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小西和木下
勘察地形和寻找筑城地址,本来就是相互不矛盾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平手汎秀不用变更行程,只是更加集中精神,以军事的眼光来看待每一条山川阡陌。
不过作为一个刚来和泉的外地人,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找出适合筑城的军事要冲。汎秀尝试问了身边唯一一个本地人寺田安大夫,但这个寺田似乎只会砍人和搞阴谋,看起来没什么战略眼光,他也说不出有价值的见解。
还是询问一下岩成、香西、松山他们好了。汎秀抱着这个想法,带队踏上归程。
一百多人的队伍显然不适合在外宿营,幸好和泉国地域不大,只要马匹足够,全境内都可以朝发夕返。
岸和田城还未整修清理完毕,周围还有许多役夫出没。再加上担负检地任务的家臣也要进进出出,一时内外皆是忙碌紧张的气氛。平手汎秀也不想打扰施工,没惊动太多人就静悄悄地进城了。
然则却不想早有人等在御馆的会客间求见。
听留守的服部春安所言,求见的人是木下秀吉的下属,汎秀没有细问,清洗掉手上的沙尘,就前去会面了。
木下秀吉是信长委派的界町奉行,身份介于与力和直臣之间,派来的人不可不见。但听服部的语气,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就姑且先看看情况吧。
汎秀如此想着,从内侧推开了会客间的侧门。
是个面相朴拙温厚的年轻人,有些眼熟。应当是在织田家的大规模活动中见过,只是身份差得远,搭不上话,是以不记得名字。
这人虽然穿着档次不低的武士衣服,但看上去总觉得只是暴富的农夫。反倒是身边那个帮忙提包的随从生得更富相,一看就是武士家的子弟。
当然这点偏见马上被汎秀自己捏下去了。
“在下木下小一郎,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这个朴拙温厚的年轻人平伏下去施了个大礼。
在有礼貌的后辈面前,平手汎秀总是十分友善的。他挥了挥手,快步走到座前说:“大家只是同僚而已,不必多礼……等等,你就是藤吉郎的弟弟小一郎?”
“正是。莫非监物大人也听闻过在下?”
另一个世界的大和大纳言,此时只是略带拘谨的跪坐在面前,疑惑问道。
汎秀刨去心里的那一点违和感,不由得微微一笑。继而解释道:
“虽未曾谋面,但我一向听说,木下秀吉有个不逊其兄的胞弟。”
“承蒙大人谬赞,在下诚惶诚恐。”
“我看小一郎的确器量过人,传言一点不假。可有兴趣换个更大的发挥空间吗?”
“这……这个……”
“哈哈,玩笑而已,请勿挂怀。”
“不敢不敢。”
从笑语之中汎秀已经看出来,木下小一郎似乎是真没任何别的想法,一心一意帮他哥哥做事。
唉,别人家的弟弟怎么就既能干又忠心呢?这样的一门众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汎秀心里略微感慨了一下,而后又问:
“不知今日小一郎前来有何要务呢?莫非是界町那里出了什么变动,以至于需要我出兵协助?”
“倒是不用平手监物大人亲自驾临,但也确实是有关界町的事情。”木下小一郎如此回答,而后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不过也不全是公事,可以说是公私两便吧……在下本是不敢叨扰您老人家的,无奈家兄欠了人情……”
换了是个别的中层武士在这吞吞吐吐的说话,汎秀可能会不耐烦。但前世书本上的“大和大纳言”是个很让人欣赏的角色,汎秀也不免受些影响,于是依旧和颜悦色地说:
“不要拘束嘛,无论是公事私事,先说出来听听,再考虑能否实现。”
“是,是!”木下小一郎忙不迭又拜了一拜,脸上显出几分感动来。接着他指了指身边的随从:“让家兄欠下人情的,就是此人。”
随之这个随从也连忙放下手里的包袱,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此人?”汎秀微微皱眉,有些疑惑,“敢问这位是……”
“这是界町商户‘药屋’家的公子。药屋近几日为家兄解决了许多麻烦,他们又并无他求,只有这个小公子说想成为武士,于是家兄便写了推荐信一封,命我带来此处,承给您老人家过目。”
说完木下小一郎从衣兜内取出一个大大的信封,恭敬地双手举过头顶。
“噢……原来如此。”
汎秀想起今井宗久,那个人就是在信长处取得了二千石知行,有了织田家武士的身份。这药屋的财富显然远不如今井,没那个面子直接找上信长。
但是,也不必非得就找我平手汎秀啊?
汎秀示意近侍去拿信件,同时又问到:
“想要个武士名分的话,藤吉郎不是就可以解决了吗?”
“是这样的……”木下小一郎苦笑了一声,试图解释,但是想了想又干脆伸手指了指那个随从打扮的商家子嗣,吩咐说:“干脆你自己来说吧。”
“是。”随从仍旧拜伏不止,高呼到:“小人小西弥九,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他的嗓音还很稚嫩,生理上明显还未成年。
“嗯……说说你的想法吧!”看在木下小一郎的份上,汎秀也对他给予的一定耐心。
“多谢监物大人!”小西弥九继续伏在地上,回答说:“小人并不是只想要武士身份给家中带来方便,也不想做个町奉行继续与钱打交道,而是想要成为一个领兵作战的武将!”
“噢,这个决心倒也难得……”
此话一出,汎秀不由得对他生出一点兴趣。
和泉国内民风一向重利轻武,普通民众都不愿意打仗,很多豪族也跟商人厮混,面前这个小孩儿明明有不错的出身,却偏偏要上沙场,真可谓稀奇。
小西弥九,姓小西的商人之子,界町药材商小西家的公子,想成为武士的商人。
等等,难道说——
一个灵感从汎秀脑中迸发出来,他立即问道:
“小西弥九是吗?弥九只是个通称,你的正式名讳是什么呢?”
“监物大人,小人才刚到取姓名的年纪,家父为我选了‘如信’和‘行长’两个字号,而今最常用的是‘行长’这个。”
“噢……刚到年纪?”
“小人年方十五。”
“虚岁?”
“真是瞒不过您的慧眼。”
“令尊是界町哪一位?”
“家父讳隆佐,在界町做着药材生意。”
汎秀点点头不再问了。
果然是小西行长!
历史书上的小西行长是个军政两方面都有一定建树的能臣,尤其擅长水军。这个人来求仕,当然应该重用。
只是,就这么听了名字就录用的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其他家臣不会把这个新同僚当作一回事的。
于是象征性地发问:
“武士之道与商人大有不同,你可有信心胜任?”
“小人自启蒙以来,日夜学习不辍。如今刀剑、枪术、铁炮、弓马,皆可掌握。军学、礼法、和歌、茶道、辩才亦略有心得。也随着家里的行商,懂了些操船、算数方面的本事。还有南蛮人的学问……”
“嗯……”
汎秀没有集中精力去听,而是顺手打开了木下秀吉写的推荐信。
信的内容当然没有什么值得细看的,只确认了是真的即可。木下秀吉虽然长进颇大,至今还是没有太多文笔可言,唯一优点是直切主题,废话甚少,更无那些掉书袋的典故。
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只听了“小西行长”这个名字,平手汎秀就对这少年的能力(现在只能说是潜力)有一定的信心,也懒得听长篇大论了。
“口说终究无凭,我就出三道题目给你,若是能解出其一,便录用。”
汎秀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趁机火速想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问题。心想若是一个都解不出来,就算你叫小西行长也没法立即给予重视了。
“小人会尽力将三道题都解出来。”小西行长还未听到题面,便立即夸下如此海口。
汎秀闻言点点头又皱了眉。
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度,未免就显得狂妄了。
这幅模样,确实很符合原时空那个胆大包天,跟沈惟敬联手在中日两边招摇撞骗的小西行長。
第五十四章 三道考题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军务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本家近日要在岸和田城南边修筑一座支城,以防备三好军从纪伊国登陆,自南方袭来。那么在你看来,和泉国内最适合建这座城的地方在哪里呢?原因又是何在呢?”
“第二个则是政务方面。来此地赴任前,我收到的命令是‘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者则加以讨伐’。可是许多寺社有不输不入之特权,不能轻易怠慢,那么要如何分辨,哪些寺社应给予安堵,又有哪些不守法度,应该讨伐呢?”
“第三个问题嘛……或许有些难归类。我这里有一套新的商业政策即将在和泉国内,除界町外的地域施行。具体你可以看看这份草案。但有家臣担心本地人一时可能无法接受这些新政。你作为一个商人之子,能否有办法消除这个担心呢?”
三个试炼,都不是凭空编出来作考题的,而确实是平手汎秀面临的现实问题,也是马上会和泉国施行的事务,旬日内就要面世,倒也不担心说出来会影响什么“军政大事”。
当然,若面前这人真的想要刻意泄露,城里的忍者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浅可深,随便一个有些见识和口才的人也可以泛泛而答,但要说到点子上,就不太容易了。
既然是现实问题,就总是比试卷上的理想情况要复杂得多,无法以单一的衡量标准来得出最佳答案,而必须综合考虑各方利弊,有所取舍。
甚至于还会有些题目中未说到,但却可以自行想到的,更深一层的隐含意思。
比如筑城一事,说是要“防备三好军从纪伊国登陆,自南方袭来”,冠冕堂皇。然则若关心局势,并且对战略有一定理解的人,便能看出这个理由有些牵强。那如何不是防备三好军的话,要在岸和田城南部建筑支城,其目的究竟在哪里呢?到底是为了防备哪路敌人?以及更重要的,为什么要把那个势力看作敌人?
如果面前这个小西行长,真的如原本历史上一般聪慧的话,想必是不会简单拘泥于问题本身的。
所以平手汎秀也没有过分苛求,只要这少年能在三者之中任意一个问题上,给出满意的答复,即可通过考验。
甚至也不需要真的提供什么切实可行解决方案,只要言之有物,思路敏捷,能看出个人的潜力就行了。
只不过刚才还未听到题面,就夸口说要解出全部三道题的小西行长面色就开始不太好了。
他起初还是踌躇满志,斗志昂扬的样子,但逐一听完这几段话,神色慢慢严峻起来,皱着眉头作冥思苦想之状。
小西行长依然是跪坐在原地不动,只是脑门上渐生出汗水,眼里也露出动摇之色。
这少年确实有些脑子,马上就转过了弯。
三道题目,加起来不过二百字,要给个纸面上的回答并不难。但背后隐含着对周边外交,对商人,对传统寺社势力的诸多态度,则用意深远。
平手汎秀观察了小西行长一番,大致评估了一下对方的资质。而后无意间目光一转,只见室内另一个客人,也是类似的表情,若有所思,也略有些犹疑。
作为织田家的一员,木下小一郎能接触到的信息自然比商人之子小西行长多出许多,他也自然因为汎秀的话语而产生了更多具体的联想。
好在小一郎向来不以智者自居,而是以“钝学累功”,“笨鸟先飞”的精神来要求自己,在政治上一直是谨小慎微的。
所以他没有想得太远。
织田家的方针路线,有信长大殿决断。和泉国的地方行政,则是平手大人担当。木下小一郎关心的,只是如何应对外部环境,帮助自己的哥哥在界町奉行的位子上建立功勋,让木下家之名越来越响亮。
但另一方面,木下小一郎又是个十分仁厚讲义气的人。既然受了“药屋”小西家公子的恩惠,那就尽力帮这位小公子完成理想。
担任界町奉行的秀吉,虽然在政务上有不小的权限和影响力,但手下兵力很少,给不出一个足轻大将之类的职位。那么小一郎就拿了哥哥的推荐信,去请求新任的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
只不料这平手监物大人果然不凡,既不在乎商屋备上的厚礼,也没考教武艺、学问等,反倒是给小西行长出了这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三道题目。
木下小一郎以己推人,觉得自己都未必能在这三个问题上让智计无双的平手大人满意,小西行长这少年虽然早慧但毕竟还没经验,一定是需要帮助的。反正界町那里,也不缺这一个人。
更何况,他也对那三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动,不由得想要测试一下自己的才具。
所以他开口道:
“监物大人,我看弥九(小西行长的通字)他需要些实地勘察,收集情报,才可答得更好。您能否允许我帮他一段时间呢?”
“噢?”平手汎秀微微惊讶,“那小一郎你不用回界町帮令兄吗?”
木下小一郎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家兄那里,倒也不是时时需人,不急于一时。”
“这样子……那也好。”汎秀故作深思了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能趁机把小一郎拉到自己麾下来,就更好了。
而后爽快点了点头,说道:“就以十日为限吧。我再派遣十名下人供你们差遣,这段时间可尽力找人或找情报,但期限之内一定要得出结论。因为十日后我便要公开施政了,届时我的答案便不言而喻。倘若期限内,无法在任何一个问题上让我满意的话,便不能破格录用。但如果仍想当武士的话,我可以让你从十石俸禄开始做起。”
这番话自然令小西行长更加汗流浃背了。
汎秀眼见,感觉似乎一下子给了这少年太多压力,心想过犹不及,于是接着又补充说:
“有真知灼见的话,我自然也不吝重用。三者有一,即加以录用,知行百石,列入侧近众。如果在三个问题上,都能让我眼前一亮,提出比我的预想更好的方案的话……”汎秀故意放缓了节奏,“数千石之封,亦有何不可呢?”
此言的激励下,终于又看到小西行长这少年眼中重燃斗志。
甚至连木下小一郎在惊讶过后,也有点跃跃欲试之意。
……
待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退出去之后,平手汎秀挥手招来了服部秀安,向他下令到:
“派人暗中跟着这两人,看看他们这十日内会去哪些地方。”
“是!”服部伏身领命,立即转身一闪而去。
如果是一月前,接到这种一看就不怎么紧要的任务,急着与中村一氏争锋服部秀安定会有些不满。但他最近被人提点,知道自己在处理岩成友通的时候犯下大错,这时候岂敢再挑三拣四。
汎秀见对方毫无怨言地领命而去,略感安慰。
多年的表现加之近日发生的情况,综合考虑之下,服部兄弟确实难堪大用,日后恐怕只能负责一些不需要脑子的庶务。但无论从内部稳定性考虑,还是处于感情因素,平手汎秀也不希望他们跌落下去。
第五十五章 三个回答
平手汎秀对面前送上门来的两个人才十分重视,但也不可能整日盯着这两个家伙,不做别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嘱咐了服部秀安派人监视之后,汎秀就回到了一个守护代应有的节奏。
平手家善政务的家臣基本都派去了检地,而善军务的家臣则正在从事附近地形的勘查,这两件事都十分重要,马虎不得,汎秀也得定时追踪进度。除此外,与幕府和织田家常规来往的信件需要保持,对其他相关战线的情况也不能不加以关注,杂合众和根来寺在和泉国内的渗透情况也要设法弄清,一时大概只有浅野长吉负责清扫岸和田城的事情是用不着亲自过问的……总而言之是分身乏术。
至于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前者只是其兄的副手,领着二百石的陪臣,堪堪算是踏过了中级武士的门槛;后者更只是界町一个二流商会的后人,而且是无继承权的次子。这两个普通人只要跟家里打好招呼,消失多久都不会引发什么注意。
初入和泉的平手家虽然规模不大,但风气却颇为勤勉进取。随着文武官员的工作,各项事务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逐渐开展。
岸和田城慢慢清理干净了,随着军队的入驻和巡查,治安迅速恢复。城下居民也放下戒心和恐惧回到原本的生活当中,藏匿逃隐的人也都出来露面了。几十家国人众各自按法令回到乡土,不管是否心怀不满,总是不会立即就爆发出来的。
在这平凡而忙碌的步伐中,约定的十日时间,转瞬即逝。
平手汎秀又一次在相同的地点迎来了相同的客人。
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花了这些时间得出了什么结论呢?想想真是令人期待。
……
“在下木下小一郎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在下小西行长拜见平手监物大人!”
明明只经过了旬日,但在汎秀眼里,面前的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二人的气质却颇有提高,变得更加干练和自信了。
这让他有些讶然。
根据服部秀安的回报,这十天里,两个小家伙只是走访了和泉国内的许多商人、僧侣和农人,没有得到什么高人指点,更未经历过任何奇遇。
可是人的气场,怎么会在如此短期内就发生肉眼可见的改变呢?
只能理解为,这两个颇具潜力的武士(虽然现在还有一个是商人),直到今天以前,一直都未能得到足够的培养和锻炼。恰好这十天功夫,他们又做出了足以自骄的东西。
上一次见的时候,木下小一郎很沉稳谦逊。但那种“稳”却多少带着一些自卑和惶恐之意。但今天却有点恭而不谄的意思了。
还有小西行长,他原本就有种少年人初生牛犊的精气神,然而那时候可以说是无知无畏,现在则可以说是知难而上。
汎秀越发感兴趣,于是也径直就说:
“我猜尔等也不愿多做寒暄,那便直接进入正题吧。不知道弥九(小西行长通字)你对三个问题,都已想出答案了吗?”
“借您吉言,小人与木下大人苦思冥想十日,终于略有点成果。”
小西行长立即就回答了。他的脑袋低低沉下去,看不清脸色。但话语中俨然带着胸有成竹的含义。一旁的木下小一郎,也是与有荣焉的样子。
“既然如此,就讲出来看看吧。”
“是!”小西膝行两步,从怀中取出折叠的宣纸,展开铺在地上,伏身指向一处地点,说:“监物大人的第一个问题是,在岸和田城南部筑城的合适地点。在下已经找到。”
汎秀身稍前倾,便看见对方拿出来的是一副手绘地图。图虽有点潦草,但包含了畿内五国和附近地域的山水城町,重点标注了同行道路和贸易据点。看来这应该是界町商人那里流传的地图。
再一细看,小西行长手指的,乃是岸和田城以南约六十町(大约5k)处的地点。于是汎秀问到:“选这个地点,用意何在?”
小西从容答道:
“监物大人请容我细细道来。首先这是一条由南至北蔓延的小山脉,名曰二之丞山。形势险要,山路狭窄,居高临下。山的东西两边更是恰好有两条小河,东边那条河是近木川,而西边是见出川。故而十分适宜防守,只要驻扎数百兵卒,便难以攻克。”
纯粹从军事角度讲,这个选择确实是很合适的。但和泉国内能用做防御的要冲也不只这一个。
汎秀微微点头,但也没展露太多表情,而是继续问到:
“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还有。”小西行长不自觉悄悄转头,与木下小一郎对视一眼,脸上呈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接着补充道:“另一方面,此山附近尚未有真言宗和一向宗的佛寺,也就是说与根来寺和杂合众暂时没有牵连。只有一座天台宗的寺院在旁边。”
听闻此言,汎秀方才有了一丝赞赏之意。
看来,这少年没经过多长时间,就看出,在和泉南部筑城不是为了防御三好家,而是预备与纪伊的根来、杂贺势力纠缠。
有一定政治经验和地位的人,察觉出这一点来并不困难。但刚成年的商人之子能明白这个,就难能可贵了。
只是这个答案,平手汎秀却也不算太满意。
他也没有直言,而是拿起身旁自己的那一副地图向前递过去。
小西行长连忙上前,俯首双手接过。
这少年看到的是一副差不多形貌的地图。也在类似的地方画着一个红圈。
看来双方对筑城地点的选择是不谋而合的。
小西行长掩不住喜悦,正想将心情分享给身边的朋友。木下小一郎先向平手汎秀使了个礼,待后者点头允许才上前一共观看。
而后小一郎立即发生了一声“咦”的轻叹。
他比小西行长年长几岁,也要稳重得多,立刻就发现,平手汎秀画的红圈,比起小西选择的地点,偏离了少许。
同样都是挨着岸和田城南侧,距离也差不多,但一个是正南,一个是南偏西,不仔细看,倒还真是容易混淆。
小西在提醒之下,马上也回过神来。顿时尴尬不已。
汎秀静静看着这两人,过了片刻,才缓缓问道:
“看出区别了吗?”
“您所选的位置,是在我等所选位置的西北边,偏离了约十五町的距离。”小西老老实实作答。只见他垂头丧气,好像还没想到原因。
木下小一郎也是类似,但情绪控制得好些,没有明显的失落。
汎秀这才开口做总结道:
“纯以防御而论,尔等选的地点十分恰当。又考虑到了宗派的因素,很好。然而还是少了一点考虑。”
闻言两个年轻人一齐抬头,以讨教的眼光看过来。
汎秀直起身子,向前探去,挥着折扇在地图上,沿着一条粗重的曲线比划了一下。
他指的霍然正是和泉国内唯一的国道。
“是道路吗?为了节省材料成本,所以选择国道旁边?”小西行长忍不住低声自语,“但是为此牺牲了一定防御力,究竟是否值得呢?”
等待了一会儿,汎秀又观察了一下两人的表现。
总体来说小西行长是产生了众多猜测,可能逐渐接近正确答案,而木下小一郎好像完全没头绪。
于是汎秀开始解释说:
“立足于防守要冲来筑城,自然是正解。但首先要想想,敌人为何要攻城?”
平手汎秀提出了一个看似十分简单的问题。
但两个年轻人好像被震慑住了,竟然面面相觑不敢发言。
这就是光环的作用了。
一个闻名天下的智将,忽然问出一个人人都能回答的问题,只会让大家觉得他另有深意。
“不用太拘束嘛,以尔等的阅历,说错了话也很正常,无需有负担。”
汎秀出言安抚道。
他的话似乎很不客气,但小西和木下听了却只觉得说得很确切。
终于木下小一郎答道:
“回禀监物大人,我认为,敌人攻城是为了消除我兵反抗能力,将我方领地纳入他们的控制。”
“嗯,说得对。”汎秀点点头,又道:“但假若,敌人并无吞并领地之念呢?”
此言一出,木下小一郎顿时骤惊,一时转不过弯来。
而旁边的小西行长却立即明白了:
“大人您所言我明白了!有的特殊势力是无力扩张,只能捣乱的。如果他们与我方为敌,是不会顾及城塞的,只会沿着道路劫掠,施加破坏!所以我方的应对策略就是,将城塞修到路边,形成关卡!”
这时候木下也立即明白了。
两个年轻人这十天来收集了很多信息,也渐渐知道,昔日杂贺与根来联军,正面是打不过三好家的,但却能用各种游击袭扰来让三好家不胜其烦。只是二人尚未把信息整理加工,拿出系统性的总结来。
“看来二位已经明白了。这个筑城计划我已交给了佐佐内藏助(成政),他会在修筑完成之后,带五百兵驻守,这座新城,暂时就命名为‘泉南城’。对了,还有另外两道题呢,可有答案了吗?”
“有了,有了。”经过这么一番波折,小西行长也少了几分自矜。他老老实实拿出另外两张宣纸,将写好的文章递上去。
汎秀草草扫了一眼,继而莞尔一笑。道:
“嗯,虽然都未尽善尽美,但也算颇具才思了。剩下这两个答案先不做评点,尔等暂且跟着我,亲眼看看实际中是如何处理的吧!首先我们要去找界町奉行做场好戏,二位若是有兴趣,也可来做个演员。”
第五十六章 软弱的神佛
对和泉国人做了安排,周边地势也全部了解,确定了筑城计划之后,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平手汎秀接下来要处理的是寺社之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寺社二字,虽时常一同提起,但实质指的是不同两个东西。寺是佛寺,社是神社。共同点是,宗教组织借助信仰来积攒世俗影响力,最终取得“不输不入”的特权。
“不输不入”的说法源自律令制时期,本是掌权的高官们以权谋私,为自家庄园争取到的政策。“不输”即不纳赋税,“不入”即不纳入国家政权管理。最终特权滥发,令中央集权衰落,间接导致武士崛起,公卿失势,也算是天理循环。
佛寺和神社在扶桑历史上,占据了很重要的政治地位,也渐渐获得了“不输不入”的地位,宗教地位和世俗权势开始结合。但凡寺社多少都占据了一定的田产,让佃农或下级僧人耕种。也有的强大寺社占据了交通要道,建起商业性市镇,收取店面租金和赋税来积蓄财力。
这种情况当然是志在集权的大名所不能容忍的。终究乱世还是靠武力说话,所以如织田、武田、北条等等,都或多或少通过各种借口,否认了一部分寺社的特权,没收了其土地。
这就引起了宗教势力和世俗政权的争端。
神社由于结构松散,流派太杂,一般影响力超不出一社一地的范围,倒也罢了。佛寺的组织严明,又有共同理念支撑,潜在的力量极为强大,是令战国大名十分头疼的存在。
尤其喜好辩论和攻击其他宗派的日莲宗,及擅长发动农民一揆的一向宗,这种攻击性强的宗派,更是令人闻之色变。
所幸的是,和泉国暂时还没有明面与领主作对的寺社势力,包括与纪伊国杂贺、根来相关的一向宗和真言宗在内,共有七十八位住持和五十三名宫司,都乖乖接受了平手汎秀的邀请,来到岸和田城共同商议寺社产业的具体处理。
其实领内的寺社还远不止这个数量,但那些只有小猫两三只,没什么权势和影响力,不足以取得特权的小庙,就没资格来这里了。(实际上小庙潜在能量或许更高)
满屋子的宗教人士,有的管辖着三五百部众,有的只带着二三十徒弟。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和泉国内十万居民精神领域的导师和领袖。平手汎秀看着这百多人全是安然顺服的态度,心下还是略微感到心安。
至少是个好的开始。
礼尚往来,所以平手汎秀的开场白也十分客气。他做出急匆匆赶到的姿态,快步走入大厅,还未站定,便躬身道:
“列位高贤大德,实在辛苦了!按道理鄙人本不该坐在上位颐指气使。但无奈我担负着织田弹正和幕府的重托,必须以守护代的身份来处事,只能委屈诸君了!”
汎秀自以为做出如此姿态,足以表现善意。孰料场下的僧人和神官们闻言却纷纷显出诚惶诚恐之色,齐称不敢。
左边下首头一个的黄袍僧人作为代表发言到:“贫僧了净,忝为福德寺主持,常常愧疚自己不能领导僧众走向正道。老衲早听说过,寺里有些僧人狐假虎威,仗着“寺产”的名义侵吞周围农人的土地。只是老衲无甚才具,也无暇监管。这次有幸迎来天下闻名的平手监物大人,便烦请您明刑正典,我福德寺上下唯有感谢,绝不敢阻挡。”
旁边那穿着白色神职服的中年也立即起身补充:“小人田代,乃大鸟神社三十一届宫司。鄙社内也常有人横行不法,破坏神社的名声,请您也一并处罚了吧!为以儆效尤,我情愿退还三十反(约45亩)非法所得的土地,以示诚意。”
接着以此二人为首,这一百多位宗教工作者纷纷表达了类似的意愿。
“僧人中确实有少数败类,有违法度,我等也无法视而不见。只是请您相信,这并非出自我等授意啊。”
“这些巧取豪夺的地产,我早想退回了,只是以前三好家一手遮天,正义不得声张啊!”
“只要保留神社原有的农田,鄙社上下就算过得辛苦些,也绝无怨言。”
……
这一番“顺服”的态度,反倒是让平手汎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
总得来说,寺社的住持和宫司们的共同态度有三条:
首先,他们认为平手汎秀是来找麻烦的,纷纷主动承认了“罪责”,表示服软的态度。也不知道这种误解是怎么产生的。
其次,虽然认了罪,但也众口一词宣称,罪魁祸首只是少数反动分子,大部分僧人和神官还是靠得住的。
而后,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愿意献出一部分田产,来求得一个暂时的和平。当然数量是不会很多的。方才汎秀已经暗自统计过,国内一百多家寺社占据土地大约五万石,而这些人声明愿意交出来的总计是二千五百石,充其量是九牛一毛。
不过就算只是一毛,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态度问题。比起那些石山御坊、比叡山延历寺之类的强硬势力,这和泉国的寺社算是软弱可欺的。
只是平手汎秀本就没怎么看上那点土地。
一百四十家寺社,总计五万石田产,看似是不少了,但分散下来,每家的数量就微不足道了。就算找各种理由抄没几户,也没什么大用。
至于一次性全部吃掉所有寺社,更是绝不可能的。那会让领内的民心短时间内沸腾到一个极高的温度,甚至足以揭竿而起。
倘如织田在尾张那样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方可逐步削弱寺社势力,将土地渐渐收公。但平手汎秀一时半会还没有这个条件。
当然,诸如勾结“三好逆贼”,侵占土地,欺男霸女之类的罪行,只要肯查证,那绝对是多如牛毛的。只是这已成为寺社的潜规则,法不责众。
所以他根本也不是为了打板子或者敲竹杠而来,而是真心要建立一套让人省心的宗教管理机构。
没想到才刚说了个开场白,就把这群没胆色的和尚与神官吓成这样!也许是除掉松浦孙五郎和四处检地的动作太大了,又或者是自己的名声太响亮?
不管如何,现在平手汎秀能做的,也只有装作没体会到对方的恐惧之意,微笑着摇摇头,说到:
“了净主持,田代宫司,二位稍安勿躁。你们的寺社所领,皆有朝廷和幕府认可的‘不输不入’之权,我平手汎秀何德何能,岂可轻易改弦易辙呢?当然,织田弹正的指示也不能违背,故而要在二者间找一个折衷的办法。”
这话说完,汎秀自觉说服力不足,又高声补充到:
“请诸位放心!和泉国内寺社的诸多权利,我是无意冒犯的。就算真有极少数的害群之马,那也不会因此殃及各位无辜者。”
连续强调了两句,虽然不足以安抚下所有人,但也有些直肠子相信了。
于是有个坐在下首的小个子出声呼道:
“平手监物大人果然仁厚,小人多谢!”
有了这么一个带头的,其他人也不得不纷纷附和一下,表示感激。
“大人真是仁义无双。”
“此前那么多守护和守护代,谁也及不上您半分啊。”
……
汎秀也依然保持着友善的姿态,谦逊地回应说:“这是鄙人分内之事嘛!既然朝廷和幕府都有明确指令,鄙人身为守护代,怎可有法不依呢?”
眼看又要激起一阵奉承话,那福德寺的了净和尚没让这种虚词阿谀扩散下去,而是赶紧插话问到:
“监物大人,您的体谅之心,我等已然感受到了。只是……贫僧听说,织田弹正曾经说过‘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法的则加以惩治’。您如此通情达理,大家自然感佩于心。然而究竟哪些守法,哪些违法,该如何判别分辨呢?”
这话问到了在场诸位的心里,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心怀忐忑地等着平手汎秀的回答。
毕竟,大家之所以如此恐惧,急着做出服从姿态,不就是因为信长的铁腕态度嘛。说什么“守法的寺社予以安堵,违法的则加以惩治”,这在和泉的宗教界看来,无外乎是一种间接的盘剥手段罢了。
只是明知他要盘剥,众人却也无可奈何。
和泉这块地方比较富裕,民风逐利,而不好义,所以宗教气氛并不狂热,信徒们也更愿意出钱,而不是卖命。
故而大家私下商量,不如干脆割下一点肉来,表示一下服从,暂且在织田家的霸权下苟安算了。
来到这平手汎秀的岸和田城之前,众人也是有过沟通的。关于具体每人要割下多少“肉”来,还经过了很大一番争执,才勉强得出一个服众的结论。
只是今天平手汎秀这一番话,又让这个勉强才团结起来的组织人心四散了。
有的人觉得这么了不起的豪杰不会信口开河,他既然说不会改变“不输不入”之特权,就可以安心了。
但也有的人更担心了,认为平手汎秀向来诡计多端,肯定是在策划什么毒辣的阴谋。
诸位住持和宫司各怀犹疑不安之时,平手汎秀缓缓开口回答了了净和尚的问题:
“究竟哪些守法,哪些违法……这是个好问题。既然有‘不入’之权存在,鄙人就不方便派人去寺社里查问了。所以嘛,我看各位可以效仿界町的‘会合众’,也选出一个代表组织来,执行监管之权。”
此言一出,一百多人的心思是彻底乱成一团了。大厅内立即响起嗡嗡的低声讨论声音。
这也足见,这些人确实大多是庸碌之辈。最开始没见到真人,就被传言吓得主动认罪交出土地,现在听了几句和颜悦色的话,又大胆地当面交头接耳。
真无长性。
汎秀重点记住了几个稍显冷静沉着的僧人神官,这将是以后的工作目标。
至于工作的方式是亲善还是抹杀,就要看他们的表现了。
第五十七章 寺社自治
原本,和泉国内的住持和宫司们,已经达成协议一齐进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向织田家稍加让步是没办法的,但对方若狮子大开口,逼得急了,大家就联合举事,号称信徒们起来反对。
然而新任守护代平手汎秀表示出无意染指寺产社产的态度,这个盟约的存在基础就荡然无存了。
更进一步,平手汎秀又说出,让大家自行选举出一个机构来,一应管理和泉国内所有寺社。
这个方案,显然很容易接受。
甚至不止是容易接受,简直可以说求之不得啊!
大小寺社这么多家,显然不可能全部平等。强弱的区别,那也是泾渭分明的。一百四十寺社里,有话语权的也无非是十来个,余者都是附庸其上。
几个实力较强的人物,比如福德寺的了净和尚,大鸟神社的田代神官,心下觉得自己肯定能被选出来做代表,于是纷纷觉得平手汎秀的提议很好。
这世上,总是没有人嫌自己身上权力太多的了。
小势力当然不情愿被纳入管辖,但这个政策是由掌握武力的守护代所提出,又得到大寺社的拥护,那么他们就只能被迫服从。
“有了这个机构存在,鄙人也可以对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回复说,已经对寺社达成了有效管理,不用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
汎秀这一番话,给了这个“自治组织”很好的名分。而且从反面看,他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如果寺社们连这个要求都无法满足,那织田信长就会被惹恼,就可能要做“多余的事”。
石山的一向宗,奈良的东山高僧,比起和泉国这些人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样被信长强迫着献上资金表示臣服。面前这点人,除非被逼到死路,否则实在**对抗的念头。
平手汎秀安坐于上,看着眼前一百多位宗教人士的诸生百态,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下也不禁产生一点不屑。
根本没用上预想中的其他各套方案,只抛出这么一个名分来,便一举两得,既打破了寺社们的默契,又取得了一个集中管理的口实。
说是联合自治,但松散的机构其实无力完成行政职能,只会变成内斗的工具。选出来的代表,必须要向外力求助才可以真正立足。到时候就能主动扮演这个“外力”,用“指导”或“调研”之类名义,来控制风向,将之纳入本家政权的体制之内。
现在唯一还剩下一点问题,就是这个联合自治组织的规划。所以平手汎秀继续补充说:
“鄙人建议,可以从各位住持和宫司当中,选举出十名处事公明,德高望重的长者,作为‘十人众’来代表和泉国内的众僧人神官。而我也会任命一位‘寺社奉行’,但这寺社奉行并不会侵犯既有的‘不输不入’之权,只负责与‘十人众’的联络。”
十个名额,正好差不多囊括了最上层的势力。听众们于是纷纷暗地估算,究竟哪些人能够当选,一时倒无人对这个数字提出质疑。
反倒是平手汎秀又缩进口风说:“到底是十人,还是十五人,七人,八人,都是由各位自行决定的,鄙人绝不会干涉。只需将最后的结果告知即可。对于寺社内部人员,这个组织有自行审判的权力。不过——若要动用武力讨伐不法者,那就还请要提前通知于我一声。否则,无论是织田弹正,还是公方大人,颜面上未免都会难看。”
这一番话仍然没引起太强反应。毕竟汎秀都给予了这么多自治权了,只要求动武前提前告知,这点限制实在微不足道。
以心思细致的了净和尚为首,众人关心的倒是另外的问题。
这了净便在汎秀说完话之后开口问到:“请问监物大人,这‘十人众’究竟如何选出呢?是只限各寺社住持宫司推选,疑惑是其他僧人神官也可参与,还是和泉国内所有信众共同推选呢?”
汎秀微笑着回应道:“鄙人已经说过,这是各位的自家事务,我不便插手。究竟如何选举,哪些人有候选资格,皆有诸君自己商量决定。”
一旁的田代宫司又问:“不知这‘十人众’几年一换?若是有人不幸仙逝在任上,又该让谁去顶替呢?”
汎秀依旧是耐心地笑着答复:“此事同样由尔等自行商议。”
接着下面座次稍低的人也开始纷纷提问了。
“若是‘十人众’的立场与您不同,该如何是好呢?”
“若是寺社内部的事情,只要不是谋逆之类骇闻,我便不会插手。”
“监物大人,这个‘十人众’会向我们征收赋税吗?”
“既然是联合,肯定有必要开支。但我相信大家选出来的人,总不会是中饱私囊之辈吧?”
“如果是自愿的话,可否不参与这联合自治之事呢?”
“可以。但不参与联合自治,就必须接受本家的检地和搜查了。这样我才好在织田弹正和公方大人那里有交代啊!”
“您会指定选举的地点和时间吗?”
“当然不会。只要在和泉国内任意寺社即可。但还请各位提前通知我派人前去观摩见礼。”
……
一番问答下来,平手汎秀不厌其烦地解答了所有人的问题,其中大部分只是不断重复自己“坚决不干涉联合自治”的态度。
这令住持和宫司们都是十分满意的,虽然还没有当场众口一词地应承下来,还在说什么“回去与诸位信徒商议”之类的客套话,但从众人的神色姿态中就可以看出,此事已不会有太大变局。
送走这一百四十名宗教人士之后,汎秀安坐下来,对左右打扮成侍卫的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说到:
“现在你们提出的各项手段,可以派上用场了。”
小西行长稍有些低落,只说了声“是!”木下小一郎却不由感慨到:“我们想出的计策,无论是离间各教派,还是杀鸡儆猴严惩首恶,都只是诈术,而监物大人您这一套,堪称彻底断绝了寺社们之间的信任根基。”
汎秀闻言不见喜色,反倒微微皱眉道:
“难道你认为联合自治,只是为引发寺社内斗抛出来的诱饵吗?”
“这个……”
“要看得长远些!对于任何根基深厚的势力,都不可能做到完全掌控,因为强压必定引起强烈的反抗。只要控制住大方向,就应该给予有限度的自治,这才是长久之道。”
也不管面前的年轻人能否听懂,汎秀就这么讲出了一段大道理。
当然也有隐藏着没讲的。
那就是——
如果自治过了头,让政权连大方向都控制不住,则唯有剿灭一途了。
第五十八章 商业纠纷
旧历七月中旬,按理已经是入了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和泉国毗邻着海湾,降温时日比内陆要晚,至今空气仍是湿热的。白日走在街头,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到了正午时分,更是与酷夏无异。
天气如此,纵然是在界町或京都,也没多少人会在这个时候逛街市。各家商户虽然依旧开门迎客,却只留了学徒和见习顶着烈日坚持工作。番头当然是按惯例在房里休息,没有大宗交易不会出来,手代们也有权到后院里去避避暑。
大路上都是如此,小街就更不用提了。整个町里都是寂静而又焦躁的气氛。
学徒大多不敢放肆,但无事可做的商屋见习们却泰半都在怠工,纷纷闲聊起来。
界町人流量甚大,又无强权压制,坊市间令人津津乐道的八卦新闻从来不缺。
而最近议论的重点,莫过于“能登屋”的池永平久与“胭脂屋”的红屋宗阳,这两位豪商与织田家作对的事情。
两名豪商最终认输赔罪了,这大家都清楚。但具体认输的原因,和赔罪的方式,还是个辛密。
键盘政治局成员自然喜欢议论前者。
而凡庸俗辈却都在讨论后面一个话题,就是赔罪的方式。
听说织田家的那个什么“信长大人”,虽是个乡下人,却很有些见识,一般珠玉字画是入不了眼的,非得知名茶器,或者南蛮人的珍品,才能让他满意。
比起战略政治上的胡扯,大众还是对奢华的生活更有兴趣。
只是扯来扯去,终究也不过是“皇帝的金扁担”罢了,又有谁真的了解上层人的高贵生活呢?
这个时候,如果出点什么事情,那一定是能吸引好几条街的眼球了。哪怕是来两个人吵一顿都好。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却真的听到有人吵架了。
……
“你这药商,好不讲道理!分明是想吞下我的货款!”
出生咒骂的是个富态的商人,约莫三四十岁,衣饰十分考究,但肤色颇黑,脸上还有许多皱纹,显出他并非豪家出身。
“我看是阁下仗着与织田家有些关系,低价强买我的药材。”
吵架的地点是在“药屋”门口,界町里面的一个次等街道上。站出来与这中年商人对峙的,正是从药屋走出来的年轻人,也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两位体面人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这局面在民风较为委婉的畿内可是难得一见。再加上又是这穷极无聊,没生意可做的时间,一时有许多人跑过来围观这架势。
“光订金就有足足六百贯,半年前就支付了,难道你要说不记得了?”
“在下已经看过家中的账册,只收了二百贯订金,阁下怕是记错了吧!”
“我手里可是有契约为证!”
“正巧我手上也有另一份契书,数字却与阁下的不同。”
“我看是某人胆大包天,篡改契书!”
“确实是有人篡改,但却不是我吧!”
……
听说这事情“光订金就有足足六百贯”之后,围观的人更多,渐渐挤了里三层外三层。半数都是附近商屋的雇员,也有不少是小贩和手工艺人。
大家听了半天,也渐渐捋清整个事态。
那个中年商人是个尾张人,叫做“玉越三十郎”,据说与织田家有些关联。他声称半年前签了预购合同,用五百文一斤的价格,从药屋购买各类草药三千斤。订金六百贯,当时就支付了,而今他带着契约和尾款,要来兑现,但药屋却不认了。
而与之争执的年轻人是小西行长,药屋老板家的二公子拿出另一份契约,宣称只收了二百贯订金,约定的价格也不是五百文而是八百文。
围观群众不禁开始纷纷议论。
论感情大家当然倾向于本地的小西家,讨厌那个与织田家有关系的尾张人“玉越三十郎”。
但另一方面,玉越三十郎看上去乃是有损失的一方,也受到几分同情。
所以一时也没有人出来帮腔。而是任由双方继续争执。
接着吵了一会儿,眼看没了新词,开始有人嫌热要离去,却听见远处传来几声高呼。
“界町奉行木下大人到!”
“会合众笔头今井大人到!”
“无关者请退开道路,让二位大人来决断!”
没想到惊动了这两位!
众人有些惊讶,但想想也不奇怪。一两千贯的生意,在界町也不算太小了,引发注意也很正常。
一队足轻奔跑而来,栏出一条缝隙来,接着几位大人就走到人群正中。
走在前面的是个矮小黑瘦,尖嘴猴腮,但却精神奕奕的武士,虽然穿着华服,却有种沐猴而冠之感,霍然正是界町奉行木下秀吉。
后面那人也是武士打扮,却没带佩刀。他脚步沉实,姿态从容,气质优雅,衣着更华贵,但却不如前一人显眼。这是会合众笔头今井宗久。
随从搬来两个马扎,让二位坐定。以木下秀吉为主,今井宗久为副。
“咳咳……”坐定的木下清了清嗓子,“究竟发生何事,二位从实道来。那个中年人先说。”
“是。”中年人连忙施了一礼,才开口,“在下是玉越三十郎,暂为平手监物大人效力。我半年前随军到近畿,预料到日后战事不少,定要消耗不少伤药,于是就来界町的药屋订购一批可制作伤药的材料。但那时季节不对,药草太少,于是定下预购契约,说好本月来取,订金也付过了。孰料今日前来,这药屋却不认账。想来是他见到药草涨价,就要赖账。”
“原来是平手大人的属下。”
木下秀吉并未对话语做出判断,却只强调了一番对方的身份。那小西行长见状却慌了神,连忙急道:
“大人切不可听一面之词。咱们药商又不是不晓行情的农夫,难道只有他一人看出来今年药草会涨价吗?三千斤这么大的分量,鄙商号怎么会贸然就以低价与他签订合同?我的契约上写明订金是二百贯,价格是八百文。”
话音落地,木下秀吉还未及反应,那玉越三十郎却忍不住叫到:
“我可是有契约在手!”
小西行长也不甘示弱地回应说:
“你不妨拿出来比较,让大人辨认一下谁的契约才是真的。”
……
“且慢,且慢,二位给我个面子如何?”木下秀吉阻止了两人,而后询问到:
“你们说有契约在手,何不拿出来看看?”
玉越三十郎闻言立即从袖子里抽出一份状纸递过来,说到:“请大人主持公道!这奸商竟说契约是篡改过的。”
小西行长也立即命人从店里拿出文件,一言不发送上去。
木下秀吉接过两张书状,与今井宗久一同查看一番,而后又问:“这书上有‘福冈源六’的名字和手印,此人是谁?”
“就是这人与在下签订的契约。”玉越三十郎连忙回答说,“他是小西家的代理人。”
继而小西行长瞪了玉越一眼,皱眉道:“这是本家一个番头的名字。”
“那还不简单嘛!”木下秀吉面色变得轻松起来,“让他出来对质不就好了?”
小西行长恨恨地答道:“可是这番头两个月前病逝了。这玉越先生专门挑个死人来作由头,所以我才不得不生疑。”
木下秀吉脸上笑容顿时一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围观者见到这有趣的局面,兴趣越发浓厚,顾不上高温炎热了。
看到木下秀吉出现,很多人记起,这药屋小西家曾经帮着木下做了不少事情,明显是已经投靠了。于是对织田家不满的人更是高兴,感觉像是看到狗咬狗的好戏。
争吵的双方,一个是尾张商人,平手汎秀的属下;一个是界町商人,跟木下秀吉关系密切。不管怎么判,都是他们内部的丑闻。
也有知道情况的人出来讲解,言道:这“福冈源六”确实是小西屋的番头,去年就满了六十,还在一线打拼,也确实在两个月前病死了。
那么这事情,就更说不清了!
第五十九章 火速破案
说来,织田家过来以前,界町会合众里说话最算数的是“能登屋”的池永平久,“胭脂屋”的红屋宗阳,“天王寺屋”的津田宗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三人历来的各项决断,町人们大多数是心服的。
织田信长上洛之后,强行指定了今井宗久来当会合众笔头,又派了个界町奉行过来,众人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服的。
而今这个局面,正好能看看他们的笑话。
木下秀吉果然如大家期待的那样,皱眉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今井宗久要镇定些,但显然也拿不出什么办法。两人小声商量半天,始终不像是能解决问题的样子。
两人都有契约在手,数字却有很大的误差,显然有一个没说真话。最大的疑点就在半年前负责签订合同的“药屋”番头福冈源六,然而这个人却已经身亡了。死无对证,就算把灵龛挖出来,也无法叫那尸骨开口。
如果是个没背景没名气的普通外地商人,大不了就赶出去算了。这种欺负人的事,界町也不是没做过,只要隐蔽点不会有大问题。但这玉越三十郎乃是织田家重臣平手汎秀的属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轻易开罪不得。
可是这“药屋”的小西家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小西家虽然不在会合众的“三十六人”之列,但也是仅次之的二等豪商,人脉很广,影响力不小。没有切实的证据,总不能强迫本地的体面人先服软吧?
木下秀吉眉头皱得越紧,围观者的兴致反倒是越浓。
界町身为扶桑国商业中心,在这贸易法规不完善的时代,生意上的争端从来是不少的,每年总有一些涉及几千乃至上万贯银钱的无头官司最终成了悬案,不了了之。这本来也不稀奇。
但这次情况特殊,乃是织田家新任的界町奉行碰上的第一桩案件,千万双眼睛都盯着,一旦办得差了,恐怕就算是砸了招牌了。
那厢玉越三十郎和小西行长,依然是怒目对视,互不相让,都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正在这纠结之时,却只见人群中又出来一个粗壮短小,野调无腔的武士。那武士走上前到木下秀吉和今井宗久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至理名言,木下闻言,脸上的肃容顿时消解散了,反露出得意之色。
接着木下秀吉“嘿嘿”一笑,拍了拍巴掌,起身踱了两步。看了看周围一圈人或期待或疑惑的目光,而后慢条斯理曰:
“此事,本官已经查明!”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尽皆讶然失色。
原来刚才这会功夫,奉行大人亲自在这端坐着,暗地却派了这个五短身材的粗汉子去查证了?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真相?
也不是没人怀疑,如此紧凑的剧情发展,根本不是正常的断案,明显就是演戏嘛……
但在这个通讯和娱乐不发达的年代,大部分路人都只急着要看后续,哪里顾得上疑神疑鬼?
所以九成以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界町奉行木下秀吉的身上,等待他说出“查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木下清了清嗓子,直起腰捋了捋那聊胜于无的几根胡须,左右顾盼,很是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如此作态一番,他才缓缓说道:
“方才,尾张来的玉越三十郎先生,自称有契约在手。但药屋的小西行长少东家,却说这契约有假。很明显,最大的疑点就在这契约的签署者身上。半年前负责签订合同的,并非小西家的亲族,而是“药屋”的番头福冈源六。”
这是智商正常的人都能得出这个结论。围观者见他酝酿半天只说出这么个废话,心下纷纷不满,嫌这木下秀吉分不清主次,啰嗦至极。但当着面也没人敢骂这奉行大人,只是一时冷场。
好在木下也没做作太长时间,又徐徐补充到:
“诸位或许心想,这福冈源六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死无对证,就算把灵龛挖出来,也无法叫那尸骨开口。但是,根据本官查证,这福冈源六——”
又故意拖了一个长长的音节,吊足了观众的胃口,他才终于肯说:
“这福冈源六,并没有死!”
“怎么可能!”
围观者尚未有反应,药屋的少东家小西行长却是大为不乐,反驳到:“我们小西家绝不敢在此事上欺诈顾客,还请奉行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听信谣言。”
木下秀吉看着神情激动的小西行长,不以为忤,也没直接回话,只是回头去看那个短小精悍的粗豪汉子,说:“此事便让本家的蜂须贺大人来解释吧!”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那看着就像个乡间武夫的家伙,就是界町奉行的副役蜂须贺小六。
也有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但马上就得到了科普。
这蜂须贺小六说话可比木下秀吉直截了当多了,他环视一下四周,径直便道:“在下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人称小六的便是。目前我辅助奉行大人,暂管理界町的治安之事。这几日调查下来,就发现一件怪事。原来那药屋的番头,福冈源六尚在人世,只是骗财诈死。”
骗财诈死这四个字一出,围观人群中不禁响起一阵低沉的惊叹声。这年头可没有刑事剧播放的,大家少见多怪,对各类犯罪手法一点都不了解。
那玉越三十郎却不关心这些,只是急忙问:
“其人可否逮到?这契约还算数吗?”
蜂须贺小六微笑不答,只侧目看着身边的木下秀吉。
木下也没犹豫,摇头晃脑答道:
“这福冈源六还在追捕,但他的家产已经扣押。合同契约既然是他私自所签,并不能代表药屋的小西家,所以只能作废。但玉越三十郎先生的损失,则抄没案犯的余财来补偿。”
判决出来了。玉越三十郎虽然还没完全满意,但也似乎能接受这个说法。
但观众却着急了。关键剧情还没透露啊!这案犯如何骗财,如何假死,没说啊!
只是作为围观者,好像没有立场去问这些。
幸好这个问题,小西行长替他们问出来了。
这药屋的少东家,犹然是不服气的样子,躬身问道:
“敢问大人,鄙商号的这个番头,究竟是如何作案的?”
这次木下没做声了,他示意蜂须贺去解释。
而蜂须贺小六也毫无架子的走上前了。他不答反问到:“小西先生,请问你们药屋的番头,是否有独立处理一千五百贯生意的权限?”
小西行长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有的!药屋的生意也不算小,只靠我们小西家的男丁照顾不过来,各番头有独立经营之权,只要记入总账后无差错即可。”
蜂须贺再问:
“但今日,这玉越三十郎先生所说的这桩生意,与总账记录不符?”
“确实。”
“如此,请容我再问,贵商屋的雇人,要升至番头,需多少工夫?”
“这个……从学徒、见习开始,只有少数做得到手代。要到番头,天赋出众者也需二三十年。鄙商号各地分店四家,雇人总计近二百,总共也只有六位番头,这福冈源六病逝之后只剩五位。”
“这几位番头当中,是否已福冈源六年龄最大?”
“蜂须贺大人是如何得知的?”小西行长奇道,“确实如此。番头虽有数百贯年俸及红利分成,但总是不如自立门户的收入。能脱颖而出当到番头的人,泰半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
商场不像战场那样残酷,并不总是你死我活的,所以小西行长说到这番头独立之事,也不避讳。
而蜂须贺小六却抓住问题关键发问:
“那这福冈源六为何一直安心当一个番头呢?”
“……人各有志,或许他天生随遇而安呢?”
“若真如此,他为何直到‘病逝’前,都还在商屋忙碌奔波?而不是安详天年呢?”
“呃……”
这个问题不仅是让小西行长哑口无言,也令观众都生出同样感觉。
确实,一般商屋的高级员工,若有心拼搏进取建立事业,便会在锻炼和积累足够之后果断自立门户,创建自己的商号。如果没那么心思,则带着余财早早退休,转而从事茶道、艺术,或找间寺社安闲隐居起来。
像小西屋的福冈源六这样花甲之年还在给人打工,最终“死”在任上的,的确少见。仔细想想,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留着当蛀虫啊。
这么一来众人已经隐约相信,小西行长和玉越三十郎都是清白的,只是被一个欺上瞒下的番头骗了。
而那边蜂须贺小六还在继续发问。
“敢问小西先生。福冈源六号称自己‘生病’之后,是否只请了他熟悉的医师看过?”
“是的。他有个朋友常年在界町行医。”
“一直到出葬,都只有他的家人操持吧?外人可曾见过遗体?”
“不曾,说是病症严重,遗容十分恐怖,不宜对外。”
“葬礼之后他的家人去了何处?”
“说是送骨灰回老家去了,至今也没回来……难道……”
“类似今日这样的事,对小西家不是第一次了吧?”
“……这个,确实,往日也有双方契约数字合不上的时候,但金额都远比今日要小得多……”
听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了,此事确实是那个福冈源六捣乱,与客户约定了高订金和低廉的价格,而报给总账的截然相反,是低订金和高总价。这中间的差价,就中饱私囊了。
他之所以还呆在小西家的药屋没自立,就是为了继续实行这贪墨之事。
也许是今年捞的钱实在太多圆不过来了,就干脆诈死逃脱,真是太狡猾了啊!
眼看无人再质疑,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又重复了一遍:
“合同契约既然是此人私自所签,并不能代表药屋的小西家,所以只能作废。玉越三十郎先生的损失,则抄没案犯的余财来补偿。以后有类似受害者申诉,皆按此例处理。”
作案者虽然没逮到,但赃款追回来了,所以这个处理方案也没什么让人不满的地方。玉越和小西两人都躬身应了,一齐赞颂。
过足瘾的围观者也准备要离去了,一个个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有极少数人还在怀疑这是排好的演戏,但也想不通目的何在。
就在这时木下秀吉突然又说到: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为了杜绝此类案件发生,本官要施行一件新政!”
第六十章 印花税
“今日起,凡界町商人所签订之契书,皆可送来印字签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奉行所也会誊抄一份以作备案,防止篡改。以后若再有此类争端,则以奉行所留存为准。”
“各家商屋的东家,亦可随时到奉行所查看与自家有关的文件字据,即使被属下番头欺骗,也可及时发现。”
“需要签约双方带着合同文件到奉行所办理,暂不可有人替代。以手印、签字、刻章为准。”
“每封契书印字签花,收取百分之二税费,下限一贯。只要缴纳此款项,就可在对方违约时到奉行所要求检断。税费由哪一方承担,本官不做指定,可由双方商议决定,亦可共同支出。”
“此事全凭自愿,即便不愿出这印字签花之税,奉行所依然会秉公执法。只是那时便不免要耗费些搜查取证的时间。”
“当然,本家势力也终究有限,对远国的事情是鞭长莫及。只有界町范围内,指定的合法交易,才可受到保护。”
“若是界町周边而非町内的交易,可以到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大人那里求得认可。”
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将平手汎秀教他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街上众人听了此言纷纷意动。
以前的商人只凭信誉做生意,风险是难免的,时常有签约被骗,财货两空的情况。如今只要交百分之二的银钱,即可把织田家界町奉行的大名写在合同上,这无疑大大加强了行骗和违约的抗法成本。
织田家的势力虽然没有遍及天下,但至少目前,在近畿一代还是说一不二的。况且就算织田如三好一般突然衰弱了,这百分之二的税又算得了什么呢?
须知一船货物从九州拉到界町,或者从北海道拉到敦贺,沿路要交的关税和买路钱,最少抵得上货物价值的两三成了。再算上人力物力成本,一般做生意至少要有五成毛利才足以成行。
百分之二印字签花税,比较其五成毛利,就显得不足一提了。
大部分人都在暗自盘算,觉得这“印字签花税”十分值得。
还有依然在怀疑的。今天这个“诈骗案件”看似很合理,但发展也太快了。
两个商人刚吵上,把附近的人吸引过来,奉行马上就带人赶到。了解完基本的情况,围观众人差不多快厌烦了,立即就查明事情真相。
考虑到玉越三十郎和小西行长背后都有织田家的影子,那这个事情就很有可能是个圈钱的局罢了。
然则就算是个局,却也是确实各取所需的双赢场面。挑不出什么毛病。
织田家虽然顶着一个“关东乡下武士”的名头,然其自从上洛以来,军势虽凶,纪律却严,扰民情况极少,与前面几十年间打来打去的各家大名形成鲜明对比。
故而信长此人及其家臣们,虽然在各种八卦新闻和坊间段子里,扮演者粗鄙不堪的丑角角色,但实际上信誉很好。
否则平手汎秀这计划,根本就是演不好的。
其实现在也觉得演得不怎么好。
平手汎秀现在就正悄悄坐在街角酒屋的二楼上,观察着局势的发展,周围是化妆成町民的手下。如果以他的标准来衡量,今天这场戏的主角演技显然太差。所幸的是汎秀更关注的是结果而非过程。
街口人群依然在议论纷纷,中间玉越三十郎捶胸顿足,拍着大腿感慨道:“唉!如果早日能有这样的法度,不知可少受多少欺骗!”
而小西行长也连连点头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只交百分之二的税费,实在物美价廉。”
前者的动作幅度和神情语气都显得有点夸张。后者则是略带紧张,感情投入不足。
好在这时代的扶桑町民没看过电影电视剧,对这方面并不敏感。
也有少数几个不在乎这些,反而只注意到,整个事件的处理和后续政策颁布,都是界町奉行木下秀吉在唱独角戏。至于亲近信长而被指定了“会合众笔头”的今井宗久,一直只表示出服从的态度,总计只说了四句话,分别是:
“木下大人说得是。在下与您正好不谋而合。”
“木下大人说得太对了。”
“我看就按木下大人所言处理最好。”
“在下一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不如就按木下大人的意思办吧。”
表面上看奉行只是“指导”,不干涉会合众对界町的自治。可这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奈何今井宗久自己甘当应声虫,其他豪商不是被打压,就是也同流合污了。少数几个关心自治地位的中等商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能见微知著的人,终究还是很少的。大部分中小商人眼里也就只有自己那点生意了。甚至有人当场就找到奉行,要求交上这笔钱。
“奉行大人,我这一个修筑屋敷的生意,是两日前签好字据的,墨迹才刚干掉。现在来印字签花可还来得及?”
“奉行大人,不知道总价七百七十四贯的堀道挖崛工程,该交多少税费?是否要取整?需要契约另一方也到场吗?”
“奉行大人,若是对方执意不愿去奉行所,我可以单方面去办理这个程序吗?”
……
最热心的是几个从事建筑、打井的商屋。他们这个经营性质比较特殊,经常会有做完工程再结账的情况,对契约的敏感度是最高的。当然其中或许还有几个是托。
木下秀吉笑眯眯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而后说道:“具体如何施行,还请各位移步奉行所。我已经将规矩写好挂在门前,还有两个家臣专门负责讲解。”
于是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齐跟着他前往。
真去办事的人没几个,看热闹的却越聚越多。也有各家豪商派过来打听详情的探子。
直到连续有人安然捧着有了官方字据的状纸出来,才渐渐有人亦步亦趋地跟进去。
首先是建筑商,接着消息传开以后,房屋、仓库租赁,及典当行业也有人立即来办理手续。而后还有粮食、海产商人,他们也是需要做一些预购或预售之类的。
奉行所从中午到晚上,第一天便办理了七十余次印字签花的流程,收取了三百六十贯税费。
不过名列“会合众三十六人”中的豪商倒是大多没有参与其中,只有那几个积极向织田家表示亲善的,派人前来响应了政策。他们的生意常常牵扯到远国大名或南蛮人,即便是此时的织田家,也未必有实力来管辖。
第六十一章
永禄十年七月十四,收取印字税三百六十一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木下秀吉亲自捉刀,一笔一划地将数额记录到账册上。
而后看着眼前的一堆大小不等的银货,眼睛都快要直了。
他对平手汎秀顿时生出无限的景仰。
平日要向商人征一点税,总是千难万难的事情。今天略施小计,居然让人主动送钱上门。
“一日三百贯,每年结算下来不是有十万贯以上?!”木下秀吉沉浸在这美好幻想当中,不由得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蜂须贺小六也应声到:“最妙的是不需强征,而是让商人自愿献出银钱,如此妙计,也只有平手监物大人了。”
平手汎秀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打破他们的幻想:“今天是特殊情况,才会吸引这么多人。以后状况稳定,不可能每日都有三百贯入账。我看一年下来大约也就一两万贯,最多不会超过三万。”
木下秀吉闻言也不气馁,恭敬答道:“就如您所言,那也是一笔大钱了!年入银钱二万贯,便等于开垦了五六万石土地。监物大人实在高明,令我等望尘莫及。”
“还要算上奉行所的运营成本。以及审理纠纷,追捕案犯的执法成本。”平手汎秀继续泼了冷水,而后又提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是岐阜城的看法。主公他原本的意思是让我等自行决定收益和权责的划分。”
汎秀说着便拿出了手中的书信。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不事先传递给岐阜城的织田信长知晓。以信长的眼光,自然不像木下秀吉一样高估收益。每年一两万贯银钱,他老人家还不至于眼红。再加之织田家一向采取放任家臣自由发挥的政策,于是就没做出明确指示。
按照惯例,信长会让出这些利润,转而去把印花税的政策在尾美、近江、伊势等地推广。界町虽富,但也远比不上这些地域的总和。
木下明白此节后,没经思索,果断地说到:
“我看大部分金额应该交给平手监物大人做军资,留下必要支出即可。”
明明方才还是一副被财帛打动的样子,但这时候又显得毫不贪心。室内除平手汎秀之外,蜂须贺小六、木下小一郎、小西行长等人,不免都对这个界町奉行大为刮目。
唯有汎秀并不惊讶,秀吉此人看似贪婪短视,但其实志向远大,他虽然喜欢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但也能毫不犹豫地为了政治前途而放弃这些。
此人当然仍以信长的指示为最高原则。但除此之外他也绝不会同有影响力的重臣交恶。
在众人看来,木下秀吉这番话应该是符合了平手汎秀心意的。新任守护代大人搞出这奇妙的新政,不就是为了这份银钱吗?
出人意料的是,汎秀只是微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拒绝道:
“界町乃是特殊的城市,我不宜过多牵扯。以后但凡界町之内收取的税费,全部交给木下大人,做界町管理的支出。至少可将治安队伍扩大一些,确保此地安稳。至于我,只负责收取界町之外,和泉国内其他地域的印字签花税。”
这番话自然是令听者大为吃惊。
蜂须贺是十分惊喜而又疑惑,不敢表现出来的样子。
木下秀吉起初也是同样,但转瞬就眉关紧锁,像是想到了更深一层。
而平手汎秀却没有顾及他们的感受,只起身说道:
“既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决定了。那么我便去就寝了。明早就要返回岸和田城,各位不必相送。”
接着便起身作势要离去。
身边的随从亲卫自然前后簇拥开道。
小西行长看到汎秀伸手召唤,也毫不犹豫地跟在后面。
木下小一郎迟疑片刻,以眼神向其兄打了个招呼,随即追上两步,与小西并肩踏出。
……
平手汎秀脚步舒缓,不紧不慢地走回奉行所侧边的客房里,箕踞在坐垫上,让人倒来一盏清凉的茶水,分两口饮尽。
接着他伸手一指远处侍立的小西行长:“今天还多亏了你的表现,令本家的界町奉行脸上有光,这‘印字税’也就顺理成章。看来商务之事,果然是你的本职,这道题答得还不错。”
“谢监物大人谬赞。”小西行长躬身答了一句,但眼中不见欣喜,反而全是心事重重之相,一副欲言又不敢的样子。
而跟过来的木下小一郎却忍不住伏身道:
“在下有些想法,斗胆向监物大人开口。”
“不必顾虑,但说无妨。”对这个还未发迹的“大和大纳言”,汎秀展示了少有的耐心和善意。这不仅是出于收集人才的癖好,更多是对其人品的欣赏。
“是。”小一郎回答说:“原本在下也觉得,这次答案能令监物大人满意。但您表现得对着印花税的收益并无兴趣……我就明白过来,您所思虑的要深远得多。”
平手汎秀继续低头饮茶,静了片刻,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小一郎,你最初来找我,是为了推荐小西行长入仕,对吧?如今忙前忙后这么些天,可有什么新的感触吗?”
木下小一郎神色为之一正。
他虽然不算机敏,但也绝不蠢笨。这些天下来已经看出对方的欣赏之意。再加上一系列政治手段的运用,也令他不得不佩服。
小一郎当下便做了决断,向平手汎秀拜了两拜,肃然道:
“在下愚钝,一直以为跟在兄长身边才是对木下家最好的选择。而今承蒙监物大人不弃,愿在您麾下效犬马之劳,只要学得您一星半点的本事,便足以光大木下家的门楣。”
与此同时小西行长也反应过来,同时跪倒在地表明心迹:
“小人以前觉得侍大将之位唾手可得,如今看来全是年少轻狂,自以为是。现在看来我这点斤两远不足建功立业,只望做平手家一小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汎秀点了点头,正色说到:“如此甚好。你二人皆是可堪雕琢之才,否则我也不会给予耐心。暂且你们就跟在我身边做事吧!”
两人一齐伏拜答:“是!”眼中都有欣喜之色。
“小一郎这个名字,未免有些不太正式。日后你就叫做秀长如何?”
“多谢主公赐名。”
木下秀长虽然不解,但逢到这种好事,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接着平手汎秀又放松下来,盯着眼前的茶杯发了一会儿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又道:“今日之事嘛,二位肯定都有些不解之处。正好今日有些兴致,便讲给你们听听吧。”
木下秀长与小西行长立即端坐,目不转睛,竖起耳朵作出聆听姿态。
“首先你们肯定会疑惑,为什么我对界町每年一两万贯的印花税毫不动心。表面上的解释是,界町的势力太多,背景复杂,需要牵扯的精力太多了。但更深一层讲,印花税的收取,本身就是依赖于强权的。我若紧紧抓住这处收益,那并不能让自己的政治资本增加,反而会急速消耗以前积攒下的威望和人脉。”
“听不明白吗?没有关系,先有个大概印象吧。这些话,就算是跟随我多年的河田九郎(长亲)或者本多弥八(正信)也未必能真正理解。也许唯有松井(友闲)能有所共鸣。”
“作为一个武家势力,应该如何介入商业?收取赋税从中渔利吗?那只是末节。政权该做的首先是制定规则,其次则是在规则基础上掌控渠道。当控制了这些之后,利润只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需要的是一个稳定有序,流程通透,整体可控的商业体系。‘印花税’只是这个体系的一个起点,目的不是敛财,而是让人习惯,在一个开明政权的监控下,按照法规来从事商业活动这件事。”
看着茫然无措,仿佛听天书一般的木下小一郎和小西行长两人,平手汎秀觉得略有点寂寞。
这是他结合前世见识和今生境遇所做的最终规划,但现在世界上可能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不过,或许也正因为面前这几个人根本听不懂,他才会大胆直言不讳。
自从知道自己要到和泉国赴任,他就开始仔细考虑了。
从桶狭间,攻略美浓,再到上洛,沿着原有历史的脉络,凭借穿越者的金手指,轻松取得了常人不能企及的成就。
但也越来越感觉到,接下来这条路会逐渐走不通的。
至少,“平手汎秀出镇和泉”就是与原有历史差距极大的变化,引起的蝴蝶效应难以估量。
比如说,按照“历史剧情”,接下来应该是幕府和织田交恶,迎来两次包围圈。但现在平手汎秀自己就是联系幕府和织田家的关键人物,这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依然按照传统武士开疆拓土的思路去走,如何保证自己一定就是羽柴、柴田,而不是另一个佐久间信盛呢?
所以他开始回忆起历史课本上,形而上的那些理论知识。
然后记起,十六世纪,正是世界各地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时期。西欧自不必论,扶桑的安土(织田)、桃山(丰臣)政权也有明显的不同气象。
但原有历史上,权力和资本的结合方式是过于粗糙的,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君王个人独断,也出现过千宗易被逼自杀这种不和谐的音符。归根到底,用行政命令来规定商业特权,再把特权发给支持自己的商人,这种做法稍显生硬。
以武力为背书的金融垄断资本,才是这个年代最强大的力量。
现在界町已经有了初级的银行、期货、贷款等商业活动的雏形,但营业者的信用需要自己靠声誉来维持,而没有政权在身后支撑。这就严重限制了这些活动的推广速度。
原本历史上的松永久秀,正因为跟金钱的力量沾了关系,屡次反叛也能得到原谅。
如果平手汎秀能让自己成为一种新型商业模式的代言人和象征者,那么在重视经济的织田体系中,位置就不可动摇了。
松永花了三十年时间在界町的茶会上,才取得了这个地位。平手汎秀没有这个时间和耐心,但他有超乎时代的眼光与见识。
第六十二章 竞拍会
在“印花税”的政策逐渐成型,开始推广施行之后,平手汎秀又在岸和田城的城下町里,开办了一场令远近商人感到别开生面的竞拍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拍卖这种概念,早已在扶桑国内存在多年。但世人对此的理解还停留在“价高者得”这个层次上,向来只觉得这是一种市井间上不得台面的交易方式。
尤其在界町商人看来,唯有在寺院或者茶人宅里,一边举办茶会或欣赏艺术,一边以委婉安闲的语调来交谈,才是体面人讨价还价的方式。
所以他们对于平手汎秀这个“关东乡下人”搞出来的什么劳什子“竞拍会”是有些不屑的。
但是平手汎秀放出风来,说这次主要的拍卖内容,是在和泉南部建筑新城需要的土木石砖等材料,总价少说有二三千贯。
不屑归不屑,却没人跟钱过不去。这样一个大单子,包括界町在内,总计有十余家有实力的建材商人都有意承办。
按往日的规矩,有了意向之后,就应该准备些精致的礼物,派人与平手的家臣搭上关系,经过一系列暗中的交谈和交易定下价格。
但这次平手汎秀却明说了,只通过竞拍会来采购建材。所以想做这单生意的商屋只能派人到指定的地方。
大家当然会觉得有点麻烦。但出钱的是大爷,为了赚钱这点麻烦还是可以克服的。因此最大的两家商屋是派了番头出来做代理的,权作试探,而小店全是老板本人上阵出面。
竞拍会设置在岸和田城的城下町。现场是一间露天的大院,正中是座高台,上面站着官方委任的工作者。台下竖着两块宽大的木板,上面贴着告示,分别写着竞拍会的规则和竞拍物的详细介绍。再下来,两边有十几个临时搭起的小木亭子,里面设有桌椅和笔墨纸砚。
闲人准许围观,但不允许走近客户。
这次的方式是“暗标”。针对告示板上写明的需求,各家商人在木亭里写下各自愿意给出的价格,而后统一交到官方手里。待收齐之后,出价最低的那家商屋,就会被选为筑城的供应商。
出于遏制潜在捣乱行为的考虑,平手汎秀也规定了若干条限制,比如出价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完成,过期算作放弃。再如,当所有价格都不合理时,算作流拍,此类种种。
但在这第一次尝试里,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敌意行为。十多家商屋都老老实实地报上了一个比较谨慎保守的价格,最终出价最低的是“安井屋”,以二千二百贯价格与平手汎秀本人签下了合同。同时安井老板还十分机智地缴纳了四十四贯的印花税,表达了支持新政策的态度。
事后商人们谈起此事,觉得这“竞拍会”还算是不错的形式。虽然最终是官方受益,买到了最便宜的货品,但在这个开放明确的环境下,商家也省了不少精力,不用再花心思贿赂重臣。
十日之后,平手汎秀又举办了另一次竞拍会。
这一次的主题换成了大米的预售。
通过初步的检地和估算,伊奈忠次等人报告说,今年秋收的情况不错,除去必要的军粮储备,将还会有约八千石的粮食结余。于是平手汎秀就准备出售其中五千石。
第二场竞拍会就将决定这些大米的购买权归谁所有。
粮食是所有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东西,需求量极高,价格又随着季节和地域不断波动,是这个时代最适合囤积的货物。和泉的大米质量不低,从来不愁销路。所以消息传出来之后,领内的米商纷纷前来。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基础,米商们对于“暗拍”有了心理准备。却不料,平手汎秀将这次的竞拍方式改为了“明拍”。
“明拍”的意思就是,这五千石大米以二千五百贯为底价,五十贯为最低增幅,由参与者们公开竞价。
高台上设有香炉,每有新的报价产生,便点一根燃香,并将旧燃香废弃。这根燃香烧尽时,若尚没有新的报价出现,当前的报价者则中标。
这一次的参与者依然较为保守谨慎,都是左顾右盼一番才肯提价。最终中标的价格是三千九百五十贯,与正常市价无甚差别,平手汎秀没获得多余利润。
但这“明拍”的玩法却比“暗拍”引起了更多几倍的反响。
原因是,在大米成交前,汎秀请来了几位艺术家和茶人,放了一些画作、茶器,以“代理挂拍”的名义,也加入这场“升价明拍”,算作事前暖场。
这些商品都卖出了高于市价的数字。估值五十贯的茶碗,有人愿以八十多贯买下。原价二十贯的书画,能叫到近四十贯高价。
艺术品拍卖,乃是最能抓住人性弱点的措施。富豪们肯出高价,未必是真的懂得欣赏艺术,更多的是要让外人觉得自己懂得欣赏艺术。
以前买下书画,也只能挂在家里展览,效果终究是有限。但竞拍会上就不同了,是当着十几个业内同行,以及许多围观者的面。
接着趁热打铁,平手汎秀又在几日后举办了第三次的活动——这回是从“三好余孽”那里抄没而来的房产和奢侈品。
可想而知,这一场里面的货物,都是有一定损毁,或者犯了某种忌讳的东西,想要的人并不多。所以这次的方式又改了。官方称之为“降价明拍”。规矩是,官方先报上一个无人愿意接受的高价,而后逐渐降低,直到在场有人肯接手,就举牌示意,以当前价格中标。
有细微缺口的金饰,发生过病案的豪宅,这一类商品,正常来讲只能大幅降低价格。但用了这“降价明拍”之法,损失程度就小多了,总有不在乎负面因素的人情愿接盘的。
当然汎秀依然没忘记,再次弄来二十件艺术品撑场面。这些艺术品也依然是很受欢迎。
有了这三次行动下来,大众对于“暗拍”,“升价明拍”,“降价明拍”都已经不感到茫然了。竞拍会便也规律性地开展下去。
从此开始,为了给自己捧场,平手汎秀把大部分的军事和行政采购都放进了竞拍会。不过,最受人注目始终还是相对低价的艺术品,引发的震动甚至超过了汎秀的预计。
对富豪来说,这只不过是多了一种炫耀家财的渠道而已,并不值得过于重视。但创作者们却都很激动,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赚钱的新渠道。
这年头,年轻创作者的出头之路是十分艰难的,只能靠大人物的举荐才有机会受到业内重视。最顶尖的艺术家必须依附大名和豪商才能维持富足生活。稍微差一点的人只能在街上摆摊出售,一副字画顶多也就几百文,过得比农民也强不了太多。
但平手汎秀为了保证商品的数量,暂时对艺术品是来者不拒的。反正每场有一两件压轴的单子就够了,暖场的东西品质也没太重要。历来只要上了竞拍会的画作,至少能卖出十贯以上。
所以很多人就从中看到了新的机会:万一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把价格争炒上去,不就一举成名了吗?就算做不到,拿个十来贯辛苦钱也能改善家境了。如果本身有钱的话,还可以找个托来自抬身价。
一时和泉国岸和田城的城下町,竟然成了落魄艺术家的聚集地。
起初要派人辛苦搜集,才找得到足够质量看得过去的作品。但只过了一个月,艺人便似乎随处可见,可以坐在家里肆意挑选了。
平手汎秀察觉到这种趋势之后,立即决定要顺水推舟。
于是他拜访了一下京都的关系。利用即将出任“政所执事”的伊势贞兴,很容易就接触到了一批与幕府关系深厚的艺术家。
数日之后,天下第一画师狩野松荣,忽然对这个竞拍会大加赞叹,称赞汎秀为“艺术支援者”。还派遣了一些学生拿着练习之作前来参加竞拍,为首的是他的儿子,年方弱冠的狩野永德。
而后狩野永德的画作,在竞拍会上被两个豪商同时看上。二位客官互不相让,争锋相对,最终底价二十贯的画作,以三百四十贯的离谱高价成交。
消息传及远近,人们纷纷夸赞着“狩野派”后继有人,这岸和田城下的竞拍也同时声名鹊起。
从此,界町自不必说,连石山、京都、尼崎等地,各大町市的有钱人,都纷纷跑来此地,开这眼界。列国不得志的画家更是成群结队奔赴,还带动了茶器匠、锻冶师、收藏家等相关人士。
事情进入正轨之后,平手汎秀依据后世记忆,逐步完善了竞拍会的相关流程和规则,也有了成文的保证金、佣金制度。还针对于不愿透露姓名的买家和卖主,设计了一套保证**的制度。
汎秀还让人整理出一块场地,专门用于竞拍。举办的频率也固定在每月三次,分别是初五日、十五日和二十五日。因为这个随手制定的规律,就被人叫做了“五日会”或者“五日市”。
这种商业模式流传开之后,四下渐渐有人效仿。然而或是交通不如和泉国便捷,或是管理不善被人抓了空子,都远不如岸和田城下的“五日会”有名。
平手汎秀从中获益匪浅。但交易的重心始终都在字画、茶器、名刀、古籍等奢侈物上面,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汎秀原本是想要发展一个大宗货物和大型工程的交易渠道,为期货、证券做铺垫的。但至今除了他自己外,没多少人来做这方面的拍卖委托。
第六十三章 平手家的权力结构
“竞拍会”的品牌日渐打响之后,平手汎秀的初步改革总算暂时画上逗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过了,接下来的计划都需要等待更成熟的时机。
这个时候,检地已经进入尾声,各乡村的秋收也都在顺利进行当中,于是派出去的家臣们大多已经回来复命了,只余有少数,进行一些跟进收尾的工作。除了佐佐成政亲自监督筑城以外,各位与力们也都能喘口气了。
国人都很安分,即使有什么不安分的心思也翻不起大浪来。因为眼看就到了每年纳贡交税的时候,大部分国人豪族都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抉择:要不要响应平手汎秀的号召,缴纳这军役免除税?如果要交的话,交几成为好?
寺社们倒是十分活跃,集中在一起讨论“联合自治”的问题。倒是选出个被称作“十一人众”的组织,但具体怎么运作还在争论。平手汎秀也没催促,他对寺社的管理制度有着长远的打算,不急在一时。
至于近畿附近,其余列国的局势,虽然也不能算是全然太平,但总而言之,是朝着对织田和足利一方有利的态势在发展,暂时无需担心。
趁着这个机会,平手汎秀抽出些时间,做了内部制度的调整。
他亲手写了数十条人事任命和法度规章,并吩咐佑笔誊抄数百份,分发到每一位正式家臣的手里,还在岸和田城的各个门口张贴出来。
首先平手汎秀设定了两套体系,将公与私划分开来。“近习众”和“亲兵众”是独立在体制之外,直接向主君本人负责的,可以灵活变通地对待,有时会执行一些不宜公开的任务。而其余人等,包括与力和附属国人,则一律纳入体制之内,以规定好的流程来运作。
这两边的人员可以有一定相互流通,但权责必须清晰拆分开。
显然,目前大部分家臣目前还理解不了汎秀的意图,然而汎秀也不会去作解释,制度的优越性总是逐渐在时间中体现出来的。
“近习众”是一个新成立的组织,暂包括山内一丰,堀尾吉晴,木下秀长,小西行长,杉原孙兵卫等人。这群人没有固定司职,唯一任务是紧跟平手汎秀左右,负责传递消息,或者去别的部门挂职做事。
在汎秀设想当中,这个“近习众”不仅是贯彻个人意志,防止行政官僚尾大不掉的保险措施,更是培养年轻人的渠道。日后发现有潜力但出身较低的武将,便可先纳入“近习众”,再外派挂职,逐渐站稳脚跟。浅野长吉便是如此在平手家里发迹的。
而“亲兵众”顾名思义,则是近卫部队。全员编制为三百,皆是已脱离农业的多年老兵,由井伊直虎担任旗头,河田基亲(河田长亲的弟弟)为贰副。
同时服部秀安从忍者众中拆分出来,另组一支精锐小队,作为直属情报组织,暂编三十人,称为“目付”。
除此之外,对常人来说最显眼的事情是,平手汎秀指定了一个叫做“在馆众”的称谓,含义是指,这些人的工作地点在御馆的评定间当中,只要没有被派出去执行特定任务,就要每天按时进城报到,辅佐主君进行各项大政方针的施行。
其中具体谁负责哪一块事务还没有确定,但毫无疑问,他们将会与权力核心十分接近(至少在空间上接近),有资格在平手汎秀面前作出建言。以后的行政命令也很有可能通过这些人去传达和实施,而不会由汎秀事必躬亲。
河田长亲当然位列其中,他是汎秀眼里的副将和大总管;接着还有本多正信,他会获得外交策略上的发言权;然后是沼田佑光,他在军阵和礼法上是有些学问的,同时也能作为一个吸引近畿浪人投靠的标杆存在;最后还有岩成友通,其存在可以很好地安抚降将,同时汎秀也想观察一下,看看自己对他的善意能否换回一丁点纯粹的忠诚。
此外,作为附属豪族,本只能算作外样的寺田安大夫和沼间任世入道,被授予“权在馆众”的称号。就是说这两人虽然实际地位没有达到那个层级,却可以暂时享受类似待遇。同样有这个称号的还有玉越三十郎,这个名字代表了对商业的高度重视。
平手汎秀希望以适度的放权,让麾下各个派系达成一个良性平衡关系。
长期来看,这当然是有一定被架空的风险的。但是又有什么制度是完美无缺的呢?汎秀的威望足以保证始终掌握住大权。至于后继者的问题,现在考虑还为时过早。
接下来自然是需要专门的行政执行人员。但现在能用之人不多,只任命了浅野长吉,伊奈忠次,平手季胤,增田长盛四名“奉行众”,其下还有吏员五十名。这四人各自负责一块事务。除了传统的钱粮支出,征税,普请,检地等等之外,汎秀尤其重视商业政策,令跟随自己最久的浅野长吉负责竞拍会的持续举办和印花税的收取,还吩咐遇到问题要即刻上报,不得耽搁。
军事方面,平手汎秀将手下划分为旗本,与力,外样三类。
旗本,即是指在直辖领地和谱代家臣领地施行了一定程度的“兵农分离”之后,招募的常备军,暂定一千五百人,分别由四个备大将率领: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加藤教明,疋田景兼。
常备的职业兵未必比农兵更勇猛善战,但纪律性一定高得多,也可以适应长期出征。平手汎秀向来不是以打硬仗闻名的。秉持着战略优于战术的观点,他对军队第一要求不是死战,而是快速集结和行军的能力。所以他发展常备军的心思是从不动摇的。
与力便是信长派遣的佐佐成政、平手秀益等人,加之新降的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他们手下是职业武士与农兵的混合,总计一千七百兵力。这部分兵力显然无法做到快速反应机动,但正面战斗力都还不错。
尾张转封过来的人可能要花些时间站稳脚跟,而三好旧将对和泉是十分熟悉的。短时间内就能拉出可战之兵。
外样也就是所谓“新参众”,包括了挂名幕府之下的三河众,以及和泉国内的附属国人,全部都是传统农兵。按检地结果和泉国人总计该承担的兵役高达三千一百,但汎秀对这些乌合之众兴趣不大,还宁愿他们多交纳免役税。
正规军之外的特战部队由中村一氏为首,石川五右卫门次之,给了武士二十人,忍兵一百人编制。
另外汎秀派服部春安挑选了一些的老兵和低级武士,再加之石川五右卫门带来的“侠盗”们,构建成专业的地方治安部门。
这是一次跨时代的创举,包含了治安与作战的分离,以及基层组织和中枢结构的划分。这个治安机关被平手汎秀恶趣味地命名为“警视厅”。
可是,名字虽好听,但却招募不到足够的人员。预期两百人的编制,只有一半的坑被填上。大家虽然不了解“警察”这个行当,但也不傻,都能看出治安部队的待遇是不如野战部队的。
对于年老退隐的人员也做了安排。他们被放进“兵法塾”,担任教师。
“兵法塾”虽然叫这个名字,所教授的却不只是战斗,而是武家政权需要的各项技能。日后这种教育会是武士子弟可享受的福利,同时其结业成绩也会作为人才选拔的标准之一。
不过这个部门也同样被人员的缺乏所困扰,目前靠谱的只有教授忍术的中村一成和教授投剑术的平野长治。汎秀的奢望是日后请来虎哉宗乙和竹中半兵卫,但一时半会肯定是会没戏的了。
新鲜的编制出炉之后,为了给众人一点时间去适应,平手汎秀没有去发动什么大型的活动,而是吩咐家臣,举办一场宴会。
宴会事项复杂,涉及到的人力物力很多,但办得不好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后果。这是测试官僚机构的好机会。
第六十四章 中秋月见祭
平手监物大人作为守护代入主和泉之后,新官上任带来的热火持续了数十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直到八月十五当日,汎秀才指示家臣暂停下手中的工作,享受一段时间的休闲时光。
按惯例,这天晚上该举办“月见祭”,许多家庭都会用糯米制作香甜的白玉丸子,情况类似中土的月饼。神社则会摆出灯笼、兔子玩偶之类的象征品。有文化的母亲还会给女儿讲述《竹取物语》的传说故事。
中秋节在扶桑不算是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但平手汎秀不知为何对此十分重视,所以和泉国上下许多人也纷纷重视起来。
白天城里办了大宴。平手的家臣和与力大部分都得以列席,一些相熟的本地人也受到了邀请,大家出于不同的目的,进行了一场友好而活泼的联谊,宾主尽欢。
宴会的组织工作是比较成功的,没有出现什么混乱无序的镜头,气氛也不让人感到压抑。物资的供应、仆佣的管理、节目的安排都还算让人满意。
到了夜晚,汎秀显得依然很有兴致,将各位亲戚都挽留下来,在御馆**同赏月。
只可惜妻妾儿女都远在美浓岐阜城,身边只有一个姬武士侍奉。
回想起来,五月份那次二十日的小聚之后,又离家整整一个季度了。
距离平手汎秀收到和泉守护代的任命,到此历时三个月,终于得以安居此间,可以开始考虑将家人都接过来了。
所以,汎秀便以轻松居家的心态,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新家——岸和田城。
这座城塞建在一座坡度舒缓的小山上,西面毗邻着大阪海湾,东南则紧挨着大道。夹在二者之间,城郭占据了二十余町的地界(1町约为1万平方米),由内而外分三层,即所谓本丸,二之丸,三之丸,各有水堀隔开。
城里没有天守,只有一座二层楼的御馆。但本丸地势最高,平手汎秀坐在窗边,能同时看到海滩和街道。
岸和田城处在和泉国的中心位置,以此为界,北边是土地丰腴,商贸发达,人口稠密的平原,南部则是起伏不定的丘陵,与穷山恶水的纪伊连成一片。
当初在此筑城,显然是出自政治和军事的考量,而没有顾及商业。这城下虽然也有町市,但主要是依附于行政机关,为城中的武士提供服务,论规模比起和泉国北部的界町相去甚远。
不过,在平手汎秀与狩野永德配合着做了那次炒作之后,有一二百落魄的艺术从业者来此谋生,附庸风雅的豪商也时常出没做客,城下竟有焕然一新之相。
为了迎合城主的兴味,今夜城下町里的市民都纷纷挂起绘着白兔图案的灯笼,组成一片银花光海。
同时,城内的本丸里,自然更是做出相应的布置,凸显出节庆的气氛。
汎秀盯着城下町看了一会儿,默数了一下亮灯的数量,便意识到,一月之内城下商户的规模足足翻了一番,这个“政绩”足以让人感到满意。
但随即他转过头去,又对眼前的情形略微有些不满。
他望的是海湾的方向。
夜幕之中,看不清水上的情况,只隐约瞧见有一只舰队在航行,为首的是一艘长度在三十间(约50米)左右的大型战船。
平手汎秀心里知道,那大船上挂着的一定是淡路国安宅家的军旗。
甚至这种大船就是他们发明的,所以被称作“安宅船”。
淡路国安宅家,本是这濑户内海一带的传统海贼势力。但多年前,三好长庆把他的三弟送去安宅家做样子,入嗣继承了家督之位(即安宅冬康);于是安宅家便成为三好的分支,随主家一起迅速发展,最终成为扶桑近畿和西国的海上一霸。
如今织田家异军突起,将三好家在本州岛的势力扫清,但海上暂时还无暇涉及。九鬼嘉隆日后或许能名震列国,然而现在他只是泷川一益的与力,只能承担配合大军攻略伊势的职责。
而平手汎秀刚收服的和泉豪族,拢共有关船二十,小早船百余,水夫一千五百,规模及不上淡路安宅家的十分之一。类似“安宅船”的大型战舰,更是一艘也没有,这群人里也没有谁懂得相关的修建技术。
倘若真打起海战来,对方只需派遣三五艘安宅船作先驱,便是所向披靡,如虎入羊群一般。
汎秀早在两年前便提前派人与安宅家的现任当主信康接触了,迄今已遣过五回使者。每一次,安宅信康都礼貌地接待了使者,收下了礼物,送出了回礼,但自始至终也没做出任何一句承诺。
时至今日,安宅家依然保持着暧昧的态度。他们从未发动过对岸边的袭击,也不为难织田家御用商人的船队。他们不直接与织田家作对,但依然会对三好家的军事行动提供海运支持。
更重要的是,安宅家的淡路水军保持着在濑户内海和大阪海湾巡航的习惯。路过的商船都需要对他们缴纳关税,表示服从,才可以被允许通行。
前些日子,界町“能登屋”的池永平久与“胭脂屋”的红屋宗阳,之所以对织田不服而倾向三好,也有部分是因为,织田家尚未控制界町周边的海路。
对这个情况,远在岐阜城的信长鞭长莫及,眼不见心不烦。但近在咫尺的平手汎秀每天都能感受到无奈。
只是感受归感受,却也无可奈何。海军的建立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就算肯投钱也难以短期见效。而且目前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框架。
正常人的想法或许会是在和泉水军的基础上扩充,但平手汎秀对此缺乏信心。那些国人众的忠诚度和战斗力都没有经历过检验,暂时不能视为可靠的力量。
汎秀轻轻摇了摇头,决定暂时把正事放在脑后。
他随意品尝一个糯米制的白玉丸子,觉得味道也不比月饼要差,只是糖放得稍多,有些腻味。而后举起酒碟,重新与亲戚们攀谈起来。
在场最活跃的是汎秀之长兄的养子,平手庆次郎秀益。在汎秀的支持下,他这几年立下了不少战功,在织田政权中也有了一定的名气,自然是坐稳了位置。
现在看来他已颇有大人物的自觉,在这种场合能自如应付。他身边是平手季定,平手长成,平手长政三人。
接下来还有汎秀的四叔,过继给了别家的野口政利;以及没怎么见过面的唯一一个姑父,生津贞常。以这两人为首,野口和生津两家也被视作了平手的亲族,被信长当做与力派了过来。
这在织田家是十分常见的措施。与力既要起到一定的监督作用,又不能引起当事人反感,人选当然是要好好斟酌的。
作为一个完全凭自身功业崭露头角的武士,平手汎秀一度跟家里十分疏远。但现在执掌和泉一国,身边到处都是用人的地方,不可能完全忽略亲族这个资源。所以,只要在平手政秀死谏之事上没有责任的族人,大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任用。就算是有责任的三叔长成和庶兄长政,也在庆次的斡旋下,派到了闲职上去。
再然后是玉越三十郎。通常来讲,侧室的家人未必会被看做亲戚,但这个商人一向很受平手汎秀的重视。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汎秀要施行一系列商业政策的时候,不能老是自己上阵,总要有一两个托的,所以玉越的地位就更加重要了起来。
尽管如此,商人出身的玉越三十郎仍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正在以一种谦卑乃至有点谄媚的神情讲一个笑话。
不过,汎秀信步走过的时候,玉越三十郎立即肃然收敛笑容,快步迎上前,表示有要事相商,而汎秀也立即带着他向人少的方向走去。
这份殊荣是在场所有人,包括庆次在内都无法享有的。
走到安静的凉台,汎秀立即发问:“究竟有何急事?莫非是‘竞拍会’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玉越来不及施礼,而是言简意赅地做了回答,“竞拍会一切顺利。只是遇到一个南蛮商人,对方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建议。”
“南蛮商人?有什么特殊的货源吗?”汎秀微微皱眉,“难道是想要政策上的支持吗?现在可是建立信誉的关键时刻,千万双眼睛都盯着,不可杀鸡取卵。”
“属下明白。”玉越连忙解释道:“对方提供的不是商品,而是一种对铁炮的加工技术。他们的要求是派兵把守工坊,保证技术不外泄。此事属下无法做主,只能火速禀报主公。”
“铁炮的加工技术?他们有没有解释这种技术有什么效果?”
“听说加工过的铁炮,射击的准度会大大提高,但装填速度则会下降。方法是在铁炮内部刻出纹路。”
“膛线?”
平手汎秀当然对这个技术不会感到陌生。他也曾向欧洲商人一次性购买了十支有膛线的优质铁炮做尝试。只是本时代的膛线似乎还只能靠手工制造,极其费时,而且对工人技术的要求非常高,完全无法普及。
但刚才玉越三十郎提到了“工坊”。莫非现在欧洲人有了更先进的量产技术?那倒还是值得一试的。
只是持有这种技术的人,为何会找上我呢?
汎秀心下疑虑,问到:
“这个南蛮商人……他是如何认识我的?”
玉越有些惊讶地回答说:“主公您难道忘了吗,此人叫做‘拉斐尔·卡斯特罗’,数年前属下曾向您引荐,而后您给他介绍了许多织田家的订单……”
汎秀顿时反应过来,记起数年前那个金发的葡萄牙人。
第六十五章 膛线技术的用途
“拉斐尔先生,好久不见了!从三十郎的介绍看,您的事业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平手大人,您话中的‘也’字暴露了真实的意思。我的商贸虽然稍有起色,但却远远比不上阁下啊。”
“哈哈,看来您对东方人的语言习惯已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平手汎秀一边微笑着与之寒暄,一边上下打量。
时隔七年,拉斐尔·卡斯特罗呈现了很明显的成熟或者说衰老的气象。他蓄起了金色的胡须,眼角有了层叠的皱纹,脸上也多出几道风霜。
而他的伴当,强壮威猛的克劳乌迪好像依然还是那副样子,没有多出岁月的痕迹。或者应该说,七年前他身上岁月的痕迹就已经很多了?
见面前,汎秀已经听玉越三十郎说了,这位葡萄牙商人通过织田家的关系打开门路之后,一直专注于经营这条线,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军火商。但近年信长的势力扩展太快,视野日渐开阔,接触南蛮人的渠道也多了起来,所以拉斐尔的存在感大为下降。
汎秀无法从衣饰和佩剑上看出对方的财富变化,但他注意到了拉斐尔胸口的十字架。
那是一件精致而又硕大的仪具,目测有二十厘米高,由紫红色的华贵木材雕成,上面刻成一副基督受难的塑像。
凭借平手汎秀极其有限的后世宗教知识,他隐约记得,拉斐尔所笃信的新教,是不主张使用这种仪具的。
所以他好奇发问:
“拉斐尔先生,您又重新皈依天主教了吗?”
对方并没展现出惊讶,也不问汎秀是如何看出的,只是情绪有点低沉地答道:
“是的。以前我为了与西班牙王国作对,而自作主张地加入了一个新兴宗派,没想到这导致我受到了其他航海者的集体抵制。最开始我的生意还太小,所以没被注意,但这两年各方面的打压都很厉害,如果不改宗的话,也许我就要马上破产了。”
“那还真是为难您了。信仰的区别却导致世俗的冲突,真是疯狂。”平手汎秀半是安慰,半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可惜如您这般睿智的领主太少了。欧洲的僧人和大名们正陷入疯狂当中,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爆发以宗教为名的大规模战争。”
拉斐尔轻叹了一声,略有些失落,但很快就自行调整过来,转而说到:“不管如何,生活和生意都还是要继续。天主在上!这次我给您带来的是一门能发家致富的技术。”
“我已经听说了,是膛线的制造?”汎秀提出了疑问,“请恕我冒昧,首先我想要知道这门技术的大致情况,其次还请您说明,为什么要找到我来做这个计划,在您的预想中,双方的权责又是如何界定的?”
通常来讲,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平手汎秀在扶桑是不会用这种直率的态度与同行说话的。但欧洲商人拉斐尔显然很适应直来直去的语言风格,他立即一一作答:
“是‘膛线’吗?这是您发明的新词吗?如您所言,这是一个通过机械来加工膛线的技术。以前每一支铁炮,需要一个熟练工匠半个月以上的功夫,才能刻出可用的膛线。上次我卖给您的商品也是如此。而新型技术是倚赖机械的,能够以每天两支的速度做膛线加工,而且对工匠技术的需求也降低了,质量却大大提高。”
说到这里,拉斐尔暂停了一会儿,饮了一口水,指着身边的克劳迪乌补充道:“具体的技术细节由他负责,您可以事后详细了解。至于为什么找到您……关于这个,首先您应该知道,刻有膛线的铁炮虽然精准程度有了提高,但装填速度却下降了,只能在特定场合使用,其需求量也是有限的。”
平手汎秀点头表示同意。
在原有的历史中,膛线也不是一出现就被广泛使用的,没有后装技术,没有米涅弹,线膛枪的优越性只是停留在纸面的实验室数据。
现在已经是1567年了,扶桑国内的合战中,也经常能见到几百支铁炮集中使用的战例。达到这种规模之后,膛线带的精准优势,就远不如射击频率重要了。
所以线膛枪的普及率并不高,只有在需要狙击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没有米涅弹,平手汎秀还可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拿出类似替代品。但是后装枪技术,这个就完全不是十六世纪能造出来的了。
拉斐尔接着讲到:
“这项技术在欧洲才出现几年,但这个有限的市场,已经被别人瓜分干净了,甚至连生产技术都打上专利。而在东方,航海商人们大多没掌握制作膛线的技术,市场还是空白的。”
汎秀闻言已经大致明白过来,接过话头道:“空白市场意味着没有竞争者,但同时也没有现成的客户。”
“是的。”拉斐尔点点头,“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一眼就能看出膛线的作用。我一直在为此苦恼,直到前些时间听说您在和泉国举办的竞拍会……那可真是了不起的创举,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构建了一个压倒性的艺术品交易渠道。掌握渠道的人,总是远远胜过只掌握商品的人。”
“您的意思,是想在竞拍会上,打响名声?”汎秀皱了皱眉,“或许勉强能达成目的,但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那也比没有效果要强了!”拉斐尔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最近几年,大家都知道运载铁炮到东方来换取白银是很有赚头的,生意竞争也越来越激烈,我必须寻找出自己的优势项目才行。当然收益划分方面我绝对会让您满意的。”
拉斐尔一直是一个用正道做生意的人,他既然说了让对方满意,就一定能做得到。
于是汎秀提问到:
“那么拉斐尔先生您的计划究竟是——”
“在欧洲公开制作会惹来麻烦。所以我希望把工坊放在您的领地。我会定期运过来原料,在本地加工之后再卖出去。每卖出一支特制铁炮,您可以得到十二贯的收益分成。而您需要做的,首先是打开销路,其次则是派兵保护,防止匠人和工具外泄。当然我会保证优先供应您和您的盟友,并且绝不与您的敌人来往。”
汎秀暗自算了一下,觉得这个生意还是有一定前景的。如果运作得当,每年可能有三五千贯的收入。
拉斐尔当然也不亏,对这个商人而言,利润倒是其次,关键还是要靠新式货品接触更多人脉,打起名头,然后采用捆绑销售的策略来争夺市场。
但汎秀隐约觉得,这个事情可以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只是一时没想清楚。
他点了点头,接着一边思索一边询问:
“请问,这项膛线加工技术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此言一出,拉斐尔知道汎秀已大致同意,神色安定下来,解释道:“尊敬的平手大人,这门技术需要用到特制刀口,还有拉杆和相应的床体……嗯,其中并没有涉及到过于复杂的原理,但对于冶金和机械水平有一定要求,以扶桑国内的条件,想要仿制可能有一定难度。具体的过程可以让克劳迪乌为您演示。”
说完拉斐尔侧首对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葡萄牙语。然后他身边那个健壮的汉子便从背后的大包袱里取出了几件工具,开始向平手汎秀展示效果。
这家伙先拿出来的是一个锋利的勾形刀刃,而后将刀刃固定在一根笔直地金属杆上。接着他把套着刀的金属杆伸进枪管里,左手持杆做出提拉的动作,右手持枪管匀速转动。
汎秀立即点头,表示明白了切削的原理。
紧接着克劳乌迪又用一些木头架子,拼出一个简易木制拉床的原型。枪管被固定在一个木夹子里,随着拉杆移动,夹子也会匀速转动。
这是一个典型的拉削机床设备!汎秀没想到自己能在十六世纪看到这玩意儿。他这时已经基本相信对方确实是有先进的技术。
商业上可行性是很高的,政治上的风险则很小,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他思索一番后,表示:
“我需要看到工坊的实景,并且了解样品的实际性能。如果真的精准度够高的话,那我或许有更好的办法来做推广,使之卖出更高的价格。”
拉斐尔闻言一愣,然后立即兴奋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溢价产生的利润全部归您!”
“不不不……”汎秀笑着摇摇头,“仍然是对半分即可。不过我希望您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请说吧,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
“对您来说不会是什么难事。我希望在您的帮助下,建立一支近海海军。”
“海军?我很感谢您对我国的信任,但请恕我直言,我国的海军与扶桑完全建立在不同的思路之上,可能未必符合您的预期……”
“您不必为此担心。我知道二者之间的区别。我也很确定自己需要的是一支真正的水军,而不是站在船上的步兵。”
“这样的话……如果您能为我的新式商品带来市场,我一定尽力达成您的愿望。”拉斐尔最终果断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六章 铁炮竞赛的提议
“月见祭”对于平手家的众人来说,只是忙碌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休止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手汎秀将各项体制政策安排下去之后,家臣们又重新进入繁杂的工作当中。
这次连士卒们都没闲着。汎秀对一千五百名旗本常备兵的规定是五日一休,而其余四天都必须集结到岸和田城,进行守备和训练。
类似的政策近年来已经在列国推广开来,除了织田之外,最有名的就是北条家。然而像平手汎秀这么严格的还很少见,其他的领主最多会要求兵卒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城,一般更普遍的数字是一半。
五分之四这个数字,对于足轻们来说稍显严酷了。但刚刚发了财的平手汎秀开出了高额的经济补偿:每日在城里参加完成训练的旗本士卒可以得到二十文的津贴,而随军出征,离开和泉国的时候则升到四十文。综合算下来,这相当于每年额外给予了六至十五贯的俸禄。
在这金钱的刺激下,政策也没有收到什么怨言。
训练的事务暂时交给了沼田佑光,让他带着官兵熟悉各种旗语指令和本时代的阵型。这个任务应该不难。
平手汎秀心下总觉得战术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心里也会想些“鸳鸯阵”“偏厢车”或者是“西班牙方针”之类的东西。然而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思路投入试验,便先有了用兵的计划,只能抛之脑后。
这次倒不是织田家的调令,而是幕府一方的求援。据说是伊势贞兴和细川藤孝为首的一些幕臣在山城国推行集权,与当地豪族产生了矛盾,引得西冈地区几个独立性较强的国人众势力大为不满,暗中对抗。
虽然只是国人势力,但西冈地处交通要地,经济十分发达,趁着乱世,此地的豪族们多年来不显山露水地积攒了不少实力。
倘若公开讨伐,这些人一定会举兵笼城,以幕府微薄的直属兵力,短时间很可能是无法攻下城池的,到时候事情就成笑话了。所以伊势贞兴和细川藤孝等人以“扫清三好遗毒”的名义,积极联系周边,确保能有众多援军前来,才小心翼翼地颁布了讨伐令。
自织田上洛拥立足利义昭之后,近畿诸侯基本都名义上回到了幕府麾下,肯拉下脸面求助的话,还是能集合起不少兵力的。
除了那些自身有战事,无暇分身的势力外,北河内守护三好义继派了一千七百人,南河内和纪伊守护畠山昭高派了两千二百人,和泉的平手汎秀作为织田家的代表,为了彰显这个身份的独特性,亲率四千军势前往,是最大的一路援军。
这三路“大军”,再加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势力,与名义上由足利义昭亲率,实则是由细川、伊势、明智等人指挥的幕府军合流,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而这次要攻打的敌人,西冈地区的物集女家和山本家,也已经如众人所料一般,一边笼城对抗,一边寻找政治上的解决办法。其数量总计估计是八百到一千之间。
人人都说幕府中兴在望,但收拾掉这么一点势力,便需要兴师动众,大费周折。看似有些荒诞,但也正体现了足利家外强中干的尴尬境地。
独自拉起四千人的队伍,每日钱粮支应都不在少数,而且现在信长已经不会再给予报销了,因此平手汎秀其实并不想打一场与自己关系不大的合战。
但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他必须出兵,而且数量还不能太少。这既是为了织田家的大义名分,更是为了自己的存在感。
到了这一步,家臣们都觉得应该速战速决。
然而平手汎秀带兵到达目的点参加过军议之后,却发现敌人兵力虽微,但城防完备,士气充足,似乎并非急切可下的。反倒是身边的友军,无论是幕府直属还是河内、纪伊的援兵,都更像是乌合之众。
面对这等情况,速攻是不现实的,只能安营扎寨,徐徐图之了。好在这周边全是平原,没什么险要地形,只要肯下决心正兵强攻,总是能打下来的。
强攻城塞的合战没什么太多需要指挥的地方,平手汎秀倒也不着急,干脆令河田长亲为阵代指挥全军,本人则轻装来到伊势贞兴的营帐拜访,准备在战场外把损失弥补回来。
……
说是轻装,但身边有上百近侍,那也轻不到哪里去。走到营帐的时候,伊势贞兴已经亲自侍立等在门口了。
一见汎秀靠近,他十分热情地上前施礼,朗声道:“数月不见,平手监物大人在和泉又是风生水起,果然真金馔玉,不拘一时一地。”
刚才在军议上,本已见过面了,但公开场合之下,自然不方便叙这等私谊。
汎秀也假装谦虚地恭维到:“伊势大人如今已经是堂堂幕府的政所执事,我这等区区微末功业,算得了什么呢?”
接着两人相视而笑,一时显得情谊深重。
其实平手汎秀与他见面不超过十次,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政治盟友。
而且是刚刚结成的盟友。
平手汎秀带兵过来是理所当然,但带了四千之巨,却多少有点让人吃惊。这在伊势贞兴看来,就是表明了善意。
既然是政治上的盟友,自然不能单方面表明善意,肯定是需要回报的。这点伊势贞兴也十分清楚,并且冷静地等待着平手汎秀提出的条件。
作为新任的政所执事,伊势贞兴理论权力是很大的,能给盟友许多名份上的帮助。他本以为,汎秀可能是想要教训某个不听话的寺社或者国人,需要一个合适的名目。
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需要头疼的事,诬陷那个倒霉蛋侵吞幕府财产就行了。反正和泉国理论上确实有幕府直辖领地,也确实早已经被人侵占光了。虽然具体是被谁占,早就查不清了,但堂堂政所执事位高权重,越过检断程序强行钦定一个罪名也并不难。
二人边寒暄边落座,聊了几句时事之后,一直没扯到正题。伊势贞兴终究是年轻气盛,便忍不住说道:
“平手监物大人今日带兵来此相助,我感佩于心,不敢忘怀。若是您有什么事情是鄙人帮得上忙的,请尽管直言。”
汎秀闻言也不觉得惊讶,对方毕竟是高门出身的年轻子弟,虽颇有才具却城府不深。微微一笑之后,汎秀回答说:
“确有一事相求。希望您向公方大人建言,在京都举办一场‘御前试合’,内容除刀剑外,还需加上铁炮射击术的较量。”
“御前试合?加上铁炮?”
伊势贞兴愣住了。
“不错。”汎秀点点头,“前代公方可是很热衷于此,并且从中选取了不少擅长剑术的家臣呢!应该没什么阻碍吧?”
“唯一阻碍就是钱吧!举办这么一场盛会,总是要花不少军费的吧?”伊势贞兴有些疑惑地回答说:“当今公方虽然并不喜欢剑术,但只要以选拔武将的理由去说服,他肯定不会反对。只是经费的问题……”
“经费自然有人愿意献出。”平手汎秀神秘地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只要‘御前试合’中,包含了铁炮竞赛的项目。”
第六十七章 脆弱的敌人和更弱的友军
深秋的清晨,凉风吹过河边,令成片的芦苇叶沙沙作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坐在背阳的一面,山坡挡住了初升旭日,更显阴凉。
平手汎秀慵懒地独自坐在湖边,头戴着斗笠,身披着斗篷,左手搁在大腿上撑着脑袋,右手斜提着一根长长的钓竿,半响没有动静,远远一看,不知是睡是醒。
周围站了一圈亲卫众,尽皆是披坚持锐,全副武装,煞有介事地侍立,怕惊扰了主君垂钓,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只是河面上的几只水鸟却不解风情,飞来飞去,聒噪不停,刺耳的叫声在山川旷野间回荡,越发显得夸张。
好在平手汎秀也不是真的想钓鱼。他之所以从温暖的主将大营里跑出来,坐在这铺满露珠的凉飕飕泥巴草地上,只是为了安定军心。
并不是自己的手下们产生动摇了。平手家的旗本里有一半是老兵,再加上河田长亲为首的一干家臣也是身经百战,还有拜乡家嘉、本多正重这等斗将,气势没那么容易衰落。
但友军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三好义继的部队基本上只能算是临时拼凑的民兵,畠山昭高那边还要更糟糕好几倍。
几日之前,在军议上面,指挥官们经过一番商讨,定下了一个平庸至极的进攻计划,那就是每个人负责一个方向,分别带着自己的兵力强攻。平均分散兵力,相互间又没有沟通,看似有点愚蠢,但考虑到对面只是不到一千兵的国人,大家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实力最雄厚的平手部负责的是战线最长的城东。平手汎秀亲自视察过,这一块阵地的防御工事建得不差,而且明显有刚刚翻新过的痕迹,可想而知都很牢固。但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地势起伏,堀沟又挖得很浅,这些牢固的墙垣对守军的防护作用也是很有限的。
所以汎秀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命令四个旗本备队两两一组,依次进攻。以撞门强攻的部队为掩饰,而另一队用弓矢和铁炮攻击露头的敌兵。
经过几日准备之后,平手家以这种保守的战术打了一下午,自然也突破不了防线,但据估计敌我双方均有五十上下的伤亡战损。
对这个数字汎秀还算满意。这大约是对方总兵力的二十分之一,第一天就能造成如此杀伤,对攻城而言已是不易。
按照这个节奏,敌人五日之后就很难维持住士气了。所以汎秀在安排好了值夜的人手之后,就安然进入梦乡。
但没想到这一入睡,就出现了大问题。
城中的物集女忠重、山本则尚二人,眼见攻方势大,采取了一个激进到极点的战术,当晚就带着三百人趁黑摸出来偷袭。
这个所谓的“夜袭”,在平手家的宿将们看来只是场滑稽戏。一没有侦查到攻方的主将营地,二没有隐藏行迹和动静的措施,三没有预先放出假情报来迷惑,四没有等待攻击方疲惫,更不曾使用改变军旗、伪装身份之类的高端手段。
甚至这三百“勇士”里面,有不少人是大咧咧地打着火把,从正门口冲出来的!与其说这是夜袭,倒不如说是明火执仗地进攻吧!
可不曾想到,就是这样小娃娃过家家程度的夜袭,居然还打了畠山昭高一个措手不及。他带来的南河内军驻扎在城西,遇敌就立即就陷入混乱,四散逃逸,附带着又冲击到了城南的三好义继军,引发连锁反应,一时火光四起,人声大作。
等东边的平手军和北边的幕府直属军反应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收拾不住了。大量的散兵游勇混杂了一起,畠山的人马与突击的“三百勇士”揉成一个大球,外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饶是无双智将平手汎秀,和幕府的细川、明智这等英杰,也只能先扎稳自家营盘,再派遣人去慢慢查明情况。
所幸的是,一夜乱战之后,畠山昭高本人没受什么伤害。损失的几百兵力(大多不是战死而是逃逸了)也不影响大局。反倒是出来突击的守军被杀掉一百多精锐,更加岌岌可危了。
战术上这个夜袭是失败了。但是精神上却呈现出另一派状况。
以足利义昭、畠山昭高为首的一帮子大人物,虽然没受到实际的伤害,只看见了一些刀光剑影,就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上行下效,他们的家臣和士兵也开始失去斗志了。本来就是客军的平手军自然也没了精神。
这时候城里提出了议和的请求,声称只要饶恕守军的性命,就同意战前的要求,彻底接受统治。
显然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同意这个“议和”。一万多大军来都来了,你才表示臣服,怎么可能维持战前的条件?
可是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惊弓之鸟”们,居然在认真考虑,干脆议和算了,免得第二天夜里再遭遇袭击。
足利义昭自幼在寺院长大,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汎秀觉得可以理解。
但畠山昭高,明明出身武家名门,自幼接受正规教育,被培养得仪表堂堂,没想到竟是个完全无用的绣花枕头。不知道信长日后会不会后悔,把庶出的妹妹嫁给了此人。
一般人自然不敢质疑公方大人,都把鄙视的目光投向南河内守护。
而平手汎秀则还想到了另一层。
同为信长的妹夫,畠山昭高这个连襟可能确实没什么本事。但他手下好歹有一批畠山家的老臣,总不至于没有基本的战场经验吧!
打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得就是内部有问题了。听说河内畠山的笔头家头游佐氏,一直有尾大不掉之嫌,莫非是他们在其中起到了负面作用?
借助一场可笑的夜袭,让畠山家的年轻主君“牺牲”掉,以便于掌握大权?
如果真是如此,那畠山昭高决定要退兵,反倒是正确的选择!
但这怎么说都是人家的内部事务,外人也插不上嘴。
现在汎秀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抚住军心——确切说,主要就是足利义昭的心情。
在短暂推测了一下这位公方大人的习性之后,汎秀没有径直去说服,而是行动说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怡然把部队丢给了河田长亲,自己带着亲卫跑到河边钓鱼去了。
虽然与这一仗没什么利害关系,但接受议和,罢兵回师这个选择就没有进入平手汎秀的脑子里。
毕竟也是同今川义元、三好三人众这等级的对手谈笑风生这么多年了,而今要是折在这么一个无名的国人众手里,面子上挂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