门,倒是与身形全不相符。
“论及剑术自然是你藏人佐胜出,但若谈及风雅,却恐怕只能屈居人后了。”佑光指着身后的汎秀,“藏人佐可知我今日所请到的这位是何许人?”
“贵殿……”被叫做藏人佐的武士这才上前,对着汎秀施礼问到。
“这位便是尾张平手监物殿的公子,平手甚左卫门。”
汎秀眉间闪过一丝尴尬,尾张也就罢了,京都的生人面前,也称呼自己为“监物殿的公子”,倒像是借助父亲大名四处招摇撞骗的纨绔二世祖了。此番心思,自然不露声色,只是上前一揖:“在下尾张织田家平手汎秀。”
藏人佐原是笑颜,见了生人,却突然换了一副不见悲喜的面孔,正身施礼:“在下丸目长惠!”
丸目长惠?就是那个战国著名的剑豪么?居然是如此瘦小的武士,一眼望去,只像是市井小民的装扮,丝毫觉察不出高人
“藏人佐乃是是肥后相良氏家臣,同我一样为寻剑道真谛,才周游至此。”
又一个为剑道而奔波的人?只怕背后亦不乏家中人事牵扯的原因吧?汎秀抬头看了佑光一眼,却只见对方眼含深意,于是了然于心。
藏人佐轻轻冷笑一声,又看了看汎秀,却是毫不避讳地开口道:“丸目长惠被主君驱逐,皆因开罪少主之故,上野助又何须为我掩饰呢?”
佑光扫视汎秀一眼,面露窘色,汎秀见状,连忙引开话题。
“不知这位大师……”汎秀朝向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和尚问道。
“贫僧朝山日乘。”和尚合十答道,并未像汎秀所想那样说话之前都要念一句佛偈。
“朝山日乘?”
汎秀只记得此人是日莲宗的领袖,在信长上洛之后效力于织田家,成为著名的外交僧人,如今却只在如此偏鄙的小庙当中。
历史上的朝山日乘,代表尼子家向朝廷供奉了皇居的修理费用之后,才被天皇封为“上人”,一时名震,不过这些事情,后世只是历史爱好者的汎秀自然记不清楚。
“贫僧乃是出云朝山氏,入信日莲宗后在京都修行。”和尚被汎秀的眼光盯得有些不自然,“莫非有什么不对之处……”
“噢……只是觉得朝山日乘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罢了。”
“如此说来,汎秀殿去过出云?”
“这个……大师广积佛缘于天下,鄙人偶尔听闻,亦属常事。”汎秀信口胡诌道。
“原来如此。”明知对方的吹捧不着边际,但日乘和尚也不再深究,许是佛门中人,好奇之心终究要淡然一些。
“日乘大师身在江湖心忧庙堂,亦是幕府肱骨。”佑光突然插话道。
“哦?日乘大师亦是幕臣吗?”汎秀随口问道,登用外交僧是大名的常事,然而朝山日乘现下名声并不显赫,作为幕府的代表,似乎还不够资格。若是代表出云的尼子家在京都活动,倒还合乎情理。
“公方左右尽是时间豪杰,贫僧何德何能,又岂能忝列其中呢?”日乘闭目,双手合十,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呵呵,大师太过谦逊了,日乘大师纵然列于幕臣之中,亦是出类拔萃啊。”佑光结果话头,却也不说明白。
“佑光殿谬赞才是。”
朝山日乘双手合十,低头念诵佛经,汎秀的目光转到另一人身上。
有了前两个的基础,不免对剩下的黑衣中年男人充满期待。
“这位,是信浓的小笠原长时先生,现任幕府弓马教习。”沼田佑光的介绍适时地响起。
小笠原长时?
虽然名声不显,却是小笠原流弓马术的嫡系传人,曾经担任过信浓的守护,后来与武田信玄争斗,失败后才流落到了近畿。
“小笠原殿的威名,远近皆闻。”汎秀如此恭维。
“平手殿闻的,莫非是老夫被武田大膳(信玄)杀得狼狈逃窜的身影吗?”小笠原长时苦笑了一声。
“长时殿何处此言?”佑光抚慰到,“小笠原的弓马更胜甲州军势,只是中了诡道,才落得下风。”
小笠原长时却摇了摇头:“武士保境安民,所需的并不只是弓马,内政和谋略,都不可或缺。在下与武田大膳相去甚远,输给他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第四章 试探与决定
沼田上野助佑光,兵法和谋略的达人,战国时代最着名的军师之一,现以四十贯俸禄效力于幕府,籍籍无名。
丸目藏人佐长惠,武艺高强的当世剑豪,体舍流的创始人,因为顶撞了相良家的少主而被驱逐,赋闲京都。
朝山日乘,日后法华系日莲宗的领袖,精通佛法,擅长礼法和交涉,如今只是继承了这座小庙的门迹而已。
小笠原长时,十年前的信浓守护,曾在正面战场击败武田军的名将,失去领地后担任足利义辉的弓马教习。
这四者,都是身怀技艺而又不得志的人。那么今天这次碰面,大概也不是偶然的了。
坐定之后,日乘和尚唤小沙弥前来奉茶。
先从剑术开始说起,接着又说起茶道和艺术,直到最后,才聊了一点对局势和方略的看法,也只是浅尝辄止。
沼田和朝山,都是博学而善辩的人;丸目虽是剑客,但对于文学和艺术,也具备相当程度的了解;小笠原虽然来自被视作“乡下地方”的信浓,但出身乃是名门,对这些东西也并不陌生。
言语之下,泛秀突然觉得,这样的讨论,似乎是在故意考教自己一样。平手政秀的教育,再加之后世的记忆,要想应付过去并不困难,但若要在这些人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却也绝不容易。
然而那小笠原长时却突然说了一句:
“尾张的新市,据闻就是出自平手殿的建议。”
“的确如此。”朝山日乘也点了点头,作为外交僧,他的消息无疑更加灵通,“尾张的新市,似乎是效仿六角家,但又有所区别,成效却是更胜了。”
丸目长惠依然是无喜无悲的表情,不一言。
泛秀并无得意之色,只是轻轻一笑,向前欠了欠身,答道:“二位谬赞了。这些细微的本领,原本不足言道。”
“治国安民,如何是细微的本领呢?”沼田佑光摇了摇头,“一人的武勇,最多可以匹敌百人,军学和谋略,能让军队挥出数倍的战力。但若是展内政,盛兴农商……”
佑光停顿片刻,“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这段话出自《孙子兵法·作战篇第二》,意思是战争消耗惊人,必须先做好“日费千金”的准备,才能动大规模的战争。
“文以安邦,武以定国,不可偏废。”泛秀随口应了一句。
“可惜老夫领悟此道的时候,信浓已经插满了武田家的四棱旗。”小笠原摇头轻叹。
“泛秀殿自是治世名臣,上总大人更是天下英杰。”
佑光说完了这一句,突然侧目看着丸目。
“藏人佐啊……”
“何事?”
“你来到京都已经有半年了吧?”
“的确……”
“半年不曾出仕,想必平日的清苦,藏人佐亦是感慨颇多吧!”
藏人佐抬头看了看佑光,面露了然领悟之色,继而自嘲地笑了笑,“幸亏日乘大师不弃,否则我藏人佐恐怕已然饿死街头……”
“藏人佐太过谦了!”日乘和尚一笑,“并非贫僧虚言,藏人佐到来之后,时常教授剑术、和歌和棋艺,本寺上下皆受其恩才是。”
“大师仁厚之心,令人钦佩。”佑光对着日乘和尚欠身道,纵然心怀激荡,在“高僧”面前,也不敢孟浪,“然而藏人佐身怀文武之策,而游走于江湖之外,是所谓明珠蒙尘啊!”
这样的言辞,显然是要举荐丸目入仕织田家了。
沼田又望向泛秀。
“泛秀殿!”
“请讲。”
“藏人佐品行方正,不见容于小人,方才被逐出相良家。公方虽然英明,然而幕府小人横行,欺上瞒下,以至于吾友藏人佐不得晋身之机。”
藏人佐沉默不语,低头端起茶杯,令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片刻之后,方才放下茶碗,转身朝向泛秀。
“丸目长惠此人,并无其他特殊的本事,只是醉心于剑术。”
“阁下未免过谦了。”
泛秀只出自礼节地回了一句。
“剑乃刚直之物,不可屈折,鄙人行事,亦如其剑。”丸目面色肃然,“若是在下出仕尾张守大人(织田信长),不知能够获得多少知行呢?”
……
果然是直接了断的问题。
泛秀盯着丸目,却只觉对方故意做出的严肃之后,却颇有些讥笑和戏谑的味道。
这就是眼前几人给自己出的考题?
“鄙上尾张大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对于真正的贤才,一向是包容有加的,更不会吝惜赏赐。”
松永久秀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句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噢?”丸目扬了扬眉,“在旧主相良氏那里,丸目家世袭六百贯知行,既然尾张大人不吝赏赐,那么至少可以得到一千贯吧?”
籍籍无名的新晋家臣,想要一千贯领地?
如果说刚才算是暗藏讥讽,那么现在就是直言挑衅了。
“藏人佐!”沼田皱眉轻喝了一声,却止不住丸目,另外两人,更是只作未闻。
泛秀脸上没有半点烟火气,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只是在鄙上的眼中,丸目殿恐怕未必可以称作人才。”
这句回应,比丸目的言语更加直接了当。
“剑道和艺术,固然是高雅的事情,然而……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本家此刻尚在为生计而奔波,无暇兼顾风雅。更何况……丸目殿品行方正,方才不容于相良家。织田家中亦不乏小人,丸目殿何必屈尊出仕呢?”
泛秀温言软语,如此说道。
这句话中,就带着讽刺丸目华而不实的味道了。
于是对方大怒,直起身来,手按剑柄。
泛秀依然浅笑不语,却突然感觉四周传来的压力。
这就是剑豪的本领?
未曾上过沙场的人,是无从觉出这股压力的。四周仿佛全都是伺机而待的敌手,不知何时,就会有无数刀剑刺进来。
明知对方不可能真的挥刀过来,双腿却仍旧轻轻打颤。
泛秀缓缓吸气,回忆起当日在稻生的情节。
周身切肤的痛楚,然后是恍惚的感知,乃至弥留的幻觉。
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阵,还会恐惧刀剑吗?
于是渐渐缓过神来。
笑容还有些僵硬,却先端起茶碗,轻轻啜饮了一口。
丸目的眼神由愤然变为疑虑,接着有些颓然,复又坐下,对着泛秀伏身施礼。
“无端得罪,尚请见谅。”
接着又朝向沼田:“我无话可说了。”
泛秀目光只在诸人身上游移,却并不问。
“呵呵……”久未话的日乘和尚突然轻笑了一句,“两日后出云大社将于东寺吉祥院献艺,贫僧凑巧是他们的旧交,不知泛秀殿能否请织田尾张大人驾临呢?”
“出云神社,莫非是时间流传的倾奇舞?”
“不错,贫僧在出云时,便于神社交往颇有来往。”
“鄙上尾张守,亦有倾奇之名,通晓此间风雅,想必是乐见的。”
“如此甚好!”日乘和尚笑呵呵地点头,随即有转向另外几人,“届时请诸位也一并出席了。”
佑光立即答应。小笠原随后,藏人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老夫也有一事,要请平手大人做客。”
小笠原长时缓缓说道。
朝山所请的是织田信长,而小笠原却单单说了平手一人。
“愿闻其详。”泛秀恭身道。对于曾经叱诧风云的老者,加以礼遇,也不算是有shi身份。
“七日之后,老夫的幼子将年满十三(虚岁),平手殿可否为犬子主持冠礼呢?”
主持元服之礼?
再世为人以来,按说已经见识不少,但是对于这个提议,还是不免大为惊讶。所谓的冠礼也就是元服礼,一般都会有尊崇的长辈来主持,之后二者就结为乌帽子亲,名义上是义父子的关系。
身份上讲,颇有些不能接受,年龄更是十分离谱。
“在下……”泛秀想要措辞婉拒,而小笠原此时才作恍然之状。
“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无礼。平手殿要多思虑几日,亦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句话,堵住了回绝的空间。
于是又回归到原先的话题,闭口不提方才的出仕之事。日乘和尚殷勤招待之后,泛秀方才离去,佑光随之而出,权作送客。
刚刚踏出,佑光立即告罪。
“泛秀殿,方才之事……”
“方才之事,我只有些疑惑。”泛秀出声打断到。
“愿闻其详。”
“遍观畿内,除幕府之外,三好、六角皆天下强藩,浅井、北田亦不逞多让。丸目殿欲求出仕,又何必守株待兔呢?”
“藏人佐半载前远来京都,自以为不日即可重返肥后,起初浅井、田山等前来延请之时,皆婉拒之。孰料相良修理(九州相良家督义阳,时任修理大进)态度坚决,历经数月不肯回心转意……”
原来如此。
“至于小笠原殿……”沼田苦笑道,“名门之后,不愿侍奉寒门,也是常事。”
泛秀方才了然。
尾张的平手家,是清河源氏新田支,世良田家的直系后人,堪称名门。而织田虽然号称藤原或平氏,但真正的出身却颇受怀疑。
不过只求名门的话,却也不用找上千里之外的尾张平手吧?
“小笠原殿膝下有三子,长子仕于越后长尾,次子仕于甲斐武田,三子仕于三好……”
分散投资?想不到失去领地的小笠原长时,居然有如此作为。
不过……
“那七日后元服的幼子,又是……”
“此子乃是小笠原支族出身的遗腹子,其父为掩护长时殿撤退而死于武田军之手,故而为长时殿所收养。”
原来只是家臣之子,这样的话,身份倒是不存在障碍,只是年龄……
第五章 京都的人物
当日晚上,正式的请柬就送到了信长的住处,署名是妙觉寺。送请柬的僧人,还委婉表示,出席者除附近的武家之外,更有京都的豪商。
次日一早,信长只带了随侍七八人相随,而后出门。
二月的清晨,春寒料峭,尤其是在这失去了昔日荣光的京都,一路行来,都只觉得凄凉幽寒。
及至接近了妙觉寺,才霍然一变。
洛北西边的广场上,观众围城了几圈,几乎达到了无法插足的境地,外围还停着不少装饰不凡的牛车。
三方围着帘幕的舞台上,十几个演员身着宽大的黑色僧衣,戴着面具,在舞台上跳着扇舞。一言一行,一笑一颦,举手抬脚之间,似是随意为之,却又显出精湛的舞技。
舞者演绎的,是关于男女爱情的“和事”,随着情节的推进,每每引起围观者的欢呼叫好。动作之外,又加上了故事的情节,背景的配乐和歌声,亦是轻柔悦耳,而且并无喧宾夺主之嫌。
这种规模的演出,往往并不收取固定的费用,而是任由观看者施舍钱财,若是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表现,收入是难以保证的,是以流浪各地的剧乐团,都会竭尽全力来吸引观众,歌舞的表演形式,也是一再变换。
在和平的年代,上层的歌舞团只需要为达官贵人服务即可丰衣足食,不过乱世之中,领主的心思全都在刀兵之上,流浪的“艺术家”们,自然也是举步维艰。
此时正是一曲舞罢,黑衣舞者纷纷向台下鞠躬施礼,随即摘下面具,露出敷着米粉与朱漆的容貌。白红黑三种颜色,在舞者的脸上,组成妖艳和诡异的图案。远远看去,似乎都是年轻女子。
于是赞声愈激烈,而且渐渐变得整齐一致,仔细听来,似乎是在喊“出云阿国”的名字。
“这就是出云神社的阿国?”一直神游物外的平手汎秀,突然回过神来,对着台上扫了两眼,“的确是与常人不同。”
池田恒兴眉头一皱:“出云神社不是今日在妙觉寺献艺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是神社的经营策略。”丹羽长秀走上前几步,出声解释道,“每至一地,就让刚加入的舞姬免费演出,作为宣传和训练新人的手段。”
居然连这种细节都会注意?米五郎左丹羽长秀,果然心细如,也难怪在攻略美浓的途中能够抓住机会屡次策反对方的豪族了。
信长手持着折扇走在前面,仿佛一直没有在听,只在此时才稍稍回头扫了一眼,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激赏的意思。
平手汎秀颔若有所思,而佐佐和池田等人,在信长的目光之下,多少有些不甚自然。
眼前就是妙觉寺的正门了,向守门的僧人递上请柬,片刻之后就被领入寺中。
妙觉寺已有了两百年的历史,是日莲宗的本山之一,亦是达官贵人时常光顾的场所。而织田信长所信仰的,恰好也是日莲宗,进门之后,亦表现出了足够的恭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穿过大门,先是在本堂聊作参拜,接着才由僧人引领,走到偏殿的华芳塔堂。
寺庙的主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除了与宾客相互见礼之外,开口不多,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反倒是身为客人的朝山日乘与各路人马交游娴熟。
除了邻近的和尚与文化人之外,还有一些家格较低的幕臣和公卿出席,不过真正具备实权的大人物,反倒是三个商人。
茶屋,角仓屋,后藤屋,是京都最大的三家商人,掌握着近畿一带的经济命脉,被称为“京中三长者”。
失去领地的名门,固然也有撑作门面的作用,但真正具备野望和眼光的人,最先接触的一定是这三家商人。
汎秀向丹羽长秀打听了一些京都商人的事情,虽然此时离织田家上洛尚有九年之久,不过却可以先做好相关的准备,有备无患总是没有错的。
观看演出的座位十分有限,丹羽和泷川作为随从也得到了坐席,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侍立两侧,而其他人只能退到殿外。
余下除了汎秀之外,尚有金森长近,蜂屋赖隆,以及……木下藤吉郎——这个身份并不高的人也被破格带到了京都。
寺庙的道路十分干净整齐,而且路面也是刚刚翻新过的样子,比清州城中还要平整,而屋檐和高塔之上,隐约还可以见到反光的金箔,这与整个京都的情况,显然是十分不合的。
“昔年南朝六宗何等昌盛,今日却轮到日莲和净土当道!”金森长近突然生出一句感慨,身为文化人,他对于日莲宗与净土宗这些在中下层传播的宗教并无好感——即使织田信长是日莲宗的信徒。
“禅意如水,宗派就如同取水的器具,殊途同归,金森殿又何须感慨呢?”平手汎秀随意回了一句。
“平手大人和金森大人真是高人啊,在下只知道都是和尚,却不知道谁是哪个宗派……”木下突然插话道,“不过,那些佛殿上的金子,全取下来,恐怕要值好几万贯吧?”
此言一出,木下自己先摸着脑袋笑了起来,面容愈类似于某种动物。
蜂屋赖隆也随之一笑:“这些宗派究竟有何区别,我也是搞不清楚,反正那些是公家文人的事情……”
金森长近皱了皱眉,只碍于同乡蜂屋的面子,并未说话。
“木下殿现为本家的奉行,能够想起这些,也是在其位谋其政。”汎秀轻笑道。
“我这个乡下人,恐怕是一辈子都搞不清楚这些事情。”木下察觉到金森脸色有异,连续不断自嘲,后者神色稍解。
落在汎秀眼里,愈觉得此人不可轻忽。
“既是殊途同归,为何天下百姓却纷纷拜在日莲净土二宗之下呢?”金森突然又问了一句。
“这个……”汎秀略微思索,开口道,“取水的器物,既有粗制的瓷碗,也有精致的茶器,庶民尚不可果腹,所需的并非名贵茶器,而是方便的瓷碗……”
“平手大人妙语!”只听见一句赞誉,眼前出现了三个昨日刚见过的武士,正是沼田佑光,丸目长惠,小笠原长时三人。
“佑光殿太客气了。”寒暄数语,汎秀分别介绍双方,其他人倒还罢了,小笠原长时的名头提起来,金森和蜂屋俱是一惊,木下更是作出夸张的表情。
“居然是信浓的守护,源氏后人的小笠原殿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说完还不忘伏身施礼。
小笠原轻轻一笑:“木下大人太过谦了。所谓的名门小笠原家就如同平手殿话中的茶器,只能被束之高阁,而阁下却是瓷碗,乃是万民所需。”
“大人此言差矣。”木下藤吉郎突然变得能言善辩,“名贵的茶器全天下就那么几个,瓷碗却是到处都有,所以能取代在下的人成千上万,能取代大人却少有……”
小笠原笑而不语,沼田暗自点了点头,连丸目都抬头看了他几眼。
“织田家能臣如云,也难怪尾张守(信长)大人武运昌隆。”一直沉默寡言的丸目突然说了一句。
这就是后来成为太阁的男人。
……
交谈数语之后,金森蜂屋木下三人告辞退去,然而小笠原长时却是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沼田与丸目也是站定在一侧。
“老夫昨日的请求,不知汎秀殿考虑得如何了呢?”
这个所谓的“请求”,就是要汎秀为他的义子主持元服之礼了。
时至今日,名门小笠原家已经没有了什么影响力,不过小笠原长时多少有些武名,稍加亲近也是有益的,更何况其中还包含着沼田佑光,丸目长惠乃至朝山日乘的关系。
“汎秀何德何能……”汎秀故作推托,但言语已是应允了此事。
小笠原轻轻点头,仿佛是意料之中,随后又说到:“初次之外,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在下定当竭诚。”汎秀空口开了一张支票,反正对方也不可能说出什么荒谬的要求来。
“希望犬子在元服之后,能够出仕平手大人。”
附送家臣一人么?
汎秀微微有些犹豫。
小笠原长时本人武勇非凡,子侄辈想来也不会过于差劲,只是贸然收录一无所知的人为家臣,多少有些不放心。
“若是小笠原殿的养子,自然是人中龙凤,此乃汎秀之幸。”最终还是决定尽皆应允。
“如此甚好!”沼田抚掌道,“汎秀殿如此豪爽,我等也不宜再藏私了。”
“藏私?”
“在下愿献上一份功绩,请汎秀殿笑纳。”
“不知佑光殿所言……”
“汎秀殿可知近江佐佐木六角家?”
“六角乃天下强藩,上代当主义贤公,再上代的定赖公,俱是当世英杰。”
“然而当今的义治殿下,却并非英主啊。”沼田调笑了一声,继而又正色,“定赖公原本只是家中次子,只因其兄六角氏纲早逝,方才继承家业。”
汎秀心下逐渐明朗起来,亦不开口打断。
“若是六角氏纲的子嗣尚存于世,则定赖公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沼田突然止住,抬头看着汎秀。
那就是敌方用来进攻六角家的最好借口了。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汎秀只装作疑惑之状:“本家的敌人是美浓斋藤和骏河今川,六角家的事情,又与本家何干呢?”
沼田不禁莞尔,随即故作正色状,“在下只是介绍一位友人而已,又与六角家有何关系呢?”
“不知这位友人是……”
“正是六角氏纲大人的嫡子,名讳六角义秀!”
ps:六角义秀是六角义贤的堂弟,义治的堂叔,织田家进攻六角,也的确利用了此人作为旗号——这也是信长的拿手好戏了。
第六章 东隅与桑榆
当泛秀把六角义秀这个人介绍给信长的时候,侧卧在席子上的信长忍不住坐直起身子,随即,以一国领主之尊,却与这个无名之辈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六角义秀自其父死后,由六角家的继承人,已经坠落成一无所有的武士,此时自然受宠若惊。信长极力安抚,又暗示自己会“帮助”他取回领地,对方更是感恩戴德。
安置好了此人之后,信长回到借居的寺中,随即就立即召集了众人。
“两日之后,离京返回尾张。”信长简短地下了命令,而负责解释的人依旧是丹羽长秀。
“朝廷和幕府的诏令已经下,另外尾张传来消息,三河、远江的豪族,进犯本家属下的水野和铃木氏。”
信长眼神扫过众臣,最后停在平手泛秀的身上:“既然遇上了六角义秀,那么浅井家的事情就教给甚左了。”
浅井家?
莫非……
“是要拜访浅井家的少主吗?”依照后世的记忆,泛秀如此询问到。
织田信长有些诧异地看着泛秀,突然又大笑起来,面露激赏之色,“既然如此,就不用我多说了。”
“要派人去的话也应该是浅井氏的家主啊,为什么是他们的少主?”前田利家疑惑不解。
如果是旁人问出这种问题,信长多半是会怒,不过是他的话……
“所以才要私密地拜访啊!”
信长粘着胡须轻笑。
“可是……”
“这个无需多言,现在要决定的另一件事情!”信长眼神扫过诸人,“前去界町的人选,就是猴子了!”
猴子?木下藤吉郎?泛秀此时才注意到他也出席,只是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之中。
“多谢殿下的信任!”木下立即窜到前面来,向信长拜倒下去。
“这次的任务,你可记清了?”
“是,先是购买南蛮的铁炮,而且一定要是西班牙的‘穆什克特’铁炮,还要找南蛮的和尚……”木下神色惶恐而卑微,但言语却是丝毫没有差错。
几个武士的脸上出现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不过却未话。
在座的人选,都是武家出身,若是当真让他们去与商人斤斤计较,恐怕多半放不下身段,而看到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得到重用,却又多少有些嫉恨。
此时的木下藤吉郎,虽然已经为信长所重视,但却也只是个有些手段的奉行而已,这样的人并不具备太大的潜力。那么,此人其他的本事是何时显露的呢?
以泛秀对历史的了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就是如此了……”信长合上手中的折扇,“后日清晨,即从原路返回。”
…………
给泛秀留下来的,是象征性的礼品,以及一些可以证实身份的书状。
信长离京之后,终于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于是也不急于去浅井家,而是在京都逗留数日,期间还主持了小笠原长时幼子的元服之礼。
随后离去,相送的亦是沼田等四人。临别之时,颇为不舍。
沼田佑光文武兼备,见识过人,又擅长军学,在泛秀所见的人中,可以与丹羽长秀相提并论,只在幕府领取四十贯的知行,实在是过于可惜了。
另外,丸目长惠,虽然并不精通军政,却在剑术上造诣极深,亦是难得的人才;而小笠原长时身份过高,并非今日的自己可以招募的;至于朝山日乘,他的本事,未必在松井友闲之上,况且身份复杂,实在不宜招惹。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泛秀不觉用后世的语言念出一句汉诗,四人自然是无法明了的。
“泛秀殿学识渊博,不知这一句又是出自何处呢?”
日乘和尚出言问道。
“乃是感慨怀才不遇的英杰。”泛秀故意曲解了魏武的诗句。
沼田和丸目二人听闻此言,均是为之一怔,继而相视苦笑。
“不知二位对于日后有何打算呢?”泛秀接着问道。
沼田佑光深视泛秀一眼,接着轻轻摇了摇头:“天下大名,皆属幕府之下,身为幕臣,自然是武士的荣幸。”
看来他还是对足利义辉抱有期待啊。
泛秀轻叹一声,几不可闻。无论是幕府的家臣,或是织田家的众人,甚至信长本人,都对现任将军足利义辉评价甚高,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在下倒是希望能去尾张游历一番。”丸目长惠出语惊人,“届时尚需平手大人照拂了。”
游历尾张?
这就是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尾张风土人情,大异于京都九州,想必不会令丸目殿失望。”泛秀随口调笑道。
“为了游历方便,只能请平手大人借在下一个身份了。”
“不知是何种身份呢?”
“在下希望能够作为大人的客将前往。”
“客将?”
“所谓的客将是指……”丸目抬头看了泛秀一眼,“有朝一日,相良家若能允许在下返回……希望大人放行。”
相良家允许他回归?这个时间大概是在哪里呢?
依稀记得,这个丸目长惠历史还向上泉信纲学过剑术,离返回九州,至少还有数年时间,如果让他把基本的剑术教授给士卒,几年的时间完全足够。
“丸目殿忠义之心,令人感佩。”
泛秀点点头,应允了这个要求。
“殿下!直呼我‘藏人佐’即可。”丸目长惠倒地施了一礼,又感慨道,“能答应这种无理要求的,也只有殿下了。”
“恭喜平手大人了。”朝山日乘和小笠原长时一齐贺道。
“多谢。”泛秀扫过众人,最终目光停在沼田佑光身上,“若是日后京都有变,各位不妨避祸尾张,泛秀必将扫榻相迎。”
“一定!”沼田和小笠原一齐回复到,不过显然只是应付。
在他们心中,恐怕并不认为京都在短期内有动乱的可能性。
“公方大人虽然英武,然而近畿毕竟是鱼龙混杂之处,各位……还是谨慎些吧!”
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三好家弑杀将军这种事情,现在说出来是绝对无人相信的。
………………
离开京都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剑术家,组成两人的小队伍。
丸目藏人佐长惠,此时虚岁刚满二十,五短身材。虽然没有真正见识,但却毫不怀疑他的剑术水准。出于对沼田佑光的良好印象,泛秀对他观感也是相当正面的,况且这几日的交往下来,基本可以确认,此人是个言语无忌,但品行刚正的人。
从京都出门向北,取道琵琶湖畔的大道,向南近江而去。队伍只有两人,并不醒目,也不需刻意避嫌,时至正午,就径直走进了路边的酒屋之中。
“大人请进!”酒店的老板见到华服的武士,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
“外面的两匹马,也要喂上好的草料。”平手泛秀随口吩咐了一句。
“大人请放心,一定会招待好!”老板躬着身,连声答应,竭力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平手泛秀并不是十分计较的人,随意走进的酒屋,只有一间大厅,桌子也不过十七八张。店里除了刚进门的平手与丸目之外,只有三批客人,其中两桌是商人打扮,还有一桌是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武士。
坐在位子等了片刻,酒菜还没呈上,门口又却进来了三个壮年,三人皆身着武士的服饰,但却抡起袖管,卷着裤腿,似乎是不知礼仪的野武士。
“殿下……”丸目似乎是觉出不善的气息,出声提醒了一句,泛秀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把这里最好的酒菜拿上来!”
刚一进门,就是毫无顾忌的粗犷嗓门。
“是,是……”酒屋的老板,也只能不停地鞠躬。这种小规模的酒店,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却也只能忍下来。
“外面的马不错啊,不知道是哪位仁兄的?”野武士中的一人嚣张的大喊,挑衅的眼神扫过厅内。
泛秀恍如未闻,不置一词,丸目亦不答话,只是冷冷回视了一眼。
对方重重了哼了一声,却也没有上前。
等了片刻之后,双方的酒菜才逐渐呈上来,总算是清净了一会儿。
泛秀刚刚拿起筷子……
“砰!”
一声巨响从野武士那里传来,整个大厅的客人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们老板呢?叫他滚出来!”
酒店老板擦了擦汗,走到三人跟前。
“各位大人,小店招待不周,尚请……”
“哼!”野武士一只脚踏上凳子,右手搭上了佩刀的手柄,“你Tmd的就是用这种渣水来当酒卖吗,贱民?!”
“呃……这个……已经是本店最好的了……”
“哦,原来近江的武士一直都是喝马尿过日子的,真是稀奇呀。”武士脸露不屑,极尽贬低,话虽是对酒店老板所说,眼神却望向泛秀那边。
“喝着这种马尿,难怪近江的武士瘦得像跟柴一样!”野武士的同伴附和道。
“是啊,想当年我们在关东的时候,还猎杀过老虎呢!”
“前天遇到十几个山贼,不是照样轻松吗?”
“近畿的武士,简直不堪一击呀……”
……
野武士越说越离谱,丸目忍不住把酒杯砸到桌子上。
泛秀依旧面不改色,顺手把天妇罗送进嘴里,然后对着丸目轻轻点点头,意思是说,如果想要动手的话,也不用顾忌。
区区三人,对上丸目长惠,无疑是自寻死路。
“多谢殿下。”丸目轻回了一句,却也没有真的动手。
那边的野武士那里,却传出了更大的聒噪声。
“话说那个什么将军家的兵法示范,京八流的吉冈宪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情!”
“对呀,近畿的武士,就只会吹牛罢了。”
丸目长惠脸色骤变。
第七章 并不偶然的偶遇
一声脆响。
以平手泛秀的眼光,只能勉强看出,丸目长惠的手腕抖动了三次。
随后就是那一次感受到的所谓“杀气”。
小小的酒馆,突然变得异常寂静,空气也仿佛凝滞住。
刀未出鞘,在空中划出几道诡异的弧线,虽然有先后的顺序,但度实在过快,居然分辨不出声音的先后。
砰!
酒馆老板手上的铜制盘子,突然就掉落在地上。
凝固的时间,此时才重新流动起来。
三个野武士,几乎是同时被击倒在地上,而且是以同样的姿势抚住自己的右臂,连续不断地哀号。
还有劲头哀嚎的话,至少是没有致命伤的。毕竟只是用刀鞘,虽然疼痛难忍,却只是骨肉的伤势,并无伤残之虞。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丸目此人倒还算有些仁慈之心。
反正这三个人一看就知是普通的浪人,也不会有返回报复的能力,更无需灭口。
“不学无术之辈,胆敢辱及剑道,就让你们一年不能使剑吧。”丸目长惠眼神阴冷,扫过面前三人,“如果是三年之前,我定要取下尔等的手臂。”
随即他轻叹一声,周身的锋芒,也在一瞬间消失无影。
丸目坐回到座位上,酒屋的老板和伙计依旧在呆滞,而那两桌商人,立即就留下银钱溜了出去。
“三年之前?那时候藏人佐遇到了何事呢?”
泛秀随口问了一句。
“在下遇上平生仅见的剑豪。”
说着句话的时候,丸目的眼中,闪现出难得一见的尊崇之色。
剑豪?莫非是……
“此人名讳疋田文五郎景兼,乃是剑圣上泉伊势守的高徒。遇到疋田先生之前,我虽然学剑十数年,却只知逞勇斗狠,不留余地。得遇疋田先生之后,方才了悟剑术的至高境界。”
“那是怎么样一种境界呢?”
“剑意如禅,修心为上,了却杂念之后,方才能心境董明。上泉大人的‘无刀取’,冢原大人的‘活人剑’,即使如此。”
泛秀听得不甚明了,于是只能含糊地回了一句:“明国所谓的止戈为武,所言大致就是如此吧!”
“殿下高见。”
所说的虽然不是同一项内容,但丸目还是随口应了一句。
这个时侯,刚才的三个野武士已经灰溜溜地付清了钱,跑了出去,反倒是另一桌上,那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武士,其中一人靠近过来。
“二位大人真是神武,在下能否叨扰一二呢?”
少年欠下身去施礼,脸上是恭谨而优雅的浅笑。
泛秀和丸目刚刚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关注其他客人的容貌,此刻抬起头面向这个少年,俱是一惊。
真是个温润如玉的美男子!
少年面白无须,五官只稍微露出一点棱角,双手合在胸前作揖,手掌藏在袖子里,腰间的胁差,也用青绿色的带子扎起来,虽然是武士的打扮,身上却是平安贵公子的气息,然而长衫下面,沾了不少尘土,髻也有些散乱。
“请坐吧。”泛秀心不在焉地淡然地回了一句。
看这样的打扮,多半是哪家豪族的公子,如此文质彬彬,第一想法,就是是朝仓、大内、今川三家。
不过,若真是身份尊贵的武士,身边又怎么会只带着一个不起眼的同龄人呢?
不管怎么说,面对丸目长惠那恐怖的剑术,还主动上前来搭讪,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店家,添一个杯子。”
本着这样的想法,泛秀稍稍热情了一点,欠了欠身,招呼少年坐下。
“啊……是!是!”呆滞许久的酒屋老板,此时才回过神来,连忙依言到后面去拿杯子,却一不小心撞倒门口的木桩子上面。
少年鞠身道谢,随即开始探询道:
“不知二位所往何处呢?”
“周游列国,包揽风土,本无确切的去处。”泛秀不动声色地回应。
“大人说笑了。观望阁下的气量,并不像是浪人之辈啊。”
“处江湖之远,犹心系庙堂,也并不稀奇呀!”
…………
面对这个突然遇上的陌生人,泛秀的言语只是含混不清,模棱两可。对方屡屡试探,渐渐却有些心焦了。
“大人路见不平,仁义之心令人感佩,然而……”少年突然说道,“小人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未可轻忽。”
丸目长惠轻笑,面带不屑:“难道还担心他们报复吗?”
“以贵殿的身手,自然是不用担心。”少年沉吟道,“但若那些盗贼将怒气撒在这家无辜的酒屋上面……”
酒屋老板正好递上来新的杯子,此时不免吓得跪倒在地。
“大人救命……”
少年这一席话,虽然是对着泛秀说出来,却也是故意让酒屋的老板听到。
泛秀心里有了一点兴趣,于是对着老板说到:“以前没有遇到上捣乱的野武士吗?”
“回大人的话……”老板愁眉苦脸,“近江这里已经有好几年太平日子了,若是有盗贼的话,只要向六角家的武士老爷报告就好了,可是今年……”
“今年如何?”泛秀直视着他。
“听说是……六角家的老爷和浅井家的老爷出了一点事情,所以有一点乱……”老板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客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武士,只能小心翼翼措辞。
“无需担心,我只是路过而已,既不是六角,也不是浅井的武士。”泛秀出言宽慰道,又示意老板起身。
“是,多谢大人。”
或许是泛秀过于面善,老板舒了一口气,起身答话。
据酒屋的老板所言,此前的几年,控制南近江的六角家一直很注意商业,专门派人保护通商的道路,领内几乎见不到盗贼的身影。只是最近六角和浅井关系突然紧张起来,自然也无力关注细微的事情。
平手泛秀当然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情,目前的浅井家主,浅井久政,只是个守成之辈,向六角家称臣才保住近江的和平。而刚刚成年不久的浅井少主,浅井长政(此时还叫做贤政)却是不甘臣服,企图摆脱六角的控制。
这么说来,浅井久政虽然暗弱,但对于庶民却是难得的仁君,英武果断的浅井长政,所带来的却是祸乱。
“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帮助酒屋避开野武士的骚扰。”那少年突然开口。
“噢?”泛秀不禁侧目。
“请大人赐教……”酒屋老板又一次跪倒在地上。
“先要把今天的事情传播出去。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有一位剑术高强的剑豪,教训了寻衅的浪人。”
“是……”酒屋的老板眼神困惑。
“接着要用屏风在酒屋里隔出一个里间。”少年侃侃道,“然后在大厅里摆一道被打烂的桌子,等到有意图不轨的浪人进来,就吩咐伙计端上酒菜的时候,念叨着‘今天剑豪大人的心情不太好啊’,浪人就不敢捣乱了。”
“多谢大人了!”酒屋的老板大喜。
泛秀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少年侧看了看泛秀的表情,于是又接着说:
“不过,这种小手段只能安居一时,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迁到平安的地方去。”
“那……请问大人,哪里才是平安的地方呢?如果是界町那种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啊……”老板脸色又浮现出忧色。
“骏河、越后、尾张这些地方,都是适合商家居住的地方。”少年说出三个地名,同时观察着平手泛秀的表情。
真是个有趣的少年人,不过……
“店家,结账了。”
说话的时候,依旧是面色如常。
“这……怎么还好意思向大人要钱呢。”
泛秀轻笑一声,抬手抛出两个银匁。
“不用找零了。”
两个银匁的价值,大约是一百六十文,而桌上的酒菜价格绝对到不了一百文。
店家千恩万谢。
“藏人佐,可以上路了!”
“是。”
二人径直出门,方才那个少年愣了一下,急匆匆地跟上去。
“大人请留步!”
泛秀已经勒住了马缰,此时却又停下来看着他。
“此时非为良辰,此地亦非美景,何必强赋新辞?”
这句话的意思,隐约已经透露一些东西。
“对大人而言,良辰美景都可以再得,但对于在下,却是稍纵即逝啊。”
少年挡在马前,目光突然变得坚毅。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又何必执着呢?”
泛秀稍有些意动,却依旧没有松口。
少年叹了一声,眼神软下来。
“实不相瞒,在下与族弟,为避祸而逃出家族,数月以来,已经无以为继了。”这么说来,刚才一起坐在桌上的,想必就是他的族弟了。
“那么阁下究竟是……”
“近江河田长亲,望投入大人麾下。”少年躬身答道。
河田长亲?记得后世的战国游戏里面也是有此人的,能力也算是不俗。不过他是上杉家的家臣啊,怎么却是近江人呢?
泛秀毫不怀疑少年身份的真实性,因为“河田长亲”这个名字半点名气都没有,除了平手泛秀之外,没有人会听说过这四个字,完全没有冒充的必要。
“大人所担心的,无非是身份暴露罢了。”少年突然走近几步,轻声说道,“大人不如在下打个赌好了,若是在下能猜出大人的身份,就算是赢了,如何?”
泛秀扬了扬眉:“你真的能猜出我的身份。”
“大人一定是织田家的人。”少年的口吻十分肯定,“您如果不是尾张守(织田信长)的一门众,就一定是丹羽、平手二位中的一人!”
泛秀大惊失色,而丸目的第一个反应,是将右手按在刀柄上。
ps:河田长亲,近江豪族出身,在上杉谦信上洛之际投奔,由一介侍童爬上重臣的位置,军政外交多方面都有所表现,是个十分全能的人才。
至于丸目长惠,就不用介绍了。
第八章 夜谈
泛秀持着马缰,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继而轻轻一笑。
“那么,就跟上来吧。”
少年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但还未忘记施礼,之后才跑回酒屋,叫出自己的同伴。
丸目长惠盯了这个少年看了几眼,面色有些不耐,不过最终也没有说话。
为了照顾这两个没有马的少年,泛秀刻意放慢了度,直到日落,也没有到达目的地佐和山城。
于是就在观音寺城的附近,找到一处宿屋,休整下来之后,才开始有时间问询起河田长亲的事情。
狭小的空间之内,点燃两盏昏暗的灯火。
四人围坐,中间是一张矮小的茶几。
“……因为被怀疑与浅井家相善,受到六角的讨伐,只能弃城而逃,但也有半数的族人,葬身城中。”河田长亲神色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而他身边那个“族弟”,脸色满是黯然——这个人叫做河田基亲,面相有些木讷,不过却十分老实,一直看着族兄的眼色行事。
“数月之内,虽然极尽节省,也花光了几乎所有的存款……”
“那接下来,又是抱了什么打算呢?又为何会流落数月?”泛秀举起茶杯轻饮了一口,与其说是好奇的问询,倒不如说是例行公事。
“去年的年末,就听说织田和长尾两家将要上洛的消息。于是在下,就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说是不切实际,但表情却俨然是自信满满。
泛秀轻轻一笑:“织田和长尾,似乎并不是同等级别的大名吧。”
这句话绝非是虚词,此时的织田家虽然名义上占据尾张全境,但领地不过十万贯,换算作石高制大约是三十万石左右;长尾家的总领地,至少是织田的两三倍高,至于二者的威望,更是完全不能比较的。
“织田家正如是潜在弧底的游龙,一日出水,即可遮天避地。”河田长亲恭敬地答道,“在下幼时曾跟随先父前往越前,有幸觐见朝仓家的宗滴大人,还见识到宗滴公指点江山的姿容……”
朝仓宗滴?这个人被誉为北陆军神,在战国的中前期,乃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将,民政和文化方面亦颇有建树,可惜生年太早,如今已然仙去了。
“那宗滴公是如何评价尾张的?”
对于这位老前辈的看法,泛秀突然也生出一点兴趣来。
“天下大名,恶如土岐,大内,良如武田、长尾、毛利、织田,这是宗滴公的原话。”
泛秀微微惊诧:“这是宗滴公何时所说的呢?”
“大约是十年之前,当时在下不过是个六岁稚童。”
“如此说来,宗滴公真是世间仅见的高人。”丸目长惠也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当时那个年代,大内尚处于巅峰的时期,土岐的家业也尚未被篡夺,反倒是长尾和武田,领地不过一国,并不能算是强力的大名,织田和毛利更不用提。十年之后,织田和毛利都处于迅的展之中,而长尾武田则已经是天下少有的强藩。
这份预测能力,真可谓是高明,甚至妖异。
“后来又有传闻说到,宗滴公仙去之前,曾与左右说道,再过上三年,即可看到织田家的崛起。”
“如今离宗滴公仙去,恰好是三年。”泛秀轻轻点了点头。
“是以,在下离家之后,就一直在寻觅织田与长尾上洛的机会了。”河田长亲说道,“长尾大人早在数月前就公开宣布了带领五千人上洛的消息,而织田家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毕竟织田与美浓斋藤是敌非友,掩饰行踪,也是无可奈何的。”泛秀开脱道。
“殿下所言甚是。”河田做出苦笑的表情,“在下一直在东海道进京的路线上等候,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前几日听说织田大人已经到了京都,连朝廷的诏令也已经颁下来……”
河田作遗憾状,泛秀笑而不语。
“本以为织田已经无望,只能等待上杉,却不料峰回路转。”
即便如此,只见了一面就猜出身份,也很难理解啊。
泛秀问出了此事,河田长亲先是一笑,而后躬身。
“殿下坐在酒屋中的时候,右手若是没有握着酒杯,就会用四指在桌上敲击。而每当说起尾张或者织田这两个字的时候,殿下敲击桌面的节奏就会改变……”
原来是这样?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心掩藏情绪,却不料在手指上暴露了心思。不过对方的观察能力,也的确是细致入微。
“身份可以掩饰,但气度却难以改变,织田家的年轻武士,有殿下这般气度的,唯有丹羽平手二人。”
河田态度恭谨,但言语却是胸有成竹。
泛秀默然点点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平手甚左卫门泛秀。”
“河田九郎左卫门长亲参上!”说完自己的名字,伏身拜倒下去。
泛秀没有阻拦,也就等于是默许了他的要求。
“九郎……孤身一人,如何能了解天下大名的动向呢?”
“这个……”河田长亲微微颔,“天下有三种人,消息灵通而又易于结交。”
“是哪三种人?”
“其一是运送货物的贩夫。因为要走南闯北,对于各地的市场都必须了解;其二是行脚僧,他们最清楚天下大名分别信仰何种宗派;其三则是……游女。”
“游女?”泛秀嘴角挂起一丝诡谲的笑容,而丸目则是面带不屑。
所谓的游女,指的是从事特殊服务的女性,由于战乱的关系,许多女子被迫沦落风尘,漂泊无归。
“论及交际之广,没有什么人能与游女相比了。”河田眼神突然羞赧了一瞬,随即轻轻一叹。
泛秀也暗叹了一声,不过与河田显然不是同样的含义。
“九郎你长居近江,应该知道浅井家的事情吧。”
“是。”
河田躬身答道。
“浅井与其说是大名,不如说是豪族的联合。浅井虽然是名义上的北近江之主,但家中的要事,都需要众臣合议来决定。”
这与以前了解的信息是一致的,泛秀轻轻点头:
“浅井家的重臣,似乎是以海赤雨三将为吧。”
“是。海北纲亲大人是浅井家最善军略的人,而赤尾清纲大人最具人望,被托以国政,雨森贞清大人则是近江武勇第一。只不过雨森殿下已经在去年病殁,海赤雨之名,已经并不存在了。”河田停顿了片刻,继而说道,“接着就是井口,今井,矶野,阿闭等稍逊的武家了。浅井并非历史久远的名门,家臣的谱系亦是十分混乱,是故主家威望不显。”
“浅井的少主,又如何呢?”
“殿下所言,是指浅井备前守贤政大人?”
“不错。”
“备前大人少怀大志,英武非凡,近江皆以为英主,不过在下看来……”
“如何?”
“身为大名,只知进而不知退,未必是武家之福……”
泛秀轻轻颔,这个河田长亲,果然是非凡的人才。
“那浅井备前最亲信的家臣,又是那些人呢?”
“是远藤左卫门,浅井玄番亮,安养寺经世三位。”
“那么这三人又……”
泛秀与河田长亲,一直交谈到了半夜,而丸目长惠的脸上,却多了一些难以言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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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浅井(上)
琵琶湖的东岸,时值春日,本应细雨缠mian,而今连霁数日,不免四野清燥。
信步于河畔,不远即可见高耸的佐和山城。
顺水而上,仍是近江国东城郡所属,城北荒野,人烟罕至,隐约可闻兵戈交错之声。
春狩伤及幼兽,本是此间领主所禁止的,然而循声觅去,却有白马少年,游弋林间,更见左右鹰犬偕行,队伍近百人。
微风吹动,树下光斑闪烁,犬吠鹰唳,惊得林中雉鸡麋鹿四散逃去,慌不择路。白马少年箭出如风,竟是鲜有虚。
城北河边本就荒无人烟,现下贵人出猎,更是人人回避,放眼望去,却又华服青年三人牵马走近,其意甚暇,似是无视于百人春猎的威严。
“久闻备前守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更胜闻名啊!”
“尔等何人!”白马驾前冲出一名黑衣武士,手扶刀柄,阻在二人之前。左右数名侍卫亦随之跃出,只待上峰出声便要兵戈相向。
“贵殿稍安勿躁……”那牵着黑马的青衣武士并不惊惧,反是轻笑了一声,他的口音并非标准的京都腔调,却比那群公卿的言辞顺耳许多,先前出声赞叹的,俨然也是此人了。“在下出身东海鄙乡,久闻浅井备前之名,今日得见,不免失仪,望贵殿海涵。”
“原来如此。”黑衣武士犹疑片刻,终于收刀入鞘。在等级森严而又消息闭塞的时代,身在下位的人的确很容易被所谓的“气量”打动(如此看来,众小说中的王八之气似也是有理的),黑衣武士显然不能免俗,挥令左右撤下,他又向眼前青衣武士微一欠身,以示礼貌,“方才多有得罪,请阁下恕罪。然而在下乃是远藤氏家臣,此行只是陪同少主游猎,二位恐怕今日无缘了……”
“哼哼……”青衣武士正待开口,他身后抱着剑鞘的蓝衣青年却是嗤笑起来,“浅井少主身率百人之众,竟不敢在几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前表明身份吗?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难怪……”
青衣的武士是平手汎秀,而蓝衣青年自然是丸目长惠。这份挑衅的话语,河田长亲这种说出来也只会显得诡异。
“贵殿慎言。”黑衣人稍稍提高了音调,恰恰堵住对方的话头,“佐和山城毕竟是浅井领内,阁下非议其主,若是隔墙有耳,岂非不美?况且远藤氏亦是浅井姻亲,亦不能坐视不管的,所以……”话毕,他抬头扫视,竟是眼带锋芒。
“备前守千金之躯,自然是不愿轻易见客的。”青衣回头看了看恼羞成怒的同伴,眼神直接越过黑衣武士,跨到了白马少年身上,“不过……若是鄙上尾张守的话,必然不会如此。”
“尾张守?”黑衣武士眉间忽然闪现出几分异色,踌躇了片刻,终究不敢决断,只向后望去。
“若是尾张守亲临此地,不知他会如何呢?”蹄声渐近,白马上说话的,赫然就是那被称为“浅井备前守”的武士。
“若是鄙上的话……”青衣武士抬头望着那个被后世看做悲剧主人公的男子,这是丝毫不带烟火气的人,粉雕玉砌的脸上丝毫不见武家子弟应有的坚毅,反而像是公卿子弟的浮华。
“鄙上是一个尚贤而不尚古的人。”
“噢?”此言答非所问,似是而非,但白马少年却毫无异色。
“在下的意思是,即使是父祖所留下的遗命,若是于本家武运无益,尾张大人必会尽皆废除。”
“阁下是想说尾张大人乃是忤逆之人吗?”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昔日镰仓公、等持院,岂非皆为忤逆之人?”
镰仓公指的是镰仓幕府创始人源赖朝,等持院是指室町幕府创始人足利尊氏,汎秀以此二人类比信长,等于是明言试探对方的野心。
“殿下……”黑衣武士突然插话,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少主。
“左卫门无需担心,我自有分寸。”少年翻身下马,“在下浅井贤政,这位是我的家臣,远藤左卫门,不知阁下……”
青衣武士掸去衣襟上的灰尘,伏身下拜:“尾张织田氏家臣平手汎秀,参见备前守大人。这旁边的二位,乃是在下的侍卫。”
浅井贤政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人,缓缓开口道:“昔日苏秦衣锦荣归,乡人前倨后恭。如今汎秀殿,为何前恭后倨呢?”
平手汎秀徐徐起身:“方才在下只是一届路人,无需多礼,而如今忝列织田家使臣,自然不能失了本家的礼数。”
“噢?如汎秀殿所言,鄙人贤政除了作为浅井氏少主之外,就一无是处了?”
“恰恰相反,浅井备前乃是畿内闻名的武将,令人钦佩。而浅井家少主的身份……”
“如何?”
“并不适合您。”
浅井贤政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地看着对方,而平手汎秀却是胸有成竹。
“尾张大人的属下,真是令人羡慕啊。”沉寂片刻,浅井贤政突然轻叹,“左卫门!回城备下筵席,款待尾张的贵客!”
远藤左卫门站立不动,却说出一番不合时宜的话:“主公!恕臣下直言,这几位大人,似乎尚未证实身份。”
这就是浅井家的特色么?汎秀心下暗自留意。
要是在织田家遇上这种事情,信长肯定会勃然大怒吧?
不过二者并没有什么可比性,织田信长继位近十年来,各方面的作为都无可挑剔,又以武力压服了家中不服从命令的人,建立起无二的威望。反观浅井一直都是豪族联合体的性质,主家实力并不足以号令群雄,浅井长政——现在还叫做贤政,虽然心怀壮志,却毕竟时日尚短。
果然如汎秀所料,浅井贤政并无愠怒之色,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平手大人以诚相待,本家又岂能小气呢?况且织田家会派出使臣的事情,我并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殿下高瞻远瞩,臣等不及。”
远藤左卫门只得虚应了一句,眼中却犹有些怀疑。
眼下这种局势,汎秀倒有些怀疑,是二者的双簧表演了,于是使了个眼色,河田长亲趋身向前,递上织田家的相关文书。
既有织田家的外交书状,又有信长的私人书信,是极难作假的。
远藤左卫门扫了几眼,便伏身告罪,汎秀于是作惶恐状,连称不敢。
……………………
浅井久政,无论在哪个时空都被称为无能之辈,然而客观来说,他在任期间也不是一无建树,最多只能成为平庸而绝对算不上愚笨。维持与朝仓的世代联盟,完成与美浓斋藤氏的结亲,都明显巩固了浅井家的地位。臣服于威震畿内的六角,并非多么羞辱的事情,相反,能在六角、斋藤、朝仓三大强藩间保住先祖所领,已是不易。
然而感情上,众臣却不能接受家督的主动臣服,尤其,在年轻的少主逐渐展露头角之后。
这无疑给了信长机会。受到斋藤和今川两面压力的织田家虽蒸蒸日上,暗地却危机四伏。如果能够助浅井长政上位,不仅可以结为外援,还能瞬间瓦解越(朝仓)-浓(斋藤)-江(六角)三方势力暂时的和睦,趁机取利。
因此才有了此次出使。
“尾张守大人派遣阁下前来,有何见教呢?”四下落座,未及寒暄,浅井贤政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称谓已经升级为“阁下”。
“鄙上心仰备前大人风仪,‘见教’一词,实不敢当。”汎秀虚声应付道。
“汎秀殿太客气了。”贤政自觉失态,轻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抹去尴尬,“尾张大人承嗣以来,神武过人,取清州、合尾张如探囊取物,而贤政不过是一黄口竖子,无才无德无功无名,承蒙尾张青眼,却是受宠若惊。”
“鄙上如虎啸山林,四野相闻,殿下却是龙潜九渊,际遇风雨,即可一飞冲天。”汎秀连忙吹捧回去。
寒暄数语,不免涉及天下大势,谈至美浓之时,浅井贤政却突然扼腕伤神,叹息不止。
“备前大人……”汎秀明知故问。
“昔山城(斋藤道三)文韬武略,东国无双,又兼爱民如子,事必躬亲,本家歆羡之下,与彼皆为姻亲,盟以攻守,孰料逆贼狼子野心,冒天下之不韪,以一己之私,致民于水火……”贤政摇头叹息,几欲泪下。
“向使浓尾有子如备前,岂容逆贼猖獗!”汎秀连忙上前安慰,“鄙上尾张守虽地处偏邦,然素怀忠义,勤王之心,天日昭昭,奈何民寡力微……”
这一段说辞,基本就属于心照不宣的胡说八道了,斋藤道三虽然善于权谋和军阵,但却不擅长安抚豪族,处理民政。斋藤义龙篡位之后,美浓的民生蒸蒸日上。
至于大义的名分——父子两个都是无二致的阴谋家,乌鸦与另一只乌鸦,比得出谁更白么?
浅井贤政此时年不过十五,平手汎秀亦只有十七,不过俨然已经初具政治家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风姿。
“浅井氏居于美浓西邻,亦长怀匡扶之心,然而家父缠mian病榻……”贤政突然止住不言,眼带深意地看着汎秀。
“下野守(浅井久政)年事已高,然而有子如备前,亦可安度晚年。”汎秀徐徐说道,仿佛出自无意,“在下此行之前,鄙上反复交代,望有朝一日,奠岳丈于稻叶山城,若得浅井氏同行,日后必结草衔环,报备前之恩。”
将“浅井氏”与“备前守”分开说,意思已经相当明显,想来浅井贤政必然了解,汎秀一揖至地,示意言尽于此,不再话。
终于切至了正题,一直侃侃不绝的浅井贤政却突然沉默下来
良久,他长吁一口,起身还礼,又招来帐前侍卫,吩咐道:“数月之内,我将遣使回访,还望汎秀殿引荐于尾张了!”
“数月之间……”汎秀默念数次,不由心神动摇。
独自参与影响一个家族兴衰的变故,即使只是忝列看官,亦是令人感怀之事。
“汎秀殿若不是急着回尾张的话……不妨在此安居几日。在下约了本家的海北与赤尾大人一同狩猎,旬日可至。”
“那么……就多谢备前大人款待了。”
第十章 浅井(下)
接下来,平手泛秀被安置了佐和山的山腰,一处僻静的宅院之中。负责接待的,是浅井贤政的另一个家臣,安养寺经世。而浅井贤政则是借故走开。毕竟他是堂堂浅井少主,需要顾及礼数。
到来之前,已经探听清楚,浅井贤政最亲近的三人,就是远藤直经,安养寺经世,浅井玄番亮。远藤担任军事指挥的任务,浅井玄番负责内政,安养寺则是外交方面的重臣。
两厢坐定,安养寺经世迫不及待地念出开场白:
“尾张守(织田信长)远在东海,却心念浅井家,实在令人感佩不已。”
“安养寺大人何须如此客气呢?”泛秀轻轻一笑,随即直起身,面色肃然,义正言辞,“武家门第皆是尽忠于朝廷和幕府,为天下大义而战,虽然相隔千里,操守却是无二,本家亦不过是恪守其职,又何足谬赞呢?”
“平手殿大人高义,令人自惭形秽。”安养寺作恍然状,点了点头,“倘若天下武家皆如平手殿所言,何愁乱世不平呢?”
泛秀谦虚了两声,继而叹息:
“可惜,当今却是逆贼当道,如美浓斋藤之类……实在令吾辈有心无力。”
“是啊!”安养寺也煞有介事地感慨了一声,“心怀叵测的豪强,又岂止斋藤一家呢?甚至连百年名门,幕府石柱,亦深怀异心。”
这么快就进入正题呢?
泛秀心下一紧,面作疑惑状:
“果真有此事?”
“南近江六角家……”安养寺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下来,径直看着泛秀。
果然如此。
方才与浅井贤政一席交涉,基本确定了浅井协助织田攻略斋藤的立场,如今需要谈的,就是浅井家宿敌六角的事情,轮到织田做出承诺了。
“然而,浅井与六角是姻亲的关系啊……”
只在一两年前,浅井还屈服于六角,浅井贤政名字中的“贤”字,正是六角义贤所赐,他的正室夫人,也是六角家老平井定武的女儿。
“力不能敌,无奈之下,唯有屈身事贼,的确是本家之耻。”安养寺如此说着,脸上也显出复杂的神情,“不过,鄙上已经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是决心与六角决裂,还是决心遣送回自己的妻子呢?
以泛秀再后世的记忆,浅井贤政最终舍弃了贤字,改名
“备前大人真乃忠义之士。”
泛秀随口恭维了一句,安养寺亦欠身回礼。
“六角家近年来不尊幕府,屡次擅动刀兵,甚至还……”
“如何?”
“据闻,六角还勾结了逆贼斋藤义龙……”
六角与斋藤联合?
这对尾张倒真不是好消息。
安养寺经世抛出这个信息,也就是暗示说:剿灭六角并非只是浅井的事,也与织田的利益息息相关。
“果然是物以类聚。”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本家的匡扶之心,从未动摇,对于犯上作乱的逆贼,绝无妥协之理。”
泛秀知道后世的历史,织田与六角之间必有一战,是以也毫无忌讳,空口许诺,安养寺经世却以为织田信长的授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于是宾主尽欢,相谈甚晏。傍晚时分,又被邀请至夜宴,直至午夜。期间不免斛觞交错。
需要应付的仍是浅井贤政的家臣,言语之中,明显可以看出,安养寺经世最热衷于与织田结盟,浅井玄番态度是中立,远藤直经却有所疑虑。
泛秀暗中试探远藤的口风,却只觉得对方心思缜密,并非言语所能打动。
整夜下来,纵然是强打精神,最终也并无太大的收获。
不过话说回来,浅井贤政自己本就打定心思联合织田对抗六角,真正需要注意的倒是海北纲亲和赤尾清纲那批态度尚未可知的重臣。
自上洛以来,就未得闲憩,早已疲惫不堪,于是带着满腹心思,沉沉睡去,至于浅井家特意派过来服饰的美貌侍女,暂时是无暇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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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这一天……似乎是要见海北纲亲和赤尾清纲啊。
泛秀如此想着,起身整理衣物,推门而出。
大厅里的两个侍女连忙向泛秀施礼,还来得及未回话,门口就突然出现来客的身影。
蓝衫的中年武士,身材颀长魁梧,动作却十分小心。
“平手殿,老夫赤尾清纲。”
来者轻巧地进门,道明来意。
该说他来得太早,还是自己起得太晚呢?
尴尬了一瞬,立即调整姿容,端坐到赤尾清纲的对面,同时屏退了那两个侍女。
“阁下尚属壮年,何足言老呢?”
“噢?老夫年已过不惑,的确是虚长几岁,纵使是倚老卖老,也算是有些资本吧!”
赤尾清纲乃是浅井家最具人望的重臣,言语之中,虽然算不上风雅,却自由一番亲和近人的气质。
“赤尾殿春秋正盛,当是建功立业之年。”泛秀自嘲道,“至少不会像我等懵懂少年,贪恋春xiao,至于耽误了晨间……”
赤尾不免哑然失笑。
“春眠难晓,又岂是平手殿一人呢?”
“然而赤尾殿不是一早就来到佐和山了吗,相较之下,实在是……”
“噢……在下是为了替小女还愿,才顺路叨扰平手殿了。”
“令嫒……”
“是在下的幼女,唤作阿菊,自出世以来,身体就甚是孱弱,是故每月都虎前往近江敏满寺还愿……”
说到幼女的时候,赤尾清纲不禁露出黯然之色。
“吉人自有天相。”泛秀出言抚慰到。
“谢君吉言。”赤尾轻叹了一声,随即又转而笑容满面,“露此儿女姿态,真是令平手殿见笑了。”
“怜子如何不丈夫,赤尾殿实乃真性情。”泛秀复又恭维了一句,才起身正色。
如此,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么?
泛秀正要开口,准备将与安养寺经世所说的内容再复述一边,赤尾清纲却先开口了。
“来自之前,已经见过了少主。在下……一向是赞成与织田结盟的。”
甫一出言,就是如此直接。
尚未有所反应,赤尾又说道:
“六角氏素来与浅井不睦,斋藤亦是织田宿敌,所谓远交近攻,两家联手,正是理所当然之事。”
泛秀不知该如何回应。昨天见到的安养寺经世乃是名副其实的外交僧,一言一语都要深思熟虑,而这位赤尾清纲,却也太过率直了。
这样的人物,倒也算是别具特色了。
泛秀微微颔。
“赤尾殿高见,在下亦是深以为然。六角义贤已然年老,斋藤义龙身患绝症,而他们的子嗣,却都是无能之辈,数年之后,东海与近江,必是织田与浅井的天下。”
赤尾略有些意动,随即摇头:
“可惜浅井氏门内,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见识。”
“赤尾殿的意思是……”
“海北大人,就未必赞成此举。”赤尾抬头说道,“毕竟东海还有今川家与贵家为敌……倘若贵家并无确实的承诺,恐怕在下也很难说服海北大人啊。”
如果只是担心这个,那倒是不妨事。
泛秀轻笑一声:“东海第一弓取,但却深埋隐患。”
“噢?愿平手殿赐教。”
“沉迷风雅,对与武家并非幸事。况且今川已经近十年未有大战,继承人的气量,恐怕无法得到足够的锻炼。”
“这个……”赤尾面色疑虑。
“君不见昔日大内家否?”
大内,今川,朝仓,乃是战国时代最具风雅,与公家关系最接近的三家大名,也都曾经是兴盛一时的豪强。然而眼下,大内已然衰灭,今川的变故也在年内,至于朝仓,也不过只有十数年了。
“平手殿的确高见,然而猜度之言,恐怕无法服众啊。”
“那么……”泛秀低吟两声,“不如就如此约定吧,倘若三年之内,织田不能应付今川在东线的侵扰,今日之事,就当做不存在吧。”
有了这句话在,浅井家等于是全无风险,然而以今川家的实力,区区织田可能在三年之内占据优势么?
赤尾不禁瞠目,盯着泛秀扫了几眼,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平手殿既然有如此的气量,那么本家自然无话可说。”
片刻之后,又说道:
“家臣亦具有如此的气量,那尾张守大人又是如何风采呢?织田的崛起,果然并非偶然。”
“在下的确就是如此华而不实之辈,军政一无所长,也只能唬唬人了!”
赤尾亦随之一笑:“近江的湖景别有风趣,平手殿想来不会虚度此行。”
正事说完之后,就开始谈及余事。
“备前大人,不是邀请阁下狩猎吗?”
赤尾清纲抚须一笑,
“狩猎这种事情,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情。若是平手殿有雅兴的话,不妨陪老夫到敏满寺一游吧。”
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不被当作年轻人了么?泛秀如此想着,面上却还是微笑:“那就有劳赤尾殿带路了。”
………………
敏满寺地处佐和山城东,是北近江最大的庙宇之一,除了侍奉神佛之外,也时常接待四下的职人。
既然是赤尾清纲的女儿到此还愿,自然是要专门划出一块区域,由寺中的高僧诵经祈福。
出门之时,赤尾清纲身边有五六名侍卫,于是泛秀也带上了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
行至寺中,由僧人引到一处偏殿,顿时传来一阵念诵声音。随即有两名侍女迎出来。
“新兵卫呢?”赤尾清纲问道。他口中的新兵卫,正是其子赤尾新兵卫清冬。
“公子是被佐和山城的大人叫去游猎了。”一人答道。
赤尾清纲皱了皱眉,对着泛秀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不成器的逆子,整日只知道嬉戏玩乐……”
“弓马之道本就是武家之本,狩猎亦不能只算是娱乐啊。”
赤尾清纲不置可否,伸手请泛秀入内。如此宝相庄严的位置,侍女和家臣自然是要留在外面较为合适。
殿外是三四十个僧侣齐声颂经,一个须皆白的老和尚独坐在殿中的位置,身边还有一座篮床,想必就是赤尾清纲的女儿了,半天也不见响动,大概是熟睡了。
进门之后,只等了半刻钟的时间,老僧挣开了双眼,默念了一句佛偈。
赤尾清纲急不可耐,走上前去。
“大师,不知小女……”
“令千金的命数,是有惊而无险。历经三劫之后,福缘将至,泽被天下,荫及后人。”
“那么如今,只是第一次劫难了?”
“正是如此。阿菊小姐将来的缘法,当时来自东方。”
……
泛秀听着二人的对答,只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所谓的高僧,说起话来怎么却像是街头骗人的神棍一般。
正在腹诽之时,突然觉得一道目光传来。
抬头看去,只觉得那老僧的眼色纯明通透,毫无浊色,不由自主就令人收起几分轻视的心思。
“这位是来此游历的客人。”赤尾清纲似乎并不想公布泛秀的身份。
老僧恍若未闻,仍是盯着泛秀,随后突然伏身下去,对着泛秀施礼:
“贫僧恳请施主日后善待佛门。”
这句话无头无尾,泛秀疑惑之余,却也不敢全然不顾。**之外,存而不论,鬼神之说,焉知信邪?
“大师所言,在下定会谨记于心。”
泛秀欠身回礼,再抬起头,赤尾清纲眼中已有些犹疑之色。
“不知大师看到了什么呢?”
赤尾忍不住问道。
老僧轻轻摇摇头,双手合十,闭目抚起念珠。
“这位游历的大人,或许正是赤尾殿下的契机。”
虽然答非所问,但至少是有意义的内容。
一席举动,令赤尾清纲和平手泛秀各怀心思,一下居然静了下来。
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是赤尾清纲的女儿醒来了。
赤尾连忙走上前,抱起女儿。
和尚倒还未觉出什么,泛秀却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抱着女儿的动作,实在是滑稽,赤尾清纲平伸出双臂,分别握住婴儿的头和小腿,像是抱着箱子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时代的男人,而且是武家出身,带孩子的事情,是跟他们毫无关系的。
婴儿手脚吃痛,哭声越响亮了。
赤尾清纲手足无措,抬头想招唤侍女进来,又看了看老和尚,只觉得不妥。
一直安定沉着的高僧也面露难色,伸手从赤尾手里接过孩子,不过情况并无丝毫改变。
赤尾家这种门第,也没秉持家风的说法,况且只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女婴……
泛秀忍不住上前接过赤尾手上的女童。
“让我来吧。”
扶着婴儿,让她坐在自己左手上,右手环住她的肩膀,在背上轻轻拍着。
未几,啼声止下,女婴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位大人可是来自东方?”
老和尚突然问了一句。
泛秀微有些惊诧。
尾张相对于近江而言,自然是东方了。
所谓的缘法,就是指的平手泛秀?
这份说辞,可真是担当不起……
ps1:上洛之行结束。
ps2:近来比较忙。
ps3:这几天网络极差,这一章是我借别人的机子的,以后未必有这么方便了。
第十一章 事关己否?
桶狭间合战是在哪一年生的?
大部分的太阁或是信野的玩家都能清楚地说出,公元156o年。
然而换作是当时的年号呢?
能答出的人恐怕少了许多。
以汎秀的记忆,只能勉强记得,大约是永禄某年。
是永禄二年,还是三年,或者四年?
至于具体的月份,就更不清楚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时间,是永禄二年四月。
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去询问那些与南蛮人做生意的商人,把现行的历法与后世的公元纪年对上号。
先前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一心只放在如何阻止父亲政秀自尽的念头上。不想数年一瞬,转眼就已到了永禄年间,才骤然想到,这场大战马上就要到了。
虽然按照历史,织田家此局获胜,然而其中凶险,却是可想而知的。
离开北近江之后,汎秀始终神思不属,直到看到了清州城的城楼,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清州城了。”
汎秀对身后的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介绍到。
出使浅井,只是为了透露善意,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任务,见过赤尾清纲之后,余下几日尽是游山玩水的务虚之举。
出使的结果,只能称作是差强人意。浅井贤政和赤尾清纲都算友善,但对织田家并无好感的海北纲亲,却是根本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到,纵有三寸之舌,亦无用武之地。毕竟是暗访,不宜惊动太广,于是只能放弃。
刚刚走到城下,尚未进城禀报,却只见前田利家的六弟,佐协良之匆匆奔出,满脸忧色。
“藤八郎(良之的通字)!”汎秀出声叫住他,“这么急着跑出来……莫非是城里出什么事了?”
“甚左大哥回来了?”见了来人,良之脸上的忧色少了寸许,“也许只有您和丹羽殿能劝住了!主公正在城里怒,说要杀了四哥!幸好被柴田殿拉住,否则……”
佐协良之的四哥,不就是前田利家么?他犯了什么事情?
汎秀心中骤然想起那件快要遗忘的逸事。
“又左何故惹怒主公?”汎秀试探着问道。
“哥哥……他杀死了主公的小姓十阿弥!”良之喉中有些干。
果然如此。
起初在清州城的时候,汎秀也曾有意试探过关于十阿弥的事情,希望能加以弥补。不过毕竟不关乎自己,繁务一多,也就忘了此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天上午,还没过多久……”
“那又左他现在在哪儿?”汎秀又接着问道。
“四哥现在也很后悔,出城向东边去了。”良之伸手指了指,“我正想找丹羽殿说这件事情……”
“东边,以内藏助(佐佐成政)的行事习惯,一定会把又左留在比良城里。”汎秀反而冷静下来,“主公现在定然暴怒,仍谁劝谏也不会有用,反而……”
“如何?”
“即使主公日后心存悔意,也会碍于颜面,绝不收回诛杀之令的!”
“那……该如何是好?”良之脸色已是煞白。
“你也不用拜访丹羽殿了,直接去请归蝶夫人和吉乃夫人(信长最宠爱的侧室)说情,然后把阿松接出来,到了比良城再商量吧!”
佐协良之道谢而去,汎秀无奈地转身看着丸目和河田。
“第一次到尾张就遇到这种事情,织田家恐怕也并非如二位所想那般安稳啊!”
………………
佐佐氏始于佐佐木六角家,从成政之父成总开始仕官织田。成宗三子成吉、成经、成政皆为尾张名将,佐佐氏也一跃成为织田下属数一数二的大族。
数年之间,佐佐家居城的面貌,比之数年前并没有变化。
好歹是多年的同僚,对方为人也算是不错,出了这种事情,还是该去看看的。
先去清州见了织田信长,接着返回的路上碰巧遇到了松井友闲,于是吩咐丸目与河田随他回去,自己径直向比良城而去。
牵马入城,迎面成政已是闻风而至。
“他在这?”汎秀只吐出最简单的字句。
“是!”成政显然心事重重。
“那隼人有何看法?”汎秀出言询道。
所谓的隼人正,指的是成政的长兄,佐佐家主,隼人正成吉。在目前的佐佐家,成政并不能作主,真正的主人是其兄,要收留一个得罪主君的朋友,似乎应该考虑他的意见。
“甚左无需担忧,若兄长应允,又左又岂能入比良城。”成政抬头,他关注的重心显然不在此处。
“原来如此。”汎秀点点头,“然而藏匿于此,亦非长久之计啊……”
“来日方长,再做计较吧。”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吼声。
“还说这么多干什么,先进去再说吧!”
不通报就闯进来的,除了前田利家之外也只有池田恒兴了,他身后跟着几个以前认识的青年武士。
见到了平手汎秀,池田恒兴眼中突然闪出几分诡异的神色,一闪即逝。汎秀虽然视线扫及,却也未及细想。
“胜三郎是从清州城来的?殿下有何说法?”佐佐成政脸上显出少见的焦急。
“说是要把又左逐出织田家!”
成政面色愈惨淡,轻叹一声,转身领着汎秀走进馆中。
前田利家盘腿端坐在偏厢之中,面色惨白,双目无神,面前的桌上是一盏未曾动过的茶壶。
“又左!”成政轻声唤道。
“哦。”利家缓缓地抬起头,“甚左也在……”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未失态,他浑然不觉地随手举起茶壶向桌上倒去。
“又左!”成政不觉提高了音量,利家一怔,才猛然放下茶壶。
“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恒兴突然从汎秀和成政身后冒出来,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恼,“十阿弥那小子有多混蛋,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是啊……”利家惨淡一笑,“可惜……”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汎秀轻声打断了他,“只是日后,若是主公不肯谅解……”
“这样的话,你就赶快走掉!”恒兴喊道,“是从东海道去关东,还是从伊势湾去近畿……”
“难道胜三郎是要我转仕别家?”利家神色微变,声调终于高了些许。
“要不然怎么办?”恒兴翻了翻白眼,“你想饿死在尾张吗?”
利家低头不语,周围三人也不再说话。
“我不会背叛织田家的。”半响,利家还是摇了摇头,出语轻缓却是不容质疑,“若主公不肯原谅我,我宁愿切腹于清州城前!”
一阵压抑的沉默。
“又左,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汎秀轻轻道了一句,随后落坐在席上。
“就在前几日床来消息,阿松夫人已经有育珠之喜。”成政走上前来,对汎秀说到,又似在提醒利家。
“那我……该如何?”利家的声调稍微高了一些。
“近日四境升平,闲来无事,在家中研读汉来,“汉武帝时,有将名曰张骞,因战败之过,贬为庶民,数年后,他率三百人出使西域,列国为之慑服,传为千古佳话……”
“内藏助的意思是……”利家精神微振。
“而今吾主识人,更胜武帝,又左之才,不亚张骞。”成政继续说到。至于话语实与不实,暂且不去管它。
“不错,不久织田家就要讨伐美浓了,又左还怕没有立攻的机会么?”恒兴也明白过来。
此时,佐协良之已带着阿松走进来。
初为人妇阿松依然清丽,但却多了几分成熟的温婉,她身披着浅黄色的和服,下摆上沾满了尘土,显然是仓促而来。
十三四岁的少*妇,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面容仍是稚龄,但表情却比方才不知所措的利家平静许多,进门之后,只与利家轻声招呼一声,就转身向余者深深鞠躬。
“外子闯下如此滔天之祸,得益于诸位才免于主公惩责,阿松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
“然而如今局势未明,唯有厚颜恳请各位再施援手了。”
“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们身上好了!”恒兴似乎是见不得阿松楚楚可怜的模样,立即就大包大揽下来,还满含愤懑地盯了利家一眼。
此时利家也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只要日后战事复起,能够取下今川或是斋藤家的级,想必就能折罪了。”他望了望身边的阿松,又转头接着说到,“我此刻已不便呆在尾张,听闻今川家近来在三河蠢蠢欲动,我决定立即前往,至于阿松,就有赖大家……”
“大人。”阿松轻声唤道,却是恰好挡住了利家的话,“自从嫁入武家之后,妾早已明了身为武家之妻的责任。”声音轻柔却是不容反驳。
利家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厅内诸人手足无措之时,汎秀的心思却想到别处。
的确如佐佐池田所言,以织田信长的性格,只要前田利家立下了足够的功绩,就有很大的可能获得饶恕。
按照历史上的展,似乎是过了三四年之后,前田才找到这样的机会,得以返回织田家。
不过眼下,汎秀倒是有机会帮他缩短这个过程——如果在桶狭间中斩杀今川义元,算不算是大的功劳呢?
已经知道了时间和地点,又把服部小*平太收到帐下,还从信长那里讨来毛利新助,只要刻意关注,这份功劳恐怕难以跑出平手汎秀之手。
倘若平手汎秀是个毫无私欲,舍己为人的圣人,他一定会把这份功劳让给前田利家,成全他返回织田家的愿望。
只是,现实中的平手汎秀,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
平心而论,汎秀的功名之心,比一般的武士要少了许多,不过少,并不等于没有。
若是换了佐佐成政,汎秀多半会出手相助,但前田……虽然有些交情,但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
究竟该如何呢?
汎秀一时犹疑不决。
第十一章 事关己否?
桶狭间合战是在哪一年生的?
大部分的太阁或是信野的玩家都能清楚地说出,公元156o年。
然而换作是当时的年号呢?
能答出的人恐怕少了许多。
以汎秀的记忆,只能勉强记得,大约是永禄某年。
是永禄二年,还是三年,或者四年?
至于具体的月份,就更不清楚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时间,是永禄二年四月。
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去询问那些与南蛮人做生意的商人,把现行的历法与后世的公元纪年对上号。
先前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一心只放在如何阻止父亲政秀自尽的念头上。不想数年一瞬,转眼就已到了永禄年间,才骤然想到,这场大战马上就要到了。
虽然按照历史,织田家此局获胜,然而其中凶险,却是可想而知的。
离开北近江之后,汎秀始终神思不属,直到看到了清州城的城楼,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清州城了。”
汎秀对身后的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介绍到。
出使浅井,只是为了透露善意,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任务,见过赤尾清纲之后,余下几日尽是游山玩水的务虚之举。
出使的结果,只能称作是差强人意。浅井贤政和赤尾清纲都算友善,但对织田家并无好感的海北纲亲,却是根本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到,纵有三寸之舌,亦无用武之地。毕竟是暗访,不宜惊动太广,于是只能放弃。
刚刚走到城下,尚未进城禀报,却只见前田利家的六弟,佐协良之匆匆奔出,满脸忧色。
“藤八郎(良之的通字)!”汎秀出声叫住他,“这么急着跑出来……莫非是城里出什么事了?”
“甚左大哥回来了?”见了来人,良之脸上的忧色少了寸许,“也许只有您和丹羽殿能劝住了!主公正在城里怒,说要杀了四哥!幸好被柴田殿拉住,否则……”
佐协良之的四哥,不就是前田利家么?他犯了什么事情?
汎秀心中骤然想起那件快要遗忘的逸事。
“又左何故惹怒主公?”汎秀试探着问道。
“哥哥……他杀死了主公的小姓十阿弥!”良之喉中有些干。
果然如此。
起初在清州城的时候,汎秀也曾有意试探过关于十阿弥的事情,希望能加以弥补。不过毕竟不关乎自己,繁务一多,也就忘了此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天上午,还没过多久……”
“那又左他现在在哪儿?”汎秀又接着问道。
“四哥现在也很后悔,出城向东边去了。”良之伸手指了指,“我正想找丹羽殿说这件事情……”
“东边,以内藏助(佐佐成政)的行事习惯,一定会把又左留在比良城里。”汎秀反而冷静下来,“主公现在定然暴怒,仍谁劝谏也不会有用,反而……”
“如何?”
“即使主公日后心存悔意,也会碍于颜面,绝不收回诛杀之令的!”
“那……该如何是好?”良之脸色已是煞白。
“你也不用拜访丹羽殿了,直接去请归蝶夫人和吉乃夫人(信长最宠爱的侧室)说情,然后把阿松接出来,到了比良城再商量吧!”
佐协良之道谢而去,汎秀无奈地转身看着丸目和河田。
“第一次到尾张就遇到这种事情,织田家恐怕也并非如二位所想那般安稳啊!”
………………
佐佐氏始于佐佐木六角家,从成政之父成总开始仕官织田。成宗三子成吉、成经、成政皆为尾张名将,佐佐氏也一跃成为织田下属数一数二的大族。
数年之间,佐佐家居城的面貌,比之数年前并没有变化。
好歹是多年的同僚,对方为人也算是不错,出了这种事情,还是该去看看的。
先去清州见了织田信长,接着返回的路上碰巧遇到了松井友闲,于是吩咐丸目与河田随他回去,自己径直向比良城而去。
牵马入城,迎面成政已是闻风而至。
“他在这?”汎秀只吐出最简单的字句。
“是!”成政显然心事重重。
“那隼人有何看法?”汎秀出言询道。
所谓的隼人正,指的是成政的长兄,佐佐家主,隼人正成吉。在目前的佐佐家,成政并不能作主,真正的主人是其兄,要收留一个得罪主君的朋友,似乎应该考虑他的意见。
“甚左无需担忧,若兄长应允,又左又岂能入比良城。”成政抬头,他关注的重心显然不在此处。
“原来如此。”汎秀点点头,“然而藏匿于此,亦非长久之计啊……”
“来日方长,再做计较吧。”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吼声。
“还说这么多干什么,先进去再说吧!”
不通报就闯进来的,除了前田利家之外也只有池田恒兴了,他身后跟着几个以前认识的青年武士。
见到了平手汎秀,池田恒兴眼中突然闪出几分诡异的神色,一闪即逝。汎秀虽然视线扫及,却也未及细想。
“胜三郎是从清州城来的?殿下有何说法?”佐佐成政脸上显出少见的焦急。
“说是要把又左逐出织田家!”
成政面色愈惨淡,轻叹一声,转身领着汎秀走进馆中。
前田利家盘腿端坐在偏厢之中,面色惨白,双目无神,面前的桌上是一盏未曾动过的茶壶。
“又左!”成政轻声唤道。
“哦。”利家缓缓地抬起头,“甚左也在……”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未失态,他浑然不觉地随手举起茶壶向桌上倒去。
“又左!”成政不觉提高了音量,利家一怔,才猛然放下茶壶。
“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恒兴突然从汎秀和成政身后冒出来,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恼,“十阿弥那小子有多混蛋,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是啊……”利家惨淡一笑,“可惜……”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汎秀轻声打断了他,“只是日后,若是主公不肯谅解……”
“这样的话,你就赶快走掉!”恒兴喊道,“是从东海道去关东,还是从伊势湾去近畿……”
“难道胜三郎是要我转仕别家?”利家神色微变,声调终于高了些许。
“要不然怎么办?”恒兴翻了翻白眼,“你想饿死在尾张吗?”
利家低头不语,周围三人也不再说话。
“我不会背叛织田家的。”半响,利家还是摇了摇头,出语轻缓却是不容质疑,“若主公不肯原谅我,我宁愿切腹于清州城前!”
一阵压抑的沉默。
“又左,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汎秀轻轻道了一句,随后落坐在席上。
“就在前几日床来消息,阿松夫人已经有育珠之喜。”成政走上前来,对汎秀说到,又似在提醒利家。
“那我……该如何?”利家的声调稍微高了一些。
“近日四境升平,闲来无事,在家中研读汉来,“汉武帝时,有将名曰张骞,因战败之过,贬为庶民,数年后,他率三百人出使西域,列国为之慑服,传为千古佳话……”
“内藏助的意思是……”利家精神微振。
“而今吾主识人,更胜武帝,又左之才,不亚张骞。”成政继续说到。至于话语实与不实,暂且不去管它。
“不错,不久织田家就要讨伐美浓了,又左还怕没有立攻的机会么?”恒兴也明白过来。
此时,佐协良之已带着阿松走进来。
初为人妇阿松依然清丽,但却多了几分成熟的温婉,她身披着浅黄色的和服,下摆上沾满了尘土,显然是仓促而来。
十三四岁的少*妇,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面容仍是稚龄,但表情却比方才不知所措的利家平静许多,进门之后,只与利家轻声招呼一声,就转身向余者深深鞠躬。
“外子闯下如此滔天之祸,得益于诸位才免于主公惩责,阿松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报答。”
“然而如今局势未明,唯有厚颜恳请各位再施援手了。”
“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们身上好了!”恒兴似乎是见不得阿松楚楚可怜的模样,立即就大包大揽下来,还满含愤懑地盯了利家一眼。
此时利家也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只要日后战事复起,能够取下今川或是斋藤家的级,想必就能折罪了。”他望了望身边的阿松,又转头接着说到,“我此刻已不便呆在尾张,听闻今川家近来在三河蠢蠢欲动,我决定立即前往,至于阿松,就有赖大家……”
“大人。”阿松轻声唤道,却是恰好挡住了利家的话,“自从嫁入武家之后,妾早已明了身为武家之妻的责任。”声音轻柔却是不容反驳。
利家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厅内诸人手足无措之时,汎秀的心思却想到别处。
的确如佐佐池田所言,以织田信长的性格,只要前田利家立下了足够的功绩,就有很大的可能获得饶恕。
按照历史上的展,似乎是过了三四年之后,前田才找到这样的机会,得以返回织田家。
不过眼下,汎秀倒是有机会帮他缩短这个过程——如果在桶狭间中斩杀今川义元,算不算是大的功劳呢?
已经知道了时间和地点,又把服部小*平太收到帐下,还从信长那里讨来毛利新助,只要刻意关注,这份功劳恐怕难以跑出平手汎秀之手。
倘若平手汎秀是个毫无私欲,舍己为人的圣人,他一定会把这份功劳让给前田利家,成全他返回织田家的愿望。
只是,现实中的平手汎秀,好像并不是这样的人。
平心而论,汎秀的功名之心,比一般的武士要少了许多,不过少,并不等于没有。
若是换了佐佐成政,汎秀多半会出手相助,但前田……虽然有些交情,但也只是同僚之谊而已。
究竟该如何呢?
汎秀一时犹疑不决。
第十二章 儿女姿态
平手泛秀可以找出一千个坐视的理由。
第一,出于蝴蝶效应的影响,桶狭间的历史未必没有改变;
第二,纵然历史没有改变,偷袭今川本阵也是九死一生;
第三,倘若有人问他是如何算准今川家的动向,就无法回答;
第四,此时的前田利家尚是个心气甚高的少年,未必肯接受别人的施舍……
陪着长嘘短叹了一阵子,泛秀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心情却无疑有些沉重。对坐了半日光景,最终也没有说出几句话,而后散去。
不知是否错觉,泛秀一直觉得池田恒兴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却是欲言又止。
…………
春分时节,白昼甚短,泛秀返回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
骑着醒目的骏马,从地头走过,远远就能看到,自己的那座小城塞,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于是心神稍霁。
从田里回家的农人,纷纷围过来参拜这个年轻的领主。
来自后世的灵魂,并不像普通的武士一样鄙夷平民,再加上合子所起的作用,领民原先心存的畏惧,渐渐被转化为亲睦,是以在路上碰到,有几个大胆的姑娘,居然跑到泛秀身边开起玩笑来。
“大人您出去的日子,夫人可是天天在庙里祭拜呢!”
接着又掩着嘴,佯作害怕地跑开。
她们口中的夫人,无疑说的是合子。乡间的村民,也不懂门当户对的事情,只知道合子就是小城里的女主人。少女面薄,自然不好意思细细解释,至于泛秀,则是干脆没有辟谣的念头。
如果是生前的平手政秀,听到这种调侃,定会皱起眉头,念叨几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类的话。
倘若是织田信长那厮在此,想来大概要冲过去与农家的女子们嬉闹一番,再把看得上眼的姑娘带回城里去。
而平手泛秀只是轻轻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终日劳作的农家女子,虽然只如野果般青涩粗糙,但却自有一分健康的美感。这无关男女**,只是源于人性。
泛秀突然提了提缰绳,胯下的秀江,亦是仰着脖子嘶吟一声,迈开轻快的步子,向橘黄色的灯光奔去。
终于到家了。
城塞里听到响动,家臣们一起从玄关迎了出来。
服部兄弟两个最先出来见礼,仿佛是故意要抢在最前面,丸目长惠自然是与河田长亲一起,松井友闲、平手季胤最为然,而毛利新助和增田长盛却有孤立无援之感。
泛秀隐约觉出几分不妥来。
虽然只是不到十人的小团体,但是团结问题,似乎并不容忽视……
这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泛秀只随口应了几句,便令众人退下,随即就径直走进玄关。
方才早就注意到,合子倚着柱子站在墙角,只是限于身份,不便上前述话。
今天合子依然是披了件纯白色的和服。她原本并不喜欢白色,只是听到泛秀无意间说起,才时常穿上白色的衣裳。
泛秀曾经以为,自己对她顶多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惜,而她则是为了攀附武士家的荣华。不过时日一长,这些心思也逐渐化为乌有。
更何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啊……
“大人。”
少女伏跪下去,柔声地唤道。
“嗯。”
泛秀轻应了一声,想要扶她起来。
于是俯身,揽住她的纤腰。
竟是盈盈一握。
泛秀不自觉地伸出右手,轻轻拾起起她的柔荑。
少女的桃腮,就清晰地呈现在男子的眼前。
这种程度的亲近,已经微微出了合子的承受范围。
“大人!”少女面色一阵绯红,呼吸也突然开始急促,羞赧地想要抽开手。
泛秀心中一荡,却是不由分说地握紧少女的手腕,拉到自己怀里。
合子想要抽出手,又哪里比得过泛秀的力气?
嘤咛一声,瘫倒在地上。面上一阵滚烫,羞红到骨髓里去。
“呜……”一声蠕软娇啼,令人食指大动。
这里是大厅啊,不会被那几个家臣看到吧?
泛秀突然生起这份心思,立即收敛住遐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瓜已熟,水已至,那么蒂落渠成,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
两人对视一眼,少女不堪娇羞,低头躲开,却也任由泛秀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不再抗拒。
此间旖ni,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曾有人说,指如青葱,肤如凝脂,是美人必备的条件。
泛秀现在显然是赞成这种说法的。
合子的相貌清秀,勉强可算中上之姿,不提织田家的那几位倾国倾城公主,就算是与诸位同僚的内室,以及平手家的姐妹想必,亦不能胜之。然而这一双柔荑,却真如春雨后的青草,柔若无骨。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泛秀突然轻声颂念。
“大人,这是什么?”合子听不懂汉语,却也觉得泛秀念得颇得韵律,于是问,言辞之中,俨然少了几分拘束。
“诗经中的名篇,卫风,硕人。”
“硕人……”合子念着这个深奥的词,愈不解了。
“硕人此处即是美人的意思,这诗说的是卫庄公的夫人,大意是……”泛秀突然一顿,难道要说“美人的手像茅草的新芽,皮肤像凝固的油脂”吗?这个,说出来的总觉得很有些怪异的味道……
“总之就是形容美人的话了,从上到下每一个地方都很美的意思。”
“噢……”合子仰头看着泛秀,“那,卫庄公是谁呢?好像都没有听说过啊,是仓镰时代的人吗?”
“这个啊……”泛秀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微笑,即使并非喜欢显摆的人,但是面对着少女崇拜的眼神,多少会有些飘飘然吧。“卫庄公是明国那边两千多年前的诸侯,祖先是周武王的弟弟名臣卫康叔,其父卫武公有抵戎护驾之功,拥立东迁之功,因而晋爵为公……什么?到底有多大?嗯……你就想象成六角家或者朝仓家好了。”
合子叹了一声,眼中暗自出神,幽幽道:“噢……是这样的大国啊,那么庄姜夫人一定是别的哪一家的公主吧?”
泛秀一时间显然没有领会到少女的意思:“是啊,姜夫人是另一个大国齐国的公主……你怎么了?”
合子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脖子,没有答话。
泛秀皱眉,略一思索,方才恍然一笑。
“其实我们平手也不过是个小户罢了啊,什么公主之类的,离我很远的呢……”话音未落,却已戛然而止,泛秀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因为他想到织田信长众多妹妹其中的一个来。
这个,好像也能算是公主了吧?
合子悄悄抬了抬头,轻轻咬着嘴唇。
泛秀心下却隐约有些愧疚。
“哎呀,汤快要好了。”
合子突然跑开,到厨房里端出一个木盘。
米饭,黄瓜,昆布,味噌汤。
“大人,请您用膳。”
不知不觉间,似乎又变成以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姑娘。
食不知味。
泛秀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
“整天让你忙这些事情,太委屈了,不如找两个侍女进来吧。”
合子脸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可是,家里的支出……”
“这些事情是由男人操心的。”
泛秀淡淡地答道。
“是……”少女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私事与公事,都让人不能省心啊。
正在如此感慨的时候,突然又迎来了几个身份特殊的客人。
而且所说的事情,还真是难以分辨,是属于私事还是公事呢……
第十三章 变故与交情
来访者是佐佐成政,他神色颇有些诡异,身后还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随从。
“是又左的事情?”平手汎秀的第一反应,自然以为佐佐是为了前田而来的。汎秀与前田利家的关系很难说有多深,而佐佐与他却是多年的战友,不可同日而语。
成政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又思索了片刻,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指了指他身后那个戴着斗笠的人。
汎秀疑惑不解,也没有多问,先把二人迎了进来,走到大厅后被划作书房的一块地方。
“阁下是何人呢?”进屋之后,汎秀先望向那戴着斗笠的人。此人身着黑衣,身材短小,却戴着硕大的斗笠,显然是要刻意掩盖身份。不过佐佐成政,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怀着什么秘密的人啊。
黑衣人先不答话,把斗笠摘了下来,却是一名颇为英武的巾帼。
“这……”
汎秀愈不解,又向成政询问。
“大人不记得了吗?我是阿春”
少女皱了皱眉,出声唤道。
阿春……这简直是最大众化的名字之一,能记住就怪了……
汎秀只能不一言。
“村井家。”
佐佐提醒道。
村井?是村井贞胜的女儿,那不就是佐佐成政的未婚妻么?
除此之外,仍是想不到关节所在。
“平手大人,我是为了犬公主而来的呀!”
阿春有些急躁,声调也不免提高了几分。
噢……汎秀有了些许印象,当年在清州城,曾经偶然见过这个姑娘,那时候她正是与信长的妹子在一起。
“不知公主殿下有何事呢?”
“是主公要把公主嫁给别人了!”
居然是这样?汎秀轻轻皱眉,心下突然升起一股复杂难名的情绪。
在尾张年轻一代的家臣里面,最具潜力的无疑是丹羽长秀和平手汎秀这两个人,前者已经娶了信长的侄女,后者则是被内定为妹夫。从亲缘上讲,妹妹比侄女要近一些,但是信长收纳了侄女为养女,名义上又更胜一筹,总而言之,还是丹羽稍占优势。
出于信长这厮的“恩惠”,汎秀有幸见了织田犬几次,比那些婚前不知道对方相貌的武家子弟强了不少。然而,对于来自后世的正常男子而言,十一二的小萝莉,又只见过几面,实在很难有太多的期待,充其量是没有太多抵触罢了。
不过,本属于自己的“奖励”突然莫名其妙被剥夺,恐怕任谁都不会高兴吧。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汎秀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慌,只是淡然的问。
“我也是刚刚听到的。”
佐佐轻叹了一声。
阿春盯着汎秀看了片刻,突然有些气愤地摇摇头。
“平手大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吗?那样犬公主也太不值得了!”
这又是哪份说辞?
“若不是公主叫我来告诉大人的话,恐怕要到她嫁到知多佐治家,您才会知道吧!”
知多佐治?
“多谢了。”汎秀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前来报信的人半伏下身去施礼。
佐佐成政神色尴尬无比。
阿春神色稍缓,继而向成政瞟去,面色微微一红。
“也就是前几天,主公和夫人对公主说起佐治家的事情,暗示的意思,好像是要结为姻亲,符合年龄的人选,就只有阿犬公主一个人。我也不清楚大人住在哪里,就只能找……佐佐大人了。”
说起佐佐二字的时候,少女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羞赧,不过汎秀此刻是毫无心情去体会这份八卦了。
知多佐治氏,是一家具备一定实力的水军,或者说是海贼,长期游离于织田与今川两家之间。
“与佐治家联姻,恐怕不会是主公主动送上门去吧。”汎秀面对着阿春,眼光却望向佐佐。
“好像说是只要联姻的话,就会帮助织田家对付今川……”阿春摇摇头,“公主也没有说得很清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于织田信长的诱惑,恐怕不会太小。
骏河的今川家,除了土地和商业的实力之外,旗下也有十分强大的水军,几乎控制了东海道沿岸的交通,对织田家造成了不小的干扰。
先前专注于尾张境内的时候,注意不到太多东西,而现在战场扩展到整个东海道,此时若能够有一支传统的水军世家愿意投靠,对织田家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如果是佐治家有意归附,那么池田胜三郎(池田恒兴)一定是知道的。”
佐佐突然缓缓开口。
汎秀怔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他的岳父荒尾善次,虽然是作为养子继承荒尾家,但却是佐治家的血脉。”
难怪前几天见到池田恒兴的时候,那厮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的确。”成政眉关紧皱,“倘若佐治水军顺利归附,对他的确是极大的助力,然而……”
“原来如此啊……”汎秀低下头,面无表情。
传统的印象之中,池田恒兴似乎是个比较重视义气的人。不过汎秀与他,似乎也没有过密的交情。
两人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思,一时沉默下去。
“那个什么佐治家,都没有听说过,平手大人一定有办法的吧!”不明就里的阿春姑娘如此问到。
“定然尽力。”汎秀含混地应了一句,“能够得到村井小姐帮助,实在是感激不尽。”
少女双颊又是微红:“平手殿,您是成政大人的知己,又何必要这么客气呢?”话语之中,却是颇具豪气,“何况,犬公主应该也是希望我转告大人的。”
“应该?”
“是啊,虽然阿犬她并没有明说……”阿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倒也算是正常,只见过几次面,如果是那个小萝莉坚决不肯接受家里的安排要嫁给自己,虽然颇能满足虚荣心,但理智上却没有什么可能性。
那么就是说,这个算是非正常渠道获取信息了?村井贞胜的女儿,与自己毫无交情,多半是凭着佐佐成政的缘故。
………………
送走了那两口子之后,汎秀突然只觉得一阵寥落。
以自己当下的身份,究竟能否有所作为?
若是能的话,又该如何处置呢?
汎秀本身并不甚看重这个织田信长妹夫的身份,甚至隐约还有些反感,不过此时绝无兴奋之情。
独自思虑片刻,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入了深夜。
“果然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啊……”
汎秀喃喃自语,不自觉中,声调渐渐稍微提高。
这个时候,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声。
“谁在外面?”
“是我,大人……”合子手中端上一点刚热好的清酒和茶点,“已经很晚了啊。”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正常青年人,前世的汎秀也是时常有做夜猫子的机会,到此之后,平手家家风甚严,反倒需要按时作息。不过现在身为领主,无人监督,行事也逐渐随性起来。
“嗯。”汎秀顺势端起杯子,轻轻饮了一口,“你先去休息吧!”
“是。”合子放下盘子,声音十分轻柔,“这些年糕里面,特意加了大人吩咐种下去的花生和玉米。”
穿越者的身份,也就是这些作用了。汎秀心下如此自嘲。
“刚才你可听见什么了?”
汎秀随口问了一句。
合子跪坐在地上,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
“看来是听到一些了吧。”汎秀似笑非笑,“何必那么紧张呢,总是要知道的……”
合子依然是忐忑不安,低头咬着嘴唇。
这个花信之年的少女,一年到头都是如此谨小慎微,极少能看到开心的表情。
要说是善于掩饰,才十几岁的人,又哪里会有那份心机呢?
汎秀心念轻轻一动,放下杯子,上前搂住合子。
“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好了,既然已经很晚了,索性先休息吧。”
这样的背景之下,话语中俨然就有了几分暧mei不清的味道。
ps1:预计从今天开始可以渐渐恢复更新了,不过网络情况依然令人沮丧。
ps2:那个,那啥……是禽兽,还是禽兽不如?
第十四章 谋划
永禄二年,九月十五,辰时。
尾张国,春日井郡,冲村。
下层的武士和百姓们,并无聊以度夜的娱乐活动,多半入睡很早,是以卯时刚过,村中的住户,就已经纷纷出门,不过并未下田,却是聚集到西边的城塞当中。今日此地领主平手大人要宴客,雇了十几户人家帮忙。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东方传来蹄声,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武士,策马而至。村民远远见了那匹醒目的黑马,纷纷拜倒在道路两边。土城中的几个武士,也连忙出来迎接。
正是跑马归来的平手汎秀。
以汎秀素来喜静不喜动的性情,如此少年意气,可谓难得一见,不过那几个家臣,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目光汇聚的时候,还会彼此会心一笑。
数月前平手殿下留宿在合子姑娘室内的行为,在那小小的土城里面,实在是瞒不了人的。昨日医师更是证实了,后者已经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汎秀惊喜之余,邀请了相熟的同僚前来庆贺,也准备把合子的地位确定下来。
武家门第,子嗣昌盛,才会有未来,家臣们也更能看清前进的方向。以这个时代的算法,平手汎秀虚岁已有十九。在这个年龄,倘若尚未娶妻纳妾,便足以列入大龄青年的行列。另外,主君若是单身,下面的人更不会好意思谈及婚娶——这些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汎秀俯身下马,与众人打了声招呼,又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服部兄弟,大步走入城中。
“殿下……”合子盈盈走到桌前,倒上茶水,随即跪坐在一旁。小腹微微隆起,不良于行,步履微现蹒跚,清丽之外,又添了几分娇羞。
素来懒散的汎秀,今日见了合子,却不自觉稍稍挺了挺腰杆。
两世为人,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但丝毫没有做丈夫的经验,更何况是为人父。喜悦之外,又不免忐忑。
今后这名女子,以及腹中孩儿的境遇,一半取决于汎秀的权势,另一半却是由汎秀的好恶决定,一笑一颦,对她而言无异雷霆雨露。
心念至此,连素来自以为淡漠名利的汎秀,也不仅泛起一阵强烈的责任感。否则以他这等闲散个性,又岂能耗费数月谋划大事?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多走动了。以后家里找两个仆妇伺候就是。”
“是……”合子抬头对上汎秀的目光,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多谢殿下体恤。”
汎秀点了点头,又说道:“也不必担心腹中的孩子。虽然我不能以正室之位待你,但却绝不会亏待自己的骨血。若是男儿,绝不吝于万石封地,若是女儿,也定会择天下英雄为婿。”
“殿下……”
“莫非你怀疑我拿不出万石封地来么?放心吧,织田家武运昌隆,将来定然雄霸天下。我乘上这艘大船,要赚个国守并非难事。”
“嗯。”合子不再言语,只是轻轻倒在汎秀怀里,闭上双眼。
汎秀又抚慰了几句,将合子送上卧室,转身走进大厅的时候,却见到几张熟人的面孔。
佐佐成政带着夫人阿春正坐在席上,前田利家夫妇亦坐在一侧,招待他们的是松井友闲。今天这种小范围的家宴,倒是可以带家眷的。
平手汎秀跟佐佐自**好,佐佐和前田也是至交,平手和前田却没有那么好的交情,如果不是佐佐领路,刚被逐出织田家的前田,恐怕没脸过来吧!
佐佐成政为了朋友,倒还真是费心了。
“二位倒是来得早哇。”
左右这二位是熟人,也不必太计较礼节,汎秀打过招呼,便毫不客气地坐在正位,又随手令松井友闲出去等待别的客人。
佐佐见之摇头轻叹:“甚左(汎秀的字)将为人父,这惫怠之色却半点未变。”
汎秀不以为意,斜着瞟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朝向前田搭话。
“又左(前田的字)这几个月,想必过得十分辛苦吧。”
前田轻叹一声,神色却是有些拘谨,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轻狂:“只是后悔以前意气用事,空有几百贯的俸禄,却没有留下积蓄,倒是连累了阿松……”
说到此事,佐佐亦是连连皱眉:“我前几天刚刚试过主公的口风,却被骂了一顿。为了一个男宠而逐走大将,真是……”
眼看佐佐又要出言不逊,阿春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才止住更加不敬的话语。
“内藏助(佐佐的字)还是一如既往地口无遮拦啊。”汎秀无奈地摇摇头,“虽然眼下我们风头正盛,但也正是受人嫉恨的时候,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内藏助,外人面前还需谨慎行事啊。”
“难道甚左要学那阿谀小人两面三刀么?”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内藏助博览群这两句话?”
佐佐还要辩解,前田却幽幽说道:“我觉得甚左说得不错啊,早知道有今天,当初我一定会忍下那一口气……就算他骂我几句,也不会少两斤肉啊……”
受害者现身说法,气氛一下子冷落下来。佐佐有些后悔,平手却依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尴尬之时,前田夫人阿松忽然开口。
“哎呀,今天平手大人新纳的夫人,我还没见过呢!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呢?”
“噢,不是什么武家门第,只是个商人之女。”
佐佐夫人阿春也笑着插嘴。
“我倒是见过几次,名叫合子,是个很清秀的姑娘呢!”
“那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吧,男人谈正事的时候,我们可不敢掺和呢!”
芳春院阿松,不愧是日后的战国三夫人之一,虽然年不过及笄,却俨然有了大家正室的风范,反倒是阿春,虽然是村井贞胜的女儿,出身比阿松高贵得多,察言观色,颇不如前者。
目送两位女眷离去,汎秀转身看着前田。
“又左,往日我们曾说过,只要立下足够的功绩,返回织田家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惜最近四周并没有战事……”
“马上就会有了。”汎秀如同神棍一般断言道。
“难道是斋藤家?或者是今川那边有什么变动。”前田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正是今川家。”汎秀点了点头,“骏河正在积蓄实力,随时可能兵。”
“但是,并没有听到今川家召集士兵的消息啊!”佐佐忍不住插嘴道。
“的确没有,不过今川家最近买进了大量的物资,尤其是武器和具足。我正好认识一个具足商人,从那里得到了消息。”
“今川家已经与武田和北条结盟,若是兴兵,目标恐怕只有本家了。”
前田精神一振,不禁起身,忽而又轻轻摇摇头,“只是……我以前的手下,已经四分五裂了,只剩下一个村井又兵卫还听我的招呼……如果敌人是今川家,恐怕很难遇上什么机会啊!”
汎秀轻轻一笑,道:“我与内藏助加起来,也能凑出两三百人,到时候互相呼应,足以有所作为。”
佐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实在是感激不尽!”
“先别急着感谢。”汎秀摇手作淡然壮,“数百人的军势,正面抵挡今川军是绝无可能的,要想建功立业,唯有奇袭一道!”
前田佐佐二人对视一眼,面上皆是不解之色。
“连敌军何时动身都不知道,谈何奇袭?”
汎秀目光投向佐佐:“内藏助可记得赤壁黄盖事?”
“自然记得。”
“那就劳烦你向又左讲解了。”
前田不忿:“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不知道……”
汎秀瞟了他一眼:“《三国志》这等汉书,你怎么可能看过?”
佐佐咳了几声:“甚左是如何布置的?”
汎秀示意二人附耳,徐徐道来……
……
良久,佐佐摇头轻叹:“此事若是败露,又左就……”
“我们身为武士,怎么能贪生怕死呢?”前田一脸肃然地摇了摇头,又转身朝向汎秀,“只要这次成功,日后甚左就是我天大的恩人,有什么吩咐,我前田利家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出生入死就不用了,只要别演砸了这一出戏就行。”汎秀拍了拍前田的肩膀。
“还是太冒险了。”佐佐依然是摇头,“虽然不便与主公明言,不过至少可以与柴田、丹羽、佐久间那几位大人……”
“完全不必。”汎秀打断他的话,“就算是不告诉他们,届时他们一样会随主公出兵。何况……此时成败全系于又左一身,人多反而会泄密。”
“这……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
“嗯……那么我就出去迎客了。”
汎秀眼角望到城外来人,起身直向城门而去。
第十五章 天意弄人
在历史上,织田家实行检地,是十余年后的事情。将贯高制改为石高制,看似只是修改了丈量土地的单位,但实际却是藩主大名实行集权的手段,将一个势力的附庸关系全体现在具体数据当中,大大削弱了家臣建设独立王国,自行其是的可能性。另外,搜查被土豪地侍隐瞒不报的土地,亦是检地的内容之一。故而这份工作乃是极容易得罪人的活计。
尾张八郡,方圆不过百里,人口不到三十万,但纵横乡间的国人、僧众、商贾、海贼乃至一向宗等地方势力却有十余之数,都属在检地活动的受害者之列。这些诸势力无不经营多年,虽然弱小,关系却是错综复杂,要想完全理清,几无可能。但若不加以动手,却又交不了差。
“真是棘手啊!”
平手汎秀随手将账册扔到桌上,支起身子,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这份得罪人的活计,却不想落在了汎秀的身上。
松井友闲闻言而笑,双手合什道:
“这正是大殿对于主公的器重啊……”
“臣以为松井殿所言,或许并不尽然啊!”
河田长亲突然出声,打断了松井友闲慢条斯理的客套话,眼神亦是毫不避讳地直视后者,直到汎秀递来眼色,才稍稍躬身,以示尊重。
松井恍如未闻,不以为意,只是缓缓反问:
“那……依河田殿之意呢?”
河田复又立起身子,微微侧身,朝向汎秀作揖道:“请恕臣下逾矩。臣以为,此事乃是大殿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那大殿目的何在呢?”
“据闻,大殿有意与佐治水军皆为姻亲。”
织田信长的主意,正是要让汎秀主动立下过失,而后堂而皇之撤销先前的婚姻约定。信长原本并不缺乏女性亲属,只是这几年织田家展迅猛,需要笼络的对象太多,他那几个妹子侄女,就显得不够用了。
真不愧是战国数一数二的实用主义者。
“大殿如此待我,就不担心我生出异心么?”
汎秀瞟了河田一眼,随口妄言了一句。
河田长亲果然被这句话吓住,顿时一愣,原先想好的应答就说不出口了。
“阿弥陀佛……”
松井念了一句佛偈,徐徐道来,“神兵利器,岂容久居椟中,一时藏于暗室,韬晦而已。”
也就是说,过不了几个月,信长又会找个由头,重新提拔重用——先示之以威,再施之以恩,既可解决佐治家求娶织田氏女的事项,又可顺便敲打风头正盛的某人。
一石二鸟,可惜太着痕迹。瞒不过有心人之眼。就算没有松井与河田二人,汎秀也能一眼洞彻。
“那……二位以为,我该如何应对呢!”
“以退为进。”
“以静制动。”
两句话几乎同时响起,意思亦是极为接近。
汎秀闻言微笑,继而缓缓抬头。
“这次,恐怕二位是要输给我了。”
经过数月观察,松井友闲与河田长亲,的确是手下仅有的两个有远见的文化人,可堪一用。另外前者出身商贾,后者来自外藩,没有复杂的人事羁绊,任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其次丸目长惠,虽然阅历颇丰,但终究缺乏资质,不能独挡一面。服部兄弟、毛利新助,更只是鹰犬爪牙之辈。
增田长盛虽然才能出众,但在尾张地界交游甚广,牵连太多,尚不能被汎秀视为心腹。
要说松井和河田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已年过而立,历经沧桑;而后者却是未及弱冠,少年意气。
不过今天,这两个智者,却显然败在了穿越者先知先觉的金手指上面。
“殿下深谋远虑,臣等不及。”河田长亲随口诌出几句不要钱的马屁,却难免好奇之色。
“深谋不敢当,远虑二字却可愧领。”汎秀随手抓起身前的折扇,又在手中合拢,“倒也算不上太远,只不过越过伊势湾而已。”
从尾张越过伊势湾,就是伊势国和志摩国了。结合刚刚谈论的内容,答案不言自喻。
“莫非……”河田惊呼出声,“然而……”
“我所说的,正是九鬼家的熊野水军。熊野水军乃伊势湾的霸主,实力数倍于佐治水军。若能说得九鬼家来投,区区佐治,就无非是鸡肋而已了。”汎秀接着瞟向河田,“难道你以为,本家不足以领熊野水军投奔?”
“臣下不敢,只是……”
“不过,我本来也没有奢望九鬼家会立即归附。只要他们释放足够的善意,佐治家就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眼看汎秀闭上双目,河田长亲也不敢再提问。
只是心中的疑问,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织田家和熊野水军从来没有接触过,怎么能判断出对方一定是怀有善意呢?
即使他问出来,汎秀也不可能告诉他,在原来的历史上,九鬼嘉隆主动投奔了织田信长。
松井友闲却突然开口了:
“殿下……那这检地之事,是否需要继续呢?”
“当然。”汎秀毫不犹豫地答道,“不仅要继续,还要分外严格!”
分外严格,就是说尽量多得罪人?
松井不解其意,神色丝毫未变,只是俯身领命。
而一旁的河田长亲,面色却难以淡定。他原先以为,自己比起面前这位殿下,只是出身不如罢了。但现在看来,平手汎秀,却并非他河田长亲可以看透的人物。
汎秀笑而起身,打开折扇,径自出门。
河田犹不能平静。
松井却已经开始念佛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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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国?熊野水军?九鬼嘉隆?”
织田信长的嗓音,一声比一声高。
“有几分把握?”
“八分。”汎秀本想说有十分,不过话到嘴边,却觉得不宜说得太满。
信长狐疑地盯了他一眼,随即又点了点头,他平素行事,但有五分把握就敢于一搏,更何况八分?
“那此事,便姑且信你吧——不过甚左此来,似乎并非出自公心啊!”
“虽有九分为私,却也还有一分为公……”汎秀习惯了信长的说话风格,是以毫不做作地刷起贫嘴。
“哈!”信长冷哼一声,剑眉微扬,走向台来,上下打量着平手汎秀。
汎秀端坐不语。
信长来回踱步。
一阵沉默。
直到汎秀想起面前这位乃是有名的双性恋而乱了方阵之时,信长才坐回原位。
“一向淡漠名利的平手汎秀,为了女子而殚精竭虑,作为兄长,还真是甚为欣慰啊。”
这种话,就当是不规则振动引起的杂音就好,汎秀道了声是,连吐槽的功夫都懒得做。历史上的织田信长虽然不是全无人性,但在感情和利益相悖时,却永远会选择后者。
“只是出使人选,以何者为宜?”
信长的视线,又像是不经意般飘过来。
“臣下以为,丹羽殿纵横捭阖,泷川殿智计百出,皆可说服九鬼家相投。”丹羽长秀是织田家最出色的外交家自不用说,至于泷川——记得太阁的游戏里面,九鬼家就是他招过来的,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错误吧。
视线停在汎秀胸口,渐渐凝聚起来。
“不贪功绩,固然是不错,可是……”信长突然神秘地笑了笑,“我并不明白,为何九鬼嘉隆定会投奔本家。既然我不明白,丹羽、泷川就更不会明白。”
“所以,只能派明白的人去说服对方了。”
信长好整以暇地侧卧下来,旁若无人地将右手小指伸进耳洞,看不也看汎秀一眼。
“臣领命。”
平手汎秀也好不推托,就此接受下来,前面那一番推让,倒好象变成欲擒故纵的手段一般。
“对了。”
“请殿下吩咐。”
“听说你的侍女已经怀孕数月?”
汎秀先前的淡然顿时消失大半。
“臣惶恐……”
“食色性也,何罪之有?我似你这般年级,已纳入一妻三妾,夜夜笙歌,日无二女不欢……”
……
“只是,勿忘嫡房嗣子,才是武家继承的根本。”
“甚左你不日就要远行,我就送一个能干的侍女,帮你照顾那房侧室吧?”
能干的侍女……若是此时让织田家的人进入后院,目的自然是要标明主次之分。汎秀觉得信长有些小题大做,不过却实在不能拒绝。
……
回城的时候,路上就多了一个绿衣的女子,年龄气质和长相,都有些类似前田夫人阿松,汎秀也觉得有些眼熟。
“妾身名叫宁宁,以前曾有幸在清州瞻仰过平手大人的威仪。”
以前在清州?那么是织田犬身边的人吧。至于宁宁这个名字……
“令尊可是本家弓兵组头浅野长晟?”
“原来大人还记得妾身……”宁宁脸上明显有些惊喜。
……
汎秀半晌无语,忽而大笑几声。
丰臣秀吉啊,并非我有意阻挡你的道路,实在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第十六章 海上来客
对织田信长的态度和手段,泛秀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信长此人是毫无疑问的智者,但却又是喜怒无常的人,尤其是对待下属。他曾重用林通胜和佐久间二人,又毫无征兆地流放;曾当众折辱荒木村重和明智光秀,却依旧重任,并且不相信他们会反叛。对于此人的心理,实在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至少目前还未受到猜疑,就已经够了。
在真实的历史中,平手政秀刚刚逝去的这几年内,织田信长的行为的确稍稍收敛。肆意对待家臣,乃是十数年之后的事情。
从清洲城返回之后,泛秀脑中出现的,是另外一位霸主的身影。
宁宁已经不可能是历史上的北政所,木下藤吉郎也未必能成为丰太阁。不过,他能走到播磨国主羽柴秀吉那一步吗?
木下藤吉郎,据说现在已经有了“秀吉”的名字,作为一介奉行官,被正式列入织田家的名册。时间再推前几年,泛秀知道清洲城还有这个人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信长身边的小厮了。在织田信长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主君之下,想要阻拦某位同僚的升迁,并不容易。即使知道后事,也只能起到间接的作用。
既然如此,能否将木下秀吉招来担任自己的寄骑呢?
织田家大量在城主之下安排寄骑,是在攻略美浓,并且成功上洛之后的事情。然而届时木下秀吉恐怕已然鹊起。
平手泛秀上辈子只是个普通人,即使成功穿越,也没养成睥睨群豪的主角心态。此时治下农户一百三十,人口共计七百,放在后世论坛上,只是这点家当,却是他两世为人,所掌握过的最大资源。
回想历史上,强硬如柴田胜家,似乎也没有能够阻止秀吉的崛起——这与后者一向同丹羽相善恐怕不无关系。其他重臣呢?林通胜、佐久间又如何?
不过说起林通胜……两年前,平手泛秀杀了他嫡亲的二弟,织田信长又将林家的土地送给平手,身为家老的林氏居然一直毫无反应,倒也很不正常啊。
要出使一个丝毫不熟悉的地方,需要的准备很多,几员家臣,大都被派出做事,本人倒是有充足的时间胡思乱想。回忆起近几年的作为,只觉得往日言行幼稚,不过赤子之心,颇为难得,是以也没什么必要后悔。
论及人脉,与上层人物柴田丹羽等人的关系不算太差,中层的生驹、津田、中川、金森、蜂屋等一众人物,多少都有些同僚之宜——但也仅限于此,原本相善的池田,最近亦由于种种关系而疏远,前田又被逐出圈外。连本家平手氏,也因为幼强长弱,加之平手久秀为人厚道,渐行渐远。遍观尾张,肯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相助的,恐怕只有佐佐。而其这层关系,亦是由感情维系,并不涉及利益关系。
是不是该稍稍向上层靠拢,同时积极谋取功绩呢?如果有必要的话,应该做到哪个地步呢?
以前玩游戏看历史,觉得柴田斗不过猴子,是因为开罪过的同僚太多。但现在看来,前世对于历史的理解,其实是颇有偏差之处的。
直到起身前往志摩,泛秀都没有完全想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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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国,地处本州岛伊势湾志摩半岛之上,原只有志摩一郡,后分化为二郡,遂升格为国,乃令制六十六国中最狭小贫瘠的下国之一,庆长检地之时,石高不过一万八千,国中豪族地侍,皆以海渔、船舶之利立身。
九鬼氏原本只是志摩众多海贼之一,而后攀附伊势名门北畠氏,方才渐渐崛起。据有志摩之后,又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因年贡问题,与北畠氏反目。数日之前,北畠家转又扶植被九鬼打败的十二家豪族反攻,九鬼家力不能支,家督净隆(嘉隆之兄)战死,居城亦失陷,余党躲入山中,海上的势力也大打折扣,船队甚至不敢在伊势一带靠岸。
海贼在海上称雄,却不能时刻活在海上,缺少了陆上根据地,便只是无根浮萍。而要想抗衡北畠氏这等大名,只能依靠另一大名的实力。
尾张织田,自从信长即位之后,锐意进取,领地扩大到两倍有余,在东海一地,还是颇有说服力的。
这种情况下,九鬼嘉隆自然不敢拿捏身份,只听到服部兄弟送过去的消息,甚至尚未明确认定,就带着数名随从潜入尾张——当然,清洲城是进不去的,他能找到的,也就是平手泛秀这一级别的人物。
泛秀看着面前那风尘仆仆,强作镇定的九鬼嘉隆,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时间……还真是不巧啊。
游戏中的九鬼嘉隆,是战国时代顶尖的第一海贼。但现在,这个第一海贼却弓着身子,坐在自己面前恳求,神色中甚至不乏卑微谄媚之意。倘若现在泛秀对他置之不理,甚至直接杀掉,那么九鬼水军这个概念,多半就会变成历史了。
这种境遇下的熊野水军,只要有人招招手,就会迫不及待地爬过去。但是,现在他们的实力能否胜过佐治水军,尚且存疑。那么泛秀的目的,恐怕也未必能够达成了。
现在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漫天开价而已了。
“咳咳。”泛秀咳了两声,也不忍跟这即将灭族的人多做寒暄,“九鬼家所受灾祸,逼人亦是感同深受……只要贵藩确有‘诚意’,本家居中调和,想必还能解除贵藩与北畠家的误会。”
对平手泛秀而言,一番场面话完全是习惯成自然,毫无半点作态,当惯了海贼的九鬼却听得目瞪口呆——攻克主城,讨死家主,如果这也能叫误会,那武田上杉川中岛鏖战十年,恐怕就只算是过家家了。
“……误……会?”
九鬼嘉隆嘴唇拨动了好几次,终于挤出两个字来,脸上却已经变成了酱色。
“九鬼殿的心情,在下颇为理解。只是……大家同属为天皇,为幕府效忠的武士,即使有人不慎犯错,也要慢慢调查,切不可一时感情用事,就给人定下罪过啊!”泛秀的意思很清楚,目前织田家不可能与北畠明目张胆地敌对,所以九鬼的事情,暂时只能是误会。
“不知平手殿可否提点小人……需要调查多长时间呢?”九鬼嘉隆并不是笨人,立即领悟了话中的意思,只是言语却依旧尖利直接。
泛秀心理已经开始失望了,这个九鬼嘉隆,实在是没有海上枭雄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处掌大权而不适应?毕竟他在十日前还只是家主的弟弟而已。
不过话语依旧是宽慰:“本家虽然自身亦是事务缠身,但此事涉及大义,却不能不管……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必会处理此事。”
“多谢平手殿!”九鬼嘉隆无奈地叹了一声,却只能俯身谢恩。
“不敢当。”泛秀伸手,象征性地虚扶了一下,“只是,九鬼殿可做好了觐见鄙上尾张守(织田信长)的准备?”
“这个……”九鬼又忐忑起来。
“倒也无妨。”平手沉吟片刻,“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礼敬,只需记住,尾张守素来厌恶猥琐卑微之辈,而欣赏机敏风雅之人。”
“在下明白了。”
话毕,九鬼呆滞片刻,随即立起身子,抚平胸前的褶皱,同时面上忧虑之色亦消去大半,继而又是一揖:“多谢平手殿指点。”
此时的气质,倒可以部分满足信长的审美观。
泛秀微微颔:“那就请贵殿即可随我觐见了。”
“是……”话未落地,九鬼忽而又靠近了一点,“本家若能得救,日后定然唯平手殿马是瞻!”
还是很上道的嘛……
泛秀面色微微沉下去,嘴角却浮现微笑:“实在言重了,你我都是为尾张守效力啊……”
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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