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但求一死
元龟三年(1570年)的八月中旬,西国岛上东边连续下了几场大暴雨,天气忽然就急转变凉,瞬间让人有了几分秋高气爽的感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此同时,吉野川的水位也不免连连上涨,威胁到乡野各处的河堤。偏偏战事未消,武士老爷一心只盯着前线的情况,无暇顾及政务,小民们除了求神拜佛,祈祷家乡的土地不要遭灾之外,毫无办法。
不过这一切,都跟已被拘禁的人没什么干系了。
经过了最初两天的愤恨、不甘与绝望之后,筱原长房渐渐接受现实,放弃挣扎,在天气转凉的好时节睡了几个安稳觉。
这是好些年没有过的难得体验了。
诗人只道是春眠不觉晓,其实初秋也很容易犯困的。
丝竹乱耳,案牍劳形的事情都远去了,只剩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需要为任何人承担责任,闲极无聊静极思动了,便在小院落里随意走走,看看风景,听听雨声,捡几片叶子拿捏赏玩,不亦乐乎?
毕竟是年老体衰的人了,如此往复数日,渐渐意志减退,精神恍惚,昔日诸般种种,回忆起来似乎都已成南柯一梦,过往云烟……
直到一个老熟人来拜访,才让人不得不从梦中醒过来。
“是主税吗?”斜倚着柱子发呆的筱原长房下意识叫出岩成友通的官途名,接着立即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改口讥讽道:“应该说是平手家的岩成大人了,如今另觅高枝,不知是否有了更显赫的名号?还请不吝告知!”
瞬息之内,看破红尘的假象消失了,面前依然是那个刚直独断,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年武士,阿波三好的笔头家老,忠奸难分的争议人物。
面对这个羞辱性的冒犯,岩成友通毫无恼怒之意,只是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全然未放在心上,径直说起正事:“既然鄙人出现了此处,那么现在的局势,右京殿(筱原长房官途名)理所当然应该想象得到,也就不多解释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筱原长房摇摇头闭上双目,苦涩地笑了一笑:“呵呵,真以为交出我这个罪魁祸首,阿波守(三好长治)便可安居了吗?”
语调之中,满是怀疑和鄙夷的意思。
岩成友通不置可否,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无论如何,平手刑部已经做出了应允。至于他老人家的信誉如何……随便在畿内找人问一问便知道了。”
“噢?是吗?”筱原长房啧啧称奇,“想不到平手刑部此人,居然能让您如此尊崇啊。我还以为这种尊崇,您只会献给已故的聚光院(三好长庆)呢。”
互为宿敌,生死相搏的关系,本来在称呼上是不需要客气的。但刑部少辅乃是朝廷正式任命下来的官职,而非自行僭称,就算是仇人也不得不表示认可。
名分的威力虽然无形,却是十分强大的。
“谁能说的清呢!”岩成友通听到了“聚光院”这个墓名的时候,神色很不自然地黯淡了一下,但转瞬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从容应对道:“在我所熟知的人物之中,确实只有平手刑部的器量足以于聚光院相提并论,就连妙国院(三好义贤)也要稍逊一筹,至于游佐河内(长教)、三好日向(长逸)、松永弹正(久秀)都还差得很远,您输在他的手里,实在是不冤枉。余者且不论,就说下野守(三好政康)的事情吧!右京殿也该听说过,下野守曾经在界町被织田家围捕,惊险逃出生天。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当时其实是平手刑部应允了我的请求,故意放虎归山的……”
“竟有此事?”筱原长房缓缓睁开眼,略有些惊讶,而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这确实很像是聚光院生前所能做出的事情,一方面是以仁德来换取忠诚,另一方面则是有足够的自信,根本不会将下野守这样的人视作同等级的对手。”
岩成友通补充道:“最终日向、下野二人费尽心机在摄津起兵,不也徒劳无功,须臾间被织田所镇压了吗?枉费多年积攒下来的财产与人脉……其实背后起到最关键作用的,就是平手家。”
筱原长房立即反驳:“令不可一世的织田弹正被迫隐居,怎么能说是徒劳无功呢?倘若平手刑部果真算无遗策,又怎么会让刺客险些得手?”
“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提醒您了……”岩成友通声音突然变小,“好好想一想吧!整个过程当中,受损的是织田,名义上获利是幕府,出风头的是浅井,但最终不声不响得到许多实利的是谁呢……”
“你是在说,平手刑部或许涉及了……”筱原长房不乏恶意地开始联想。
“我什么都没有说,您大概是听错了。”岩成友通煞有介事地严肃否认。
两人目光交汇,对视了一会儿,方才各自低头错开。
“还是说正事吧!”岩成友通换了个温和随意的语气,“平手刑部命我过来询问,右京殿对于日后之事,还有什么想法?”
“日后?将死之人还谈什么日后?”筱原长房嗤之以鼻,“我还有可能活得到下个月吗?多年来对抗幕府的‘罪行’,难道不会全部集中在我身上吗?就像当年,我们对松永弹正所做的事情一样。”
“具体我也不清楚。”岩成友通语调很平淡,做出据实以告的姿态,“但是,派我过来的人已经亲口说过了,倘若您愿意归顺的话,公方大人就会特许赦免。接下来的处置办法,可以参考一下我本人说实话,我现在的知行和权职,比起当年在三好家确实不如,不过看眼前的势头,三五年内或许差距就很小了……”
“居然在招降吗?”筱原长房这下子是真的吃惊了,甚至在蒲团上端坐不住,猛然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如若是别的人,我定然要嘲笑对方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的……但平手刑部的勋绩人尽皆知……是真的有信心能驾驭得了吗?这……这真是……我现在开始真正相信,此人的器量的确是不逊于聚光院当年了!”
“那么,您的回答呢?”岩成友通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关键性问题。不过他的神情十分平淡,就像是个敷衍差事的积年胥吏似的,完全没有一点期待任务成功的样子。
“呵呵,呵呵……有趣,有趣……”筱原长房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动摇,花了点时间静下心,然后轻舒了一口气,方才开口。只是他并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抬头望着天空说到:“阿波守(三好长治)远非英主,此事我再清楚不过。面临着如此强大的对手,三年之内胜瑞城就可能会易主吧。而且说不定会是家臣们主动赶走了阿波守,迎接新君,平手刑部根本不需要违背‘饶恕三好家’的承诺……我也没多少年好活的了,实在不愿意有生之年看到那样的事情!更不愿意成为四国新主人的帮手。”
“唉……”岩成友通轻叹了一下,脸上露出果不其然和如释重负二者交杂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到:“那您的家人呢?不为他们考虑一下吗?”
话音落地,对面的筱原长房不答反笑:“哈哈,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主税殿(岩成友通官途名),您之所以降伏,似乎就是因为家眷失陷军中,被织田家所获取吧?其中还包括了唯一的子嗣,为了家门延续,改换门庭,也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闻言岩成友通的情绪立即复杂起来,闭上眼睛摇头叹道:“皆已过往,何必细说?现在犬子在淡路岛州本城做侍童,对他的主人平手言千代丸殿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所谓的言千代丸殿下,就是与本愿寺定下姻亲的嫡长子吗?那令郎可是潜邸之臣,推心置腹的关系了,可喜可贺。”筱原长房调侃道,“还好我的继室亦是出自一向宗,次子三子均是其所出,也就身怀了莲如上人遗留下来的血脉,看在这份情面上,本愿寺定会保其母子三人的周全,将来无论是留在石山当藩士,还是作为外戚出仕平手家,想必也足以得到荣华富贵。至于我本人……除了一柄切腹的短刃之外,别无所求。”
“您家长子大和殿(筱原长重受领名),就不加考虑了吗?”岩成友通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对此筱原长房自豪地笑了笑:“这个长子,心性与其父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刚烈,就算我肯向平手家称臣,他也断然是不肯答应的!就请也给他一杯鸩酒吧!”
岩成友通无言以对,复又沉默着观察良久,觉得面前这人心志坚定,非言语所能打动,于是不再劝说,只留下一句“今日之事,会悉数向平手刑部禀报。日后您的次子与三子,我若有些余力,定要襄助一二”,便告辞离去了。
三两步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想起筱原长房的喃喃自语。
“初见妙国院大人(三好义贤),是三十七年前了。我自幼弓马刀枪尽皆不通,诗文连歌亦无所长,擅长的只有旁人所轻视的算术,总被同僚说是除了家门一无是处。妙国院大人小我五岁,彼时尚未元服,却屡次安慰我说,武艺只是兵卒立身之道,辞藻更是华而不实之物,通晓算术却是难得的本领……”
岩成友通听得心下一紧,不由得想起聚光院(三好长庆)把自己从一介浪人提拔为半国代官的知遇之恩,顷刻间泪流满面。
但他的脚步却突然加快了许多,转瞬便再也听不到身后的话了。
第六十五章 马不停蹄
收到岩成友通的回复之后,平手秀感慨之余,又对筱原长房这个人物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明明认清了形势,却依旧不肯归顺,真正是宁折不弯。
固然是卓有贡献的能吏,有宰相之才,无宰相之量,对人心的认识太过不足了。
自以为是忠肝义胆,鞠躬尽瘁,但做事的办法容易引发争议,无法让人推心置腹。上不能与亲族一门同舟共济,下不能令国人豪族倾力拥戴,仅靠着诸奉行与评定众,推行严格的法规来治理领地,虽然是重振纲纪,气象一新,却也埋下了许多隐患。
不同的人对他的评价截然迥异,确实是有原因的。
用后世的词汇来形容,可以这么描述:在十六世纪的扶桑,官僚阶级的力量还很薄弱,军事贵族才是决定性的阶级,想依靠前者压制后者是没有前途的。
此事足以为戒。
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平手秀在明面上将筱原长房打成了“对抗幕府,背盟弃约”的罪魁祸首,暗地里却对家臣叹息说“此人实乃忠臣。”
在商业网络的运作下,这个政治上非常不正确,本来绝不该泄露出去的私人评论,几天之内就传得四国岛上的贩夫走卒们人尽皆知。
当然这并没有影响预想中的的外交流程。
在意向达成一致之后,胜瑞城的三好长治派遣同母兄细川真之与胞弟十河存保两人担当家主的“名代”前来签署条约,并送上侄子和外甥作为人质,前往平手军的驻地,请求正式议和。
没花费什么功夫,双方就签下共有七个条款的合约草案,其中最核心的两点交出筱原长房一族,以及割让四国岛东部的上樱城,当天就得到了兑现。
不过平手家的许多将士依旧对整个过程十分不满:“面对代表了朝廷和幕府的刑部少辅大人,区区阿赞二国领主三好长治,居然没有亲自到场而只派了下属出席,送过来的人质也只是侄子和外甥并非亲子世嗣,这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岩成友通看到了前来议和的人选之后立即皱眉摇头,显得十分失望,但片刻就恢复过来,面色如常,什么也没说。连一向后知后觉的安宅信康,在周围人的眼神与态度之下也发现了问题,对左右说到:“阿波守此举有些欠妥了,理应更重视今日的会晤才是。”
平手秀本人却没有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反而对细川真之和十河存保相当客气,以至于这两人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了。
“三好阿波守两年前是娶了织田弹正的养女,说起来也是我的内侄女婿了……既然跟逆贼划清界限,那么此前的恩怨一律既往不咎,希望二位能尽心辅佐,不要令四国重新陷入动荡之中……”
尽管实际年岁并不大,但平手秀的身份,俨然足以摆出长辈的派头来说话了。他的重音放在“尽心辅佐”上面。
根据目前的了解,细川真之是个奸诈狡猾,见利忘义的小人,十河存保是个有勇无谋,蛮横无理的武夫,这两人以“武二代”的标准衡量,也算是有些本事,但各自都有很大的毛病。至于三好长治,可以说是身兼上述二者的缺点,完全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之所以尚未搞出民怨,纯粹是因为筱原长房把他架空掉了。
对于投了个好胎的人而言,愚钝并不至于成为生存的障碍,但既愚钝而又狂妄,那就无异于是自取灭亡了。
没有亲自来向平手秀表达诚意,而是派遣一门众代劳,这就是三好长治掌握大权之后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了。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排场,得罪了平手家的上下将士,还浪费了在家臣们前面树立新君存在感的机会。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这样,平手秀才决定树立起雷声大雨点小的姿态,对四国岛上的势力做出表面宽仁的处置。
既然三好家的继承人是一个看不清局势又毫无自知之明的人,不妨就先让他得意快活几天,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之后,再以调解者的身份入局,届时处理起来就更加从容不迫,那才是割取四国岛的好时机。
平手秀已经想好了一百种方法来瓦解三好家仅剩不多的凝聚力,目前只是在缓急轻重的选择上稍有些犹豫罢了。
诸如此类,种种暗流姑且不提。众人都能看到的事情是:八月十六日,中秋月见祭的后面一天,筱原长房一族妻小,以及其领地上樱城,一齐被移交出去。接着平手家与三好家都发布命令,允许家臣返乡参与秋收。
四国岛上又一次迎来珍贵的和平。
三好长治身旁的豪族地侍们立刻都毫不客气地遵循命令,带各自的郎党回到田地上,一日之内胜瑞城内只剩下不足千人。
平手秀麾下亦有大批兵卒离队,为首的是根来寺的杉之坊照算与刚得到摄津两郡的织田长益,还有纪伊的大量国人众。
人家确实是农兵为主,春耕秋收万万耽误不得。
但自家旗本、一门、谱代,以及和泉淡路两国中,选择不缴纳“军役免除税”而承担兵力的附属豪族,他们都可以继续作战。
一方面是推行了一定程度“兵农分离”的原因。
另一方面,平手秀拥有屡战屡胜算无遗策的威名,又能出手阔绰地给出经济补偿,许多没有常备军的地头势力,也愿意承担一定的田产损失,继续作战下去。对此三好长治只有羡慕嫉妒的份。
一万九千人的队伍,在这一波撤离之后,尚余八千之众。
其中包括了被口头任命为西赞岐四郡守将的铃木重秀,与暂时担当上樱城城代的汤川直春。
这两人都很能打,都在今切川合战中立下功劳或苦劳,而且更重要的是,都跟三好家有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
汤川直春非常直截了当地在公开场合请求说:“在外出任职的时间,希望平手刑部大人派遣奉行到纪伊南部,清查土地,防止有奸贼觊觎鄙人的家产。”
实在是太识趣,也太无耻了!
平手秀欣然同意,并且暗地在心里给此人留了个半国守护代的位置。
铃木重秀也讲了类似的话,不过语气颇有些勉强。其兄铃木重兼进一步补充说:“我相信杂贺的同仁们,断然不会做小人行径,大家定能与平手刑部派过来的奉行和睦相处。”
这个宣言令杂贺党的其他头目们略感心安,但也稍微得罪了平手秀一下。
自称“只知实话实说,不似铃木家花言巧语”的土桥守重非常坦然地开口说要回家照料农事,就带着全体士卒撤退了。此人的言行,确实很像是古时候的地头武士,重视名分,眷念故土,按照传统方式提供兵役,对于权位没有诉求。
尤其是,尊崇守护使山家的后人,却对更上一层的幕府缺乏敬畏,这是非常具有“封建主义时代”特色的价值观。
两日之后,名声充满争议的筱原长房与其长子长重得到自行切腹的允许,岩成友通和安宅信康分别担任介错。遗孀被接入和泉贝寺居住,次子和三子在本愿寺的中介下,名义上出仕平手家,暂时安排到西赞岐去,名义上作为铃木重秀的与力。
平手家公布了一项非常很有戏剧性的调查结果根据春田屋铁炮匠师,“御前试合”冠军田付景澄的研究比对,筱原长房所私藏的铁炮,款式与信长遇刺时,杉谷善住坊等人持有的货色,很可能是同一批。
剩下的不用多说,大家自然会发挥联想。
死人是没办法辩解的,所以这个黑锅丢得干净利落,非常轻巧。
平手秀也不是刻意要栽赃陷害,纯粹只是把水搅浑,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罢了。
依筱原长房的性格,倘若泉下有知,对于“参与谋害织田弹正”的罪名,恐怕会是欣然接受,毫不反驳的吧。
所以不需要有什么心理压力。
被三好家所无情出卖的,还不只这一人。
孤立无援的安艺国虎也在前后脚写下绝笔诗,挥刀自刃。遗下两个幼子进高野山出家为僧,三十七名不愿转仕的忠臣徇死,余者各自改换门庭,安艺氏宣告家名断绝,土佐东境终于完整纳入姬若子指挥之下。
当然,仅此一点帮助,是否足以酬谢长宗我部元亲讨取东赞岐代官安富盛定的功绩,就见仁见智了。姬若子本人是丝毫不显露任何野心与怨言,但总有多嘴的闲人胡说八道破坏稳定团结。
然而没过多久这个争论自然消解了,平手秀在大庭广众下接见了长宗我部元亲的立功家臣,然后命人拿出足足三千两的黄金,并解释说:“土佐这些年饱经战乱之苦,就拿这些财产去进行重建工作吧!具体如何分配,请宫内殿(长宗我部元亲)决定。”
十个仆人抬出来五口箱子,搁在地上一齐掀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圆饼,实在太让人震撼。
当场长宗我部家除了元亲本人之外,其余重臣都把持不住了。
香宗我部亲泰、吉良亲贞、桑名重定、吉田贞重、福留亲政,久武亲信,谷忠澄……他们有的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有的两眼赤红,垂涎难掩,有的如喝醉了酒一般晕晕乎乎,有的竭力假装淡定却忍不住要往箱子里瞟。
冈丰城的军资储备,从来不超过二千贯银钱,事实上土佐全体武士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凑出一万两金子。
虽然在尽力推行“兵粮券”这种大米本位的纸币,但政治场合果然是贵金属更有冲击力。不都是得以列名于后世的游戏,并且能力也不低的武将吗?根本用不上什么机巧,纯靠砸钱就能慑服了。
这里是平手秀记错了面前这些长宗我部的家臣半数都没有在暗耻的历代作品登场,游戏中出现的是他们的子侄辈,只是苗字相同事迹类似容易混淆而已。
其实在贫瘠闭塞交通不便的土佐国,除了平手家有意开设的几家分店之外,就没什么规模稍大的商人涉足,再多的黄金,迟早都会流转过去的。
唯一考虑到这个问题的长宗我部元亲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转瞬即逝,随后做出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姿态接受了这笔赏赐。
心腹重臣都被闪瞎了眼睛,这个时候你没法跟他们讲道理。
与此同时,从畿内寄来了几封书信。足利义昭与织田信忠等人都对今切川合战的胜利表示祝贺,但也不约而同表达了一些担忧。
据说是界町、南近江、敦贺等几个地方都出现失控的迹象,引起了大人物们的关心。
然而平手秀这个时间来到四国的动机之一,就是回避畿内的政治旋涡,显然不会去理会这些事情,除了回信说些求同存异和衷共济之类的废话外,什么实事也不肯做。
甚至压根就不准备回到近畿去。
带领余下的八千军势稍作休整之时,平手秀向长宗我部元亲提问说:“听说您两个月前与筱原长房对峙,是受到奇袭才败下阵来的?不知是哪路人马作祟?”
元亲据实以告:“乃是一条家家老土居宗珊带兵。”
平手秀故作疑惑:“一条左少将(一条兼定官位左近卫少君)?不是陷入内外困境而没落了吗?如何还能有可用之兵?”
元亲答道:“皆赖其岳父大友金吾(大友义镇官位左卫门督)支援,尚且在土佐、伊予交界处有些地盘。”
平手秀闻言勃然作色,拍案道:“居然与逆臣大友氏勾结,偷袭响应幕府号令的军势!看来有必要前往伊予主持公道了!”
话说,北九州霸主大友家与上一代公方足利义辉关系亲密,依次得到了高官。但足利义昭上位之后,毛利家是列国中首先拥护的,而作为毛利宿敌的大友则始终态度暧昧,以平手秀在幕府中的人脉地位,说他一句“逆臣”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讨伐伊予的决定,就这么顺水推舟的宣布了。
诸多有心之人纷纷恍然大悟难怪今切川合战的后续处理,总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第六十六章 临敌庙算
平手秀在冈丰城的酒宴之中,骤然向麾下将士们宣布了进兵伊予的计划,并且派人向畿内送去急信,请求支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高在上的足利义昭对这个积极进取的态势表示象征性的赞同,但同时也写信来四国岛上,越过了“四国取次”的平手家,径直去邀请阿波三好长治与土佐长宗我部元亲上洛述职,用意颇耐人寻味。
前者欣然应允,回答到:“不日就会派遣重臣上京拜访幕府。”;而后者态度暧昧,推托说:“兵戈凶险,暂无暇他顾,待战事结束再参见公方大人。”
听闻之后,平手秀全然不以为意。
近畿现在已经是暗流涌动,酝酿着无数危机了,到时候变乱一起,足利义昭哪里还有闲心到四国岛上搞什么小动作?
织田信忠则是派人来恭祝胜利之余,顺便提及:为了嘉奖关键时刻放弃领地返回岐阜城的义举,已经将佐佐成政列入中枢辅政的行列,享受准一门待遇,这也是为了使得其子松千代丸的身份与平手家的雪千代大小姐更为般配。
此事令人唯有苦笑。
总角之交,兼未来的亲家高升,似乎是应该庆贺一番的。
可是,平手秀深知佐佐成政的底细这位老友心性坚韧,勇猛善战,亦通晓行文治政的道理,但绝不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机灵人。
目前这个微妙的局面,让他当个中枢家老,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对付乱麻就得用快刀,拿铁锤硬砸是不行的!
以前特意着重交代的“诸事不谐,可问于竹中重治,林佐渡”一语,似乎并没有被织田信忠放在心上。
据亲友们的书信透露,加上忍者的回报可知,近来岐阜城里得到重视的,除了佐佐之外,还有侍大将池田恒兴、仅次于村井贞胜的二号奉行武井夕庵、前任侧近众笔头菅屋长赖、经平手推荐上去的佑笔松井友闲等遗老,以及潜邸之臣河尻秀隆、梁田广正。
论洞彻人心的本事,这几位比佐佐成政强得有限。
竹中重治和林秀贞尽管居于显位,受到尊崇,却似乎遭到微妙的疏远,几乎没有被织田信忠私下召见过。
平手秀对于织田信忠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但也不可能为了这份香火情,就主动跳到旋涡中心去承受风浪。临行提醒一句,已是难得的善意。
只能轻叹一声,将此事抛诸脑后。
正在忙于消化新领地的浅井长政理所当然无暇顾及四国事务,没有做出任何正面和负面的表态。他的工作可不仅仅是整合土豪地侍,还要设法消除平手家的商业挟制,更必须尽力稳住黑田、荒木、别所的立场,这对不擅长内政的浅井家来说并不容易。
对于伊予攻略的成败,近畿群雄们的态度其实起不到什么关键影响,真正有利益牵扯的,是关西霸者毛利,与北九州巨头大友。
话要从十几年前说起了。
筑前国的博多港町,商贸十分发达,豪商巨贾如云,被认为是整个扶桑仅次于界町的第二大商业都市。
为了争夺这块日进斗金的风水宝地,毛利元就与大友义镇两人产生对立,发动了无数次武装冲突,五次门司城攻防的激烈程度毫不亚于武田上杉在川中岛的厮杀,多多良浜合战更被认为是“战国时期九州最大规模之战”。
两大雄主打得热火朝天,浦上、龙造寺之类的二流势力趴在边上伺机取利,大内、尼子、秋月等等落魄名门也企图借兵复兴,一时风起云涌,纵横交贯。
夹在西国与九州之间的伊予受到波及,成为次要战场。
毛利扶植了河野、西园寺,大友就支援一条、宇都宫。
三年前小早川隆景亲自上阵,带兵南征伊予,效果拔群,就像是家长介入了幼儿园班级之间的斗殴一样,打得敌方小朋友屁滚尿流。
从此之后,河野、西园寺一方就占据了明显的主动权。长宗我部元亲也趁机在土佐取得独立地位。
但那种事情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毛利家大业大敌人也多,又面临着世代交替的重要关头,无法在次要战场上投入过多力量。
另一方面,大友家对于肥前龙造寺隆信的崛起感到担忧,正在集中军队加以遏制,分兵四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看似临时起意宣布的“伊予攻略”,其实却是撞上了极好的时机。
长宗我部元亲旗下国人山内氏,将土佐西部的洼川城贡献出来,作为前线驻军的大本营,平手秀在此召开了针对此次讨伐行动的专题军议。
中村一氏的部下一直保持着对伊予国的监视,石川五右卫门两年前就在安艺、备后留下落脚点,多罗尾组的忍者则是六月初安排潜入九州的丰后国。
整合了各方情报之后的本多正信是这么禀报的:
“大友金吾(即大友义镇)提前完成秋收,离开府内城,带领数万兵力进入肥前,围困龙造寺家的佐嘉城,此战结束前,一条和宇都宫至多可以获取些许金钱支援,绝不可能得到九州来的援军。至于我家的盟友毛利氏……由于陆奥守(毛利元就)大人病情恶化,自度时日无多,下令要求吉川、小早川都回到吉田郡山城待命,数月之内,他们大概只会稳守,无法派兵外出了。”
换而言之,本次出征既不会遭遇难以战胜的强敌,也不必应付有可能抢夺果实的“友军”。
伊予国当地的潜在敌人又如何呢?
曾在镰仓时期担任守护职役的宇都宫家,自从三年半之前败于毛利便一蹶不振,家督被擒获后一直没能选出公认的继承人,全靠盟友支持才不至于溃散。至于一条家,出生京都的公卿门第,素来不以武力著称,不过在民众心中仍然颇有威望,南伊予的宇都宫家臣已经团结在左少将(一条兼定)的身旁了,西土佐也有不少人表面上侍奉长宗我部家,暗地却与一条家有所勾连。
于是就形成了一条、宇都宫两家残党组建的松散联盟,由一条兼定领衔,背后是大友义镇支持,估测实际控制了十万到十五万石的领地,目前在笔头家老土居宗珊的指挥下,出现了一定的中兴势态,收复了伊予中部的几座城砦,还有闲心偷袭一下长宗我部。
听到“一条兼定”和“土居宗珊”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平手秀立即就想到了“反间计”这个屡试不爽的手段。只是不知道自己从电子游戏里学到的历史,是否符合本时空的实际情况。
另一方面,毛利家充分承认足利义昭的权威,那么就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所以毛利所扶植的小弟也都是忠臣顺民。
河野家占有伊予国北部半国约十五万石的合法性无法轻易剥夺,不过他们的家督年初突然中风神志不清,且未留下亲生子嗣,其唯一养子年仅六岁,乃是家老村上通康幼儿,但村上通康也在两年前病逝,也就是说除了毛利家这个外人,幼年家督并无别的靠山……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切入点。
还有个也是出身京都的西园寺公广,正值壮年,文武双全,于合战与治政两道皆有成就,与毛利家之前的关系很紧密,身上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弱点。幸好这人势力仅限于一郡之内,总领地不超过五万石,比长宗我部的地盘还小。
“伊予一国真是十分富饶啊。”面对繁杂的情报,平手秀没有做出任何决策,反而生出了无关的感慨,“经历了多年战乱,估算出来仍有三十万石以上的田产,占了整个四国岛的近半。可惜呀,这片土地并未养育出呼风唤雨的武将。”
听到这话的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
想象一下,要是真的诞生了“呼风唤雨的武将”那还轮得到您来觊觎吗?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呀!
不过转瞬之间,平手秀便恢复了冷静,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在我印象里,河野家世代担任伊予国守护已经几百年了,但从近二十年各方公文书状上的语句称谓来看,情况好像不太对劲……谁能替我了结这个疑惑?”
话音落地,负责加工情报进行汇报的本多正信恍然大悟,继而面色通红,无言以对居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其实总览文书的时候也多少察觉出异样来,只不过时间有限,精力放在了别处,就没再想下去了。
作为一线侦查人员出席会议的多罗尾光俊也不仅心头一紧,尽管他没怎么涉及进去。平手秀不仅设置了复数的情报组织来彼此竞争,还能敏锐地发现案牍中的疑点,实在令人敬畏。相较之下,旧主六角氏完全不足以等量齐观。
“这一点是属下的疏忽,实在罪该万死。”真正站出来承担责任的是临时派过去帮忙分析整理的平手季胤,忍者们好不容易搜集到的书信与公文都交给他来仔细阅读然后分类。
一门众受到优待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是有意要栽培的堂弟。
平手秀当即批评到:“太不小心了!文字的细节当中蕴含着许多信息,必须一丝不苟!”但接着又补充说:“从现在开始继续追究,务必要理清这个问题。”
坐在角落的岩成友通欲言又止,似乎是知道其中始末。不过最终也没当场说出来,而是决定私底下去与平手季胤沟通。
这段插曲使得军议中的气氛稍微压抑了一些。
没过多久平手秀又抛出第二条询问:“一条氏与西园寺氏,看起来都是公卿门第的分支啊,不知道他们与京都的主家关系如何呢?”
“权大纳言一条内基大人,近年来曾两次在信中斥责土佐一条家染上乡下习气,败坏门风,相互间应该是不太和睦的。”平手季胤这次总算能答出一半,“左大臣西园寺公朝大人……对伊予分家的态度还不清楚,属下会立即去探查的。”
“唔……”平手秀姑且没有发怒,面容冷峻地转移到下一个话题:“说说对方的兵将吧,胜果终究是要由刀剑所取得的。”
家臣们齐齐舒了口气。
军事信息一向是普通底层百姓关注的重点,也是普通情报人员不可能忽视的点。
“统领西土佐、南伊予联军的,是几年前成为一条氏笔头家老的土居宗珊。此人素有善于用兵的名号,以前与河野氏互有胜负……其余还有羽生、为松、安并几人……从出兵和普请的序列来看,我猜测一条家内部已有明显的派系之分,但目前尚不能证实……一条诸家臣的出身有些复杂,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经本多正信本人整理情报之后做出的汇报,质量明显要高得多,平手秀没有再提出质询了。
土佐乡下人长宗我部元亲感到大受启发,百战百胜算无遗策的背后,不仅是个人的智术才华,还有对于战前情报的高度重视。
但这一套方法穷人是学不来的。
几个分队加起来近四百人的外勤人员,三十多名专门整理文件的书佐,每年的运作经费,简直不敢想象。
第六十七章 无心插柳
收集情报,制定对策的同时,平手秀让士兵们稍微放松了几天,充分恢复士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期间允许在酒馆宿屋赌场鲸屋花天酒地,偶有扰民举动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加追究。
同时岩成友通、安宅信康接到命令,前往胜瑞城,要求三好家也派兵参与攻略伊予一国的行动。
这个要求多少有些无礼,三好长治能想出一千个拒绝的理由。
不过,细川真之得到了五十两黄金的许诺后,竭力劝他从命;十河存保不屑于拿这种钱,但也赞成出兵,意在用战功重振家门声威;三好康长十分犹豫,不愿沦为附庸但更不敢得罪平手家,倾向于维持一定友善关系。
小笠原成助、新开实纲、香西佳清等人亦被收买或说服,纷纷表示:“秋收已经完成一半,临时抽调少数兵力不会影响贡税。”跟安宅信康有些交情的海部友光更声称:“若殿只需应允一声,我等自备粮饷作为客军出战即可。”
不知是否讨厌被称作“若殿”的缘故,三好长治恼羞成怒,生出强烈的叛逆心理,一点都听不进去,反而将这些人叱骂了一顿,并对治下全境发布“未经命令,不允私自以参与阿波、赞岐以外的战事,违者以通敌谋反论处”的命令。
胜瑞城的气氛顿时就紧张起来。
受到斥责的家臣们,自然是无精打采,悻悻而归,对于三好长治生出不满。然而缺乏自上而下收集意见的传声筒的存在,他们的情绪只能自行压制下去了。
一门众的反应却要剧烈得多。
十河存保生性暴躁耿直,又对平手军的战力极为忌惮,没来得及避开家臣和仆佣,便直斥三好长治意气用事,不知深浅,年轻的兄弟们大吵了一架,弄得不欢而散。
身为长辈的三好康长见到侄孙们少不经事,喜怒无常,深感无奈,借口说界町的津田宗及大老板请客喝茶,就轻装简从溜之大吉了,顺便也把辅佐不利的责任全都推脱了出去。
细川真之象征性调解了几句,内里却因那拿不到手的黄金而恨得咬牙切齿。小西行长早得了指示,仍是给出了二十五两礼金,安慰说:“纵然事憾未成,但您的善意我们确实感受到了,平手刑部特地命我送来这点俗物。”
自是一番阿谀奉承虚与委蛇不谈。
最终还是心顾大局的十河存保暂时把情绪放在一边,亲自出马装了一会孙子,恭谦谨慎地求见,回应说“因为久经战乱,实在无力出兵,厚颜请平手刑部海涵。”
不想平手秀一改宽仁的作风,当即神色不豫,大加训斥:“上个月与我作战,能动员一万四千军势,这个月就一个兵卒都拿不出来了吗?我看是有些人与筱原长房那个逆贼共事太久,受了些许熏陶吧!”
这个指责的名头是很重的,一般人还真不敢担。
没奈何,十河存保只能灰溜溜告罪返程,回去跟三好长治好说歹说,软硬兼施,终于勉强取得了认可,带了一千二百人到前线参阵。
本来只是个“挂名参战”的简单任务,却弄出如此一波三折的戏剧性来,令人啼笑皆非。
围观了整个过程的庆次哂笑不已,当着面就搂着对方吐槽:“我说,你们两兄弟才差了一岁多,做人的差距也太大了点!为这么一个笨蛋哥哥善后,实在辛苦你了啊!”
十河存保面如铁青,忍着怒火拍掉肩上的手,冷冷回应:“秀益殿请自重!您在别人的家臣面前诽谤其主君,在别人的弟弟面前辱骂其兄长,这难道是武家子弟应有的言行之道吗?”
庆次却是嘿嘿一笑,又换了个方向勾肩搭背,戏谑道:“别那么见外嘛!你看,我可是安宅家的女婿,算起你该叫堂姐夫呢!咱们都是喜好舞刀弄枪的,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正巧才藏约我打猎,不如一起去如何?可儿才藏你知道吧,别看打仗挺利索,平时老绷着一张臭脸就跟你现在似的……瞪我干吗?说的实话啊。来来笑一个,年轻人不要老这么发愁……”
最终的十河存保也没有笑出来至少平手秀没看见。但他居然真的被拉了过去,跟着打猎饮酒厮混闹腾了两天。
或许,对于一个还没到十七岁,成产过程中又一直恪守弓马之道的少年武士来讲,能够得到“鬼童子庆次”与“竹签才藏”的认可,是很值得自豪的吧。
平手秀并没有授意让庆次去拉拢十河存保,就算拉拢也不是这么个办法,这种效果大概只能算是无心插柳了。
比起三好的磨蹭,长宗我部元亲就果断许多了。时值农忙,著名的“一领具足”无法发动,但土佐姬若子仍派出了二千五百兵力,依旧是本人亲自带队。
刚刚从山沟里逃出生天没多久的香川之景伤还没好利索,也尽力组织了七百人来到阵前听用。最近他在西赞岐的领地可谓是深受荼毒,遭遇了好几个月的兵灾,许多田地被焚烧损毁,大片农民无粮可收,索性把青壮拉到前线打仗,靠着平手家赏赐的一口饭苟活下去。
另外,此人通过织田家做中介所收养的继子,也在围剿中不幸夭折了。
正好平手秀益与安宅家大小姐年初诞下一对双胞胎男婴,这两个孩子身上同时具备着平手与三好的血缘,香川之景企图收养其中一个,很希望立一点战功,才好意思开口。
只是他麾下的武士几乎折损殆尽,拉出来七百人几乎都是农民,想要做些斩将夺旗的事情怕是不容易。
平手秀允许农兵返乡之后,又令铃木重秀在西赞岐、汤川直春在东阿波各自带着本部人马驻守,接着拿到了长宗我部、三好、香川的支援,最终清点下来,是一万一千人。
一万一千人的军势,于八月十九日,从洼川城出发,向土佐、伊予的交界处进发,目标直指一条家的大本营中村城。
与之利益相关的大名们,也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间,才逐渐有了动静。
可谓是反应极慢了。
河野、西园寺、一条等,本来就实力衰微,消息不够灵通也不足为奇。毛利、大友身为天下排前几名的强藩,居然如此迟缓,只能理解为,他们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一时半会确实无力在伊予战线投入资源了。
作为名义上共尊足利义昭的盟友,毛利家的小早川隆景派人送来函书一封,恭祝今切川合战胜利,不吝赞颂之词,然后在文章最末尾提到说“河野家被鹿苑院大人(足利义满)确立为伊予守护,延续至今已有二百余年,政通人和,深得人心。平手刑部若有所需,鄙人可委托河野家给予协助。”
送信的是见过一面的熟面孔,叫做梨子羽宣平。
这人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将,素来没什么特别的才能,靠着坚决支持毛利元就之子入嗣小早川家的功劳,以及日后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的贡献,成为了小早川家的次席家老。
平手秀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尊老之意,言行比对旁人更加礼貌了一些。
但礼貌归礼貌,关键问题是不能含糊的。
“他们确实担任了一百多年的伊予守护不假……但河野家最近几代家督的传递十分混乱,出现了多次以家臣之子入继的情况,而且并不是无嗣之后正常的收养行为!目前幕府所承认的伊予守护,依旧是天文九年担任过御相伴众的河野弹正少弼通直大人,但这位老大人二十五年前突然无故隐居,至今行踪不明,疑似遭到乱臣贼子逼迫……在这种情况下,请恕我军不能如此轻易就接受河野家以伊予守护的名分行事!”
身材高大,嗓音洪亮的堀尾吉晴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将情报人员们奋斗了两个通宵才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成果公布出来。
梨子羽宣平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作为小早川家的老臣,他隐约知道,二十五年前,河野氏的家臣们,确实是在大内、尼子、大友等外部势力的教唆之下,联合推翻了那个“河野弹正少弼通直大人”,扶植其年幼的侄子上位。时任征夷大将军的足利义晴对此行为不予支持,明确表示被赶出居城的河野通直才是正牌守护。
这种事情在战国时期并不罕见,公然下克上的举动不可能立即获得名分,总得等几年,风头过去了,再往中央送一笔钱,问题就了结了。
可是,事还没扯清楚,近畿突然出来一个特别厉害的三好长庆,把幕府赶出了京都。伊予守护的官司就成了没人管的悬案。
直到足利义昭上洛,励精图治革旧维新,各路非法武装终于迎来转正的好机会。问题是,毛利元就并未给旗下的河野家弄来伊予守护的官方任命。
不知道是舍不得多交一笔礼金,还是为了加强控制故意为之。
一时之差,就酿成今日苦果。
二十五年前的旧事,成了平手秀插足伊予的借口。
梨子羽宣平这人没什么急智,当场实在不知道讲什么好,只能说出最保守的话语:“鄙人回城之后,立即向上禀报,联络公方大人解决此事,请平手刑部稍安勿躁。”
“能够顺利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平手秀回以胸有成竹的笑容。
其实伊予守护这个头衔,本来就没想着去争,只是借故耽误毛利家一番功夫罢了。从安艺到京都,这么远的距离来来回回办成事情起码得大半个月,期间大可装聋作哑侵吞南伊予的土地。
然而,此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因为短短两天之后,突然有个鬼鬼祟祟的人悄然来到军前求见,自称是河野家谱代宿老大野氏的人,要与平手家谈一谈河野家究竟该由谁来继承的旧事……
四国岛虽然狭小,但蝇营狗苟的纷争可一点都不少。
这个不速之客暂时没有得到充分回应,因为平手秀正在接见要人,无暇分身。
乃是一条兼定派了使臣前来,拿出家族门第的幌子来斡旋,声称己方并无过错,没有遭受讨伐之理。
这个幌子咋看确实有点唬人。
如果一条兼定能请得到他的亲戚出来说情,足利义昭多半是要给面子的。将军大人给了面子,平手军就未必敢公然进兵。
可惜,平手秀对此早有准备。
这几日快马加鞭,通过山科言继的关系联系上了京都一条宗家的家主一条内基,并且取得了对方的亲笔信。
一般来说,一家人既有朝官,也有武士,互为表里,内外呼应,是好事。
但一条内基并不是普通的朝官,而是最高位“五摄家”的嫡系传人,将来颇有希望当上关白和“藤原长者”,土佐这个亲戚由公家向武士转变的过程,令老派公卿们非议,成为不大不小的口实。
平手秀便抓住这个机会,展开政治攻势。
土佐的一条兼定,时常以自家亲戚的名号来谋利。殊不知。京都的一条内基,却是白纸黑字写明了,希望一条兼定到京都定居,老老实实担任权中纳言,不要再回土佐了。
可是,做惯了有钱有兵有实权的大名,还能回到公卿的生活吗?
一条兼定的使臣叫做源康政,乃是个皇室近亲出身的武士,十分能理解其中的微妙,所以见了一条内基的亲笔信后,一言不发,转身告辞。
显然,人家是知道言语无用,等着你用刀枪来做交谈了。
平手秀亦聚集将士,准备在中村城大战一场,将今切川取胜的余威发扬光大。
可就在即将开战之前的夜里,又有突发状况。
服部秀安午夜时禀报说:“一条家密使来访。”
平手秀奇道:“一条家的使臣不是前天刚走吗?”
服部秀安解释说:“前天送走的,是一条左少将(兼定)派过来的,而今夜的密使,却自称是一条家笔头家老土居宗珊的部下……”
第六十八章 土居与一条(上)
子时三刻,夜深人静,平手秀已经颇有些困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属下夜以继日勤奋工作的时候,他也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但仍然强打起精神,接见了土居宗珊派过来的密使。
根据四国当地人的描述,吸收了宇都宫余党的一条家,极限动员力至多六七千人,其中大部分是士气低下装备简陋的农民,能与长宗我部家“一领具足”部队相提并论的,不足三分之一。
虽然在后世的游戏作品中,知道了土居宗珊被家主处死的故事,本多正信通过细节分析也认为一条家与河野家一样,内部都有派系对立的隐忧,但目前从现实情况并不能看出明显的内斗将起的势头,想要从中取利是无从下手的。
所以平手秀原本是准备正兵为主,调略为辅,强取南伊予之地。
这种情况下,土居宗珊居然主动派人找上门来,亦不失为乐见之事。今切川合战正面击败筱原长房大军,已经足够抵定四国大局势,接下来确实可以省点力气。
既然是见不得光的“密使”,就得先通过严密的全身搜查和身份审核,被家臣们盘问几番,才允许在亲卫众监督下,进入中军大帐。
实际得以谒见,已经丑时过半了。
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个须发半白,腰背稍偻的老年男人。
来者脚步虚浮,呼吸急促,脸色泛红,眼神委顿,俨然是相当疲敝的样子。走进来之后,还喘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伏拜施礼道:“鄙人土居宗忠,见过平手刑部殿!”
看来这个老年武士的身子骨不算是特别健朗的,经历长途行军,加之“安检”的折腾,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怎么会派这么个人过来?
平手秀心下有些疑惑,但顿时注意力被对方的苗字所吸引,顾不得旁骛,径直开口发问:“您的名讳叫做‘土居宗忠’吗?不知与土居宗珊如何称呼?”
“宗珊殿是鄙人的族兄。”来使听到直呼己方主君之名的无礼言语时,稍微皱了皱眉,但这点负面情绪转瞬即逝,全然没表露出来。
“族兄啊……”平手秀下意识感受到违和感,觉得对方话里或有不实不尽之处,不过没有多想,“那么,您的族兄在即将开战之前,让您到军中来找我,有何指教呢?”
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即将开战”的字眼也是毫不含糊。
自称“土居宗忠”的老者不以为意,淡定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道:“鄙人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阻止开战。”
“呵呵……”平手秀不禁嗤笑了几声,“莫非您的族兄,已经说服了左少将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吗?倘能立下此等功绩,土居的地位我倒是可以确保。”
左少将即是从三位左近卫少将一条兼定,这个位阶对武士来说可谓无上殊荣,若非出身公卿名族,那就得做到准天下人的地步才有希望。
平手秀已经会见了一条兼定的使者,明知对方不可能投降,方才是故意嘲弄,言下之意便是说,如若不肯归顺,其他的议和条件都会视作无物,不予接受。
“左少将大人……他老人家生性志存高远,百折不挠,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对方连续遭受讥讽,神情却依然从容,音调亦十分平稳,“不过,您带来了一条宗家权大纳言大人的信函之后,我们土居氏或许能想想办法,劝说左少将大人听从京都的建议。届时便不会再有人反对归顺幕府了。长宗我部家不就顺应天时,重归公方大人治下了吗?我等作为邻居,自然该见贤思齐。”
“劝说?怕是用刀剑而非唇舌来劝吧?”平手秀作了恶意的猜想,“当真‘志存高远,百折不挠’的话,岂能被一封信函击垮?”
“实在需要,也只好稍微用一下。”对方并不否认,“您若是了解土佐一条家的旧事,便会明白,失去了京都宗家的支援,就等同于统御家臣的名分,何不各退一步,大家脸面都更好看呢?”
“嗯……真是不错的构想啊。”平手秀继续步步紧逼道,“然而,权大纳言大人的信函里,是要左少将返京任职,不再回四国岛上。到那时候,就算尔等情愿臣从,又由谁来代表一条家呢?群龙无首之下,我看还是直接进兵更有效果吧!”
话说到这,差不多已经是图穷匕见的程度。平手秀不再刻意掩饰情绪,而是自然流露出生杀予夺的威仪来。
征伐多年,转战列国,东据今川,西讨三好,北至越前,南及土佐,这才有了一点足以慑人的名头和气势。
然而,自称“土居宗忠”的老者丝毫不避,反是微微抬头,举目对视,岿然作答:“我等已经商议妥当,左少将离去之后,由其子留在中村城作主,绝不至于群龙无首。您若是执意强取的话,西土佐、南伊予的诸位国人,虽然不敢抗衡天威,却也只有殊死一搏了!平手军确实令人畏惧,但除非您长年累月率军驻在本地,否则一条家总有再兴之日。”
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对方的提议,是内外勾结,把一心奋发图强的一条兼定赶到京都去,留下的摊子就在土居氏领导下,以类似长宗我部的身份,归顺统治。
但大家都知道,这种名义上的归顺,实际意义不大。
长宗我部家的独立性得到尊重,一是因为弄死了“伪公方”足利义荣,大大取悦了幕府,二是由于平手秀知道姬若子不好对付。
你土居家有这个资本吗?就敢认为自己与之同列?
平手秀迎上对方果决而又冷静的眼神,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想明白过来,自见面以来的违和感出自何处。
这个自称“土居宗忠”的老年武士,气场与身份完全不匹配。
能在堂堂“平手刑部”的面前,如此侃侃而谈,无所畏惧,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仅论定力已然居于筱原长房、三好康长等人之上了。
整个四国岛上,做得更好的人唯有长宗我部元亲,其他人多少都会被威仪所慑,产生不同程度的失态。
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只是小势力家的一介不知名陪臣?
平手秀心念一动,连忙从手边翻出近日书佐们整理的情报文件。
里面有一张纸上写着一条兼定、土居宗珊、西园寺公广等人的容貌特征。
以前看的时候,觉得这些细节不值得刻意去记,就只扫了两眼,放置起来。
而今将文字与真人对比一下,心中霍然开朗。
“哈哈哈哈……”平手秀哑然失笑,“没想到土居宗珊大人,居然微服化名,单刀赴会来见我,这份胆略,果然不愧是支撑一条家军务的笔头宿老。”
最开始直呼其名,现在尊称一声“大人”,显示出赞赏之意。
本来按照双方身份的差距,直呼其名也不算太过于失礼,叫一句“宗珊殿”就算是给了面子的。
面前的老者无法继续保持淡定,终于露出些许惊惶之色。
不过仍是须臾之间,就消融无形了。
“果然瞒不过神机妙算的平手刑部。”土居宗珊轻叹一声,默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鄙人麾下忠勇敢战的郎党数不胜数,可惜竟找不出足以担任使臣的人,所以只能辛苦一点了。”
“确实很辛苦……”平手秀懒洋洋地揶揄道,“话说,我来四国之前就听说,您是土佐著名的忠臣栋梁,而今却在与我商议将主君赶出领国的事情,真是有趣的很啊!”
土居宗珊不以为然,反驳道:“左少将(一条兼定)执意罔顾京都一条宗家的建议,这绝对是取祸之道。难道鄙人应该坐视主君身死族灭才算忠义吗?”
“这我就不明白了……您对于土佐一条家独力存续之事,未免也太悲观了吧。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平手秀心里其实隐约猜到一点答案,但他更想听到对方把当局者体会亲口说出来。
识破了“使臣”的身份之后,会谈的走势就立即变了。
现在平手秀一言不和,就能命令左右亲卫将对方捉拿住,软禁起来,乃至索性一刀杀了都是可以的。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因为来使往往是位高权轻的外交官,获之无益。
如果是笔头宿老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另当别论。
当然,平手刑部名声在外,多半不会做那么没品的事。然则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能形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所以平手秀就极富侵略性地提了一个涉及对方腹心的问题。
“此事……”土居宗珊罕见地犹豫了许久,十分不情愿地开了口:“土佐一条家传到今日是第五代,前面三位家主都是垂拱而治,委任代官处理实务,自身则以名门的权威居于幕后。唯有四代目亦即前代国司,左少将(一条兼定)之父,对诸事都亲力亲为,讨伐了阳奉阴违的津野、太平两家国众,然后就突然暴卒,至今都死因不明。”
“有这样的事啊……”平手秀也调查过一条家的历史,但哪能触及如此核心机密,此刻听了第一手的描述才察觉到其中端倪:“莫非你怀疑是京都的一条宗家对四代目国司不满,挑拨土佐国人众下的手么?”
或许
根本不是怀疑,而是土居宗珊本人见证,乃至参与了行动这话就没必要当面说出来了。
“……”土居宗珊假装没听见,径直继续说自己的话:“如今左少将的作为,武家门第看来可谓是励精图治,但对于土佐一条家而言,却等于是扰乱祖上传下来的纲纪,无异于重蹈覆辙。本家的少主万千代(一条兼定之子),醉心于花道的学问,对军学和政务毫无兴趣,正是最合适继承家业的人选。”
“嗯……”听到辛密旧闻的平手秀心满意足地颔首捋须,微笑了一下,闭着眼睛说出了决定:“看在阁下如此胆略的份上,姑且略加宽限,给出十二个时辰的时间,请您回去之后,好好‘劝说’一下左少将大人吧!”
“多谢成全!鄙人这就去办!”土居宗珊郑重伏拜了一下,即刻起身告辞。
此时仍是午夜,万籁俱寂,唯闻虫鸣。
平手秀箕踞而坐,待土居宗珊离去之后,又发了一会呆,突然让人把服部秀安叫过来,吩咐道:“有件事情需要你亲自去办,注意不要叫人察觉……”
第六十九章 一条与土居(下)
构建在田野浦军港旁边,以海路取得补给的平手军大帐之中,每日迎来送往,总有十几个访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许多不得志的当地豪族乃至浪人,托关系寻上门企图寻个前程,他们虽然没本事在平手刑部面前露脸,但拐着弯多半是能找到岩成友通、安宅信康的,怎么说以前都是分属同僚嘛,相互频繁联姻,总有几分亲戚血缘在。
相比之下,仅仅在西面六十町(约6.5公里)之外,西土佐与南伊予交界处的中村城附近,尽管也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士卒,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一条兼定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敌军都还没打上门,自己人却先拔刀相向,视若仇雠,分成了两派,摆出彼此敌对的趋势,围绕中村城为核心,打成一锅乱粥。
如此局面,真是让人怒发冲冠而又痛苦万分。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以前被京都宗家的远房族弟明着暗着训斥了几次,原本是不以为意的尽管宗家的继承人门第显赫官运亨通,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从二位权大纳言,终归是无兵无钱的公卿,不能派人到土佐来跨省执法。
以前也被大内、尼子、毛利等强敌侵略过,打了不少败仗,甚至好几次逃到九州和近畿去,不过最终都是发挥名位优势,通过外交斡旋,讲和停战,然后趁着对方精力转移到别处的时候,回到中村城,御家复兴。
今天的形势却完全不一样了。
平手秀指挥着大军而来,左手打着代替幕府经略四国的旗号,右手握有一条内基的亲笔信,“邀请”一条左少将上洛出任权中纳言一职,显然是不容拒绝的。
更要命的是,正好昨日凌晨收到九州急报,自家一向引为外援的岳丈大友义镇,居然阴沟里翻船,在今山惨败给了兵力远逊的龙造寺隆信!
六万对五千,丰后三老等宿将齐出,著名的“雷神”户次鉴连亲临前线,这也能输?六万可能只是号称,或者是充斥了大量临时征召的农民,但以前压制北九州,激战毛利家的精锐旗本们,不是也都倾巢出动了吗?
究竟是兵将们腐化堕落了,还是龙造寺家突然变强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对于一条家都不重要。现在关键问题是,北九州肯定是人心浮躁,暗流涌动了,大友家收拾烂摊子少说也得一两年功夫,这段时间八成不会在四国方面投入精力。
原来指望老泰山火速解决龙造寺之后,能分个几千人来中村城镇场子的,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求人不如求己,一条兼定当即命令领民们抓紧秋收,准备作战,随后又召集了家臣,声称决不妥协,坚决反抗,就算同时得罪京都宗家和幕府将军,也要拼死抵御平手秀的入侵。
但收到的回应令人心下骤凉。
四大谱代家老里面,羽生道成、为松左马、安并直敏三人都始终低着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用沉默来表明心意,而常居在中村城二之丸署理政务的笔头宿老土居宗珊,更是直接称病不来出席了!
反倒是外样国人们,虽然也有少数人摄于家老们的权威不敢发言,但依冈左京、大八木、江口玄番等数十名豪杰都慷慨激昂地支持抗战。
真乃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危难之际,才知道谁是忠义之士!
可惜觉悟得晚了,现在的形势有些微妙。
中村城本丸里的亲兵,是一条兼定可以直接掌握的。聚集外郭的国人众们,目前看来也都值得信任。然而
在两者之间,二之丸、三之丸中驻守的,全都是四大家老为首的谱代军势,而这些人似乎并不可靠。
见此情形,一条兼定犹豫难诀,不知是否该彻底与谱代家老们反目。
可是,支持出兵抵抗的国人豪杰,生性耿直悍勇性烈如火的依冈左京,却忍耐不住,当场提出了质问:“今日听到坊间流言,说尔等四大家老,在土居大人的带领下,已经与平手刑部内外勾连,意图不轨,不知可有此事?”
羽生、为松、安并闻言尽皆惊惧,惶然失色。
再相逼问,三人或张口结舌支支吾吾,或语无伦次前后矛盾,或以袖遮面一言不发。
俨然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这下子可没法再多拖延了,一条兼定见状骇然不已,亦稍有庆幸,立刻命令亲信拿下这几个家老,关押起来细细审问。然后一面让支持自己的外样国人众悄悄出城汇集兵力,一面派心腹家臣加久见左卫门去通知土居宗珊说“众人争执不决,您尽管有恙在身,也务必请来听听,拿个主意”,企图骗进本丸来一网打尽。
一条家的笔头宿老并未真的染疾,只是连夜跑到平手军中去了一趟,疲惫至极,怕被人察觉出端倪才称病不出。
土居宗珊生性自矜,听了这话,还以为一条兼定心思动摇,可以趁机说服,当下不疑有他,泰然便跟着向御馆走去。
只是即将走到本丸之时,土居宗珊见加久见左卫门神色颇为紧张严肃,开玩笑说:“我看您的样子很不寻常啊,是不是大家分歧太大,吵得太激烈了?”
他本是无心之语。
可那加久见左卫门有秘密任务在身,本就忐忑不安,听了这话以为意图败露,当即就抽出腰间佩刀来挟持。
土居宗珊大吃一惊,连忙拔随身的胁差来反抗。
这两人一个正值壮年,一个已经老迈,搏斗能力自然相差悬殊。
战不数合,顷刻之间,土居宗珊便倒在血泊中,为加久见左卫门失手所弑。
一二十名巡逻的士卒撞见这场景,立即惊得四散逃逸,高声大叫,事情完全瞒不住了。
加久见左卫门见状无奈,只能赶紧回到御馆复命,声称“土居宗珊本来答应前来,半路却突然反悔,属下情急之下,唯有提前挥刀了!”
一条兼定听了回报也没有别的办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复又杀了羽生、为松、安并三人,公开与谱代家老们决裂,号召外样国人们举兵讨伐之。
从结果来看,“一网打尽”的目的倒也达到了,但中间过程出了意外,所以结果不尽如人意。
土居宗珊有四个儿子,分明名曰胜行、清兴、家敬、清元,皆以成年。
他们得知老爹为加久见左卫门所杀,赶紧把二之丸、三之丸中驻守的党羽们号召起来,声称:“主公已经失了智,要发动大血案,我等不可坐以待毙!”
四大家老悉数被处死,剩余的谱代们自然是人人自危,不相信自己能得到饶恕,觉得唯有干掉旧主另立新君才有活路,于是对土居宗珊的儿子们表示了赞同,围攻本丸。
而这时候依冈左京、大八木、江口玄番等外样国人众们,却是正好奉了一条兼定的命令,纠集兵力,前来执行“里应外合”的计划了。
这下子中村城的局势可就乱套了。
“被迫”造反的谱代们握有精兵,只是没了主心骨,各自为战,须臾间攻不下本丸;前来救驾的外样们,联系不上主君,同样是缺乏指挥的一团乱麻,一时也打不进三之丸。
对峙厮杀了一阵,双方都发现自己处境很尴尬。
本丸里有粮仓和大井,粮食和饮水是充足的,但毫无箭矢弹丸的库存,只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就有过半的弓足轻与铁炮足轻射光了随身的分量;相反,二之丸设有武库,三之丸设有矢仓,装备不用操心,然而除了少量应急干粮外,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眼看过上五日就要断顿饿肚子。
城外的国人众倒是没有这些隐忧。可是他们的决心也是最低的。仅凭着一腔忠心热血来保卫主君,不像城里的人是在为存亡而战,加之见不到一条兼定本人,底层士兵们多少会有点疑虑和懈怠。
总而言之,两边仗打得都很痛苦。
占据本丸的一条兼定不打算做出妥协。他觉得缺乏箭矢弹丸并不致命,大不了肉搏守城便是,敌方没有食物才是无法克服的硬伤。而且城外不是还有忠心耿耿的国人众支援吗?
占据二之丸三之丸的土居党羽也绝不投降。他们认为自己的干粮储备起码还够吃个好几天,而对方的箭矢弹丸却是已经用完了。至于城外的国人众,纯粹是胡闹而已,过个两三天都会退去。
这时候,中村城的东边渐渐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士气高昂的大军,举的是平手家的家纹和旗帜。
与土居宗珊约好的“给你十二个时辰‘劝说’左少将顺应时务”,如今十二个时辰已经到了,那么此条口头协议自然作废。
于是,平手秀就正好回归初心,重新启动了武力征服西土佐和南伊予的计划。
“其实我一直都不觉得土居宗珊能够成功。给他十二个时辰,只不过是怜惜其才具罢了!从他孤身化名来我军中的行径可知,此人固然智勇兼备,胆略过人,但行事却失之轻率,不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我看他对阴谋诡计是没什么天赋的,想来是做不成联合家臣追放主君的壮举,反而会败露行迹,身逢险境……来来,快去看看中村城中的局势如何,是否真如我所料?”
平手秀骑着高头大马行军之余,对着亲近家臣们是如此说的。
这当然也是他的真实想法,毫不作伪。
至于当面应允了土居宗珊的请求,回头又让服部秀安找了几家被猜测为“反土居派”的一条家臣,悄悄将匿名信射进军营加以检举,这种事情当然不适合公之于众了。
从尾张到近畿,再从近畿到四国,谁人不知道平手刑部大人向来守正不阿清风峻节,最是菩萨心肠宽大为怀,完全是靠了光明磊落的手段,令士民倾心臣服,才得到今日的地位与领土。他老人家又怎么会有那些两面三刀食言而肥的举动呢?
第七十章 被外派的副将
作为顶级公卿在朝廷供职的一条内基,并不认为“高等吉祥物”的生活有什么不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代人都有一定机会当上关白,当不上至少也是个左大臣,没有实力但虚誉不少,日子不算锦衣玉食总也温饱无忧,最重要的是安全稳定看看细川、大内、三好、织田你来我往,一不小心就身死族灭,唯有公家永远不愁后路。
而扎根于土佐的一条兼定,已经充分习惯了作为国司的生活,习惯于领有数千兵力和数郡领土。权力的**比之毒瘾也不稍弱,但凡沾染上就无法摆脱得掉,如今再让他回京安心做个清贵的高官,那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
同根出生的远方堂兄弟之间产生激烈的矛盾,前者认为向武士转变乃是自降身份还有可能予人口实招惹祸端,后者却是宁愿上战场搏杀也不肯守着布满灰尘的腐朽牌匾过活了。
另一方面
一百年前,中村城还真的只是个村的时候,卸任关白一条教房前往四国岛上避难,作为地头的土居氏便倾力支持,接下善缘,这才有了后面的“土佐一条家”。传到土居宗珊这一代,成为当之无愧的笔头宿老,仍对旧事颇为神往,心下自以为是间接在为京都的大人物效劳,而并非仅仅听命于土佐的分家。
与他做邻居的依冈左京等人,就正好相反,所认可的是近在眼前的土佐国司,对远在天边的京都高官敬而远之。他们只知道一条兼定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又充分尊重外样豪族的权益,自然会乐于维持君臣关系,不愿见到变故发生。
身逢战国乱世,各人都有自身的索求,本无所谓优劣高低,可惜,矛盾在最不合适的时间点爆发了,结果就是平手军大摇大摆的走近了中村城,而一条兼定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五千四百军势,正在内战。
已战成一团乱麻的一条家臣们,尽皆愕然不知所措。
就像是两群狼獾们斗得太入神,忘了不远处还有一只老虎在栖息一样。
为了特意提醒他们,平手秀专门吩咐把军旗组都放在阵前,举高一点,让对面的人好好认识一下。
军配团扇所指之下,那些前来“救驾”的国人地侍们毕竟缺乏组织,见到强敌袭来,阵脚自乱,有三成直接溃散,剩下的接战未几也都纷纷败退,纵然有几个骨干在那里竭力嘶喊,要“报左少将大恩”之类,终是独木难支。
有个被本地人叫做“依冈左京进”的武士,带着百八十名郎党四处支援,顽强抵抗,始终不露颓势,见战局不可挽回,方才果断撤退,转进如风,片刻就消失在丘陵间。平手秀在庆次提醒下注意到此人,啧啧称奇,记下了名字。
外郭扫清之后,面对的便是原本由一条家谱代众所守备的三之丸。
这回却连动手都不用了。
土居宗珊的那几个儿子,皆知道老爹做的私密事,当下也没什么战心,反倒是主动打开了城门,上前哭诉说:“家父不幸为昏主冤杀,还请平手刑部拨乱反正,主持公道!”
本多正重、山内一丰分别争到了进攻正门和后门的先锋位置,两个备队各自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没想到迎来这么一出,真是大失所望。
诸多谱代们,当然不可能人人都愿意这么没节操的屈膝称臣,但四大家老都被自家主君干掉了,完全没有足以服众的人出来主事,此时不投降又能如何呢?好歹敌方主将素有仁厚之名,估计不会做出杀降的事。
于是平手秀就这么轻松地接管了中村城三之丸和二之丸。
只剩下几百兵力困守本丸的一条兼定终于不再坚持抗战,复又派了亲信奉行源康政作使者,带来口信说:“我自会如权大纳言之意,上京任职,请平手刑部勿要伤及他人。”
这个条件得到了应允。
于是,国司一条家的中村城,这座位于土佐、伊予边境处,可以覆盖附近十余万石土地的城塞,仅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落入平手军之手。
消息传出来,没能立到功绩的本多正重闷闷不乐,私底下吐槽:“打到这个程度,居然既不需要切腹也不会被拘禁,还能好端端地到朝廷上加官进爵,还真是有面子!”
山内一丰尽管心情一样,但出身于正规武家门第,知道行规,立刻反驳说:“人家乃是堂堂从三位左近卫少将,除非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逆,否则总要留个体面的!什么切腹,拘禁之类的,您以后可别乱说啦!”
这话说得不假。
半个时辰过后,一条兼定作为败军之将,卸除甲胄,手无寸铁,换上了直衣乌帽,万念俱灰,俯首请降。而平手秀亦是脱了具足,一身正装,煞有介事,郑重回礼。
正五位下刑部少辅与从三位左近卫少将的会面,在这地处偏鄙,甚少有达官贵人涉足的四国岛中,足以算的上“风云际会”了。
以前一条兼定也曾被毛利、河野赶走,丢掉居城,流落到九州,然后借助岳父大友义镇和亲家伊东义佑的力量实行再兴。
但这次显然不一样,平手秀会保证让他完完整整地到达京都,出任说好的“权中纳言”一职。强行由武士变回成公卿,再想倒回来难度可就不小了。
一条兼定只勉强应付了两句场面话,就不愿再开口,良久之后才又说:“世人都说平手刑部乃是守正君子,想必绝不会为难失败者的家眷。只是我还要厚颜恳求,希望您放过那些举兵助我的国人众。”
平手秀立即含笑回应道:“以前说过的依然算数,在下不会狂妄到自立为中村城的主人,您走后,令郎依旧是土佐一条的家督,只要能在辅政人选上让众人满意,今后的局面想必能够稳定下来。甚至您本人,也未尝不能在三四年后,有机会得到京都宗家的允许故地重游,如此,左少将是否可以放心了?”
“是这样的打算吗?”一条兼定枯槁般的面容稍微有了点神色,但立即又黯淡下去,“犬子一向喜欢花道和连歌,厌恶与刀剑钱粮有关的庶务,我这一走,土佐一条大概就彻底恢复为公家门第了……”
“呵呵,呵呵……”平手秀想说些开解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诡异的干笑,只能岔开话题,“还请您稍安勿躁,稳定四国局势之后,在下会同您一齐进京的。”
确实没什么好讲的,正是因为一条兼定那个年方九岁的儿子毫无振兴家门的迹象,所以才能保住名义上的地位。许多人都会乐于见到这个小孩子把父祖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武士勋威给消磨掉。
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是心知肚明的。
……
一条兼定既然认输,国人众们也就失去了坚持的意义,纷纷谴使来降,包括被平手秀所记住名字的当地豪杰依冈左京。依附于一条家的宇都宫残党也大多前来归附。
不少平手的家臣都觉得兴奋:西土佐、南伊予一带的十余万石土地,居然这么容易就收入囊中,令人喜出望外。
但这仅仅是理论上的。
平手秀简单地将中村城清理一番之后,发布了安民告示和禁制条例,随即就召集了当地的二十七家有力豪族,以及一条家的十四名重要谱代,商讨如何善后的事。
长宗我部元亲、十河存保、香川之景也邀请列席。
年近九岁的一条家嫡子万千代则是被安排到了正中间的主座上。
事实上平手秀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确立由这个孩子提前元服,代替一条兼定,继承中村城城主的位置。
根本没有同任何人讨论,展示出不容许质疑的态度。
这本身就是一个名正言顺,而且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选择,既然有大佬一力主张,也就无人提出意见。
说到辅政人选的时候,才开始产生争议。
众人已经看出来,平手秀是要“巧取”而非“豪夺”,也就等于说要与旧有势力达成一定妥协。
这么说来,大家的生命安全都不会有太大危险了。
死亡的恐惧一落下去,那么争权夺利的心思就重新浮上台面来。
一条家的老臣们普遍用词文雅,语气婉转,土佐、伊予的豪族则是扯着嗓子大吼“粗鄙之语”。
形式大相径庭,不过做的事无甚区别。
谱代家臣那边,死了四个家老之后是一盘散沙,也就土居宗珊的长子胜行借着父辈余荫略微显眼。
本地国人众里面,依冈左京、大八木、江口玄番各有支持者,然而第一个名字总体看来似乎是最响亮的。
争论了两个时辰之后,平手秀亲自插手下了论断:“我看土居胜行和依冈左京两位担任幼主的辅佐,是足以服众的。”
宇都宫残党也不能不加以考虑,他们家主被毛利家抓走,肯定是赎不回来的,家臣们除了大批战死和改仕之外,剩余的团结在一个叫做“宇都宫道信”的中年人一门众身边,托身于一条。
平手秀见此人沉着老练,人脉不错,于是也拉进傅役人选。
另一方面是长宗我部元亲,按说普通人得了那么多黄金赏赐不会再有任何怨言了,但姬若子是何等人也?
几年下来态度如此恭顺,作战又毫不含糊,一点土地都不给肯定无法令他满意,不过既给钱又给地更是不现实的。
最终的举措是
“长宗我部宫内殿,记得您的二弟是过继给了吉良家对吧?从这层关系上讲,也有对一条家奉公的义务啊!就让他也移动到中村城,担任一条家幼主的辅佐如何?”
这显然是个令人纠结的安排。
姬若子的二弟,强行继承了土佐吉良家的苗字,取名吉良亲贞。这人是家中除了主君之外唯一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往常若长宗我部元亲率兵出击,就由吉良亲贞在冈丰城坐镇留守;反之若是敌情不值得长宗我部元亲出动,就由吉良亲贞担任代理总大将。
这已经形成了潜规则。
让最得力的弟弟搬到中村城去,很让人不舍。
但就此放弃控制一条家的机会,显然更不明智。
姬若子只思考了一瞬,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应允。
这时候事不关己的十河存保闲得无聊提了个问题:“平手刑部大人请恕我斗胆了……四名辅佐役,又不分个权位高低,如果偶尔意见分裂怎么办呢?根据人数的多寡决定吗?万一正好二对二,两边支持的人数各半呢?”
问题提得非常好。
选四个来自不同群体,相互间有利益冲突的人共事,还没有明确主次关系,这要是遇到事情,意见不分裂才是奇怪。
平手秀都有点吃惊我记得选好的托儿是香川之景来着,怎么跳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此类细节,无暇顾及了。
正事要紧。
所谓正事,便是平手秀趁这个机会假装思索了片刻,拍板道:“就让平手家的河田长亲作为我的代役,留在中村城吧!万一四名辅役有什么分歧,他这人是最居中调解的……当然,若是辅役们可以自行取得一致,不需要外人加以过问就更好了……”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是很烦恼的。
就跟让长宗我部元亲的弟弟去一条家任职是一样的。
都是为了顾全大局,将引为左右手的副将给外派出去。
大军千里迢迢来一趟,最终也没剥夺一条家的名位,只是派个家臣入驻,做一些“居中协调”的事情,这么宽大的要求任谁也没脸说不。
那么谁来担任“中村城留守役”,就成为一个重要问题。
因为平手秀本人,是不可能长久留在此地的。
这个职位的权限十分微妙,上不封顶,下不见底,若是巧妙运用,有希望觊觎西土佐南伊予的实权,倘若办事不力,也有沦为橡皮图章的风险。
同时与几十个一条家臣和国人豪族打交道,还要注意大友、毛利的反应,间或支援长宗我部,挟制阿波、赞岐。
大政方针是很固定的,只是具体分寸不好把握。
想要做好这些事情,其实也并不需什么大智大勇,但必须具备细致耐心,既不为表面的和平所麻痹,亦不因鸡毛蒜皮的纠纷而厌倦。
平手秀想来想去,办得了这个事的,无非就是岩成友通、河田长亲、堀尾吉晴三名家臣了。
但最后那个资历尚浅,功绩不多,有待进一步锻炼。
而为首第一个资历过深,名声太响,归附时间又不长,不适合外放。
唯有中间这个是合适的。
河田长亲为平手秀效力已经十多年了,担任过四五年的副将,长期负责清点士卒,规划扎营,分配物资,巡检士气,偶尔也要维持纪律,评录战功,不管做事还是做人,一直是兢兢业业,勤恳有加,具备大局观的同时亦不乏灵机一动的急智。如今给予更多表现机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
日后那些军中庶务,就没人能一力承担了啊!
总不能让堂堂刑部少辅大人事必躬亲吧。
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平手秀自然生出了求贤若渴之心。
是时候回尾张的亲友那里寻觅一番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遗漏下来没被大佬们捡走的人才。任人唯亲是不可避免的,同乡人底细清楚,又有家眷在,用起来相对放心一些,外地浪人再怎么有才干,也不能骤然重用,否则容易引发情绪。
堀尾吉晴、木下秀长近年的表现不太尽如人意,没有体现出想象中的天赋来。也许该多给一些机会,同时赋予更大的压力吗?
这时就显露出山内一丰、小西行长的难得之处。
野心值高的家伙,尽管总会让人觉得不放心,但能力成长的速度,显著比常人快得多了。
第七十一章 伊予国的连横合纵
平手秀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去插手四国西部事务,各个方向上的敌人和盟友都无暇分身,只能隔空喊几句话来彰显存在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进入深秋之后,肥前龙造寺隆信在今山合战中令人震惊的胜利传遍了列国,并且马上被拿来与河越北条氏康、严岛毛利元就、桶狭间织田信长来作对比。两上杉、大内、今川都在战败后迅速衰落了,所以如今的大友义镇也受到无数质疑。除了老家丰后之外,他们对丰前、筑前、筑后三国的掌握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动摇,一时是顾及不到伊予的了。
而安艺吉田郡山城的毛利元就,似乎大概真的是时日无多了,据说各项权柄都在迅速向嫡孙毛利辉元手里逐一移交,这个关键时刻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人当然要在中枢好好呆着,以安定远近人心,各项军事活动不得已暂定,连山阴的尼子复兴军都因此得以喘息,其他战线就更是只能收缩了。
于是伊予就由河野氏自行处置,他们的嫡系血脉已经断绝,如今的家督是毛利家强行扶植上去的一个近支八岁小孩,内部隐忧其实很严重。面对着平手秀以旧事为由头的政治攻势,河野家臣们无法达成一致,整日在汤筑城里扯皮。
尤其是笔头宿老大野直昌的弟弟大野直之,野心勃勃狂悖不堪,主动勾结平手秀,领到一笔出卖节操唤来的银钱,收买了好几个贪图财货的同僚,在领内上蹿下跳,飞短流长,蛊惑了不少人。
毛利家倒是也派了安国寺惠琼过来,但此人显然不能像吉川、小早川那样压制河野家臣,只能做些协调斡旋的事。临时通知幕府弄一个正式守护的任命也是很麻烦的,足利义昭再怎么亲近毛利,也不可能轻易将职役授予给非嫡系传承的未成年人,那个小娃娃的正统性实在太低了。
唯一在平手秀计算之外的,是伊予国西部沿岸,握有一定领地的西园寺公广。
此人得知一条家陷入内纷之后,立即倾巢而出,劝降二城,奇袭二城,强攻三城,一共取得了宇和、喜多、浮穴三郡的七个据点,约一万五千石的地盘。
直到中村城的分赃大会开完,河田长亲以平手家代役的身份,派人发布了诸般禁制,接替了防务,这才消停下来。
事后西园寺公广得了便宜还卖乖,派人恭恭敬敬地过来问候,声称:“听说名满天下的平手刑部大人来到四国平定逆臣,真是喜不自胜,鄙人很高兴能为讨伐一条家出一点力。”
如此行径,令人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对方是四国岛上唯一一个内外关系都很稳定,没什么明显弱点的势力。
伊予西园寺氏,虽然也是出自公卿名门,但与一条氏不同之处在于,早在南北朝时便与宗家分裂,从此失去了朝廷官位,相应也避免了受到京都局势影响,走上舍名就实、独立自主的发展路线。
当代家督西园寺公广现今三十余岁,正值壮年,文武双全,励精图治,早已肃清了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外交上又依赖毛利氏,取得了足利义昭的认可。以他本人为首,加上十四名家臣,团结一致共同进退,并称为“西园寺十五将”,在大友、毛利、三好夹缝里辗转腾挪,始终坚挺不衰。
要说缺点就是地狭民寡,算上领内所有的青壮,也才能动员起三四千的军势,其中带甲佩刀之士不足八百,平手秀手上这万余人若是摆明车马,大张旗鼓杀过去,对方多半是抵挡不住的。
然而,人家不曾被抓住过任何错处,全无口实之下怎可骤然兴兵呢?
质疑河野家的守护资格,已然令毛利家颇为尴尬。来四国才不到三个月,就在西赞岐和东阿波各自布下钉子,如今又插手了一条家的内务,再得寸进尺,幕府说不定就会为了搞平衡而暗中打击平手家了。
因此,不但不能攻打,还要大方地承认人家对于新领地的占有。
平手秀克制了心下的一丁点负面情绪,礼貌邀请西园寺公广来到中村城,见证一条兼定之子万千代提前元服的仪式。
对方欣然接受。
足利义昭、毛利元就,乃至织田信忠都得到了邀请,不过人家显然不可能来,派个使臣寄一封信就算意思到了。
长宗我部元亲自然不会缺席;十河存保与香川之景恰在军中,正好作为阿波、赞岐的代表;河野家是笔头宿老大野直昌亲至,显然有些特殊意图;还有一个名义臣服于河野家的半独立小势力石川氏,派了一门众金子元宅来掺和。
最后时间定在九月二十七日。
关心此事的从二位权大纳言一条内基从京都千里迢迢赶过来,并且送上一份“大礼”。在他的中介下,年仅九岁的一条万千代得到一个“内”字,取名“内政”,获封为从五位下,并且接替其父出任“左近卫少将”之官。
一条兼定则得到承诺,会在数月之内,越阶升任“正三位权中纳言兼左近卫中将”,成为太政官的一员。
朝廷高官们为了解决问题,还是出了不少诚意的。
尽管当事人并不会领情。
起初,一条内基这位贵人很是喜悦,了结这个悬案官司能收获不少老派公卿的好感,说不定有机会距离关白更进一步。但他面对着一堆乡下人,始终不苟言笑,保持着淡然的疏离感,只偶尔用京都腔调与平手秀讲几句,对旁人是绝无对话的意思。
相反一条兼定却是没精打采,毫无仪态,没坐多久便闹着要求上酒,仰头痛饮。许多粗毫无状的江湖草莽上来敬酒送别,全都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到后面就成了醉倒一片,勾肩搭背,胡言乱语,相拥而涕。
乃至长宗我部家的部分重臣与一门众也受到感染,前去致以善意。
可见这位公家高门出身的国司,的确是更认同武士的身份,丝毫不端着架子,也因此受到国人豪族的欢迎。惜哉其智术并不足以对抗外界的阻扰。
这便是平手秀并不直接吞并占据,而是善待了一条兼定,与之讲和,只求间接掌握西土佐与南伊予的原因。
委派处事温和细致的河田长亲在此驻守,也是为了平息后患。此地离畿内实在有些偏远,倘若不慎引发土豪地侍们的反感,演变成游击战的局面,那可就糟糕了。
见此情形,一条内基眉关紧锁,不住摇头,面上全是无奈之色。就连九岁的万千代现在已改名叫做一条内政,下意识也是更亲近京都来的叔叔,对亲生父亲的作为颇有些嫌弃的意思。
公卿高家与武士门第,终究还是泾渭分明啊!
平手秀顶着“正五位下刑部少辅”的牌子,自然要把京都来的大人物照顾好,不过言谈举止也不可过于浮夸,以免显得不伦不类。自源氏开创幕府统治以来,武家贵族也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截然不同于朝廷公卿,又与田舍间的豪杰大相径庭。
没过多久一条兼定便醉倒睡去,被人搀扶抬走,早已忍受不了气氛的一条内基和一条内政也赶紧趁机离席。
只剩下乡下武士们饮酒作乐了。
众人分属不同势力,难得见一次面,自然不会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而是借着酒意彼此吹捧试探,暗藏机锋。
酒过三巡之后,长宗我部元亲点不知是真醉还是假熏,忽然就大胆品评其伊予一国的人物来:“土居近江(宗珊)有勇有谋,修身不密,亡于内纷;来岛出云(通康)、平冈大和(房实)二人皆为英杰,如今前者病逝,后者年迈隐退,只剩大野山城(直昌)作为河野家的中流砥柱;金子殿(元宅)名虽未不显,然而日后必有腾飞之时;此外西园寺的渡边式部(教忠)、土居备中(清良)亦是足称道的人杰。”
这话的信息量还是很大的。
别的不谈,坐在末座角落无人问津的金子元宅脸上顿时呈现出惊讶和感佩夹杂的神情,虽然依然没有被注意到。
被称为“河野家中流砥柱”的大野直昌干笑了两声,面无表情地反驳道:“您太客气了!在下纵然有些微成就,也全是历代主公领导有方……”
“这就不对了!过分的谦虚,就接近于虚伪了!”长宗我部元亲毫不客气打断了对方的话,“以前的事情就算了,最近几年贵家的家督乃是个幼童,诸般政务难道不是尽皆操持于您的手上吗?”
大野直昌素来不善口舌,当下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哼!真是无稽之谈,不值一斥!”
长宗我部元亲闻言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十分畅快。
反正这话也不是说给对方听的,而是说过下面的吃瓜群众们听的。
筱原长房的经历已经足以说明,当主公少幼不能理事的时候,笔头宿老无论怎么做,总会被抓住漏洞闹出矛盾来。
除非是如诸葛武侯般,浑身上下无懈可击,找不出指摘之处的人。
但千百年来才有几个武侯呢?
平手秀却注意到最后的话,举起酒碟向对面遥遥致敬,感慨道:“如宫内殿所言,渡边式部(教忠)、土居备中(清良)皆是人杰,那么作为其主的黑濑殿岂不更加卓越吗?”
黑濑殿即西园寺公广,因祖先多年前就与京都宗家不相往来,所以得不到官位;但他确实出身高家血统不凡,故而以其居城黑濑城,称呼为“黑濑殿”。
说起来平手秀也曾被称作“岸和田殿”,但不久之后就获得朝廷册封的正式官位,于是大家的尊称又变了。
西园寺公广是个谨慎的人,听了这话,毫无喜色反而惶恐,赶忙下拜道:“惭愧,惭愧!不敢当刑部大人谬赞!鄙人能有这些肱骨之臣倾心追随,实乃神佛垂怜恩赐,万万不敢居功于己。”
“难道伊予的风气就是如此自贬吗?我这个土佐人作为多年邻居怎么没听说过?”长宗我部元亲又出来装直肠子了,“当今乃是战国乱世,非君择臣,臣亦择君,黑濑殿您这么说的话,莫非觉得您家的家臣们都没有识主之明吗?”
“鄙人当然全无此意……”西园寺公广被弄得哭笑不得。
“不用再说了,这点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自信的!”平手秀也感觉到略有醉意,开始稍微放荡不羁了,“我看西园寺家,是可以对伊予一地的安危承担更多责任的嘛!来之前便说了,河野氏的守护使身份,有很多的疑问,而一条家的新主心向公家文化,恐怕不肯接受幕府任命的职役,所以说啊……”
“且慢!”眼看自家利益即将被损害,大野直昌不得不当面顶撞“朝廷命官”了,这也是他来此的直接目的:“刑部大人!我家素来对幕府毫无二心,就算有些过错也是无心之失,总不至于是十恶不赦吧!您对于河野氏守护地位,究竟有哪些疑问,咱们可以逐一分辨,慢慢理清楚。万一理不清楚,安艺的毛利右马头(元就)德高望重,是知晓内情的,可以请他来主持公道!”
搬出外人名号来狐假虎威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很痛苦的。
大野直昌作为笔头宿老,并不愿意河野家彻底沦为毛利的附庸,总想多保持一些独立性。但面临着畿内第一智将咄咄逼人的攻势,这点愿望恐怕要逐渐落空。
“没必要反应这么大嘛。”平手秀做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固然知道河野家并无重罪,但既然有些小过,那就让西园寺家从旁辅佐,避免日后再犯,岂不是很好吗?”
说完之后,平手秀捋须一笑,摇了摇头,低头轻轻喝了一小口酒。
十分平常的动作却令人感受到很大的心理压力。
在座的众多武士心下多半都知道这位刑部少辅大人的过往勋绩,并不愿成为他的敌人。然则拳头打到脸上来,总是要拼死反抗的。
大野直昌犹豫良久,不知该硬还是该软,最终正色伏拜道:“河野家多年来确实不能说诸事都遵循了法度,但在大事上是从不含糊的。历来觊觎此地的乱贼都被果断剿灭,讨伐奸佞不正是一国守护的最主要职责吗?这一点还请刑部大人向公方大人如实转达!”
他这话是软中带硬,包含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但平手秀却避实就虚,佯作茫然,摇了摇头:“您的话我可听不懂了……不是正在说要给西园寺家更多责任的话题吗?怎么突然就说到讨伐奸佞了?”
大野直昌这才反应过来,心道不妙。
侧首望去,西园寺公广的脸色果然已经略有异样。
是中了诡计了。
大家分属联盟,关系本就松散,同样依附于毛利,也没什么高低之分,你一力维护河野家的守护名分,岂不是断了别人更进一步的希望?
西园寺公广本来不是极具野望的人,未必就会因为方才的提携之意便倒向平手。若是河野家态度软一些,他反倒是很可能念及往日同袍之谊,不理会那些诱惑的。
而现在,看到盟友如此煞有介事,如此斤斤计较,一点名分也不肯分出来,西园寺公广心里多少生出些许芥蒂来。
“呃,黑濑殿,在下……”大野直昌想要开口弥补裂痕,却是支支吾吾讲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来。
盖因今天面对的,是不得不往里跳的“阳谋”。
倘若河野家有一个广受承认的成年家督,自然可以在外交场合收放自如,从容把握尺度。
可是大野直昌并非家督,只是代替幼主执政的笔头宿老而已。他不可能绕过众臣合议的步骤私自做出退缩让步的,哪怕是把守护职役让出一部分给盟友也不行,否则“丧权辱国”或“卖主求荣”的黑锅就会从天而降,令他有口难辩。
但众臣合议是不可能达成一致的。
至少短期内不可能。
因为,平手秀收到“愿借平手之力,肃清内通毛利之贼,令河野家血脉重归正源”的誓纸后,就派人给大野直之送去一千两白银作为“活动经费”,同时做出了口头承诺说:“只要河野家不再受毛利操控,转变方针,真心效忠幕府,与我家亲善,我可担保伊予全境的守护职役,完完整整地物归原主。”
一个是白纸黑字的誓书,一个是查无实据的口头承诺,双方的地位和本钱不等对,所以承担的风险也不对等。
如此一来,大野直昌的亲生弟弟都当了余则成,那么这个笔头宿老凭什么还想说服其他重臣?
想到这里,平手秀莞尔一笑,将自己心底下所剩不多的那一点点节操抛诸脑后,换了个姿势,继续吹捧拉拢西园寺公广。
此刻长宗我部元亲也顺利与金子元宅隔空眉目传情,勾搭得奸情火热了。
第七十二章 五字将旗
平手秀没有在四国久居的打算,安排好了阿波、赞岐和南伊予三地明里暗里的留守事宜后,便开始做返程的准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仅直属的军队要回到和泉、淡路略做休整,还要顺道把一条内基、一条兼定护送回京都这显然是个赚取朝廷友好度的方便路径。
水路运输一共要分三批,十月初六,第一拨的四千人由安宅信康、木下秀长等人领着,在土佐的浦野津上船,向东经由纪伊水道进入濑户内海,再开至和泉滩登陆。
平手秀本人是先从陆路辗转了几天,到达阿波东境,又招待当地国人豪族们宴饮了一场,于中旬离开四国,走最近的航线,小半天便上了淡路国州本城。
还有一千五百人留下来慢慢的管理物资,收容伤员,检点逃散士卒,由岩成友通、伊奈忠次负责指挥。
时隔三年,第二次的四国攻略,总计花费了百余日的功夫,连续击败了三好和一条两家,取得了筱原长房自刃、一条兼定退位、香川之景复兴的成就。
这个过程里面,平手秀并没有贸然去把土地划归直辖,而是用了间接的方式去消化胜利成果。
河田长亲作为代役会长期居住在中村城,凭他的能力,应该可以逐步取得权威,掌握住大方向上的主导权,将西土佐、南伊予十余万石的一条家变成实质上的从属势力。
一条家幼主向往公家文化,不会亲秉军政,诸位辅佐家老或庸碌无为,或老迈体衰,或有勇无谋,皆不足虑。唯姬若子的弟弟吉良亲贞精明强干,广有人德,所以长宗我部家也势必会获得不小的影响力。不过三千两黄金砸下去既是恩赏也是彰显实力,两三年内那批土佐人大概是不敢起什么心思的。
顺带着还取得西园寺公广、十河存保的好感度,这对于将来是很有用的。还有河野家笔头宿老大野直昌的亲弟弟大野直之主动当了卧底,乃是令人料想不到的意外收获。
不过最妙的,还是铃木重秀入驻西赞岐天雾城,汤川直春入驻东阿波上樱城。前者得到了蜂须贺正胜死后留下的大约一万二千石遗产,后者则收取了筱原长房被抄家灭族后空出来的一万一千石地盘。
得到了这么有诚意的封口费,在纪伊问题上,就不免要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
汤川直春主动邀请平手家派遣奉行人员进入领内,处理国人豪族的争端事务,铃木重秀也态度暧昧没有做出什么质疑他其实还是很想质疑一下的,但就怕处理不好,反而被土桥家这个老对手捡了便宜。
他们两家都是三好的老对头,得到了四国领地之后,势必要把主要精力放过去,以免被搞什么破坏。于是一番加赠,起到了一定的转封效果,令这两家独立豪族不得不逐步走上被家臣化的道路。
平手秀准备年后在纪伊国安排代役,届时让被称作“老金吾殿”的山高政,和约定好送给人家当养子的夜叉丸一并过去居住。让六岁的小孩子远离亲生母亲似乎有些残忍,但这是身为武家子弟应有的觉悟,不容有任何拒绝,顶多挑几个熟悉的仆妇杂佣过去加以照顾,便算是亲父的关怀之意了。
只是代役的人选该让谁担任呢?
这与中村城留守役的标准又不同,同样需具备左右逢源的七窍玲珑心,但没必要那么有细致耐心,反而有点悍勇之气更好。
岩成友通似乎是可以一用的,纪伊就在和泉边上,也不担心他发展出过高的独立性来。然而,他跟当地的杂贺、根来以及其他国人众都打过很多年仗,是有深仇大恨的。
舍此之外的话……
感觉倒是目前暂任忍者大将的中村一氏最合适。
从资历上看,确实可以提拔重用了,也算是给其他出身不高的家臣们做个足以效仿的榜样。
这年头,肯为大名效力的忍者,多半都是抱着“不要世代都只做忍者”这个心思的。
于是,到了州本城,安置了部队与两位一条大人,未及与亲眷团聚,平手秀先在二之丸的书房里,唤来当事人,询问道:“来年我打算让你去纪伊坐镇管理,手下的忍者就交给副队长石川五右卫门,意下如何呢?”
中村一氏大为惊讶,但瞬间就伏身叩拜,决然厉声答道:“固我所愿,不敢请耳!属下一定拼尽全力,除掉纪伊国内所有意欲对我家不利之人!”
“如此甚好。”平手秀捋须而笑。
事情这就算定下来了。
接着中村一氏领命而去,石川五右卫门又被叫过来。
平手秀依旧是直言不讳:“明年中村另有要务去做,你这个副队长,要做好转为正职的准备。”
“噢,多谢厚恩!”石川五右卫门当然也很高兴,不过毫无异色,“属下早就觉得中村殿如此人才,不会久居暗室。”
平手秀闻言调笑道:“当忍者便一定是居于暗室吗?难道你也想改行了么?”
“属下可没这本事。”石川五右卫门苦笑摇头,“我自幼愚笨识字不多,除了翻墙走壁溜门撬锁挖洞放火变装化形之外,什么也不会……”
“哈哈,这会的还不够多吗?”平手秀不觉莞尔,“对了,听说有个叫雾隐才藏的,是你收养的亲传徒弟,如今在山内那里当个足轻,这太浪费了,赶紧调回来,人尽其才嘛!”
“唉……”石川五右卫门皱眉叹气,“本来想让他去服部春安大人的警视厅,谋个安稳前程,没想到这兔崽子竟敢离家出走……”
“这也没什么不好嘛,没点少年心气,日后岂能成大器。”平手秀随口接了句。
“主公您有所不知,这小子实在闹得太过。”石川的语气更加无奈了,“逃出去当足轻也就罢了,最近在四国他又结识了一个叫什么‘上月佐助’的小孩,也不想想是多大的麻烦!那个小孩是个逃忍,据说同时得罪了甲贺、伊贺、轩辕、透波、户隐……”
“没关系,肯为我家效力,就可以收下!只要短期内不要接触太隐秘的事情就行。”平手秀毫不在乎大手一挥,“怕得罪人还当什么武士?不如回乡种地算了!”
他是真心不在乎。上述那些忍者集团听起来厉害实际根本不算什么,透波、户隐远在千里,轩辕众里有一部分被加藤段藏带着来到近畿投奔了浅井,但也只是小部分而已,甲贺随着六角家失势已经分崩离析,平手家就收编了不少,至于独立自治的伊贺众,那本来就是敌人。
当年陪同织田信忠去讨伐伊贺国,一仗就杀了对面几千百姓,包括妇孺在内,已经是仇深似海的地步了,还怕得罪一下么?
说完此事,平手秀才回去休息。
然后就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本丸门口,四处张望,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庆次?”
平手秀下意识提高了声调,板着脸走上前问道:“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在四国胡作非为也就算了,这可是自家城里!”
“啊?我没有,我不是……”庆次连忙摆手否认,“其实就是来找您老人家的!为的可是正事!”
“你也会有正事?说说看吧。”
“是这样的……”庆次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慢条斯理道:“今年不是打了不少大仗吗,从越前到摄津,又到四国,大伙都觉得我们平手军勉勉强强,也可以称得上是天下强兵了。既然是天下强兵,用的马印军旗却还是平平无奇,走出去也没个响亮的说法,是不是有些令人尴尬呢……”
“这倒也算是个正事,但实在不是什么紧急需要说的事。”平手秀未听完便没好气地打断了,“一点乱七八糟的虚名而已……除了你也没谁在意吧?”
“可不仅是虚名啊,对于鼓舞士气的帮助是很大的!”庆次连忙反驳,“别人且不说,我跟赞岐的十河存保介绍过,平手家曾经有收养战死者遗孤,组建为‘仁’字备的事情,这个‘仁’乃是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里取的,人家听了之后是颇为向往的!可惜这事情您老人家没再关心,所谓的仁字备也被拆散补充进旗本各队了……”
“……好吧。”听到这个理由,平手秀的接受程度略略高了一些,随意点了点头,“那不妨就去制作一面纹着‘智信仁勇严’五个字的旗帜,作为我今后的马印和军旗吧!此事就交给你了,式样直接去岸和田城下,委托参与竞拍会的艺匠设计,记得原料选好一点!”
“没错没错!叔父大人真是英明,如此一来……等等等等,还没说完呢!”庆次受到允许本是喜上眉梢,但眼看着平手秀似乎准备离开了,赶紧上前拉住,“旗纛姑且是有了,但是说好的‘五字备队’呢?您看我历来斩将夺旗的次数也不少了,当个‘勇字备’的备大将,没什么问题吧?”
“这个先等等吧……”平手秀故作淡定回复到,“既然是今天才有了这个创建,往日的战绩自然不能作数。五支备队的军旗嘛,姑且也一并制下,但暂时放到我这里保管,待到将士们立下功勋,再行下赐。日后究竟是谁拿到这个名号,就看各自的表现如何了。”
“啊……哈……”庆次张大了嘴,随即大急,“您可不能这样啊!我刚才出门的时候,已经跟才藏、老熊他们吹了牛皮,说咱们以后就是平手军的勇字备了,您现在这么说了,我怎么有脸回去……”
平手秀却不去理他,只当没听见,转身想了更多的问题
用旗帜和番号来刺激士气,确实是个正途。只是不能将上限定在五个,否则后面的人完全没有机会了,那可不好。
这玩意儿可以吸纳一下大萌国给人取谥号的经验,“勇”字给出去了,咱们还可以给别的人“刚勇”“骁勇”的旗帜,“信”字给出去了,还可以搞一些“忠信”“果信”之类的。
趁这个机会,常备军的职业化进程,又可以稍稍前进一步了。
兵归将有的军事封建制度一般来说是能保证战斗力下限的,但也局限了战斗力的上限,十六世纪下半叶正是这一传统逐渐变革的时刻。募兵训练环节的正规化是不可一蹴而就的长期过程,装备武器的统一化又很花钱,但我们先至少从编制上解决问题。
第七十三章 幕府暗流
“五字备队”的设想一经提出,比原本想象的还要更受重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说世人的志趣各不相同,有的贪财,有的好色,有的好名,有的逐利,甚少有什么饵食能钓上所有鱼。然而平手军的家臣与士卒们,全都对特有军旗和独立番号表现出极高的兴致,暗自互相争锋起来。
大概是因为见得少了。
比如庆次自以为是首席的“勇”者,但拜乡家嘉和本多正重也觉得自己是有资格的。山内一丰看上了“信”字,而加藤教明和疋田景兼目标与之相同。
平手秀暂时没去管这事。
只要内部竞争控制在大体良性的程度,就不用操心。
“智信仁勇严”样式的旌旗马印迅速就赶制出了一个简单的样品。五个汉字如五角星一般围绕在周围,中间纹着军配团扇,隐约仿佛还画了阴阳五行九字真言天干地支二十八星宿之类的神秘符号做点缀。
总体看上去是雅俗共赏,逼格还是不错的,至少堪与武田家的六如战旗相当毕竟都是从孙子兵法里寻章摘句弄出来的嘛。
晚秋时分,平手秀在淡路州本城与家人稍微团聚了两天,接下来行舟跨海,带着三百亲卫,护送两位“一条大人”返回朝廷,顺便巡视一番畿内的领地和生意,再前往御所拜见幕府将军。
行至京郊,不知是否偶然,碰到了两位熟悉的年轻公卿劝修寺晴丰及山科言经,透露说太政官们对中村城之事甚为满意,准备让一条内基“更进一步”。另一方面还得知,山科言经由于作为本愿寺显如之女的养父,也就成了平手言千代丸名义上的准岳父,考虑到这层关系,被破格提拔为“从三位参议”。
一时俱欢,平手秀欣喜之下,不吝当了一回散财童子,给在场的各位朋友每人一个内含十两黄金的小红包。
不得不说收买这些人的价码真的是很低的。十两黄金给一个武士,只够买一支精致铁炮,或者两三柄土制劣等品,但交给公家,却能支持两三个月舞文弄墨花天酒地的生活。
拜别公卿,来到御所,面见了足利义昭,述说此行成败。
公方大人总体上是对于讨伐四国的顺利感到喜悦的,听说并没有直接夺取新领地,而只是派遣了代役,以简洁方式掌控局面,他老人家就更高兴了。
如今看来,平手秀将大批领地都赏赐给了家臣们,虽然打了胜战直领没有增长反而有所下降,只是靠着商业利润来支持军费。看上去他显得外强中干,无法脱离幕府控制,与浅井、织田之类拼命搞一元化的乡下人完全不同。
至于往日治理和泉时,政策起初宽松,后来却“被迫”越收越紧,把国人众和寺社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旧事……
足利义昭姑且主观排除了阴谋论,认为那是偶然发生的。
这无疑有些自欺欺人的嫌疑。
不过,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乱世担任名实不相符的征夷大将军,面对祖上传来的积弊积弱,没点自欺欺人的心态,还怎么过得下去呢?
至于近畿的局势,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从平手家忍者们的回报来看,浅井家与织田家这几个月来都没有大规模用兵,而是针对于南近江和北伊势的膏粱之地展开激烈的明争暗斗。
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遭受到了花样百出的调略拉拢手段。前者一直摆出忠臣姿态拒绝一切示好,只有在阿市夫人邀请他一道去庙里为近江国丰收祈福的时候没能坚守住原则;后者的态度就有点暧昧了,糖衣吃掉炮弹打回,给的好处是来者不拒大胆接受,怂恿表态说几句有争议的话是决然不肯。
织田信忠显然是有些心急,也采取了不少措施试图拉近与两位外派重镇的关系。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听从某人“重用林佐渡和竹中重治”的建议。所以平手秀主观上认为,这些措施估计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
而南伊势北家的旧领,或许真是要逐渐摆脱织田家的控制了。
信长宠爱的次子茶筅丸太年幼了,虽然赶着上架子元服取了名叫“具丰”,名义上成为家督,但没多少人听他的。选的几个辅佐役的确都是铁杆内奸带路党,然而既无人望又缺才具,不帮倒忙就算是万幸。
在浅井长政的公然支持和足利义昭的暗地配合之下,北具教已经宣布结束了被迫的幽居,发动支持者说要另筑新城,以对抗大河内城的茶筅丸。
道理其实是人人都懂,没有杀气腾腾的“尾张太君”在后面撑腰,“伊势伪军”那肯定是靠不住的。
织田、浅井斗而不破的局面,目前对幕府显然是最有利的。
所以足利义昭心情很好,还邀请平手秀去对双方的矛盾做一番调解。
这可是件十分麻烦的差事。
以平手秀的政治能量,确实是有机会压制近江、伊势的争端,并且稳住柴田、泷川两人,前提是把这事作为头号目标,投入大部分精力进去。
那将军大人可就要高兴得笑不动了。
但平手秀显然不会如此行事。
明知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框,怎么可能往里伸手?
甚至连阳奉阴违都不愿意。
说出的话若不兑现,亦是会损伤声誉的。
所幸的是,足利义昭的语气也只是试探而非命令,平手秀遂推托道:“以在下的身份,很难让人相信是中立的。幕府的细川殿、明智殿都是能言善辩之人,不如让他们处理如何呢?”
将军大人听了这话不太高兴,但也没怎么生气,只是摇了摇头:“细川已经派去了南河内收拾局面,至于明智嘛……他可是我难得的谋主,须臾离不得的。”
“原来是这样啊……”
平手秀仔细体会了一下对方话。
看起来,细川藤孝在信长重伤幽居后又重新取得了信任,而明智光秀的处境仍然不太好。
说来好像今天没见到三渊藤英、一色藤长等人在将军大人身边伺候,难道是屡次办事不利之后遭到贬谪了吗?若是那样的话,可就有点过分了,毕竟是面对三好、织田的压力都没有变节的忠臣,虽然受限于才能平庸功劳不多,但苦劳可是着实很高的。
“也罢,让您去调解织田和浅井确实有些尴尬。”足利义昭又想了个主意,“那么到年底为止就留在京都,陪我一起见见各方面的人物吧!”
显然他是想制造出一种“平手家是幕府亲信”舆论印象。
“只要下面不出什么突发问题,在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平手秀是如此说的,回答得毫不犹豫。
阿波国三好长治那个刚愎自用眼高手低的家伙早晚弄出是非来,到时候自然有借口远离。现在先说几句漂亮话也没问题。
“如此甚好!”足利义昭显得十分欣慰,他觉得到年底才两个月应该不会有变故了。
两人对视一笑,假装宾主尽欢。
将要告辞,平手秀又念及一事,临行前发问说:“不知织田管领怎么样了?是否允许在下稍加探视?”
足利义昭脸色立马沉了三分,挥手道:“管领大人病情严重,恐怕是不宜见人。”
平手秀见状也无可奈何,只能伏身回应:“在下明白了。”
心下猜测,莫非是信长意外地恢复了健康,逐渐能够正常处事,才惹得将军大人不快吗?
抑或是
已经不在人世了?足利义昭是因为失去这个挟制织田信忠的招牌才头疼的?
总之是不敢往深里想了。
告辞之后,平手秀按照约定,暂时不回本领,而是到京郊西北角的妙心寺东林禅院借住。
这里是平手家所供奉的临济宗的大本山,占地甚广,僧侣众多,给言千代丸当过老师的虎哉宗乙在此处颇有声望准确说是传承了其师的影响力。
和尚们十分的友好,将平手秀视作贵客招待,不厌其烦唯恐怠慢。
只是言语间,旁敲侧击地,表达出的想法是希望什么时候带言千代丸一起来参拜一下,到时候高贤大德们一定尽数出席,努力祈福,香油钱看着给点就行。
显然,人家生怕平手家的继承人娶了本愿寺的大小姐之后就被带到一向宗的沟里去了。
对此平手秀只能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从个人感情和审美取向,当然是倾向于临济宗的。
但眼下必须跟本愿寺保持和谐关系,不可在宗派取舍上太过偏袒了。
一番虚与委蛇阿谀奉承之后,平手秀终于安顿下来,分到了四间别院,足以让三百亲兵都住进屋子不用露宿。
接着
用过晚膳之后,闲极无聊在四处闲逛,才发现隔壁邻居,居然也是个熟人。
幕府重臣三渊藤英,怎么穿着僧衣戴着念珠,一副剃发修行的样子?
要不是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有异,还真没认出来……
也幸好如此如若他盯着平手秀望的时候,手里不是木鱼而是刀剑,暗中警戒的侍卫和忍者搞不好会当做是刺客,当即格杀掉。
平手秀不禁感慨到:“三渊殿……一别数月,您的变化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面前这家伙是幕府死硬鹰派,以往对织田家的态度十分不善,自然没可能有什么交情。但此人向来把敌意写在脸上,不是玩阴谋诡计的料子,故而彼此间倒也没有私仇。
三渊藤英听了这话苦笑一声,侧过身子去,强作淡定,答了一句:“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在下还要做晚课,刑部大人请自便。”
然后就急匆匆离去了。
平手秀颇有些震惊,打算回头让自家忍者们好好探听一下幕府内部的人事变动。
结果还没来得及下令,第二天上午便邂逅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尼姑说是尼姑,其实是豪商家的小姐,自幼因“有佛缘”而送过来抚养,带来了成百上千贯的香油钱,于是清规戒律也就没那么讲究。
总是于一位师太处,听得了事情原委:
“素闻平手刑部一面人才,果然名不虚传,想来紫式部书中的平安贵公子,亦不过如此罢……您说那位三渊大人?唉,可真是无福之人。他两月前陪同公方大人到寺里敬香,讲了一句‘幕府如今再兴,固然是我等奋斗不懈之功,亦有赖神佛护佑’之类的话,莫名其妙惹得公方大人震怒,斥责说‘你徒然败事有余而已,有何功可居?’当场就让他剃发隐居谢罪……话说贫尼于素斋一道略有心得,您今晚可有品鉴的兴致么……”
第七十四章 伪钞风波(上)
这位不知是否正式入了佛门的女士,身材高挑,眉目温婉,看上去三十余岁,有个法号唤作“春光”,在不远处的大心院有一处偏鄙院落,外墙平平无奇,内里十分豪贵,食宿用度所费奢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并非繁华嬉闹之处,反倒颇为冷清,在平手秀造访之前,看上去仿佛是经年累月没接待过客人了,是所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素斋也的确是十分可口的,只是入口隐约尝到若有若无的荤腥味,其中情由,那是不敢细思了。
平手秀晨起时入,傍晚乃归,与春光师太谈笑风生,进院时容光焕发,出门则已有疲态。对方总是随性改变话题,自己又不方便直接追问,花了大半天功夫旁敲侧击地引导,才算是从第一现场的见证人那里,探听出来幕府君臣发生口角的具体情报。
根据女尼的描述,足利义昭和三渊藤英并不只是一言不和,而是各饮了一些僧坊酒之后,争执了好半天,两人都涨红着脸动了怒气。
从台词上分析,三渊藤英似乎是有点过于得意忘形了,言谈中认为幕府已经成功复兴,到了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刻。
而足利义昭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嘲笑他想得太简单,还斥责说三渊藤英最近担负的军务出了许多差错,态度很有问题。
在酒精的刺激下,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然后将军大人暴怒而起,吼着要“勒令切腹”。
听了这话,三渊藤英方才惊醒过来没再开口,当然没有真的立即切腹自尽,但也咬牙切齿地硬撑着不肯道歉求饶。
这事情惊动了附近静修的众多高僧,一齐过来劝说求情,足利义昭终于借坡下驴,冷哼一声,改口到:“姑且免了死罪,留你在这佛门圣地好好反省!以观后效!”
三渊藤英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真刚还是假烈,待将军大人走后赌气说:“不用观什么后效,属下以后就出家为僧,在此处寻一个禅院挂单好了,免得公方大人见了心烦。”
于是御所就少了一个家臣,妙心寺多了一个僧侣。
平手秀感觉到有些唏嘘。
以新时代的标准看,三渊藤英是不折不扣的庸将,治军和理政都很一般,弓马、文采、谋略皆不擅长,大局观更是差劲,家学传承的那些纵横斡旋手段尽数过了时,偏偏这人还刚愎自用,趾高气昂,全然是个井底之蛙。
如果是在平手家,他能当到一个番头队目就算顶天了,备大将估计是没机会。
但是,这个“庸将”却又是难得的忠臣。
当年“永禄大逆”发生之后,细川藤孝背着足利义昭疾走的时候,武艺并不出众的三渊藤英全程提着刀与三好家追兵搏斗,众人一路心惊胆战从奈良跑到甲贺,得到地头蛇和田惟政的庇护,才算是逃出生天。
有这个情分,再怎么犯错也不该严惩的。
不过要紧军务上屡屡出漏洞还一副理直气壮不当回事的样子,也很让人头疼。
“其实,我听说公方大人把三渊殿在伏见一带的知行地完好保存下来了,没有收回直辖或者转封给他人的意思,看起来是随时可以物归原主的……”春光师太的消息好像很灵通,连这个都知道,“现在这幅局面也就是碍于颜面吧,谁都不肯先低头,反倒真的成了死节。”
平手秀越发觉得畿内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不宜久居了。
像这种幕府内部的冲突,要是彻底不知道倒也罢了,一旦撞上以自己的身份,不管怎么表态都很别扭,装作没听说过也不合适。
还是应该想办法在外面呆着,等到中枢的矛盾激化起来,爆发了动乱再回来收拾局面,才是正道。
织田和浅井两家明争暗斗,上头还有个足利义昭压着,一时半会应该不可能有谁忽然打倒所有反对者毒霸近畿的。
可是现在公方大人明确说了让你留着,得找个好点的理由才行。
四国布下的炸药桶,不知何时才能爆响呢?
平手秀心理是如此想的。
但他却是等到了和泉留守役浅野长吉送过来的特急函件。
信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近日界町周边发现有人大量伪造我家的‘兵粮券’,形貌极似,以假乱真,尚未查明来源。”
平手秀当即坐不住,惊得从席子上蹦了起来。
确实是如愿产生了足以作为借口离开京都的变故,只是变故的方向有点出人意料!
赶紧给足利义昭留一封短信说明了一下情况也不管他老人家能不能听明白,带着亲卫们火速往和泉赶去。
……
“玉越屋”原本是尾张境内一家二流的具足商匠,搭上平手家的青云,才一路扶摇直上,渐渐涉足典当、借贷之类金融经营,近两年更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兵粮券”的印刷之上,业务彻底转型了。
平手秀对这个“兵粮卷”的防伪措施是极为重视的,派人从世界各地,搜罗到了大宋交子、萌国豪商密押、威尼斯汇票、美帝奇银行存单等等一切正在通行或者曾经通行过的票据,吸取了多种方案的精华。
选材要用罕见的植物纤维,票券正中用双色打出繁复的装饰花纹,边框暗藏着只有自己人能看懂的暗号,角落还以微型雕刻而成印章的盖了戳。除了水印的量产成本实在太高被排除在外,其他能用的都用上了。
“兵粮卷”最小的面额是一石,黑市价格在六七百文,不是普通老百姓随便花得起的,一般只用于大手笔的支付。交易双方若是对真伪存疑,可以直接到相关店铺去,找专业人员辨认,这是技术之外的保底手段。
才发行了两年左右,要说本地的商人们能仿制得天衣无缝令人看不出来,还真是难以置信。
负责印刷发行事务的,是侧室合子的表格玉越三十郎。此人年轻时锐意进取,依靠提前获知织田家情报的优势,很是赚了一些金银,但如今年近不惑却逐渐保守胆怯起来,正适合主管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工作。
厂房设在和泉、河内、纪伊交界处,一个荒无人烟的三不管地带,匠人分成七种岗位协同作业,每人只负责一个流程,相互不得随意交谈,衣食住行都是封闭式,进出要经过仔细审核,分属不同指挥序列的五队足轻和四组忍者轮班值守明暗互相监督。真正掌握核心的技术的老师傅领着高薪住在岸和田城,看管就更严密了。
思来想去,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不应该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大量假币才是。
倘若是内部被渗透而产生的问题,那只能说明这个渗透程度已经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比起假币带来的金融冲击,这一点更让平手秀担心。
十一月初二凌晨,从京郊妙心寺出发,跨过十四里半(约57公里)道路,傍晚就赶回了和泉。
骑着高大坐骑的平手秀都颇觉得疲惫,三百亲卫众里面只有一半有乘用马,另外一半可就累得够呛了。
早得了回报说,和泉留守役浅野长吉已经来到界町,与信长所任命的町奉行木下秀吉,会合众笔头今井宗久一道等候着。
平手秀直接亮出身份,骑在马上进了奉行所。
那三人听到动静都出来站在院落里。
之前已经料想过种种场景,却没想到,甫一见面,浅野长吉便满脸悔恨双目通红地跪倒在地上,呜咽痛声道:“主公!我们上当了!”
平手秀一愣,会错了意:“已经找到伪钞流通的原因了吗?哪里上当了?是印刷技术被人窃取,还是相关人员被收买?”
“……都没有……”浅野长吉恨恨地猛烈摇头,“我的意思是这整件事情都是个骗局,所谓伪钞横行的事情,压根就是假的!”
这是怎么个意思?
平手秀愕然不解。
旁边今井宗久的脸色,比浅野长吉好得有限,见状苦笑了一声,上前道:“平手刑部,鄙人来给您演示吧……您看,我左手这个,是‘玉越屋’所印出来如假包换的真兵粮券,面值一百石。右手拿的一张,就是这几天在界町吵得很火热的所谓伪造兵粮券……”
一边说着,今井宗久一边掏出了两张尺寸一致,外观类似的票券。
平手秀顺过去定睛一看
顿时明白“上当”的意思了。
这个假币,实在也太假了,只要不是眼瞎根本不可能混淆。
真“兵粮券”,图案繁复但线条分明,着色均匀光泽明亮,微雕章的字样用放大镜看是清晰可见的。而面前的假卷,花纹细节一团模糊,色彩暗淡涂抹不均,微雕处更是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是几行汉字。
若说是小面额使用时,可能还会马虎大意。但每张价值一百石,收钱的人怎么可能不仔细对比一番?
如此说来,这种低劣假币根本不能成气候,那浅野长吉书信里说“形貌极似,以假乱真”是怎么回事呢?
平手秀突然意识到,往日一贯话多爱表现的木下秀吉,今天是静静地蹲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场。
今井宗久接着上前解释道:“我们都是被人引导着才相信真的有假币横行……这个先不说了,总之木下大人前天下午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到可疑地点清查,连查了一天一夜,并未找到暗中发放假币的罪犯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人,反而是查到了许多令人惊讶和恐惧的东西。”
第七十五章 伪钞风波(中)
原来,木下秀吉担心此事会扰乱界町的贸易秩序,进一步弱化自己的权威,故而态度比较强硬,希望以此来加强存在感,顺便可以施恩于商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加之浅野长吉急匆匆从岸和田城赶过来,捐了一千贯的“劳军”资金,同时又以平手家的名义施加政治压力,要求早日破案。
奉行所辖下有锐士三百,尽皆披甲佩刀,三分之二装备了铁炮,另有文吏五十,杂役二百,当即全部动员起来,气势汹汹地查封了几处被认为有嫌疑的铺面和民房。
木下秀吉在任三年,勤勤恳恳,对界町的情况是很熟悉的,哪些商屋是清白生意,哪些涉了灰色,哪些半黑不白,哪些基本纯黑了心里都是有数,所以此次行动的目标十分明确,对准了平素就治行不检的町民。
可是,并没有找出想象中的那个“伪钞分发中枢”,或许这玩意儿本来就不存在。
反倒是从纸堆中翻到一些其余的罪证。
而且所涉及的案子还相当不小。
一家叫做“大木屋”的商号,被搜出一个秘密的记事本,上面记载了与三好长逸、筱原长房等人的私下来往。
证物现在还放在奉行所里,今井宗久拿出来让平手秀看了看。
其中有几条记录是
“正月初九,收到胭脂屋代荒木家预付铁炮款项,铜钱二百贯。”
“二月初二,南蛮船到岸,货品入库,支付尾款三百六十贯。”
“二月十三,荒木家有马殿验证货物无误。”
“二月十六,收到荒木家有马殿货款,金三十五两,银四百两,折五百四十贯。”
“二月二十四,向善住坊交付南蛮精制铁炮十支,计千三百贯。余五百六十贯未付。”
“三月初七,收到胭脂屋代荒木家支付兵粮券七百石,商议折五百二十贯,尚余四十贯。”
虽然没有写上全称,但几个人名都是令人不得不关注的!
荒木村重最初是池田家臣,曾经勾结三好长逸临阵倒戈,最后又通过黑田官兵卫的中介投靠浅井,这一系列行为的疑点实在是不少。
至于“善住坊”……看起来似乎是个僧侣修士的常用称谓,然而放在这里,却只能联想起刺杀信长的头号嫌疑人杉谷善住坊。
既然出现了这个人名,那对于织田家来说,就是比伪钞事件更值得关注的大案了。
可是
牵涉其间的“胭脂屋”,令木下秀吉感到十分为难。
在三好统治时期,界町最大的三家豪商,是“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能登屋”的池永平久,“胭脂屋”的红屋宗阳。
也正是“会合众三十六人”里面的三个巨擘。
今井宗久、千宗易等人,向信长示好,于织田治下得到迅猛发展的机会,然而短期内还不能与三大前辈相提并论。
池永平久去年为佐久间信荣所“误杀”,引起了渲染大波。
信长让家中排名前五的佐久间信盛隐居禁足,革去一切职务,算是给了个交待,才让商人们勉强安下心来。
今天这事公布出去的话,胭脂屋的红屋宗阳固然是吃枣药丸了,但织田家会遭受到多大的反抗呢?
至于木下秀吉这个奉行是呆不住了。
浅野长吉是这么说的:“木下大人只透了一点要追查下去的意思,会合众便团结在津田宗及的周围,提交了联名信函作为交涉!他们要求把此事压制下去,否则……就要采取抗议行动了!”
商人的反应显然在意料当中。
三好家执掌霸权十几年,始终以礼相待,织田家连续两年对巨头动手,反差可谓强烈。人人自危,同仇敌忾的情绪激荡之下,可不管你有没有正当理由,是不是偶然事故。
倘若霸权还在,自然可以凭借胭脂屋与三好余孽勾搭的事情作为口实,以武力迫使会合众们屈服。
可偏偏现在是霸权摇摇欲坠。
织田信忠如果真的采取强硬措施,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都要笑不动了。
说到这里今井宗久脸上很尴尬。他固然最早站队支持信长,这几年同秀吉关系密切,毕竟仍是商人的一员,不可能否认会合众的联合决定,否则即等于是“自绝于人民”。
浅野长吉本来与整件事关系不大的,但他一来觉得受到蒙蔽利用是有负重托,二来对织田家有着较高的认同感,当下面容颇为凄烈。
此事如若严加处理,会激发剧烈反抗,引发严重后果。与商人妥协的话,又不免受到轻视,授人以柄。其实不论如何,木下秀吉的奉行位子,都是坐不稳了。
先不管他究竟如何选择。
平手秀忽然想到一件旁事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假钞”这个事情一直存在,但黑市流传的全都是低劣不堪的货色,不难分辨真伪,所以受骗的人并不多,也就没有引起重视。
那么说的话,这一次的大风波又是如何起的呢?
为什么会以为假钞“形貌极似,以假乱真”,从而惊慌失措,被人利用了呢?
“最先是‘盐屋’报告了此事,有天王寺屋的津田老板为他作证,不得不谨慎视之。”浅野长吉又是愤恨又是羞愧,情绪极其低落,“他们送过来的票券,的确是与真兵粮券九成九的类似,我花了半个时辰才看出几处微小的差别,所以才会以为有什么特别厉害的造假者出现了……也许那几个样品本来就是真的,只是在细节上刀削笔抹修改了几处,故意以真为假!属下已经请玉越屋的匠师按照这个思路去辨认了,估计一两天之内就会有结论……”
“唉!只怪我等缺乏经验,也都上当了!”今井宗久长叹了一声,“回想起来,真相确实很有可能如浅野殿所言。那个秘密的记事本,也可能是有意引导我们找到的。至于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大老板,到底是参与了阴谋过程,还是与我们一样被欺骗了,这一点可真难说。”
原话是“可真难说”。但他的神情显然已经认定了津田宗及就是幕后黑手。
按这个思路,阴谋的重点似乎是在于瓦解织田家对界町的掌控,而平手家的“兵粮券”只不过是被牵扯其间而已,并不是被暗中的敌人盯作了目标。
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好。
织田家对界町的控制反正早晚是保不住的,虽然遗憾却又无奈,就算平手秀对木下秀吉鼎力支持也没用。
而津田宗及这个人,前面搞出大新闻的人有他作证,后面代表会合众施压的又是他,确实是有着极大的嫌疑。
究竟要如何处理呢?
平手秀侧首看到木下秀吉跪坐不语,顿时明白过来:
“木下殿既然在此把事情原委公开了出来,让我等全都知晓始末,想必绝无隐瞒妥协的意思,而是要坚决彻查‘胭脂屋’在刺杀事件中的角色了。”
因此才会感到痛苦吧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
“不愧是平手刑部,这么快就看穿了鄙人的想法。”说到这里,木下秀吉终于缓缓仰起脖子,缓慢但又坚定地点了一下脑袋,轻声道:“我自幼跟继父不合,十二三岁就四处打拼,劈柴喂马端茶送水什么事情都做过,摸爬二十多年才有机会做个五千石的町奉行,可真是舍不得啊!但若因此就对刺杀织田弹正的人视若无睹的,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呢?其实今天早上,我已经下了命令,让人暗中监视可疑分子了。”
“木下殿啊……”平手秀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话语都很无力。
人家处在如此微妙的境地里面,你若是不能全力帮忙,再怎么去鼓励,也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而已。
除了“祝您武运昌隆。”这种屁话之外,多言无益了。
木下秀吉咬着嘴唇勉强笑了笑,回了一句“武运昌隆”,而后忽然又道:“听说舍弟小一郎在平手家干的还不错,已经领有六百石俸禄了,若是鄙人不幸出了什么差错,还望刑部大人能允许那小子将木下这个苗字传承下去……”
“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悲观,就算离开了町奉行的位置将来未必没有转机……”平手秀宽慰了一句,不过并没有具体去讲转机在哪里。
这时候门口有个须发半百的中年人得了侍卫放行,小跑进来,到浅野长吉跟前附耳传话,没说上两句又瞧见大领导在旁边,赶紧爬过来伏拜施礼。
平手秀认不出此人,不过看情况应该是浅野长吉的得力手下之类。
那中年人禀报说:“昨天拿回去的票券样品,请几位匠师都过目了,他们一致都觉得,这根本就是真物,只是有懂行的人故意处理过,才让人觉得是一种高明的赝品。”
这个消息来得晚了些,不过还是很有用的。
“如此说来,果然是有人诱导我们发现了胭脂屋内通逆贼的罪行吗?这会不会是个更深的圈套呢?”今井宗久如是说,他似乎很不希望界町奉行撤销或者换人。
“如果那些记录是假的,那自然是圈套。”木下秀吉眼中闪过厉色,“但若为真,我就顾不得是不是圈套了,涉及参与刺杀织田弹正的人,绝不可饶恕。”
该说的说完了,太阳已经彻底落山,几人各怀心思,却是都无心去休息,仿佛枯坐着会安心一点。
平手秀倒还淡定,提出要不要调集一些军队过来,以免商人聚众作乱,木下秀吉摆手拒绝说:“商人们若能联合一致,确实可以凑出二三千兵卒来,但鄙人目前还是公认的奉行,大多数人是不敢明面对抗的。召集军队过来,反而可能激起变故。”
似乎很有道理。
不过平手秀依然暗中命亲卫们加强戒备,并且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布置。
然后便打算离开奉行所,回到自己的岸和田城去休息。
结果出门正好遇到一个魁梧健壮的武士急匆匆往这面赶,面容似曾相识。
平手秀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不是前野长康殿吗?多日不见了,现在您是界町任职吗?”
对方愣了一会儿,慌乱施礼,继而苦笑着说:“小六大哥战殁在赞岐,我等亦是损失惨重,除了找木下殿混口饭吃之外,再无去处。”
平手秀有些感慨:“如今我在四国岛上倒还说得上几句话,若是有意回到赞岐的话,不妨来岸和田城找我。”
前野长康伤感地摇了摇头:“多谢中务大人……不,是刑部大人,但不必了,再回去的话,恐怕做梦都会看到小六大哥惨死的场景……”
见他语气坚定,平手秀不再说话。互相告辞之后,看着对方走进了奉行所。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声“果不其然”的高叫,听起来像是木下秀吉的声音。
平手秀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第七十六章 伪钞风波(下)
不出所料,木下秀吉神情严肃地追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手秀知道今晚大概是没法休息了。
进行了总计不到五十个字的交谈之后,就敲定了接下来的行动。
有的时候,出的事越严重,应该采取的措施就越显然,根本不需要多说那些无用的废话来做铺垫。
当晚,奉行所的士兵们在木下秀吉和前野长康的带领下,气势汹汹杀出来,将“大木屋”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商户的东家,世代久居界町,是个二流的富翁,未能列入“会合众三十六人”之一,但差距不算太远,与最高层能说上几句话,总体实力大约是与小西行长的老爹相当。
另一个身份,则是胭脂屋大老板红屋宗阳的小舅子。
不是正室原配的亲人,而是年轻漂亮的继室的弟弟。
因为这层关系,胭脂屋相关的大人物们感到惶恐,纷纷将各自的家丁护卫动员起来。豪商们的店铺和宅邸外表不显但实际上是很坚固的,随时可以改建为碉堡。
而今井宗久和千宗易等人负责前去安抚,告诉大家:“之所以要围住大木屋,是因为受到了确切消息,打伤织田弹正的主凶就在他们后院呆着!各位只要没涉及进此事,我担保你不会受到任何妨碍!”
这话能吓住绝大部分町民。
刺杀信长的锅,在场的人谁都背不起。
织田信忠的反应不用说,平手、柴田、泷川多半要为故主报仇,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都想要把上洛的余威嫁接到自己身上来,明面的态度也不会有差别。
有一个道理,乱世中的商贾是必须明白的:赚再多钱,也要有命花才行!
所以治理界町的会合众早在几年前就通过投票达成决议,不可对织田对抗。当日池永平久、红屋宗阳二大巨头阳奉阴违,暗中给三好政康提供钱财,被发现后可是受了许多弹劾的,出了几万贯血本才堵住反对派的嘴巴。
那还只是间接对抗而已。
如果大木屋真的亲身参与了刺杀行动,就等于是破坏游戏规则,为同行招来灾祸……会合众们是很冰冷的,素来只认利弊不认旧谊,对于害群之马会果断抛弃绝对不加维护。
趁着商人们犹豫不决的时间,平手秀立即在和泉组织了近两千人的军势,先行派往界町压阵,同时向淡路、纪伊乃至四国发起动员令,并且借了些人手给木下秀吉,以界町奉行所的名义带着信件去拜访足利义昭、织田信忠等相关人士。
最快得到消息的是近邻的织田长益,紧接着是柴田胜家、津田信澄等近江领主。本愿寺显如也象征性表示配合。足利义昭和浅井长政亦做出反应,只有远在岐阜城的织田信忠路途最远,一时没能联系上。
畿内七成以上的势力都是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说“要为织田弹正报仇”。
眼看围绕着界町的军势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蠢蠢欲动的商人们被压制住了。
木下秀吉尽管是心急如焚,一直睡不着觉,但仍然很注重政治影响,耐心接待来问询的使臣,谨慎地只说是“偶然得到相关情报”,止口不提现为浅井家附庸的荒木村重是否涉足其间的事。
硬是等了两天三夜,直到各方大佬或者其代理人露面之后,他才带着队伍强行冲进大木屋,拘捕了所有人,反抗的直接打死,以挖地三尺之势仔细搜寻。
然而
足足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内外都快铲平了,没找到任何所谓凶手的痕迹。
真是大跌眼镜。
勾结反动势力贩卖违禁品,打死贫民毁尸灭迹之类的小罪证倒是有一些,但只不过是罚酒三杯的档次,抵得上什么用呢?
这就很尴尬了。
大木屋的老板被打折了双腿按倒在门口,起初痛哭流涕哀求活命,后面却逐渐状若疯癫狂笑不止,仿佛是在嘲讽讥笑。
围观的会合众和町民们迟迟见不到实锤,忐忑之下群情激愤,严阵以待的各方势力代表都觉得颜面大损,看着木下秀吉的眼神逐渐不善。
在关键时刻,前野长康忽然登场。他带着一支小分队不知从哪冒出来,命手下士兵们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人扔到大家面前,接着环视一周,站得笔直,高声说到:“各位请看,这就是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唤作杉谷善住坊的恶逆!趁木下大人攻打大木屋吸引视线之时,我带着二十个精锐之士,突入了‘小川屋’的仓库,擒获此贼!”
见者尽皆震惊。
武士扬眉吐气,商人战战惶惶。
木下秀吉这才淡定地走到人群当中,徐徐道:“重犯出现在界町,追捕乃是身为此地奉行的分内之事。但抓到之后如何处理,就超出了鄙人的权限,我建议先交给领地最为邻近的平手刑部代为看管,慢慢来商议。”
当然不会有人在这个势头正盛的时间点提出质疑。
声东击西,偏师突袭,一击即获这样颇具传奇性色彩的大胆行动,令人印象深刻,木下秀吉在大家心目中的风评急剧上升。
办事干净利落,政治上又成熟老道,人才难得!
真实情况与大众印象有些偏差。
并不只是前野长康的小分队行动,平手家调集了联络范围内的所有情报人员,总计一百七十人,全程暗中协助,确保目标没有继续逃窜或者被灭口。
这一点出于双方各取所需的默契没有公开出来。
外界所知道的是木下秀吉的睿智与果决。
以及,部分仍然忠于信长的旧部们,则可以开始畅想复仇的快感了。
杉谷善住坊四肢和下巴都被卸得脱臼,嘴里塞着几卷破布,身上更是粗绳缠成了粽子,处于想死也死不了的境地。
他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不仅是必死无疑,而且一定会死得非常缓慢,非常痛苦。
千刀万剐,鼎镬之刑,这些词语在十六世纪,并不是夸张、比喻之类的修辞手法,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情况。
尽管再怎么折腾此人,织田家也没办法复兴到当年的程度了,但至少能让许多人出上一口恶气。
即使是足利义昭、浅井长政,乃至疑似幕后雇主的荒木村重、黑田官兵卫都不会有任何同情的意思。
他们也都是高级的武士,下意识便会厌恶以铁炮刺杀武士的忍者。
只可惜,二号主犯伊贺崎道顺的下落尚未审问出来。
想来多半还在老家伊贺国潜逃吧。
藤林长门或许不会接纳此人,百地丹波那个家伙却绝对是有这个狗胆的。
不过,姑且先享受现在的时光吧,那些事暂时不必考虑。
木下秀吉成功进行了一次风险极大后患深远的大博打,赌局影响到好多人的事业兴衰甚至家族存亡。
杉谷善住坊的行踪,正是在从大木屋向小川屋转移的时候,方才偶然暴露的。
奉行所的大规模搜查等于是打草惊蛇,敲山震虎,让逃犯们心生警惕,更换了潜藏地点,反倒露出破绽。
那一刻局势非常紧急,完全不够时间去想个从容应对的办法。
倘若前线人员传回来的情报并不准确,倘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被人看破,倘若前野长康出了差错没能抓住仅有的一次突袭机会,倘若背后巨头平手秀的态度稍有动摇……
那木下秀吉便身败名裂,不死也要流放,再无任何政治前途可言了。
但他赌赢了。
于是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政治资本。当然也狠狠地得罪了界町的商人们,不过总是瑕不掩瑜。
先前只是找到了某些人与“逆贼”联络的文字证据,后来却是干劲利落抓住了元凶本人,完全不可等量齐观。
界町奉行大概仍是做不下去了,但或许可以换个更重要的位子。
织田信忠绝对不会亏待他,足利义昭说不定也会插一手。
身处如此复杂的境地,仍然可以用如此神奇的方式来成为舆论焦点,说不定此人,确实是“气运加身”的人物呢。
期间还十分稳健地提出建议,将浅井家的嫌疑暂时隐瞒下来,只把证物捏在手里,留有充分的回旋余地,进可攻退可守。
换了是若干年前的平手秀,一定会感到警惕吧?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穿越者对于政治的理解早就发生了改变未必是更深邃,至少是更全面了。
五千石的町奉行为了脱颖而出,就必须用极端的方式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为此不惜承担风险或者是树立新敌。
而执掌南海道三国的平手刑部并不需要。
最早信长只有小半个尾张的时候,打仗靠的是奇兵偷袭和决死冲锋,拿到尾美两国近百万石之后就渐渐习惯用大军正兵以势压人了,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平手秀便只呆在黑暗当中,对奉行所的行动提供了有力但却隐蔽的支援。
出风头同时也得罪人的事情,就让木下秀吉去做好了。
平手家需要的,是在善后过程中占据主动。
对于木下秀吉而言,一旦得知了杉谷善住坊的消息,就必须集中精力抓捕,舍此之外都可不管不顾。
但平手秀仍然清楚地记得事情的起因。
也始终对那个始终在幕后徘徊的商人耿耿于怀。
各方势力的使臣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炮制那个无法无天丧心病狂敢于行刺织田弹正的恶贼。
平手秀却只胡乱应和了一下,派遣浅野长吉去对付应酬。
同时悄悄找到暗中随侍的服部秀安,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我要尽快见到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
御目付众的旗头有些惶然不解,小心翼翼发问求证:“主公的意思……是让忍者们去发出通知,而不经过正规的渠道吗?”
平手秀点了点头,耐心地解释道:“随意去做吧!全无声息地把插着刀刃的信件送到他枕边,也没什么问题!当然不必强求这种效果,为此付出太多牺牲就有点舍本逐末了。”
服部秀安心领神会而去。
第七十七章 津田宗及身后之人
“刑部大人,您觉得鄙人是最大的得利者吗?这应该是误解了,我与池永平久、红屋宗阳两位同仁共事多年,一道把界町会合众之名发展至今,情同手足,怎么会暗害他们呢?至于说‘伪钞案’的事情,我也是受害者啊,盐屋居然将真票券刮抹涂改冒充是假的,实在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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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从容端坐,言笑晏晏,当真是温文尔雅,予人春风拂面之感。
与他会面的人,在舆论中也是个教养出众,懂得礼法的贵人。但贵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却十分粗鲁无状,是典型“乡下武士”所为。
“无意义的废话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箕踞而坐的平手汎秀冷笑一声,握拳轻轻在面前的案几锤了两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安排这次见面的目的你心里非常清楚,大家都很忙,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这……这……刑部大人此举令人困惑……”津田宗及的面庞开始僵硬,笑容渐渐消失,额头冒出汗珠来,“鄙人自认为没有采取过任何对平手家的敌对行为……”
真奇怪呀。
为什么对面那个看起来懒散疲惫的人,只是稍微提高了一下语调,做了一点示意威胁的动作,就能让人感受到无比的恐惧呢?
仿佛是被毒蛇猛兽盯上,或者是刀刃架在脖颈。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吗?
界町的豪商手里也未必干净到哪里去,偶然兴起逼死害死一两个无辜者亦是常事。
然而终究跟亲自拿着刀柄的专业人士不同啊。
“很好。这是个好的开始,我们直接跳过了多余的寒暄和试探。”平手汎秀神色稍缓,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管这话是否可信,我都姑且接受了。”
“请您务必相信……以平手家的‘兵粮券’为由头只是个意外情况而已,做这个决定的确实非我本人。”津田宗及赶紧诚惶诚恐地伏下身子去辩解,“而且实际上……只要讲清楚细节,对您的事业就并无损害,反而可以从另一面证实票券的可靠性……”
“好了,这个没必要抓着不放。”平手汎秀微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再次打断了对方发言,“我并不是为此而来的——这么说你大概能猜出来接下来该说什么话题了吧?否则我对天王寺屋的评价就不得不降低了。”
“……呃,鄙人实在不清楚……”津田宗及下意识就想继续打马虎眼,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赶紧缩回去,换了个口径:“请容鄙人整理一下思路再对您解释……”
谈正事前先海阔天空地胡扯一番是界町商人的日常习惯,今天只是无意识地表露出来,没想到引发了贵人的反感。
他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
这还是重视程度不够,事先准备不足所导致的失误。
以前面见信长之时,会提前好长时间摸清对方一切好恶并且精心思考每一句该说还该说的话,光开场白就要排练十几遍。
商人毕竟只是商人,就算是赚到几十万上百万贯家财又如何?面对拥兵数万的大名,还是要保持一点恭谨为好。有钱人的脖子,并不会比穷人的更硬一点。
当年的织田信长只要肯承担一定的声誉和经济损失,就能在界町掀起血雨腥风,所以令人人战战兢兢,不敢轻忽。
今日的平手汎秀,虽然尚不足与往日的畿内霸主相比,但明里暗里的实力,大概也达到刚上洛时织田家的三分之一以上了。
同样有能力让界町任何豪商人头落地,虽然他自己也需要付出五劳七伤的代价。
那也应该值得更高档次的对待。
究竟是看着主要竞争对手纷纷倒地而得意忘形了呢?还是习惯了秩序的存在忽视了战国乱世的特征?
短暂的自我鞭策之后,津田宗及彻底将心态扭转过来,做出非常诚恳的姿态,低头俯身道:“请恕鄙人方才失礼了!确实,伪钞一案,是为了打击新秀今井宗久与老朋友红屋宗阳这两人才设计出来的,事情的背后推手,便是本人津田宗及。但这番话,鄙人在公开场合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就算您带着刀剑前来也是一样。”
恭敬的同时,他又露出了强硬的姿态。
武士可以杀死商人,因此需要给予尊重。
但武士不可能摧毁整个商业体系,因此也没必要完全俯首帖耳。
“不用紧张,我又不是为了那两家伸张正义来的!”平手汎秀状似百无聊赖地摇了两下脑袋,评论道:“今井宗久意欲借町奉行之势崛起时就该想到投资是有风险的,红屋宗阳管不住自家小舅子胡作非为更是自取灭亡。商场就如同战场一样你死我活,失败者难道还有脸去责怪敌人的刀剑太利吗?”
“呵呵……刑部大人所言真是引人深思。”津田宗及一方面被这直言不讳的大白话震惊到,另一方面却是发自内心的赞同。
他感觉已经渐渐摸清面前这位贵人的思路。
其实平手汎秀也不是故意来耀武扬威吓人的,只是连续工作了太长时间,精神不济定力下滑,才有点放飞自我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服部秀安最终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把匕首插到津田宗及的枕头边上。用其本人的话说是——
“上百个家丁仆役充充样子而已不足为虑,但目标身边十几名贴身卫兵都是警惕心极强的高手,昼夜轮班值守,我们不可能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之下潜入卧室。”
懂行的人从来都知道,界町并非随便什么势力都可以荼毒的地方。豪商们都有抵御暗杀和紧急逃生的手段,会合众在关键时刻可以召集两三千铁炮兵据环壕而守,即便面临以万为单位的进攻,至少也能拖延出足够时间去施展政治手段。
平手汎秀发现自己并不能以直接有效的方式去对津田宗及做出威胁,因此态度不得不强硬起来。如果真有生杀予夺的能力,反倒可以平静温和地讲话了。
这是武士做事的方式。
显然商人并不是很适应。
“或许刑部大人怀疑鄙人身后有什么势力……”津田宗及如此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小心翼翼接过话头。
“我最初倒是想过,但很快就否决。”平手汎秀摇了摇手指,“无论是京都御所,抑或是小谷城,乃至安艺、甲斐、越后,他们的实际力量都远远不足遥控身家百万贯的豪商,充其量跟你只是合作的关系而已。”
“您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天王寺屋啊!真是惶恐。确实如您所说,掌握和泉的大名会让界町商人感到恐惧,因为一旦不惜代价来进攻,我们是没有足够力量抵抗的。外地的势力嘛……就只够资格做会合众的盟友,而非主人了。”津田宗及口称惶恐,表情却是愈发放松下来,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要说鄙人身后,确实还是有人发出了指示的。虽然那位大人现在手上并无武力,只是提供了基本的方向,而不能给予资源支持,但是受他影响的人,似乎还是挺多的。”
“什么?”平手汎秀一时没有听懂,但稍一思索理解了对方话中的隐语,旋即大惊失色,“难道你说的是……不……这恐怕难以让人相信。”
“呵呵……”说出了这个隐秘之后,津田宗及渐渐不落下风,从容地笑了一笑,“诚如刑部大人所言,从安艺到甲斐都有人找上门,意欲煽动界町变乱,将织田家委任的奉行赶出门去,但这些空口白舌的许诺显然不足相信。唯有一位从京都过来采购物资的下级幕臣,带着诚意顺便悄悄递了一封密信,告知我界町某几家商人有勾结刺客的嫌疑,建议以此掀起波澜。密信中列举了一些有说服力的证据,但终究还是难以确查也不方便处理,于是我就设计了一个保证自身安全的小圈套……”
“从京都过来采购物资的下级幕臣?”平手汎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脸上怀疑之色是溢于言表的了。
“那个人非常仓促地避开同行送来密函,对鄙人说‘这是幕府而非仅仅公方大人希望办到的事’之后就匆匆离去了,时间太紧不容作任何问询,我估计对方的首选目标会是木下大人或者今井宗久,实在抽不开身才找到我吧。”津田宗及对自己的位置有着清醒的认识,“能够代表幕府,而又不是公方大人的意思……那么我能想象出来的,就是管领大人了。”
“身份不明的人从京都递过来一柄刀,然后你借着界町奉行的手杀人。”平手汎秀一句话总结了剧情,“凭这些信息,无法证实此事是出于‘那位大人’的授意。”
“刑部大人所言甚是。但亦不能排除可能性啊!”津田宗及感慨道,“商人嘛,赌输了一般也不会丢掉性命,所以赌性会更高一点。况且刺客和伪钞的事情如此吸引眼球,目前除了您之外,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鄙人啊。”
“好吧……”良久平手汎秀收拾心情点了点头,“你今日的话,我姑且记住了。那么接下来,界町就是天王寺屋一家独大了,而奉行所多半要名存实亡……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和泉的领主说的吗?”
“当然有!其实,就算您今日不加召唤,鄙人也准备要请求觐见了!”津田宗及忽然变得斗志昂扬起来,“刑部大人!您的印字签花税和竞拍会都是令人叹服的创建,而兵粮券的推行更是天才之举!只可惜负责的人选不太合适。请恕直言——玉越三十郎此人,我素知之,他在尾张还算著有作为,近年却只是不过不失而已,已经很难再上一层……”
“你想替代他?”平手汎秀先是惊讶,继而略带不屑地再次打断了,“这恐怕是不太可能的,原因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替代不敢当。毕竟他为您效力多年,劳苦功高,现有的业务不宜换人管理。不过,若是将新地区的推广事务划分出来,交给我们天王寺屋,或许是对平手家更为有利的选择。”津田宗及眼中不自觉闪出野心的颜色,“玉越屋有个幸运的表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资本与天王寺屋相提并论——这并非是妄自尊大,而是实情。但谁没有几个姐妹呢?鄙人的胞妹您十天前也见过……”
“十天前见过?有这回事吗?”平手汎秀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全无印象。
“鄙人最年幼的胞妹出生时身骨羸弱,高僧说需要以佛法救度,建议到寺院修行三九二十七年。她成年后法号唤作‘春光’,在妙心寺大心院修行,前几日才寄回家书,兴高采烈地说遇到了大名鼎鼎的平手刑部。我见信才想到,如今二十七年快要期满,她可以还俗了……您可以派人去查寺里的账目,这些年来,鄙人先后大心院捐赠百余次,总计超过五千贯,足以证明这个胞妹确实是我弥足珍贵的亲人。若是能够蒙受刑部大人开恩接纳的话,天王寺屋愿意送上五万贯贺礼。”
“看起来,商人的想象力还真是不错……”这个冒昧的提议,并不让人感到恼火,只觉得好笑。须臾间平手汎秀未置可否,反倒抓住了对方话中的漏洞:“我记得你们天王寺屋上下都是尊奉临济宗大德寺派的吧?为何把亲属送到妙心寺派的大本山去修行?”
“尊奉大德寺派,只是因为那是三好家的主流而已。二十七年前三好尚未崛起,执掌畿内的是信仰妙心寺派的细川家。”津田宗及毫无愧色地回答说,“其实织田上洛之后鄙人一直就在考虑改信日莲宗了,只是改大宗不同于改宗内小派,担心下面不稳。若是您希望我现在改回来,与平手家一样崇信妙心寺派,那完全没有问题……”
第七十八章 真伪难辨
平手秀摆出大兵压境的姿态,将嫌疑最高的天王寺屋大老板津田宗及唤来质问,动机有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是忧心日后界町局势失控,连累到自家安危,要探探商人大佬的口风。
二是隐约觉得此事幕后是有野心家串联,想试试看能否诈出一些线索来。
交涉的过程挺顺利,但对方说的内容令人惊悚。
津田宗及讲出来的那一套颇具传奇性的剧情细节,左右是查证不了的,也没有必要去追究真伪。就算说的是真心话,也可能是出于主观臆断,进行了不恰当的脑补所导致的,不值得轻易相信。
但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事情原委恰如津田宗及所言,该怎么办呢?
织田信长名义上是封为幕府管领,实际是被幽禁在御所当中的,除了医生仆役之外日常见不到人。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有所作为,唯一途径是与足利家的近臣们串联起来,暗中勾搭,不断搞事来扩大队伍排除异己,逐步把征夷大将军架空起来。
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不过,主角是魔王大人的话,总让人觉得可能性不是零。
足利义昭忽然改变态度,严厉禁止外人拜见这位“管领大人”,或许就是因为信长身体渐渐康复,才引发了警惕。
但也可能是公方大人察觉了什么危险的苗头。
展开联想的话,幕府亲信重臣三渊藤英的失宠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可说不通的是,为什么会选择界町这个地方搞破坏呢?这不是拆自己的台吗?
姑且假设信长王霸之气外放,收服了若干个幕府家臣,让其中一员借着去界町采购的时机,与熟识的人取得联络,策划有利于己方下一步安排的变故……
找不到木下秀吉或今井宗久,津田宗及姑且也是个亲近织田家的商人,但互相之间的信任度明显不够。平手秀稍一逼问就透露出来,那么对于其他类似地位的人,如果有与之合作的打算,也一样不会守口如瓶。
也可以解释说天下根本没有地位类似且有能力与天王寺屋进行合作的人,但姑且不要这么自以为是的乐观吧。
似乎传话的人全不在意日后事情泄露,甚至是主动在寻求泄露也说不定……
说起来,同被称作是调略达人的大名,信长与毛利元就、武田信玄是不同的,并不讲究诡谲隐蔽,也不甚注重辩术,而是充分利用名分、军势和财力来打击分化,光明正大的劝说敌将投降。
被毛利、武田说动的人,屡有事后觉得“误中奸计”而反悔的。
而转投织田门下的,却让人觉得“确实改换门庭才是上佳选择”。
所以……
魔王大人又在玩弄虚虚实实的权术了吗?
不行不行,目前所知实在太少了,完全无法进行有意义的推测。
这是远离京都政局的弊端所在了。
浅井和织田都全身心盯着畿内呢,他们对幕府内部的微妙变化肯定是要更敏感一些。
平手秀决定暂时将此事抛之脑后,同时多分配一点人力物力和精力在京都御所那边。待掌握足够的情报之后,再来仔细分析。
最起码先要问一下伊势贞兴和明智光秀。
然而,“离开旋涡,外出扩张”的思路不会变。
现在已经不是庄园、国衙、御家人的时代了。大义名分固然重要,但若不能转化为实际掌握在手的土地和兵力的话,终究是一场虚妄。
等待事情冷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平手秀作为和泉国的掌权者,好好尽到了地主之谊,招待了各大势力派过来凑热闹的代表们。
针对如何处置元凶杉谷善住坊一事,众人热情高涨,纷纷建言,想出了几百种酷刑。也不知道是背后有什么看不懂的政治寓意,还是单纯闲得慌,到这打发时间来了。
处刑的地点倒是不用讨论,必然是京都无疑了。按照常理解释,只有在那里才有足够的曝光度,威慑潜藏的宵小之辈们。
足利义昭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自居为主持者了,借这个机会发送了许多请柬,邀请远近大名们来御所一聚。
可以想见,大部分人都会不吝于来演绎一番对于刺杀者的刻苦仇恨,尽量把织田家的上洛伟业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但平手秀没有这个兴趣。
真正在上洛过程中建立功业并且获取回报的人,何必去凑那个热闹呢?
他直接找到木下秀吉,交代说:“我最近来回奔波,似乎不慎染了病,押送案犯的事情,恐怕要麻烦您了。”
正好是给他一个开始新征程的机会。
大胆藏匿杉谷善住坊的“大木屋”和“小川屋”被奉行所的士兵直接拿下,视为从犯。他们的后台即“胭脂屋”大老板红屋宗阳当晚就把自己的继室赶出了家门,而后宣布剃度出家,素服赤脚到庙里清修,以求不被牵连。
生死贵贱,一夜之间就发生骤变。
令人唏嘘。
遭受此等打击,界町商人们反而空前团结起来,半公开地抵制木下秀吉的奉行所,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也都遭到了“内通外敌”的严厉指责。
他们没有足够的军队也缺乏杀人的魄力,但依然可以用独特的方式去施加影响。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情绪倒是可以理解的。
在这礼崩乐坏的乱世当中,绝大部分商家多多少少都跟“逆贼”扯上过关系,只是程度的区别而已。
木下秀吉这种一言不和就抄没家门的行为,会令许多人都睡不着觉的。
确实这次是大木屋、小川屋做得太过火才被抓了痛脚,但此例一开,日后万一抓人的标准不断降低怎么办呢?
防微杜渐的意识大家都是有的。
于是只运转了短短三年半的界町奉行所眼看就要成为历史了,除非织田信忠、平手秀、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等人愿意不惜代价地保住它。
这显然不太现实。
“实不相瞒,在下确实要去一趟京都。织田左进传达口信,许诺美浓一万石知行。公方大人则是邀请前往御所担任山城国的寺町奉行。”木下秀吉坦荡地透露了去处,“刑部大人应该能猜出来,在下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既然织田弹正现在作为幕府管领长居京都,我当然会选择留在离他老人家最近的地方!”
平手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首先当然是要感谢木下秀吉如此推心置腹地坦诚相告。
其次感慨织田信忠手段还是差了一些。从五千石界町奉行变成美浓一万石的小领主,根本不算是什么封赏啊。这时候应该强调的是权位而非俸禄。
至于足利义昭,在细节策略上明显老辣许多,开出的待遇可算得上很有诚意了。但是他居然企图拉拢信长一手从马夫当中提拔出来的木下秀吉?谁给他的自信?谁给他的勇气?
夫差和勾践的故事似乎总在人类社会不断重复上演,许多政治人物处于劣势时能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好不容易扭转了时局,却开始值得自满肆意妄为了……
送走了木下秀吉之后,“偶感风寒”的平手秀出于对演艺事业的尊重,当真深居浅出不再见客了。
正好此时,派出去向伊势贞兴和明智光秀求助询问的使者都回来了。
只是结果不能令人满意。
伊势贞兴亲笔写到:“幕府确实发生了一些令人难堪的事情,但涉及到过于敏感的私密,请恕我不敢透露。”
“不敢透露”的说法,其实本身就透露了一些东西。
看起来我们的政所执事离卖主求荣只有一步之遥了,但这一步始终没能跨越过去。
大概是他突然找到自己的良心了?
良心实在是个多余又坏事的东西。
明智光秀则是连动笔的兴致都无,只口头说:“如今我位高权轻,整天为一些无聊虚务耗费心神,已经许久不闻中枢之事了。”
再细问才知道
原来足利义昭是安排明智光秀专门负责占卜吉凶、测算运数、探勘风水、辨明天象的“要职”,每日都与身份尊贵的神官、僧人在一起厮混。
不愧是公方大人,实在太有创意。
收到这两人的回复,平手秀是愈发困惑和担心了。
不管怎么说,能力之外的事情只能姑且不去想他,不可因杞人忧天就耽误了正事。
而这些天里最大的正事,就是处理津田宗及的建议。
在情报人员和佑笔书佐们的努力之下,天王寺屋的资料已经及时整理成文书送到了平手秀的面前。
津田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商户,同其他豪商巨贾相比,他们的历史并不算长,真正崛起也就是最近三十年的事情。这期间他们与许多传统势力建立了友谊,包括公家出身的文化人三条西实隆,石山本愿寺的坊官下间氏,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先后担任细川、三好两代近畿霸主的御用商。
攀附权贵并不算稀奇本事,但连续历经细川、三好、织田三个时代,都能果断转变立场,不曾受到政权更替的波及,这就很难得了。
池永平久、红屋宗阳往日的声势与财富较之津田宗及有过而无不及,但不肯正视织田氏的崛起,所以就逐渐衰弱了。
今井宗久、千宗易察觉到了历史大势,主动与木下秀吉保持亲善,然而信长遇刺之后未能及时调整心态,终于也遭受挫折。
唯有津田宗及,始终都是界町排名前三的巨头。
这样的商人,虽然依旧只是个商人,但似乎也有资格成为任何野心家的座上宾和左右手了。
顺带一提,在妙心寺偶遇的那位女修士,可以确认是津田宗及的亲妹妹无疑了。兄妹的感情似乎还挺不错,书信与金钱来往颇为密切。
仔细想想那位女修士的身姿和容貌都有足可称道之处啊……
看完资料的平手秀招来浅野长吉,吩咐道:“言千代丸到了需要学习一些茶道知识的年龄,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大老板是此道的行家,你去问问他,是否愿意让其子吉松作个同窗,陪伴我家孩子一道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