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日月新颜
京都,二条御所,元龟三年,五月初八,日昏天阴,间有急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病危中的信长强撑身子,躺在牛车上,被麾下将士簇拥着来到了城下,足利义昭难得一见地穿上甲胄,亲自伫立在门口,带家臣们隆重迎接。
幕府中尽是欢欣的气氛,但织田家众人却都默然悲戚。
为首一个织田信忠,眼眶仍泛着红色,面容绷得紧紧的,仿佛是用尽了力气,才能保持住相对平静的表情。
“互利互惠”的协议,终究还是达成了。
虽然幕府是更欢快的一方,而织田家众人多少有点不情不愿。
足利义昭的兴致很高,至少表面上兴致很高。他亲手书写了任命织田信长为幕府管领的御书,并且还在许多封书信上署名画押,命令家臣们将消息传递给各家大名知晓。
同时他还进一步独力疏通了朝廷的关系,让信长的官阶更上一层楼,达到“正四位上”,领弹正大弼如原。义昭本人也不过是“从三位权大纳言”而已,两人现在只差了一步之遥。
将军大人显然不是乐善好施不求回报的慈善家,今日的慷慨,只能说明他收获的利益比付出的筹码要更多——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一番程式之后,幕府由三渊藤英亲自带队,八名杂役恭恭敬敬地将信长连人带榻一同抬到了二条城中。从此他便成为室町幕府的“管领大人”,坐上以往只有细川、畠山、斯波三家才能企及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同时也失去了自由。
以此为代价,不到十四岁的织田信忠,取得了空前的大义名分,成为朝廷和幕府都“鼎力支持”的新一任家督。
各路的反织田势力,以三好长逸和朝仓义景为首,立刻被足利义昭当场宣布为“逆贼”,甚至连一向尊崇幕府的上杉谦信都遭到严厉斥责。
所以,织田家的中下层兵将们,整体上还是比较高兴的。至少,看到信长大人还活着,谣言不攻自破,又得到朝廷和幕府的认可,那么就可以抛去多余忧虑,专心与眼前的敌人作战了。
从朝廷赶来的飞鸟井雅敦神情十分淡然,或许是在场所有人里面心里负担最小的一个。这几十年来,公卿们已经习惯了细川、大内、三好等等的兴亡起复,可以说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如今多了一个织田,又有什么值得惊叹的呢?
而平手汎秀的心情相当复杂。
信长伤重,无法理事,织田家的威势毫无疑问会大为削减,孤身处于濑户内海沿岸的平手家似乎会越来越不受节制了。再加上足利义昭提的条件,现在平手从名与实两方面,都即将与织田脱离关系。
独立自主,不再仰人鼻息,看起来似乎是很不错的好事。
但同时也意味着,无法再从中枢取得强力的后援了。
别的且不说,当年推广“大米本位”,流动资金最紧张的时候,信长一出手就给了黄金五千两,折合铜钱两万贯,而且压根就没提还钱的事情。放眼整个扶桑,这么靠谱的老大哥你能找到第二个吗?
除此之外还需要考虑如何与旧日同僚相处的问题……
信长本人就算受伤,也能够充分理解局势,泷川一益这种级别的人物也能,他们都不会过分关注名分问题。在当下的情况下,平手汎秀倘若坚持效忠织田家的立场,则足利义昭定会十分不满,给予方方面面的掣肘,那么淡路、和泉二国便极为危险了,而织田家也会遇到更多麻烦。
只有让幕府认为“织田家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崩溃”,双方才能通力合作,事情才能有转机,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的道理。
但那些中下层的尾张武士们,大概是不会懂其中的道理,却只会觉得平手汎秀是趁机逃离沉船,攀附高枝了!
甚至林秀贞、佐久间、美浓三人众、水野信元等人,明明懂这个道理,却有可能会故意装不懂……
然则——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勾心斗角,暂且先要放在一边。
面前还有强敌在呢!
摄津国的三好长逸,虽然起兵时实力不强,但毕竟根基深厚,人脉广博,短时间内取得了荒木村重、游佐信教等人支持,军力一下子膨胀起来,对京都构成威胁。
北陆的情况至今不太明朗,但至少有朝仓家的两万多兵力,还有疑似存在的越后上杉兵马,敌人迟早会南下进攻畿内的。
织田信忠赶来之前,平手汎秀以阵代身份发号施令。如今织田信忠已经来到前线,平手汎秀又名义上改仕,但他仍是在场最有资历和威望的老将,又兼新家督的姑父,依旧保持着话语权。
这也是足利义昭做出一系列决定的重要原因。
幕府尽管取得了信长这个“终极人质”,但站在织田这一边终究还是承担了风险的,义昭之所以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就是因为信任平手汎秀解决问题的能力罢了!
——摄津晴门代表幕府,向平手汎秀表达了这个观点。
对此汎秀当然是表面上感激涕零,诚惶诚恐,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刨去这些杂七杂八的,不管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总是要尽心尽力去对付当前之敌的。
首当其冲的,却不是用兵,而是将信长担任管领的事情,尽快广泛传播出去,以稳定人心。
当下局势混乱,近畿周围已经明确发生了针对织田家传令兵的捕杀行为,故而派遣使者也变成一件需要小心谨慎的事情。为此平手汎秀不惜派出大量骑兵去承担这个任务。
三河德川、大和筒井、近江蒲生之类的亲近大名,需要立即取得联系,传递信心,最好能劝说他们再派出一拨援兵来。
松永、三好(义继)、赤井、波多野、一色之类的可耻观望者,尽量加以争取,实在不行至少要保证中立,不能再增加新的敌人了。
本愿寺、比叡山、界町之类的地方自然也要顾及到。
对摄津、北近江、越前等“敌占区”也不能轻忽,同样派人暗中宣传,打击其合法性,防止敌人进一步坐大。美浓三人众若真的倒向朝仓,那可就是晴天霹雳了。
做了这些必要安排之后,仍有两个大问题,如两朵乌云一般飘在京都上空。
其一,上杉家究竟派了多少兵援助朝仓?会援助到哪一步?
其二,从播磨折返向东的浅井长政,其立场还可信吗?其军队情况如何?
理论上并不应该在此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贸然与敌人作战,但关于敌情的消息实在过于纷乱,无从判断真伪。织田信忠麾下的梁田广正向平手汎秀透露说,他最近几天完全联系不上“飨谈”的首领小十藏了,织田家引以为豪的情报组织,或许已经遭到毁灭性破坏。
按平手汎秀的规划,北陆的朝仓、上杉暂不急,三好长逸才是迫在眉睫,所以目前尚留存的两万多名织田军,应该优先向西,攻打摄津。
这个观点理所当然得到足利义昭的支持。
不过泷川一益、池田恒兴等人对此不太赞成。池田仍旧主张分兵二路,同时应付两线,泷川一益则认为该固守京都静观其变。
三人在中下层中各有根基,平手汎秀的名声自不用提,泷川一益也相差不远,而池田恒兴则是在织田信包死后暂时成了一门众的发言人。
理论上话语权最高的织田信忠则是觉得各人所言都有道理,左右为难,莫衷一是。感情上他倾向于亲族谱代的平手和准一门众的池田,理智上他则信任平手和泷川的能力,同时他又放心不下留守的人马,断然无法坐视岐阜城遇险的。
讨论了几句,无法取得共鸣。平手汎秀换了思路,不再分析利弊得失,而是以阴谋论来说服:
“各位,最近这些忽如其来的变乱,发生得十分巧妙,要说背后没有人居中联络指使的话,是绝不可能的。一时间无法猜出主谋是谁,但我可以看出来,对方一直在拼命拖延时间,用以引发各处的‘伏笔’……我等现在还能争取到一线机会,大概已经是敌人的失误了,但决不能指望敌人再一次失误。此时无论如何都要先动起来,打乱对方的布置,静观无疑是最差的选择!”
泷川一益犹豫片刻之后,被这个观点所说服,但强调说:“平手中务所言甚为有理……但倘若依您的方案去做的话,一定要派出足够机敏的人,先行打探,避免踏入陷阱……干脆让鄙人担任斥候任务吧。”
而池田恒兴见到两位大佬达成一致,也不再坚持,转变了口风:“我对于先西后北并无太多异议,只希望能迅速击败三好长逸,回军与朝仓决战。京都虽然是最重要的,岐阜城也同样关键啊!”
此刻织田信忠才松了口气,面色坚定地下了决定:
“既然如此,全军就立即前往摄津,讨伐三好长逸这个逆贼吧!织田一门的兴废存亡,就拜托各位了!”
他这一番举措,算是差强人意,虽然不足以让重臣们心折,至少还不至于引起轻视。
第二十二章 命运迥异(上)
平手汎秀勉强说服了众人,准备先攻打离京都更近的三好长逸,作为挽回局面的第一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此达成一致之后,织田信忠忽然神色一黯:“正面的敌人就算强大但终究可以对付,但刺杀家父的刺客却不知何时能伏法!”
众人默然不语。
虽然从俘虏嘴里审出了杉谷善住坊、伊贺崎道顺的名字,但在这乱世中抓捕两个高等级忍者,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非得等到近畿安定下来,建立起有效的治安部门,再采取地毯式排查才行。否则人家往深山老林一躲,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此池田恒兴是咬牙切齿,而平手汎秀和泷川一益欲言又止。
正好这个时候,足利义昭又派了摄津晴门过来通知:“各位大人,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就决定是三好长逸了,你们以为如何呢?”
池田恒兴当场就爆炸了:“什么意思?元凶是幕府想决定就决定的吗?你们以为这是扮家家酒好玩的吗?”
稍微冷静一些的织田信忠连忙起身拦住了池田,但脸色也不甚好看,侧首向摄津晴门质问到:“刺杀家父的人,乃是杉谷善住坊与伊贺崎道顺这两个忍者,这一点已经人尽皆知了。至于元凶是谁,至今并无线索,在下愚钝,不知道幕府此举用意何在,还请您详解!”
站在一旁的平手汎秀轻轻一叹,幽幽问道:“这是公方大人的意思吗?”他对这件事似乎早有预料,没有半点诧异之色。
老态龙钟的摄津晴门疲态尽显,神色委顿,面对池田恒兴和织田信忠的强势态度并不以为意,听到平手汎秀开口才缓缓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公方大人的意思。他老人家认为,刺杀织田弹正的元凶,必须是朝仓、三好、六角其中的一个。朝仓实力过强,六角残党过弱,唯有三好长逸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如果是您一个人老糊涂了倒还好说,堂堂幕府的征夷大将军就猪准备如此治理天下吗?”池田恒兴怒不可遏,上前揪住摄津晴门的衣领作势要挥拳。
织田信忠伸了手也被挣脱了。十三岁的少年身形尚未成熟,小胳膊小腿哪里挡得住成年的武将。
摄津晴门本人倒是毫无惧意,反而嘴角泛起看淡一切的诡异笑容。
平手汎秀与泷川一益同时苦笑,对视了一下,通过眼神交流达成一致,然后一齐上前两步,左右各擒住池田恒兴的一只臂膀,强行将他拉了下来。
“池田大人,请冷静一下!这个决定虽然是出于幕府的利益而提出的,但对织田家也不无益处。”平手汎秀试图说服。
“是吗?”池田恒兴稍微冷静下来,没再冲动,但脸上却是冷笑着不肯服软,“平手中务大人……刚才公方大人可是钦点了您转仕成为幕府的直臣呢!对于‘先西后北’的抉择我姑且可以接受,但元凶人选的问题上……请恕我作为一个织田的家臣,是不会放弃追查真凶的!”
平手汎秀闻言一滞,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泷川一益见状放弃了与池田的沟通,转过身对着织田信忠解释道:“少主请明鉴,我们当然永不会停止对杉谷善住坊和伊贺崎道顺两人的追捕,但也需要尽快有个对外的交代,不能让外人认识织田家无力复仇。”
“……说得是啊!”织田信忠咬着嘴唇,眼神动摇,犹豫了几番,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无奈点了点头,“池田大人也请冷静一些吧!我看幕府的建议是值得考虑一下的。就算是我们有不同的看法,又岂可迁怒于摄津晴门大人呢?他只不过是带话的人而已。”
池田恒兴闻言也只能松开了手,缓缓退后两步,但仍未对摄津晴门致歉,而且嘴里也没停止骂骂咧咧,小声念叨着“荒谬无耻”的话。
平手汎秀仍在冷眼旁观,方才池田恒兴既然都说了那样的话,织田信忠也没见阻止,那何必要自讨没趣呢?
泷川一益眼珠子转了一转,在平手和织田两边来回看了几次,嘴角泛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收敛心神,对着摄津晴门躬身道:“本家的池田大人一时激愤才有些施礼,我代他向您赔罪,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泷川大人不必如此。”只见摄津晴门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微微抬头,望着天空,呈现出洞察一切的超然姿态,“老朽已过了花甲之年,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呢?织田弹正遭逢大难,各位会失态也是很正常的,但听老夫一句劝吧,日子总是要继续过下去的!不管是作为苍鹰一般意气风发,还是像野鸡那样仓皇乞食……”
“论仓皇乞食的经验,确实是贵家比较丰富啊,我等的确应该好好学习。”池田恒兴仍不忘阴阳怪气的讥讽。
此刻连织田信忠都觉得他有点过了。
就算以前凭着与信长乳兄弟的关系横行不法惯了,也没到这个地步吧?先是对幕府不逊,又嘲讽了平手汎秀,简直是四面树敌。
只能理解为,最近压力太大,快把他逼疯了。
但这也不是如此胡言乱语的理由啊。
织田信忠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沉下脸去,呵斥道:“池田大人,请冷静一点!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不要意气用事了!”
“……是”池田恒兴神色连续变了几下,最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属下失态了,请少主……不,请主公见谅。”
语气依旧是很生硬,不太服气的感觉,但总算是服了软,没让织田信忠难堪。
那边受到嘲讽的摄津晴门并不发怒,见状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其实池田大人说的没错!我们这些幕府的老臣子,确实是习惯了仓皇乞食!老朽一介行将就木之人,难道还怕人说吗?池田大人或许觉得我们幕臣纯属懦弱无能吧?或许认为织田家能靠手里的刀剑把局面打回来吧?老朽奉劝一句,别以为人力可以胜过时运!这些年天下来来去去自以为是棋手的英杰太多了,但依我看来,全都是天命的棋子罢了!”
“你!”池田恒兴怒目相对,看了信忠一眼才收住脾气,转而不屑地啐了一口:“胡言乱语,不值得入耳!”
泷川一益却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织田信忠是一副“信息量太大我消化不了”的表情,竭力想装作镇定但怎么都装不出来。
静观良久的平手汎秀悄然出了声:“摄津老大人,今日如此狂放不羁,莫非是已经做好了退隐的准备了吗?”
“哈哈……平手中务果然名不虚传。”须发皆白的摄津晴门又是一阵大笑,“没错,公方大人觉得我是亲织田的一派,现在既然织田势弱,便已经派不上用场,任由其他同僚讥讽辱骂,公方大人也不加阻拦。而织田家的人,除了已经到御所去赴任的弹正大人(即信长)之外,又完全不会把我当作是老朋友来看待。没想到我为足利家的复兴奔走一生,至今好不容易有些苗头,却被认作了是别有用心的贰臣……两边都不讨好,留在此处又有何益呢?此行就是我最后一次执行幕府的事务了,接下来便随便寻一处寺庙青灯古佛吧……反正我年过花甲,独子又已早夭,余生也没什么指望了……”
眼看这人放飞自我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连池田恒兴都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
那摄津晴门仰天张狂大笑了几声,忽又痛苦,忽又怒骂,片刻之后,猛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连忙上前细看,才知道他已全然了无生息了。
平手汎秀不禁摇头,暗自感慨,身处名利场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第二十三章 聚散迥异(下)
五月初十的一大早,盘踞在京都附近的织田军队,总计二万四千人,终于启程向西开进,准备进攻在摄津作乱的三好长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经过一整日的谨慎行军,到达山城、摄津边界的芥川山城附近休整。此时斥候回报,西南方七十町(约8公里)远发现敌方大股部队踪迹,另外更远处依稀见到浅井家的旗帜,似乎其先锋已经从西国折返了。
按照平手汎秀的思路,先解决对京都威胁最大的敌人,而后再考虑越前的朝仓。
西边的柴田、北边的丹羽、森可成情况估计都不太妙,至今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现在大军既然西去,柴田的生机就更高了一点,而丹羽和森则只能说是自求多福了。
本来平手汎秀是责无旁贷要担任大将的,但足利义昭要求他转仕的事情,终究成了一根无法绕过去的刺,池田恒兴大煞风景地把这根刺说了出来,气氛就很尴尬了。
于是,平手汎秀不得不再三推辞,直到织田信忠再三恳请,才勉强同意“必要之时,作为顾问给出一些仅供参考的建议”。
大家都知道,演这出戏纯属是浪费宝贵的进军时间,然而大家都不得不耐着性子演下去,池田恒兴不假思索的那一句话带来的影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先不瞎说的话,至少还能再掩耳盗铃的拖延下去,一旦说破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另外,幕府老臣摄津晴门出人意料地死在军阵当中,也很让人觉得寓意不祥,犯了忌讳。
好在,这段时间里,除了上述两条之外,逐渐从四面传过来的都能算是好消息。
丹**多野作为观望势力对幕府表示了口头上的拥护,也就是说至少不会与织田家为敌,丹波赤井家则声称要派了五百“精兵”参加讨贼大业。河内的三好义继是对幕府最尊敬的,出动老本带了足足两千人,马不停蹄赶来助阵。
连大和的松永久秀都亲自出马,率军二千五百人,慢吞吞地说要增援。有点让人有些惊讶,因为大家一直以为这老狐狸暗中肯定搞了什么阴谋,没想到看起来这么无辜。
换而言之,大义名分开始渐渐发挥了作用。
更远的地方暂时收不到消息,但美浓三人众之流,暂时应该不会倒戈投向朝仓家了吧!伊势北畠想要复兴再起之前也会先掂量一下。
不过最大的喜讯还是——找到柴田胜家了!
确切地说,是逃窜中的残余友军见到织田家的旗帜,主动找上门来。
“破**柴田”的境况十分惨切,他本人上下都是伤,被坂井政尚和前田利家左右搀扶着来到军营,而坂井、前田两人也带着轻伤,后面跟着的十来个亲兵,尽皆挂彩。
不过,好歹是活着回来了!
而且全身上下都是皮肉外伤,并不像信长那样留下随时可能致命的隐患。
目前这个情况下,多回来一个人都是很让人振奋的事情。
见面的时候,是五月十一的凌晨,天空中已经有了曦光,众人都赶到中军大营见面。池田恒兴和织田信忠两人热泪盈眶,感动得一大糊涂。而柴田胜家听闻了信长的遭遇,更是不顾伤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直呼“属下无能”。
泷川一益很冷静地提示:“现在不是伤春感秋之时,请问柴田大人安心休养——另外可有什么关于敌人的信息能够告之我等吗?”
话说到这,那柴田胜家也是知道轻重的,须臾收拾好了心神,抹去泪水,沉声到:“这次战败,我固然是责无旁贷,但也不得不说是事出有因。”
织田信忠点头表示理解:“荒木村重弑杀其主池田胜正,游佐信教弑杀其主畠山昭高,这实在是令人始料未及,想来是与三好长逸早有勾搭的。”
“倘若仅仅是这样的话,属下也不至于大败。”柴田胜家涨红着脸低着头,既怒且羞,“那大和松永久秀表面上派他儿子松永久通来助阵,实际却临阵倒戈,才令我顾此失彼,应接不暇——话说松永本人也该公开造反了吧?待我伤好一定亲自手刃这对父子才解恨……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道说松永久秀已经被平手大人或者是泷川大人解决了么?”
“呃……”池田恒兴尴尬地接过话头,“我们并不知道松永久通干了什么……但松永久秀本人已经宣布支持织田家了,而且也得到了认可……”
“什么?!”柴田愕然大惊,而后转为愤怒,“可恶!难道是父子各站一边的把戏?不管哪一方胜利他都能有借口保住家业……岂能让他得逞!我看刺杀主公的事说不定就有他一份!”
听到这里,泷川一益不禁皱了眉头:“真相总是极为复杂的……不管怎么说,现在再去追究各人的动机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织田信忠也神色严峻地表示:“等时局稳定之后,我定会不惜一切手段来追查刺杀事件的涉案者!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家父所留下的基业,为此我可以与任何人暂时讲和,哪怕是幕后的主谋!”
话已至此,众人自然不会再当场说些什么,纷纷将注意力集中到当前的战事上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织田信忠令他的情报主管梁田广正来介绍局势。后者也没推辞,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接过话头:“以前本家曾经在畿内各处都部下暗探,但最近大多失联,于是鄙人调遣了所有预备人员,重新派了一批斥候。目前看来,三好长逸的军力大约是一万五千到两万之间,组成十分复杂,阵型也很松散,主力位于后方的伊丹城,前面都是些乌合之众。”
听到这里池田恒兴皱眉打断:“梁田大人!敌方的部队大多是临时拼凑,请问哪些算是主力呢?”
梁田广正稍一错愕,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情,耐着性子回答说:“三好长逸起兵时有三千心腹,另外荒木村重、游佐信教这两个弑主作乱的人,各有二三千精锐,加起来约八千兵马,都在伊丹城附近。而挡在他们身前的都是些小势力和浪人聚起来的,主要位于茨木城、三宅城一代,军纪极乱,数量也难以统计。”
“这不是被当做牺牲品了吗?一群无知之辈!”前田利家搀扶着柴田右臂,还不忘吐槽。
泷川一益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想必都是些狂妄到了极点的恶党,或者与本家有深仇大恨的旧敌吧!虽然是乌合之众却也未必好对付!看来三好长逸是用这群人拖住正面,其主力或许会绕到我军侧方去。”
“您说得没错!”梁田广正对池田恒兴不太客气,但对泷川一益还算挺恭敬,“据回报说,斋藤残党日根野弘就、六角残党三云成持,乃至犬山织田残党都出现了军营当中!这些人可都不是好对付的,也不知道三好长逸从哪找出来的!”
“那我们能不能先他一步,绕过这群‘老朋友’直取三好长逸呢?”池田恒兴突发奇想。
扶着柴田左臂的坂井政尚叹了口气回答到:“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也是打输过一次才知道,摄津国内看似没有大山大川,却布满了丘陵与河溪……我们作为外地人,最好不要轻易分兵。”
“倒也无需太高估他们!”柴田胜家忍不住插话,“虽然这么说像是自我开脱,不过我觉得敌方战力并不足惧,只要不再发生临阵倒戈的突发情况,我军足以一举胜之。”
“但会产生多大的损失呢?还能不能保有余力回师去对抗北陆的敌人呢?”泷川一益提出质疑,“方才不是说到浅井家也不远了吗?是否考虑与之合击三好长逸?”
柴田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有些丢脸,但似乎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此言一出,平手汎秀心下大是不以为然,正犹豫着是否该开口提醒,却见织田信忠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开口道:“诸位难道忘了么,两日前幕府已经宣布,要将三好长逸列为刺杀事件的真凶来宣传,那么此战就是为复仇而来,岂可假手于人呢?平手中务,您说对吗?”
突然就被点了名,平手汎秀有些始料不及。
莫非织田信忠是在想办法弥补裂痕吗?
这少年家督,实在也不容易。
胡思乱想之余,平手汎秀亦未耽搁,立即回话:“您说得甚是!幕府为何要咬定三好长逸是刺杀事件的罪首?鄙人又为何坚持要先西后北的思路?就是因为他名气够大,但实力又不足,最适合当做靶子。击破这个靶子,织田家的运势便是否极泰来之势,为此多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值得的。目前集中力量打败三好长逸,取回近畿势力对织田家的敬畏,才是唯一重点,至于后续如何去对付北陆的朝仓……畿内这么大,难道还怕征召不到士兵吗?”
“正是如此!”织田信忠没再给别的人提出疑问的机会,拍着大腿站了起来,“既然三好长逸已经被宣传为刺杀家父的罪魁祸首,那么我们就必须尽全力取得他的首级!这是重振织田家的必经之路!”
第二十四章 激战摄津
元龟三年五月十一日,织田军以池田恒兴为先锋,泷川一益为次锋,进攻茨木一带的乱军,织田信忠将本阵孤悬,置于战场西侧的龙王山脚下,平手汎秀作为预备队呆在最后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柴田、坂井、前田等战败逃出的人留在山崎城休整,收纳溃兵。
为了防止敌方龟缩避战,经过一讨论之后,确定了这样的战术。
池田、泷川各自带着精兵,争取短时间内击溃敌方外围的乌合之众,而织田信忠则故意露出破绽,作为诱饵,吸引三好长逸本人来奇袭,届时平手汎秀需要作为伏兵出现,咬住敌方主力,等待池田、泷川回援包围,力求一举拿下敌方大将。
这是一个意图十分昭然,非常弄险的策略。
三好长逸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了,不可能看不出织田军的目的,但他就算知道是个诱饵,也很有可能不得不去咬一口。
因为他的处境比织田家更艰难。
虽然作乱的时机很好,利用近畿各方的矛盾,成功占据了摄津,又有荒木村重和游佐信教弑主投靠,兵力一下子庞大起来,但并未取得决定性的战果。目前织田家与幕府重归于好,又带了大军来攻打,天平已经逐渐转变了。
当然,起兵作乱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就算身死族灭,也是他求仁得仁而已。
倘若三好长逸始终集中兵力防守,而不分兵奇袭的话,那织田信忠的直属精锐部队就由诱饵变成突击队,绕到侧面形成夹击之势。
总之,数量占据优势的一方,可以灵活分兵,拉开战场宽度,从空间上逼迫对方。而数量占劣势的一方,则必须集中优势兵力,谋求短时间内打出战果。战术层面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分,具体打出来的效果取决于很多不可控的因素。
举例来说,站在织田方的角度,这一仗最大的忧虑是,万一池田、泷川被敌方杂兵拖住,信忠的本阵却先支撑不住,那可就不好办了。
所以有人抛出这个主意时,柴田、泷川、池田都表示反对,但织田信忠坚持要以身作饵,没人拦得住。
这为年轻的家督赢得了一点尊敬。不过这点尊敬能不能真正兑现,还要看此战的胜负结果。
……
“申时已经过半了吗……敌人随时会来,不可轻忽,传令下去:分成四波,轮流用餐。”(申时过半即下午四点)
平手汎秀找一处视野开阔的山脚设定阵地,然后亲自用南蛮人的“千里镜”观测着四周动向,顾不上头上的烈日。于是不免汗流浃背,只吩咐了几句话,便觉得口干舌燥。
顺手从身旁拿过水囊,拧开**塞正欲润喉,才发现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自有伶俐的人上前解忧。
“平手中务大人,请用这个吧!刚才鄙人在附近看到一个小瀑布,顺手就多灌了一些清水来饮用。”
“有心了!”平手汎秀也没看清那人是谁,接过葫芦,便仰起脖子往口里倾倒,连喝了几大口,方才觉得烦热之意稍解。
静下心来,才发现面前并不是自己的家臣,而是伊势贞兴与明智光秀两个客将。
没错,这两个幕臣,也跟着来了军中了。
他们都是通过与织田家的亲善关系在足利家站稳脚跟的,现在织田逢难,连信长本人都亲身入京都为质,幕府的权力结构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足利义昭对某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无可奈何,现在就能一一算账了。
用明智光秀的话说:“细川兵部(细川藤孝)是当年背着公方大人逃出生天的人,无论如何总会得到原谅,但在下却没有那么幸运……”
没了靠山,只能凭借功绩说话了,所以就带着私兵来到织田军中,以客将身份行动。
总而言之,历史的车轮稍一滚动,车下的蝼蚁们便焦头烂额。也难怪人人都想爬到车子上去,而不愿做车下的蝼蚁了。
明明不是家臣,却比家臣们更恭敬,这卑微的姿态下面,蕴藏的可都是野心。
平手汎秀无意点破,只屈身回礼,说了句“有劳”,便将心思放回到正事上面。
此时河田长亲正骑着马前后奔走巡视,本多正信在整理近日的书信材料,服部秀安像个透明人伫立在一旁,山内一丰等人全副武装面无表情地恭守,平手秀益靠在石壁上把玩手里的一束叶子,假装心不在焉但其实是跃跃欲试。再远一点,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加藤教明等备大将各带了麾下精锐,随时准备出发。而明智光秀和伊势贞兴则是凑在跟前,希望讨到一个能立功又不至于送死的位置。
对于故人,平手汎秀其实是很愿意帮忙,顺便培养自己的影响力的。然而战事凶险,敌军不易对付,本部的人马都未必扛得住,实在不敢让客将居于重要位置,顶多是打赢之后摘桃子的时候,分他们一杯羹罢了。
等待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敌军究竟是否按预料中那样行动,只是不断受到前线的消息。
“泷川大人攻下了砂田馆,歼敌约五十人!”
“池田大人攻克丸田城,讨取武士三名,杀敌四十!”
“中川大人在山本寺附近击溃一股敌军,斩获二十余人!”
“池田大人所部追至猪名川,行程已超过一百町(11公里),开始休整。”
“泷川大人在大道寺一带遭遇敌方援军,因此暂缓行动。”
从上午开始,陆续传来了一些“捷报”,但规模全都是两位数,战果加起来不超过五百,实在让人提不起劲。这倒也不稀奇,面前的敌人本来就是阵型松散的乌合之众,分散到几十个小据点防守,彼此间没什么配合,逐一吃下去没有太大难度,就是浪费时间而已。
但午后的消息开始令人担忧了,一方面是战线拉得太开,另一方面是三好长逸开始向正面战场派出了援军,敌方部队被压缩之后也渐渐汇聚起来形成集团。
随战局推进,织田信忠的本阵缓慢向侧前方移动,有意无意地更加与友军隔得更远了,平手汎秀也拉开了距离,不过预料中“敌方主力强袭我方本阵”的预判并没有应验的迹象。
“难道三好长逸看破了诱饵,采用了加固正面防守的思路吗?”平手汎秀看着战报喃喃自语,“这样一来他的确是可以多拖些时间,然而就失去了唯一拼死一搏的机会了……”
“除非……从播磨撤回来的浅井家,会站在他那一边?那他拖时间就有意义了……”明智光秀不太有自信地插了一句。
平手汎秀立即摇摇头:“这不太现实,就算浅井有意与织田为敌,也应该是他自己当盟主,何必要跟在三好长逸后面。”
“说的也是。”明智光秀和伊势贞兴立即接受了这个观点。而平手家的家臣们则压根没有提出异议的意思。
“既然制定了计划,而且也没有明显漏洞,就姑且先如此执行吧……如果今夜三好长逸仍不来进攻织田家本阵的话,明早就得考虑改变战术了。”平手汎秀最终下了论断。
又等了约一个时辰,收到了三条新的消息,据说是对方不断派出部队增援,在猪名川附近隔着河流与织田军对峙,前面溃散的杂兵也都被收容起来,展示了一定的战斗力。
“是打算让疑兵拖住泷川、池田等人再奇袭本阵吗?顺水推舟的阳谋?”平手汎秀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分析,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大半,但众人显然还不能休息,必须分出精力去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夜袭。
“叔父!就这么牵制着实在不是滋味,如果敌人不来夜袭,干脆我们主动夜袭对方怎么样?”平手秀益做出了这样的提议。
对此汎秀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身处不熟悉的地形,最好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结好阵型再老老实实地出击,需要尽量避免夜战和乱战,更不要提主动去挑起夜战和乱战了……”
“唉……”平手秀益叹了几声,一幅提不起劲的样子,“真是搞不懂,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发生了这么大的变乱,我却有力使不上,实在是憋屈……”
“别太放松了……今晚或许是暂时安静,但两三天内一定会有激战了。”
“噢?叔父您的意思是,三好长逸明天会主动出击吗?”秀益做出喜上眉梢的表情。
汎秀淡淡一笑:“我并不了解三好长逸,也许他比我想象中更有耐心,或者另有别的退路,但那都无所谓了,对方再忍下去,我们就不得不发起全面进攻了……”
闲聊了几句,突然军帐大门的帘子一抖,石川五右卫门疾步窜了进来,半跪于地,朗声道:“刚刚在织田信忠大人本阵的侧方发现了敌军踪迹!对方装扮成难民,化整为零地潜行过来,接近目标才临时集结,所以先前没有察觉,现在也难以断定具体人数,不过看行伍规模至少数千人!信忠大人请我们按计划行动,并且已经通知泷川、池田等人从前方撤回来合围了!”
“终于来了!”平手秀益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叔父,看来三好长逸果然对这个‘阳谋’没什么办法,咱们赶紧动手吧!”
“请平手中务大人开恩,让我也加入攻击之列!”客将的伊势贞兴紧接着站了出来。
侧近的山内一丰、小西行长也都目光炯炯,请战之意不加掩饰,前者上次打仗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唯有另一个客将明智光秀没那么激动,反倒是皱眉摇头生疑:“乔装打扮,化整为零,这样确实可以不被察觉,但也很影响己方的战斗力,明知我方有所防备还这么干,略显奇怪……”
“说得甚是!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平手汎秀听见明智的低声自语,立即表示赞同,“我们这么办……通知加藤、野口、杉原,按原计划支援侧面受敌的本阵。庆次,你带着拜乡(家嘉)、本多(正重)两备,再分给你两百名亲卫兵,前去接应按计划返回的泷川、池田等部!”
派遣二线部队来完成原有计划,而让最能打的精锐去执行接应工作。这个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眼看平手汎秀神情严肃,语气笃定,众人尽皆不敢不服。
第二十五章 激战摄津(二)
虽然不甚理解这个命令,但平手秀益对于上级领导的智慧有着十足的信心,当即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翻身窜出,找到自己的家臣,吩咐一柳直末、可儿才藏呼唤部众,又指示增田长盛去河田长亲那里领了一堆火炬灯笼,照亮道路,准备出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山内一丰、小西行长带了两百名亲卫与他汇合到一处,另外由平手季胤去通知了拜乡家嘉、本多正重两部跟在后面出击。再加上自愿随军的明智光秀,被明智光秀说服的伊势贞兴,总计约有一千五百人,大部分都是平手家的精锐。
这一番闹腾下来,鸡飞狗跳,人马喧哗,是可想而知的了。
平手秀心里清楚,这个侄子,素来是心浮气躁肆意妄为的,也不指望他能令行禁止秋毫无犯。此次派他出来,就是要显得热闹才好。
现在是上半夜,天黑未久,空中秃月已接近盈满,其实是勉强看得清道路的。但秀特意嘱咐,一千五百人,专门分出两百个负责照明。如此一来,各色旌旗招展,伴随着火光的闪烁,时隐时现,令人目眩。一眼望去,只知道是平手家的部队,却完全识别不出人数规模的。
行了半刻钟,军容依旧是混乱嘈杂的样子,走在夜间空寂无人的平原之上,简直不能再显眼了。平手秀益虽然放荡不羁,却也不傻,骑在马上环视左右始终觉得不对,反复想了几圈,回忆起出发前秀交代说“这次甲胄可以花哨一些不必拘束”,方才渐渐了悟。
看来派这些人去支援前线,接应泷川、池田大人,怕是以疑兵威吓为主,真剑实战为辅了。
或者干脆是故意当靶子吸引敌兵?就算是那样,也没什么好怕的。堂堂“尾张鬼童子”现在是“鬼庆次”从来只担心敌人太少杀得不爽,何时担心敌人太多过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敌方究竟有何居心叵测的阴谋诡计,己方将领又是如何识破,如何应对这些问题平手秀益暂时懒得去想。动脑子的事情,有那个无双智将的叔父大人就可以了,自己负责干些动刀动枪的脏活就好,这也符合他老人家说的“扬长避短”嘛!
以前老是被斥责劝阻说“为将不可一味恃勇,更不可过于显眼,须知敌方箭矢铁炮无眼”之类的话,总觉得憋着一股气不能尽兴,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正大光明的出点风头,岂能不好好玩上一场?
一念至此,平手秀益赶紧唤来左右的一柳直末、可儿才藏等狐朋狗友,义正辞严地开口说:“这次叔父大人已经吩咐过,我们要大张旗鼓,给三好残党一个深刻的影响。所以,待会遇到敌人的时候,咱们不要等后面的足轻了,骑着马径直杀上前便是对了,还要想个响亮的外号,那才够意思!”
“为啥呢?”一柳直末觉得不解:“反正俺从小到大都被叫做‘熊’,熊还不够响亮吗?就算是庆次大哥你也不可能赤手空拳打过一头熊吧!”
“你这家伙真是……”平手秀益兴致被扫,一脸嫌弃地咂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话说一柳直末生得五大三粗,毛发浓密,穿黑衣黑甲,持着黑柄的大刀,咋一看去,熊这个外号确实非常贴切。
但也确实听起来没啥分量。
“要不叫‘黑煞刀熊’怎么样?反正你也老穿黑色衣服来着。”可儿才藏插了句嘴。
“也行吧……”一柳直末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就陪你们玩玩呗!”
但平手秀益立即表示赞同:“就这个了,就叫‘黑煞刀熊’!起码比一个熊字好!”
“嘿嘿,我提议的还行吧……”可儿才藏大为得意,“至于我自己的外号,早也想好了!就叫做‘竹签才藏’!”
“啥意思?”平手秀益皱眉不解,“形容枪法像竹签一样吗?这也不是什么好比喻啊……”
“你想哪去了……”可儿才藏鄙夷地瞟了一眼,觉得对方实在不识货,“没发现吗,这两年我开始用竹签来计算斩获的首级了!”
“噢,难怪有时候看到你嘴里叼竹签……”
“没错。不过,其实这个事还有更深的寓意……”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竹签才藏了。”平手秀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倒是我自己要取一个什么外号呢?以前的鬼童子我还蛮喜欢的,可是现在年龄也不适合了……也有人叫鬼庆次,太烂大街了……”
几人骑术了得,一边闲聊也能轻松驾驭战马,平手秀益还颇有余力去构思他的外号。
但他始终都想不出个满意的点子,前方却已经出现了不速之客。
“秀益大人!前方发生了激战,池田大人所部似乎陷入苦战……”
有个平手家的斥候从前方赶回来报告。
但其实这个压根就已经不需要他开口说了。
因为话音刚落地,从斥候回来的方向,便可见一个甲胄不整的下级武士歪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地逃窜,然后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
接着三三两两的溃兵开始出现在视野当中,身上隐约可见池田的家纹。有些带着伤,但也有整个小队毫发无损地往回跑的情况。
这些士兵理论上应该都是织田家选出来的精锐,就算是合战不利也不至于临阵逃脱吧?
尤其是那个十余人的小队,身上连一点战斗过的痕迹都没有。带头的小队长看到平手家的军势稍微愣了一下,但脚步却没停。
平手秀益却是看不下去,大吼一声“站住!”策马拦在了那个小队长身前,面色冷峻地呵斥道:“友军正在苦战,你竟然连血都没见就要逃跑吗?”
那小队长猝不及防,被他吼得一颤,险些站不稳。待看到面前并非督战队,才又松口气,有恃无恐地回答说:“这位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受到的命令就是不要管眼前之敌,火速返回本阵!在鄙上没有发出新的指令前,我必须按原来的计划去做!”
“好吧……”硬咬着字眼,确实也毛病,平手秀益无可奈何。此时他总算明白了的事情原委,敌方主将三好长逸真是把用兵的虚实之道发挥得不错,假装突袭本阵,实际却让主力攻打回援的池田部,让织田军吃了个大亏。
不过这点花巧也未必就能扭转局势别的不说,只看溃兵中一个泷川家的人都没有,想必与池田一同做先锋的泷川一益并未中计。
更何况,还有一个稀世无双的智将,坐在十几里外的帷幄当中就看破了阴谋诡计。
想到这里,平手秀益只觉得这是大好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就没去管那个擅长找借口的小队长,而是向身后大喊道:“平手中务大人料定了敌方会突袭池田部,所以提前让我们过来,正好是黄雀在后!”
对小兵们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只要恰到好处地鼓舞士气就行。
秀益虽然并不以谋略见长,但对于军阵的学问却好似是无师自通一般。
“噢噢!噢!”
随着他的动员,士卒们也非常配合地以高昂的呼声来做回应。
接着众人加快了速度,往冲锋而去,只过得须臾片刻,便能借着月光与火把,看到前面是一副乱战的模样。
当然很难看清具体的情况,通过推测和脑补,感觉似乎是三好长逸的几队人马围着池田恒兴痛殴的局面,但具体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谁也不敢下论断。
“庆次大哥,快下令!”一柳直末情绪激动的时候,嗓音比平时更粗狂沙哑了一点。
“喂,怎么搞?往哪冲?”可儿才藏倒还是同往常一样完全不懂礼貌。
平手秀益左右观望了一会儿,发现敌军似乎暂时还没注意到自己,无人上前接战,于是提着大枪,向光源最稠密的地方一指:“小虾米吃起来有什么意思?大鱼肯定在那!”
随即不等下属回应,他就策马冲锋而去,只留下“尾张鬼童子平手庆次郎秀益参上,尔等谁敢一战!”的场面话。
看来想不出新外号,还是只能拿鬼童子凑合。
可儿才藏立即跟上:“美浓第一枪术家,竹签才藏在此!逆贼还不伏诛!”
“俺是黑风……不对黑袍……好像还是不对……”一柳直末本也打算效仿,但话到嘴边一时忘了刚才取好的外号是啥,憋了两下实在难受,气急败坏地大喊:“俺就是熊!你们谁敢来跟熊打的尽管上!”
第二十六章 激战摄津(三)
“尾张鬼童子平手庆次郎秀益参上,尔等谁敢一战!”
马蹄声嘀嘀响起,一人一骑绝尘而去,直冲向敌方火光最盛、士兵最密的区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凸月近满,银光粼粼,平手秀益穿着金甲红袍,胯下是从安达卢西亚引进的白马,手提刃长一尺三寸的大身枪,如黑暗间收割生命的死神一般袭来,威风八面。
夜间乱战,形势难辨,池田恒兴原以为敌人中计,按原计划班师驰援本阵,没想到被截杀个正着,战况自然是十分惨重。泷川一益行事更谨慎些,没急着回撤而是反复试探了几次,形势要稍好些。
不过,三好长逸军虽然取得了一点先手,却也遭遇激烈抵抗,并不能从容应对。此刻平手秀益带着一支机动兵力突然出现,亦是大出三好军意料之外的。
“找死来了!一齐放箭!”
冲了几十步,已经接近战阵,隐约之间,似乎对面有个粗嗓门的敌将咒骂了一声,却没人出来迎战,只听到连续十几声破空之声,嗖嗖的箭雨扑面而来。
虽然是遭遇到叫阵,但三好军上下将士,谁都没有站出来迎战,弄个“一骑讨”的意思。毕竟那都是平安遗风了,战国时代讲究的是效率而不是面子。
平手秀益表面嚣张,却也不傻,冲锋之前,已有了准备,早在接近敌阵时,就驾着胯下坐骑,连续来了两次左右急转,走了一个之字形路线,同时在马上缩着身子,弯腰低头,手握住抢柄的前端尽力挥舞,试图扫落箭矢。
这一系列动作不是一般武士做得出来的,而且面临大军的时候,就算做出来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倒还能有效地抵御射击。
紧接在身后的是可儿才藏,他穿着银甲比平手秀益更为显眼,但身形精瘦矫健,无比灵活,骑术更胜一筹,同样在远程打击下安然无恙。
反倒是排在第三的一柳直末轻轻发出一声“哼”的闷响,竟是中箭了。他穿着黑甲黑衣本是隐蔽程度最好的,可运气实在不佳。
接着数十骑排着松散阵型奔驰而来,三好军中弓弦声又响了第二轮,顷刻间有数人受了伤叫喊出声,甚至有个最倒霉的家伙摔下马来,当即没了生息响动,生死不知。
平手秀益还叫做“庆次郎”的时候,年少轻狂,恃强斗狠,最爱结交四邻的豪勇之士,在其叔父秀的默认和支持下,招募了一大批擅长武术的乡野浪人做家臣,总数有六七十,号称百骑,每战冲锋在前,勇猛无匹,令人胆寒。
但再怎么强横豪勇,被击中盔甲缝隙的要害之后,亦是立扑。
生死存在皆在一瞬,倒也顾不上担心队友了。平手秀益避开这阵箭雨,吼了一句秀教给他的八字真言:“舍生则生,畏死则死!”,便已经窜到了敌方人堆之中。
三好长逸这次作乱,乃是压上了老本,动员了最忠诚最顽强的根基。用于袭击池田恒兴的这些人马,有半数是跟随过三好长庆的老卒。
所以,敌方虽然慌,却不乱。
眼见平手秀益即将撞到人堆,最前面首当其冲的几个足轻,毫不避让,反而斜竖起长枪,将柄的末端插进地里,彼此交叉掩护,形成正面对上的枪网,打算硬扛住骑士的冲击。
若是当真发生高速的碰撞,骑兵固然会被反作用力杀死,步兵也一定会被击成粉碎。但双方的尸身,以及折断的枪刃,就能有效阻拦后续骑兵的进一步冲锋。
这些足轻,竟在顷刻之间,就果断地做出最有利于大局的判断,打算同归于尽。
然而“鬼童子庆次”岂是凡庸骑士可比?
他胯下战马,也是平手家精挑细选,花了大价钱从南蛮人那里买到的,在界町可以卖到二千贯一匹,堪称神驹。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那疾驰的骏马即将撞上枪尖,平手秀益瞪圆了眼睛,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大喊一声“来得好!”
只见那已经快如游龙的战马,忽的足下生出了风火轮似的,又更迅猛了几分,仿佛要登萍上天了。
时间的流逝似乎出现了停滞,平手秀益驾着神驹,纵身一跃,如流星穿梭一般,赶在敌方枪阵合围之前,冲了过去。
马掌落地,恰好踩断了两根抢柄,强劲的力道,令对面的足轻握持不住,不得不松开手掌。
刹那间平手秀益臂如疾风,势如闪电,月色下银光一闪,枪刃沿着一道曼妙的弧线,连续重击三次,划过三名敌兵的胸口。
在这个瞬间,他凛然宛如骑着巨龙的战神,举手投足皆能取走敌兵的性命,非凡俗力量所能抵挡。
饶是三好士卒们大多身经百战,却也免不了有那么一会儿转不过弯来。
仗还能是这么打的?
抓住这个时机,可儿才藏从沿着平手秀益的左侧突了进来,就像溪水流入蚁穴一般顺滑,没有丝毫凝滞之感。沉重而又修长的十文字枪,在他手里如同巧妇指间的绣花针,精准地刺穿敌方步兵的喉咙。
几乎在同时,一柳直末大喝一声,左手拔出肩窝的羽矢,右臂单擎着一丈长的大刀,如同伐木一样将一名三好家的步行武士砍倒在地。
“跟我来!”
撕开了一个临时的缺口之后,平手秀益马不停蹄,立即驱赶坐骑,盯着敌方火光最盛的位置,再次加速向前。
但他有意识地偏开了一个角度,没有打算直捣黄龙,而是试图斜切着打乱对面的阵型。
身后蹄声阵阵,尘土飞扬,看似有千军万马,但其实只有不到百名是骑兵,其余步卒们再怎么训练有素,也不可能突破生理极限,肯定是跟不上战马冲锋速度的。
所以骑兵的任务不是冲垮敌方,而是为后续的步卒创造尽量的优势。
“哈!哈!”
几十名郎党跟在平手秀益后面,沿着缺口杀入敌方的足轻阵线当中,然后向右转向,又从侧面钻了出来。
仓促之间,三好军能分出来应对突袭的人马本就不多,再加上这一番成功的冲锋,其指挥系统开始有些混乱。
“我是伊泽赖政!第三备的人赶紧向我靠拢,不要乱,拦住前面的骑兵!”
“西条家听命!计划改变,全体后转!池田家的敌人暂时交给友军!”
“多田春正在此!弟兄们跟我来!轮到我们参战了!目标是支援伊泽大人!”
兵荒马乱之中,渐渐开始响起响亮的呼喊声。
这是三好军的中坚将领在整顿秩序,还派出了预备队。虽然显得吵吵闹闹,但却起到了作用,士兵们听到熟悉的嗓音,纷纷向各自的家主靠拢集结。
就在此刻,平手家的足轻队也接近到达现场了。
“尾张山内一丰参上!”
“老子是本多正重,前来取你们狗命!”
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与三好家的西条、多田两支备队撞在一起。
这可不是常见的双方站定之后互相用弓箭和竹枪试探,打了半天没几个死伤的局面,而是由步行武士们持着短兵冲锋在前,脸贴着脸的搏杀!
士兵们就像割稻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地,血肉如同搅拌机似的横飞。
须臾转瞬间,伤亡率就超过了一成。
一般大名家或国人众的部队,先被骑兵击穿,再遭受这种强袭,早崩溃到没法看了。然而三好军却仍在支撑。
刚刚率领骑兵贯穿了敌方阵型,后又折返完成了第二次冲锋的平手秀益,策马走到右侧百步外稍作喘息,立即就调转枪口卷土重来,连擦拭伤口的时间都没有。
“老熊!你还挺得住吗?”可儿才藏余光瞥见一柳直末肩上不断流出的鲜红色。
“这点儿破事?没问题!”后者粗声粗气,不屑一顾。
“好!”平手秀益挥枪指向一个方向,“刚才听见了吗?那个伊泽赖政大概就是这一批敌人的指挥官!现在他们的预备队都派上了,我们直取敌将!”
“直取敌将!”
几十名骑士一同大叫。
平手秀益在最前面,可儿才藏与一柳直末分居左右,接下来众人各自保持距离,组成一个锥形的阵势,再次展开冲锋。
“可恶!有坑!”
忽然一名骑士马失前蹄,摔飞出去。
连带侧面的一人一马也被撞倒,栽在地上。
“后队跟上,保持阵型!”平手秀益完全没有回头关心战友的意思,只是冷静地喊出命令。
把所有的仁慈运用在帷幄之中,制定最合理的计划,就能大大减轻士兵们阵亡的危险;然而一旦踏上了战场,就不要再考虑任何关于仁慈的事情了这也是秀曾经交待的话,他一直铭记于心。
理所当然,又迎来了一波箭雨。
敌方也都是百战精卒,就算被冲乱了,也不至于像新兵蛋子一样忘记手上的武器。
几名骑士应声倒地根据声音推测,或许有四五人。
但只给了这一轮的机会,剩余五十余骑,以怒涛之势冲入阵中。
“举枪!靠拢!敌方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没什么好怕的!”
三好家的大将仍在试图鼓舞士气。
但亲眼看到战友死状的某些士卒,却已经失去了对抗“鬼童子庆次”的勇气。
平手秀益宛若虎入羊群,来去如风,枪出如虹,踏马破阵似是探囊取物,三出三进杀人如麻,身上却半点伤痕也无,连血印子都没看见。火光和月色交映,他的脸庞忽隐忽现,就像是行走在现实与虚空之间的鬼魅。
围观者心中渐渐生出“不可战胜”的惶恐。
忽的有个三好家的足轻扔掉手里的长枪,头也不回地向后逃去。
紧接着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敌溃矣!
平手秀益挥舞长枪,击杀了面前一个还在抵抗的敌兵,心中极是得意但又有些意犹未尽。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巨大喊声: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人声当然不可能真的哄如雷鸣,但听上去似乎就是有那种效果。
而后惊讶地发现,明明已经失去战意,抱头鼠窜的溃兵,居然又纷纷捡起武器继续作战了!
第二十七章 激战摄津(四)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我乃三好政康,特来与鬼童子一战!”
本尊说完了,又有几个嗓门超大的亲兵重复同样的话,连续喊了三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配合着鼓声和法螺,在战场上空缭绕回响。
这倒也是传统武将出场的标准派头,不过战国时期这么做的人已经很少了,只有古朴到极点的人才会搞。
而三好政康在传闻中,也确实是一个非常古板顽固的人。
不管是古还是新,效果总是挺不错的。三好政康的到来,使得接近崩溃的伊泽党,重又恢复了一定的士气,有半数已经打算逃跑的士兵,转身重新捡起武器加入战场。
见此情状,平手秀益忍不住赞叹一句:
“不愧是三人众当中排名第一的武斗派!果然有两下子!”
织田家这么多年以来,先后与今川、斋藤、六角、北等势力作战,也算是见识过强敌了,但从来没见过出现溃败势头的军势还能被这么救回来的。
只不过是报出了名字而已,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一名武将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一定是在过往的军旅生涯中,给麾下的士兵们带来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
屡战屡胜的荣誉?
战后丰厚的奖励?
或者是爱兵如子的仁慈心肠?
抑或令行禁止的铁腕政策?
由于血缘和家名被认可?
还是作风和能力呢?
人心是捉摸不透的,掌握人心的方法也是因人而异的,没有一定之规。总有些人一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敬畏拥戴,生出胜利的信心和前进的情怀。
此时离日出尚有一段时间,借着月光与灯火,平手秀益能见到三好政康备队正在靠近,叫阵的喊声也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从阵型的宽度和队列的长短推测,这支备队大概只有不到五百人。
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犹自只有这么点兵力增援,或许对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推想一下织田信忠试图以身作饵布置埋伏,三好长逸将计就计,佯作上当实则猛击泷川、池田。池田所部踏入陷阱被打得七零八落,泷川却不是这么容易受骗的人,再加之平手秀看破其中曲折,派了麾下最精锐的一千人来援助……
现在双方正在激烈的争夺主动权,如果在此击败三好政康,那胜利的天平就会立即倾倒下去。
所以
当三好家的士卒们,因为三好政康的出现而重振旗鼓,勉力一战的时候,平手秀益丝毫不觉得麻烦,反而生出无限的豪情。
讨取三好政康,一举鼎定战局,扬“鬼童子平手庆次郎”之名于天下!
瞬息间闪出万千思绪,然后又摇了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外,举枪迎着三好政康,慨然吼了回去:“来得正好!脖子洗干净了吗?”
“哈哈!”一柳直末、可儿才藏哄然大笑,一齐高声重复了一遍:“脖子洗干净了吗?”
“一群傻瓜!”平手秀益用鄙夷地语气骂了自己的部下一句,但却藏不住话中那种哥哥对弟弟的宠溺态度。
他对于胜利的信心更强了你三好政康固然一出场就能让士卒们效死,我平手秀益也一样有这群血脉与共的兄弟!
战场另一侧,池田家的动向似乎是越来越小了,大概已经苦战将亡,然而泷川一益的旗帜开始显现。
而自己这边,山内一丰、本多正重两队步兵,正与三好家的西条、多田二党捉对纠缠厮杀,斗个旗鼓相当。拜乡家嘉较为稳健,走在最后,刚刚出现在视野中,还有几百步才到,敌方正面打主力的伊泽党虽然在三好政康镇场之下没彻底乱掉,但也萎靡不振了。
平手秀益身边刨去足轻和杂兵外,尚有五十余骑,已经有了些许疲惫与伤损,是继续痛打伊泽党,还是干脆搞个大新闻呢?有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呢?三好政康的直属亲卫,其战斗力肯定不是刚才的什么伊泽党之类玩意儿能比的。
片刻犹豫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惊喜大叫:“竟然是三好政康,真是捡到大鱼!”
不由得侧首一看,从盔甲和旗帜看出,是两个幕府来的客将,伊势贞兴与明智光秀。他们二人因为过于亲近织田家,目前在足利义昭那里难以立足,干脆主动请缨到前线博个前程。
伊势和明智在幕臣中算是有所作为的,但受限于环境,加起来只有二三百私兵,战马装备率不到五分之一,军容也远不如平手秀益身边这帮莽汉们。
就算是逼出了对方的要人,就凭你们也未必拿得下啊!
可是明智光秀斗志却是极度的昂扬,完全没停歇下来重新整队组阵的意思,而是抽刀指着三好政康的方向:“鄙人直取敌酋去也!就不等秀益殿了!”
旁边伊势贞兴稍微冷静一点,但也只皱了皱眉,便大喊一声“有我无敌,跟我来!”,同明智光秀一起冲上去了。
看得平手秀益瞠目结舌,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混蛋!幕府的两个家伙,居然在战场上比我还疯癫?这口气可真忍不了!”
话音还没落地,他已策马扬鞭而去。
当然不能尾随在明智、伊势身后那也太没面子了而是绕了个小圈子,准备弯道超车,先一步拿下敌将首级。
一柳直末、可儿才藏等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跟上。
他们可是对平手秀益的那句话感同身受得恨!
怎么能允许有人比我们“庆次百骑组”还狂呢?何况还是文弱的足利家臣!说出去脸往哪搁?以前吹过的牛逼还怎么兑现?
“秀益大人,主公可是吩咐过我要尽量看住你呀!”
背后似乎隐约响起拜乡家嘉无奈的嗓音。
又或者没有反正都听不清楚,迅速掩埋在马蹄阵阵之下了。
平手秀益看着明智光秀的私兵冲向三好政康的亲卫,心情有点复杂。
当然是不希望友军输的,但要是打赢了也很尴尬啊。
连我堂堂鬼童子庆次都犹豫半天,没敢立即冲阵,这要是被明智光秀打下来,那可真是,以后见了他就得甘拜下风了……
虽然平手秀益马快,但走着弯道终究要浪费些时间,眼睁睁看着明智光秀所部冒着羽矢杀入敌阵。
然后瞬间就倒了一大半。
像被狂风吹倒的小树苗似的。
三好政康还是厉害不对,应该说是明智光秀这家伙太自大了,看来还是得我们平手家救他出来……
明智光秀身先士卒,气势是很足的,可这冲锋简直是羊入虎口。三好政康所部匆匆赶来,阵型尚且松散,并未来得及摆出严密的枪衾,只是下意识拔刀应战,但也轻易解决了几十人,只有光秀本人,和他身边几骑杀进人群,却也立即被围。
这种混战最能看出个人武艺的,看来这支友军并不值得信任。不过他们至少牵扯了对方的注意力,并吸引了一波远程打击,英勇战死的士兵是不该被非难的。
平手秀益如此做想。
几个呼吸间他已能比较清晰地看到三好政康的马印所在。
有了明智等人的自杀式攻击,现在至少有三成把握直取敌将了。
三成把握,已堪一搏!
“明智大人放心,在下一定为你报仇……”
话还没说完,戛然而止。
明智光秀并未死。
他本人武艺倒是不弱,挥刀左右砍杀,面临群敌环伺凛然不惧。
但这不是他还活着的主要原因。
旁边那个黑甲武士才是。
那人身材高大强壮,持着大枪,冲入人群后立即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
然而,这家伙居然翻身弃马,利用坐骑的掩护,挡住十余人的围攻,连杀六七人,令余者不敢稍近,于是救出两个友军,彼此背对背站在一起,稳住了阵脚!
紧接着,伊势贞兴的后续人马也顺着这个方向冲了上去,与三好政康所部厮杀到一起。
否则明智光秀早死了十遍了。
“竟无人是我明智左马介的一合之敌吗?三好家昔日称霸近畿的英才何在?”
不仅打仗厉害,嘲讽功力也是很深啊!
明智左马介!
这个名字平手秀益算是记住了。
刚才他只在三十步外,看得还算分明。人家那几下功夫,自己还真未必不,不是未必,是肯定做不到!
对方的骑术尚未见识到,但只论步战的话,鬼童子庆次郎确实不如明智左马介,而且是差得很远。
世上竟有如此勇武的武士!
传说中的武藏坊弁庆,大概也比他强不了太多吧?
这种人居然屈身在明智光秀麾下,而且一直都不怎么上阵,根本就没什么名气,难道我是活在小说物语的世界里吗?
得遇平生仅见的高手,平手秀益反而燃起无边的竞争心。
他下意识夹紧马肚子,将坐骑的潜力发挥到了极限,直冲着三好政康的马印而去。
同时还没忘了用激情澎湃的语言来宣告这次到访:
“三好政康,我就是鬼童子庆次!你的对手是我!”
第二十八章 激战摄津(终)
平手秀益觉得三好政康会如刚才所说那样,出来一战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尽管这个行为在大部分人看来都很傻。
时代不一样了,随着技术发展和组织形态的改变,以士兵为主体,依靠弓箭、铁炮进行团体作战,才是当下的主流。但列国之中,始终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保留着平安时代的浪漫情怀,对于“一骑打”这种事乐此不疲的。
上杉谦信麾下的首席大将柿崎景家,被誉为“越后七郡无可敌者”,就是以单枪匹马的冲阵而著称的!从关东传来的逸话中说到,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之时,他身先士卒,带一千五百精兵突入敌方军中,亲手斩下武田信玄之弟信繁的首级,因而扬名天下。
而在近畿地区,三好政康也是个热衷于以传统方式冲锋陷阵的武将。他最有名的战绩,是与同僚们一道袭击杀害了上代公方大人,“剑豪将军”足利义辉。
虽然那是以多欺少的战例,但据京都流言描述,三好政康是动手的主力,也是唯一能与足利义辉交手拼上几个回合的人。
正因为此,平手秀益才格外希望能讨取此人,以盖过面前这位威风凛凛的友军明智左马介。
敌方的三好政康也是个豪勇之士,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果断杀出来迎战吧!
接近阵线,一队由步行武士带领的足轻出来拦路。平手秀益策马绕过,只盯着几十步外的马印而去,眼里丝毫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来五个人跟我直取马印!其他人攻正面!”
随着秀益一声令下,骑兵队分成两部分,少数几骑继续跟随,一柳直末、可儿才藏等其他骑兵心领神会,为了掩护秀益,对上了敌方的步卒。
往日这些弟兄们其实没这么善解人意的,总会为了战功有些争执,特别是可儿才藏这个麻烦的家伙,除了庆次可以凭暴力令他闭嘴,没人压得住。现在庆次已经二十多了正值壮年,才藏却只有十六七岁还能进步,再过几年可能真的无法无天了……
然而今天,大伙见到了明智左马介的武力,纷纷被震慑到,由忧患感中生出团队意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通力合作帮助平手秀益多出点风头了。
众骑冲入三好家的步卒队列,雷霆万钧。
没有组成密集枪阵,仅凭太刀和短枪,步兵是完全无法与骑士抗衡的,顷刻就被冲得摇摇欲坠。
带头的步行武士被一柳直末挥刀斩下,左右两个试图救援的足轻各中了可儿才藏一枪,几乎同时扑倒于地。
但其中一人并未断气,立刻又勉力翻身,半蹲半趴,双手抓着刀,视死如归地撞向面前的骑兵,企图抱住马腿。
这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
旋即被马蹄子踏中脑门,整个身子纵飞出去,在空中转了一圈,如烂泥般摔在地上。
不过,骑兵的冲锋速度也为之一阻。
一名士卒连人带甲至少有一百五十斤重,踢飞一百五十斤的障碍,战马受到反冲也不太好受,止住脚步高高立起,扭曲着脖子连连嘶叫长鸣。
如此悍不畏死的还不止他一个。
甚至有的人运气不错当真砍伤了马腿,令平手家的骑士摔落下来。
五十余骑兵的冲锋,被血肉之躯生生挡住。
三好家的后续兵力立即扑上去,阻止平手骑兵再次起速,双方混战厮杀在一起。
但平手秀益也借着掩饰杀到三好政康的面前,只有十余步之遥。
干掉面前这条大鱼,就万事大吉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又听到对方大将雷鸣般的吼声。
但却并非是预想中的“来战!”或者“跟我冲!”
而是
“射击!”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上百支铁炮开枪的巨响。
这种情况下,对方的对策,居然是齐射?
兵法上有“临敌三矢”的说法。意思是,倘若敌方冲阵而来,在接战前,只有三轮射击的机会。三轮射击不能击退敌人,就必须进行白刃战。
在白刃战阶段继续射击的话,很容易杀伤到队友,这对士气的损害是非常大的,而且影响会在战后持续很长时间,甚至可能导致军队的分裂。
三好政康这时候,俨然是破罐子破摔的心境了。
今天都未必活的过去,还考虑什么以后?
一百支铁炮齐鸣,散发出浓密的烟雾。
平手家的五十骑兵,三好家的两三队步卒,明智家的几个幸存者,全部笼罩在火力之下,看到弹丸在头上和身边飞驰。
射击点到目标约有七八十步,按这个距离,最优秀的铁炮手,也不过只能做到三中一而已。然而两边混战厮杀在一齐,裹成血肉的团球,目标实在太大,稍微有点技术的人都不会打偏。
烟雾中看不到具体情况,但惨叫已经是连连响起。
其中有个稚嫩的嗓音格外引人注意。
“老熊!你这家伙可别死了!”
那是可儿才藏……
难道是一柳直末不幸出事了?
平手秀益心下顿时一沉。
但他已经无暇分心了,趁着这阵齐射,他又击倒一人,已经走到三好政康马印的面前。
眼前这个甲胄最华丽显眼的无疑就是敌方主将!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个亲卫了,无人能拦住鬼童子庆次!
很奇怪对方为啥放任自己直挺挺冲过来,但都到了这就算有诈也要硬闯了!
他似乎看到三好政康笑了一笑。
然后对方大将,以及身边亲卫手里,突然各自都多了个黑色的枪管。
而且口径还格外地大。
似乎已经上好弹药点上火,只等着发射出去
传说中作风最古朴,思想最传统,坚持枪棒弓马之道,不屑于使用铁炮,对南蛮人和天主教视若仇雠的三好政康,今天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又是轰的一声。
没时间躲避或者护住要害。
一切需要脑子去判断,身体再来执行的操作,都来不及了。
平手秀益下意识往前伏倒,紧紧贴着马背,同时顺着这个趋势,右手尽力一挥,用尽全身力气,将飞枪投掷出去。
老子就算折在这里,总也要拉个垫背的才行!
紧接着,他并未感受到中弹。
但胯下这匹从安达卢西亚远渡重洋而来,价值可达二千贯,抵得上家里那座小破城的神驹,似乎就未能幸免了。
抱着马脖子的平手秀益感受到了一阵痉挛和颤抖,更能听到歇斯底里的悲怒之鸣。
这个南征北战多年,一向桀骜不驯,处变不惊的老朋友,身上第一次出现恐惧慌乱的情绪。
它没有被铁炮击倒,它依然在慌不择路地乱跑,但是蹄声散乱又微弱。
平手秀益试图睁眼抬头观察局势,却忽然觉得胸口刺痛得踹不过气来,仿佛中弹的是自己一样。
然后他就再也抱不住马脖子。
头朝上背朝下的横着摔到地上,扬起无数灰尘。
甚至连自己都能听到“啪”的一声响。
而后是眼冒金星,七窍不灵。
想要立即翻身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试了两次都动弹不了,似乎是伤着腰了……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才刚娶上老婆没两年呢,正门嫡子还没造出来呢!话说安宅家的大小姐还真是秀外慧中的美人,寡居了一段时间反而更有味道这要是腰坏了,岂不是问题很大?
说远一点,影响了与安宅家的友好关系,进一步导致平手家对新附国人众的控制力降低,整个濑户内海都不再安稳……
不知道为什么,堂堂“鬼童子庆次”无助地倒在地上也没人上来补刀,难道是战况太激烈了吗?
平手秀益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停止胡思乱想。
环视左右,全是死尸但已经没人在打斗了,几个活人要么坐在地上大喘气的休息要么要检索战场。
“就知道你这混蛋比老熊命大!”
熟悉的嗓音传来。
可儿才藏还是一贯地趾高气昂,悠然自得的神态,语气也是像往常一样欠揍。
但他脸上多少还是能看出一点关怀的意思。
这小子上前扶起伤员,还不忘骂骂咧咧:“你这家伙还真是沉啊!跟老熊比也差不了多少了!平时吃太多了吧!”
换在平时平手秀益早就要教他做人了,但这会也顾不上斗嘴,而是连忙提问:“这么快就打完了?情况怎么样?弟兄们都如何?一柳直末那小子还好吧?”
“拜乡家嘉的部队到场之后就毫无悬念了,三好政康被你飞枪扎中,然后明智左马介连杀五个亲卫,取得了敌方大将的首级,三好军也就彻底崩溃了。算他运气好吧。现在只剩追打落水狗,我就没什么兴趣了。”可儿才藏脸上的不服气是怎么样藏不住的。
紧接着他换了口气,尽量装出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样子,补充到:“至于我们一共阵亡了十七个,但老熊还算走运,重伤而已,应该能捡回性命,顶多就是个残废吧……”
话说到最后一句,终究还是漏了一点黯淡哀伤之意。
这一漏就再也遮不住,顷刻可儿才藏的眼眶就红了。
“唉……”平手秀益低着头轻叹了一声,他很明白这种感觉。对于以刀剑立身的武人来说,死在战场并不足惧,苟活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带我去看看一柳直末……待会儿统计首级的时候,我们让着点他……”
“好……”这是可儿才藏平生第一次这么好说话。
第二十九章 幕后赢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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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次等人在前线激战的时候,织田信忠也遭受到了夜袭,但很快他便发现面前的敌人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疑兵而已,方知上当,于是赶紧调转方向。
正面战场上,池田恒兴一时不察,中了圈套,所部三千人受到严重打击,几近崩溃,死伤逃逸无数,剩下能活蹦乱跳的已不足五百,算是被打到失去建制。泷川一益倒是保持了一贯的机警和谨慎,虽也遭遇强袭,却一直维系阵线未乱,受损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他那四千人,尚存有三分之二的战力。
最亮眼的是平手秀提前看破局势,派了一支千余人的别动队及时赶来,打乱了三好长逸的布置。
明智左马介与鬼童子庆次等人的一番奋战,不仅令池田勉强捞回姓名,泷川堪堪保住阵线,更讨取了敌方大将,一举将“贼军”打得落花流水。(前文已述,三好长逸擅长政治谋略而非战阵,所以临战往往将指挥官的头衔让给三好政康。)
本来做这手准备,只是希望帮助池田、泷川拖住时间,何曾想到,两个猛将兄如此神威,竟以直冲本阵的方式获取了最终胜利。
织田信忠、平手秀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之时,战局的基调已经抵定,只剩下喜闻乐见的追击残敌的环节了。
砍下三好政康首级的是明智左马介,但他并不以首功自居,反而宣称:“若非平手秀益大人单骑驰掣破阵,飞枪击落敌酋,鄙人哪会有这扬名的机会呢?首功当居于平手秀益大人,我不过是因势成事,侥幸而已。”
依庆次这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被这么恭维一番,面子上哪里挂得住?连忙吹捧回去:“吾自幼随平手中务悬军千里,转历数国,凡三十战,身遭百将,未见豪勇如明智左马介者也!”
于是传为美谈。两个深具偶像派潜力的年轻武者,勇猛无敌,所向披靡,却又通晓文墨,俊朗清逸,在一场战斗中通力合作,斩获敌方大将,而后更是互相谦让,惺惺相惜,简直没有比这更符合传统武家门第价值观的故事了!
尤其是信长遇刺之后,众人胸中的郁闷难以抒发,正需要这样的故事来提气。
可惜这两位主角,如今都不能完全算是织田家的人……但关键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最终检阅三好政康首级之处,是在一座叫做“青木山”的小丘上面。织田信忠为此提议,将明智左马介与平手庆次郎,并称为“青木双璧”。
这种事情,自然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各种不要钱的马屁想要多少有多少。
但作为主角之一的长辈,平手秀并不太高兴,甚至连个场面性的态度都懒得假装,而是直截了当地就开口说了扫兴的话:
“讨取三好政康、三好长直、游佐信教、伊泽赖政、多田春正、西条长纲……光是有名有姓的武士就有一百七十个,但却漏了最重要的名字。”
最爱胡说八道的池田恒兴现在惨兮兮地正在养伤,所以平手秀又被织田家的上下当作家中重臣尊崇起来。
“是指三好长逸吗?很可惜,他在本地人荒木村重的协助下,再次桃之夭夭……”说到这里织田信忠也觉得有些遗憾了,“既然已经明言此人是最大元凶,现在没能抓住,确实不够完美啊。”
泷川一益开解道:“二位无需担忧,这次他手下最坚定的死硬分子,基本都被我们扫清了,就算三好长逸一个人逃回去,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要是真能逃回去就好了……”平手秀听了这话反而眉头皱得更深,“我只怕万一,这家伙被别的什么人干掉,成了人家的功勋……”
这话令众人尽皆一惊。
平手秀话虽然说得遮遮掩掩,但大家都听得出,所谓“别的什么人”指的就是从播磨折返回来的浅井长政了!
如果被浅井家捡个便宜,逮住三好长逸这条大鱼,事情可就很尴尬了。
织田信忠当机立断:“我们在摄津休整一段时间!先不急着对付北边的朝仓,这段时间要用尽一切办法挖地三尺,务必将三好长逸找到!”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的时候,真就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原地休整一日,搜寻无果,反倒接到西面来的消息:
“刺杀老主公的元凶三好长逸,被浅井军所擒杀!”
众人无不扼腕。
再派人联络咨询,问浅井长政是如何办到的,才渐渐开始知道了了不得的细节。
原来,竟然是十几天前才背叛了池田家,投靠“三好再兴军”,导致摄津乱局的荒木村重,一个月内进行了第二次倒戈,将三好长逸出卖给了浅井长政。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自然都是相当郁闷。
而平手秀突然就只想起了一件事情
原本的历史上,荒木村重和黑田官兵卫似乎是自幼相识,无话不说的知己好友,这一点在诸多游戏和影视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示。而现在黑田官兵卫已经是浅井长政的心腹了。
这么一想,从金崎撤退,到信长遇刺,整个事件的发展里面,浅井家的身份都很微妙呀!
更进一步地钻研细节的话
“这一系列变乱的起源,是由于越后上杉军走飞进入北近江,截断了我军的去路,不得不紧急撤退,才给了敌人可趁之机。但上杉军的动向,并未得到正面的确认……只是浅井家的留守部队向我们传递了消息,所以不得不加以采信……”
平手秀忍不住将胸中的疑惑阐述出来。
话音落地,闻着无不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包括泷川一益也连连摇摇头说:“在下一直觉得上杉军的消息是有假的,但要说全是浅井家弄的圈套,委实是难以相信……”
但很快他不得不相信了。
就在讨论之时,织田信忠的首席情报官梁田广正收到了美浓方面传来的急报,里面主要说到了四件事情:
第一,朝仓家大军从越前一路走到南近江,对岐阜城构成直接威胁,并且拿出了丹羽长秀和森可成的首级来打击织田守军的士气,估计两人麾下的断后部队已经全灭。
第二,留守北近江的浅井余部,以长政之父久政为首,已经公然加入了朝仓军的阵营!完全有理由怀疑丹羽长秀和森可成的死也与他有关。
第三,在朝仓大军当中,并没有看到上杉军队的痕迹。若真的有一万以上越后军的存在,是不可能完全掩藏也没有必要掩藏的,唯一解释就是那支军队并不存在。
第四,织田家情报组织遭到刻意捕杀的事情得到确认了,已经找到少数幸存者,正在整理情况,但至今不清楚地下人员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
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实在大得有点惊人,听到后面已经全然呆若木鸡。
唯一勉强可以算是好消息的是,在足利义昭为织田家背书站台之后,以美浓三人众为首的西美浓势力最终还是没有像传闻那样倒戈。
所以说,击败三好长逸之后,面前的敌人依然是以朝仓为主,顶多再加上浅井长政,这总比对上上杉谦信强。
可是,一系列事情所带来的自尊心伤害是无法用理性来弥补的。
当初正是由于相信了越后军自飞绕后的事情,才会进行分兵,信长急于回到京都查明局势,才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也就是说,完全落入敌人圈套当中了!
年轻的织田信忠坐在马扎上都坐不稳当了,脸上忽青忽红忽白,表情连连变幻,半天说不出一口字来。
身上缠满纱布的柴田胜家大为恼怒,反复咒骂着声称要灭了浅井家满门,但这种言论显然没任何营养。
泷川一益依旧是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不住摇头喃喃自语说:“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事情居然这么发展……”
平手秀尽管也心急如焚,安定不下来,但还是最早发现了重重迷雾中的一个疑点:“诸位请想想这个问题浅井长政借荒木村重赚到三好长逸的首级,无非是为了取得‘为织田家报仇’的名分而已。但留守近江的浅井久政既然加入了朝仓军……那这个名分对他来说有什么用?”
众人方才一时被震慑,无法思考,现在被提醒之后立即反应过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最先提出见解的是柴田胜家:“各位还记得么,大和的松永久秀,本人一直观望,最后才跟着幕府表明态度加入我方,但之前却偷偷派他儿子松永久通在阵前倒戈,投向三好……”
柴田胜家是松永久通倒戈的直接受害者,对此事印象是极为深刻的。
“或许……也未必是两边下注的布置,只是单纯的父子不合也有可能。”泷川一益补充到,“据我所知,松永久通这人一向与三好长逸关系亲密,与其父的立场颇有些不同。”
平手秀进一步推断说:“抑或是……以往所知道的父子立场不同,也是刻意伪造出来的虚假状况呢?真真假假,实在很难说得清啊!”
众人表面在谈论着松永家的事情,其实暗中在隐喻浅井家。
然后在场最年轻的人忍不住了。
“松永氏且不论近江浅井家,究竟是什么立场?”织田信忠尽力保持着冷静,但牙齿还是不住地打哆嗦,“还是说不管他们表明何种立场,我们都不能再相信他们?”
第三十章 幕后赢家(中)
丹羽长秀和森可成都是广受敬戴深具人望的长者,是当之无愧的架海金梁擎天玉柱,两人的战死,本该是令织田家上下极为痛苦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现在信长重伤难治,织田信包和村井贞胜都已丧命,大家的神经不得不变得粗大起来,已经无法做出正常的悲喜反应。
更何况局势未明,危险未除,还没到悼念死难者的时候。
“近江浅井家,究竟是什么立场?还是说不管他们表明何种立场,我们都不能再相信他们?”
织田信忠的提问令家臣们感到无法回答。
现在的局势实在是很难办。
从各种细节上看,浅井家多半不是无辜者了,信长的遇刺与他们肯定有一定的关联。然而以现在织田家的实力,又实在不太合适去增加新敌人了。
那就这么捏着鼻子不予追究了么?且不说内心里会有多么窝囊,万一对方得寸进尺,接二连三的搞小动作该怎么办?
一向以粗豪著称的柴田胜家也只能装作重伤未愈,不敢多说话了。对于军阵的问题他当然有着十足的信心,但现在的面临的是波澜诡谲的政坛风波,并非凭借勇力和军学可以应付的。事实上自从得知信长已进入幕府幽居之后,柴田这家伙的精神状态就一直很不对,时而亢奋失智,时而低落消沉。
泷川一益受到了织田信忠充满期待的目光。泷川一直坚持说“上杉军之事多半有假”,这个判断如今得到了事实验证,为他赢得了相当多的印象分。
在如此瞩目下,泷川提出了十分激进的方案,一反往日的谨慎持重:“反正迟早都是隐患,我看趁彼此立场不明,抢先灭掉这支浅井军是最佳选择。万一他与朝仓家合兵的话……”
“你这简直是……还请各位三思!”柴田装不下去了,忍不住出来反驳。他刚开口时语气习惯性地十分强硬,但考虑到目前的处境旋即又转为柔和,“我军刚刚经历激战,至少得要休整几天,收拢溃兵,治疗伤员才是,并不适合去与骁勇的浅井军作战。其实浅井内部一向都有矛盾,当年长政殿上位时,是强迫其父隐居的,所以现在父子两人也未必是一条心啊!”
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浅井长政素来是以善军不善政闻名的,在政治手段十分匮乏的情况下,单凭武力就以少胜多屡次击败六角家,逆转近江的形势,这一点在座各位恐怕没人比得过他。现在手头的二万余人,其实也都是织田家的百战精锐,可是毕竟连续劳累损耗,状态不佳了。
上座的织田信忠顿时左右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作为一个年轻的主君,他缺乏足够的天赋和经验来判断方案的优劣,又不具备令家臣无条件服从的威望,面对两个重臣的分歧便觉得十分棘手。
偏偏辅佐役笔头的河尻秀隆留在了岐阜城镇守,另外两个辅佐役,毛利长秀只会打仗不会口才,梁田广正偏向情报工作不善应付场面。
于是在这情况下,就没人能出来帮他了。
可是镇守岐阜城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啊,综合考虑能力和忠诚,除了河尻秀隆以外,想不到第二人选了。
由于明智左马介的高光表现,明智光秀也破例被邀请进来参与军议,方才一直集中精神耐心地听着各人的反应,此时见泷川柴田意见不同,而织田信忠难以决断,便立即站出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织田左近(信忠的官职)大人!对浅井军固然不可轻忽,却也不必太过畏惧了。依我看,浅井备前(长政自称)此人,应该会故意保持沉默,装作中立,待价而沽。而织田家能给出的筹码,远远要比朝仓更多,所以,理当可以顺利将其拉拢过来。”
伊势贞兴本来也要象征性一道请过来的,但受了些伤正在休养,就没出席。
“……说的甚是,不愧是明智大人啊!”织田信忠思考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又追问到:“只是不知道对方的胃口究竟有多大,要付出多少筹码才足够呢?”
“这个嘛……”明智光秀思索了一会儿,“眼下浅井的家业,乃是北近江五郡,加上刚刚占领的播磨部分领土,两地相隔甚远。眼下正好摄津大乱,成了无主之地,当地人荒木村重也投靠了浅井。那么我们不妨顺水推舟,支持浅井家对摄津一国的占有,也给他们一个将领地连成一片的机会……”
(其实摄津与北近江中间依然隔着山城国北部,但距离已经相差不远了)
织田信忠听了此言表示可以接受:“我们本就不是为了图谋摄津国的土地而来的,当然可以让给他。”
泷川一益却表示怀疑:“这只能算是顺水推舟,借花献佛罢了,浅井家真的会满意吗?除非再让出南近江的部分土地,对方啊才会相信我们的诚意吧!”
“这可没……这可要好好考虑才行啊!”柴田胜家又一次激动地做出了反驳,尽力忍着不骂人的姿态十分可怜,“失去南近江,就无法再从岐阜城直达京都了,对丹波、大和、河内、和泉各地的豪族也会失去影响力。”
听到这里织田信忠不吭声了,皱起眉毛缓缓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环视左右,最终目光还是集中于尚未发言的平手秀身上。
眼神十分复杂。
对于这位家中重臣,兼亲姑父,织田信忠一向充满了尊敬和信任。然而池田恒兴说破了“平手已经答应做幕府直臣”这件事之后,大家就没那么好相处了。
这几天,只要不是迫在眉睫,平手秀就不会自行站出来,而织田信忠也有意无意地不主动点他的名字。
足利义昭这一招确实很恶毒。
让织田家最有智慧的家臣,成了一个外人。
但失去了君臣之分,也终究还是亲戚吧?
“中务大人……”织田信忠决定拉下脸去请教一次。
没想到的是,平手秀似乎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在他刚刚开口还没说完之前,就已经抢先发话了:
“明智大人所言不错,浅井长政确实是在待价而沽。不过我认为其实早已做好了最终决定,目前只不过是在讨价还价而已!”
“那他选的是哪边?”织田信忠立即忍不住发问,眼中闪出希冀之色。
“当然是织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朝仓。”平手秀笃然淡定,言之凿凿。
泷川一益表示疑问:“平手中务的智慧,自然远在鄙人之上,能否替我等愚者解惑,为何浅井就一定会选择织田呢?”
平手秀冷冷地轻笑了一下,反问道:“请问泷川大人,倘若浅井家果真与朝仓狼狈为奸,织田家会因此灭亡吗?”
这是个很敏感大胆的问题,令年轻的信忠忍不住手脚都要发抖。他忍不住想要出声说些什么,却感觉无法加入这个等级的对话当中去。
“断然不会。”泷川一益毫无压力地回答,“我们已经得到幕府人口,也正面击败了三好长逸,士气已经挽回,就算朝仓、浅井合流,击败了我们这支军队,大不了放弃近畿,至少仍能够保留尾张、美浓和伊势北部的领地,依旧是百万石的大名。”
“正是如此。”平手秀缓缓颔首,“既然无法从根本上击倒织田,那么浅井的利益就会很有限了。”
听到这里,柴田胜家又一次反驳:“如果织田收缩回尾美,朝仓又远在北陆,近畿岂不是任浅井家自取吗?怎么会得利有限?”
“自取也要有足够的实力啊……”平手秀感叹一声,起身侧首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别忘了,幕府已经表态,织田家现在是堂堂的管领,而朝仓则是乱贼。以浅井的实力,就算能得到朝仓的支援,也完全不足够在缺乏名分的情况下压服畿内豪族呀!”
“说的甚是啊!平手中务之智,光秀自愧不如。”话已至此,倒是明智光秀最先被说服了,他表情诚恳地向秀鞠躬表示尊敬,“浅井家若是胆敢站在朝仓一边的话,他们的处境比弑杀了将军的三好三人众好不到哪去!自身兵力极限不过二三万人,倘若持有大义名分尚可在近畿勉力维持一番局面,一旦失去名分,便是冢中枯骨了。”
泷川一益想了一会儿也点点头:“此言深合情理。”
随后柴田胜家亦表示赞同:“甚左……不,是平手中务大人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做出让步来拉拢浅井长政,反倒应该逼迫他亮明立场才是!”
平手秀进一步说到:“以织田的身份,恐怕无法做到逼迫他亮明立场,但若是幕府派人的话……”
明智光秀听到这里,立即起身请命:“诸位倘若信得过的话,光秀愿以足利家臣的身份前往,还可说服身为政所执事的伊势贞兴大人与我同去。”
“可是……”织田信忠尚有疑虑,“您事先并未得到公方大人的授权吧?这么做岂不是矫诏之罪吗?”
“我立即派人去御所做补报,先斩后奏吧!”好不容易又拿到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明智光秀是一点都不愿意放手的,“这是对足利与织田都有利的事情,公方大人,想必也会理解的!”
第三十一章 幕后赢家(下)
明智光秀的态度打动了信忠和织田家众人或者说实话,大家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他就被派过去当使者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照预想的方案,他会以幕府的身份,要求浅井长政立即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做出合理解释并且表明当下的立场态度。
最终在五月十三这天下午出发启程。
伊势贞兴大腿被刀刃砍伤动弹不得,但听说此时后,二话没说,让杂兵抬着也要跟明智光秀一起去。显然,他们两个对于战国乱世的残酷性都有很深的理解。
接下来众人就只能静静等待了。
此刻织田军驻扎在摄津东部,接近山城、河内二国的交接之处,休养生息,治疗伤员,收拢溃兵,重整队列。
而浅井军则是在长途跋涉之后,停留在往西约二十町(22公里)的地方。双方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堪称微妙。
不知期限的等待是令人厌烦的,但此时众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全军上下实在过于疲敝和混乱了,无论是战是和,往东往西,总要整顿几天才可以继续下一步的行动。
本日晚上,从岐阜城又传来最新的消息。
由于地下情报人员受到忽如其来的捕杀,因此这几天织田家传递重要军情,都是派几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来押送信件,这么做确保了安全,但也很明显降低了速度。
说是朝仓军三万人杀入了美浓,四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当地的领主们,以安腾守就为首,眼看自己土地受害,强烈要求出城野战,被任命为留守城代的河尻秀隆与林秀贞无法顶住压力,不得不加以同意。
双方在岐阜城的西南方向五十町(约54公里)外,隔着长良川展开阵型。河尻秀隆手里满打满算,包括所有杂兵在内只有一万六千,于是打算以静制动,引诱敌方主动进攻,再趁半渡之时发动主力打击其薄弱环节,林秀贞也表示认同。
策略本想的不错,可惜他们两人并不具备足够的威望去压服手下诸将。美浓的氏家卜全向来自居武勇瞧不起文弱的朝仓家,开战未久便受不了挑衅主动渡河发动进攻,虽然起初很顺利,但逐渐深入重围陷入苦战。
接着稻叶一铁、安腾守就、不破光治为了救援老朋友,纷纷不等命令自行出击。美浓国人众的六千兵力全部脱离了原有阵线。他们的战力倒是很强,压制住了数量更多的敌兵,但也把友军侧翼暴露了出来。
丹羽氏胜立即遭到了正面和侧面两个方向的夹击,不敌败下阵来,作为预备队的水野信元也受到冲击而自乱阵脚,结果就是合战才打响半个时辰,便几乎只剩下河尻秀隆与林秀贞的本阵四千人,独力对抗三倍左右的敌军了!除此之外,仅有秀的妹夫织田长益带了一门众的一千五百兵力打死朝仓家两个足轻大将,取得了一点战果,但也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关键时刻,敌方大军身后突然尘土飞扬,地动山摇,出现大队人马杀到的迹象,朝仓家误以为是大军回援,连忙鸣金收兵,这才让织田家的将士得以逃回岐阜城。
回家以后才知道,原来是正在隐居的竹中半兵卫,提前召集一批受他恩惠的百姓,捉了几百只野鹿、山猴、稚鸡之类的,在动物身上绑了旗帜和树枝,紧要关头放出来,作为疑兵之计。
接着河尻秀隆指责美浓三人众不听命令,擅自脱离阵线,后者却反过来嘲笑尾张人战力太弱,轻易崩溃,一时剑拔弩张。又是竹中半兵卫申请入城,做了协调工作,令双方暂时放下矛盾一致对外。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织田信忠收到了两封信,分别来自河尻秀隆与安腾守就。
河尻对安腾大加指责,安腾也对河尻十分不满,但两人却是异口同声地对竹中半兵卫赞不绝口,建议干脆指派竹中当留守代官好了!
尽管那家伙理论上现在就是个浪人,连织田家的家臣都不算……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众人并没有太惊讶,主要是最近目瞪口呆的次数太多,已经有了强大的抗性。
但跟竹中半兵卫有几分交情的平手秀却不由得要多想一些事情:话说,当年竹中不肯出仕,原因是信长太过强硬和独裁,麾下的能人又太多,短期内难以出头,而半兵卫的性子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
现在信长幽居在幕府,丹羽长秀、森可成、村井贞胜等身死,织田信忠太过年幼无法乾纲独断也许竹中半兵卫会趁机走上前台,将收敛数年的锋芒重新释放出来了!
“美浓麒麟儿”蛰居了足足五年,也许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可惜了,平手家并不能给他这么好的发挥空间与机会。
织田信忠见了信有些犹豫,向家臣们询问竹中其人如何。
柴田胜家说:“他忠义可信,精通军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泷川一益则补充到:“此人乃王佐大才,一旦要起用,就必须予以重任,否则便是明珠暗投了。”
稍微恢复精神的池田恒兴也附和:“弹正大人(信长)以前常说竹中足以担任织田的家老,只是未得其时。”
织田信照、织田信时两个一直不敢在军事话题上发言的一门众,村井贞胜死后奉行众里地位最高的武井夕庵,上代侧近众笔头菅屋长赖等人,也都对竹中半兵卫做出正面的评价。
其人脉可见一斑了。
平手秀当然也没必要对着干,而且进一步分析到:“现在美浓人已经有了不稳的迹象,而竹中半兵卫又在美浓国人心目中拥有很高的地位,可以用他来弥补这个裂痕。”
听了这话,织田信忠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命人回信,同意立即“高薪”聘请竹中半兵卫出仕,并让河尻秀隆、林秀贞要听从他的建议。
处理完这件事情后,又收到两条不那么重要的传闻。
先是得知,越后上杉谦信的动向终于搞清楚的,那家伙受到浅井家的邀请,派了麾下的准一门众的千坂景亲,带着五百人的庞大使团到近江作外交访问,并没有参与近畿争端的意思。使团到达后见到形势不稳,旋即便撤走了。
再一个是说,足利义昭发出御书之后,从各地赶来的“勤王”之师陆续到达京都,目前已经接近两万了。这些墙头草般的国人众显然没多少真心实意的忠诚,聚集起来只不过是想趁着顺风顺水,痛打落水狗,捡一点便宜的。
于是,金崎撤退的原委渐渐浮出水面了,虽然幕后主谋还不清楚,但大抵也能猜到一些苗头。
总而言之,事情真相让人懊丧悔恨到了极点,信长被迫幽居,丹羽长秀、森可成、村井贞胜、织田信包等人被杀,全都是由于判断失误,中了敌方的奸计所导致。
但事已至此,大家也只能向前看了。
五月十四日凌晨,明智光秀去而复返,说了“幸不辱命”四个字。
然后浅井长政也果真派了两个代表,分别去往足利家和织田家,煞有介事地做出了承诺:“备前大人(长政自称)与织田弹正的被刺绝对没有一点关系!勾结朝仓作乱皆是留守者自作主张,备前大人将与浅井久政划清界限,断绝父子之谊,并且许下誓愿,亲自带兵讨伐乱贼,清理门户!若有违背,天诛地灭,祸及子孙!”
听者都知道这种发誓算不得数,就跟用臀部器官排出某种异味气体没什么区别。但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不再需要为生死存亡而担心,纷纷舒了口气。
织田信忠有些感慨:“如此危难之际,所幸前有明智,后有竹中,仁人志士襄助;当然更要感谢平手、泷川二位的奋战,他日定当厚报!另外为我织田家流过鲜血的死难者,鄙人也绝不会忘记的。今日遭受的劫难,皆会铭记于心,化作日后的奋发!”
第三十二章 谁执牛耳(上)
元龟三年(1570年)五月十四日,织田信忠与浅井长政,从纷乱的摄津国启程,回到京都觐见足利义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织田军经过了一番休养和收拢溃兵,人数总计是二万八千,虽然遭受了不少的损失,但总算将六成以上精锐兵力保存下来了;浅井家则是得到荒木村重的投靠,拿下三好长逸首级之后,人数扩张到一万七千人左右,主力仍以近江众为主,播磨众、摄津众次之。
双方心照不宣地隔开了一定的距离,彼此客客气气但相互保持着高度警惕,似乎随时都可能会突袭过来。
织田在怀疑浅井与信长遇刺的事件有关,而浅井则知道织田在怀疑浅井与信长遇刺的事件有关,织田也知道浅井知道织田在怀疑浅井与信长遇刺的事件有关。
在到达京都之间,织田信忠与浅井长政抽出时间,各带着侍卫,如临大敌地象征性见了一面。
现场的气氛是可想而知的。
岁月并未在浅井长政身上留下太多明显痕迹,他依然如往日一样年轻俊美,英武非凡,举手投足顾盼之间充满了自信。
他甚至依然穿戴着几年前的旧衣铠,只修理了细节,擦亮了甲片,换掉了破损的装饰品,色泽和样式都是完全符合传统印象。
然而以前给人的感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现在却更多的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从容了。
当然,也许这纯粹只是出于心理作用。
织田信忠尽管也算是少年老成了,但气场上仍处于明显的劣势。这位少年家督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用力过猛,竭力想要展现出不逊于对方乃至更胜过之的姿态,可是,越是如此,就越显得不自然。
说了几句寒暄的话,织田信忠的声音就已经有点发颤了。
然后浅井长政突然又装出一副极为沉重的表情,用着悲愤的语调说了句正题:“令尊织田弹正,不仅是朝廷和幕府的栋梁,亦是鄙人深深敬仰的义兄,听闻他遇刺之事,我的心情实在惊愕至极,痛惜至极,激愤至极,恨不得以身代之!幸好浅井家得到神佛护佑,讨取了元凶三好长逸的首级,也算是为义兄做了一点事情!”
动作僵硬,语气浮夸,浅井长政无疑是个很蹩脚的演员,他的戏码显得非常虚伪,一点真实性都感受不到,倒显得像是一曲意在讽刺对方的滑稽戏了。
于是织田信忠终究是忍不住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说不出话了。
可是,在这一点上没人能够帮他。
世人并不会因为你是个尚无经验的少年就温柔以待。三好长庆十岁丧父继位便面临管领的敌视和家臣的怀疑,德川家康六岁开始孤身在外当人质还被视作货物交来换去,相比之下织田信忠又有什么格外值得同情的理由呢?
平手秀也随行参加了会面。
但可惜的是,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黑田官兵卫。
浅井长政的近卫队长是远藤直经,直属近江兵的大将是矶野员昌、宫部继润等人,此外还有摄津众笔头荒木村重,播磨众笔头别所长治,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都已经正式加入到浅井军中了。
按捺不住的平手秀在离别前直截了当地反问说:“敢问备前殿,听说播磨国有个叫做黑田官兵卫孝高的年轻人,颇具才干,不知是否在您身边?”
原本志得意满的浅井长政当即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旋即微笑摇头来掩饰表情,回答到:“官兵卫确实在我军中,但正在后方押运粮草,恐怕您现在是见不到了的。”
听到这话,平手秀轻轻“啧”了一声,微微摇头表示遗憾。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给了对方极大的压力,浅井长政顿时变得严肃和紧张起来,急匆匆说了两句话便立即带人离去。
回来之后,织田家的众人对此并不理解,但他们更大的惊讶在于:“平手中务从何处听说过这个播磨人的?您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呢?莫非此人在浅井家中担任了什么重要职责吗?难道与近来的事变有关?”
泷川一益思索了一会儿补充说:“在下倒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本是姬路小寺家的家臣,后面依附了浅井……听说这家伙锋芒毕露,聪颖过人,被浅井备前列为侧近,只是并未听说委任了什么要职。”
“我是从某个友人处偶尔听说的……”平手秀不想纠结于此,立即转变了个话题:“话说,多日不见,浅井备前给人的观感,似乎与往日颇为不同了啊!”
柴田胜家叹了一声,情绪十分复杂。
而泷川一益直言不讳:“他即将成为近畿举足轻重的人物,当然会比以前更威风一些。”
“举足轻重吗……”织田信忠紧咬着嘴唇,眼中闪过既不忿又无奈的神色。
当年信长活着的时候,浅井长政可完全算不上举足轻重!那时候浅井家都被压制到战战惶惶疑神疑鬼了,后来去播磨也不过是为王前驱的角色,所有人都只觉得他们是织田家的小兄弟,跟平手、丹羽等人地位差不太多。
但现在情况似乎完全变了。
看上去距离天下人仅仅数步之遥的信长突然遇刺,为了安定人心不得不主动前往幕府幽居以示诚意,结合前前后后的一系列战事,织田家的武运突然就开始黯淡了。
政权的根基动摇了,而最粗壮的那几个支系也出现各自的问题。村井贞胜代表了朝廷的人脉,丹羽长秀控制着生野银山,森可成扼守京都北面的安定,织田信包是伊势南部的实际掌权者,这些人在一个月内同时死去,其损失难以形容。
更进一步的,平手秀被迫在名义上转仕了足利家,美浓三人众等势力态度暧昧摇摆,池田恒兴这等宿将也对信忠缺乏足够敬畏,织田家这个庞然大物似乎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现在是依靠着幕府的公开支持和前线人员的奋战渡过了危机,但谁敢保证没有下一次呢?
万一几年之后再来一次灾难,织田家还有足够的筹码去交换足利家的鼎立支持吗?还有足够的兵将去打败三好长逸这种等级的敌人吗?
问题的答案,就全看年少的新主君干得怎么样了!
织田信忠本来就不是一个足够自信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他更显得迷茫了。
一路继续行走,离目的地大约一百町(11公里)的时候,众人又接到新的情报:
“距离最远的德川家也已经赶到了京都,现在聚集起来支持织田家的人已经有三万以上,正在御所等待我军!朝廷也特意派了两位大臣,比山、奈良、界町各地的代表都带着礼品到场了。”
梁田广正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表情是十分喜悦的,他只以为织田家的声势有所恢复,并未意识到背后的政治因素。
织田信忠同样没有多想。
池田恒兴、坂井政尚等武夫们就更不用提了。
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同时皱了皱眉,感受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唯有明智光秀一语道破这违和感的来源:“弹正大人(信长)往日凯旋,诸势力都会出城相迎;而今日我等班师,他们却是聚集在御所等候……”
众人这才恍然。
很显然,看似是个小小的礼节区别,其实却蕴含了一个关乎千万人生死荣辱的终极问题!
那就是
名义上统治天下的足利家,与实际上用武力支持幕府的织田家,究竟谁上谁下,谁主谁次,谁先谁后,谁执牛耳!
昔日织田信长掌权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悬念。
但现在呢?
第三十三章 谁执牛耳(下)
“今日真是风虎云龙,群英荟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足利义昭意气风发地站在御所的门前,环视近畿各大名和豪族带来的联军,笑得合不拢嘴,“诸位汇集于此的兵力,足有六七万人,击败乱贼朝仓家看来是不成问题的,管领大人的遗憾,就由我们帮他去弥补吧!”
作为一个恐惧剑刃与鲜血的胆小鬼,他今日十分罕见地穿戴了全身的铠甲,带了高耸的双牛角反立兜,佩上幕府传承百年的名刀,看上去倒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自从被拥立上洛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大家从没看到足利义昭如此兴高采烈,甚至到了放飞自我的程度。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么欢快的最大原因,就是织田信长已经变成“管领大人”了。名义上成了幕府的一员,事实上也在御所里幽居了起来,完全处于受足利家控制的态势。
织田信忠虽然顺利继承了家督的位置,然而毕竟是一介黄口小儿,面临着内忧外患,恐怕是应接不暇,捉襟见肘,大概没那个能力继续强势下去了。
最妙的是,浅井长政在近期的一系列事情中异军突起,收降了荒木村重又拿到了三好长逸的人头,成为捡到大便宜的幸运儿。此人公开表态支持幕府,却又与织田家关系微妙,正好可以作为施加制衡的棋子来使用。
原来还以为这家伙没什么价值的,只不过是被信长握在指掌之间的有勇无谋之辈呢!还真是看走眼了啊。
足利义昭内心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要借着“讨取三好长逸”的东风,给浅井长政更多扩展实力的好处,以达成对织田一派的牵制。说起来浅井家素来是以作战勇猛但内政糟糕闻名的,即使扶植起来也不足以成为织田家那样的大患吧。
当然分化拉拢也是绝对不能停的,和泉、淡路的平手秀,南近江的柴田胜家、北伊势的泷川一益……没有了信长的存在,离间这些人也就有了可能性。
将军大人心里闪过万千的心思,但口中却继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织田弹正虽然一时遇挫,但不能掩其旧功。足利家得以复兴,弹正居功至伟,仅授予‘管领’之职远不足酬其勋绩。故而我打算在成功讨伐朝仓之后,替织田弹正向朝廷申请‘从三位’的荣誉。”
以前足利义昭对信长的官位蹿升是很恼火的,但现在他反而要主动提供帮助,时与势的变化,真是十分其妙。
其实现在义昭自己也才在两年前升为“从三位”,他肯定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更上一层楼了当然需要相应的名义,所以,他再次强调要把朝仓家列为“乱贼”来讨伐,并且把自己居于总大将的位置。
织田信忠看着将军大人的表演自是青筋直冒表情复杂,但仍然不得不躬身谢恩:“如此殊荣厚遇,鄙人替家父多谢公方大人的恩义了!”
看着对方这幅满腔怒火又不敢发泄的样子,足利义昭只觉得心里更痛快了,恨不得当场就要高歌一曲来抒发这喜悦之情。
“公方大人一言,令我等无比振奋!织田弹正荡尽宇内的志愿,一定要继承下去啊!在下长政,愿为先驱,万死不辞!”听了足利义昭那干瘪无力的动员,浅井长政很是激动,忍不住跳出来表忠心唱赞歌或许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他今天得以与织田信忠并重,坐在将军御座的左右手边,以对等地位出席,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这也显得太不稳重,太小人得志了些。
滑稽的是,也正是如此,足利义昭看浅井长政的眼神才越发友善了。
所以说,这种情况下,这家伙到底是真的情不自禁暴露本性呢,还是假装成见利忘义目光短小的样子,抑或是刻意演得如此出戏让别人看出来是假的……以平手秀的经验,一时也分辨不了。
有了黑田官兵卫,总觉得浅井长政的形象变得诡谲莫测了。需要更多时间去了解。
今天平手秀、柴田胜家、泷川一益三人,都以暧昧不清的地位参与了军议,到底是独立身份还是织田家的附属,这一点足利义昭故意没有交代清楚。
平手秀理论上已经转仕幕府,而且是朝廷任命的“从五位下中务少辅”,柴田胜家暂未表现出脱离织田的态势,但亦有官符在身,这两人的位阶与织田信忠是完全同级。(顺带一提浅井长政目前尚无正式官位)泷川一益地位要落后一步,却也掌握着三个郡十万石以上土地,势力能辐射到整个伊势湾,同样具有尾大不掉的嫌疑。
今天足利义昭让这三个人都列场,其实是颇有讲究的。
与年轻的主君织田信忠同席而坐,便显得大家地位相若,君臣之分淡化了。可要是称病不来的话,又怕织田家在会议上孤立无援受到排挤。
倘若将军大人挟持“民意”,搞出一个“浅井作主力带领联军讨伐朝仓,织田负责提供补给”之类的决定,那可就很麻烦了。
别忘了,三好长逸的首级,已经被黄雀在后的人夺走了!
经过看似推心置腹的内部商议,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很别扭地接受了足利义昭的邀请,并且向织田信忠保证忠心无二,后者也表示绝无芥蒂。
平手秀则只幽幽念了两句汉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对此织田信忠半懂不懂,柴田和泷川完全听不懂。毕竟他们哪一个都没去过唐土,也很少与文人墨客谈笑风生,见得不够多,还需要学习一个,提高知识水平。
前情暂且不表,说回到这军议上。
浅井长政方才表露了一番决心,柴田胜家便立即出来唱对台戏:“先前这么些事,实在让我们织田家的人愤恨不已,此仇不共戴天,请公方大人将讨伐朝仓的任务交给我们,成全将士们的心愿……否则我担心有些人激愤之下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破瓶柴田就是这么霸气,虽然新败带伤,还缠着纱布,却敢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幕府将军以威胁的语气说话。
但这也正是他能得到下层士兵爱戴的原因。
而且足利义昭也并不以为意。
直率的冒犯,总是好过潜在的阴谋嘛!
所以将军大人只是微笑着捋了捋胡须,温和地回应到:“柴田左京的忠勇,我素来清楚,虽然在摄津偶有失手,却非战之罪……依我看,这次讨伐朝仓,就让柴田左京为先锋大将,在联军中挑选精锐先行出击,浅井备前担任次锋,并让泷川左近率领一支偏师绕后袭扰,余者随我本人暂留京都,待旗开得胜之后再一齐进发。”
话音落地,众人脸色各自不同。
浅井长政眉毛扬了扬,觉得次锋的位置差强人意。
织田信忠脸色一变,这个安排里,完全没有他刷声望的机会,而他恰恰是在场最需要刷声望的。
柴田、泷川的表情可就复杂了。绕开织田家,让他们独立担任要职,出于忠心是该拒绝的,但是……
“公方大人的抬爱,我感激不尽,只是……”
柴田胜家“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究竟“只是”什么,泷川一益也是游移不定地没表态。
此时,一直没发言的德川家康突然开了口,向御座施礼:“请问公方大人,织田弹正既然被任命为幕府管领,如此大事为何不见出席呢?”
足利义昭笑容一滞,脸色冷了下去,淡淡回道:“众所周知,新任管领大人身体不适,暂时在御所休养,我看最近还是不打扰的好。”
“这样吗?”德川家康点了点头,随即做出愤怒的姿态来:“太荒谬了吧!身为管领,仅仅身体不适就缺席如此重要的军议?真是成何体统!至少该派人传递一下口信吧?”
听了这话,足利义昭目瞪口呆。
德川家康这话,明显是在质疑刚才的决定,替织田家鸣冤来了,但他选取的角度十分巧妙,挑不出毛病。
而且往深层次分析,其话中意味很值得思索。
你既然以“管领”的职位,把信长羁縻起来,给他打上幕府之臣的痕迹,那就必须给予相应的待遇,不能完全剥夺话语权。
换而言之,足利义昭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只是依靠时局暂时压制住了织田,并不是实力占优。
“由在下去询问管领大人的看法如何呢?”平手秀抓住这个时机开口了。算是给了一个折衷下台阶的机会。
“鄙人也很希望能见到管领大人一面。”德川家康立即补充。
织田信忠满是感激地深深看了德川一眼,又转过头对着平手微微颔首,接着向足利义昭躬身道:“由这两位前去,家父一定是十分高兴的。”
柴田、泷川大为窘迫。
其实他俩也没真的做出啥卖主求荣的事情,只不过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而已。
真的只是一瞬间!
但有了后面的对比,这一瞬间就显得非常突兀了。
“三河德川不愧是君子,至于尾张武士就……”
平手秀似乎听见身边事不关己的赤井直正小声嘀咕着。
此时突然有人报告说,御所外使臣求见。
足利义昭大为不悦:“朝仓家又想派人来求情?赶走两个还不够吗?想想自己当年的作为,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平心而论,当年朝仓义景对待义昭,虽不重视,却也没甚失礼之处。
只是足利义昭现在忽然春风得意了,身上寡恩记仇的一面开始展现出来了而已。
来报告的人连忙解释:“朝仓家今日又派了两批人马,皆已挡回去了,现在来的是甲斐武田家……”
“甲斐武田?朝仓的连襟吗?”足利义昭自言自语几句,冷笑着摇了摇头,“要对武田大膳说声抱歉了,先让使臣留在京都,等讨伐了朝仓再见面吧!”
第三十四章 赐刀(上)
进入院子门之前,平手秀万万没有想到,跟着德川家康一道来探望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这幅景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以为,信长应该是缠绵病榻,痛苦不堪,抑或迁怒于人,冲冠眦裂,再不就是意气消沉,万念俱灰……
但实际上,隔着小花园,还未见到真身,却先听到了能剧歌舞的声音。
再往前走几步,发觉信长的这处居所,似乎临时变成了表演的舞台,屋檐下的开阔地有两个演员正在飙戏,角落里吹拉弹唱四人伴奏组兢兢业业全情投入,下手一道简单的帘子挡着,又有两个候补登场的演员捏着面具紧急补妆……
大致扫了一眼,加之悠扬空灵的歌乐声传到耳边,平手秀立即判断出来:“正在演的是世阿弥先生根据《源氏物语》改变的名作,接下来的曲目,大概是织田弹正最喜欢的《敦盛》了。”
“噢……”德川家康对这种贵族化的文艺缺乏了解,勉强知道《源氏物语》,并不闻世阿弥先生是何人,于是也接不上去,岔开话题说:“织田弹正真是大将之风,身逢变乱却毫不慌张,依然有观赏戏剧的心境,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正是!”面对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平手秀唯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虽然语气颇言不由衷。
依信长现在的情况,坐在御所里看能剧就算是好事了吗?可真未必呀。
两人闲聊几句,耽搁了几秒钟的功夫,正好看到一个衣饰比杂役们稍微高档一些的年轻文士从屋子里走出来,到跟前躬身打了招呼。
“在下曲直濑玄朔,受公方大人之命,前来为织田弹正看诊,见过德川左京大人与平手中务大人!听说二位是要来与织田弹正谈些正事的?”
“曲直濑玄朔?”平手秀疑道,“敢问您与道三先生如何称呼?”
“正是家父。”那年轻人略有些汗颜地低下头,“说是我为织田弹正看诊,其实多半只是记录下情况,送回去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原来是名门之后,幸会幸会!”
此处所说的道三先生,便是指的杏林之中极有地位的曲直濑道三。他师从上代“医圣”田代三喜斋,又青出于蓝,曾经给足利义辉、细川晴元、三好长庆等人诊治病情,医术自是不凡,但也有人讥他攀附权贵,热衷名利,仁心远不如“十六文先生”永田德本。
不过,曲直濑道三利用自己的财富和政治影响力,开设学院,广收门徒,著述立传,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医术接班人,这又在永田德本之上了。
见面前的“医二代”气质脱俗,不卑不亢,看上去十分靠谱,德川与平手两人稍作回礼,表现出对专业技术人才的尊重。
继而由官阶和地位稍高一点的德川开口说话:“玄朔先生吗?辛苦你了。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我们希望能有机会与织田弹正详谈一番才好。”
“详谈一番……恐怕很难。”曲直濑玄朔恭敬但坚决地做了否定答复,“情况实在不太妙,家父也想不出逆转乾坤的办法,只能长期调养才行。现在弹正大人需少言,少食,少动,更不可有过分的喜怒哀乐,二位最好只用纸笔与他交流,而且不宜超过半个时辰。”
“纸笔交谈,半个时辰,这确实是无法理事了啊……”德川家康喃喃自语,脸上呈现出黯淡之色。
平手秀内心深处,对十六世纪的医学水平并没什么信心,可是没有其他选择,既然眼下最好的医生就是这家人了,也就只能姑且听之。
所以秀以眼神对德川示意,一半同意了曲直濑玄朔的话:“我们只需要同织田弹正说上几句话而已,绝不至于耽误很久。但会不会有过分的喜怒哀乐,这个实在难以保证。”
“唉……”曲直濑玄朔遗憾地点点头,“各位都是关乎天下安危的人,确实不能以凡常病人视之……只能希望弹正大人吉人天相吧!”
“既然如此,玄朔先生,少陪了。”德川家康作为刚正朴实的东国武士,毫无废话寒暄的意思,拉着平手秀就大步往里走。
此时正好一曲戏演完,两人穿过小庭院,登上廊道,转了个弯,便能隔着门口的珠帘,隐约看到有人侧卧在屋子里休息,看身形当是信长无疑。
德川家康立即收拾情绪,庄重正色施礼道:“参见织田弹正。”
平手秀落后半步,随之屈身行礼。
静止片刻之后,一阵轻轻响动,接着有杂役收起帘子。
“何……事?”
伴随着这嘶哑的嗓音,是信长清瘦了许多却十分松弛的身形,以及略显疲惫但并不沮丧的脸。
他好像很享受躺着听能剧的日子,也不怎么在意胸口的伤痛了。
整体气色,比上次看到的时候好了太多。
平手秀心中难得地油然升起真诚的敬佩之情这幅胸襟,可真不是凡人能比的。
然而,德川家康却是第一次见到被刺伤后的信长,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表达内心的复杂感慨。
但他作为一个传统的东国武士,并未多做纠结,而是立即问到正题:“目前畿内众人联合起来讨伐朝仓,正为了布阵而争执不休,既然织田弹正已经担任幕府管领,于是我们就需要前来询问一下您的看法了。”
德川这番话略有点弯绕,为尊者讳,没有说的很明白,但信长眼珠一转,就立即明白过来,轻舒了口气,反问到:“奇妙……奇妙丸……被排挤了吗?”
作为一个胸肺受损的伤员,信长说话很短促,发音时明显还有一些不适,但已经不至于像以前那样不住地咳嗽了,也许是病情转好?
“全都瞒不过您啊!”德川家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公方大人目前似乎十分看重浅井家,同时还拉拢柴田、泷川两位,暗示会让他们担任先锋,提供建功立业的机会,却丝毫不给织田左近(信忠)留个位置……德川家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跟武田敌对,此时尾张的平静对于我三河实在很重要,所以在下无法坐视不管。”
德川家康的说法很聪明。并没讲什么官话大话,而是从自身利益出发,所以就显得更为可信。
平手秀亦补充道:“如今织田家的稳定与否,关系到许多大人物的安危,只是其中某一部分人认识不到这一点……或是过高估计了自身化解危机的能力。”
他说的又要更高明一筹了,话语中其实是在隐喻当年三好三人众弑杀足利义辉之事。
两人各自的立场有所区别,语言风格也不同,意思却很统一,就是暗示说要站出来维护足利与织田之间的平衡,不至于让情况失控。
德川的想法且不论,平手秀过去几年能从一个知行万石的家臣蹿升为守护淡路、和泉两国,领土十几万石的诸侯,固然是依靠自我奋斗,也是因为能在两边左右逢源。其他丹羽、柴田、泷川各自也有了势力范围但缺乏足够的名分,而幕府的家臣空具名分却并无足以维护实权的兵力。
否则,岩成友通、安宅信康这等人物是那么好收服的吗?长宗我部元亲又怎么会甘为马前卒?
短期之内,平手秀依然需要把这个左右逢源的生意做下去。
其实这个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昔年织田信长占优,常要劝阻他行事需缓。信长虽然暴躁但很理智,总能听取合理劝谏。现在足利义昭,看似温和,其实相处起来发现并没有那么理智……
不管怎么说,今天已经同德川家康一起走到这里来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足利义昭依靠“管领”的职位,名正言顺地幽禁了织田信长,但同时也不得不给予相应的尊重才是。历史上呼风唤雨的管领可实在太多了,甚至经常能把将军给架空的。
只要信长能在中枢稍微说上几句话,织田信忠再争点气,总不至于被人欺负得太狠。
可是
帘子后面的织田信长闭着眼睛思索了半天,并不答话。
不仅不答话,反而是摇了摇头。
“弹正大人……”德川家康有点慌神,作势要继续向前走。
信长这才睁开双目,没精打采地挥手拦住,面无表情地轻声开口了:
“子孙……若贤,今日失去,早晚夺回;子孙若……不肖,今日保住,早晚……失去。我所所能做的,无非拖延而已。”
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抚着胸口深深呼吸了几下。
身旁的贴身杂役连忙起身,一路小跑去后面的房间倒茶。
就算是拖延,总也聊胜于无啊……
平手秀正想这么说,突然又看到前方有了举止。
信长轻轻招了招手,让两人走上前去。
随即低声耳语道:
“令奇妙丸以……以我之名,赐刀于柴……柴田、泷……咳咳咳”
这句话说得急,越发不流畅了,最终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
德川家康眼前一亮:“这倒真是……”
但他话未曾说完,便只见信长闭上眼睛无力躺倒,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同时挥手示意两人离去。
同时,门外的医师急匆匆赶来过来。
“又开始咳嗽了吗?两位大人,看来今日的交谈无法继续下去了。”
曲直濑玄朔的语气依然还是那么不容置疑。
好在正事也算谈完了,平手秀和德川家康老老实实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出了御所,德川家康舒了口气:“不愧是弹正大人!身在病榻也能给出妙计,先按此施行,搞得宏大一点,应该可以稳定织田家的人心。”
平手秀不置可否:“希望如此吧……唉,今日可能要被公方大人记恨上了。”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说:“有些无知之辈,说平手中务趁织田家危难之际,转仕到幕府去,对此我是嗤之以鼻的。我十分能理解您的选择!事实上这个时候,您对织田家显得越忠诚,织田家反而会越危险。”
“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在德川家康这个“至诚君子”面前,总是很难说些玄乎的场面话,平手秀干脆也开诚布公,“虽然答应了公方大人的要求,但这段时间的作为难免让他起疑,也许该趁着这个机会……”
第三十五章 赐刀(下)
“令左京进、御奉公众柴田胜家,领南近江国众八千,为先锋出阵;近江武人浅井长政,领播磨、摄津国众一万五千,为次锋列阵;尾张武人泷川一益,领北伊势国众五千,为别动队,自琵琶湖西攻伐若狭、敦贺……”
这是大军出发之前的京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月下旬,气温正式最高的时候,尽管在琵琶湖南岸,依然酷热难忍。
负责宣读军令布置的,是细川藤孝。他保持着响亮的嗓音,在当空的烈日下喊了半天,早已是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了,往日的儒雅风流气质是全然消失。
饶是如此,他却只能越发集中精神,如临大敌,一丝不苟地执行工作,连伸手擦一下汗水也不敢,声音更是听不出丝毫的颤抖。
足利义昭特意找了细川藤孝来担任这个职责。这是一个敏感的政治信号,表示念及旧谊,对他内通织田的既往不咎,但也同时警告他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还真是辛苦啊……”平手秀不自觉感叹了一下,虽然完全没有打抱不平的意思。
“也只有您能体恤我们了……”站在一边的伊势贞兴垂头丧气。其实他的罪名仅仅是“软弱绥靖”而已,比起“暗中投敌”的细川藤孝要轻很多,更及不上“公开叛变”的明智光秀,但从手握实权的政所执事变成被排挤的闲人,落差太大,难以接受。
足利义昭现在貌似是处在春风得意的阶段,所以刻薄寡恩的一面开始越来越明显了。
对此平手秀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而后突然想到一事,忙问到:“不知明智大人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刚刚在讨伐三好长逸的合战中立下功绩吗?怎么不见褒奖?”
“唉……可别提啦……”听了这话,伊势贞兴本来就黯淡的脸色又更黯淡了几分,隔着三尺元都能感受到凄苦,“这次我跟明智大人一道回到幕府之后,公方大人对他说:光秀殿真是文武双全啊,劳烦能者多劳,大军讨伐朝仓的时候,安定河内南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这……”平手秀闻言目瞪口呆,愕然不知如何应答。
看来足利义昭对明智光秀的仇恨是真的很深啊!
河内国南部,原本是山昭高所有,但此人才具平庸,早被架空,一月前被家老游佐信教弑杀。而后游佐信教领兵进军摄津呼应三好长逸,夹击柴田胜家,取得大捷,但旋即又遭到织田家迅速打击,死于平手军之手。
目前那一块区域理应属于混乱无主的状态,其邻居又都来到了京都而无暇关注地方细节,肯定是一时无法无天的。明智光秀手下虽有猛将,但凭他那点私兵,怎么可能压制得下来呢?
“明智大人……已经启程了吗?”想来想去平手秀只能这么反问了一句废话。
伊势贞兴扼腕垂叹:“其实我觉得,当时只要他服个软,忍受几句风凉话,公方大人也不会坚持要做出这么不讲道理的安排……然而明智大人向来是志向高远,宁折不弯,反而是果断接受了命令……我看现在已经是凶多吉少……”
“实在是……”平手秀不知该如何评论。
正在这时,细川藤孝已经念完了诸般列阵安排,足利义昭接过话头,唤柴田胜家与泷川一益两人上前,像是要做一番动员与勉励。
作为先锋和别动队,这两个位置是最容易立功的,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这个环境下柴田和泷川都有点尴尬。后者还算淡定,前者是明显的坐立不安满脸窘迫了。
因为现在是直接从幕府将军那里获得了指示,织田信忠完全被绕过了!这并不是大多数人的本意,纯粹是足利义昭一意孤行,余者不得不配合。
德川家康为此还打抱不平,同平手秀一道去询问“织田管领”的看法,可谁知道信长竟然并未提出质疑,完全接受了这个安排。
也难怪足利义昭如此意气风发了。
他大概是觉得信长已经认命投降了吧?
“柴田左京殿,泷川殿,二位请起,不必多礼了!”足利义昭尽量装出礼贤下士求才若渴的样子,但同时也免不了习惯性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数年前我尚在四野流浪时,就听说过两位的大名了……”
“永禄十年上洛的时候,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两位在观音寺城下奋战的英姿啊……”
“十一年的时候……”
“去年觐见陛下之日……”
“最近虽然……但是……总之……我们只要……就一定……”
“此次战胜归来,定要……朝廷……幕府……绝不会亏待功臣……”
絮絮叨叨了接近两刻钟的时间,零零总总把认识以来的所有事情都大致过了一遍,足利义昭自己也唇焦舌敝了,方才停止下来,说了收尾的台词:“总之,就拜托你们了!”
“……必不负公方大人所托。”柴田与泷川对视一眼,十分勉强地下拜施礼,双双退下。
这时候织田信忠突然手捧着被布盖住的长条状物体站了起来。
“在下有一件事情,要替家父去完成,请公方大人成全。”
“呃……”足利义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织田信忠却不等他批准,而是径自走向柴田、泷川二人。
“少……不,是主公……”
柴田面有愧色,不敢相见。
信忠没有接话。
少年稚嫩的脸庞尚且冷静,但四肢却在颤抖。
颤动不安地右手,猛地掀开幕布。
左手提着的是两柄中等长度的打刀。
“喂喂,织田左近,为何要在御前擅动刀剑!”
某个不知道名字的幕府家臣赶紧呼唤卫兵们保护将军大人。
对此织田信忠恍如未闻,只是单手握住两柄打刀之一,递向一脸惶恐和莫名的柴田胜家。
“柴田左京大人,此刀铭文‘长谷部国重’,异名‘压切’,是家父十四岁所得,一直随身转战,您应该认得出吧!而今他老人家因病幽居,再也无法用上了,于是便让我赠予给您,希望不要堕了此刀往日的风光……”
织田信忠竭力做出坚毅果决的样子,但话说到后面也不免露出一点怯意。
万一柴田不肯接下来,推说什么“不敢当”之类的,那可该怎么办?
然而他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柴田胜家这个年过不惑的糙汉子,泪流成河,满目潮红。
“主公贴身的佩刀啊!今日要赏给我柴田权六吗?”
柴田胜家立马跪伏于地,把脑袋埋得极低,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小心翼翼从织田信忠手里接过刀鞘,仿佛是在传递一件宝贵的易碎品一样。
“我……我……”柴田的嘴唇连续动了两下,好像激动到说不出话,半天才接稳了刀,抹了抹眼泪,斩钉截铁地下拜大喊:“末将胜家,愿为织田家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织田信忠悄悄舒了口气,转个身面对泷川:
“这另一柄,本事今川家之物,乃是桶狭间时所得,铭曰‘宗三左文字’,就赠予给泷川殿了。”
“多谢主公大恩!”泷川一益十分干净利落地下拜,有了柴田的前例他倒没怎么失态,只不过面上也是十分感慨的,“在下定会为织田家奋战此生,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以报答织田弹正的知遇之恩!”
织田信忠控制着脸部的表情,淡淡点头道:“我的话说完了。”便徐徐回座。
“噫,真是难得一见……”
围观者啧啧称奇。
而足利义昭的脸色,一瞬间已经跟黑炭没什么区别。
他刚才拉拢了半天,又是谈心又是许诺的,压根就没什么效果,完全比不上织田信长这个环节带来的冲击力。
这种情况下,柴田、泷川建功立业了,人们也会觉得“不愧是织田弹正的旧臣”,而不会觉得“没了信长他们也很厉害嘛”。
可是,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的军阵布置,总不能这么快就否决吧?岂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呵呵……织田家……呵呵……柴田、泷川……”
足利义昭还想展现一个处变不惊的形象,但他连正常的句子都凑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平手秀忽然就站了出来。
趁着混乱,毫无障碍地走到了足利义昭身前七尺,伏身下拜。
“织田家君臣赠刀之谊,令人感佩,日后定能传为佳话。平手秀不才,亦心向往之,斗胆请求公方大人也赏赐名刀给属下。”
他这举动大大出人意料,惊上又惊。
足利义昭反应不过来了,愕然半天,方才喜上眉梢的哈哈大笑,连说:“好!好!好!看来不能让织田左近专美于前啊……”
说着他当即趁热打铁,立刻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这是足利家祖传的鬼丸国纲,是锻冶匠国纲斋戒三年方才打造而出的,乃‘天下五剑’之一,遍观扶桑列国,刀剑无有过之,今授予幕府功臣平手中务!”
“幕府功臣”这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平手秀淡定自若地接过刀,站起身,回到原位。
走路的时候,眼睛余光看到,浅井长政眼中满是羡慕和懊悔的神情。
但他想学也来不及了。
而且足利义昭只带了一柄刀,没法再赏赐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