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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木寂无声     战国之平手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平手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众生像

    信长的大茶会,比想象中热闹许多。内乱刚刚平定,对于家中重臣而言,这种大型的聚会是重新洗牌的好机会。而对于中下层的武士来说,数十年难遇的盛会也是不容错过的。

    村井等人连日赶制名单,按照一门众,家臣,附属豪族分门别类,划定座次,一共划出了宾客百余人,另有二十余者因故不能参加——包括“因病缺席”的织田信行。平手汎秀与佐佐、前田等人,由于刚刚立功受赏,也搭上了这份名单的末班车。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样子——除了少数眼光过于长远,而又不热爱附庸风雅的人。

    “这固然是难得的风雅之事,然而诸位刻不要拿起茶碗就忘了刀剑啊!”丹羽长秀站在城门口,笑容有些勉强。

    周围的宾客纷纷回礼,表示对丹羽远见卓识的敬佩。丹羽长秀论年龄只能算是织田家的小辈,然而地位却相当然,他率先话,连许多算是他长辈的武士都要凑过来恭维。

    汎秀身为无名小辈,任见了谁都是要主动见礼的。不过由于稻生合战的表现,也不时会收到诸如“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愧是监物殿之后”之类的称赞。次数多了,甚至引得站在一起的同辈人颇有几分眼热。

    平时豪放的尾张武士,此时也颇有些几分风雅的味道,相互招呼着进了城门。

    虽然是信长亲自过问,村井贞胜负责筹办,但终究是远离京都的“乡下地方”,办起茶会这种活动,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近百人同时涌入,负责引领的人手明显不够,进退之间,一阵混乱。时间一长,散漫惯了的武士,渐渐开始交头接耳,甚至间或还有笑声传出。

    主台之上,由京都游历而来的茶人和学者端坐于上,并不为之所动,然而信长的脸色却已阴晴不定。

    安排了许久,终于将全部的人都按照先前的安排装了进去。村井贞胜已是满头大汗。信长朝着台下扫了几眼,才让武士们安静下来。

    拖沓许久的茶会,于此才终于开始。

    汎秀的表现与前排的丹羽和林相似,虽然没什么兴趣但也装出一副雍容文雅的样子。村井、泷川、佐佐这些人倒是真想学点东西,不过看了半天也没明白什么。而柴田、佐久间这批人就纯粹当是看看热闹开开眼界了。

    ……

    茶会持续到午后才结束,而真正的节目才刚刚开始。但凡有些身份的重臣,在清州城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府邸的,可想而知,今晚这些住所必然是灯火通明的了。

    “晚上一起喝酒吧……胜三郎别急着走!”依旧如此没心没肺的,也只有前田利家了。有资格出席茶会的小辈,总计也只有五六人,自然是十分醒目的。

    出乎意料,出言拒绝的却是池田恒兴。

    “今晚……有私事,不如下次吧?”

    “私事?不会是夜会佳人吧?”利家十分不满地盯着恒兴。

    “你扯到哪去了……”恒兴少见地没有骂回去,反而是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是要去见一见泷川大人!”

    “泷川?他有什么好见的?”

    “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池田和泷川已经交好了数十年,我也算是得了他好几次的照顾。所以,今天这种时候,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池田的话却突然提醒了汎秀,要说自己是受过柴田胜家的恩惠,几年以来却都因为身处不同阵营,连正经的道谢都没有过。

    正在思虑之时,背后却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转身一看,乃是刚刚成为信长亲侍的河尻秀隆。

    “平手大人,殿下请您过去一趟!”河尻客客气气地躬身施礼。

    “只有我一人吗?”汎秀微有些错愕。

    “噢……还有丹羽大人!”

    汎秀下意识地扫视了四周。

    佐佐并没有太惊讶,反而轻轻点了点头,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仿佛这是他预料当中的事情。

    池田眼中闪过一丝惊芒,片刻之后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如既往的憨厚笑容。

    前田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惋惜无人陪他拼酒了。

    另外两个不甚相熟的原田和中川,倒是神色剧变,眼中满是不能掩饰的艳羡,只在察觉到汎秀的目光之后,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恭喜平手殿啊……”

    “真是我等效仿的楷模……”

    最先话的,却是原田和中川这两人。

    池田只是笑,佐佐不一言。

    只此一事,就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汎秀轻轻叹了声,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

    跟着河尻向内行进,拐了几个弯,进了城主的居所。

    接见的地方,并不在议事厅里,反而是信长卧室旁边的一处偏厢。

    厢内信长坐在中间,如传说中一般“躺在归蝶腿上”,左边是两个少女,其一是信长的妹妹犬公主,另一人不曾相识。丹羽独自坐在右侧。

    汎秀进门先见了礼,而后无需招呼,就坐在丹羽身旁。

    信长目光扫视,神色中颇有几分兴奋和自豪。

    “今日要说的事情,你二人自然心知肚明,想必也不用明说吧!”

    丹羽和平手点头称是。

    “嗯……”信长伸手弹了弹须上的灰尘,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武家儿女,婚姻往来皆不由自主,但若远嫁他国未曾谋面的人,却也太过残忍。所以我也让你们先前有些了解,再作决定……”

    终于说道此事了。汎秀心下有些复杂,一时间难以自持。虽然早有预料,但当面听他说出来,终究还是两码事。

    “五郎!”信长唤了丹羽的名字,“我这个侄女如何?现在拒绝的话,还是来得及的!”

    丹羽起身,平伏下去施礼:“臣受宠若惊。”

    “那甚左呢?”

    “亦如丹羽殿所言。”

    ……

    又询问了几句今日茶会的话,丹羽和两位公主退了出去,汎秀却被信长留下。

    “很意外吗?”

    信长方才的慵懒和笑谑全部消失,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天恩行健,非人心能测。”

    汎秀回了一句空洞的恭维。

    “斩杀敌将,只是匹夫之勇。选择伏击的时机和位置,也不过是将才罢了。最难得的是居于一隅而心怀天下。”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回话,只需做个听客就好。

    “接下来我会给你一些积攒功绩的机会。下去之后,就把检地、乐市和刀狩的政策写成状纸呈上来,打下岩仓之后,这件事情交给你办。”

    “下臣多谢殿下。”

    ……

    从城中出来,已经入了夜,估摸着柴田宅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于是独身拜访。

    出仕了三年之后,也算是打下了一点名气,柴田家的侍卫认出了汎秀,不用问询就进屋通报,随即引进了门。

    此时离稻生合战不到半年,按说柴田应该正处于不得意的阶段,然而踏进了玄门,迎入眼帘的依然是那个豪爽的笑脸。

    汎秀先施了礼,柴田却不回话,只盯着汎秀的双手。

    “平手大人可是今日第一个空手前来的客人啊!”柴田故作不悦。

    汎秀早有准备说辞,是以欠了欠身,神色不变。

    “来的时候,也是考虑了再三,刀剑武具,美酒陈酿,大人的收藏远胜于汎秀,自然无颜出手。而书籍画卷之类,恐怕大人又看不上……”

    “哈哈哈哈……”话未说完,柴田已经大笑起来,“虽然我胜家的确就是不通风雅的乡下人,不过敢这么直说的晚辈,大概也没有别人了!”

    汎秀亦回以笑容。柴田是个很典型的东国武士,在私下的场合,从来不掩饰自己豪放武勇的一面,还会以之为荣。这就像信长并不惧怕别人评价他为魔王一样。

    谈笑数语,柴田又突然转了面容,轻叹了一声。

    “稻生的甚左,单枪匹马挑落敌将,勇量尤甚我当年。只是没有想到……看得却不如你们这些后辈清楚。”

    虽然省略了名词,但话语的意思,听着心知肚明。汎秀思索了片刻,答道:“先父常说,柴田大人忠人之事,与奸邪之辈大异。”

    “奸邪?”柴田听了这句恭维,却无半分喜色,反是紧皱起眉。

    “当日柴田大人与家兄虽然各事其主,但却互赠刀剑和猎鹰,也是武士应有的气量,只可惜……”

    “……”柴田猛然抬起头,惊诧不已。

    “……为奸人所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柴田默然。

    “那封书信……”

    “是。”

    于是心照不宣。

    “让武藏大人(织田信行)身边出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我的失职。”柴田突然重重叹了一声,说话的语气,俨然是把汎秀当作同辈的交谈者,而不是晚辈。

    “虽然您是先殿选定的人选,然而,终究天无二日啊!”汎秀试探着说了一句稍有些逾距的话。

    柴田并没有训斥汎秀,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

    茶会之后是新年固定的四处走访。武家子弟出仕别家,又获得了封地,严格意义上已算是分家,也是有人情往来的。

    先要考虑的自然是志贺城的兄长,自上次的争吵之后,这是兄弟两的第一次会面。

    久秀一反常态,主动问询起汎秀在清州城出仕的情况,又谈论起尾张附近的局势来,汎秀有些意外,但也尽量据实以告,不时还会讲些笑话。

    “大哥放心吧,平手家的未来,可不是只有你独自努力呢!”

    这句话结束了交谈,气氛始终是有些沉闷。

    虽然争吵已是去年的事情,但见面的时候犹有些不自然,特别是城中下人仆妇看汎秀的目光,抗拒之外还有些恐惧。

    此事纵然遗憾,但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把一辈子的精力都放在弥补关系上面。在城中呆了半日,也只能告退了。

    服部兄弟因为信仰的关系已经与家族反目,是以无处可去,也跟着汎秀一道前往志贺。

    出城数里,小藤太屡次回视,望着汎秀,欲言又止。

    “小藤太想说什么?不必顾虑。”汎秀眼角扫到小藤太的表情,于是问道。

    “是……”小藤太答应了一声,“方才面见久秀大人的时候,在下坐在墙边……我觉得墙另一边有人!不仅有人,而且还是在偷听!”

    汎秀皱眉,却没有打断。

    “墙边可以听见呼吸声,说明对方并不懂忍术,只能是久秀大人安排的人了!”

    “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在下学习忍术七年,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但是如此明显的事情,绝不会弄错的!”

    ……

    汎秀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心思转了好几遍。

    “小藤太啊……只能麻烦你再走一趟了,趁今夜潜入城中,看看能有什么收获……记住,决不可伤及城中任何一人!”

    “是!”小藤太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而小*平太神色有些不愿,但也终究没有说什么。

    接着继续拜访了几家同僚,第二天清晨,小藤太从志贺城返回。

    “殿下……大事不妙啊?”

    “如何?”

    小藤太舒了口气,将夜间所见道来。

    白天在隔壁的人,小藤太并没有见过,不过听他们的交谈,应该是久秀的家臣,以及平手庶支的几个叔伯兄弟。自汎秀对久秀“不敬”的事情传出去之后,这些人对此事极为重视,认为汎秀极有可能利用信长来夺取家业。

    对于一个年过三十而无子的小豪族家主而言,这种担心算不上杞人忧天。久秀虽然没什么战功和武名,但是性情温和,一向颇得人心。

    今夜借着新春齐聚的时机,正是为了商议“对策”。

    稻生合战之后,汎秀讨取林通具,也有了一些武名,又入选茶会的名单,此事也被反复提及。

    商议的结果,则是通过联姻和收继养子,维持地位,令“敌人”投鼠忌器……

    汎秀听了回报,久久无语,半响才问了一声:

    “那家兄是如何决断的?”

    “久秀大人,似乎最后也他们被说服的样子……”小藤太低着头答话,却看不见汎秀的脸色。

    “你……下去吧!”汎秀挥了挥手。

    小藤太退后两步,突然又上前。

    “殿下,下臣突然激起,增田仁右卫门也在会谈之中,不过一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见!”

    这条信息虽然也有些令人惊讶,但远不及前面引的震撼。

    汎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殿下,难道是真的……”

    汎秀冷冷地扫了小藤太一眼,面无表情。

    “殿下恕罪,下臣告退。”

    只这一眼,小藤太心下一寒,转身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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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很诡异,昨天码字的时候漏了一段内容,现在补上。

    今天照常更新。

第二十七章 领主的生活

    新年过后,就要回到领地,整理防务,训练农兵,接下来是春耕,春耕结束之后还有可能生的合战——总而言之,作为领主的事务,是十分繁忙的。

    清州城公布了最新一期的马徊众名单,平手汎秀被排除在外,官方的说法是重伤之后需要静养不适合担任亲卫,而私下信长则吩咐他安心打理领内,同时做好检地和“乐市”的准备。

    由于以前的知行太少,本人又长在清州,故并不曾真正打理过,此次的经历,可算是第一次。

    于是领着自己微型的家臣团回到了新增的四十町土地上。汎秀并没有做过奉行的工作,服部兄弟更不用提,只能依赖增田长盛的帮助,然而汎秀心下已有芥蒂,对他已非十分的信任,许多事情,亲力亲为才能放心。

    增田长盛到此地不过一年的时间,甚至名分上还是汎秀的与力而非久秀的家臣,居然能够得到后者的信任,参与到最机密的交谈之中,足见此人的才能,远不只在内政上面。

    最新的状纸上,所录入的俸禄是“二百六十四贯文”,换算下去,年产是八百石出头,需要负担的兵役是足轻四十二人——不过信长一向不太重视法度,即使合战时的领兵略有偏差,也不会受到斥责。一般战时过五十的备队,就会任命为足轻大将自领一队,如今距此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汎秀原有的知行是海部郡内的六町四反,与其他亲侍一样是五十贯。如今有了新的领地,原来的知行就作为服部兄弟的封赏,三十贯划在小*平太名下,另外二十贯封给小藤太。服部兄弟流离数年终于成为领有田产的武士,自然是异常兴奋。当日就去了自己的领地。

    时值初春,领内暂时不会有粮食的收入,各种支出却都是不能省去的。汎秀身边已经没有多少可用的款项,反而向同僚欠下了一百三十贯。若找不到筹款的途径,就只能找商人借贷,或者求助于信长了。

    确认了领民的名册,又在村中环视了一遍。村**计领民五十余户,三百人口,十五到四十之间的壮年男子多达七八十人,劳役相当充足。

    整个村子是一块四方形,三面都是平原,东边则是长良川的支流桑原川,隔着河不远就是平手家的志贺城。

    桑原川是一条只有三四丈宽的小河,虽然可以捕些鱼虾当时并不能以此为业,河畔还有几十颗大树,也算在汎秀治下,可以砍伐以作为木材。

    林秀贞治理此地的时候,建筑了一座不知名的小土城,不过废弃多时,年久失修,一些墙壁已经塌陷或者折断,只有作为地基的土垣还算完整。土垣高出周围地面六七尺,平原之上十分醒目。

    增田长盛对汎秀谈起需要的花费。

    “目前的田产大约是八百石,但西面还有一些废弃的土地,如果建造一道水渠,就能开垦为水田……”

    水渠?一道水渠起码需要几百贯的支出啊。

    汎秀皱了皱眉:“尾张已经安宁了许久,并没有多少流民,即使开垦土地,也无人耕种,暂且先闲置吧。”

    “原先的土城,已经不能使用。若要新建一座城塞的话,花费大概是三百到四百……”

    “此地身在境内远离敌境,何须筑城?”

    “殿下高见……然而……”

    “墙壁虽然有些损伤,但土垣尚在,只需动领民,略加修补即可。”汎秀略加思索,“木材就从河边就地砍伐,再征召民夫四十人,应征者可以免去今年的兵役。”

    这样就能省去采购木材和征调民夫的费用了。汎秀如此想着,却没有在增田长盛面前说出来。

    “那今年的兵役……”

    “今年本家并不会有大的战事,所以无需担心。”

    “是……”增田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按住胸口调整了一下呼吸,“城砦建成之后,是否还需要购入一些甲胄和弓矢呢?”

    甲胄和弓矢?汎秀突然想到了上次遇到的玉越屋,随即心里立即产出一个大致的计划框架。

    “我还有相熟的具足商人,此事就无需你费心了。”

    “最后就是军粮的问题……”

    “既然今年并无战事,那么也无需贮存太多粮食,先购入五十石吧。”

    五十石的粮食,在土地肥沃水域丰富的尾张,费用不会过二十贯。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汎秀,连二十贯的资金也是拿不出的。

    “然而……”增田脸色有些尴尬,“若不采购粮食的话,今日就要断炊了……”

    “噢?”汎秀抬眼,“那你这一年以来都是……”

    “……食住都是在志贺城中。”

    是这样啊……汎秀突然无端生出几分火气,却只微微一笑。

    “那么你就暂时在那里寄居几日吧。”

    “还是先以修缮城砦为主,不用急着采购粮食。”汎秀如此结束了谈话。

    于是增田从进门到出门,只接到了几条新的命令,却没有从汎秀手里取得一个子儿。

    汎秀则骑马离开。

    玉越千十郎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而且听他的语气,与平手政秀的交往似乎相当不错。这样的交情,按理说还不够实施自己的计划,不过这却是唯一能算熟悉的商人了。

    打定了主意,于是趋身驶向三河。

    秀江马太过显眼的问题依然存在,只是这次已经不方便回平手家借马了。汎秀绕了个弯子,到佐佐家的比良城找成政借了匹不起眼的战马,而后上路。

    上次前去已经是一年之前,路线已经不甚记得清楚,在冈崎城东来往寻觅了一阵,才找到具体的位置。

    站在门口,眼前所见,具足屋的生意似乎稍微兴旺了些,大门显然是翻新整理过的,门口足迹零乱,还有不少马蹄的印记。

    刚走进门里,就有个年轻人迎上来,面孔似曾相识,应该是玉越三十郎。

    “大人您要看些什么呢……平手大人?”

    三十郎立即认出了汎秀,如此的记忆,真可谓过目不忘,果然是具备商人的素质。

    随即走近过来,压低了声音。

    “大人在稻生的武名,即使在三河也有所耳闻。以您今日的身份,独身前来,恐怕不妥吧……”

    汎秀微微一笑。

    “一年不见,三十郎却已学会了恭维的本事啊。”

    三十郎弓着身子,引汎秀进门。

    “千十郎先生不在吗?”

    “家父身体不适,正在后院休息。”

    “身体不适?”

    “是啊,家父毕竟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年纪,已经许久不来具足屋了……合子看到大人前来,一定也很高兴吧!”

    “合子……还未出阁么?”汎秀脑中立即浮现出一个清秀的少女容颜。

    “三河境内十分混乱,又没有什么熟人,真是愧对姑父大人了。”三十郎口中的姑父,自然是合子的父亲。

    坐定之后,合子出来献了茶。

    汎秀饮了一口茶水,沉思了一会儿,决定直入正题。

    按照所见的情况,现在玉越屋的真正主人已经是三十郎了。

    “不知道玉越屋最近的生意如何呢?”

    “虽然还比不上父亲当年,但总算可以聊以度日了。”三十郎说得十分谦虚。

    “只是聊以度日而已?店面的大门,可是刚刚翻新过的啊。”

    “这……大人真是目火如炬啊……”三十郎有些尴尬地笑笑。

    “尾张今年已经平定了下来,三十郎想必也知道了吧?”

    “大人的意思是……”

    “三十郎也可以考虑迁回尾张啊。”

    “的确是有这方面的准备,届时就要靠大人照顾了!”

    “如果要迁回尾张的话,我倒是可以略尽微薄之力……”

    “那真是不胜荣幸!”三十郎拜倒在地。

    如果是一年前的汎秀这么说的话,听着大概只会当作一个笑话。然而现在,借着讨取林通具的名声,旁人只会觉得他定然是信长身边说得上话的近臣。

    “只是具足的话,终究只是小道……三十郎是否有心经营土仓的生意呢?”汎秀淡淡地说道。

    所谓的土仓商人,是一种兼具银行和典当行功能的行业。商人以贷款获利,进而建成坚固的据点,是为“土仓”,这种建筑除了经商之外,还可以起到军事作用,形成自己的势力,故而土仓商往往是当地的特权座商人,有人甚至可以与大名平等相交。

    是以此言一出,三十郎不免大惊。

    “承蒙大人吉言!只是……”

    “土仓除了放贷之外,最重要的营生就是辨认武士送来典当的物品,其中又以武具为最多,这方面,三十郎你可是最擅长的啊!”

    “这个……请容小人再考虑……”

    听见汎秀的语气并非玩笑,三十郎也正色回应。

    “玉越屋的家产,在尾张或许算不上一流,然而……”汎秀抬眼,“若是有上总大人(信长)襄助呢?”

    “上总大人?”三十郎又是目瞪口呆。

    “是啊,最近尾张的大商户,做了一些逾越礼数的事情,所以上总大人,才让我寻找一些新的商人座……”

    三十郎伏下身子,沉默不语。

    汎秀也不催他,只等在原地。

    良久,三十郎终于抬头。

    “承蒙大人照顾,在下愿向平手大人献上金二百贯,具足十副!上总大人则另有进项……”

    很上道嘛……汎秀心下一松,也不故作推辞。以双方目前的关系来看,这个程度的合作也已经是极限了。

    “上总大人最近正在欣赏茶道,若是有上好的茶碗作为礼物,则事必然可成。”

    三十郎对着汎秀笑了笑,却是答非所问:

    “在下这就命人去准备礼物!”

    “噢?”汎秀微诧,难道不是应该“交易”达成之后再献上“贿款”吗?三十郎的意思是说,即使事不可为,礼物也照常送上?

    “为商之道,若是看到稳当的机会才去投资,那么一定只是最平庸的商人。”三十郎如此解释道。

    是这样啊!汎秀点了点头。

    看来玉越三十郎经商的本事,的确是远远胜过其父的。也难怪能在仅仅一年的时间里,经营得如此出色了。

第二十八章 仁政的代价

    玉越三十郎唤来下人,吩咐下去,不消一刻钟,价值两百贯文的黄金(重约1.9公斤)和十副崭新的具足就已经出现在汎秀面前,而献给信长的茶具,也在一个时辰之后送了上来。

    “此物名曰唐物筑紫肩冲,乃是多年前得自九州行商之手。另有绘制十二生肖的高丽茶碗一套,亦是献于上总大人的。”

    茶事之中盛放茶粉的器皿叫做茶入,肩冲则是茶入的一种,因为上方有两个对称的突起部位,形状类似男子肩膀而得名。此时日本尚处于室町末期,本土所产的茶入质量较为低劣,很少在茶人间流传。而从中国购入的“唐物茶入”,则是令风雅之士趋之若鹜的高档品。上好的唐物肩冲,价值起码是两三百贯,而其中的极品,甚至可以卖出数千贯的高价。高丽茶碗的价值不如唐物,但十二只加起来的价格也在百贯上下,而且分别绘有十二生肖图案的一整套茶碗,也是颇具收藏价值的。

    这样的话,今天玉越三十郎献出的礼物,价值至少在五百贯以上。看来世代经商累积起来的家底,还真是不可小觑。

    “贿赂”既然已经收到,那么交易的细节也需要详谈。最终汎秀开出的价码,是织田家武具专卖的御商地位,以及在清州、津岛、热田三个镇子开设土仓的权力。

    谈妥之后,时已入夜,就在玉越屋留宿。

    合子跑过来问汎秀前来何事,后者将大半事实告之于她,却只隐瞒住那两百贯礼金的事情。

    次日清晨,玉越派遣四个下人,担着茶具和具足,跟随汎秀前往冲村的封地。货物都用包裹卷起来放在马上,再盖上一层布,就与行商无异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三十郎手下没有什么适当的人选可以派遣过去,与汎秀同行。

    这时候,合子突然从里间走了出来,穿上了束着腰腿和领袖的衣服。

    “让我跟随平手大人前往吧!”她向着汎秀屈身施礼,“无论如何也需要一个认识的人作为联系人啊!”

    两个男人同时愣了一下。

    “合子……小姐,你会骑马吗?”汎秀先开口问了一句。

    合子点了点头,从一旁的下人手中接过马缰,翻身而上。

    “合子啊,经营商家,可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呢……”三十郎犹自不放心。

    “家父病重的时候,酒屋一直都是由我经营的。”合子如此回应。

    汎秀与三十郎对视了一眼。

    “那么就如此决定吧,的确是需要有人负责居中联系的。”最终拍板的仍旧是汎秀。

    将行之时,三十郎又对汎秀劝到:

    “以大人今日的武名,独自前往三河,实在不妥当啊!”

    汎秀不置可否,轻轻点了点头。

    讨取林通具的这一点名气,还不至于传遍列国吧!况且服部兄弟一个武艺高,另一个擅长忍术,有他们在身边,也足以保证安全。汎秀如是想。

    回到冲村的时候,增田长盛已经组织起民夫开始伐木修缮土砦,暂时是不能住在里面的。汎秀找到了自己隐居练枪的地方,先将来人安置下来。四个负责运送的下人告辞,而合子则留了下来。

    少顷,服部兄弟也从领地返回。

    “只用了一天功夫就回来了?那两块地如何?”

    汎秀随口问道。

    “殿下身边也需要人手,是以即刻就返回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领地的缘由,年近弱冠的小*平太,言语愈显得沉稳起来。

    而比汎秀还要年幼几岁的小藤太,则是完全抑制不住激动之情。

    “离开津岛的时候,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成为受人尊敬的武士,殿下的恩情,真是无以为报!”

    汎秀笑而不语。

    “小*平太虚岁已经二十了,可以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了啊。”

    “另外,既然有了田产,在书状上就该有个正式的名字,不能只使用通字……我记得小*平太的名前是叫做‘春安’是吧?”

    “是。安字乃是本家通字。”

    “那么小藤太呢?”

    “先父仙去之时小藤太尚未元服,是以……”

    “如此,就用我的秀字,和服部家的安字,取名秀安吧。”

    刚刚平静下来的小藤太,脸上又是一阵红光。

    “下臣服部小藤太秀安,多谢殿下赐字!”

    服部秀安大声地喊着,伏倒在地。

    ………………

    汎秀从礼金中取出黄金,令小*平太去换成铜钱,又让小藤太把借来的马还到比良城。刚准备处理玉越屋的事,增田长盛却匆匆进门。

    “大人,臣下刚刚检查了修缮木砦的情况,倘若如此下去,恐怕难以在春耕之前完成啊!”

    “噢?”汎秀皱眉,修一个小小的土城需要那么长时间?

    “按照现在的进度,需要三个月左右才能完成,然而现在已经是一月下旬,春耕最迟三月就要开始……再者,倘若征召民夫的时日太长,即使免除兵役,领民仍旧会心生不满……”

    汎秀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拿起太刀。

    “你带我去看看!”

    “是。”

    增田领命,转身出门,汎秀走在后面,径直向土垣走去。

    出现在眼前的场景,与后世的建筑工地并无二致,只不过规模要小上很多。

    木桩和土石四处散乱,二十几个民夫,持着参差不齐的工具,一边工作一边说笑,不断传来噪声。

    “还有十几人是在伐木。”

    增田解释道。

    汎秀点了点头,没有回话,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是谁看见领主走近,连忙提醒周围的人,片刻之后,土垣上就安静下来。民夫的行动一下利索了许多,无论是抡大锤还是扶木桩,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原来如此……汎秀有些头疼,总不可能整天都守在这里吧?

    前世玩太阁的时候,每次都会把筑城技能修满,三千贯加二十天就能解决问题,不想实际操作却如此麻烦……对了,太阁五里面那个大幅提高补修效果的卡片叫什么?

    “大人,若是支付一定酬金,想必定能加快度。”增田长盛试探着提议。

    “那要支付多少呢?”汎秀随口问道。

    “若是每人每日二十文的酬金,想必能在五十日之内完成。”

    每人每日二十文,五十日,那就是四十贯的支出。

    汎秀不置可否,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词汇。

    “分次普请!”四个字脱口而出。

    “大人的意思是……”

    “仁右卫门!”汎秀拍了拍增田长盛的肩膀,“你去把修缮的工作分为四个部分,四十名民夫也分成四组,分别负责一个部分。告诉他们,最先完成的一组,每人奖励一贯,其次则每人五百文,再次三百文,最后完成的,每人就只有一百文的酬金了。”

    “大人高明啊!”增田眼前一亮,“这样总共只需要二十贯支出,而完成的度想必会更快……”

    “那么,到时候你再到我这里来领取款项吧。”心下终究有了芥蒂,经济大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更好。

    …………

    交待清楚之后,汎秀转身向回走去,还未回到家中,却只听得身后一阵哭喊。

    “大人,救命啊!”

    转过身子,只见到几个农夫抬着人跑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幼童。

    走近过去,被抬着的那人面呈绛紫色,不住地干咳,口鼻里呼不出气来,出呼哧的哮鸣声。后面的妇人红着眼睛,两个孩子只知跟着走路,似是被吓呆了。

    “怎么回事?”汎秀问道。

    “从亲戚家里回来,就突然这样了。老爷,您看这是不是恶鬼缠了身,怎么呼不出气来?”有个胆子大的人轻声问道。

    听了这话,众人脸色一变,妇人又是大哭。

    “明明是哮喘病,怎么说成是恶鬼缠身?”汎秀皱眉,虽然知道病症,却不知该如何急救,“可曾请了医师?”

    “老爷啊……”听到不是恶鬼,农人们脸色为之一缓,那个胆大的继续接话,“这正月时分的,医师都回了家探亲……”

    “先抬到屋子里去,我即刻骑马到镇上去找医师。”汎秀如此下了决定。

    且不说人命关天,就冲着笼络领民的需要,也不能让此人就此断气。

    “多谢大人……”

    农夫们又抬起病人,跟着汎秀进了那间屋敷。

    “大人……”一直等在里面的合子迎了出来,先是与汎秀见礼,接着就见到病人。

    “这是哮喘病!”合子惊呼了一声,“一定是受了寒……”却不敢继续说下去,只看了汎秀一眼。

    “你知道该如何救治?”

    “先父以前就是患了此症。”

    “那现在该如何?”

    “先要准备热水,生起柴火……”

    合子声音轻柔,农夫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在原地。

    “没长耳朵吗?”汎秀冲着他们吼了一声,“快去准备!后院就有柴火和炉灶!”

    “噢……”

    “是!”

    “遵命,大人!”

    一阵杂七杂八的呼唤声过后,农夫急忙跑进后院里。

    合子上前,揉按这病人双臂和胸口上的几个穴位。

    “我该做些什么?”汎秀问道。

    “大人……请您把病人扶起来,锤他的背部吧。”合子抬头,手上的动作不停。

    汎秀依言而行。

    良久,病人吐出一滩水渍,口中呼出气来。

    合子又指挥众人给他灌下温水,扶着病人躺在火炉边上。

    “以后不要让他太劳累,也不能受寒,多吃些糖水,梨,红枣和白果……”合子对着妇人如此交待下去,对方千恩万谢。

    “夫人,您真是活菩萨呀!”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几人纷纷对着合子跪倒参拜。

    “我不是……夫人……”合子涨红了脸,轻声的辩白却遮掩在声潮当中,只能把用求助的眼神投向汎秀。

    救活了人又收拢了民心,汎秀心下自然暗喜,却懒得跟这群农人解释。

    片刻之后患者醒了过来,妇人与他细说了始末。病人连忙上前,朝着汎秀与合子拜了几拜,脸上却先喜后忧。

    “小人还有一家人要养活,要是不能下地的话……”

    汎秀若有所思,瞟了一眼那两个孩童。

    “你的长子几岁了?”

    “回大人的话,今天才满九岁。”

    “如此……直到他十四岁之前,你家的田税,就免去一半了。”汎秀温言道。

    又是一番歌功颂德,自不消说。

    有胆大的人见汎秀平和,凑上前问话。

    “老爷啊,您是佐渡大人(林秀贞)的子侄吧?”

    “噢?”汎秀扬了扬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原来这里由佐渡大人……”农人小心地看着汎秀的表情,突然不敢说了。

    “佐渡大人不会被罚了吧?”妇人问了一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其余的人,也都是十分关心的样子。

    看来林秀贞在领内的人望相当不错啊。汎秀心下思索,面上只淡淡地说到:“上总大人(信长)把佐渡转封到那古野城了。”

    农人们放松了心,脸上现出喜色来。

    一阵低声的议论。

    “那古野的人有福了。”

    “佐渡大人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上总大人真是明君啊。”

    汎秀心里只觉得哭笑不得。

    ………………

    服部兄弟返回,接着农人千恩万谢散去。看天色,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数年来独身惯了,除了下馆子之外,多半是自己随意煮些东西,武家出身的男子自然不会擅长厨艺,所以味道自然可以想象。

    不过今天……

    合子主动跑到了厨房,汎秀也没有问,仿佛是心照不宣。

    两刻钟之后,热气腾腾地饭菜端了上来。

    同样是大米,萝卜,黄瓜这些食材,调料也只有食盐,味噌和酱油,但味道,却是天差地别。

    汎秀不自居多吃了两碗饭。服部兄弟不知道汎秀与合子的关系,又不敢问,却是憋屈得厉害。

    刚刚用完膳,却只见增田长盛急匆匆地冲进门来,似是有什么急事。

    “修城的事情如何了?”未等他开口,汎秀反而先问。

    “已经安排妥当了,民夫的进度果然快了许多。大人……”

    “很好。吃过饭了吗?坐下来先吃些东西吧!”

    “……谢大人。”

    增田长盛无奈地坐下,盛了一晚味增汤。

    “现在可以说你的事情了。”

    “是。”增田连忙放下碗,“听说大人免去了一家农户一半的田税?”

    “确有此事。”汎秀点点头。

    “大人……”增田无奈地看着汎秀,“村里与那一户情况一样的,还有十六七家,都是男丁患了病,只剩下老弱妇孺……”

    十六七家?汎秀心下一紧,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还真是差劲啊。

    “那么也不宜厚此薄彼,在孩童成年以前,就一并免去一半田税吧!”

    “这……”增田脸色极其难看,都快要哭了出来,“这样的话,每年田税就少了一成半啊!”

    汎秀面色如常,挥了挥手:“领主的职责就是让人民安居乐业,如何忍心盘剥病夫?此事无需再议了!”

    一番话斩钉截铁,增田也只好不再说下去。

    服部兄弟齐声恭维汎秀的仁德。

    合子的眼光半是惊讶半是仰慕,盯了汎秀片刻,突然又脸红着移开。

    ………………

    待到夜深人静,独处在卧室,汎秀才重重叹了一声。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项“仁政”既然开了头,就只能继续实施下去,否则不仅名声大大受损,而且会大大影响领民的忠诚。现在的领地只有八百石,一成半的田税,不过是六十石罢了,完全可以由其他的收入弥补,但日后……

    另外,可想而知,以后装病逃脱赋税的事情,恐怕也不可避免了。

    这就是仁政的代价啊……

第二十九章 名奉行

    领内之中,不断有类似的缠身琐事。幸好有能吏增田仁右卫门长盛相助,才得以抽出空闲,依计行事。

    先需要研究的是乐市。此时的经商规矩既混乱又复杂,若非有合子这个商人之女在身边,绝难弄清楚商人座中各种复杂的行规。

    此时的“座”就是日本式的商业行会,源于以公家、寺社为本所的同业团体。本所作为工商业的管理者,从座人处征收座役、座钱,同时向封建领主纳税。

    由于本身的特点,座对于商业的管理呈现强烈的地方保护主义和平均主义趋势,例如规定商品的价格,商屋的经营范围,对座人以外的行商课以重税,甚至使用暴力手段打压不守“行规”的竞争者。

    所谓的“乐市令”,指的就是免除市场税和商业税,废除座商人特权的政策,旨在鼓励自由工商业,兴旺市场。

    六角定赖曾经在观音寺城下建立“石寺新市”,作为乐市令的试验点,使得城下的商业立即兴旺起来。以织田家目前的实力和财力,想要强行废除商人座的存在,是很难做到的。而效仿六角家,建立试验的地点,却是可行之道。

    理清思路之后,汎秀开始着手书写乐市令的策论。然而开卷之后,却只觉得下笔维艰。虽然知其大略,但凡是涉及商业运作的细节,就难以触及要领。合子虽然是商人之女,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见识和眼光终究有限。增田长盛虽然是能吏,却也只擅长民政和农业,并不懂得经商。

    “缺一个精通商业的人辅佐,终究是难以成事啊。”汎秀无奈叹了一声。要请玉越三十郎过来,似乎也不太适合。

    合子轻轻将茶水放在汎秀坐前。自昨日抵达起,她就默默地担起本该由女主人负责的事务。联想到此前的举止,这未尝不是在出某种暗示。不过这种暗示,究竟是出于合作的考虑,还是包含了其他的个人因素呢?

    领有千石,年轻,而且看上去很受主君信任,前途无量,这样一个身份,对于没落商人的女儿,吸引力恐怕不小。平手汎秀这个人,反倒不足挂齿。

    一念至此,反而释然。

    “大人……”合子跪坐在地上,轻声地唤着,“若是要精通商业,那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噢?”汎秀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但也随口应了一句,“愿闻其详。”

    “有一位清州的町人,曾经是经商的妙手,现在却是独身修行……”

    “此人如何称谓?”

    “这位先生是松井氏之后,自号友闲。”

    松井友闲?

    此人在历史上事迹倒记不清楚,只记得在游戏里,乃与村井贞胜比肩的名奉行兼外交家。

    从小到大,在这个世界见过的名将贤臣,要么是谱代门第,要么已经出仕,纵然求贤,亦是无从下手。碰巧遇上的增田长盛,却也是阴差阳错,不能真正信任。那么这一次……

    “他是清州的商人?”

    “这倒不是……”合子定了定神,“这位先生并不是尾张人,少年时自近畿流落而来,以稚丁之身在清州商屋中工作。”

    “据先父说他心智才能远胜常人,奉公数年,不过二十余岁,就已是商屋的番头,被派遣至管辖分店。”

    “那他现在为何赋闲?”

    “据说是……”

    又是据说?汎秀皱了皱眉,终究没有开口打断。

    “当年尾张歉收,粮价上涨,松井先生却正是米店的番头……既不愿见贫民无钱买米而饿死,又不能擅自降低米价,于是只能辞工而去了。”

    清州居然有这样的商人?汎秀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倘若此事为真的话,此人倒是十分适合奉行的工作。

    “大人……要把松井先生叫过来吗?”合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汎秀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不……不是招他过来,而是我前去才对!”

    ……………………

    汎秀将领内托付给增田长盛,又令服部秀安(小藤太)留守,自己带着春安(小*平太)和合子前去清州。

    从清州的城下町穿过,走到城东的寺庙当中。

    光天化日,寺门自然是敞开的,不过礼数所在,还是要先行道明来意。

    跟着带路的沙弥绕过前院,进了偏厢,就看到此行的目标所在。

    一个三十许的中年人,面白无须,顶上也是剃度过的,手里持着一串念珠,闭着双目,嘴唇不住地开阖。入春未久,冬寒尚未退去,那人却盘腿坐在石板上,身下只披着一件蓝色的僧衣,岿然不动。

    “那便是友闲居士了。”沙弥小声介绍到。

    后世的名奉行,居然是这等人物?

    沙弥欲要上前叫醒那中年人,却被汎秀拦住。

    “此时叨扰,乃是对佛祖不敬啊。”

    半开玩笑地扯了一句,也取了一块蒲坦,端坐在松井友闲对面。第一次想要招揽“名士”,就碰上这样一位人物,这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足了的。

    时日近午,天色却阴沉下来,还渐渐起了风。

    汎秀身子刚健,并不惧寒,服部春安更不用提。只是眼角所及,却见到合子姑娘双肩瑟瑟。

    于是心念一转,轻声唤道身旁的小沙弥。

    “小师傅去取件袈裟来吧!”

    小沙弥虽然不知所谓,却也不敢不听武士老爷的吩咐,立即就从屋里提出一件红色的袈裟。

    汎秀伸手接过来,起身将袈裟披在合子身上。少女双肩一振,似是要挣扎,却终究没有动作。

    “多谢大人。”少女双腮飞霞,垂目敛眉,声音细弱蚊蚋,几不可闻。

    果然……

    汎秀退回来坐定,突然又觉得自己太过无聊,摇头苦笑了一笑。

    又接着欣赏了两刻钟的坐禅,那松井友闲才终于缓过神来。

    合子连忙走上前去,与他解释一番。

    村井听了数语,轻轻一点头,上前与汎秀见礼。

    “不知平手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累及大人在这冰天雪地……恕罪,恕罪。”

    “见了先生坐禅,胜读十年经文,纵是刀山火海,也是该等下去的。”汎秀言语虽然客气,却也只欠了欠身,并不施全礼。所谓的礼数,也要符合双方的身份,倘若太过分卑谦,反倒不妥。

    “岂敢,岂敢,昨夜月朗星稀,有真人西行之相,却不曾想是大人亲至。”此句吹捧不着边际,却也是引了经典的。

    “如此,可谓宾主相宜,你我也不需矫情了!”汎秀抚掌笑。

    松井也是一笑,低头应了一声,突然悠然一叹。

    “大人书卷风1iu,曾不减监物殿当年啊。”

    “噢?友闲先生亦是先父旧识?”

    “在下惶恐。监物殿渊渟岳峙,高山仰止,友闲不过适逢其会,旧识二字,诚不敢当。”松井拱手道,神色敬而不谄。

    “先生太客气了。”汎秀欠了欠身,以平手政秀在尾张的地位,倒是无需太过谦虚。

    “在下有一柄折扇,正是监物殿题字,一直视若珍宝。”

    “噢?”汎秀不禁抬头,只见松井眼神坦然,不似作伪。

    随着他走入室内,见了那份置于璋盒中的扇子,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熟悉的汉字书法。

    “的确是先父笔迹,先生有心了。”纵然明知对方是刻意示好,汎秀也不禁有些动容。

    “昔日每逢寺社茶会,虽各为其主,我等清州人士亦是对监物殿神往不已,可惜……监物殿一去,尾张顿失三分风雅。”

    攀谈良久,两人仍是不急于商议正事,反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汎秀有数百年后的见识,又兼承自政秀的家学,自是渊博不提,然而那松井友闲并非武家出身,却也是博览群书,加之十数年经商的阅历,谈及人情世故,更是别具一格。

    可惜自己最大的优势,在这种情形下难以挥,无从展示出令对方折服的东西。不过相谈甚宴,也总算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一念至此,突然就开始患得患失。斟酌了再三,才终究道出意思。

    “友闲先生梅妻鹤子,悠然自得,的确令人羡慕,只是不知,日后有所打算呢?”汎秀突然问道。

    “日后?”松井微有些惊诧,“在下年已蹉跎……”

    蹉跎?即使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四五十的时代,而立之年也不算老吧?汎秀心下暗笑,面色却是毅然:“而立之年,比之甘罗已蹉跎,比之太公犹年少。先生春秋正盛,正值建功立业之年,何出此言?”

    春秋正盛,建功立业。

    听了这两句话,松井总算是明白了汎秀的意思,面上的异色却愈浓厚,“在下区区一介商贾,百无一用,进不能斩将夺旗,退不能运筹帷幄……”

    “君不闻‘上兵伐谋’?知兵事者,固然百里挑一,知民事者,才是万中无一啊。”

    松井适才微微动容。

    “难道先生定要汎秀效仿汉昭烈帝三顾之礼?”汎秀笑道。

    见了对方的表情,只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不再赘言,反而起身,准备告辞。

    “大人留步!”村井却跟出来两步。

    “先生还有何见教?”

    村井抚了抚腕上的佛珠,沉下头去。

    “虽然只是初见,却也足以见出,平手大人是言出必行的人,在下又何须故作矜持呢?”

    “先生的意思是……”

    居然是一步到位?这倒真是意外之喜。

    “如此,一切就拜托平手大人了。”松井深吸了一口气,下拜道,再起身时,已是一脸肃然。

第三十章 公事与私事

    得此能人相助,原本复杂的问题立即变得清晰明了。

    松井友闲听闻了汎秀所述,只消几日,就拟出具体的章程。

    第一,领内盐、铁、武具、马匹,皆由大名所指定的御用商人经营,不得私下交易。米粮,茶叶、酿酒的经营权,则日后再行收回。

    第二,在清州、那古野等城下开设乐市,由奉行直接管辖,免收座钱和座役,只按交易成额收取税钱。

    第三,彻查领内土仓和酒屋,限制土仓的数量和利息的上限,同时承诺不布“德政令”(即免除领民贷款的法令)。

    …………

    “如此,大人的目的可以实现,而津岛和热田的座头,也未必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松井友闲掸去衣袖上的灰尘,双手合十,向汎秀呈上了书写完毕的状纸。他虽然答应出山帮忙,却以“无功不受禄”为由不肯收下俸禄,自然也算不上汎秀的家臣,故而只称汎秀是“大人”而非“殿下”。

    “既然是友闲的手笔,自然不在话下。”汎秀伸手接了过来,并不细看,只扫了几眼,却想起别的事来。

    几日间的交谈下来,二人已颇有了几分交情,即使询及私事,也不算是唐突了。

    “据闻……友闲离职赋闲,乃是因为恻隐之心?”

    汎秀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松井沉默了片刻,双手合十,答了一句:“在下信奉的,乃是鉴真法师的。”

    律宗?汎秀面露恍然之色。

    佛教自传到日本之后,展极为迅,分散成许多不同的流派,其中大半只精研禅道,并无严格的清规戒律。日莲宗、净土宗之类,甚至为了促进转播而大幅地简化教义,废除清规。而律宗和临济宗,则被认为是恪守戒律的两个宗派,也难怪当日造访的时候,见到他坐在风雪之中独自打坐了。

    …………

    准备妥当之后,就带着人去了清州城,晋见织田信长。

    “何事?”心情正常的情况下,这位上总大人从来都是不喜欢废话的,初次见面的人,经常误以为他是心绪不佳。

    汎秀早已熟悉,自是不以为意。

    “是乐市令。”

    “噢?”信长侧瞟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是。”汎秀欠了欠身,答道,“尾张尚未一统,所以检地之策,只能展缓执行,但国内的通商要地,津岛、热田、清州皆已在本家治下,足以推行乐市之令。”

    信长沉默不语,盯着汎秀,突然冷笑了一声。

    “那就说吧!”

    汎秀有些惊疑,但神色依旧保持如常,拿出了书状,逐一禀报。

    考虑到对方的性格,尽量简化了言辞,但信长只听了一半,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些事情与吉兵卫(村井贞胜)商量就够了,难道还需要我一一过问吗?”

    “……是。”

    汎秀怔了一瞬,随即伏身施了一礼,退后了几步。

    突然遇到这种无名火气,的确是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然而,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使有何不满,也只能暂且忍下。

    “是哪家商人送来的?”

    商人?

    唯一有过来往的商人,玉越三十郎,交易却是在三河达成,信长的耳目,还不至于远到那里。

    那么,他说的是……

    “臣,不知殿下所言何事。”面对信长这种喜怒无常的人,与其试图猜测他的心思,倒不如开门见山。

    短暂的沉默。

    然后突然一阵风声,只觉得肩上一疼。

    信长把折扇扔到汎秀身上。

    “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说的是合子?

    “连我信长这种人,都是在娶妻之后才纳了三房侧室。现在这样的身份,你就想要花天酒地了吗?”

    原来让他不满的是这件事……汎秀稍微宽了宽心。

    “此人只是一家商人的联络人……”

    “联络人?”信长扬了扬眉,显然是不信的。

    “是一家具足屋,商人的名字叫做玉越。”汎秀佯作未见信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那一家商人虽然已有百年的资历,却在尾张没有什么势力,易于控制……若是要设置新市的话,势必就需要这些缺乏背景的新商人,取代根深蒂固的商人座……”

    说起了正事,信长的注意力也渐渐被吸引过来。

    “那数十年之后,这些新兴的商人,岂不是又变成了尾大不掉的势力?”

    话语被导入设想的轨道,汎秀于是应付自如。

    “数十年之后,殿下已经坐拥十数国领地,即使颁布废座的法令,那些商人也不敢造次。”

    信长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汎秀才拿出玉越屋准备的礼品,即“唐物筑紫肩冲”以及绘着十二生肖的高丽茶碗。

    对方果然眼前一亮,爱不释手。十二只高丽茶碗虽然用心奇巧但也算不上稀奇,而筑紫肩冲,却是他手上第一件唐物茶器(也就是来自中国的茶器)。

    信长并不是利令智昏的人,若是先就拿出礼物,反而可能起到反作用,但此时才拿出来的话,却正好是锦上添花。

    大功告成,汎秀松了口气,施礼退了下去。

    “慢着!”

    快要退到门口,信长突然又叫住了汎秀。

    “殿下……?”

    “下次来清州城的时候,不要忘了给阿犬带几分礼物过来。”

    “……臣明白了。”

    这样的吩咐,与其说是心疼妹妹,倒不如说是提醒汎秀。

    乱世的武士,是不存在所谓的“私事”的,婚姻也只是一种扩大势力的方式。如果忽视主家的公主,很有可能就会被认为是不敬的表示。

    ……………………

    乐市建立之后,信长又令平手汎秀负责新市的经营。

    甄选商屋,收缴税款,划定区域,都是十分繁琐的。然而有了名奉行松井友闲的辅佐,一切的事务均是有条不紊,汎秀只需垂拱而已。

    而玉越屋,也依照汎秀所言,迁回那古野城附近,成为织田家武具供给的御用商人,并且列入获准在尾张开设土仓的十家商屋之一。实际的操作中,他则作为汎秀的代理人随时关注新市的情况。合子则是作为双方的联络人,避免官商直接见面的次数太多,予人口实。

    商人对于利益的反应度十分惊人,数月之后,新市就已聚集了从近畿和骏河来往的行商。虽然取消了关税,实际的收入暂时没有提高,但未来的成果,却是可以期待的。

    信长大悦,论功行赏,汎秀又增加了冲村附近十五町一百一十三贯的领地。现在的知行,包括赏给服部兄弟的部分,共计有四百二十七贯,换算成年产量,大致是一千二百石,军役则为六十四人,正式成为足轻大将级的武士。

    此时,信长的近臣之中,除近支的一门众之外,过千贯知行的只有丹羽长秀和森可成两人,泷川一益是八百贯左右,接下来就是汎秀的四百贯。而年纪比汎秀还要稍长一些的前田和佐佐,知行尚不到二百贯。

    知行增加之后,先想到的是松井的功绩。汎秀本要给他三十贯俸禄,但松井推托自己是新晋之人,俸禄不宜高过旧臣,只接受了一半的俸禄十五贯。接着汎秀请示过信长之后,把增田长盛划过来作为自己的直臣,与松井同样领受十五贯俸禄。增田倒是毫不推脱,欣然领受。

    服部兄弟今年并无功绩,不宜增长知行。不过汎秀得了玉越屋的“贿款”之后,囊中宽裕,除却欠款和领内的必要开支,尚余五十余贯钱,于是拨出三十贯资金,购入军马两匹,赏赐给给服部兄弟。除此之外,并未找到什么适当的人选,故而家臣的数目暂时停留在四人。

    不过心中的龃龉,暂时是无法完全消失的,而增田长盛也依然与平手久秀相交甚密。故而以松井友闲管理收支,而增田长盛依然只负责检地的工作。

    领内的土城修缮完毕,总算有了一个领主的样子,汎秀和四个家臣都迁入馆中。玉越三十郎拐弯抹角地提及合子的事情。这个姑娘几个月来言行端庄处事得体,领内的农民,早已把她当做主母看待,甚至服部兄弟也有类似的看法。不过汎秀考虑信长态度,不敢立即决定,只能“容后再议”了。

    弘治三年(1557年),由于织田家致力于整顿经济的缘故,领内几乎没有生战事,闲极无聊的信长,召集了亲近的家臣,宣布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秋狩。

    命令出,那些不甘寂寞的年轻的武士自是摩拳擦掌,要弥补一年没有参战的“损失”,不过地位更高的一些人就未必了。丹羽长秀甚至造访了平手、森、池田、泷川四人,希望联合劝谏。

    “春日是茶会,秋日又是狩猎。这些终究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啊。”丹羽如此言道,面色忧心忡忡。

    泷川的看法却与之相左,平手和池田不置可否,支持他的仅有森可成一人。于是不了了之。不过汎秀经由此事之后,明确意识到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地位,已经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于是秋狩的准备如常开始,松井友闲是律宗信徒,不愿眼见杀生场面,于是留守城中,增田长盛虽是奉行却也对此颇有兴致,自请随汎秀前往。而服部兄弟自然不用提了。

第三十一章 秋狩

    围猎的地点,选择在清州城以东,海部郡的一片荒野之中。

    临时建成的猎场,到更像是合战的本阵。靠近大路的地方,四面用栅栏围成方阵,里面有几座简陋的军帐。

    汎秀带着三个家臣赶到的时候,路边已经拴着数十匹马,军帐中不断传来喧哗声音。门口站着七八个侍卫,也大多是东倒西歪的样子。

    如此涣散的纪律……如果是信长的马徊众,不用提一定是由前田利家带出来的。

    于是继续向前,正要进门的时候,突然面前闪出一个手持着长枪的青年侍卫,挡在马下。

    “大人!”侍卫伏身施礼,然后迅起身,脸色涨得通红,“前方就是上总(织田信长)的营帐,请您先下马再进去!”

    汎秀微一错愕,随即却是轻笑。

    入仕了三四年,所遇到的也多是不拘小节的尾张武士,这些礼节上的东西,渐渐也就淡忘了。

    一时心绪有些飘飞,没有答话。

    背后的家臣,却不由误解了他的意思。服部春安沉默寡言惯了,增田长盛也是行事谨慎的人,但另外一个,却是向来按捺不住性子的。

    “你是什么身份?敢挡在……”

    服部小藤太秀安怒视着侍卫,作势拔刀。

    那侍卫脸色神色更加古怪,却是仍不肯让出路来。

    “小藤太!”汎秀回头扫了一眼,将他的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外人的想法姑且不论,连手下都有如此的行径,看来近来的升迁度的确是太快了一点。

    汎秀如是想着,于是翻身下马,朝着挡路的侍卫轻轻一笑,欠身还礼。

    “多亏了贵殿提醒。”

    身后的三人,也是一齐下马来。

    那个侍卫愣了片刻,继而松了口气,却是受宠若惊,原地伏下身去,对着汎秀行礼。

    “真是多谢大人!”

    汎秀略有些疑惑,却也不便问,冲他点了点头,牵马前去。

    走过了十几米远,秀安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过是个侍卫而已,殿下您也太……”

    汎秀也不斥他,只轻抚着秀江马的鬃毛,轻轻吟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片刻之后,秀安低声答了一句“是”,就不再声了。

    拴住马再向内走,四处巡视的果然是前田利家。

    “甚左来了啊!”前田见到新到的宾客,立刻带着人迎了上来,“了大财可不能忘记以前的兄弟,打完猎就去清州……不,津岛,津岛最好的酒店……”

    汎秀毫不犹豫地连应了几声,才让他停下来,接着随手地指了指门口。

    “那几个都是你的部下?”

    “是啊。难道有人找你的茬?”

    “那倒不至于……不过是进来的时候,提醒我下马罢了。”

    “有这种事?那一定是新助!”

    “新助?”

    “就是毛利新助啊,刚刚被选到马徊众里面。这个人的武功也还过得去,脑子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毛利新助?

    跟服部小*平太正好是凑成一对啊。

    “在主公的军帐附近,如果不下马岂不是失礼?”

    前田翻了个白眼:“你跟内藏助真不愧是从小的邻居,说的话都是一样!这种事情连主公自己都懒得管,就不用去多这份心了吧?”

    汎秀摇头笑笑,不置可否,心下却思索着,是否应该把这个毛利新助也招揽过来。

    如此,讨取今川义元的功绩,想必就是唾手可得了。而且,从今天的事情来看,此人也是个尽忠职守的人。

    ……

    跟着前田,先进了大帐,依次拜见信长以及家中的重臣。

    柴田一向与平手家亲善,并无变化,而佐久间和林等人,对汎秀的重视程度显然比以前大大提高。连一向难于接近的佐久间大学,都主动与他寒暄了几句。

    十几个需要拜见的家臣,加上织田的一门众,一一见礼过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于是心下封建社会果然繁文缛节,搞个娱乐活动都如此麻烦。

    接下来由奉行领到预设的坐席上,出人意料,汎秀的位置并不在信长的亲卫众中间,而是单独列出的席位,旁边坐着丹羽长秀。

    这份待遇究竟是因为功绩,还是准一门众的身份呢?

    汎秀刚落座下去,丹羽就立即前来施礼。

    “汎秀殿别来无恙?”

    以前丹羽是信长的副将,而平手只是一个侍卫,故而一向是直呼“甚左”的名氏,这次的称谓,却有了一点变化。

    “多谢关照。”汎秀也连忙伏身回礼,“一别数月,丹羽殿气度更胜从前了。”

    丹羽长秀是个务实的人,闻言只是笑笑,没有继续寒暄下去,反而是直接问到了公事。

    “汎秀殿的新市,不知进展如何?”

    “说来惭愧,今年清州的商税,比去年还要少了几分。”

    “乐市一策功在后世而不在当前,想必尾张的行商已经大幅增加了吧?”

    “丹羽殿英明。估计明年的税收,至少可以上涨三成。”

    “那真是高明的政令,若是推广至尾张全境的话……”

    “此事尚需稍安勿躁……”

    汎秀低声解释了一番,虽然不宜透露太多细节,但大致的情况,都未作隐瞒。接着,又礼尚往来,探询丹羽的事务,当然,一番吹捧是不能免的。

    “听闻犬山又重新归附了本家?那岩仓就彻底成了孤城啊。”

    “确有此事。”

    “丹羽殿纵横捭阖,果然无往不利啊。”

    “岂敢……都是主公谋略有方。”

    “未知美浓又如何呢?”

    ……

    汎秀投其所好,只一心谈论国政,闭口不言闲杂,一时却也甚为相得。

    言谈之中,丹羽对于时政的认知,俨然是与织田信长同等级别,远远过那批同辈的年轻武士。汎秀占了后世的便宜,也只是堪堪与之平齐。

    比如乐市这种事情,在其他人还没弄清楚汎秀为何可以得到封赏的时候,丹羽就认为应该全境实行,甚至进一步提出了官方铸币和统一度量衡之类的设想。

    一番交谈下来,信长依旧没有出现,汎秀却已经口干舌燥,端起坐前的茶碗,啜了一口。

    丹羽也停了下来,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叹了一声。

    “本家在秋狩的时候,却不知今川家在做什么。”

    汎秀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口。

    骏河的今川家,已有七年未曾动过刀兵——这当然不是因为今川义元爱好和平。收拢起拳头,只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

    数年以来,双方致力于在尾张、三河的边境,调略对方领内的豪族,但是真正的胜负,还是要靠合战来决定。虽然织田家近年来实力大有提高,但相对于坐拥三国的今川,仍是十分悬殊的。

    “去年太原雪斋圆寂,今年又是朝比奈泰能过世,连续失去两员宿老,今川恐怕尚需一番修整,两三年,应当是不会兴兵的。”汎秀对丹羽分析道。能有如此的自信,自然是由于后世的认知。

    丹羽点点头,神色稍缓了缓,正待再言,却见信长走了进来。

    于是众人皆安静下来,齐齐拜倒。

    有了上次茶会的经验,这次场务,倒是没有出什么问题。

    公众的场合,信长也不吝多说几句废话,委婉地夸耀了一番本家的军势,随后又宣布狩猎中表现出色的人,可以获得黄金乃至太刀的奖赏。

    一时年轻武士们群情激奋。

    第一天的狩猎,于是开始。

    平手汎秀无意与人争此先后,等在后面,与以前的同僚一一见礼。然而彼时身份已不相同,一列诸人,除了交情最深的佐佐之外,余者不自觉就矮了三分,不敢如往日一般放肆。

    汎秀有些失落,却也无奈,索性独行而去。帐外的三个家臣,连忙跟在后面。

    小藤太秀安少年心性,自不用提,服部春安和增田长盛,却也对狩猎颇有兴趣。但汎秀却是兴趣缺失,骑着马缓缓踱步,连鹰犬也没有带上。

    只行了片刻,却突然见到有个少年从侧面跳出来,挡在马前。

    那少年披着长,未结髻,显然是尚未元服,身高却已经与成*人无二,身上虽是白色的吴服,袖口和裤腿却缠上带子,背上挂着短弓,手里还握着一根竹枪。

    “你是何人?”小*平太驱马,拔枪,挡在汎秀身前。

    那少年却并不看他,只盯着汎秀。

    “贵殿可是稻生讨取林美作的平手大人?”

    莫非是林氏的后人来寻仇?却也不至于只派一个未元服的孩子来吧?汎秀心生疑虑,悄悄握住刀柄,面色却无变化:

    “正是不才。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就再好不过……”少年言语无状,犹不忘先躬身作揖,礼数上却是无可挑剔,“平手大人,请与我决斗吧!”

    决斗?

    汎秀一时没有答话,那小藤太却忍不住扫了那少年一眼,跳下马去。

    “殿下,让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吧!”

    少年毫无惧色,反是点了点头。

    “也好,那就先赢了你了吧。”

    视秀安如无物的表情,惹得后者大怒,不等允许,就差点拔出了刀。

    汎秀皱了皱眉。看这个少年的衣着定然是哪家重臣之后,现在自己已经是风头浪尖的人物,实在没必要为了意气之争得罪人。然而面对一个未元服的少年,总不能示弱吧?

    瞥向秀安,突然就心生一计。

    “君子无所争,所争惟射耳。”不管底下人能否听懂,先诌了一句古文,“小藤太,你就与他比试弓箭的技艺吧!”

    秀安擅长的是忍术,弓术毫不出众。不过此时秀安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再加之身形短小,一眼看去,与那少年分不清长幼,即使输了,也算不上丢脸。

    “既然是平手大人所言,自当遵从。”少年点了点头,慨然应承,“只是敢问大人,如何算是赢呢?”

    汎秀见了少年不卑不亢的气度,不由暗赞了一声。

    “今日既是狩猎,谁的猎物更多,自然为胜。”

    少年应了声“是”,就要离去。

    “等等!”汎秀出声留住他,“阁下究竟是哪一家的子弟?”

    “在下泷川庆次郎!”少年伏身答话,随即转身而去,片刻就消失。

    泷川庆次郎?那岂不是……

    也难怪如此了。

    待那少年走了,秀安才突然显出一副苦脸。

    “殿下啊……我只懂得忍术,并不擅长弓箭啊。”

    “忍术?”汎秀扫了他一眼,“修习忍术的人,也会如此心浮气躁,稍加挑拨就愤怒失态?”

    秀安哑口无言,只能跪倒在地上。

    春安连忙下马伏倒,增田长盛也随之下马。

    “舍弟……”春安开口道。

    “算了。”汎秀挥手打断。“这一次也是事突然,日后多留心吧……今天的比试,不要输得太惨!”

    “是!”秀安立即起身,抓着弓箭跑开。

第三十二章 巧合

    荒郊之中,突然多出了数百人,其中还有数十个热情过剩的青年,故而猎物和场地,都显得不太足够。

    无意在这里争胜负的人,也是乐得自在。汎秀带着两个家臣,总计射出的弓箭不到四十支,猎下几只山鸡和野兔,就收工回帐。而与庆次比赛打猎的秀安,却一直不见踪迹。

    天黑入夜,汎秀觉出一点不安,小*平太也是忧心忡忡,于是走出帐子。

    值夜的侍卫依旧是前田利家的手下,只打了声招呼,就放任汎秀自由出门。

    荒野之中,贸然寻找也是徒费时间,于是只骑着马,擎着火把,在猎场附近,缓缓扩大搜索范围。

    后半夜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人影。

    那个自称庆次郎的少年,背着一个比他自己还要略微高大一点的男子,艰难地向营帐的方向走过来。

    汎秀立即驱马上前。

    靠近一看,庆次郎背上的人,俨然正是服部小藤太秀安。

    秀安的左腿中了一支箭矢,不知深浅如何,虽然已经包扎过,但血流依然不住淌出,再看他的脸色,霍然是苍白一片。

    看这情形,莫非是伤了大动脉?

    小*平太面色一惊,连忙动手将小藤太扶上马。汎秀纵然有些顾虑,也只能先以人命为重了。

    庆次郎愣了片刻,也跟了上来。

    尾美平原上面,极少出现大面积的山林,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更是难得一见,故而秋狩只带出了两名医师,而且是在信长的帐子里。

    所幸这位殿下今夜兴致盎然,午夜之后,还在与小姓对弈将棋,才总算免去了叫醒他的麻烦。汎秀只说了家臣“误伤”,弈战正酣的信长也没有在意,挥手就令医师前往。

    那两个医官匆忙许久,才止住了血,说是并无大碍,然而箭矢入肉太深,不能立即拔出,必须尽快转移到城中。

    汎秀思索了片刻,决定问询那个少年。

    “他是如何受伤的?”

    庆次脸色一黯。

    “回禀大人,服部殿是被我的弓箭所伤。”

    侍立一旁的小*平太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不开口。

    “你又是为何射他?”

    汎秀敛住神色,面容肃然。

    “在下……是瞄准服部殿腰上的胁差……只是不巧射偏……”

    话音未落,庆次已然伏倒在地上,长跪不起。

    “你为何要射他的胁差?若是再偏一两寸,我绝不会放过……”小*平太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只收出了最尖锐的词汇。

    汎秀瞟了他一眼,小*平太才低头欠身,面色犹自愤懑。

    “是因为在下出言讥讽……”

    庆次吞吞吐吐,声音愈低了。

    其实不用解释,也完全可以想到当时的情形。小藤太估计是技不如人,而庆次偏偏是个毒舌……

    一阵嗫嚅之后,庆次突然猛抬起头。

    “此事与泷川家绝无关系,在下愿切腹谢罪!”

    真是个愣头青……行事莽撞,但还算是机灵,而且颇有担当。这倒是与后世传说中的倾奇者十分符合。

    眼见小藤太既然无大碍,汎秀也没有多少怒气

    那么此事最好尽量压下来。织田信长严禁家臣私斗,若事情传出去,恐怕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各打五十大板,还会无端开罪泷川家。

    先是让小*平太带着弟弟回城,安心疗伤。

    然后出言安抚那两位医官,向每人手里塞了一两白银。

    而泷川家这边……

    “仁右卫门!”汎秀唤来增田长盛,“你也是近江人氏,想来应该是认识泷川殿的吧?”

    “只有一面之缘。”

    “那也够了。你先带着这个孩子去泷川家,日后我再登门造访。”

    尽量大事化小,不要惹起事端——这些潜台词,就只能蕴含在眼神之中了。

    “是!”

    至于门外的侍卫们,就只能去找正在值夜的前田利家,拜托他约束部下,不要乱嚼舌根了。然而收效,却难以期待。

    此时已是下半夜,待身边的人走开,汎秀才躺在帐子的布席上。片刻之后,就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只听着外面一阵吵闹。

    支起身子,抬头一看,天色却还未完全敞亮,只像是黎明的样子。

    是何人喧哗?

    正待出门,却只见增田长盛匆匆窜了进来。

    “殿下,是泷川殿登门谢罪来了……”

    登门谢罪?

    汎秀只觉得脑子顿时短路。

    说话之间,却见两人出现增田身后,打头的正是泷川一益。

    一益进门之后,一言不,伏身与汎秀施了大礼。

    “在下管教不严,放纵小辈,请平手殿见谅!”

    汎秀无奈,也只能以同样的礼节回复过去。

    “岂敢当泷川殿如此大礼?”

    说话的同时,脸上竭力做出惶恐和真诚的表情。

    “这孽畜尚未元服,就如此荒唐,射伤了大人麾下的大将,倘若不加惩戒,必成祸害。”这次开口的是泷川一益身后的壮汉,语调着重地落在“尚未元服”和“大将”两个词上,与其说是致歉,不如说是讥讽的意思更足一些。

    汎秀原来心下忐忑,听了这句讽刺,才找到门道,稍稍放宽了心。于是反而微笑,对着那个壮汉欠了欠身:

    “庆次郎天生神力,尚未元服就有如此神勇,他日必能成为勇冠三军的名将。至于少年意气之争,实不足挂齿。”

    泷川一益这才抬起头,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悔恨之色。

    “这个孩子的确有些资质,只是缺乏名师教导。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仙去的族兄啊!”

    汎秀也适当表示出一点惊讶和沉痛。

    “竟是烈士遗孤?”

    “族兄,乃是殁于安详之役,彼时在下年不过十二三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后辈……”

    “泷川一门忠烈无数,当真令人钦佩。”

    “实在当不起平手殿谬赞,遥想当年……”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泷川和平手已经离题万里,不断缅怀着历朝历代的忠臣良将。直令一益身后那壮汉目瞪口呆,百思不解。

    不到半刻钟,泷川话锋一转,说起许多名将因受主君猜疑而死在自己人手下,实乃最大悲剧,平手心领神会,亦随之唏嘘。

    呆了片刻之后,泷川一益突然面色肃然,朝汎秀大声喊道:

    “言尽于此,在下告辞了!”

    随即拂袖离去。

    可想而知,他一定是要让别人知道“泷川与平手不睦”的消息了。

    汎秀苦笑两下,摇了摇头。

    整晚上只睡了一个时辰,接着与泷川一益作了一番小心翼翼地交谈,隐隐还有些头疼,不过天已经亮了,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还是不要贪恋枕席,出去吹吹晨风吧。

    于是起身出门,却正好看到前田利家走过来,遂与之同行。

    后者一脸的歉意:“正要找你说呢,没办法啊……那么多人看见的,殿下问起来也只能直说了……不过是泷川家那小子动的手,你干嘛要替他瞒下来?”

    汎秀只能笑笑,答非所问:“殿下没有把那个小子怎么样吧?”

    “这倒没有,毕竟是个小孩子嘛!”前田摇摇头,继而脸上又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倒是把泷川一益叫过去骂了一顿,可真够惨的!”

    泷川出身近江,不常与本地人交际,而又颇受信长重用,据说还兼任着监视领内武士言行的“目付”工作,被人嫉恨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前田利家这个愣头青……

    “你与泷川殿有何旧怨么?”

    汎秀随口问了一句。

    “你还叫他‘泷川殿’?”前田神色相当不满,“他的人可是把你的人打伤了!要报仇的话,尽管找我……”

    ……

    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走到了另一所军帐旁边。

    “诶……总算是收工了,接下来我要去补觉,然后叫内藏助出来换班……”前田的嘴一旦打开,就再也难合上去,“好好的打猎机会我却要看门,老天真是不公平……”

    “**之外,存而不论,又左还是慎言吧!”

    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佐佐成政了。他先是笑着出门,见到汎秀,表情为之一滞。

    “甚左……虽说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乃是古仁人之风,然而约束下臣,不可轻忽啊!”

    “你也听说了?流传得这么快?”汎秀微微皱眉。

    “亲卫里面基本都知道了,殿下亲自把泷川一益叫到帐子里训斥,怎么瞒得住人呢?”前田也插了句话。

    汎秀轻叹了声,不住摇头。

    ………………

    信长又找了汎秀盘问此事,不过毕竟是受害者一方,虽然也挨了几句斥责,却也远未到破口大骂的程度,最后下了命令,平手汎秀禁足一月,回领地反省,泷川一益则是三个月,未经征召不许出门。不过两人的知行,倒是都没有削减。

    汎秀本来就没什么打猎的兴致,于是干脆领命回城去。

    原来想要把毛利新助引为直臣的想法,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友闲去了田间视察秋收,只剩服部兄弟在家里。秀安本来还在养伤,见了汎秀回城,却是立即伏跪在地,而春安,也随之跪倒。

    “舍弟不肖,请殿下收回他的知行吧和赐字吧!”

    这是怎么回事情?

    汎秀不答,只看着春安。

    “若非舍弟徒作意气之争,殿下也不会……”

    “年轻人斗气而已,又不是他一人之过,况且我不是什么都没损失吗?禁足一月,就当时休息好了!”

    “殿……”春安重又伏下身,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倘若毫无处罚,却也太不成体统……”汎秀慢条斯理地说道,而服部兄弟的神色尽皆为之一紧。

    “全凭殿下处置。”还是春安先反应过来,伏身答话。秀安也连忙表示服从命令,面色却只是茫然。

    “赐下的字,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那二十贯的俸禄,就暂且替你记下,何时立功获赏,再归于名下……这二十贯就先让小*平太代领吧!”

    “殿下……”春安不禁愣住。

    这样的话,只是名义上处罚了秀安一人,对于服部兄弟来说,总领并没有减少。

    小藤太虽然有些毛躁,但小*平太的能力和忠心都是令人满意的,即使不考虑桶狭间的功绩,这样的家臣也是值得收心的。

    汎秀还要再说几句,却只见松井友闲也进了门来。

    “殿下啊,刚刚听到志贺城那里的消息,久秀殿,似乎向泷川家派了使者,想要收继彼家的庆次郎为义子,继承家业……”

第三十三章 态度

    “大概只是个巧合吧……”增田长盛低头轻声说了一句。

    “巧合?如此的巧合,未免太过分了!”服部春安忍不住皱眉抱怨,增田的那句话,显然被他忽略了。反倒是刚刚受了罚的秀安一言不。

    汎秀端坐无语,面色如常。

    “家兄年渐长而无子,能够有人继承家业,也不是一件坏事啊!”

    只轻轻说了一句,又回复到沉静如水的表情,颔沉思。

    增田与服部对视了一眼,各找了个理由退下,而松井友闲闭目合十,又念起了佛偈,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友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凡世往往被诸色诸相掩盖,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更何况并非亲眼所见呢?”

    汎秀抬头盯着松井,沉默不语。

    如果说是刻意为之的话,却也不像,毕竟平手久秀这个人,并不是一个果断和具有魄力的武士。况且,目前兄弟之间的关系,只是有所猜忌,而并非明显对立,似乎用不上这样的手段。

    松井友闲这个人……是否可以与之交心呢?

    在家臣之中,服部春安出仕的时间最长,背景也最单纯,忠心不成问题,但他只是个勇将之才,并不足以商议大事。

    而增田长盛,本身出自村井贞胜的奉行众,又与志贺城的久秀交往过密,并不能全然相信。

    松井友闲已年近而立,阅历和见识,都是十分优秀的,为人则是悲天悯人,寡言无欲,一心信奉律宗。

    贤士与忠臣,二者并不能划等号,不过,通过适当的方法,前者很容易向后者慢慢转变。

    “看来,是有人在其中引导了。”

    汎秀如是说到。如此的直白的措辞,等于把对方当作推心置腹之人,这在两人的交谈之中,还是第一次。

    松井的眼中微微显出一丝讶色,一闪即过。

    “或许正是久秀大人身边的一门众。”

    久秀的一门,自然也是汎秀的亲戚,当面诽议,毫不避讳,亦是自认心腹的表现,恰好回应汎秀刚才的试探。

    汎秀缓缓侧目,点了点头。

    “且不论我是否想要去争夺那志贺城一千四百贯的知行……就算我确有此意,对那些叔伯兄弟,也并无损伤啊。”

    “殿下此言差矣。”

    松井面沉如水,言语却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何解?”

    汎秀不自觉皱起眉头。

    “恕臣直言,久秀大人,乃是中庸而温和的人,而殿下却是……”

    “如何?”

    “外混沌而内明辨,外平顺而内刚毅。大音稀声,因而有些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这可并不是什么好话啊。”

    “世人所见所慕的,多是小仁,而殿下所具备的,却是大仁。”

    “噢?友闲何时也学会谄媚逢迎了?”

    “这并非是奉迎。久秀大人虽然心怀悲悯,却一叶障目,恩德只及左右,而殿下的仁义,却可以及于天地。”

    “仁义?”

    “减免伤者赋税,只此一条,在尾张已是独一无二。”

    “原来如此……”汎秀不禁莞尔,“还是切入正题吧。”

    “是。”松井应了一声,却并不立即开口,沉思片刻,像是在措辞,“殿下啊,昔日臣在商屋中担任手代的时候,曾遇到许多的番头。多数的手代,都希望能在温和但却有些糊涂的番头手下工作。”

    “此乃人之常情。”汎秀点了点头。“但只是亲疏有别,尚不至于对立吧?”

    “殿下明鉴。”松井睁开眼睛,“但若是手代犯下过严重的过错呢?那他就只能尽量维持同番头之间的关系,并且尽力阻止总店派出新的番头来……”

    汎秀又沉默了一阵。

    莫非真的是有平手氏的人犯下什么过错,担心受到处罚,才会有如此举动?眼下也只能是猜测而已了。

    “然而此事,终究还是需要上总(织田信长)决断啊。”

    “上总大殿的心思,臣不敢妄加猜度。”

    “是不敢而不是不能,那么是说友闲心中已有明辨了?”

    “这……臣未曾见过大殿,只是听闻上总行事异于常人。”

    “的确啊……我方才思索,上总虽然责罚了我与一益两人,但却未必不喜欢那个少年。只要有一个近臣,对上总说‘泷川家的庆次郎,性情颇类似主公,若只做一个陪臣未免太可惜’,又或者‘平手家千贯地产,落在庸才手中,实在浪费,不如让别家的青年俊才继承’,那么家兄的请求,多半就会获准。”

    “这个近臣,莫非是林美作的族人?”松井突然有了几分忧虑之色。

    “或许吧!也可能是受了贿赂的小姓,这并不重要。”汎秀面上有些萧瑟,“可惜我还在禁足之中……友闲,你带些礼金去清州,以我的名义拜访上总的亲侍,请他们为家兄美言几句。”

    “是。”

    “最好的结果,就是既不张扬,又令尽人皆知。事若成,你就再替我走一趟,去志贺城祝贺吧。”

    “遵命。”松井应了一声,随即又抬起头看着汎秀,“殿下如此,只是为了彰示绝无与兄长争斗之心?”

    “只是要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这个别人,所指的自然是织田信长了。即使不考虑情感的因素,这个时代建功立业的机会太多,为了千贯领地而背上骂名,并不值得。

    “难道友闲以为我过于伪作了?”汎秀突然又问了一句。

    “殿下常怀仁义之心,又能时时自省,已近于圣人。”

    “……罢了,你下去吧。”

    ………………

    三日之后,传来了消息,泷川庆次郎被收继进平手家,作为久秀的继承人。汎秀的态度,或多或少也起到了一点作用。

    “甚左,你果真不想要志贺城?”信长把汎秀招致清州城,如此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下绝不是与武藏守(织田信行)一样的人。”早有准备的平手汎秀,答了如此一句放肆的话语。

    信长果然勃然大怒,一番怒骂之后,却突然又大笑起来,面上有了几分激赏之色。之后绝口不提此事,只说嫡长子继承,乃是自古以来的礼数,万不可偏废。

    接下来就是今年的秋收,平手汎秀治下共计四百三十贯,约合一千二百石,按照五公五民的税额,有六百石收入,不过由于伤病残者半税的“仁政”,只收上五百石粮食。

    小小的城砦中无需那么些兵粮,于是只留下一半,剩下的准备卖掉,不过尾张乃是著名的产粮地,又时值秋收,米价跌到了每石三百文左右。

    于是汎秀又与玉越三十郎“勾结”,由前者出面,以每石四百文的价格收购尾张武士的余粮,而后者则把粮食运往信浓卖掉。如此一来,就省却了其他米商打点关节和缴纳关税的费用。赚到银钱之余,二者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

    合子姑娘,依旧是毫无名分,不过时日见长,也渐渐适应了身边有个清秀,消瘦柔顺而又独立的女子——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日久生情?与生理和心理的冲动都无关,只是出于习惯。

    禁足期满,秋收也已结束,于是亲自去了志贺城,补上一份贺礼。

    见面的气氛依然有些尴尬,而庆次郎——现在应该叫平手庆次,或许是上一次惹出的事端造成过大心理阴影,这个少年居然变得谨小慎微,言行举止,颇合平手家严谨的家风——至少表面上如此。

    这倒真是出乎意料。

    相言不甚欢,自然也不宜叨扰太久,汎秀与兄长随意聊了几句,又与叔伯兄弟互相见礼,就出了城。

    出门不久,却听到身后有人叫唤。

    “秀千代哥哥,请留步!”

    秀千代哥哥?会这么称呼自己,似乎只有……

    “是辰之助啊?”

    转过身来,眼前赫然正是自己的堂弟,平手辰之助季胤。

    平手政秀一代,共有兄弟四人。政秀是长子,二子助次郎政利,过继给野口家继承家业,三子辰次郎季定,四子寅之助长成,留在本家辅助久秀。政秀又有三子,嫡长五郎左久秀,庶子孙右卫门长政,幼子甚左卫门汎秀。

    而这个平手辰之助季胤,正是汎秀的三叔,平手辰次郎季定的儿子,比汎秀年纪要小几岁,刚元服不久,取名叫做季胤。汎秀再世为人,性子淡漠惯了,与一门的关系也并不如何亲密,唯一稍微亲近一些的,也就是这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堂弟了。

    季胤走过来,轻声但却坚定地说了一句:

    “秀千代哥哥,他们都误会你了!”

    误会?汎秀嘴边浮现一丝微笑,走上前去,拍了拍季胤的肩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小连无关庶民都不愿伤及,更不要说自家的兄弟。况且……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我却知道您是心怀天下的人。而家父和叔伯他们,眼里只能看到区区一座志贺城……”

    “……多谢你了。”

    汎秀也终究只能苦笑。

    季胤低下头斟酌了片刻,又抬起头,却是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啊,难道对我还要有什么畏惧吗?”

    “那……秀千代哥哥,能否答允我一个请求呢?”季胤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是何事?”

    “您……能不能让我在您的手下工作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面色一片潮红,低下头去,不敢正视。

    汎秀先是一惊,继而疑惑。

    “此事可曾问过令尊?”

    “……正是家父的意思。”

    原来,一门中里面,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条心的啊,终究还是有人眼见汎秀仕途通畅,而想要加以攀附。只是派一个刚元服的孩子来做这种事,也太难为他了。

    “季定叔父,可真是聪明人啊。”汎秀随口应了一句,半是讥讽。

    季胤脸上又是一红,咬了咬牙,拜倒在地上。

    “父亲自然有他的考虑,但我也有自己的愿望。我深信,您无论如何绝不会对久秀大哥不利,但其他的叔伯兄弟……”

    汎秀觉出话中的意思,稍有些动容。

    “即使他们犯下什么严重的过错,希望秀千代哥哥,看在我的颜面上,饶恕他们吧!”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汎秀的语调,不自觉就添上几分肃然的味道。

    “一无所知。不过,从长辈们的话语中,足以猜出许多东西……”

    这样的态度,像是一无所知,全凭猜测吗?

    汎秀如是想,却也不愿直言,只屈身把堂弟扶起来。

    “若是要出仕于我的话,那么今后你我的关系,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了。”

    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是认同了季胤的请求。

    季胤感激地笑了笑。

    “多谢殿下成全。”

    ps:这个平手季胤,在历史上是织田信雄的家臣,领有知行六千贯,在内政方面颇有建树。

第三十四章 风雪中的出阵

    如此,冲村的领地上,就有了第五个家臣。平手季胤武技平平,但自幼学过文字和算术,尤其对后者颇有天分,故而先让他跟着松井友闲,负责账目。

    至于志贺城里,平手家的人们,对此作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秋分寒露,开始筹备春耕,统计新一年的赋税和徭役情况。至于新市,已经走上了正规,交由家中的奉行众打理,汎秀也被免去町奉行的职役,于是又有一系列交接的手续。

    另外,趁着农闲的时节,也要组织领内的农兵进行简单的训练,让他们熟悉战阵的号令。

    这些琐碎的事情,并不需要领主亲自处理。农事交予增田长盛,商业交给松井友闲处理,而平手季胤,则跟在二人后面,暂时充当学徒。至于训练农兵的任务,自然由服部兄弟担当。

    禁足令刚刚结束,太过张扬似乎是对信长不敬——反正也没有什么急事,于是无事的时候,只在家里饮酒读书,顺便差人打听远近的局势。合子依旧是与从前一样,谨小慎微,言行没有丝毫出格之处。

    于是汎秀不禁心生感慨,即使最初是带着目的前来,但是数月以来,却一直默默付出,从未逾距,却是十分难得的。再转念一想,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孩子,想要过上安定的生活,又有什么过错呢?

    (以上足以说明,相貌不差的年轻女子,即使做了什么不讨喜的事情,也是很容易得到男人的原谅的。)

    …………

    虚度了十几日的光阴,接近十一月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信长的急令,命织田诸臣当日之内领兵前往清州集合,迎战岩仓城来袭的敌军。

    有敌军来袭?印象中,这段时间织田家并没有打什么仗啊?

    汎秀闻言皱眉,按照土地,目前实际的兵役是六十四人,但仓促之间很难招募到这个数量。更何况……

    “殿下,年初的时候征了民夫四十人,已经说过是用今年的兵役代替,可是现在……”增田长盛轻声说道。

    当时平手汎秀言之凿凿,说今年不会有大的战事,十个月下来,此话倒也应验。谁知到了年末。却突然起了变故。

    前世的记忆力,征伐岩仓之前,织田家就没有大型的兴兵了啊?更何况此时已经快入冬了,天寒地冻,对于农兵为主的大名来说,绝不是出兵的时机。

    “天这么冷,又是在领内的合战,强征农兵的话,恐怕会引起不满,殿下颁布仁政的效果,就完全消失了。”平手季胤也是满脸忧色。若是主动进攻敌军的领地,有机会劫掠一番的话,可能还会有人踊跃参战,这次却是没有什么油水的防御战。

    “仁右卫门,你传令下去,此战但凡出阵,每人赏钱三百文,讨取敌级的赏金加倍,每具级三贯!”

    汎秀沉思了片刻,如此下了决断。自从与玉越屋“官*商*勾*结”之后,间或就能收到三十郎的“礼数”,身上早已累积了数百贯资金,一次合战拿出几十贯来,还是做得到的。

    增田长盛有些诧异,但也没有细问,只道了声“是”,就领命而去,在村中吆喝了一上午,才征召到了五十多名老少不一的农夫,再加上汎秀本人及家臣,总计也是六十余人。

    点齐了兵将,留下松井友闲和平手季胤守家,汎秀带着其他三人出阵。原以为增田长盛只是单纯的奉行,孰料他也穿戴了具足,骑着马擎着长枪跟了出来。

    原本季胤也做出了出战的请求,不过考虑到他还未经初阵,不能如此草率,就没有答应。

    于是出。

    原来是打算一路不停歇的急行军,争取早些到达。却不料出门未几,就刮起了大风,还间或飘着许多雪花。

    行了十几里路,队伍已经拉成长长的一条线,汎秀勒住马缰,回望去。身后二三十名士兵正裹起全身在泥土地上慢跑,有些冲着赏金前来的年少体弱之辈,已经冻得瑟瑟抖。汎秀眼中闪过苦笑。神仙无聊,凡人无辜,说的正是这样滑稽的出阵吧。

    岩仓的织田信贤,与织田信长交恶已久,不过数年来也从未起过战火。居然选在这么个时间突然出兵?天寒地冻,风雪之下,又是以弱攻强,以疲击逸,他能坚持得了几天?充其量是到清州城下转一圈,做做样子罢了。如此行径,只苦了双方领内的农兵,不仅损人,而且丝毫不利己。

    马上来回巡视,务必不令一人掉队,却也不免拖下不少时间,赶到清州的时候,已经能看见月光了。勉强算是没有迟到,不过按照信长的习惯,一定会相当不满。

    带人进了清州,登城拜访织田信长,内丸之外,碰到几个眼熟的亲卫,佐佐前田也在其列。

    “里面如何了?”汎秀指着信长所在的本丸,轻声问了一句。

    “还有半数兵马未至,殿下已有些心焦了。”佐佐成政如是答了一句。

    “何止心焦,刚才来的几个人,都是莫名其妙地一阵怒骂!”前田利家凑过来,愤愤地说了一句。

    汎秀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襟,独身进去。

    “主公,平手汎秀率足轻六十人报到!”

    信长罕见地没有倚在墙上,而是肃然端坐,脸上阴晴不定。身边那几个向来肆无忌惮地小姓,也是一个个低眉顺目,噤如寒蝉。

    “还不算是迟到,下去待命吧!”语调有些低沉,但并无斥责之意。

    想象中的*并没有降下,汎秀有些诧异,道了声“是”,退了下去。

    “平手大人果然是殿下的心腹啊……”走出来的时候,听到门口的卫兵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都被他内定为妹夫了,说是心腹,也没有错吧?汎秀如此想。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陆续有四五个百人上下的备队到来,信长才突然升帐。

    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织田信房,佐佐政次等人,都已经率军到了清州,而佐久间大学、林通胜,丹羽氏胜等人尚未到齐。

    汎秀带来了足轻六十人,席位是十名开外,处于第二集团当中。

    此时信长尚未养成让小姓和侧近担任书记官的习惯,负责讲解局势的,是被任命为副将的丹羽长秀和负责忍者调动忍者的泷川一益。

    “岩仓城从昨晚开始召集兵卒,目前的军势已过三千,另据忍者回报,美浓的斋藤,也派出了援军一千五百人,是否有后续兵力,尚不明朗。”

    “城内目前的军势,是两千四百,还有几位大人路途遥远,若是等到明日,可以聚集三千七百人。”

    “敌军的先势,由岩仓家老山内盛丰率领,约六七百人,已渡过了长良川,驻军在北外山一地建砦,据清州城只有二十余里,估计明日午时,就会兵进犯。织田信贤的本阵,尚在岩仓之中,最迟后日亦可到达。美浓的援军,是由长井道利统御,已行至小牧山。”

    “犬山的织田信清有何动作?恐怕是佯作不知,放任斋藤军过境吧!”柴田胜家忍不住插了一句。

    长井道利的居城,出于美浓中部,若要进入尾张,势必要经过犬山城织田信清的防区。织田信清乃是信长同族的堂兄,表面上臣服于清州,还娶了织田信秀的长女,信长的妹妹为妻(当时的堂兄妹是可以结婚的),暗地却与周边的众多势力接触,立场难辨。

    信长扫了柴田一眼,点了点头,颇有赞许之意。

    “确如柴田殿所言。”丹羽对着柴田欠身,以示尊敬,“自长井道利昨日清晨出阵,犬山城毫无动静,也未向本家通报此事。”

    静了一会儿之后,接过话头的是佐佐成政的长兄,佐佐政次:

    “敢问岩仓军会不会连夜行军?”

    泷川一益摇摇头:“无此迹象。”

    “如此……”佐佐政次斟酌片刻,出列向信长拜倒,“臣以为,本家应当先制人,即刻出兵夜袭岩仓军的先势。小牧山距离清州尚有半日的路程,岩仓出来增援,也至少需要两个时辰。若能趁夜击溃敌军先势,势必令敌军上下胆寒,不敢侵犯。”

    信长有些意动,但言语上却不置可否,示意他回座。

    第二个开口的是佐久间信盛。

    “隼人(佐佐政次)计略精妙,然而却过于弄险。本家目前的兵力逊于对方,倘若岩仓援军到达之前,不能全歼敌先势的话,就会陷入苦战啊,再等到斋藤军到达的话……”

    “那信盛以为如何?”信长突然问道。

    “先固守城池,同时派人联系小牧山一带的土豪地侍,请他们拖住斋藤援军,待到明日诸位大人的军势到齐,本家的兵力就会处于优势,又是以逸待劳,届时无论是攻是守,皆可由殿下把握。”

    “嗯……”信长应了一声,不甚满意,目光又射向柴田胜家。

    “权六,这么久还不说话,可不像你的性子啊!”

    柴田应声出列,伏身施礼,而后缓缓说道:

    “臣是在怀疑,那六百孤军深入的先势,乃是敌军的诱饵。”

    “噢?真是一语惊人啊。”信长笑了两声,神色中却丝毫没有半点惊讶。

    “织田信贤久居岩仓,并非庸人,斋藤义龙更是奸诈诡谲,二人联手,不可轻忽。”

    “若是诱饵的话,为何不再走近些?离清州城二十里,也不算是孤军深入吧?”佐佐政次质疑道。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就是对方的高明之处了。”柴田如是回答。

    “那又该如何应对?”信长问道。

    “请殿下准许臣率骑兵两百人出阵,在城北二十里处巡视。若有变故,可相机行事,不至被动,若受夹击,也方便撤回。”

    信长依旧不甚满意,又问了几个重臣,所说也与三人大同小异。接着又问到第二梯队,连点了池田恒兴和森可成的名字。池田赞成柴田的看法,而森可成偏向于主动出击,只说要分出一队阻击援军。

    得到的回应,依旧是不置可否。

    接着就轮到了汎秀。

    “甚左有何见解呢?”信长问话的语气相当随便,并没有作太大的期许。

    汎秀心下也没有确切主意,更不愿显得太莽撞,只应和了森可成分兵的看法。

    谁知信长却又问道:“那应该如何分兵?”

    “这个……”汎秀思索片刻,“臣以为,应尽遣精锐趁夜伏击敌军,只留下少数人监视山内盛丰的先势。”

    “你的意思是,目的并不是击溃敌军先势,而是伏击援军?”信长眼前一亮,继而自语,“伏击的话,必须是令行禁止的精兵才能做到,那么就由我亲帅马徊众……”

    “殿下三思!”丹羽长秀不由惊呼。

    “那就是如此了,权六,隼人,三左,五郎左,久助所部,再加上我的马徊,越过北外山伏击援军,余者由右卫门(佐久间信盛)率领,在山下列阵,佯攻山上的敌军!至于留下守城的人选……”信长目光划过家臣的席位。

    出阵虽然危险但却有立功机会,而留守城中是不可能获得战功的,是以无人主动请缨。

    汎秀心念一转,想到自己带来的军势中不乏老弱,于是出列道:“殿下,臣愿领守城之责。”

    信长闻言,神色讶然,上下打量了汎秀几眼,才点了点头。

    “守城的兵马,只需两百即可——都下去准备吧,两刻钟之后出阵!”

    诸将领命而去,信长却叫住汎秀。

    “你是如何知道的?”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知道什么?汎秀莫名:“臣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不知?那你为何主动留守城中?”

    汎秀一时哑口。真实的原因实在不方面说出,总不能直言领内的兵役被自己挪用了,麾下都是未经训练的老弱吧?

    “是因为受伤之后,遵循医师所言,需要静养……”

    思索半天,终于找出一个像样的借口。

    信长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

    “你这个家伙,运气真是不错啊!”

    “……”汎秀更加莫名其妙,只应了一声,面色如常。

    “守住城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就是大功一件了!特别是我那几个弟兄……明白了吗?”

    信长的神色有几分诡异,不过言语之中,俨然是把汎秀当作了亲信看待。

    汎秀稍加思虑,觉出话中的意思,方才恍然。

    原来如此啊……

第三十五章 意料之外的功勋

    主力向北出击,而平手泛秀带着剩余的人,加上自己带来的六十名足轻,镇守在清州城中。信长还留下亲信河尻秀隆中川重政二人作为副手。

    清州被信长攻下之后,又大加休整,天守高达五层,外城方圆过四百尺(约一百二十米),耸立在东海道的要冲,规模远非乡间僻壤的土砦可比。留守的四五百人布置在城中,却是捉襟见肘,无法留下机动的兵力。所幸不是真的守城战。

    次日的清晨,前线的战报尚未传回,本家的后续兵力却到了。

    先来的,是织田家的一门众,织田大隅守信广。

    织田信广是信秀的庶长子,信长的哥哥,由于是妾室所出,故而并为作为继承人看待。天文九年(154o年),被外放为三河安祥城主,九年之后兵败城落,俘于今川家军师太原雪斋之手,后来织田家以松平竹千代(幼年的德川家康)当交换条件,才将他赎回来。然而历经此事之后,在家中的名望却是一落千丈了。

    数年以来,织田信广一直守着偏鄙的领地,在两个弟弟的争斗中保持谨慎的中立。虽然一直没有做出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举动,但是也渐渐积累了不少人脉,如今又重新获得了数千贯的俸禄,麾下也有了足轻三百人的军队。

    信长的原话,是要“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而且还加上了一句“特别是我那几个兄弟”,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是说一门众之内,有人勾结了外敌,要骗取清州城。原本泛秀以为说的是织田信行,却不想来的竟是另一人。

    外城的门紧闭不开,于是织田信广将军队停留在离城一里的地方,随即派人前往叩门。

    “大隅守(织田信广)的军势已经到了,请上总大人(信长)开门!”

    城头的泛秀尚未答话,身边的河尻秀隆却提醒到:“平手大人,主公的命令乃是闭门不出,不放任何人进门的。”

    “另外,在下也可以派人通知主公了。”另一侧的中川重政如此说道,看来他得到的信息还要更多。

    泛秀点了点头,于是向左右传令:“告诉他我是暂任守备官的平手泛秀,无法确认军势的身份,故而不能打开城门。”

    命令被传来下去,随后由守在城门口的足轻喊了出去。

    城外的人听了城内的回应,愣了半天,跑回信广的军中。

    “原来平手殿心下早有计较啊。”河尻秀隆躬身说了一句。

    片刻之后,一里之外的军势中,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这次喊话的内容稍有变化。

    “军旗和马印都十分清楚,莫非平手大人视而不见么?”

    泛秀给出的回应是:

    “军旗和马印,也可能是敌方伪造的!”

    “在下就是大隅(织田信广)的家臣!大人可以派人前来核对!”

    “然而谁能证明你不是勾结外人谋害了大隅大人,又假借名义前来使诈呢?”

    “我向诸天神魔誓,绝对不曾背叛!”城外的声音有了几分火气。

    “城内正在为此战祈福,兵马不宜入城,请大隅大人独自入城吧。”泛秀给出的借口,也越来越离谱。

    …………

    每次沟通,都要通过互相大喊的方式,又要自上而下的传话,一来二去,消耗了不少时日。

    初冬的早晨,天气阴沉,还有些寒风,城外信广的军队,所受的滋味,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难道对方还没有现?”河尻秀隆站在城头乐不可支。

    如此耽误了半响,城外的织田信广总算是明白过来,却也愈犹豫。

    等到终于决定要退去的时候,北方却已经出现了织田家的旗号——信长的主力,从前线归来了。

    掠过城池,未及休整,径直杀向信广的部署。

    一触即溃,织田信广只带着数骑,仓皇撤去。

    …………

    这一战,信长先制人,使用围点待援的战术击退了岩仓城的军队,接着又回师杀溃了叛军,共取得级三百具,而斋藤的援军,也在听说了岩仓的败势之后撤退。

    不过织田信广倒也有几分魄力,谋事不成之后,立即自缚双臂,剃光头,孤身前往清州请罪。信长如以前一样,饶恕了这个次背叛的人。

    战后论功,出战的众人自然都有封赏,平手泛秀也因为“坚守城池,识破叛军诡计”而获得称赞……

    清州的天守里,泛秀正向信长禀报守城的情况。说到双方对话拖延时间的时候,后者不由大笑。

    “我这个庶兄,也不是个愚钝之辈,只是利令智昏啊。”

    “殿下英明。”这种无害的奉承话,自然是不嫌多的。

    “这种话留到打下岩仓城再说吧!”心情甚佳的信长斜倚在墙上,视线划过面前放置的尾张地图,“至于这次的封赏……”

    “殿下!”泛秀突然出言,“您麾下的马徊毛利新助,与我脾性相得,请把他调到我部下吧。”

    “毛利新助?”信长在脑中搜寻了一会儿,“这个人倒是可以交给你……吉兵卫(村井贞胜)!新助的知行是多少贯?”

    “十贯四百文。”信长身后的村井贞胜不加思索地答道,如此的记忆,也难怪是织田家席奉行。

    “那甚左准备拿出多少知行来延请他呢?”

    “就用两倍的二十贯吧。”

    “去吉兵卫那里领了书状就行了……不过选了人的话,俸禄的赏赐就要减少了!本来打算给你一百贯,现在就只能增加五十贯了。”

    “多谢主公。”泛秀不以为意,反正这点知行相当于商业上的收入来说算不了多少。

    弘治三年的冬季,平手泛秀的知行最终定格在四百八十贯,家臣也添加到六人,毛利新助的正式名字叫做“毛利新左卫门良胜”。被调到新的主君门下,他的表现是既不解又拘谨,不过这都是可以用时间来解决的问题。

    接着是正常的历史剧情,织田信行企图再次谋反被重臣告,随后被诱至清州城内杀害,动刀的并不是佐佐或者池田而是河尻秀隆,看来此人已经成了信长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美浓的斋藤义龙率领家臣上洛,觐见了朝廷和幕府,获得了正五位下治部大辅的官位和御相伴众的职役,信长面色不变心下却大为眼红,于是立即加强了对岩仓的攻势,预备上洛。

    而熟知后世的平手泛秀,却已经把心思投向未来的桶狭间上……

    ps:第一卷快要结束了。

第三十六章 新年礼物

    公元1558年,正室町天皇即位,改元永禄。

    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人而言,这个年号,无疑具有非凡的意义。桶狭间合战,永禄大逆,天下布武,无不是令人激动的篇章。

    一切,都是从这个新春开始的。

    织田信行反叛被杀所带来的阴影,很快就被连续的喜庆所冲淡。丹羽长秀娶了信长的养女,池田恒兴“奉命接收”知多水军荒尾家的女儿。接着是一桩规模很小,也没有什么政治意味的婚事——前田利家与青梅竹马的阿松姑娘修成正果。

    对于尾张的年轻人来说,最后这一个,才是真正值得欢庆的场合,信长特许利家在热田神宫里举行婚礼。由于新郎素来乐善好施,广交豪杰,当日神宫的现场人满为患,不算亲属在内,正式的宾客就过了一百家。

    汎秀自然也不会忘了送上一份贺礼,安排好的位置上,左右分别是池田恒兴和佐佐成政。邻座也都是当初的同僚

    “又左(前田利家)的交游还真是宽泛,这些人好像不全是本家的武士啊。”池田指了指座下那群喧闹的年轻人。他刚刚成为已婚男士,又穿上了礼服,全然看不出无形浪子的昔日形象。

    “若只是近邻的土豪,那也无妨,但若牵扯到敌方的武士……还是需要更谨慎些!”佐佐皱了皱眉,永远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自从次兄战殁之后,就很少见他有开怀舒心的时候了。

    “好了好了。今日是良辰吉时,只谈风月不谈正事吧。”汎秀搅和了一句,随即又侧望向内室,“话说又左为何还没出来?”

    “那是你不知道厉害!”池田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光是穿衣服就得花半个时辰,各种规矩加起来足有三四十条……”这时候的他,才有几分当年的样子。

    “差点忘了,胜三郎你还是刚刚娶妻的。”汎秀一笑,像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尊夫人今天没来吗?”

    “是陪着新娘去了,男人说话的场合哪有他们出面的份!”恒兴吹嘘了一句,转身看着佐佐成政,“内藏助(佐佐成政)也不要装作置身事外,村井贞胜大人的女儿……我都已经听说了!”

    村井贞胜的女儿?汎秀微诧,目示成政,后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殿下都已经决定了,村井殿和家兄,似乎也都是满意的。”

    看来又是一桩政治婚姻了。汎秀心下有些同情,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情况也是一样,顶多结婚之前能多见两面而已。

    是故只能一笑:“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也不知会我一声?”

    “这倒不能怪内藏助,年初你就离开清州去了弄什么新市,接着又是被禁足,见面也是忙着正事,实在是没时间吗。”恒兴辩解道。

    佐佐成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开了口,“其实村井家的小姐,甚左你是见过的。”

    “噢?”

    “就是你在清州养伤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女子,乳名叫作阿春。”

    清州?莫非是那个……

    “世上除了女子,剩下大半都是小人!”

    清脆而又蛮横的嗓音,时隔一年,回想起来,音犹在耳。

    那成政今后的日子,可真是……

    池田恒兴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头:“我也听说过这个姑娘的事情,据说她是个文武双全的将门虎女……”

    “文武双全?”汎秀问道。

    “文大概是指她与犬公主一起学过汉书,至于武,据说那个姑娘十分喜好弓箭,射术未必会比内藏助差……”

    如此看来,倒是与成政志趣相投啊?

    汎秀正待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周身安静下来,侧一看,才知道是新人出来了。

    盛装的阿松,身材与相貌,俨然已是花信少艾,一路走过来,始终是挂着浅浅的微笑,仪态和姿势,都是无可挑剔,虽称不上是如何出色的美人,却也端庄秀丽。反是穿着黑色礼服的利家面色僵硬,全无平日合战时的风范。

    婚礼由神宫的僧侣主持,两位新人一同拜了神佛,在佛像前祷念祭词,接着是修净、献餐、祈念,然后是交杯酒的环节,后面还要供奉神木,饮下神酒,过程极其繁琐。

    正礼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接着新人顺着宾客的席位,一一行礼敬酒。

    “真是恭喜啊!”

    “之子于归,执子之手……”

    “多子多福!”

    “又左打仗是好样的,生孩子肯定也不含糊!”

    ……

    客人是鱼龙混杂,所以送上的祝词也是各式各样,其中不乏荤色的玩笑,利家依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凭着阿松长袖善舞,一一应付过去。

    “果真是贤内助啊。”汎秀不由得赞了一声。

    此后身份较高的客人就逐渐离席了,抑或是前往专门的雅座。而留在大厅里的客人,最醒目的就是汎秀这一桌了。于是那些下级的武士,纷纷过来见礼,一来二去,就有不少黄汤进了肚子。

    一番酣醉。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身着白色礼服的女子,盈盈浅笑,向自己走过来。女子的面容飘忽不定,先是织田犬,接着又变成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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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的中下旬,四处走访亲友,带着领民拜神祈福,还要接待来访的客人,瞬间就忙碌起来,直到年末的最后几天,才空出些许时间。就在此时,玉越三十郎来访了。

    回到尾张之后,只花了一年时间,玉越屋就成为尾张最大的具足商人,而且开始涉及到茶叶、粮食的生意,还开设起土仓和酒屋,店面扩大了四五倍,手代和稚丁增加更到数十人。

    而负责经营新市的汎秀,从中所得的益处也全然不少。除了偶尔受到礼金之外,还能廉价甚至免费得到质量上佳的商品。

    总之,官*商*勾*结,效果的确是惊人的。

    将客人迎进门,两厢坐定。

    此时与二人初见,相去不过二载,玉越三十郎只在弱冠之年,但养气已久,举止之间,俨然是富贵雍容的豪商气度。而汎秀先前略显阴柔木讷的书卷气,也在战火锻冶之下,愈果敢干练。

    商人无论多么富裕,面对武士总是不自觉地有些卑微的,不过这两人狼狈为奸已久,自然也是无需客气。

    “多日不见,玉越屋愈兴旺,真是可喜可贺。”

    “皆仰仗大人照拂。”

    “呵呵,三十郎过谦了。”汎秀一笑,忽而又作惋惜状,“可惜我已不是新市的町奉行了,日后只怕……”

    “平手大人乃是尾张石柱,上总亦是多有借重,自然不能时时关注这些细微末节了。”三十郎伏身恭维道。

    汎秀不置可否。

    “不知三十郎接下来有何计划呢?”

    “这个……”三十郎稍稍犹豫,“伊藤、永井、加藤这些商家,都是织田家多年的御用商人,实在不宜与之冲突。”

    “三十郎的意思是,若生意规模再要扩大,就势必会与他们冲突了?”汎秀皱眉。

    “新市建立之后,各家商人皆有分工,玉越屋除了武具之外,其他的生意只能浅尝辄止,不可贸然涉足。”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潜规则吧?虽然成立了没有商人座的新市,但思维仍然处在原来的时代,自由工商业,暂时仍是不能实现的。

    “那草药的生意呢?”汎秀突然心生一策。

    “草药?”三十郎摇摇头,“十几年前尾张四下混乱不堪,倒是颇具潜力,然而现在局势已经稳定,恐怕不会有太多市场。”

    “你可以先涉足其中,摸清门路,将来必有回报。”

    三十郎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点头称是。

    “另外,有空的话,不妨派人到近江国友村,或者九州种子岛学习铸造铁炮的技术。”

    “是。”三十郎躬身领命。接着目示下人,将所带来的礼物呈上。

    下人抬上几个木箱。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几个彩色的小袋。

    “这是从南蛮人那里得到的一点小东西,希望殿下笑纳。”三十郎躬身道。

    “那倒是要开开眼界了。”汎秀一笑,探手解开绳结。

    第一个袋子里是花生,接下来是玉米,番薯……

    都是从美洲引进的作物,在前世不值一提,不过这个时代,倒真是极为少见——至少对于汎秀而言,是第一次看到。

    “三十郎知道种植的办法吗?”

    “这……恐怕要请教南蛮人了。”

    “是在何处遇到的?”

    “上次去界町采购精铁,在南蛮寺中所见的。”

    那么,自己是暂时不能前往了。

    汎秀正色,向三十郎欠了欠身:“虽然十分无礼,但是还是要请三十郎尽快再走一趟,最好是能够请到南蛮人到此传教,若是不成,也要学到种植此物的方法。”

    三十郎面色不变,躬身道:“既是平手大人所托,在下必当竭诚。”

    剩下几个箱子,也都是些南蛮的事物,玻璃壶,梳妆镜,最值钱的则是一管单筒望远镜。

    “三十郎真是有心了。”汎秀如此说道,心下开始策划与南蛮人打交道的事宜。

    三十郎将行之时,突然又转过身。

    “合子能够跟随大人,也是她的幸事。”

    汎秀随意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先前她在寒舍做客的时候,拙荆一直心怀误会,不断刁难,想必合子也是十分难受的吧!”

    ps:过渡章节,先处理一下个人事务再上洛

    ps2:又掉了一段,复制粘贴的问题呀

第三十七章 家事

    年初最重要的一趟,就是前往清州拜望信长了。有鉴于这位殿下的脾性,出之前也是做足了各方面的准备。

    进城送上了贺礼,说了几句“武运昌隆”之类的废话,信长就迫不及待地谈及了正事。

    “今年的目标就是岩仓城,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并不算偏,尚在准备之内。

    “岩仓的实力早就不如本家,又有去年的大败,现在不过是仰仗坚城和地利来苟延残喘,用一年的时间来攻略,是绰绰有余的。”

    听了这句大而化之的空话,信长面露不豫之色,汎秀恍然不觉,继续说道:

    “然而现在的岩仓,还可以招募士卒三千,若是笼城死守,亦十分麻烦。况且美浓的斋藤不会坐视本家攻城,犬山城的织田信清,也是心怀鬼胎。”

    “那应该如何?”信长目光炯炯。

    汎秀微一躬身,缓缓开口:

    “本家可取远交近攻之策。犬山城名义上还是本家的臣从,也不敢公然反叛。织田信清目光短浅,只要许诺攻下岩仓城之后,赐予黑田城附近的五千贯土地(大约一万五千石),他就会站在本家这一边。”

    “黑田城五千贯?”

    “是。”汎秀劝道,“这片土地毗邻美浓,即使收归治下,也会不断受到骚扰,倒不如让给织田信清。他自以为得了便宜,却充当了本家守卫北方的门户。”

    信长扫了汎秀一眼,忽而大笑起来。

    “竟是与我不谋而合,果然不愧是吾之奉孝!”他指向桌面上的地图,“我准备给他的是一之宫城和宫后城附近的八千贯土地。看来甚左还是比我吝啬得多啊。”

    “殿下英明。”汎秀躬身,随意奉承了一句。

    “那美浓的斋藤家,又该如何处置呢?”信长复又问道。

    “据说斋藤义龙强撑这身体上洛之后,旧病复,想必是无力亲自领兵的吧!”

    信长皱眉不悦:“市井流言,如何能信?”

    汎秀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市井之言,亦可蛊惑于人。斋藤义龙只有一子,尚未元服,殿下可在美浓散布其不久于人世的传言,又派人暗地与斋藤家的一门众和重臣联络,如此美浓人心必乱。”

    “这倒是值得尝试的办法。”信长点了点头,“那应该派谁去呢?”

    “出使犬山城的人选,非丹羽殿莫属。散布的谣言的工作交给泷川殿,而联络美浓重臣,可以让森(可成)、金森(长近)、蜂屋(赖隆)这几位负责。”汎秀答道。

    信长扫了汎秀一眼,有些诧异:“只是出谋划策的话,可没办法算成是你的功绩啊。”

    “鞠躬尽瘁乃臣子的本分,不敢妄求赏赐……”汎秀义正词严地回答。

    “好了!”信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么打下岩仓之后,检地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多谢殿下。”汎秀神色不变,躬身。

    “你退下吧……”信长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突然又直起身来,“等等,这次没忘了给阿犬带礼物过来吧!”

    “是。”

    汎秀退到室外,从随行的平手季胤手里接过包袱。

    里面是一套小巧的梳妆镜,是委托玉越三十郎从近畿的南蛮商人那里买过来的。这种用水银和锡膜制成的镜子,在此时的日本,还是相当稀奇的事物。

    饶是如此,信长也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算是你有心了。阿犬明年就满十三了,到时候你就娶她为妻吧。”

    “是。”汎秀伏身答话,心下却泛出复杂的味道。

    自己一半的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剩下另一半,也应该早日处理了。

    “毕竟你现在也有身份的人,老是出入鲸屋也不合适……”信长起先是调笑的语气,而后却是肃然,“不过只有正室嫡子才是武家延续的根本,这一点需要谨记!”

    什么叫“老是出入鲸屋”……汎秀脸部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

    一个女子无名无分地跟着男人,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合子这个姑娘……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感情——与其说是男女之间的吸引,不如说是自下而上的仰慕,这个因素或许存在,但不可能是决定性的。

    汎秀回了家,把她单独叫到房间。

    少女有些诧异,但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跪坐在一旁。

    该怎么开口呢?

    汎秀的目光,停在合子的脸上。

    虽然是久经风雨,但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少艾,目光和面容,依旧是纯真无邪,实在不像是个有心计的女子啊。

    “都已经半年了,却还顾不上你的事情,实在是我的疏忽。”汎秀如此轻叹了一句。

    合子的神色,立即黯然下来。

    “大人事务繁忙……”少女的声音,细弱蚊蚋。

    “我记得令尊的苗字,是叫做吉野。不知与骏河的吉野氏如何称呼呢?”最终还是决定,由身世开始谈起。

    合子茫然摇了摇头:“我只先父说祖上一直是近江京极氏的酿酒师……”

    骏河吉野氏乃是源氏之后,如果只是世代酿酒师的话?

    汎秀没有再问,而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后来近江陷入战乱,京极氏衰落,无法再支付家臣的俸禄,先父才流落到相对平静的尾张,只是长期奔波,身体却已经不行了。”

    少女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

    “幸好,还有玉越三十郎资助了。”汎秀随口应了一句。

    跪坐于地的合子,头埋得更深了,默然无语。

    汎秀摸不清头脑,也只能静静坐在一边。

    沉默半响。

    合子突然抬起头,脸上有两行泪迹。

    第一次看到少女哭泣,心里突然生出不忍和自责来。

    “合子你……”

    “大人,是想问合子的打算吗?”声音依旧是轻柔,但却可以听出几分决绝的味道。

    “……”汎秀唯有沉默。

    “无名无分地跟着男人,的确是羞耻的事情,只是合子,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最初是在酒屋,先父一直生病……虽然也有大人这样守之以礼的武士,但更多的客人却是……”合子双颊微红,“为了照顾生意,只能虚与委蛇地敷衍。”

    “浮萍随风而逝,不知身在何处。”汎秀似是为之意动,如此感慨了一句。

    “玉越屋那里,也……终究不是可以长期寄居的地方。”

    汎秀突然想到三十郎的话。

    孤苦无依的少女,十三四时,就被迫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后来寄居在表兄的家里,却受到表嫂的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认识知行千石,年轻而未婚的武士,实在是不容错过的机会。

    在这座城里,领民们视若主母般的尊敬,家臣们待之以礼,对她来说,恐怕是难得的体验吧。

    不过只是这种回答,虽然令人怜悯,但也有些失望。

    如果合子说“只是仰慕大人”,汎秀肯定不会全然相信,却也会暗地欣喜。

    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啊。

    汎秀一时思绪混乱,于是如常拿起手边的酒壶。

    在这个缺乏娱乐活动的时代,书本和美酒,几乎是唯一可以称作享乐的事情。尤其是手头宽裕起来之后,每年用在这两件事上面的资金,达到三五十贯。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汎秀轻笑,吟了一句汉诗,打开了酒壶。

    “这是汉诗吗?说的是酒的事情?”合子突然问。

    “诗的意思是说,唯有酒才能解除人的烦恼。”

    “真是如此吗?”合子脸上出现一丝向往之色。

    出身酒屋的少女,居然没有饮过酒?

    日本的清酒度数很低,喝一点也没有问题吧。汎秀如是想着,把酒壶递到合子的面前。

    少女接过酒壶,却不敢喝下去,只在汎秀的目示之下,才轻轻呷了一小口。

    “是甜的啊……原来没那么难喝……”又连续轻饮了几口,突然呛得咳嗽出来。

    汎秀有些担心,上前拿过了壶,里面却已经空了。

    这一壶酒,大约有六七两吧?

    “合子……”

    “嗯……”少女双颊通红,想要直起身子,却倒在地板上。

    这么快就醉倒了?看来真是从没沾过酒。

    汎秀轻轻握着合子的双臂,想要扶她回到卧房。

    少女的身子十分轻盈,甚至感觉不到重量。

    “好像要飞起来……”合子轻声呢喃了一句,靠在汎秀的胸口。

    汎秀只觉得她的额头一阵烫。

    走到大厅,却遇上了几个家臣,众人皆是一惊,而后迅消失,接着就兴致勃勃地投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讨论当中。

    进了房,也没好意思解开合子的外衣,轻轻放上netg,和衣盖上棉被。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需要叫医生吗?

    汎秀坐在一边,犹豫不决。

    “虽然是在妄想,但我……也是仰慕大人的啊……”

    无意识间,只听见这样一句话。

第三十八章 岩仓

    永禄元年(公元1558年)的新春,就是如此度过。玉越三十郎口中的南蛮传教士虽然没有前来,但也派来了几个农人,传授了花生,玉米和番薯的种植方法。

    花生需水量高,玉米需要大量的肥料,番薯要脱毒除草,种植起来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不过这些目前还算是珍稀的事物,收获以后的收益也相当可期的。于是平手汎秀动了领内的农夫,在水渠不能流经的荒地,种下这几种作物。

    合子的身份依然没有确定下来,不过经由新春的事情,两人的心中已经形成了默契。虽不曾真正**,但时而亲昵放肆的举动和言辞,亦是令初恋的少女不胜娇羞。此中旖ni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然而战事催人。春耕刚刚结束,东线就遭遇到今川家少股部队的袭击,西北的津岛也传来不安的迹象,一时间风声鹤唳。

    最主要的目标仍是北方的岩仓,五月份,丹羽长秀说服了犬山城的织田信清臣从,于是织田信长立即召集家臣和领内豪族,商议攻打岩仓城之事。

    数年来此消彼长,敌方最多只能凑出三千足轻。而织田家的动员力,至少在五千以上,再加上犬山城的援军,实力的对比相当悬殊。

    野战的地点选在浮野,战而胜之,敌方随即回撤,企图笼城坚守。而信长也显示出难得的耐心,攻城受挫后并不急于一时,留下部分军势围城,以主力扫清外围的据点,又念及农兵不可长期作战,把属下家臣分为数队,令其轮流围城。

    服部兄弟在此战中甚为勇猛,平手备队也获得赞誉,不过具体的战功要等到城落才会公布。汎秀因此恢复小藤太秀安的二十贯知行。同时这也是平手季胤的初阵,不过他并非善战的武者,也没有特别的表现。

    转眼数月过去,秋收之余,第一季的玉米花生番薯却已经成熟,虽然长势不尽人意,但总算是成功的开始。

    所谓物以稀为贵,只要稍加引导,这些东西就能成为大名和豪商餐桌上的流行物,届时自然可以以此获利。不过此事并非朝夕可成,尚需时日。

    转眼到了冬季。

    十一月初,信长布了正式攻打岩仓城的命令,于是汎秀亦率领所部七十人,前往清州集结。

    寒冬腊月,虽晴日当空,亦是阴冷难耐,不到半日,衣着单薄的农兵早已瑟瑟抖,行至清州城下,正有织田家的奉行驾车载着取暖的木柴赶到,于是部队纷纷涌入城内,燃起火堆围坐。至于平手这样的高级武士,自然是可以进城休息的。

    按时集结的人马很少,柴田和佐久间等重臣都尚未到达。城中主持事务的是丹羽长秀,而织田信长已经率领自己的直属人马,先行前往岩仓城了。

    “殿下,定是认为我等家臣行动过于缓慢,才会先行前往吧?”汎秀面对着丹羽,也只能自嘲地笑笑。

    “天寒地冻,殿下未免过于苛责了。”丹羽皱着眉,摇了摇头,继而引开话题,“平手殿一路前来,想必也是辛苦了。”

    “幸好奉行安排妥当,及时运来了木柴,否则还真是……”汎秀依旧是微笑,“今日负责柴火的奉行实在应该嘉奖。”

    “这个人的确是不错的奉行。”

    “噢?不知是哪一位能吏,居然能得‘米五郎左’丹羽殿的赏识呢?”汎秀随口恭维了一句。

    “这都是诸位的谬赞。”丹羽笑着摇摇头,“此人是殿下慧眼所识,原来只是一介马夫……”

    话尚未说完,只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呼喊。

    “丹羽大人!柴火已经完了,今天还有两成的结余!”

    “就是他了。”

    丹羽起身迎了出去,汎秀也跟在后面。

    一旁的侍卫帮忙拉开了门——

    瘦弱矮小的武士,身上虽是武士的吴服,但却卷着袖子和裤腿,也没有佩刀,只显得不伦不类。硕大的双眼占去了大半的脸庞,高高的颧骨,扁平的鼻梁,鼻孔大而外翻,还有一对招风大耳,年纪不大,前额却已经秃了。

    这个容貌,真是容易让人联想起秃鼠或者猿猴啊——织田家的奉行,马夫的出身,莫非……

    “这就是本家的度支奉行,木下藤吉郎。”丹羽对着汎秀说道。

    ……………………

    这个名字以前似乎也听人说过,不过当时心怀他物,没有什么印象,如今亲眼所见,一时不免愣住。

    “汎秀殿……”丹羽轻声提醒到,如此打量着对方,却不说话,无疑是失礼的举止。

    “噢……在下的容貌的确是少见。”接过话头的却是木下,他只傻笑了两声,毫无尴尬之意,“不要说是大人,就算是家父家母,都说在下前世一定是猿猴……”

    “哈哈,真是有趣的藤吉郎。”丹羽不禁莞尔。

    汎秀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了两声,说道:“在下平手汎秀,请多指教。”

    木下脸上立即显出震惊的表情:“您就是本家的平手大人吗?经常听商人说起,到尾张做生意,就一定要到平手大人的新市……”

    如果是别人的说辞,汎秀一定为为这句恭维而欣喜。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只能令人畏惧。

    木下藤吉郎,日后的丰臣秀吉,这个在战国博弈中夺走一切蛋糕的男人,已经开始初步展示他的手段,并且为人所注意。

    柴田胜家佐佐成政,分别是直接和间接死在他的手下,丹羽长秀、池田恒兴的死因,也未必与他无关。

    应该如何面对此人呢?

    刻意亲近以图日后的收获?

    暗中压制防止他成长为心腹之患?

    这个问题,先前也大略想过,却并没有太重视。

    然而现在……

    汎秀按下心绪,随意敷衍了几句之后,回到自己的备队当中。

    思索良久,仍旧不能下定决心,不过……

    没有了宁宁,没有了蜂须贺小六,没有了竹中半兵卫,木下藤吉郎,还会成为丰臣秀吉吗?

    或许原本的计划当中,要多添一些内容了。

    ………………

    在清州休息了整整一个昼夜,柴田、佐久间才先后到齐,共计一千四百人。集结完毕之后,却又天降大雪。于是又等了半日,待天晴之后才移师前线,向岩仓城开去。行至之时,早已率领本部人马严阵以待的信长自然不豫,然而碍于重臣的面子并未作,仅是含沙射影地斥责了平手汎秀一番。柴田和佐久间闻弦知雅意,纷纷伏身告罪,信长面色稍缓。

    下的汎秀得了无端的斥责,也不作声,只作唯唯诺诺状。如此行事,倒真是初具信长日后的风范,不愧为魔王本色。现下尾张尚未一统,却已对这些老臣心生不满,与两年前俨然不同,十年之后执掌京都之时,又会如何呢?

    此时的信长,终究还不是那个可以追放林通胜和佐久间信盛的人,眼见家臣们态度恭谨,亦不再说下去,起身招出丹羽长秀宣读此战的役割——尽管信长如今已确立了专门的佑笔和奉行众,但重要场合传达命令的,仍是唯一具有副将位格的丹羽长秀。

    军令宣出,或许是由于柴田的迟到,主攻的任务被交给了森可成,林通胜负责另外一侧的佯攻,信长的本阵依然是由前田佐佐河尻等马徊众担当,而同样迟到的平手汎秀被编到第三番备队当中,处在先锋队和次锋队之后,位置靠近本阵。

    这是个安全但却没多少立功机会的位置。汎秀自己倒是不甚在意,服部兄弟和毛利新助却十分失望。

    言毕,信长又亲自宣布明日清晨攻城,随即令众人散去。

    此战敌我悬殊,而且围困已久,众人信心满满,走在营中,甚至会听到关于战后封赏的猜测。汎秀闻之哑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散会之后,指挥将士扎起营帐,接着宣读了本次合战的法度和赏赐标准,然后把手下的足轻分为几组,确定了组头的人选,一切忙完之后,已经入了夜。

    虽然是正统的武家门第出身,但平手毕竟是以文治见长,军阵的事情,并非汎秀的专长。

    若是有个擅长统率的家臣,就好办许多啊。

    汎秀如是想着,然后突然听到一阵歌声,仿佛是来自信长的本阵。

    “莫非是‘人间五十年’?”

    走出了房间,循着歌声而去。这个时代的军队,无论编制还是纪律都处在十分的低等的阶段,即使在军营中随意走动,甚至饮酒作乐,只要没有惊动那些高贵的殿下,并不会有人前来禁止。

    歌声果然是来自本阵,最为灯火通明和喧闹的位置。

    一曲敦盛之舞尚未完结,却只见帐中踏出一个华服的青年,拉起衣袖,袒露着右胸,左手击打着腰间的鼓乐,右手犹自握紧金樽,插于背后的折扇随着舞步开合。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

    譬如朝露

    水中映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

    风1iu人物

    今非昔比

    人生五十年

    莫非熙熙攘攘

    ……

    已经执掌家族数年的大名,想必也并没有多少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时刻吧。尤其对于并不嗜好饮酒的信长而言,如此豪饮更是难得一见的。

    帐内数将追出,汎秀一一施礼。信长方才兴尽而止。

    “参见主公!”

    “噢?是甚左啊,何事前来?”

    “无事,只是偶然路过。”

    “明日还有大战,为何不早日入睡?”信长故作不悦,厉声喝道,但左右皆知他此时定然是愉悦的。

    “这个……主公不也没有就寝吗?”

    “噢?难道你甚左也同我一样有失眠的习惯吗?”

    “失眠?只是军中,才会偶尔如此……”

    “哈哈……这样说起来,你定是染上了我每逢战阵便无法入睡的顽症。”信长环视左右,“连顽症都会于我一样,甚左果然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汎秀连忙伏身同众人一齐称是。醉酒的信长无论说些什么,都只作未闻即可。

    “这样的臣子,应该加以奖赏才是……”不料信长却是越上劲,“不如把岩仓城赏给你吧?”

    “主公说笑了……”尽管知道是戏言,但也不能随意答话。

    “的确,你现在的身份,似乎还有些不够……要不然……”信长又竖起眼睛,“甚左今年是十七岁了?”

    “是,虚岁十七。”

    “年纪倒也够了……要不然的话,我把妹妹阿犬嫁给你吧?”

    汎秀有些惊讶,莫非要以这种形式来把消息散布出去?

    或许只是做一个试探吧。若是无人反对,那么就此决定下来,倘若众议纷纷,也大可推托为“酒后之言”。

    “那臣下真是受宠若惊了。”汎秀也是半开玩笑地答道。

    随即,就是一片或明或暗的嫉妒。

    嬉笑数语,信长突然又换成了严肃的面孔:“身为武士,可不能只沉迷于欢愉之中,还应时刻谨记着战斗的本职啊。”

    左右侍卫面面相觑,不知何解,只是纷纷施礼应答。

    “嗯……”信长点点头,指着岩仓城的方向道,“此战之前,不少人对我说雪天出战,乃是兵家之忌,却不知此战是我刻意为之。你们知道为何吗?”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汎秀环视众人,信长的谜语并不难猜,只是这些出身下级武士家的半大孩子,恐怕不会想那么多吧?

    “武兵卫!你来说!”信长随意值了一名侍卫。

    “啊?”嗫嚅数语,那个叫作武兵卫的少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新助,你呢?”信长也并不以为忤,换了另一个人,看来似乎原来就没什么期待。

    新助的表现与武兵卫并无不同。

    “你也不知道么?”信长瞟过众人,“秀一,你来说。”

    “这个……臣下只能妄加猜测了。”长谷川秀一出列行礼到。

    “但说无妨。”

    “是。”秀一起身道,“依属下愚见,本家围困岩仓城已三月,城内完全无法引进过冬的木柴和棉衣,选在冬日作战的话,虽然要承受雪天的寒冷,但城内的武士却更加无法忍受。如此一来,定能势如破竹了。”

    十三四岁,就有如此的见识,日后成为重臣,也不是偶然的。

    “嗯……”信长点点头,“这是第二个原因,你能说出第一个吗?”

    “这……属下愚钝。”秀一也没有了主意。

    “没有人知道了么?”信长再问道。

    皆是沉默不语。

    “只知服从命令而不懂思考,是无法成为优秀武士的啊!”信长语气严厉,嘴角却闪过满意的微笑,“日后再私底下谈及甚左(平手汎秀)和五郎左(丹羽长秀)的时候,不要只像个女人一样说着嫉妒的话,而要反省自己,同样是身为侍卫的出身,为何不能出人头地!”

    众人俯称是,恭顺至极。

    “甚左!”

    “是!”

    “你来回答这个问题,让这些晚辈知道努力的方向?”

    还有这样的桥段?幸好来之前与松井友闲聊过,一时之间还真不一定能够答出问题。到时候,失了面子的信长还不知会如何……

    暗自腹诽,嘴上却是忙不迭地答道:

    “臣以为是美浓的关系。”

    “美浓?攻打岩仓怎会与美浓相关呢?”信长故作不悦道。

    “前日,美浓的斋藤义龙朝见公方大人,不知用何种花言巧语欺瞒天皇陛下和将军,骗取了‘御相伴众’一职。因此主公才急于攻下岩仓城之后,上洛将斋藤义龙的罪行昭之天下,以免朝廷和幕府受到蒙蔽……”

    “既便如此,难道我不能春日攻城,夏日上洛么?”

    “骏河今川,一向对尾张虎视眈眈,近来更是屡屡兴兵来犯,若不能趁冬春两季了却岩仓城的大患,届时事务繁忙,更难抽身……”

    “甚左深知我心!”信长起身抓住腰间的折扇,打在手背上,“平手爷爷,曾被山科内藏头(山科言继)誉为‘风雅之士’,甚左可知否?”

    “是。”谈及平手政秀,汎秀只能默然。

    “甚左身为他的嫡子,决不可堕了爷爷的声誉!此战过后,你随我一同进京。”

    “遵旨。”汎秀伏身答道,余光扫及,周围又是一片艳羡的神色。

    ps:今天是圈内名人“冷笑卿”的二十岁生日。大家一起祝她生日快乐吧。

    ps第二卷。

第一章 京都

    初春时节,细雨润物,天清如洗。

    田亩之间,驿道从中劈出,一行数十骑的,由东向西而来。

    “这个便是京都了?”队伍最前方的,是个华服骏驹的青年,身材修长,剑眉如削。正是尾张的诸侯织田信长。言语之下,兴奋与惋惜并存。

    经东海道向西北行进,穿过琵琶湖的南岸,即可隐约眺至御所的所在。

    千年古都平安京,早已非先前的乐土之状。与清州及津岛相较的话,就类似于刚刚挖掘出来的文物,古色古香,但又铺满尘土。

    外围的街道上,四处都是因战乱而废弃的房屋,路边杂草丛生,走近的话,居然可以闻到并不陌生的尸腐味道。依稀可见森森白骨,更有蛛网与爬虫夹杂其间。

    虽然曾经听到平手政秀说起过京都的荒芜,但汎秀仍然是惊诧不已,而其他的人则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

    “全日本的中心,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地方了。”

    “难道皇宫和御所也在这里吗?”

    “听先殿提起过,皇居的城墙因为无钱修缮而有好几段倒塌掉,甚至有许多物品被偷盗,看来果真如此。”

    “难怪监物殿每每提及京都之行,都是唏嘘不已啊……”

    低声的议论不断传来,只有信长沉默地径自向前走,一言不。

    又向前行了半里,方才觉出一点生气来。街道的深处可以看见几处宽大的店铺,从外面望去,竟是满目琳琅,比之清州的商铺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百步之外的地方,却有衣冠褴褛的妇孺,沿街乞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亦不过如此了。”平手汎秀轻叹一声,从衣兜中抓起一把铜钱,洒在乞丐的碗中。随即又有十几人效仿。

    信长牵着马冷眼立在旁边,看着臣下的举动。

    等到家臣撤回来,信长才缓缓开口:

    “甚左以为今日解囊,可以救几人呢?”

    “力虽微薄,但求心安。”

    “授人以鱼,只是扬扬止沸而已。而我要的,却是救天下人于水火!”

    “主公高义,臣下不及。”

    “欲救天下人,唯一的途径就是一统**之内,重建平安乐土,汝等……也需将毕身之武借于我,方可实际如此的宏愿!”

    “臣等但附骥尾,万死不辞!”佐佐成政上前屈身道,声音低沉而坚毅。

    汎秀亦随之施礼,起身的时候,突然见到信长的脸上闪过极少见的激奋。

    “主公,此地耳目众多,我等身在明处,不宜久留。是否即刻拜望公方大人,还是……”警戒四方的泷川,似乎从来不会被外物所动。

    “觐见将军这样的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呢?先暂且在此稍作休息,备齐礼数,明日,先随我拜见山科内藏头,再行安排后事。”

    两月之前,围攻岩仓并未出现什么变故,开战不过半日,信长军即突破外城,讨死对方家老稻田贞佑以下共计两百余人。当日晚,织田信贤终于献城投降。出城之时,堂堂的尾张守护代,织田伊势守信贤一身素服,面如枯槁,眉骨深陷,竟是在雪地中瑟瑟抖,不禁令人恻然。或许亦是心怀不忍,信长饶恕了他的性命,将他驱逐至长岛一带。

    凯旋之后,信长即宣布了率领侧近上洛的安排。吉法师一旦下定决心,就是无法更改的,面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劝谏也只是敷衍道“手下诸将皆可一骑当千”,只带了八十人,就上洛而去。

    一路西行,并未遇到危险。南近江的六角家似乎丝毫尚未把这个尾张的少年当主看做威胁,没有设置任何的障碍。美浓的斋藤义龙倒是派出了几批乱波伏击暗杀,只是信长这一行人之中,既有精通忍术的泷川一益等人,又有许多武艺高强的侍卫,。

    令金森长近前往商屋购置些文物礼品之后,信长率众臣在城中的宿屋中入夜。次日晨,一行人等又急匆匆地出了。

    绕过西宫,穿过大德寺,靠近紫野的地方,有一条羊肠小径,路口的碑上刻着繁复的汉文,四周杂草丛生。

    “山科内藏头大人就是在这种……”金森长近忍不住嚷道。

    “噤声!山科大人乃是朝廷石柱,怎能如此无礼!”信长厉声喝道,脸上的沉郁之色愈盛。

    沿着小径向里,有一座类似宫殿样的建筑,墙上满是斑驳,残垣上甚至长出野穗。马厩的顶棚上破了个大洞,唯有屋宇还在勉力支撑。

    成政走至门口,呼唤了几声,才见到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仆颤巍巍地走出。

    “此处是山科内藏头的府邸,不知贵殿……”标准的京都口音,混含着骄傲与自卑的表情——自从木曾义仲烧毁京都之后,朝廷在武家的面前,就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的威信,只变成了一尊日夜供奉神像。

    佛像面对世人的时候,会是一种怎么的表情呢?

    “尾张的织田上总介,率随从八人前来拜望。”

    织田信长欠了欠身,闻言道明来意。

    “上总大人,真是有心了。”身处乱世,公卿的门房自然不敢对这些乡下人有丝毫不敬的表示,但是言语之中,却也没有丝毫惊喜的表情。

    尾张的大名前来拜访,难道不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吗?

    “米五郎(丹羽长秀),甚左(平手汎秀),五郎八(金森长近),吉兵卫(村井贞胜)随我进来,其他人照看好马匹。”信长随手念出四个通晓礼仪不至于失态的随从。

    说完之后,信长就随着老仆踏上台阶。

    走入玄关的时候,地板上突然出吱吱的响声。

    “请轻一些。”老仆回身低头道,“这些木板都是百年前的东西,稍稍重一点就会有踩断的危险。”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尴尬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

    或许身为公卿门下,早已适应这种高贵而又低贱的身份了。客人是织田信长,抑或是

    沉默许久的信长放慢了脚步,与走在前面的老仆拉开了距离,而后转身,环视众臣:“尔等可知山科大人家为何会状如此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幸好信长也并不要求他们作答:“昔日先父向朝廷进献金四千贯,皆经山科大人之手,然而朝廷的卷宗中,礼金的数目并不曾少一文。而山科大人的府邸……更胜往昔了。”

    “啊……”汎秀喉中不禁响起一声低吟。按照此时的常识,织田信秀的献金,其实是包含了“朝廷成例”在其中的。倘若太平盛世的清廉只是值得赞赏的话,那么自顾不暇的时节亦能面对数千贯的财富不动声色,又该如何形容呢……

    山科家乃是藤原氏的庶流,就家格而论属于“羽林”一级,其子孙与高仓氏一同世代担任内藏寮的长官内藏头,负责皇室财产的运营和收支。自织田信秀起,山科言继就与胜幡的织田弹正忠家关系密切。天文二年(1533年,即信长诞生前一年)七月,山科言继受邀与飞鸟井雅纲共赴尾张,教授和歌和蹴鞠之艺。十年之后,天文十二年五月,织田信秀遣平手政秀上京,向朝廷供奉献金四千贯,作为修缮宫墙之用,而担任武家传奏的,正是山科言继。次年冬,朝廷又派遣山科言继带着连歌师宗牧等至那古野城举行和歌会,并以公众典藏《古今集》《古事记》等书物相赐。

    正因如此,信长上洛之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作为朝廷代理的山科言继。也因为这样一层关系,送给山科言继的礼物除了常例的文物和茶器之外,还有尾张土产的膳食,以及生鱼片和泡菜,还包括了布匹、灯油、味噌这些常用的事物。

    “这真是要多谢了。”山科言继看着仆人接过沉重的包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若不是上总前来的话,恐怕都无力拿出东西招待客人……”

    “内藏头大人两袖清风,信长虽远在尾张,亦是时有耳闻。”信长恭敬地坐在山科前方,如同面对长辈一样,“如今朝廷陷入此等的境局,皆由乱党生事而起,归根溯源,都是我等武士尸位素餐所致。”

    “向使人人忠心护国如上总,天下又岂有乱党容身之地呢?”山科面露慨然之色。这也是乱世的悲哀,一切的过错都归于乱党,而朝廷自身却不敢界定究竟谁才是“乱党”,如今的京都早已经没有拒绝近畿支配者的胆量和实力。

    “义之所在,信长万死不辞。然而鄙人身居尾张一隅,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啊。”

    “上总大人……亦是辛苦了。”不知何种原因,山科今天似乎并不原意多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

    少顷,仆人送上了茶水,信长告谢之后,拿起了水杯。

    两三盏茶过后,信长才重新开口。

    “山科大人。”

    “请讲。”

    “近日听闻陛下将要进行册立太子的仪式,信长前来之时,特地筹备了用于此事的礼金五千贯。”

    “噢?陛下若得知此事,想必也会甚为欣慰吧……”

    山科似乎还要多说几句,然而信长却出声打断:

    “然而信长一人之力,终究是十分有限的,倘若能恢复被武家和僧侣zhan有的御料地,朝廷才能长盛不衰……”

    这是信长进门之后的第一次无礼之举。

    “上总介忠心朗朗,日月可鉴。然而此事并非一日之功……”山科终于又开口了。

    “当您听到四下的乡民传诵,尾张的大傻瓜取得了美浓之后,就可以开始准备了。”转折了许久,信长终于道出真正的来意。

    “噢……上总……是要进攻斋藤氏的土地么……然而美浓的治部大人(斋藤义龙)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想必陛下亦是不愿看到二位忠君护国之士产生什么争执……”

    “内藏头大人!挥师上洛是我信长终生不忘的志愿,无论采取怎样的措施,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完成此事,希望得到您的成全。”

    “噢……噢……”山科似是无意识地哼了两声,端起茶杯默默地饮啜。眼光投向别的方向,并不愿回答信长的话。

    “这位侍卫,看上去似乎与鄙人的一位故友颇为相似,莫非……”

    “不错,这位正是我的恩师,平手监物殿之子。他叫作平手甚左卫门汎秀。”请求为人所拒,信长的恼色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

    “居然果真是故人之后!昔日与监物殿一别经年,如今竟已无缘再见……”

    汎秀连忙趋身上前,伏身施礼:“先父亦曾屡屡提及,山科大人学究天人,雅量非凡,为他平生仅见。其所以家徒四壁,大概是将袖中物都换作锦囊玉轴了吧?”

    “哈哈哈哈……”山科捋须大笑,眉间的阴霾终于展开,“汎秀大人的风雅诙谐,莫非是秉承家学吗?就如同见到再世的监物一样啊……”

    虽然只讲了两句话,但这份待遇,已经远胜其他的几人,尤其是讲明了故人之子的身份,日后再要搭上这一层关系,就容易了许多。

    汎秀躬身施礼,脸上适当地显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这时候,山科轻叹了两声,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地向信长行礼。

    “当年奉陛下的命令出使尾张的时候,上总还未出世,而今却已经成为名震东海道的大将了,备后守(织田信秀)和监物在天之灵也定然会感到欣慰吧。”

    “那个内藏头的意思是……”

    “上总且听我说完。”山科自顾自地继续道,“转眼已过去了二十余年,而我亦是年过五旬的老朽了,之所以能够长寿,完全是因为无欲的关系。”

    “山科大人的意思是,如信长这般欲求不满的匹夫,一定会短寿么?”

    “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大人可曾听过敦盛之曲吗?”

    “敦盛之曲?”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相较,不过渺渺一瞬,所谓的长寿之人,与别的人相比,也不过是多出几寸那么长的时光罢了。”

    “涉及天地之属,上总还请慎言。”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向那些所谓的‘神佛’祈护庇佑么……”

    “上总!”

    “主公!”

    四个家臣和山科一齐呼道。

    良久,山科言继方才轻叹一声。

    “天下有德者居之,并非老朽可以看得清楚的。朝廷听闻上总大人意欲上洛,已做出决定,要把尾张的国守授予大人。”

    “恭喜主公!”四人贺道。

    “然而其他的事情,并非鄙人所能了解的。上总……不,是尾张大人不妨拜访菊亭大纳言,或者飞鸟井权大纳言,随后觐见近卫关白大人……”

    “多谢大人了。”信长终于松了一口气。山科既然指明了现在朝廷真正的执掌者,那么信长也总算明白了努力的方向。

    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解决,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黄昏的时分,信长终于带领家臣从山科的府邸中走出来。

    “你们几个,可知道我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吗?”信长似乎兴致极佳,居然沿路开起玩笑。

    四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像我信长这种人,定然不会如山科大人般长寿,恐怕连五十岁都活不到。早在年少的时候,就有禅师说,若是取了信长这个名字,四十九岁便会死于非命!”言毕,信长突然大笑。

    众人默然不语,只有汎秀暗自盘算着两个数字:

    1534到1582,岂不是正好四十九年么……

第二章 幕府

    “诸位请稍安勿躁,公方大人即可便至。”细川藤孝躬身将信长迎入殿中。

    “兵部大人太客气了。”信长也谦逊地应了一句,身后的几个随侍连忙低头跟上。出于不同的考虑,这次信长带出来的人选有了变化,佐佐成政取代了村井贞胜。

    此时正是足利将军的御所之中。

    根据山科言继的提示,信长依次拜访了菊亭大纳言晴季和飞鸟井权大纳言雅纲二位,又通过这二位殿下进一步得以觐见现任关白的近卫前久,就任尾张守。虽然仍不及斋藤义龙,但比起原先上总介的官位已是出不少。

    朝廷固然高贵,然而在武家心中,终究都是幕府更为重要。早已权柄尽失的足利义辉眼见尾张一隅的大名居然亲自上京,颇受感动,礼遇仅次于年初上洛的上杉谦信。在信长呈上辞状的当日,即派出身居从五位的兵部大辅细川藤孝赐下酒宴以示有待。

    将军的御所并没有想象中的宏大,甚至远远不如清州城的规模。或许是受到六角氏的支援,尚不至于皇居和公卿的府邸那样受到损坏。长廊的右侧,还有一片完整的道场,更有数十名足轻精神抖擞,伫立其间。

    静待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才有人宣布将军的到来,众人连忙走到预定的位置站好。

    率先走进来的是将军的近臣,细川藤孝向信长等人介绍道,从前到后依次是一色淡路守、上野兵部少辅、高伊予守,都是在乱中失去祖领的大名。

    接着是衣着最华丽的人大步踏入,身材消瘦但却干练,无需介绍,也知道是将军足利义辉了。尽管是初春的时节,但他的额头上却已经充满了汗水,似乎是刚刚经历过强度的运动。

    “来者就是织田尾张守么?”未等属下赘言,足利义辉直率地说道,看来虽然身为武家之的将军,却并不是喜好繁文缛节的人。

    “鄙人织田信长,承蒙公方大人接见,感激不尽,并祝公方大人武运昌隆,贵体安康。”信长慢条斯理出列施礼道,面上也表示出适当的恭谨。四个家臣也连忙跟上。

    “尾张守果然雅量非凡,众家臣亦是英武过人。”义辉微微一笑,欠身回礼,似是对不卑不亢的信长充满好感,“我每日都有练习剑术的习惯,适才耽待,并非有意为之,请尾张切勿见怪。”

    “岂敢。”

    义辉点点头,不再话,侧瞟向左边下的的一色藤长。

    “尾张大人。”得到授意的藤长话了,作为式部少辅的担当,他与信长的身份并无什么差距,自然要比义辉更加随意,“此次上洛前来,迢迢千里,途中也应是无碍吧。”

    “多谢式部大人关心。此次前来一路虽然盗贼横行,但皆为宵小之辈,又岂能阻挡我辈朝见公方大人的决心呢?”或许是看不上一色藤长这样的对手,信长却是信马由缰地说到。

    一色藤长顿时语塞,身为幕臣中掌握实事的人,他并非不擅言辞,只是对方的回答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按照正常的思路,信长应该说托将军的洪福,一路顺利之类,接下来双方互相吹捧一番,然后再转到实质的内容,然而如今……

    于是气氛突然令人尴尬地沉闷起来。

    义辉有些惊讶地盯着信长,而信长也毫不避讳地回视。

    这一年,将军只有虚岁二十五岁,对方也不过长他两年而已,正是斗志最旺盛的青年时刻。

    虽然彼此保持这基本的礼仪,然而一方想著这是一个身在狭小御所长大的,死要面子的愚者,而另一方则认为对方只不过是尾张乡村一个不知天下大势土豪罢了。

    “哈哈哈哈……”义辉突然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声音非常豪放,直冲屋顶,并没有丝毫愤懑不满的意思。

    信长也随之笑起来,脸上有些僵硬。

    将军似乎是比想象中更有气量的人。

    “鼎鼎大名的尾张大人,当然不会怕盗贼了。”

    “大名的确是有的,然而信长在家乡却是以不知礼仪的‘大傻瓜’来闻名的,公方大人想必也已经深有体会了。”

    “尾张刚才对一色大人所说的话,正是与数年前来访的景虎公一样的,难道景虎公也是大傻瓜吗?”

    “景虎公?公方说的是越后的长尾弹正大人吗?”信长突然肃然。

    织田信长心中排第一位的偶像,是中国的魏武帝曹操,而在同时代的大名中,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现在还叫长尾景虎)则是他最敬重的人。

    “不错,不过当时我心有不服,一定要拉出景虎公的家臣与我的侍从比武才行……”义辉眼带深意地飘过信长身后的四人。

    “难道公方的意思是,对信长也是一样吗?”信长毫无勉强和尴尬的神色,反而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个自然是要的,然而并不需要急切。”

    “噢?”

    “尾张守啊,你与我是有着同样性情的人,所以想要什么就不用像别人那样假惺惺的暗示了,直接说出来吧!”

    “这样的话,岂非在众多大人面前失礼了?”

    “无须担心,这里的人都于我一体同心。”

    “如此的话,就请恕信长放肆了。”

    “请说。”

    “天下即将产生心得变故,原先的小豪族一转就会变成影响天下的诸侯,公方大人也需谨慎。”

    “噢?尾张这样的认识,似乎过于片面了吧?”

    “公方大人坐镇近畿,想必比信长更加清楚天下大势,莫非方才说‘不必假惺惺的’,难道这么快就不算数的吗?”

    “哈哈,尾张还真是坦率啊。”义辉饶有兴致地盯着信长,“尾张的意思,是想要夺取美浓的土地吗?”

    “公方大人目光如炬,一语中的。”信长亦毫无否认。

    “这倒是颇为难办了……尾张大人固然英雄了得,然而美浓的治部(斋藤义龙)亦非常人……”

    “公方大人只需安居禁中,十载之内,信长必然取得美浓,再来朝见公方大人。”

    足利义辉轻轻一笑,不作置评,却把目光投向信长身后的四人。

    “不知尾张会派出哪一位武士来比剑呢?”

    信长脸上也没有出现失望的眼神,而是顺着义辉的意思转变了话题。

    “四者皆可。”

    义辉扫过四人,点了点头。

    “那么,就由那个玄色衣服的武士出列吧。”

    居然点到我了?

    玄衣武士微一惊诧,随即出列施礼道:

    “鄙人平手汎秀,拜见公方大人!”

    ………………

    竹刀、道服、赤足。

    “尾张,平手汎秀。”

    “上野国,沼田佑光。”

    施礼之后,两相站定,拔刀对峙,不再言语。

    以尾浓一带的计量,十七岁的平手汎秀高达六尺二寸(173cm左右),玄色的武士服没有一丝杂尘,持刀伫立,仪表堂堂,如刃出鞘。相比之下,同样年轻的沼田佑光矮上不少,且已蓄起了胡须,垂手轻提剑柄,敛目沉身,更具高手风范,经验老到。

    相持之下,面对陌生的对手,谁都不愿贸然出手让人看出破绽。另一方面,如同不知礼的野武士一般不明就里即上前砍杀,即使以蛮力获胜,也会被认为心性浮躁,缺乏气量。

    剑道始于春秋,于隋唐传至日本,与其他武技不同,并非只是搏击的手段,而是被视作精神的修炼。擂台之上,胜负固然重要,然而观众更为重视的是剑士的修养与气量。

    这种修行与战阵搏杀,是完全迥异的方式,前者讲究心性与技巧,而后者则是声势与气力。平手汎秀之父政秀,并非弓马娴熟的武将,却是擅长“京八流”剑道的高手。京八流传为源义经所创,由门下“鬼一法眼”继承,现任将军家剑术师范吉冈宪法,亦属此流派传人。剑术之要诀,在于心如止水,波澜不惊,方能闲庭信步,进退自若。

    对面来自上野国的沼田佑光,乃是新晋的幕臣,听闻已周游列国,习得数十种流派,然而关东剑道的宗派,多源于关东的鹿岛中古流。中古流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创下“神妙剑”的国摩真人,其剑术潇洒凛冽,出手狠辣。

    沉默的等待,每一刹那都是漫长无边,宇宙之中,除了自己与对手的剑,再无旁骛。摒除杂念,物我两忘,才能忍受这样的寂寞。是所谓剑意如禅。

    坐于高位的足利义辉捋须微笑,朝着信长点点头。

    “剑之道,静则如止水居渊,波澜不惊。这位汎秀殿已得其中三味。”

    信长回躬身,是为回礼,但却并不答话。对于他而言,无论剑道、茶道还是禅道,都只是浮云般徒然华丽而无用的技巧,只有手中的刀剑与仓敷中的钱粮才是可信的。

    “公方大人所言极是,遥想当年平手中务丞(政秀)风雅绝伦,果然家学渊博。”细川藤孝眼见信长之态,连忙上前接话。

    “尾张偏鄙之地,又岂能及幕府群英荟萃?”信长终于也不痛不痒地奉迎了一句,然而听上去却不无敷衍之意。

    “尾张大人过谦了。”义辉瞟了信长一眼,并无愠色,回看向台下。

    长尾景虎前日上洛,与将军谈笑甚欢,除了本身的人格魅力之外,更多的因为同样喜好剑术的原因。而信长虽然具备同样的野望,但却稍显年轻气盛。

    少顷,年岁稍幼的汎秀终究修为略逊一筹,忍不住出手试探。

    竹刀自上而下,向沼田佑光左肩划去。

    佑光左脚踏后半步,以右腿为轴,反身挑刺汎秀左肋。

    试探性的轻划,出手有三分力道,而留在身上的尚有七分。汎秀右腕一转,刀身变纵为横,格住对方的剑锋。

    竹刀相碰,撞出铿然低沉的响声,佑光右腕一振,一触即退。

    汎秀惊于对方的反应,也不敢贸然欺上。

    两相错开,佑光忽然抬手一剑袭来。方才试探,他觉出对方气力胜过自己,不可一招一式地比拼消耗,而需以巧破力,于是立即欺身逼上。

    鹿岛的剑法,飘逸迅捷,汎秀此刻正是微微弯腰,站定于地,于是刀尖便生生刺在自己左肩之上,幸好今日所用的外面包着布袋的竹刀,而并非真的剑刃。左肩吃痛,汎秀挥刀斩向佑光的手臂,佑光撤刀格挡,汎秀方才趁机退后,双方拉开四步的距离。

    此时沼田佑光已经站定在擂台中心的位置,而汎秀却被逼到边角,不能再退。

    “进如江河奔流,退如万川归海,佑光的剑术,似乎又有精进了。”义辉将军兴致勃勃,竟与左右讲解起来。义辉乃是鹿岛剑圣冢原卜传的弟子(此时上泉尚未下野传道),有着剑豪之誉,自然是高屋建瓴。

    下的信长却微微有些尴尬。此项比斗只为将军尽兴即可,本不必计较胜负。然而如此快地败下阵来,还是不免令人小觑。转眼瞟向身边其他几个家臣,只能更是无奈,佐佐成政他们都是驰骋沙场多年的勇将,动起手定是无所顾忌但求一胜,恐怕更会折了面子。

    此时台上两人又交锋了几次,沼田佑光剑术凛冽,然而策略却是徐然不躁,紧紧把对手压在台边的一角。

    平手汎秀尝试数次,已无路可逃,只能面对这个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

    左肩上传来阵阵隐痛,刚才那一剑虽然不能见血,然而却造成瘀伤,连接几次用力之后,挥刀已开始有些不便。

    汎秀定神望向对手。因为佑光并不急于进攻的缘故,已经拖了许多时间,此时即使输掉,也不算是有损于织田家的威名了。

    心下淡定,反而可以集中于场上。

    汎秀双手握住刀柄,大喝一声,向前跃去,竹刀从头上劈下,将全身的力量压到刀刃上。

    困境之中,反是破釜一击,沼田佑光反应不及,下意识地举刀相抗。

    沼田硬抗下这一刀,身形一晃,几乎栽倒在地。退后半步,才勉力站稳脚跟。

    两把竹刀交错,一声巨响,沼田手中的刀身应声断成两节,前端的部分向北面的主位飞去,竟是生生被劈作两截。

    “公方大人当心!”眼尖的幕臣不由惊呼。

    正中的足利义辉却是面沉如水,只见他伸出右手,也未见如何动作,那飞旋转袭来的断刃就已被拇、食、中三指稳稳夹住。

    “下臣无状,请公方大人恕罪!”汎秀连忙面对将军伏身于地。

    “公方大人果然神武。”信长也起身施礼道。

    “无妨。”义辉将军挥了挥手,对这种程度的冒犯毫不放在心上,“数月不见,佑光果然令人刮目。而这位汎秀殿,亦是少年英杰。”

    “多谢公方大人。”场上比试的二人一齐施礼。而余者亦是奉承如潮。眼见将军心情愉悦,自然不会有人不知趣地询问刚才这一场比试的胜负问题。

    信长回看了一眼汎秀,暗自点头,不盛不负之局,的确是最理想的情况。

    ps:最近有点忙,本周的更新估计难以保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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