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明溯起床的时候,他看了下表,才凌晨三点半,不由夸奖了自己一句。
“啊哈,半夜都能起床,我勒了个去!”
只是这个时候,他却看到楼下环卫工人正就着微弱的路灯收着垃圾桶,不由就有些郁闷了。
“总有些人生物钟不一样。”他咕哝着,转身拿起迁坟的名单和计划,出门、下楼,赶往工地:今天必须要走掉300个,红布、鞭炮、标签、上坟烧的黄棉纸都要准备好;有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从记忆,只有请工人用铁钎往下打了,钎头碰到木板的就是坟头;有的上面修了路,要联系挖机把混凝土路面敲开;有的在河里,有的在房子下面……
明溯是城中村一名普通的挂职第一书记,报到第一天,镇上就给他安排了一件光荣而伟大的任务——迁坟。4100多个坟,领导就一个要求:当月迁完。
怀着激情,忍着腐臭,卷起袖口,拿起名单,明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他二年的漫长挂职征途。
今天是迁坟第9天,这个村里超过一半的老祖宗已经顺利安置进了新家,但是种种疑难杂症也随之而来,也许是隔的年代太过久远,现在的城中村,路基下、河沟里、房子里面,到处都有祖宗的活动痕迹,一切都要挨家挨户上门走访,询问长者,查阅资料。
最头疼的是,昨天竟然在现场点出一个不老不新的无主坟。
不老在于寿棺里面的腐肉夹着骨头,对于一个已经见识了全村2000多个祖宗尊荣的新时期书记来说,一眼就能判断出这具尸体入土时间大致不超过3年;不新则在于棺木本身,独根的楠木,即便是不懂市场行情的人,也很清楚,小几千万可整不出这具寿棺。
什么人才能享受此种殊荣?
整理无主坟理出一堆坛坛罐罐和篾片,细心的明溯在这堆破烂中间翻出了一个满是绿锈的带耳金属坛子,令人咋舌的是,这个坛子通体鎏金加彩绘,技法十分罕见。坛身彩绘虎、象、鹿、马等动物图案,形象生动。坛口沿刻铭文“勮阳阴城胡傅铜酒樽,重百廿斤,河平三年造”。可能是年代久了,字迹有点模糊,但是大致还能认得出来。
回到办公室,上网随便搜了一遍,明溯不由得惊呆了,度娘说得很清楚:勮阳和阴城均为西汉雁门郡所辖县,勮阳位于今应县北,阴城位于今朔州东南,河平三年就是公元前26年。
“我勒了个去,这次挂职发大了,竟然捡了个古董,上交后组织会给我个什么评价?拾金不昧?情况不对。俩袖清风?意境不符。进贡宝物?啊呸,想到哪里去了。”
一路上,明溯思绪纷乱,一刻钟就开进了村部,幸好半夜路上没人,不然估计明天报纸头条会刊登:第一书记半夜驱车撞人致死。以社会矛盾现状来看,广大老百姓还是蛮喜欢看到这样的报道的,就算没什么新闻价值,但是作为胡乱攻击的依据来印证一番还是蛮不错的。
村部漆黑一片,看来到得太早,根据安排,5:00才开始进场。明溯在车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烧点开水,泡杯咖啡提提神。
为了壮胆,明溯把楼上楼下的走廊灯一路按亮了过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悚然是,厕所的灯闪了三两下,突然暗了下去。
借着手机屏幕昏暗的灯光,明溯灌满了水壶,转头就跑,刚跑了一步,就踢到墙边一个坚硬的物体,“咚”的一声拌倒在地,摔了一个标准的狗吃屎,手机和水壶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半响,吓得后背直冒冷汗的明溯爬起来,壮起胆子摸了一下,没摸到手机,倒摸到一个圆圆的酸菜坛子类的东西里面:“我勒了个去,这不就是昨天找到的那个啥子西汉的坛子?!”
罪魁祸首找到了,明溯心里不由一定。算了,不找了,手机又不长脚,跑不了。夏天天亮得早,一会不就什么都看得到了,还是先回车里坐会。
回到车里,明溯随手扯出一张纸巾,这泥可是棺材里带出来的,不吉利,赶紧擦掉的好。
擦完左手,正准备擦右手,“咦,这是什么?”隐约间,手上似乎有字印着,就着车内的阅读灯,明溯仔细辨认着:“御女……”什么意思?难道是类似敦煌的飞天之类的神马东东?好奇心升起来了,心里似乎也没那么怕了,而且,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一丝微弱的曙光。
明溯回到水池边,费力地把那个疑似坛子的东东一路拖到了办公室,上下左右外加底部仔细打量了一遍,却再也找不到带有“御女”的字样。奇了怪了,难不成半夜撞上鬼了?还是找尽职的度娘吧。
“古代没有纸的时候,人们只能在金属器具、龟壳上刻字,或者在丝绸、竹简上写字……”突然这句话跳进明溯的眼中。竹简,我艹,难道昨天扔进垃圾桶的蔑片就是古代的书?想到这里,吓的他手都打颤了,嘴唇哆哆嗦嗦的。
竹简……书……文物,这要是让组织知道自己扔掉了一堆文物,估计这第一书记屁股还没捂热就做到头了。不能说,坚决不能说出去,明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顺手从地上抽出几张黄棉纸擦了擦坛子上的绿锈,准备把它继续拖回厕所水池边。
有情况!擦完绿锈的黄棉纸上竟然印出了几道鬼画符似的痕迹。明溯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词,“拓碑”。记得有一次单位组织去北京“考察”,导游介绍:恭王府有“三绝”———西式门、戏楼和“福”字碑。当时明溯还带了一副“福”字的手拓碑轴回来。
继续找度娘:拓碑是将纸覆在石碑上,然后刷墨揭下,就在纸上显现与石碑上同样的字形。
白芨水或者白芨粉?,没有,但是办公室有胶水。
墨汁?没有,但是平时用的真彩水笔,拔了头子一吹不就是墨水了。
宣纸?没有,但是准备上坟点的黄棉纸也不比宣纸韧性差多少吧。
拓包?这什么玩意?还要用绸布包棉花,哪有这么讲究!绸布、棉花,统统的没有,但是有拳头——我真是个天才!
明溯兴奋地准备着拓印的材料,最后连自己的拳头、巴掌都贡献了出来,不到半小时——搞定!
从容器里把已经揉的皱巴巴的黄棉纸一张张给拿了出来。
“……龙欲高”。清一色的繁体小篆,不过这可难不倒初中阶段甲骨文都能研究出几百字的明溯。
龙的**高?这不是废话嘛,地球人都听说过。我艹,忘了古人写字的习惯是从右向左,竖排书写了。赶紧颠过来看。
“高祖内功。”
看到纸上的文字,明溯第一时间先感觉这些阴刻的铭文完全就像街上三块钱一本骗小孩用的那种“秘籍”,强忍着把棉纸撕烂的冲动,勉强看了下去,第一行就把他给吸引住了。
“欲练此功,必先自检,**巨久,且好御女。”
“我勒了个去,这书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啊”,他两只眼睛顿时就亮了。
左右瞄瞄,四下里没什么人影,赶紧捞了一下胯部,扶正了,然后,准备……开撸,错了错了,是开始看书。
往下翻了几张棉纸,明溯越看越痴迷,越看越有劲,足足愣了10多分钟,把纸上拓印出来的东西全看完,他才缓缓的动了下脖子。
“不是吧,竟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通过睡女人来练气功,最终达到长寿的目的,太扯了吧。”
这是明溯的第一感觉。
难道是徐福跑到瀛洲后,秦始皇他老人家觉得方士不可靠,开始自我修炼,琢磨出了啥功法?
不对,高祖?不是始皇帝嬴政那老家伙,古代称之为高祖的似乎之有那么几位,先扒扒手指,倒过来数数:
天朝高祖?似乎是民间封号,明显不对。
皇太极?没听说过有这个称号。
朱老秃,好像从事过和尚这一悠闲的职业,混过丐帮那么有前途的单位,高祖,似乎还称不上,太祖倒是差不错。
成吉思汗,有点像了,弯弓射大雕。大雕嘛,大鸟也。大鸟,大鸟,古人这修辞手法用得不错,先存疑吧,继续数数。
一条齐眉棍闯关西的老赵,棍子,棍子,看来赵匡胤也有点靠谱,继续存疑中。
李世民?肯定不对,上面还有个老子,对,就是老子,李渊嘛。寂寞宫女恨。上过初中的小盆友,还有哪个不知道,就是这个李渊,半夜跑到皇帝行宫中,把闲置的两个妃子给睡了,结果逼得儿子造反,终于睡出了,不,是打出了一个大唐江山。睡女人,高祖,这两个条件都具备了,看来,李渊是第一嫌疑人。
虽然找到了嫌疑人,但是一向顶真的明溯还是决定数到尧舜禹才罢休,反正时间还早,继续吧。
鹿走入长安。那个啥子刘秀,呸,不知道是刘邦第几代孙子了,充其量不过一个世祖罢了,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刘邦不从坟里钻出来活劈了这小子。
等等,刚才数到哪里了?刘邦,对,就是刘邦,汉……高祖嘛,这可是活生生地干掉西楚霸王的猛货。
据说项羽自刎乌江之后,虞兮从此不见踪影,你说虞兮这么个大活人,还是个大美女,项羽都游不过乌江,10万江东子弟全成了俘虏,难不成一个美人“唰得一下”飞升了?
既然美人飞升不了,明溯就开始寻根究底,一条条线索排查,没办法,多少年的破案经验造就了明溯异常执着的认真劲。
溺水身亡?似乎没看到过记载。
共赴黄泉,真是这个结果,梁祝要早上几百年就创作出来了。
哪个大将领回家了?那么多西汉将领谁敢私藏,谁又能金屋藏娇后不被一帮悍兵骄将围攻?!一帮大老爷们打完仗,连个女人都拱手相让给了友军,这可不是徐州那帮屠狗之辈的风格,真要那样,回头上朝谁还能抬得起头来?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人要开骂了,你丫的拽着明白装糊涂,骗字数骗到引子里来了,再不上朝,啊不,再不兜回去,小心兄弟们拎板砖抽你!
没办法,明溯只好继续跟手指头较真,四个、五个、六个……二十六个,二十六个,二十六……咦,这数字怎么这么熟悉?
二十六,等等,公元前26年,坛子上那个河平三年不就是公元前26年。
高祖是刘邦死了的谥号,公元前26年,西汉还没翻成东汉,尊称一声高祖完全没有疑问。汉朝皇帝没听说过有哪个玩过红丸这么危险的水银的,在那么无聊,那么期盼长生的年代,不找方士,不玩红丸,那还能有什么娱乐活动?
从此君王不早朝。原来唐明皇才是真正的冤大头,早在几百年前,刘邦这老小子就悄悄地建起来金屋。
终于找到真正的嫌犯了,刘邦,就是刘邦。肯定是这老小子拐走了虞兮,诸将才不敢吭气。以司马家的执拗,也只有这老小子,才能让史学家来那么一句虞兮不见了这么荒谬的春秋笔法。
“刘邦这老小子算到2000多年后一个苦逼的青年即将要虚度过两年苦逼的生活,所以才给我传过来这本书?”
这是明溯的第二感觉。
只是这个第二感觉让他感觉十分的不舒服。
如果事情真的是那样的话,单就这个城中村妇女比水桶还粗的悲情遗传基因而论,明溯还真算得上苦逼乘以苦逼的n次方。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反正想了也没什么用,等迁坟忙完了回去先找老婆试试这个气功怎么样,是了,先背下来再说。”
他自言自语着,沉下心翻着棉纸开始硬背了起来。
不得不说,明溯的记忆力确实很好,这也是他在学校的时候虽然调皮捣蛋睡懒觉也不认真不听课,但是学习成绩还很好的缘故。
时隔多年再次背书,明溯发现自己的记忆不仅没有衰退,而且变得更加厉害了,不过是看了三遍,就已经把三十几张棉纸一千多字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又看了一遍,确定自己背的没有错,这才把棉纸塞进了垃圾桶,这才转身出了门。
“看来这帮家伙要好好敲打一番了。5:00缺3分,竟然一个人都没上班”,明溯一边嘀咕,一边又晃进了办公室。
黎明前的黑暗,这时,外面是最暗的时候。一阵阵凉风吹过,饶是明溯自小锻炼出一副好身板,心里忍不住还是有点悚然。
各位祖宗,啊,错了,各位本村的祖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又扯远了,走过路过,不要停留,我给你们送钱来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坐立不安的明溯想想还是从垃圾桶里把那叠棉纸捡出来,打火机“啪”的一声,火头串起,就着旺盛的火焰,顺手点起一支烟,眯上眼睛,美美的吸上一口,抬头,一个漂亮的烟圈慢慢在面前飘起……
啊……什么东西这么烫手,下意识地,明溯一把将手中的东西甩了出去,丝毫不差,棉纸带着火机拖着一条燃烧的尾线,飘进了旁边的坛子里。
滋滋滋……坛子里白光一闪,楼上楼下的灯全灭了,明溯眼前突然一黑……这该死的保险丝又烧断了。
明溯无意识地伸出右手狠狠揪了一下头发。
第2章 初入东汉
明溯翻了个身,舒展了一下压了一夜做枕头的右手。
什么东西,毛绒绒的,咯着手臂。一定是那帮家伙!自从自己到了村里以来,那帮土生土长的家伙总能利用一切机会找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理由为难或捉弄着自己,回头一定要好好敲打一下才行。明溯迷迷糊糊地想,右手抽出来顺手狠狠地揪了一把。
啊啊啊!一连声的惨叫从他嘴里发了出来。头皮撕裂般的疼痛一下子把明溯彻底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他一骨碌跳了起来,打量着四周。
这是哪里?
微微黯灰的长板凳,仿佛还带着点青草香味夯得结实的地面,小青砖砌成的墙壁,还有前后墙上开着的窗户,等等,那窗格上面怎么还贴着一堆粗糙的棉纸……这绝对不是村部!
我怎么跑到拆迁户家里睡着了?我的鞋呢?明溯轻轻地把打满了补丁硬邦邦的被子掀到一旁,赤脚踩在地上,旁边一双补了两个脚趾头的老北京布鞋彻底被他无视了。
突然,一激灵,明溯惊恐地往下面看去。
我裤子怎么开了档?不对,这不是我的衣服。还有这床,这根本就不是床,这是——炕。是的,这就是炕!到任前一周就利用早晚时间走访了一圈的明溯清楚地记得,除了几家特别贫困的村民还用着板凳搁门板的土制床铺,根本没有在哪一家发现过炕。
事实也确实如此,前世明溯所在的城市位处长江三角洲,最冷的冬天也不过零下7、8度,根本就没哪个人家会***得去搭个炕来用。何况,空调这么平民化。
纳闷的明溯习惯性地又伸出了右手去揪头发。
火燎一般,明溯的手在空中晃了一下,犹豫了半刻,抖抖颤颤地又摸了过去。
这是什么?
左摸摸,右按按,上提提,下拽拽……郁闷,郁闷,除了郁闷,还是郁闷。
郁闷的是,头上这个东西怎么那么像假发髻的形状,而且还揪不下来。
明溯郁闷地抬上往上看,却忘了自己根本不能看到头顶。
这一抬头,坏了,细得比胳膊粗不了多少的几根长长的木棍上面,金黄的麦草整齐的铺在房顶。
草堂?明溯心中一咯,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本村居民家中了,他一个箭步冲到窗前,透过破损的棉纸,往外看出。
一只老母鸡一步三摇地带着几只鸡崽在院子里散步,旁边是一口井,井上还架着提水用的轱辘。黄土垒成的矮墙外,依稀可以看见几个穿着明显不是现代的衣服的人在走动。更让人心寒的是,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头上都扎着发髻。
低头看着自己与院外相同的衣着,尤其是胯下那一根东西凉飕飕地在空气中摇晃,“啊!”一声超过90分贝的惊恐声后,明溯彻底晕了过去。
“令公子无恙,只是偶感风寒,仲景对此恰有所心得,些许时日,定能痊愈。”
公子?风寒?仲景?
悠悠醒转的明溯依稀听到了这几个词,侧头懵懵的看了一眼炕前长板凳上古色古香的方形盒子,木然瞄了几眼围在面前的几个衣着怪异的陌生男女,头一歪,干脆又晕了过去。
“溯儿,溯儿……”焦急的女声响起。
“让令公子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会好的”一个清亢的男声响起。
“如此,多劳先生了。”
“医者,父母心……”声音逐渐远去。
明溯偷偷地睁开眼睛,怔怔地回忆着刚才的情形。
“仲景,风寒……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我艹,竟然穿越了。”
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均匀铺满麦草的房顶,一滴泪水从眼角悄悄的滑落。
次日,清晨。
在明溯木然的目光下,“吱呀”一声,一个慈祥的妇人端着一只青铜水盆推开了房门。
“娃儿,你醒了?”妇人惊喜的表情溢满面容。
“妈”,明溯迟疑了半响,决定主动出击。
“马?你这娃儿,身体还没好,就想骑马了”,不明状况的妇人一脸的怜惜。
难道是自己称呼错了。对了,有炕,天气似乎有点凉,北方,应该叫娘。
“……娘”,明溯毫不犹豫地改口。
“啥?”
“娘,娘亲……”
哐铛。妇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了下来,连手中的水盆掉了下来洒了一地的水也顾不上,一头冲了出去。
“溯他娘,溯他娘,你快来,娃儿病得不清,连他娘你都不认识了。”
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突然崩塌下来的明溯眼前一黑,这次是真的又晕过去了。
不知不觉,明溯在炕上已经窝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绝对没有白窝。除了刚开始纠结了两天,不知道见到自己的父亲该叫“阿大”、“阿爷”,还是“爹”,抑或是“父亲大人”之外,其他一切都很顺利。毕竟没哪个大人会跟一个病糊涂了的孩子计较什么。
通过不断的试探,明溯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现在是灵帝光和四年,自己刚满14周岁,自幼跟着父亲熟读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诸经。通过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了解到,今年是辛酉年。根据前世学到的天干地支,计算下来,大致是公元181年。
岁在甲子,记得黄巾起义是甲子年。辛酉、壬戌、癸亥、甲子,也就是说,此时距离黄巾起义只有短短的3年时间。
3年,我勒了个去,除了混吃混喝干坐着等死,偏僻的山村一个14岁的少年,3年还能干出点什么?
该死的坛子,不是刻着和平三年么?怎么把我就这么投到了东汉,难道遇到上西贝货?算了半天,明溯终于算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中国人造假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东汉末年。
整完了造假的历史,不屈服命运的明溯赶紧盘点了一下三姑刘婆,恨不能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点特殊关系。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前世可是见得多了。
明溯的祖上可以追述到春秋时期。相传,秦穆公执政时,秦国丞相百里奚有一个儿子名叫百里视,字孟明,为秦军主要统帅。百里视骁勇善战,取得过很多场战争的胜利,特别是击败过当时最强大的晋**队,为秦国后来在西部称霸奠定了基础。百里视逝世后,其后代子孙就用他的名字“孟明”作为姓氏,称孟明氏,后省文简改为单姓孟氏、明氏,世代相传至今。
明溯的祖上文出过丞相,武出过统帅,有着光荣的历史传统。
不仅如此,明溯的曾祖父也曾经因为“善断”被任城国相举为孝廉,但是,因为光武皇帝上任后,将任城国一脚踢出了东汉的行政序列,所以当时朝廷压根没有把这个前朝任命的官儿太当回事,随便给了个县掾的位置就把他扔到了陈留下面一个偏远的小县,己吾县,连个县长都没捞到。
曾经有几天,明溯没搞懂这个县长是干什么的,古代不是都叫县令吗?前世电视里古装戏看多了,没吃过猪肉,还歹也还看到猪跑了几天。
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明溯的父亲可能觉得自己以前对娃儿太严厉了,这次大病了一场,醒过来差点连爹娘都不认识了,所以对娃儿是空前的有问必答,甚至是一问三答,满足程度绝对超过度娘。
汉朝郡以下为县。县按所辖人口多寡分三等。高者置县令一人,三百石吏,丞一人,尉二人,皆为百石吏;次者置县令一人,二百石吏,丞、尉各一人,百石吏,低者置县长一人,百石吏,丞、尉各一人,亦为百石吏。县之下置乡,乡置有秩啬夫、三老各一人,啬夫职位百石吏,其余无秩。较小的乡置啬夫一人,无秩。乡以下为亭,不要小看这个亭,亭长掌握着一亭百姓的财政(诸多人头税收还是与户籍一起归乡里管的,亭长主要是落实派工,顺便统管一下工粮。有人说,这个不算财权,只能算物权。好吧,如果汉朝有物权法的话,这个也就可以称之为物权了)、治安(缉拿盗贼)、盘问(查报站)、巡访(挨个到里、庄索收好处),当年,高祖皇帝就是凭借亭长出身这一小小的特权,最终拿下了关中,击败了项羽,当上了皇帝。
县的属吏有各类掾史祭酒。明溯曾祖父所任职的这个县比较偏远,地恶人稀,县长不过百石吏,县掾则属于无秩属吏。
按理说,举了孝廉,朝廷会发出征辟令,只要接到征辟,即便是县令捞不到,一个最低级的县长,哪怕是有秩的啬夫都应该能够选上。
可惜的是,当时西汉的政治体制比较市场化,卖官鬻爵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规则,而且,制订这个政策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天子。
举孝廉之前,明溯曾祖父主要以务农为营生。如果要当上县令,先要进京向朝廷奉上20万钱,即便是一个啬夫,至少也得8000钱才能拿到黄本子(竹简任命书)。
当然,朝廷允许贷款,也就是先写借条,到任以后,搜刮足了再按年计息补缴。可惜的是,孝廉任命之前一律要到京城尚书台向吏部曹报到,然后,由中书郎核对吏部曹出具的缴款凭证后,才会发放诏书。贷款到期后,由三公曹收年终总结时一并收回奉钱。
对于一个老农来说,再有智谋,再怎么“善断”,这个进京的路费也实在想不出地儿报支。好在,朝廷也能体恤贫下中农的窘境,不到尚书台报到没关系,如果举荐人愿意书信担保,那么一个小小的县吏还是跑不了的,当然,这个县吏想要再进一步,不向宦官来上数十万钱的进奉,基本上就不要有这个念头了。
听到这里,明溯不禁暗暗地瘪嘴。
俗话说:爷熊熊一个,娘熊熊一窝。我们家曾祖父是个迂腐,怎么传到父亲这一辈,也还是个迂呢。真要有那数十万钱进奉给宦官,当初早就当了县令,甚至连郡官都到手了。不过,这里面似乎有什么文章可以做做?
明溯积极开通脑筋,仔细地梳理了一遍父亲的话,终于发现了一个明显的漏洞:县吏任期之内,如果可劲儿的捞,那么数十万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撒。
正想到这里,父亲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曾祖父任职的己吾,辖大棘、直阳二乡,属陈留郡。复辖亭7个,大小里二十余个,庄子近百,只不过这些庄子大多跟宦官亲属沾点边,虽然庄子上百,但是平时正儿八经向县里纳钱派工的也不过二十余个里,包括“己吾”,仅此而已。
里是当时最小的行政单位,治安属于亭管,户籍管理则归乡管。对比明溯前世,大致相当于村民小组。乡和亭大致相当于镇、村,只不过按照当时的体制,这个镇、村职权各异,互不统辖,共同受县里领导。
邑西里,就是现在明溯穿越后落脚的地方,一个小里,是直阳乡、西位亭双重管理的直属行政单位,属陈留郡己吾县,地处兖州。可怜的明溯,前世压根就没关注过这个兖州在公鸡的什么部位。虽然他地理一向考得不错,可是,这毕竟是古代的地理,按照后世的教学大纲,一般人能搞懂青州黄巾和丹阳兵的地理区别就不错了,当然,那是属于历史的范畴。
不过,明溯有明溯的办法。根据这段时间的试探,他很清楚,己吾县是个小县,只辖二乡,而直阳乡中,里以南位为强,庄以大小张庄、大小郭庄为首,据说,大小张庄、大郭庄分别与宦官张让、张恭、郭胜有点远房亲戚关系,小郭庄的庄主则娶了跟随光武皇帝征伐四方的云台二十八将中阳夏侯冯异第九代孙女,这几个庄子,平素连县长巡访,都不敢磕门而入。邑西里在西位亭都只能算是最弱小的一个。全庄老弱病残加起来不到百人。
这时候大县也就近万人,己吾区区小县,二十几个里,往多了算,也不过2500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就算刮地三尺,可着劲儿撒欢,又能折腾出几个大钱?何况,上面还有县长坐地分赃,郡里迎来送往自然也需要进奉,开销大得很。
明溯心里不禁一阵悲凉。人家猪脚一穿越就是穿金戴银,家仆成群,猛将如云,恨不得虎躯一振四方英雄口称主公纳首便拜。上数三代,不,四代,自家不过出了个县吏,还是个什么油水都没捞到的清水无秩劳碌官儿,浑身上下检阅一遍,号称自幼熟读的五经,经过这次穿越,已经随着前主人不知道飞到哪个小宇宙去了,现在除了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其他也就身无长物了。这世上还有几个猪脚像自己混得这样悲惨的,天哪,你还让不让穿越的童鞋活了。
越想越伤心,越盘计越回味自己当第一书记的日子。
虽然说地方差了点,都是组织部门、政府部门的桶子挑剩下的穷乡僻壤,但好歹也算游离在城市的边缘;虽说大妈们的身材比水桶粗了点,但是好歹每天都能看到一堆生面孔在面前出现,我不看腰身看脸蛋总行了吧,实在不行,yy一下大妈年轻的时候也是段佳谈;虽说地方小了点,拜托,那好歹是个4000多人口的城中大村,其他是少了点,但是,每个月上访的次数和可出租的店面房面积总还是足够的多。
再说了,当初自己手下老弱病残,正常上班的,长期病假的,心情不好不来的,平时不露面,发奖金的时候“唰”地一下像鬼一样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个点过去,理论上可使唤的算起来也超过了双十,好歹能够组织起一个加强班,或者半个排了。邑西里算得上官的,只有一个半编制,里长算一个,监门只能算半个。换到前世,村民组长万万没有可能拿到行政编制的,保安铁定的是合同制工人,还要划到临时工那一类。
虽说汉朝的编制好拿点。可里监门?看看自己这身板,半个编制就没了。里长?算算年龄,再混个30年,估计都没什么戏。
想到这里,明溯的眼泪那是“滴答”、“滴答”,拼命往下淌。
父亲诗礼读得好,但是,安慰人却不怎么在行,见到半天唠叨下来,娃儿的眼泪是一次连着一次,一滴连着一行,现在索性比下雨也小不了多少了。心中又是惶恐又是焦急,想抚慰一下娃儿,努力挤出几分笑脸,素来儒雅的脸上反而显得几份狰狞,说出来也有点语无伦次。
溯儿,爹知道你是生病时间久了,误了读书,心里难受,爹不怪你……爹,爹回头陪你慢慢读就是了
你名字里这个“溯”字也是你曾祖父留下的,溯的意思是探寻渊源,你曾祖父希望你能够继承祖辈的荣光,努力读好五经,争取获得地方的察举。
爹其实心中很清楚你不喜欢读书,不是爹逼你,你看看,现在我们家,除了爹教庄子里的娃儿读书,每年能挣到百余个大钱外,其他都靠你娘在外面帮人家浣衣拿几个小钱。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说万一举了茂才,就是家里多上一个读书人,以后每年也能多赚到百余个大钱。
爹知道你疼你娘,那次你不读书,跑到山溪边帮你娘浣衣,爹这辈子第一次打了你,爹……爹也是为你好啊。好儿郎志在四方,婆娘做得事情,我们做男人的一定要远离。
对,远离,就是远离。隔壁典娘子家的大子,整天不学好,年纪轻轻的不读书,虽有点勇,但整天与一帮轻侠呼啸田间,惹事生非,切记要远离……
“远离,离什么?”突然,那天醒来被误认为是自己娘亲的妇人正好进门,声音抬高了八度,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开始往下掉:“我大子怎么了?我大子哪里不学好了?没读书就不能赚钱了?去年,亭长召我大子去做了求盗,管理两个亭卒,现在每个月都能往家里送上几十个大钱呢!”
“典娘子,你就别跟我爹计较了。他是读书读坏了脑壳,整天五经五经的,连个四书都不知道。”窝在炕上的这段时间,爹要教庄上的娃儿读书,娘又要去溪边帮人家浣衣,老妇人经常过来帮忙照应,明溯早就搞清楚妇人夫家姓典,男人前年被征去休整黄河古道,不小心滑了下去,现在家中只剩下一个大子与之作伴。
“你……孺子不可诇!”听到娃儿说自己脑壳坏了,明溯的父亲心头一阵无名火起,要不是自己先前编排典家的不是在先,估计这时候去亭里告娃儿忤逆的心思都有了。不过娃儿提到这个什么“四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心回头问问,却拉不下面子,只好“哼”了一声,狠狠地摔门而去。
“你这娃儿,哪有这么说自己父亲大人的。”典娘子拉过炕前的长板凳,坐了下来,顺手摸了摸明溯的额头。
明溯有点紧张。虽然典娘子容貌寻常、衣裳简陋,不过眉眼间自有风情,而且,通过这一个月的接触,明溯很清楚,其实,典娘子也就是三十来岁。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副10几岁的少年模样,但是前世,前世也已经三十而立了,虽然这身板孱弱了些,不过本能反应总还是有的。这不,缝补得斑斑驳驳的被窝下面,已经悄悄撑起了一座小帐篷。
眼皮子下垂,明溯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年代农村的妇女普遍比较劳累,容颜衰老得早,但是身材……身材,念头转到这里,他不由得眼神往窗纸上一瞄。
按理说,三十几岁的妇人这个时候还算是个小娘子,身材不至于太过走型。但是典娘子的身材却比同庄的男人都显得格外的粗壮,导致每次看到典娘子的腰身,明溯都不由地想起第一次醒来看到窗外的那口水井。
这样的腰身生出来的儿子,那该是个什么样子?亭卒每个月有两天的休假。不知道为什么,明溯开始期盼起典娘子的大子下个月的休假。
二人说话间,外面的天开始阴了下来,似乎要下雨了。
第3章 睢阳惊耗
“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一边嘴里漫无目的的随口背着一些依稀可以记忆的东西,一边发着愣。穿越过来已经快40天了,弄清楚自己所处的境况之后,明溯的心中反而不能安定下来。
楼上的花花草草,我不在的时候谁能每天坚持浇上两次水?
葡萄结果了,网上订得纸袋还没到货,不知道经过一个夏天的虫咬鸟啄,最后还能剩下几只?
金鱼已经快两个月没换水了。
……
手机还掉在村部厕所里。
还有一幢办公楼没有租出去。
……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就算用手扒,4100多个坟也总该扒完了吧。
想到迁坟,明溯心里就不由得一阵刺痛。
都是这该死的迁坟任务,这下,我跑到了西汉,再没人空降过来约束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按理说,无官一身轻。现在的自己,醒了读书,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每天小日子过得悠闲得很,乐得一身轻松,这在连带薪年假都没得休的前世,实在是要多滋润有多滋润,用一个字来形容,爽。
可自己为什么总是爽不起来?是因为这该死的穿越?
绝对不是,前世遇到许许多多的不平之事,每每无奈之际,明溯都恨不能随便那么一觉醒来,就跑到古代过着避世的日子。眼不见为净。
穿越的结果不好?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能穿越到一个宁静的小山村,四周有里墙保护着,有爱护自己的母亲,有淳朴的典娘子等一众庄邻,每天有父亲带着咏读诗礼,不用自己烧饭、刷碗、洗衣,比起那些不小心穿到了原始部落的童鞋,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幸福?对,就是幸福,就是这种滋味!
现在心中百味交集,可为什么总感觉不到幸福?
心痛的感觉骤然激烈起来。
母亲虽然爱护自己,可那毕竟不是自己这个思想亲生的妈;父亲,当然更不是。虽然说前世的父亲对自己更为严厉,为了一点所谓的面子,逼着自己考了公务员进了机关,说心中没有一丝埋怨,那是虚的,但是,血浓于水,再怎么说,那也是亲生的父亲,自己小时候紧紧依靠的山岳。
丫头,你才出生不久,狠心的爸爸就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长大以后,同学会不会笑你没有父亲?你会不会对着照片想念我?还有,亲爱的老婆,虽然说你不够花容月貌,可总也下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平素知书达理,狐朋狗友面前也从未让我失过面子。
家庭、亲情……心中难舍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多么期望这是黄粱一梦。
明溯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下面传来的疼痛告诉自己:这不是在做梦,绝对不是。
“溯儿,溯儿……溯儿?”父亲见明溯发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啊……”明溯回过神来。
“你把麟经中鲁国十二公复诵一遍。”
麟经就是春秋。相传孔子编纂此书时,有一猎户背一奇形怪兽请教孔子所猎者为何物,孔子见状大惊曰:麒麟本是太平兽,缘何生来不逢时。自此便停著《春秋》,三年后孔子亡故。后人以此典故称孔子所著《春秋》为《麟经》。
“鲁隐公、鲁哀公,鲁,鲁……”好像前世的教材上只提过这两个人。
“也罢,既然复诵不出,那你说说为什么麟经专称春秋,而不称其他。”大约数十个呼吸之后,父亲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对于前世专攻文史的明溯来说,四书五经是必考题型,选择、填空、简答、论述,只要是概念上的,除了写论文,其他基本上都没什么难点。
“春秋原是先秦时代各国史书的通称,后来仅有鲁国的春秋传世,便成为专称。之所以以春秋一词命名,而非冬夏,是因五行学说中,春秋之位相应东西二方,东为木、西为金,金木为篆,故可标禀历史;金木为实,故可以史为鉴。有此缘故,故名春秋。而冬夏二季相应为水火,是阴阳变化之极,变化不定,故此不以此立说,亦不称物为南北也……”明溯侃侃而谈。
“谬论……谬论!”父亲目瞪口呆,“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后这种怪谈就不要提了。孔子修春秋,绝笔于获麟。我来告诉你,春秋之所以是专称,是因为孔子遇麟前编撰的就是春秋。”
我艹,孔子写的是春秋,所以春秋是专称;穿越后你是我老子,所以我就是你儿子。高见啊高见,实在是高!
明溯心中不由得对父亲的智商钦佩得五体投地。
就这样的智商,也难怪半辈子窝在小山村。好歹他的爷爷还是个县里的属官,连个官三代都没混上,这该是何等的智商。
佩服,热泪盈眶的佩服。要前途没前路,要钞票没银子,要关系没活的,就连掉个书袋子,都掉得这么理直气壮——曹操、袁绍、刘备、孙权什么人不好穿,哪怕次一点,整个亮哥、云哥、超哥什么文治武略出众的也行,凭啥轮到我,就穿越到这么个夯货的儿子身上。
“这些时日你就不要诵经了,你回房且将书抄上一遍再来”或许是这段时日见娃儿哭多了,父亲心中已经有了免疫力,毫不为之所动。
这个书指的是尚书,记载了上起传说中的尧舜时代,下至东周(春秋中期),约1500多年所有帝王的文告和君臣谈话内容的记录。别说抄上一遍,就是读一遍,也不是三五天能够完成的重体力活。
古人云,熟读诗书,诗指的是诗经,书,当然就是这个尚书了。无数代的古人用几十年的生命去读,都不见得能读懂的两本书,现在自己却要抄下其中一本。
苍天啊,大地啊,尚书有多少篇多少字你知道么?!
瓢泼大雨顿时淹没了明溯胸前的衣襟。
“这么培养下去,将来遇到刘备,不知道是他把我先哭倒,还是我把他先哭晕呢。”明溯一边泪如泉涌,一边恶恶地想着。
刘备虽然是三国枭雄,但终非池中之物,估计也不是自己一个14岁的教书先生的儿子能够拿下的,想想就算了,来真格的估计自己被那个鼻涕虫卖了还得帮他数大钱。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干得离谱,实际点吧,找几个有点力气的庄稼汉,先拉扯出一支自保的队伍。
典娘子当求盗的大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探亲?明溯从来没有对哪一件事或哪一个人的兴趣像现在一样的迫切。
这些时日,每天清晨一从炕上爬起来,明溯都会无聊地在里直道上散步一两个时辰,走累了,偶尔也会站在里门的阴影下拉着监门王大叔东扯西拌一番,话题无奇不有,直道弯曲程度、300米开外的水洼怎么形成的,里廓为什么是长方形的而不是正方形或鸡蛋型的、里门的选材与重量对比、王大叔头上的虱子……终于,没有什么话题可以作为谈资了,显然,王大叔对于和一个毛没长全的小屁孩聊天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明溯只好蹲在门影里,双手托腮,静静地计算着远方林木间晒起的尘土高度。
经过王莽之乱,虽过百余年,然而东汉的人口基数却一直没有能够恢复西汉的荣光,里外的山林、草泽大多没有得到足够的开发,野生的林木极多。视线可及之处,往往不到千步开外,就被林木完全遮住了。
时过炎夏,一天凉似一天。
典娘子的大子终于还是没有回来。
这一日,明溯照常与王大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典家大子似乎有好些日子没回来了。”明溯故意将话题过去。
“他是个孝子,应该不会超过旬月。”王大叔大声称赞。
“亭里离我们有多远?”
“好久没有亭卒过来巡访了。”王大叔有点心不在焉。
……
又是一阵沉默,除了入秋的蝉噪特别的刺耳,其他寂静如故。
就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里外的林木间突然奔出一人,王大叔急忙闭上里门。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的好奇宝宝跟在后面兴奋地追问:“是……是不是有强人来了?”
第一次总是有点紧张,所以气喘了长了些。
“不知道。我敲锣的棒儿哪里去了,赶紧帮找找!”一向呐呐的王大叔这次没有吝啬口水。
来人奔到三百步左右,连声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这时,里墙内已能模糊看清来人的长相。
“是亭父,开了里门吧。”王大叔松了口子,随着来人的奔近,笼罩在二人之间诡异的紧张气氛悄然不见。
王大叔迎了出去,问道:“亭父大人,怎么了?”
“典哥儿杀人了!”
“典……哥儿?”明溯呆了一呆。
面前王大叔已经悚然失色。
“杀人?典家大子怎么会……”
他说的是典家大子,典哥儿就是典家大子!明溯心里如惊雷一般捩过,顿时木然,“典娘子……典家大子……典……怎么会杀人?”
这时候,里长已经赶来。他问道:“发生了何事?不要着急,亭父大人且慢慢说来。”
“典哥儿……在梁国杀了…嗬…杀了人,通缉……布告已经传…嗬嗬…到了亭……亭里。”亭父大概是路上跑得急了,说话时不时喘着粗气,三言两语将事情讲完,连声的催促:“快去通知他阿娘,赶紧避一避!”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典家大子不是在西位当亭卒么,怎么突然跑到梁国,还杀了人。
“襄邑刘氏,尝为四百石吏,当地豪桀大户也,喜交接游侠,常隐匿不法,甚的人心。刘氏妇人颇有姿色,前月,妇人去梁国探亲,路过睢阳,被前富春县长李永看上,强抢回家,当夜,妇人跳井自杀,刘氏向与典哥儿有旧,曾赠刀戟,飨食布酒,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哥儿闻其妇人事,决意帮其报仇,尝远赴睢阳,为其报仇。然李家庄堡戒备谨严,数次不得其门而入。李家庄堡临近集市,上旬,哥儿复驾车载鸡三五只、酒五六坛,暗藏刀戟,揣着短刀,停在庄堡门外大道上,装成是卖酒的,见李永出门,哥儿自小膂力惊人,上前一把揪着李永衣袍便提起来,遂从怀里拔出短刀,割下头颅,又冲进庄堡,割了李永妇人的头。”见众人尚未听得明白,亭父平息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慢慢地解释道。
襄邑亦属陈留郡,睢阳是梁国的都城,两地分属兖、豫二州,虽接壤,但互不隶属。
里长明显没有回过神来,追问道,“亭父大人适才所述李家庄堡戒备谨严?怎容他一个外县人冲进庄堡肆意杀人?”
“李家庄客虽多,然哥儿杀人后,从车上取下刀戟,左手短戟,右手长刀,涂步入庄,见其勇悍,无人敢拦阻他。”
“睢阳岂无卒呼?”
“哥儿杀人后,左邻整个市集的人都被他吓住了,几百个人四下奔跑,哥儿趁乱拎着两颗人头混出了睢阳,士卒均无反应。”
“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跑了?”
“哥儿出去四五里,遇到睢阳追兵近百人,哥儿以一身独对近百人,豪发无损,双方转战不久,便脱身而去。”
“原来是杀出重围,这就符合逻辑了。也不知典家大子逃去了哪里?”
“哥儿致孝。杀人后不敢回乡连累母亲,估计,十有**早已经远遁了吧。”
“对对对,远遁,已经远遁了。”众人不禁松了口气。
明溯越发奇怪,心想典家大子不是拎着人头呢,怎么后面就没了,当下问了一句。
亭父像是听到了多大个怪事一样,撑大了眼睛,惊问道:“这是谁家哥儿?”
里长有点脸臊,小声说了一句,“回亭父大人,此乃明县掾之曾孙,本里先生之子。”
见是故长之后,亭父肃然起敬,耐心解释道:“兖、豫二州何其遥远,一路过关经亭,人头早就应该埋在哪里了。”
“你刚才不是说他远遁了吗?怎么还要回来?”
“……”
“还有,他是为刘氏报仇,刘氏曾为四百石吏,就这样忍心看着他流浪江湖,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这……”
“快透露一下,人是不是躲在刘氏家中?”
“我……”
“谁刚才在说刘氏常隐匿不法的?是不是暗示了什么?”
“……”
“本朝以孝治国,但凡识字,读的第一本书必为《孝经》。老母在家不远足,他杀了人就不敢回来,算什么孝子?”
“……”
“那个被杀了的李永是什么富春县长,是富春江的富春么?”
亭父一脸的无奈,里长实在忍无可忍,“富春县属会稽郡,一在江东,一在陈留。亭父大人怎么会知道有无什么富春江。”
“那富春县长……”
“是前富春县长!”
“那他刚才讲得很详细,是不是亲眼所见啊?”
“亲眼所见。你是指亭父大人和典家大子一起去杀人的”
围观的里民越来越多,亭父不禁骇然,忙说道:“我实在不知此事。还是收到通缉布告后,亭里多方打听后,猜测出的情况,不知可否。”
众人哄堂大笑,明溯赦然闭嘴。
于是,里长和王大叔迎亭父进去饮水,饶舌的明溯暂代了监门的职责,典娘子那边自有闲散人等奔去告知。里门又归于宁静。
时过响午,里长送亭父出里,还没告别,远远有数人策马而来。来到近前,却是邻里的轻侠。
亭父按剑连声喝斥,监门王大叔却不知道已经躲到哪里去了。
轻侠四下里围住众人,从中间越出一骑,侧悬长刀,倒提马鞭,黄面短髯,相貌魁梧,近前却不下马,居高临下直逼亭父:“你是来抓人的么?”
“亭父大人是好心来报信的。”里长见轻侠中有三二邻里的少年,壮其胆子上前回话。
“既如此,重失礼了。”轻侠却不让出去路。
为首之人马鞭一扬,顿时轻侠分出三四骑策马奔入里中,余人在里门外虎视眈眈。
片刻,一骑奔回里门,与为首之人耳语一番。为首之人转头看了众人一眼,摇了摇头,轻轻地一点马颈,偏往道侧。
“既然典大娘安好,亭父大人还是先请回吧。”
“二哥……不能放他走。”
“亭里应该已经接到了布告,消息已经传开,把他留下来于事无补。”为首之人极有主张。
亭父只是拱了拱手。这些人他都认识,毕竟多是本亭之人,那个自称“重”的轻侠,名字唤作王重,虽非本亭之人,却也住得不远,家居本县大棘乡青岗里,平日以贩牛为生。王重彪勇轻身又素有智名,文已熟读诗书,武能悍不畏死,长途贩运出入边关却毫无惧色,是典家哥儿的结义二弟,平日里与典家哥儿多有往来,对他也一直客气得很,今日见官,能够不下狠手,已经是看了往日的一份香火情了。
两汉时期,轻侠最崇尚古游侠之风,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恩不相忘,仇不过夜,凡有睚眦,世代相报。这些轻侠以为自己是来找麻烦的,所以对自己颇有所图,完全在情理之中。
作为一个老资格的亭父,他完全清楚,与轻侠作意气之争,这是对自己毫不负责,也是对家庭的不负责任,更是对自己的生命极度不负责。
仿佛没有看到其他轻侠仇视的目光,亭父又木然地拱了拱手,低着头,微驼着背,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向数百步外的林木。
这才是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为轻侠的骄横所震惊的明溯,崇敬之色溢于神色,不知不觉,随着王重一行来到位于直道终点的典娘子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嘶哑的哭声,间隔着一连声的猛烈咳嗽。
院内,三二衣物刚刚及膝的妇人,或端或托着瓦盆,不停地进出屋内。
“快,快,典娘子又晕过去了。”
“可怜的典娘子,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吐的全是胆汁。”
“典家大子不是每个月都能送几十大钱回来吗?”
“几十大钱?现在瘟疫遍地,粮食比银子还贵重,几十大钱够干什么?”
“是啊,就算是先生家里,也只能靠抵卖祖辈留下的物件才能勉强糊过几天。前些日子,我家男人还帮先生搬了两件铜器抵押给了粮行。”
“可怜的典娘子,以后怎么活啊。这天杀的典家小子!”
……
耳边是妇人小声的谈论,近处妇人仅足以围住大腿的短袍,盛放着清水或污物的瓦盆,面前檐头顽强地冒出几缕青草的黄土垒就的矮墙,几块枝节斑驳的木块钉成的屋门,抬头是一小块简陋破落的屋顶(或者可以称之为窝棚),看到天上悠悠飘过的或苍狗形、或山峦状的团团乌云,明溯木然的目光深处,仿佛又看到初见典娘子的情形:“吱呀”一声,一个慈祥的妇人端着一只青铜水盆推开了房门,那个妇人虽然容貌寻常、衣裳简陋,不过眉眼间自有风情……
突然,屋子里传出一个妇人的惊叫:“快来人啊,典娘子她不行了!”
……
不带这样玩人。
披着假子的孝布,明溯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
一直以来,明溯都觉得这个时期老百姓虽然生活条件疾苦了点,即便是弊衣箪食,但至少能够遮得住羞丑,填得饱肚子。虽然前世对东汉末年的历史也比较熟悉,但潜意识里总想忘却黄巾之乱,总以为穿到一个“边远山村”,从此可以不问世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骤然失去前世所有的亲情的同时,每当独处的时候,都有一丝浓烈的牵扯和恨意,愤恨让自己忽略了现实,忽略了“父母亲大人”对自己的宠溺,忽略了身边其他的情感、生活,愤恨让自己彻底迷失在离黄巾起义不到二年半的时间里。
就在三天前,自己还在羡慕那些轻侠,转眼之间就亲临了恃勇凌弱后所带来的家破人亡。
那个杀人潜逃的典家大子,就在前天,明溯终于弄清楚了他的名字:韦。是的,你没听错,就是典韦,姓典名韦。
至于这个典韦是不是历史上那员曹操的爱将,是不是那个先从张邈、赵宠,后投曹操的汉之樊哙、古之恶来,明溯已经毫无兴趣。
一个轻率的莽夫,一个没有大脑的二货,再怎么雄武壮烈,最终也还是逃不脱好勇斗狠、横死他乡的结局。
对,就是结局。
即便他不是那个典韦,结局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木然捧着典娘子的牌位,木然跪在坟前,木然应对混迹于身后众人的“父母亲大人”诧异目光,明溯心中木然浮现出一幅黄脸的京剧脸谱:在京剧中黄色的脸谱代表的是武力勇猛或者是凶险狡诈,武力勇猛,可能是有吧,凶险狡诈,从截杀李永的过程大致也能管中窥得一豹。选用这个脸谱作为典韦的形象,京剧大家诚不欺我!
虽然穿越后相处只有短短的半年,但是从典娘子身上却感受到了诸多久违的亲情。病中的照料,娓娓的劝解,开朗的笑声……这一切仿佛都在刚才。还记得半年前自己第一次开口叫的那声“妈”,就让我作为您的儿子,为您送好这最后的一段路途吧。明溯心中默默地念着。
第4章 高祖内功
从陌上回来已近旬月。
典娘子下殡那天,虽然已经决然豁出来了,但是明溯还是偷偷往身后的人群瞄了几眼,父亲眼中的惘然,尤其是母亲无措的神色,让明溯默然的心中悄然生起一丝愧疚。尽管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可是,毕竟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是母亲十月怀胎的结晶。
明溯心中的陌生砰然裂开了一个小口子。
然而,回家之后,却无人再提起假子的事情。
这让做好迎接狂风骤雨思想准备的明溯有种一拳打在空气中的感觉。
的确,这个年代,百事孝为先。可典娘子,她毕竟只是个客串的帮佣,虽然现在明家中落,但是至少祖上出过丞相、将军,近代也出过县吏这样一个足以闻名乡里的人物。
一个清凉的深夜,碾转反侧许久爬起来小溺的明溯撞上因为无法入眠一直徘徊着的父亲。父子俩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交流。
这次交流与五经无关,恰又暗藏诗书。
这一次纯属男人之间的交流。
这次交流之后,明溯开始真正地融入了教书先生的家庭。
百事孝为先。
每当明溯回想起那天父亲的开场白,心中就是一阵刺痛。
孝为先。典娘子那边自己是尽到孝心了,尽管名不正言不顺,但是至少在里人眼中,现在自己已经成了典家的“假子”。
可是,对于挺了10个月的大肚子,生了自己这具身体,又含辛茹苦拉扯到14岁的母亲而言,儿子的这个举动无疑是最大的伤害。
儿子是母亲的心尖肉。
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别人。即便在易子而食的年代,也没有听说过有母亲能够若无其事地夹起碗中肉。
母亲眼中,那道搬起石头狠狠地砸向溪边的冰层的背影怎么都无法与披麻戴孝跪在别人坟前的身影重合起来。
从父亲口中得知,母亲每天晚上都偷偷地抹着眼泪。
一个画面突然涌现:瘦骨嶙峋的孩子拼命地掂起脚跟,冻得通红的双手抖抖颤颤地抹过母亲的眼睛,母亲不说话,肿胀的大手拉过小手,掀开单薄的衣裳,紧紧地捂在胸前,脸上泪水越发的流淌……
“娘,别哭,溯儿帮你浣衣。”一声稚气的孩童声突然在脑中响起。
不!这不是我,这是以前的记忆。明溯从睡梦中惊醒,背上冷汗直往被窝上淌。
明溯,我一定要比你对母亲大人还要孝顺!
枯坐在炕上,明溯心中默默对着这具身体说道。
第二天清晨,破天荒地,直道边消失了明溯散步的身影。
父亲教书的草堂,也失去明溯清朗的读书声。
院落里井架不远处,漂洗干净的袍子、衣物挂满几排高高系起在树间的藤条,自家粗布的衣裳虽然破旧,但一件件拉扯得齐整,隔壁庄子送来的绸布袍子,下裾巧妙地夹上了一对就近取材的榆枝,随着微微的凉风走过里道,院落飘出一缕缕微微的榆木清香。
灰白的短襟、赤色的缎子,青绀色的绶带,在风中泾渭分明。起身倒溺壶的母亲就这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良久,良久。
“我的溯儿!”潮湿的风儿一阵阵从母亲眼前抚过。
明溯却不在院落里。
此时,典娘子故去留下的院子里,艰难地趴在檐头的单薄身影正在与破落的草顶作着斗争。
有几处明显露出了破洞的地方需要补一补草,后面上坡上的茸草长得密密麻麻的,又软又耐晒。
屋门要重新订一遍,钉子可以找里口的邰铁匠要几根。
黄土垒就的院墙塌了两处,没办法,先找点碎石补上高度吧。
污水在井边积了一汪,上面蝇虫纷飞,这个也要清理干净,填上土。
明溯毫不客气地继承了这处“假子”应该收下的遗产。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将会是他走出山村,走向这个纷乱的年代的一个据点。
终于有自己第一个资产了啊,虽然地盘小了点,但这总归算得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一大进步。明溯直起身子,狠狠地捏了捏拳头,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背部。
干活的确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着夕阳,明溯激励了自己一句:“比鸡还勤奋的少年,明天早晨继续!”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不太早,充裕的时间足够明溯把继承的院落整治得干干净净。
“爹,明天开始我就搬过来住。”明溯吃力地靠着墙壁放下肩上的书箱,对第二天就尾随过来帮忙的父亲说道。
这时候的文字大多记载在大约0。5厘米宽的竹子上,比起可以自由书写的昂贵帛书,普通读书人家也只能承受得这么低廉的读书成本,当然,沉重这一时代特征也就一直伴随着书箱左右。
明溯清楚的记得,四大发明造纸术的发明者蔡伦就是东汉人。询问父亲之后才得知,其实东汉时期并非如诸多穿越者所言,掌握造纸术就可以日进斗金横走天下,其时可供书写的东西计有竹简、缣帛、赫蹏纸和麻纸。
明溯心里暗自比较了一下各自特征,优缺点因物而异:竹简,制造简单、成本便宜,但是太笨重;缣帛,制造工艺多、耗费人工,成本太高,无法普及;赫蹏纸,它属于缣帛生产的附属品,虽便宜但数量有限;麻纸,原料为麻,工艺简单较为粗糙,一直都是医生包裹中药而用。
永平九年,窦太后卒,和帝亲政,十四年,和帝立邓绥为皇后,邓后喜欢舞文弄墨,蔡伦为投其所好,借鉴蚕妇缫丝漂絮的方式和缣帛、赫蹏纸、麻纸的生产经验,收集树皮、废麻、破布、旧鱼网等原料,施以锉、煮、浸、捣、抄等法,试着改进纸张质量,终于造出可供书写制作便捷且有着一定弹性的植物纤维纸,人称蔡候纸。
在当时,蔡候纸已经得到了普及,许多地方官员上奏章时,选择的便是蔡候纸。
然而,蔡候纸作为书籍的载体,具有四大缺点:墨印易透,难以书写,此其一也;天气温润,难以保存,此其二也;装帧不便,翻读易损,此其三也。对于读书人而言,往往一本书要看上数年乃至数代人,所以虽有蔡候纸,读书人还是无法选择用它作为一种能够长久保存文字的载体。相比前述三点而言,第四个难以在读书人中推广的缺点却是极其致命的。
要理解这个缺点,就不得不对蔡伦其人其事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蔡候纸的发明对于宫廷贵族而言,是一件妙不可言的好事。明溯的祖上当过县吏,对于朝廷的一些趣谈也颇有些知晓。前汉高祖皇帝即位后,南方多进贡笔竹,砧成筷子长短,每月押往京城,供高祖皇帝如厕后擦拭。到了本朝光武皇帝,多使用赫蹏纸、麻纸如厕,此乃个人卫生习惯一大进步。至于蔡伦,得到邓后宠信的一个笑谈,则是由于邓后感觉用蔡候纸如厕,虽然之后仍要洗刷一番,但干净程度尤胜赫蹏纸、麻纸,元兴元年,和帝卒,邓后所生百日婴儿即位,小皇帝每用赫蹏纸、麻纸擦拭,便啼哭不已,用蔡候纸则喜开眉笑。本来窦太后卒后,蔡伦从中常侍屈尊兼任尚方令,从参与国家机密大事,秩俸二千石,地位与九卿等同,一下子变成了宫内御用器物和宫廷御用手工作坊的工头,却因祸得福,捣鼓出蔡候纸,最终因蔡候纸的细腻比较适合小皇帝粉嫩的屁股,一举被封为“龙亭侯”,从此进入贵族行列,“蔡候”纸从此也就名至实归。元初五至六年,蔡伦更因迎合邓后有功,被提升为长乐太仆,相当于大千秋,从此成为邓后的首席近侍官,受到满朝文武的奉承,权位一下子攀至顶峰。
当然了,尽管蔡伦一生在内廷为官,先后侍奉4个幼帝,投靠两个皇后,节节上升,身居列侯,位尊九卿。但是前世对于这个人,除了改进纸张制造方法以外,明溯还是比较鄙视其人品的。建光元年,邓后卒,安帝亲政,蔡伦也因为当初受窦后指使参与迫害过安帝皇祖母宋贵人致其死、剥夺皇父刘庆的皇位继承权二罪而被审讯查办。随后,蔡伦自知死罪难免,于是自尽而亡。
对于读书人而言,气节十分重要。侍奉4个幼帝是数朝元老,评论时最多敬佩地称赞一声“内廷不老松”,投靠两个皇后,就有所失节了。汉朝最重察举制度,上至朝廷重臣,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品行极为看重。汉朝也是历史上官员辞职最多、复出最频繁的年代,稍有违伦常则挂印而去,粘着位置不肯走的年终考核时往往难以过关,拍拍双手甩屁股走人的却常常因为人品优良而天下闻名,得到更多的推荐,往往挂印之后的位置要远远高于前职。
单就变节投靠而言,虽有违当时的公民道德体系,但还不是致命的。
天地君亲师。迫害主子宋贵人致死、剥夺主子刘庆的皇位继承权,这两大污点无疑让蔡伦走到了所有士人的对立面。
所以,不管蔡候纸有多好,即便竹简有一万个不如它的缺陷,但是读书人富的则用帛书,穷的依然还是选择了竹简。竹简虽重,可背得心安!
至于明溯鄙视的原因却是因为:明明造纸术的发明者令有其人,蔡伦仅只不过利用职务之便让下面人改进了一下,就把这个光环戴到了自己头上,不仅如此,前人的所有努力也全部付诸东流,前世提起造纸术,教科书必大书特书“发明者蔡伦”,实在让人恶心。都是贴紧领导的屁股做文章,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蔡伦的发家与一些尸位素餐的桶子整天无所事事,一到年终测评,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忙着摆资格、论关系,追着领导的屁股和一年到头埋头做事的实在桶子抢先进、争嘉奖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原来这个靠屁股上位的死宦官人品确实这么差,只可惜了邓后温润的小屁屁。得知一堆宫廷秘事后的明溯心里不无恶意的遐想。
“……也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父亲还是迟疑了许久才开口:“这里比较僻静,适合做学问。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明溯快速地接上。父子相视而笑。
一阵沉默。
“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回去帮母亲浣衣了。”自从那次父子交心之后,呐呐的父亲反而有点不适应这种维系了十余年的诡异寂寞情形,看着儿子日渐粗糙的双手,他主动开口。雷打不动,明溯一直坚持清晨起来代母亲浣衣。
“黎明即起,万机待理。母亲大人辛苦了一辈子,孩子不能够承欢膝头,已然不孝,浣衣些许小事也是锤炼的一种方式。”
“溯儿终于长大了!”父亲心头洋溢一阵得然。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多么有哲理的论言。家门有幸,经过那次生离死别,虽然自家儿子白白给别人做了一回假子,但是,回报远远大于投入。诗云:出口成章。现在的儿子,沉稳厚重,性格内敛,为人做事,颇有古风,言谈举止,儒雅风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习惯了在远方默默地注视着儿子,儿子经常灰尘满面的总角与记忆中祖父那巍峨的发髻渐渐在父亲心中重合起来。
环顾着自己亲手造就的新家,明溯没心没肺地嘞嘴一乐。
刚才对答得太溜,一不小心剽窃了后宋理学大家朱熹的治家圣言,话一出口,明溯心中就暗叫一声“糟了”。幸好经过小半载缮修过程中的朝夕相处,父亲早已慢慢习惯了自己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没有寻根究底,要不然,还只有厚着面皮认作为自己的心得才能蒙混过关。
明溯这边暗叫侥幸。不想,旁边父亲也在暗暗地想着:“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加上之前取书箱的时候讲过的“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回去就补记上这两句,算起来,溯儿这些时日的精辟言语,虽多是只字片语,收集起来仔细品味却也颇有深意。”
明溯自然不知,就这么随口一说,他可能又毁了一部后世名作,估计到了南宋,朱熹读到“前人”明溯这句话时,只会击节欣喜,引为知己,至于名闻千古的《朱子家训》恐怕是再也不会灵感一现了。
父子各怀心思,各得其乐。一时,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就这么对门枯坐,直到天黑。
“你母亲应该已经烧好晚饭,回去吃了再来歇息吧。”见时日不早,父亲先起了身。
东汉末年,盗匪四起,民不聊生,普通的人家一天也只能吃上两顿饭。明溯虽然独居一室,但早晚回家吃饭还是不受影响的。
肚子填了七八分饱,回到道尾小院,明溯早早进入了梦乡。毕竟劳累了这么多天,净一色的体力活,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已经远远超了负荷。能够撑到现在,主要是心中一股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孱弱的身躯不倒。
次日清晨,照常赶在鸡叫之前爬了起来。冷水冲了一下脸,刺激了一下皮下腺,明溯又开始了精神抖擞的新的一天。
浣衣、早饭,然后一溜小跑回到自己的小院。
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先从哪个方面入手呢?这是个冷兵器的时代。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带钩儿的,带尖儿的,带刃儿的,带刺儿的,带峨眉针儿的,带锁链儿的,十八般兵刃自己是样样不通。明溯微微皱了皱眉,侧头想了想,却没想出什么更好的锤炼办法。
这个年代,对配剑有一种近乎畸形的追求。剑,号称百兵之王。剑走轻灵,以王道取胜,是以众人出门均爱好在腰间悬上一把宝剑,无关文武,并非擅长。不谈以后曹操得了青虹,专门安排一员偏将跟在屁股后面捧剑的癖好,就是现在里里的娃儿们,也多削木为剑,编藤为梢,成日里乱舞一气。
记得这个年代有个名人叫王越,号称剑圣,给皇帝当过老师。估计自己要是冒冒失失跑过去找王师学剑,结局只能是削一顿赶出门,即便万中无一得侥幸被收录门下,不过也就是个剑客而已。中华武艺博大精深,你偏偏要跑过去学剑,学成了是剑客,学不成是剑人——你就一个字,贱。
“尊严是无价的,坚决不学贱!”明溯作出了决定。
三国武将如云,用得最多的武器是什么?当然是枪。就连士兵操练,最常见的兵种也是长枪兵和短枪兵。不同用途的长枪其长度各不相等。用于车战、骑战的枪显长,用于步战的枪显短。
枪是一种在长柄上装有锐利尖头的兵械,制作起来不难,后山遍地白蜡杆随便截一根,打磨顺手就是了,枪尖没啥技术难度,里口的邰铁匠就会。
赵云马超孙策张飞太史慈夏侯惇文丑张郃诸葛尚文鸯,外加曲阿小将,清一溜用枪高手。想到这些,明溯心中如万马奔腾,久久不能平息。他不是没有幻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跻身这些名字中间,但是没有数十年浸淫其中,随便整出一杆枪,也只能发挥出炊火棒头的实际价值。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人贵有自知之明”。
其实,明溯对枪还是很了解的,他很清楚,这个年代的枪,其实不是前世所称的枪。枪和矛,外表十分接近,矛多半比枪长一些,杆部粗一些。但是二者最主要的区别在杆的软硬上。矛的杆是硬的,头重尾轻,适合大部队冲锋,而枪的杆是可以略微弯曲的,尾大头小,属轻头武器,作战更为灵活,两汉时期的一些著名武将,使用的多半是矛而不是枪,比如说猛将兄张飞的丈八蛇矛,至于赵云使用的“枪”,杆前后相去不大,头部长、重,中脊不隆起,亦属于重头武器。直到隋末唐初,因为矛杆的制作复杂繁琐耗时长久,真正的枪才开始作为一种矛的应急替代产物正式走上历史舞台。
明溯不是没去想过拜枪王童渊为师,童渊与王越的一个本质区别就是:王越是帝师,拜不上什么都白搭,皇帝专门在宫中练贱,自己又不可能遇上;而童渊的三个徒弟可是一直随身的,不谈关门小弟子赵云,就是前面两个徒弟,一个是宛城侯张绣,一个是西川都督张任,随便跟哪个混出点交情,自己也就直上青云,一步登天了。一想到白马银袍、姿颜雄伟的赵云,明溯的眼前那是满天满天的小星星。
如此英雄人物,相必除了枪法,其他甚么也不放在心上了吧。明溯暗自盘算,历史上刘备这双股贱客一招同床眠卧就拉过去一个常胜将军,赶明儿万一自己哪天路过常山,就算死皮赖脸,也一定要把子龙给睡回来。
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冷兵器时代,大集团作战,长兵器肯定要有一门稍微拿得出手才能稍有自保之力,明溯暗暗下定决心,枪,就作为自己的备选兵刃了。从明天,不,从今天晚上开始,每天练枪法两轮,每次小半个时辰代母亲炊火。我就不信了,我这炊火棒……炊火枪法,你那枪王也能教得出来。
长兵器就这么定了,短兵器既然嫌贱,那就只好另选了。关二哥的青龙偃月刀虽然威风,那也得拿得起来舞得顺溜,捏捏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明溯的脑中一下子转过一把式样简单、步骑两用、既可以双手使用,又利于劈砍的窄刃厚脊的长直刀形象。
刀,号称百兵之霸,刀式凶猛,以霸道压人。细数历史,最为普通人所喜好的自然是横刀,这一唐刀中最常用的实战刀。
两汉时期普遍使用汉刀,尤以汉仪刀最为常见。汉刀的通病遍布全身:短柄尾部加环,不能双手使用;护手很小,近于合口,多为木制,不能真正起到保护作用;刀身纤细,不存在重心问题,不利于借势劈砍;环首朴素,未作镂空,破空无音难以影响敌人心神;全刀保留了一些铸造兵器的美学特征,比如对几何线和面的强调,这些镐线、镐地、平地的修饰价值要远远大于实战。明溯要的自然不是这样一把花架子。
仔细回想了一下前世在龙泉参观到的横刀式样,明溯随手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不一会,一个合乎心意的刀式跃然土上。
这把刀长约八十到九十厘米,刃长在六十到七十厘米之间,背部开有双向血槽,厚度不足一厘米,宽度也比那天亭父身上背着的汉刀要小一些,大致在三到四厘米之间,护手呈木瓜形,刀柄两端较宽,中部稍细,单手或双手持握均宜,环首尺寸小于汉刀环首,上有复杂的镂空图案。严格意义上来说,明溯画出的这把刀,已经超出了纯粹横刀的范畴,细部深受西亚高加索风格影响,背部则吸纳了西洋武士刀的优点。
围着地面转了几圈,又蹲下来在刀背部加上1厘米左右宽度的刀脊,这条刀脊主要是为了反向迎击时,尽可能地减少敌人重大武器的冲击力,防止从刀背处断裂。刀脊明溯计划采用青铜混筑,刀身则选用花纹钢。汉代百炼钢采用传统折叠焊接技术,高温折叠过程中大量碳和杂质逐渐析出,最终制成的花纹钢光亮柔韧,抗锈蚀性能优良,不过因为硬度很低,这类花纹钢并不能制作实战刀刃。至于刀刃,明溯初定使用炒钢,虽然这时候炒钢已经出现,但还没有能够得到普及,邻近也只有南阳、巩义稍有所产,出产的五十湅(炼)长剑,三十湅大刀,往往一生产出来就作为贡品进奉给了朝廷。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南阳在历史上名人迭出,有机会的话还得去南阳跑一趟”,明溯的思绪早从炒钢炉、鼓风机飞到了诸葛孔明头上。远在数百里之外一个随兄耕读的小屁孩不由一连声喷嚏。
长短兵器定了,远程武器中明溯则将重点放在弩上。这时候的弓腰细弦粗,射出去大多没有准头,战场之上强调团队作战,以集体抛射随机下落为多,至于准头有多少,只有看老天能帮多少忙了。至于弩,以造价昂贵、粗大笨重攻城弩机为主,而且一发过来,需要大量时间来重新上弦。而精巧轻盈的诸葛连弩,前面已经说了,诸葛亮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屁孩,诸葛连弩也还浮在虚空中。
“一定要把诸葛亮弄到手,到时候再组建一支强大的连弩团”,无奈地选择放弃的明溯心中佯佯地盘算着。
幻想了半天,明溯终于回到现实。穷文富武,以他的家底,不用说一把横刀,就是弄个汉仪刀,也要省吃俭用三两年。
日头西沉,无奈地看着面前一把柳木削成的简陋版“横刀”和一根烧火棍子模样的白蜡杆,明溯不由的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他本来是想找根粗点的白蜡杆,至少也得做成烧火棒,可怜的是,以白蜡杆的韧劲,近6个时辰的空腹后,一个14岁的少年砧了小半个时辰,也才能砧断这么细的一根。
烧火棍就烧火棍吧,至少可以先用起来。明溯起身扛着比身子还长的烧火棍晃晃悠悠往自己家走去。
晚饭之后,回到自己的小院,躺在硬硬的板床上,明溯脑子里一行行浮现出坛子内阴刻的文字。说实在话,穿过来之后,他内心深处一直强烈抵触着那个鬼东西。要不是那个劳么子什么高祖内功,现在的明溯应该已经酒足饭饱,惬意地躺在席梦思上,看着巴西队1:7被德国队完虐。
一天时间,才削了一把木刀和一根烧火棍,黄巾之乱还有2年左右时间就会全面爆发,陈留地处中原,历为兵家必争之地,兵荒马乱,时不可待,再怎么憎恨,也必须要尝试一下这个看上去很神奇的东东了。
当初可是暗暗发过毒誓决不碰这鬼东西的。摸着比烧火棍粗不了多少的胳膊,明溯长长地吁了一口寒气,诸相皆空,违诺大不了挨雷劈劈,然诺却注定二年后必会流离失所,死无葬身之地。
大冬天的,哪里会有雷落下来,古人一点科学道理都不讲。悄悄鄙视了一下,明溯开始研究内功记载。
第5章 锻炼计划
清晨,灰头灰脸的明溯连喝了两大碗清澈见底的粟汤,美滋滋地回到自己的小院。
今天安排了三个课程:
文化课程:诵读左氏春秋,计划一个时辰。
左氏春秋,即春秋左氏传,也就是后人所称左传,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史官左丘明根据鲁国国史《春秋》编成,起自鲁隐公元年,迄于鲁哀公27年,左氏春秋传文比春秋多出13年,实际记事多出26年,以春秋记事为纲叙事,其中有说明春秋书法的,有用实补充春秋经文的,也有订正春秋记事错误的。全书绝大部分属于春秋时候事件,但全书的完成已经进入战国时期,是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
左氏春秋在汉代流传不广,其时如孔旬刘高些许大家珍藏的版本多为武帝末年鲁共王刘馀坏孔子住宅所得古文的部分誊录,经过水滞虫蛀,这些古籍珍本早已破烂不堪,诸多文字损逸难辨。明溯手中的这卷完整的左氏春秋则归功于其担任过县吏的曾祖父。
当时,陈留太守门下书佐为楚人后裔,因言得罪郡司马以七科谪(遣送罪吏,亡命、赘婿,贾人、有市籍者、父母有市籍者、大父母有市籍者等七种人到边疆地区服役的刑罚)定迁刑。迁刑又叫做徙刑,指把犯人迁到边疆地区的刑罚。
明溯曾祖父素与门下书佐交情匪浅,戍边前,门下书佐以一部家传的战国楚简相赠。自此,视为传家至宝。
刚穿越过来那会儿,卧炕休息的明溯每逢父亲出门,便起身翻箱倒笼,寻根刨底。初见这卷楚简,是在父亲书架最顶上一个木胎漆盒内,越160余根巴掌长的竹简用麻捻成的粗线缀合成一卷,简头、端分别用绸布套子装上,打开后,字迹清晰,墨色厚重,文字抄写洒脱,颇有行草意趣。以明溯前世的购物经验:瞧瞧这个包装,不用鉴别,一看就知道绝对比那个洗脸的铜盆要值钱。
现在,明溯手上的这本左氏春秋是父亲的誊简,虽然字迹有所拘谨,但清瘦峻峭,读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好在是父亲的誊简,如果是那卷楚简落到明溯手中,估计曾祖父等不到次年清明,就会迫不及待地从坟里爬出来破口大骂“败家”。
确实很败家。明溯读书的姿势极有创意。
长达8、90厘米(约相当于汉时4到5尺)的书简一头悬在屋后的小树枝上,另一头则系着一块石头,就那么悬在空中,麻绳崩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明溯在干嘛?
明溯此时正忙着读书:双手叉腰,下半身不动,上半身随着读书的节奏不停地侧扭向地面。
“乘丘之役,公之金仆姑射南宫长万,公右遄孙生搏之。宋人请之,宋公靳之……”这是钝角。
“十五年春,公孙归父会楚子于宋。宋人使乐婴齐告急于晋。晋侯欲救之。伯宗曰:不可。”已经到了直角。
“十有五年……春王正……月……成叛……”上半身与下半身扭成锐角的感觉还是有点别扭,诵读声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一遍,我左扭;两遍,我右扭;三遍,我左扭……我扭我扭我扭扭扭,十遍之后,明溯换了个新玩法。
这次书简悬空置于井口。明溯倒悬在井架上。
开始,看了不到百字,就开始汗出如浆,头涨目眩,紧忙下来平复一下血压,五遍之后,明溯已经能够一口气看完三分之一篇才需要下来缓口气。
原地高抬腿诵读……
纵跳摸高诵读……
举石头诵读……
慢跑诵读……
最后,不知道明溯从哪里翻出一根草绳,一边练习着跳绳,一边死命地盯着挂在头顶2尺开外高度的誊简。由于没注意脚下,中间连拌了多少个跟头已经完全数不过来了。
本来,没有玩得尽兴的明溯还想出一个好点子,那就是把誊简反扣在井口,自己钻到井水里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面耐氧读书。不过,这时候井水已经落得离口有五六丈高,间隔这么高什么字都不可能看到。再说了,就那根粗布搓成的吊绳,估计还没等爬到水面,就会彻底断开了。
想像了一下自己泡在井底像一个捆扎好并连续烤制了几天几夜的肿胀火鸡,明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顿时没了兴趣:“看来水军也不是那么好练的。”
计划一个时辰完成的课程,第一天就超时约两个时辰,后面要抓紧了。
体育课程:强壮训练,计划二个时辰。
考虑前面文化课程已经兼顾了比较激烈的体能训练,这次以一些平缓的项目为主。
侧起60个,3组。嗯,感觉腰肌开始有点力量了。
仰卧起坐50个,也是3组。还是蛮轻松的就完成了,看来平躺难度不是太大,明天可以试着倒挂在井架上做。
俯卧撑40个,还是3组。天哪,这么瘦的身材怎么感觉石头一样沉在手臂上,还没开始挑战单手,两只手掌就像针刺一样阵阵剧痛。
形体向上本来计划做30次,结果才做了4个就掉下了树枝。“这可不是我的计划。本来还准备悬在井架上,一只手握住另一个只手腕保持平衡,单手完成所有任务的,难度太大,危险程度太高,以后再说吧!”明溯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
接下来是长跑计划:沿里直道每天折返20次,大约5000米,适应后,用10米折返跑或者1000米急速替换,训练灵活性和爆发力。
不过,这时候明溯已经累得像条死狗一样瘫在井旁,今天的长跑计划胎死腹中。
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看看周围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为了练好烧火棍法,明溯心里跟自己斗争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完成课程最后一个项目:保持压脚和弯腰锻炼各一刻。肌肉力量提升了,同时还得对韧带进行拉展锻炼,要不然就全成了死肉一堆。这个世界健美先生可没有市场。
体育课程花了多少时间,明溯已经没有兴趣去计算了。回家的路上,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过,为了猛男培养计划,最终还是拼了一回。
一路踉踉跄跄小跑到家。还好,母亲正捧着柴火向厨房走去,明溯很自觉地一屁股赖在了灶门口。
烧火虽然不废什么力气,可一大早到现在没吃没喝就锻炼了这么久,明溯浑身冒着虚汗,这跟肚子无关,完全是因为这具身体的体质太差了。三餐中并作两餐吃,任谁处在东汉末年这样的环境中,体质都不会太好。
“今天灶上火头怎么啦?一会大,一会小的”,母亲奇怪地嘀咕了一声。
饭后,拖着近乎残疾的双腿出了家门,明溯双手握拳,对着夜幕笼罩的天空狠狠地比划了几下。
终于熬过去了,长达六个时辰锻炼后肌肉的放松,让明溯有种恍如再世的感觉。
今天的饭特别地香,是埋了地瓜的缘故么?
而且,我的烧火棍……枪法似乎有了一丝“醉枪”的感觉。
一路遐思迩想,慢慢地挪到了小院。
鸡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每天都起得很早很准时。前世,明溯一直喜欢用鸡来比喻自己的赶早,今天,他觉得完全有必要再换一个词了:狗。对的,睡得比狗还晚。这是必须的。
待会还有一个半课程要补上:
半个课程当然是前面跳过的5000米,一个课程则是修为课程,内容研习高祖内功。
靠在烂木板钉就的屋门上,明溯矛盾地扳着手指。
5000米,平常大约小半个时辰就能够完成,轻松得很,可白天锻炼也是狠了点,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现在继续的话,预计要花到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揉揉酸胀的大腿,明溯瞬间就作了决定:劳逸结合,研究完一段心法,再出去跑步。不知道是实诚的原因,还是热情尚未退烧的缘故,抑或知道锻炼必须持之以恒,反正自始至终,明溯却没打过直接忽略的主意。
内功心法记载也就区区千余字,昨日夜间的研习还是略有收获。说起来,自己也真够笨的,通篇文字读起来朗朗上口,耳熟得很,却怎么都无法理解其中的涵义。这个刻下心法的人绝对深黯春秋笔法,吝字如金倒是典型的世代特征,稍有古文基础的人读过去还是能够理解一定的字面意思,但是没有断句的习惯就不对了。
中国古代没有标点符号,所以前人读书都要自己断句,常常在一句话的末了用狼毫小楷打个圈圈断开,叫“句”;在一句之内语气停顿的地方点个点断开,叫“读”(dou)。给古书断句也可以叫断句读,现代的句号和顿号就是这么产生的。
其实,汉代已经开始使用句读,穿越过来之后,明溯所接触的誊简无一不布满圈圈点点,诵读起来方便得很。这部所谓的高祖内功就偏偏不走流行的路线,整篇心法,都是一个汉字挨着一个汉字地写下来的,刚开始研究时,颇感干涩难辩,走了不少弯路。
记得中间有一行注释“见诸王不如吾犬鞭长,远观其行”,极为通俗易懂,不就是“发现各位王上不如我的狗鞭长得长,远远地看他们在做”的意思么,创出这门功法的人也真够奇怪的,谦称自己那玩意为狗鞭,就像贱内、寒舍的用法一样,不仅如此,他还有偷窥其他人房事的特别癖好。纳闷、郁闷、心口闷得慌——你说你,偷窥就偷窥,还郑重其事地记载下来,我是作为心法来研究呢,还是当做一句闲话一带而过?真的很伤脑筋。
就是这么一句话,明溯纠结了小半夜,最后还是无意间一滴口水帮了大忙,原来可以这么理解:“见诸王,不如吾。(此处省去口水一滴)吾犬鞭长,远观其行。”本来还以为就是一起宫廷偷窥,充其量侵犯点**权,仅此而已,却不知原来高祖是在谦逊地向家里的狗学习做那个事情啊,皇帝的癖好就是与常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不得不服。
还有一句话更为恶心。当时拓印用得黄棉纸,一张一张的,后来,明溯也是一页页背诵过去的。记得有一页最后总结陈言:“得大便”。为这三个字,明溯半夜跑到茅坑蹲了小半个时辰,最终仍然没有搞清楚是dé到大便,还是练完这一页děi去大便一下。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往后研究,这一研究,终于找出了问题症结所在:“宜”这个字位于下一页,连起来应该是“得大便宜”。学问有所长进固然是件很愉快的事情,然而很遗憾的是,一直到现在,当时蹲得腰酸腿胀印象深刻的明溯满脑子挥之不去都是前面两个意思……
再有一句:“见女重要否”,一般人看了铁定认为是重要的意思,饱受心法创出者其害的明溯却一眼就认出了本质内涵:“见女重,要否”,这个重是指体重。为此,他还洋洋得意了好一会,然而,还没等他兴奋劲过去,后面的理解又碰了壁,前后怎么都无法连贯起来。最后,还是翻遍诗书,才明白原来指的是“见女重(chong),要否”。彻底昏掉了,看到大肚子的孕妇是否要干点什么,只要不是畜生,当然会犹豫几分的,男人之常情嘛。
其他生涩注释,如“饥食大鸡(,)罢”、“独行也(,)**弗可取”,甚者如“前弗习(,)误也”……诸如之类,亦让明溯好生伤了数回脑筋。
最终,结合前世自己的学习经验,明溯总结了八条心得:
文段戒问长短,前后联系,先易后难细分辨。
对话戒无语感,紧紧抓住曰、云、言。
参看戒离规律,常用虚词是标志。
固定结构戒拆散,特殊句式掌握住。
词性词义戒粗糙,语法结构帮助判。
相同词语戒断裂,一般中间要点断。
心法练完戒自得,根据感觉细检验。
最后一点,修辞应戒无意识,排比对偶与反复。
以上共计八条,对诸子百家著作诵读均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合称“诸八戒”。高祖传下的内功没练成,自己却先整成了悟能,这到底是穿到了三国还是西游记中了撒,明溯纳闷地摇摇头,苦笑不得。
折腾出了猪……诸八戒后,明溯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许多,心法中的一些故老俗语也就渐渐与五经挂得上号了。最典型的就是易经,心法中许多口诀窍门,如龙战于野、亢龙有悔、潜龙勿用等等主要出自于周易,而一些有关阴阳调和的说法与混元八卦、文王八卦则明显一脉相承。
混元八卦又称伏羲八卦,属先天八卦;文王八卦特指《说卦传》“帝出乎震”一段谈的八卦,属后天八卦。前者的典型标志是分了太极,后者则是一片混沌。这两种卦法在汉朝都很流行,曾祖父留下的书简中恰好就能找到,倒是没有耽搁明溯的修为入门计划。
知道来历就好办了,要理解这个时代的文字内涵,无非开后门、拉关系二法。前者指弄清当时语境,后者是参照联系理解。现在明溯左手捧着周易,右手则飞快地翻动着说卦传,嘴里碎碎地念着心法,哪里还有半分修炼内功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跑过来看到,估计也会以为明家出了个算命先生。
今天修习的是整部功法的入门心法:亢龙有悔。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翻开易经,《文言》有云:上九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文言》复云:亢龙有悔,穷之灾也;亢龙有悔,与时偕极;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原来,入门心法是告诉我们必须要知进退,只进不退,不能够持久,不进反退,追悔莫及,前者是萎哥,后者禽兽不如,嗯,这话很有指导意义。
明溯一边赞叹着,一边凝神息气,一门心思投入口诀中:左腿微抬至中腹一侧,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虚作姿势,往怀里搂去,左手往前这么一按,顿觉丹田一热,一股涨涨的感觉自胸腹直通长强走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脊中中枢,一根粗筋崩至阳灵台,气息沿神道身柱陶道大椎哑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百会前顶顖会上星神庭素髎水沟兑端龈交,复走手太阴肺经至中府云门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循序渐进,转至掌心,充实的感觉顿时充盈着整个左掌(呵呵,后半夜写作实在是无聊得很,顺手恶搞一下金大大的降龙十八掌,权作是兴奋剂姑且凑合着提神用用吧)……左掌下沉,刹那间,“亢龙有悔”四个闪烁着金黄色光芒的篆体大字仿佛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从脑海中中窜了出来,循着方才的脉线迅速窜进丹田,明溯只觉得自己的小腹一僵,里面仿佛多了一些东西。
这么快就见效了?明溯惊喜的屏息内视自己的丹田位置,却发现再也不能感觉得到刚才那条泥鳅跑到了哪里。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再练,再练,练,练,练……”时近午夜,虽然身虚体乏,但见识到了心法神奇的明溯,精神却是亢奋非常。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索性连气息循环都感受不到了,丹田似乎是个无底的漏洞,什么东西一跑进去就踪影全无。
明溯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缓慢施展的动作仿佛也被压上了万斤巨石,左腿无论如何也抬不到中腹的位置。突然,膝盖一声咔嚓脆响,明溯浑身猛的抖颤了几下,随之闷哼一声,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看来还有地方没有研究透彻”,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明溯懊丧地重新开始了翻书的过程。
“穿越到古代,很容易练成武林高手,这话谁说的?我强烈要求去抽他。”
“冲动啊,冲动,冲动是魔鬼。人家是为了千秋霸业,我不过是为了多上一丝可怜的生存机会罢了,还是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亢龙……有悔……悔……呼……呼呼……”
后半夜,尽管从来都很鄙视猪那个懒惰的动物,但是,事实上,明溯睡得比猪还要沉。至于折返跑,还是明天再挤时间补上吧。
一夜无梦,很快东方的天空又泛出了鱼眼白。
第6章 王重来访
早饭过后,明溯直接上了里道。10000米,也就花了大半个时辰。
最先的三四个折返最痛苦,小腿像灌了铅似的,粗粗一算,也才大几百米,明溯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冬天的空气干寒,针一般刺激着肺腑,也刺激了明溯的神经,此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坚持下来,补完昨天拉下的锻炼课程。
十余个折返之后,已经是越跑越轻松,越跑气越顺。索性,今天的二十个折返也一并跑完算了。明溯暗暗下定决心。
四十个来回之后,已是祥云东升,霞光洒在院子里外,顺手把厚重的棉衣和护耳帽套挂在井架一侧,明溯穿着单衣,站在屋后小树旁,双手握拳,重重地拉展了一下酸痛的肩胸,压了压腿——又要开始读书了啊。
今天的体能训练加了一成,明溯计划每天加一成量,达到二倍时,保持下来。按照前世的记忆,这个训练量业余得很,还不到市队专业运动员的一半。
业余归业余,如果能够每天坚持下去,至多三个月,也就是明天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彻底告别这具单薄的身体,强壮得像头小牛犊一样。想着想着,明溯皱着眉头慢慢地展开,心中美滋滋的,练起来也格外的有精神。
“曰:溯不改其乐,回也不改其乐……”倒悬在井上,头涨目眩,视线模糊,虽然连简片之间的麻线都能看多出五六道,而且,还是立体的运动轨迹,但是,明溯还能够苦中作乐,随意地改编着夫子之言。
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认清了事实的明溯仅仅花了一个半时辰就完成了文化课程。
接下来是体育课程。
由于5000米折返跑早晨已经完成,剩下的项目完成得很顺利,日头开始西移的时候,明溯已经开始琢磨起**……“龙于渊独行也**弗可取”所对应口诀姿势。
双足分开,与肩同宽,提臀垫足,小腹微凹,双手虚虚前扶……只见身体猛地一阵乱颤,血压飙升,心跳加快到极限。
“到底还是初哥,定力差了点”,这种对着空气练功的方式着实难受得很。好在口诀后面半句说得很清楚,**弗可取,要不是功法创出者他老人家掐指那么一来,算出2000多年后的一个后辈竟然胆大妄为,企图更改练功方式,明溯估计早忍不住去改修五龙缠柱神功了。
不按照口诀练习,会不会走火入魔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像这样一直对着空气发力,估计没等走火入魔,我已经先疯了。想到这里,明溯不由得想起后来的一个急性子的悲情故事。
一个二货上山砍柴,意外捡到一本神功秘诀,翻开秘诀,扉页清楚地写着八个大字:欲练此功,必先自宫。还在犹豫什么?为了武林霸主,为了千秋伟业,为了村头酒店的那个阿芳能够高看自己一小眼,当然是先挥刀了。二货迫不及待地找了个小山洞开始了他艰难的修炼过程,等他辛辛苦苦,耗费数年时间,终于练到最后一页,却丝毫感觉不出自己能够产生哪怕是那么一小丝内力时,不禁一阵头晕眼花,神智不清,原来功法最后一页同样清楚地有着八个刺眼的大字:如未自宫,也能成功。二货的结局我记不得了,但是那本神功秘诀的下场倒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在那本秘诀飘落山崖的时候,悲恸万分的二货一不小心看到背面竟然还有八个大字:即便自宫,未必成功。
明溯一向自诩脑袋瓜灵活,这本秘诀来得那么的蹊跷,中间还有许多的冷僻词语又是这么的生涩难解,照这样练下去,自己会不会也步了那个二货的后尘?
这个问题一浮出脑海,就像附身之咀,怎么甩都甩不掉。
谨慎起见,明溯决定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再研习一遍所谓的高祖内功。
为了不至于广大读者都冲到起点总部上访,明溯决定利用蹲茅坑、抱柴火,甚至是穿衣戴帽等一切可能利用得上的休息时间去精琢内功口诀,所以此处略去骗字数的30万字。
正当明溯沉浸在功法的玄妙之中,突然,有人重重地敲了几下院门。
抬头看看西边的天空,温煦的阳光斜斜照着,通红的霞光轻轻地穿透缕缕飘散的白云,不留下一丝印记,空中一片清澈,毫无炊烟的痕迹。日头还早,母亲大人不会这么早就来催促自己回家吃饭的。
估计是自己太着迷。以至于幻听了。明溯使劲地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井架边,准备提点水洗刷一下,顺便清凉一下自己纷乱的神经。
“咚咚咚”,这就不是敲,而是锤门了。见院中没有回应,门上的灰尘被捶得唰唰直往下飞。
明溯恼怒地叫了一道:“哪个王八蛋?这么大力气?”
外面无人吭声,门的震撼一次强于一次。
得不到回应的明溯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后。正准备拉开门上横架着的木楦,井架旁边的院墙处却传来“扑咚”的一声,回头去看,却有一人从墙上跳下。
见来人身材细短,略高于自己一头,且身处里内,左右近邻均为乡里熟识,明溯丝毫不惧,手持门楦,大步逼近井架,大声斥道:“何方贼人,敢擅闯民宅?”
来人尚未应答,院门已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把紫金扇晃晃悠悠依稀在门口一晃,“王八蛋是什么意思,骂人的么?”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
明溯侧头去望,却未看到声音的主人,旁边一个握拳的身影先闪入眼帘。这个人明溯却在亭父报信那天见过,正是那个与为首之人耳语的轻侠。
不是贼人。明溯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将横举的门楦放了下来,却没有离身。
那轻侠微微躬下身子,让开一边,一道魁梧的身影慢慢地出现在门口,夕阳把他的身影,拉扯得很是修长,隔着门槛,壮硕的身体与峻瘦的影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正主出现了。明溯嘴角不自然的扯了一下,恍然大悟,果然是那天为首之人。
紧随着那人,又是一道悠然的身影跨入院子,约莫三十来岁,此人却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相貌清瘦,一袭青色长袍。进来之后,先不说话,只是一手别于身后,一手撸着胡子,忙着左右顾盼,瞬间时间已经把整个小院筛巡一遍,最后眯着眼睛,目光落到明溯身上。
好奇怪的一张脸,儒雅与猥琐并重,从容和鬼祟齐备。看见这人身后露出的紫金扇骨,明溯心中了然:原来是那问话之人。
陆陆续续,十数名轻侠少年随着二人进入院中,大多衣着青色短襟,个别着了鲜艳华丽的长袍,也把下摆束在腰间,这些人或紧按腰侧配剑,或手持棍刀,其中,只余一人空手,一人持扇。
明溯目光扫过,院外已再无人影,里道上也无闲杂人等行走。隐约间,附近几户急忙闭户的声音和窃窃私语声依稀可闻。
“汝刚才嘴角动了一下,是在讥笑吾等?”山羊胡子淡淡地又问了一句。
“好大的排场”,明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说道:“区区小子,竟让各位如此上心,如此多的人手,当真是荣耀得很,骇人得很。”嘴里说得骇人,但脸上哪有半分惊骇的神色。
“果然是果毅少年”,也不枉吾使刘三观察汝数日。”扇子随意一指井旁跳墙之人,复在胸前随意地轻拍俩下,似是十分风雅飘逸。
明溯死命地闭了一下眼皮子,眼前儒雅的形象顿时又变回那个猥琐的山羊胡子。
“汝刚才言之王八蛋,却是何意?”山羊胡子又问了一句。
“口头禅而已。吾……我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就随耳一听罢了。”差点被山羊胡子也带得之乎者也文乎文乎的,明溯心中暗自恼怒起来,口气也变得硬邦邦的。
爷爷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雏鸡,一个混黑社会的,跟我掉什么酸撒,俗话说的好:无事掉文袋,非奸即盗。明溯心中一晒,越发的对面前诸人鄙视起来,索性微闭眼睛,不顾周边虎视眈眈的众人,竟然站在那儿神游九天,推敲起刚才想起的几句口诀来。
久久无声。
见明溯竟然失神,山羊胡子脸色骤然一沉,向旁边几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顿时骚动起来。
明溯从沉思中惊醒,不悦地看了一下面前众人,转身欲回屋里。
一直冷眼旁观的为首之人这才上前,伸手拦住明溯。
“怎么?!”明溯提高了几分声音。
“都是自己人”,为首之人拼命想挤出几分和蔼的笑容,微风吹过,带动面前垂下一缕头发,只见额上一道浅浅的伤痕涨得通红,衬得短髯黄面越发显得狰狞。
“我不认识你们,诸位还是请回吧”,明溯不为之所动。
“重冒失了”为首之人继续说道:“我,姓王名重,大棘乡青岗里人,与邑西也算乡邻,只是平素贩运在外,小哥相必有所陌生。”
“说完了?说完你可以走了。”明溯毫不客气地回道。
对于明溯的不礼,王重不以为意:“我与典大哥有总角之情,管鲍之交,你是典大娘的假子,就是我的弟兄。”
管仲曾有言道:“吾尝一战一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尝一仕一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故后人论知心结交必曰“管鲍”。在明溯看来,一群狐朋狗友,只是附庸高雅而已。要不是刘关张此时还未桃园结义,估计生死之交之类的无耻话都出来了。心中想着,嘴里就这么说出来了:“酒肉之友吧?你还不如说是八拜之交呢。”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得侮辱我兄!”仿佛实质化的杀气,毫无征兆地在小院中爆发出来。明溯只觉得身体仿佛掉进寒窖,一股血腥,带着莫可名壮的惨烈,渗入他的皮肤。
这该是厮杀了多少次才能养就的气势!到底是长期行走边关塞外,在强人流寇嘴边讨生活的人。明溯如同大寒天从头浇了一盆冰水,心中刚刚滋生的一丝不屑,顿时一扫而空。
有这样的杀气,却能够很客气的跟我交谈,看来,的确不是来找麻烦的。定了定神,端正了心态,明溯的脑子反而清明下来,态度也开始和缓起来。
“前倨而后恭,真小人也。”山羊胡子在一旁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你错了,我客气是因为那天他能够过来护住典娘子”,明溯对猥琐的山羊胡子心中实在起不了什么好感,立即反言相驳:“何况,他与典家大……典韦总是有点交情的。”
“既为典家大哥假弟,胡不上前见过二兄。汝应知兄友弟恭呼?”不知明溯差点说漏嘴的本来是“典家大子”,明显会错了意的山羊胡子扇子一侧,指向王重。
“你又错了,我虽拜典娘子为假母,却未拜典韦为假兄也。”
“这……又有甚么区别?”山羊胡子不禁有点糊涂起来。
“典韦为友杀人,阿母受之牵连,撒手西去。此为人子呼?”明溯明显有点小激动,连自己受了山羊胡子影响开始之乎者也也没有在意,慷慨激昂道:“如此不孝之人,岂须敬为兄!”
“刘氏向与典家大哥有旧,曾赠刀戟,飨食布酒,如不报,岂不为不忠呼?”山羊胡子有点不服气。
“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将母亲牵连致死,此为大不孝也。”明溯毫不让步地对上。
“父子兄弟,祸不相及。典家大哥杀了人,那是他自己的过错,何至于牵连家人?”
“我不管你说得天花乱坠,太阳从西边出来,反正就是牵连了。阿母心忧其子,悲极致死。这难道不是受到牵连?”
“不忠胡以立世?”
“不孝又何以立世?”
“大丈夫在世,不能快意恩仇,非吾等侠人所为。”山羊胡子口气弱了下来。
“就是你们这群狐朋狗友害死了典娘子”,明溯气势更盛:“典韦或许对朋友是忠诚了,但是他忠诚了律法么?家国天下,他为了对朋友的小忠就去杀了人,这是对朝廷不忠,对天下不忠。此等大不忠大不孝之人,我不屑与之为伍。”
“汝直呼大兄名字,此亦为不孝”,山羊胡子见无法说服对方,干脆将矛头直指明溯。
“我从没有认他为兄,何谈不孝?!”明溯毫无怯色。
“小子当知遵长……”
“读书人应该温文谦虚,知书明理,谨遵法度”,明溯语锋一转,针锋相对:“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算个什么东西,跑过来对不法之事指手画脚。”
“……”
山羊胡子一时语塞,一帮的王重身临其中,也是羞愧难掩。
“为人臣而不忠乎?与友交而不信乎?你等无信无智无廉无耻不忠不孝之辈,除了跑到这里来欺负小子,其他还能干什么。”明溯没有给山羊胡子思考的时间,继续狂轰乱炸:“活着就是为了糟蹋粮食,不如回家寻根绳子,找个树杈,自行了结了才是。”
“明溯舌战山羊胡子,多么有传承意义的一段佳话。要是能够把这个鸟人活生生地说死了,那我还要去找诸葛亮干什么。”明溯心底不禁一阵洋洋自得,浮想联翩。
自己饱读诗书二十余载,竟然被一个娃娃说得词穷了,越想越窝火,山羊胡子一阵无名的恼怒从心头升起,转身一把拔出一轻侠腰侧佩剑。
“……不可!”王重此时才回过神来。
“这帮人到底是混黑社会的,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自己刚来到这个年代,好多英雄人物还没有见识到,犯不着跟小人呕气。”明溯也心中凛然,暗暗捏了一把汗,也就顺势止口不言。
一时间,院里的气氛诡异得很。
正当明溯欲开口送客,王重突然上前左手压右手,手笼在袖内,举手加额,躬身九十度,然后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手放下。
“为兄此来有二,一为见过溯弟,二为祭拜兄母。还望溯弟成全。”
突然受了重重一礼,明溯浑然不知所措,连王重把自己当成他的弟弟这个明显的问题都没有发现。
“祭拜?”
“兄母过世,为兄未能始终陪伴在侧,确实失礼。那日回去之后,每每想起此事,顿感愧疚万分。此次特来祭拜,还望溯弟成全一二。”
“祭拜……好吧,那你随我来吧。”早说来祭拜的撒,亏我激动了半天,虽然说因为典娘子的过世对王重等人的轻侠习性有所不喜,但是人家毕竟是上门祭拜的,伸手不打笑面人,算了,还是满足一下他弱小的心灵吧。
明溯前面带路,径直出了院门,早有三五少年拎起早就准备好的祭餮、黄纸等物,满满数篮,甚是丰盛,看来王重确实是有心前来。
走上里道,出了里门,直去三四里,就是典娘子的坟了。奇怪的是,今天怎么没看到王大叔在这里监门,这个不尽职的家伙,自己偷懒,却让人家登堂入室,直接闯进里里,差点给了自己一个难堪。
“不行,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待会回来还是得去向里长爷爷狠狠地告他一状才是。”明溯心里暗暗计较着。
到了典娘子坟前,摆放上祭品、水酒,王重亲自烧了黄纸、焚上细香、行洒奠酒,然后直起身子,举手加额如揖礼,还是鞠躬九十度,再直身,复手随着再次齐眉,随之后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再直起上身,同时手随着齐眉,又再拜……如此三个回合,方两手齐眉,起身,直立后手才放下。后面青衣少年跪倒一片,纷纷行礼。
明溯转头去看,但见那着鲜华长袍之人却是自行解了长袍,露出素色内襟,遥遥相拜,虽衣冠不整,然神情却甚为恭谨。
见明溯奇怪,王重低声解释:“此乃小郭庄的庄主之子,阳夏侯第十代外甥,与大兄引为知己,关系莫逆,今日路上偶遇,闻为兄前来祭拜,于是同行,未及回去更衣。我经常出关贩运,以后你有甚么为难之处,尽管去找他就是了。”
行礼之后,压上坟头纸,大家都有点戚戚然。
古人性子大多比较爽直,态度怎么样,一看行礼就全明白了。经过这次祭拜,明溯的心底也开始慢慢地接纳了王重这帮好义的少年。
“为兄就此告辞”,转身欲走,想了想,王重还是回头交代了一句:“练习身体是好事,但总要找个师傅教教。陈留虽人丁稀薄,但总是有着几位名师,待为兄下次出关回返,定要带我弟挨个寻访过去。在此之前,千万不能伤了筋骨。”
“寻访甚么名师,王二兄、刘三兄、郭五兄都是此道高手也,家有敝帚,亦可享之千金也,胡不自相教授?”山羊胡子在一旁接道。
刘三兄就是那儿跳墙进来的少年,郭五兄相必就是冯异的隔代外甥了。
“我有甚么功夫,不过是些许轻身之法罢了,在二兄面前似如萤虫之光,上不了台面的。”刘三忙谦道。
“花拳绣腿,些许小技,中看不中用,还是王二兄你收了溯弟吧。”郭五亦附和。
“我弟拜我为师,岂非乱了辈分。此事万万不可。”王重连声推辞:“不过既然诸位兄弟推崇,我就演示一番。”
“快演,快演。”
“二兄此次回返,精神抖索,相必是又有了进步。”
“二兄的功夫那是方圆数十里闻名得很。”
众少年纷纷鼓动。
“终于能够见识这个世代的功夫了”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明溯一下子亢奋到了极点。
且看二师兄的九齿耙法……咦,不对。原来王重擅长的是剑法。
只见王重从旁边一少年手中接过长剑,众人均退后几步,让出场地。
一剑在手,王重整个人顿时如山岳般刚猛,只见他手掌轻轻一抖,便听到一声剑鸣如划破空气。王重侧身踏出一步,长剑灵巧地洒出,如瀑布奔腾,滴水不漏,全部护住胸前半幅。随着长剑的舞动,剑尖空气如受到压缩一般,连声爆鸣,响成一片。
此时,迟暮的阳光斜照下来,王重身前竟然空出一小片阴影,这些阴影随着剑势的展开,或铺在胸前,或护在侧肩,或隐于足下,或掩于发髻半尺开外,一圈圈淡淡的银光,若隐若现,似彩似霞,紧紧地围着王重的手肘不停地流淌着……
“好剑法”,明溯不由得一身赞叹,目光一凝,却见眼前银光忽然一收,剑尖停留在自己额前不足半寸处,隔着剑柄,王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众人使命地拍手相庆。
“为兄使剑可还看得上眼?”王重询问。
“兄使剑犹如水银泻地,静则万物俱止,动则水瓶乍破,急转之下又如琵琶弦裂,委实让小弟佩服得紧。”这确实是明溯的由衷之言。
“既如此,那我即书信一封,荐我弟于岵山之阴我师处。”
“岵山之阴?开什么玩笑,听都没听说过,这兵荒马乱的,就我这身手,估计还没走到半路就被哪路强人当肥羊宰了解馋去了。再说了,自己还有计划,这可关系到未来的生存问题,还是老老实实地练我的高祖内功吧。”心里盘算了一下,明溯还是婉言谢绝了王重的好意。
“看来这辈子是当不成贱客了。”明溯心中暗暗地诋毁了一下。其实,以前是没见过真正的剑法,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今天欣赏了王重的演示,心中十分的羡慕嫉妒恨,恨不能明日里自己就能有着那一番身手。
饭是一口一口吃出来的,这么好的剑法没个十载八载的勤学苦修是练不成的。虽然思想上开始犯贱,但明溯还是清醒记得一件事情:距离黄巾之乱已经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了。
两年,还是很短暂的。今天遇见王重,仅仅是一个轻侠,就让明溯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猛将兄们的距离有多么的遥远。
看来凭借个人的力量在这个乱世要实现自保还是很不现实的。明溯慢慢把目光转向王重身后的轻侠少年。这可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如果能够利用上,也算一个良好的开端吧。
可是,从哪里开始呢?
明溯呆呆地望着王重一行远去的身影,第一次发现原来穿越主角凭借着超前的知识,虎躯一震,英雄便纳首相拜的故事是多么的不靠谱。
世上最悲催的事情:机会就在眼前,可是我却无法抓住。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明溯失魂似的回到里里,懊丧和失败的感觉充斥着整个情绪。
第7章 观日有感
这日晌午,明溯正在推敲一句聱牙的口诀。
说实在的,虽然这部功法只有寥寥千余字,研习了快一个月了,许多地方还是那么的艰涩难懂。
中国的文字博大精深,稍微主观一点去读,可能就谬之千里。
应该说,三天前的那个深夜,明溯才真正开始研习入门。一天天的坚持,一遍遍的印证,一句句的推翻重来……最后,明溯终于发现,这部功法压根没有半点问题,有问题的是自己,他从根本上就理解错了这部功法的修炼基本前提。
深受王重剑法刺激的明溯有点急火上身,自从祭拜那天过后,无论昼夜,不分晴雨,孤寂的山谷中练过,繁乱的里门口练过,阴暗的屋里练过,空旷的原野练过,小树上练过,灶门口练过,即便是那口小小的水井,明溯也冒着上不来的危险,想方设法爬进去练了一回。
其实,那口井倒也委实不算深,只是这么多天的锻炼坚持下来,明溯的腰围足足粗了有两圈,那井口又小了些。
肌肉一直在生长,井壁却从来未扩张,短短的一个月不到,明溯的腰围已经从比吊水桶大不了多少,不知不觉快成为井围的标志了。
偶尔在里外的小河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月的艰辛,一个月的汗水终于没有白流,黄豆芽终于长成了矮木桩,是的,矮,木桩——可能是缺钙的因素,鼓鼓囊囊的一堆小鸡肉占领了所有能够容留的位置,衬着4、5汉尺的可怜身高,整一个土行孙在世。明溯不禁泪流满面——水桶一样的女人常见,而水井一样的少年却不常见。
我的胸怀像水井一样宽广,我的思维比小河还要活跃,我的精力,就连里首耕户家初生的小牛犊,都自叹不如,可为什么我的内功修炼却时灵时不灵。
这些时日,草甸里明溯感觉到了气息的流动,于是他连续在草甸里趴了足足七八个时辰,除了一身的红痒虫印,就再也没有收获了。
井水中明溯同样感受过气息的流动,不到半个时辰,一边吃力地打着一个个大大的喷嚏,一边费力地把冻得抖嗦的自己从井口拔上来的明溯第一次染上了风寒。
连灌下去两大碗姜汤,钻进被窝的明溯又感觉到了气息的流动,足足十余个时辰过后,在这个最冷的冬天也能捂出一身痱子的明溯无奈地从慢慢五六床厚厚的棉被中爬了出来。气息消失了,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风寒。土办法果然是灵,精神抖索的明溯不由为自己的智慧自豪了一下。
自豪,也就仅仅一下而已,片刻,明溯又开始了生龙活虎的全新尝试。
终于有一天,实在是折腾不出新花样的明溯,搬出一张板凳,无聊地坐在檐头下晒着太阳。
冬天温煦的阳光懒懒地照过来,不一会儿,身上开始暖洋洋的。
作为一名来自于前世的男孩,对武侠世界的幻想和追求是一种罂粟般的迷恋,求索的过程却是一种忘乎般的孤独,我渴望一种感觉,一种真气充盈全身的感动,我期盼一种生活,一种纵横天下的无束,在寻寻觅觅中,我可以丢了自己,却无法舍弃心头那千丝万缕萦绕入梦的追求。明溯静静地望着天上金黄黄的太阳。
记得自己是在盛夏时候穿到这里,那时候阳光明媚,偶尔望去,一片亮晃晃的白色光芒,顿时如针刺般泪水直流。冬日暖阳,再没有哪个季度有最寒冷的冬天这么适合欣赏太阳了。这时候的太阳,不再狂暴,不再灼人,温和的阳光透过院中的树杈,漏下几分,映在脸上,就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摸明溯的面颊……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明溯从没有一天有这么的轻松。第一次,他领悟到,其实幸福只是一种距离很近的感觉,对于追求的人而言,它始终在你前面几十公尺难以缩短的距离,然而,当你一切都看淡了,你不去想它,幸福的精灵却耐不住寂寞,它悄悄地降临你的世界,围绕着,肆意飞舞着,挥霍着它的慷慨。
思绪如泉水般涌过,慧至福临,一股暖暖的气息突然蹿出来四骸,深入到骨髓深处,明溯不禁抬头惬意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好温暖的太阳,似乎全身充满了力量呢……力量的感觉真好。
“远观其行”,一行口诀在明溯眼前浮起,衬着金黄黄的阳光,四个闪闪发亮的金光大字在眼前放大,放大,放大……直至充斥了整片天空。
“我勒了个去,原来是观日撒。什么高祖自谦狗鞭,高祖偷窥狗狗之类的恶趣味全是歪解了功法。”明溯恍然大悟:“修炼这部功法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观日……观想太阳嘛,这么简单的事情,非要整得那么生涩隐晦。”
路子找对了,后面就如瀑布悬崖,一泻千丈。
龙战于野是一种狂野的日,鱼跃于渊是一种温和的日,双龙取水是一种变态的日,亢龙有悔是一种悲情的日,飞龙在天是一种霸道的日,潜龙勿用是一种废弃的日,见龙在田是一种旁观的日,羝羊触蕃是一种试探的日,履霜冰至是一种温柔的日,神龙摆尾是一种别样的日,时乘六龙则是最高境界的——日!
通篇都告诉了自己修炼内功必须得日,注释也明明白白地以故事的形式深入浅出地告诉继承者,必须得有日。
既然如此,为什么功法名称不能索性直白一点,就算“观日神功”也比狗屁的“高祖内功”要来得那么实在和一目了然。
变态,绝对是一个自恋的变态。这么简单的一部功法口诀,被整得如此的有文化。
没文化你会死啊?!明溯围着水井跳脚大骂。考虑到这本功法的特殊性,结合白话文特有的简洁明了的特征,明溯决定把这部功法更名为观日神功内功心法,简称——“日神功法”。
一想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甘耐虫咬冰冻,终于,开创了一门新的功法,而且,经过现代思维的修订,这部功法一定会广为传承、流芳百世,明溯不由得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
其实,一开始明溯也想过简称“观日神法”,可是,在那个“犬鞭”的阴影笼罩下,他实在甩不了脑中那个躲在墙角看狗运动的高祖形象。
观日,多么猥琐的称呼。还是日神好。够气势,绝对一巴掌盖到犬鞭,不是,是绝对一巴掌盖倒观日。
盖帽了!去他爷爷的神仙,黄巾起义怎么了?南华大仙怎么啦?神仙遇到日神,那就是完美的找虐。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日神。专日诸天神佛的少年,我来了。兴奋的明溯狠狠地对着天空还未消散的四个金色的大字竖起了两根中指,要不是院子里到处是融化后的冻土,他恨不能把鞋子也甩掉,用四根中指去狠狠地鄙视一下所谓的高祖。
高祖怎么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中国的羲和,印度的苏里耶,希腊的赫利俄斯,古罗马的索尔,以及,整片欧美大陆共同的阿波罗大神。
我,就是名至实归的——神一样的少年。
记得哪位大大曾经写过一个主角,神经一样的少年,此时的明溯,差不多也可以当得上这样的评价了。
第8章 游徼来里
一场神经质足足发了大半个时辰。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的明溯终于冷静下来。
这时候,他才骇然发现,自己周边已不再是熟悉的小院,破旧的小屋,身边笼罩着一层浓厚的灰雾。
传送,一定是传送。又是这么老套的路子。明溯转念一想,顿时释然,也就安心在原地侯着。
一分钟、二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眼看快半个时辰了,明溯心里暗暗着急,他慢慢地摸索着向前挪去。
这破功法,连个传送也不能做得自动化程度高点,还得我自己往前走。灰雾实在太暗了,即便是足够的小心翼翼,明溯生生一指还是无可避让地点上了一件什么圆圆的硬东西。
“哎…呀!”明溯蹲下身来,捂住自己的手,所有的憧憬被疼痛搅得支离破碎:“似乎是木头做的,有点像人的胳膊。”
难道不是传送?那……想到黄巾撒豆成兵的故事,明溯顿时惊惧地往后一坐。刚才指天鄙视南华大仙的就有这只中指的份。
“南华大仙,您老人家不计小人过,小子这厢给您赔罪了。”明溯急忙急速地碎碎念着自己理解的所谓“驱神秘诀”。
半响,什么回应也没有。
狠狠地吸了几口空气,被灰雾呛得连声咳嗦的明溯壮起胆子,悄悄伸手往前摸索了几下。
“咦,这个有点像麻索……这个像小腿,竖着有两根,这个,这个怎么像砖头一样粗糙?不会是嘴吧?天哪,这是什么神兽……”明溯呆呆地把面前够得着的地方,上下左右都摸了一遍,脑子有些许转不过弯来。
等等,这是我院子里那口井。
过了足足数分钟,明溯终于反应过来了,嘴巴惊讶地张开:原来我还在自己院子里啊。
一想到没有被传送掉,明溯心中不由得沮丧起来,刚才的恐惧一扫而光。
我还在等传送呢,你就这么让哥失望撒……不传送哥,你整这么多雾气出来做什么?明溯感觉自己快气炸了,花了无数的精力,折腾了许多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新花样,才研究出来的神功啊,还有比你更不靠谱的么?
明溯铁青的脸颊不停地抽搐着,心中的怒火如火山爆发前的压抑。毋庸置疑,如果此时那个所谓的高祖敢站到他面前,一定会被劈成两半,不,起码要剁成肉渣。
可惜高祖始终没有出现,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雾气太浓了,浓得有点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明溯抓狂地在原地一阵自创野球拳脚,灰雾却未见减薄半分,倒是几次不小心踢到井架,针刺般让他怒火不断上升。
“这是甚么鬼天气,太阳怎么说暗就暗下去了。照这样,甚么时辰才能赶到地头?”里外直道尽头的小树林里晃晃悠悠钻出一群人,大多身着黑色长袍,携弓负矢,其余均加盖前低后高的平巾帻,止中间一人独顶短耳惠文冠,腰配铜印黄绶。适才说话那人正是着冠配绶之人。
尾随其后两名衣着短褐的小厮,其中一捧着环首刀之人忙上前应道:“回禀游徼大人,穿过这片树林,邑西里向前便到了。”
汉承秦制,官服也用黑色,文武惟以冠分,身份主以绶标。地方官员,文官常着长耳进贤冠,武者多配短耳惠文冠。凡是有秩官员,在袍服外要佩挂组绶,组是官印上的绦带,绶是用彩丝织成的长条形饰物,盖住装印的鞶囊或系于腹前及腰侧,也称印绶。绶以颜色区别标示身份的高低。帝皇配黄赤绶四彩,黄赤绀缥,长二丈九尺九寸,五百首。诸侯王赤绶四彩,赤黄缥绀,长二丈一尺,三百首。公侯将军金印紫绶二彩,紫白,长一丈七尺,一百八十首。九卿银印青绶三彩,青白红,长一丈七尺,一百二十首。千、六百石铜印墨绶三彩。四、三、二百石铜印黄绶。
显然,那游徼却是百石官吏,腰配铜印黄绶则表明其秩大致相当于二百至四百石之间。
灰雾起来的时候,监门王大叔正缩着脖子,把身子掩在墙内遮风。今天确实很奇怪,墙外东北风一阵骤过一阵,墙内树叶却纹丝不动。
听到外面有话语声,王大叔探头去望,恰好与那游徼随从小厮捧着的环首刀柄撞了个正着。
只听“哎呀”一声,王大叔双手捂胯,蹲在了门根里面,直把肚脐压在手上。
见拦路之风身着襦衣穷裤,游徼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神色。
旁边小厮极善察言观色,见游徼不喜,忙上前一把揪住王大叔裤腰,直提起身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拦游徼大人的路!”
穷裤也称“绲裆裤”,汉代男子所穿裤子主要两种,一为穷裤,裤裆极浅,穿在身上露出脐子,但没有裤腰,裤管很肥大,一为袴,即无裆的管裤,将士骑马打仗穿全裆的长裤,名为大袴。
王大叔在一里之中,贵为监门,自然不会穿那无裆的管裤晃晃悠悠挂着老二出门。只不过,这穷裤虽冬夏清凉,不至于下面腐烂生疮,却因裤裆极浅,万一与人争执,与人一把执住,老二生生地卡在里面,可生疼痛得很。
此时,王大叔是下面疼痛难耐,却因小厮之言吓得一愣,不敢哭喊,却也憋得发不出音来。
“原来是个口疾之人,且放他归去吧。”那游徼本想抖抖威风,却不曾想碰到个哑巴,顿感无趣得很,随手掸了掸袍前的灰尘。
“小人乃本里监门,见过游徼大人。”脱离了小厮的魔爪,王大叔终于缓过劲来,忙上前行礼回应。
“嗯……既为监门,适才何不答言?”以为被王大叔装哑巴骗了一下的游徼明显有些不悦。
“小人……小人……”王大叔哪敢回复,只是胯下依然有些疼痛得,心中不由得一阵戚戚然,暗道:今天这个面子是彻底失去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个有秩的游徼,且认下这个亏吧。
“既如此,汝且前面带路,待吾见过里长再与汝计较。”游徼说走,脚下却是不动。
还要跟我计较啊?王大叔彻底傻了眼。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古了,明明是我被撞被打了好不好?怎么一到游徼口子,自己就是诸般不是。
“大人里面请”,好汉不吃眼前亏,王大叔一边想着,一边躬身让至门侧。
游徼还是没有动脚,先前那小厮却把刀一送,鞘口顺势压在王大叔肩头。
“喏……”小厮嗤笑一声:“你这蛮子,还真敢让我们家大人去见你们里长?”
“这……”这要去见的也是你们,不去的也是你们,你让我怎么说才好。王大叔不知所措,呐呐地站在门洞里,腰躬得更低了。
“也罢。”见遇到个未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游徼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吩咐道:“吾为典韦杀人一案前来,汝且唤里长来见。”
原来是个好面子的。早说嘛,早说我先前就去唤里长了。王大叔应了一声,一溜烟地直投里道而去。
第9章 封闭家产
刻钟过后,已经开始不耐烦的游徼一行,终于等到了监门,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名身着云英流仙紫裙的妇人,裙裾翩翩,伴随着一阵香风来到面前。
“好个俊俏的小娘子”,游徼不由得心中暗暗赞叹一声,往小娘子身后望去,却再无人影。
难不成这个里的男人都不成,竟然选了一个妇人来当里长?里长为一里之宰,行征徭辟役求盗主持之事,惯常均为里中健壮之辈。
汉朝主流价值观对女性基本工作要求集中在纺绩和厨事两个方面,但在实际生活中,汉朝的妇女可以从事的职业种类相当广泛,涉及各种生产和生活领域。漂絮纺绩、播种收获、编席织履、烹食煮酒、贩售舞讴,甚至是相卜从医,无一不活跃着女性的身影,但是,在廷为官却是男性的专利,廷分内外,这个廷,却是指外廷。
《汉书?游侠传》述义纵事迹云:义纵少年时尝攻剽为群盗,大约由于医技不错,其姊以医得幸武帝母王太后。太后问纵姊:“有子兄弟为官者乎?”纵姊曰:“有弟无行,不可。”太后还是告知武帝,结果义纵先为中郎,后又为上党郡中令。得幸太后的纵姊则哪里来还回哪里去,继续以行医为生。
纵使有女性能力出众,最终也只能在内廷,也就是内宫为官。历史上的貂蝉此人,即为汉代后宫女官官名,是小于嫔妃的后宫管理者。
小小的一个邑西,突然冒出一个女性的里长。游徼脸上不禁一阵臊然,也不开口,直把目光不停地将妇人上下打量。
汉朝专置游徼一职,在固定的区域内行巡行乡里,禁捕盗贼之事。虽然职责在乡里,却未必每乡设置一名。这名游徼是行伍老兵,激奋杀贼,屡有功劳,残疾后回归己吾,县里直接辟为游徼,主要巡行大棘乡。直阳是个小乡,自然无须设置此职,便由其一并代为巡行。此次是这名游徼第一次来邑里,不熟识里宰自然正常。
那妇人却不说话,只把一双凤眼直往众人中的乡吏身上乱瞟。见游徼狐疑,陪同前来的乡吏满头大汗,忙上前喝道:“这是本县游徼,专司巡行吾乡,汝翁何在?”
这名乡吏乃是本乡蔷夫,虽无秩,却掌一乡之行政,兼收赋税,常往来于诸里之间,戏谑**,故与妇人比较熟识。
“家翁偶感小疾,本拟亲来,奈何中风在床,故使小娘子前来迎接大人。”那妇人略微向下一蹲,双手作揖,拜了一拜。
旁边监门王大叔暗自腹讼:什么中风在床,是马上风来了。原来王大叔被游徼斥责后,火急火燎的冲到里长家,见大门紧闭,忙“咚咚咚”使劲砸了一通,却不曾想,里长今天刚将儿子指使到县里购置家用,正在里屋把儿媳,也就是那妇人强按在床边行那苟且之事,闻门响,以为是儿子回来捉奸,起身一急泄了身,昏厥了过去,等妇人惊吓过后喊王大叔帮忙唤醒了过来后,老翁半个身子却无法动弹,家中又无他人,只好遣了妇人前来迎接。
汉朝的男女关系复杂得很,不谈说普通民间,就说王公贵族,也是肮脏异常。据史书记载,燕国境内有个肥如县,不知道什么原因,县令得罪了燕王刘定国,刘定国欲杀之。县令为求自保,抢先一步跑去长安告状,把刘定国与母、媳的丑事都捅出来---这种八卦丑闻真是太容易被传播,连个县令都知道了。但是半路被刘定国的人截杀灭口,这桩丑闻暂时被压了下来。等到刘彻命主父偃主持推恩诸侯一事,县令的家人觉得翻案机会来了,遂密信发给主父偃。密信报上去后,刘彻也被密信的内容惊出一身汗,刘定国怎么就堕落到了如此地步,于是命人严查。结果报上来,确有其事。刘彻超高调将刘定国一案的先后经过,扔给满朝文武看。****这种事谁都看不下去,一片喊杀之声。既然舆论皆曰该杀,堂叔这可怨不得我了。杀吧,刘彻批准。刘定国得知后自杀了,他也只有自杀这一条路了。刘定国成了刘定死,刘彻也借此案,将燕国领土并入中央政府,不再封王。燕国灭。这叫一封信搞死一个王。
其实爆出丑闻的远不仅燕王刘定国,史书上还有一个人,齐王刘次昌,传闻他和自己的亲姐姐****。都说富贵不过三代,这话确实很中肯,三代已过,刘邦的后人都成了这副光景。后人说脏唐乱汉,虽有粗暴评价之嫌,但在****丑闻这种事情上,还真没冤枉过汉朝。
那乡蔷夫既然与那妇人也有过一段露水情分,这时候就只能挺身而出,周旋一二。
强龙不压低头蛇。既然本乡蔷夫都开口了,游徼自然也不能驳了面子。尽管看出蔷夫与那妇人有点什么关系,但教化之事乃是三老的职责,他游徼只管做好缉拿盗贼的本份就行了。休管他人瓦上霜,游徼暗暗腹讥了一下……只是,可惜了那丰腴的****。
“如此这般,汝且于前领路。”游徼吩咐一声。
“如此,还请大人随小妇人前来。”那妇人盈盈在前引路,一袭飘逸广袖流仙裙,蓝色裙裾清冷如这个冬天的寒露滚过草头般在风中漾出深深浅浅的涟漪。
说来也怪,原来纹丝不动的枝叶,随着游徼等人步入里门,此时却似龙旋过境,沙沙作响。
众人均以袖掩面,只露出一双咕咕乱转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面前那摇曳作势,风清万分的肥臀。
不一会,众人停住了脚步。
“这就是典韦那贼厮之家,青砖小瓦,麻道白墙,丛竹孤植,想不到典韦一小贼,倒也风雅情趣得很。”游徼轻轻甩了一下袖子上的灰尘,眼前所见明显与其原来所思来去甚大,不由赞叹了一句。
“典韦?”妇人有点惊诧,监门去得匆忙,又逢她翁媳正在成就好事,未及说明游徼来意,“这是小妇人的家。”
“吾为典韦杀人一案前来,汝且领吾等前往。”游徼本欲发怒,扫了一下眼前妇人如梨花初雨的怯怯神情,忽又耐着性子,再说了一遍。也罢,吾就算是给那蔷夫面子吧。游徼左右斜瞥,见诸人均低头不敢言,心中甚是自得地想着。
“那典韦杀人逃逸在外,其阿母月前已然下葬,典韦尚未婚配,家中更无他人,”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妇人恍然,但是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口了,不邀请一下也实在没有道理:“大人此时前往也无甚趣味,不如先到我家,小坐片刻,待小妇人奉上茶点再说。”
“大人,你看如何?”乡蔷夫也上前帮腔。
随行门下贼曹、狱史忙上前齐声劝说:“不可,吾等此前已然耽搁了时间,还是有劳诸位大人,与吾等共同前往,清点一二,封闭其产,以待县里决议。”
调查、取证等通常归贼曹管,封查罪人家产则归狱史管。按照律法,县廷立法后,贼曹须下乡调查,写好“爰书”,狱史则“有亲则扣押狱中,以其孝心迫其自首,无亲则封其家产,以为赔偿”。
此二人职责所在,虽然游徼对那妇人的臀部比较感兴趣,却也不好阻挠。
于是,众人也不进门,直接掉头往道尾典家而去。
第10章 院中有人
小院门口。
“就是这里了。”妇人止住脚步。
游徼微一颔首,捧刀小厮左手倒提刀柄,上前伸手右手扣住门环便欲推开院门。
“慢着”,身后一人突然低声喝道:“院中有人。”
长时间行伍磨练出的警惕让游徼同一时间也发现了情况有点不对。身后人话音刚出,他眼睛不禁一眯,寒光四射,迅速伸手按住小厮,顺手一把接过环首刀,环顾左右,身子轻轻侧过,贴近碎石垒就的院墙,眼睛却始终在梭巡四周。
其余诸人均散开四下,纷纷掏出武器。小妇人却是惊吓万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倒是蔷夫还念了点旧情,一把拉了过去,挡在自己身后。
妇人竦然紧紧抱着身前男人的左手,随着粗重的气息,丰腴的胸部不停地在他肘部摩擦。蔷夫心里一荡,人往后靠了一靠,轻轻一糙,便更加体会到那份柔弱。
感受到周围的气氛过于诡异,游徼转头一看,发现众人都在艳羡地盯着动作中的男女。
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个,游徼回头瞪了一眼,目光择人欲啖。
旁边一人踢了碎石一脚,男女突然从旖旎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全场焦点,蔷夫生生地挤出一丝干笑,妇人的脸霎时红到耳根,更加地把头埋在男人背后。
回过头来,发现院里依然没有动静传出,游徼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将手探了出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大门,门板太干净,黯褐色的拉环上面油光铠亮,显然经常有人拉动,那边适才提醒之人刚观察了一下地面,门槛上面一点落灰都没有,正中却有一道脚跟大小的凹陷,却是这些天明溯练习折返跑起步时蹬出来的木窝。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叉了一下,神情凝重不敢有丝毫大意。
游徼微微颔首,自己稍稍拉开距离,单手持刀,对准院门,随之,那人躬腰轻轻地挪到门槛当面,指尖轻轻一刮,印痕不深,却很新,显然是这几日才弄上去的。那人俯身向下,从门缝里往里看去,除了灰蒙蒙的一片雾气,其他什么也看不到。那人诧异地打了手势。
游徼上前也观察了片刻,亦无所得。二人退后,稍稍商议一二,游徼带着两名小厮依然守在门前两侧,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游徼一脚却是踩住了妇人的衣裾一角。
那人把手臂轻轻一挥,黑衣人中三道身影迅速扑到一处稍矮的墙边,动静干净利索。这处矮墙碎石上新泥犹存,显然是新近垒就。
一人迅速蹲在地上,双手抵墙,另一人把刀咬在嘴里,微微一冲,双腿轻点蹲地之人的肩部,身形一晃,直接翻上墙头,左手扶紧,右手探出墙外,单手一拉,准确无误地捞住后面一人的胳膊,瞬间三人已全部俯在墙头。
几乎相同的时间。几人绕到院后,抬手看了一下墙边露出的屋脊,一人示意一下,向上比划了一下手势,旁边一人从腰侧囊中掏出绳索,晃了几晃,向上一抛,准确无误套中露出铺草外的杉木横梁,轻轻一拉,身形顺着绳索一直向上,转眼之间,屋顶多了五个手持持弓架弩的身影,除了风吹过树枝树叶沙沙的声音,其他几乎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此时,那人身边除了贼曹、狱史,已无其他人等,四下打量一下,及到看的墙边的蔷夫,后面游徼微一颔首,那人对着这边伸手勾了勾手指。已被众人身手惊得六神无主的蔷夫纳闷地张了张嘴,那人又勾了勾手指,蔷夫回手食指点着自己,那人点了点头。
这时候有我这个文官什么事?蔷夫心里七上八下,但是那人过来之时,见游徼一路对其都十分尊敬,却未介绍,蔷夫心里无底,却也知道定是一位贵人。贵人相召,蔷夫虽然纳闷,却不敢犹豫,弯身背着院门,慢慢地拐了一个曲线摸了过去。
身后妇人一同起身,却被地上的衣裾拉住,张口欲叫,张开了檀口却被背后的游徼狠狠拍了一下臀部,忙自己掩住,低头胡乱思想着。
蔷夫走到近前,那人正好对贼曹、狱史低声吩咐完毕,二人起身绕向院后。
“你且与我上前叫门”正当心中忐忑之际,一道极轻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蔷夫目瞪口呆。
见蔷夫半天不动,那人绷簧轻按,“锵”的一声手中刀跳出半寸,寒光四射,蔷夫顿时惊醒过来,如兔子般向着院门蹿去。肥胖的身躯一下子撞开大门,冲进了诡异的灰雾之中,蔷夫脚下一个不稳,感觉碰到一个圆圆的软东西,身体扭了两下,顿时吓昏了过去。“原来院门根本没上杈棒”,这是蔷夫昏倒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见姘头深陷险境,妇人浑身秫秫发抖,这时,忽然感觉到一个布满老茧的手掌从背后摸上了自己的大腿,霎时如惊弓之鸟,紧张过度,“嘤咛”一声,软软地晕倒在游徼的怀中。
这时,院中却突然传出一个清凉的声音:“什么鬼东西,撞得我屁股好生疼痛。”
“梁国尉在此,出来投降可免一死。”那人长刀出鞘,厉声大喝。“出来”,“出来投降”墙上、屋顶、门前院后,呼应声此起彼伏。
妇人刚刚苏醒过来,刚想从游徼怀里挣脱出去,恰好听到四周一连大喝,头一歪,又吓晕过去。游徼满足地欣赏了一下怀里的妇人,汉朝妇人皆以瘦为美,这个妇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精致的五官配上圆乎乎的面庞,倒也别有韵味。
“什么状况?”院中,明溯纳闷地狠狠地抓了一下头皮,发髻根处一阵生痛。自从来了这个世界之后,明溯已经改掉了这个习惯,毕竟顶着个发髻,狠狠一把抓下去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起的。今天实在是过于诡异,先是莫名其妙的灰雾,接下来一个圆圆的硬东西撞上了自己的屁股,摸了摸,有鼻子有眼,还穿着衣服,感觉倒像个人形,只不过没有动弹,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最后,自己还没有吓得惊叫,四周倒是鬼叫一片。
这时候,一道凌厉的风声扑进院子,带着微微可辨的刀光,迎面劈了下来。
“我的妈呀”,明溯吓得一头趴在地上,撞在水井砖沿,头努力抬了几回没抬得起来,一歪,索性也晕了过去。
说也奇怪,明溯一晕倒过去,一阵飓风从洞开的院门吹进来,不一会,灰雾消散得无影无踪。此时,太阳正好落山。
游徼抱着妇人进来的时候,那人正看着脚下晕倒的明溯发呆。眼前的少年,身形足足与怀中的妇人有得一拼,只不过身高矮了点,只得四五汉尺上下。
“不是典韦”,游徼与那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游徼原来巡视乡里时就与典韦相识,那人却是看过通缉布告上的画像。
典母已然去世,典韦少年丧父,亦无婚娶,典家又是后来搬来的外来户,那这个突然出现在院中的少年又是谁呢?
游徼心中暗自一一排查,习惯性地度着官步摇头晃脑,混没注意脚下还躺着一个人,薄底鹿皮官靴这么一动,才感觉地面高低不平异常得很,那边刚刚醒转过来的蔷夫又昏了过去。
刚才,其实妇人早就醒了,只不过那时游徼正上下其手,妇人心中羞涩,又挣脱不得,索性借着四周大喝声装了一回晕,此时偷眼看去,见地上倒着是里中先生家的哥儿,正想开口说话,转头却看见游徼狠狠地一脚将蔷夫踩晕过去。“这个冤家看来不好相与,醋味十足的骇人。”这次是真的晕过去了。
第11章 据理力争
明溯是被冻醒的。说实在的,这天寒地冻,任谁躺在地上,也无法耐得多久。
醒来的时候,夜凉如水,院子里亮着火把,明溯发现自己还躺在井架下面,一头搁在井沿。面前,一名抱刀的小厮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旁边阴影里站了几个人,二人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门口,依稀看到几道身影隐在黑暗中,正来回梭巡。
其实,那妇人与蔷夫先前就相继醒转过来,院中诸人已然明了明溯的身份状况。
妇人早就羞涩地站在一旁,双手不自在地扭着裙角。蔷夫醒来后摸了摸脸上的靴底煤灰,已经知道自己是被人踩晕,恰好看到妇人满脸通红还抱在游徼怀里,于是便转头怒目相视,一声不吭,犹如斗鸡般情绪高涨。毕竟蔷夫与妇人有旧,游徼再对妇人上心,此时,也只得作罢,至于是否另做打算,就只有自己心中知道了。
明溯正欲起身,那小厮把刀鞘往下一压,却不说话,只是把目光放在屋内。
好汉不吃眼前亏。明溯有心奋起抗争,看了一眼院内院外一堆陌生人,想了想,还是乖乖地躺了下来,虽然冰凉的井沿作枕头的日子实在不咋的。
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明溯微微转动着颈部,掉头看屋内看去。
月光如洗,只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寂寥地映在窗纸上,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完全融入夜色。
夜是寂寞的,此时梁国尉正坐在窗后,一手持着明溯随意置放在屋里的木刀,一手轻轻抚摸着胸前斜贯左右的疤痕,一股悲壮的苍凉透过手指传上心头,金戈铁马的撞击混杂嘈杂的人喊马厮声不停地在耳边盘旋,似乎就在昨日,熟悉而又陌生。
低头再打量了一遍手中明显有违汉制的长刀,梁国尉长叹一声,已经离开战场十数年,即便如此,自己却依然无法感受到任何轻松和快乐。战友临死前祈盼的目光,断裂的长戟,卷起得刀口,钝得连树皮都捅不破的长矛,还有那散落战场的残缺肢体,缓缓流淌的暗红,都在夕阳下随着烈烈作响的腥红军旗,渐渐地展开、展开,帝国广袤的疆域也由此渐渐展开,尸体堆就的勋章和职位,地图卷轴上的斑驳的刀剑划痕,醉卧沙场的肆意和无奈,对生命的漠视……血染出的军人风采,同样是无数鲜血染就的大汉疆图。梁国尉站起身形,默默地回忆着,月光下影子在窗纸上拉得很长很长。
看着窗上映出影子,良久,明溯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孤单的感觉。对的,就是孤单。可是我为什么也能感受到孤单?明溯歪扯着脖子,静静地想着,月光斜照在井架上,几道斑驳的影子遮住了明月的视线。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我要这地,再止不住我的脚步;我要这山,移走;我要这河,断流……一股对血腥的渴望和生的希冀从心头升起,目光逐渐坚定,明溯第一次对自己说:我行,我能改变这个世界。
此时,那个小厮正默默地注视着窗纸,似乎也已经为窗内人的情绪所感染。
就是现在。明溯心头念头一动,一个鱼跃,右手一翻按住了小厮的肩膀,左手一记横肘,击在他的脸上,小厮哼都没哼一声,顿时委顿在地。旬月的苦练汗水终于没有白流,夜色也帮了大忙,阴影里的人似乎为争论的内容所吸引,门口的几道身影继续在外面梭巡,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
左右观察了一下,明溯对自己的成绩还是比较满意,顺手扳开手指,取过那小厮紧握的环首刀,明溯蹑手蹑脚往屋门摸去。
这是自己的家,没有人能阻止自己捍卫地盘的决心,任何人,都不能。擒贼先擒王,里面那道身影明显就是正主。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自己这个破烂的屋子里除了几只破旧的瓦罐和两床烂被,其他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但是,这不妨碍明溯的判断,这时候能够独自站在屋里发呆的铁定是他们的头儿。明溯咬牙摸到门口,门是开着的。
机会难得。明溯正待进门,突然,一声高亢的女子叫声在墙边阴影中尖锐地响起,原来那妇人一直站在门旁阴影中,此前,由于过于关注窗纸上的人影,明溯没有观察周全门边的状况。那妇人本来一直盯着蔷夫与游徼的对峙,羞涩与渴望并存、风骚和懊悔同飞,心中正哀怨地在鱼和熊掌之间犹豫。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妇不多情。妇人目光一会落到长袍飘飘风度翩翩的蔷夫身上,一会又转向健硕魁梧的游徼,正左右游移不定之际,突然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身边一道持刀的身影正悄悄地摸近。于是,悲情的明溯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唰唰唰”,连续七道矫捷的身影从院外奔入,或刀或剑,或弓或弩,半环型围住屋门,争执的二人,对峙的二人也都各自停了下来,警惕地盯着门前持刀的少年。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冲进去那拿下明显是关键的人物,或许还能求得一条生路。明溯这边才下定了决心,那边窗边的身影已慢慢地移动到了门内。一看这人,明溯心里顿时一片拔凉。只见那人,已掀起长袍,露出里面一身青色劲装,虽然个头不高,身材清瘦,却透着一股天然的霸气,伴随着磅礴的霸气,那人眼睛一眯,一道犀利的杀气顿时迎面扑向明溯。一刹那,明溯似乎置身战场。
这绝对是上过战场的主儿,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军人,但是对方那股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骇人气势,足以让明溯这个从未与人有过争执的小子一道寒气直冲脑门。
对方手头正握着自己那把粗糙的木刀,明溯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手中的环首刀稍有动作,下一刻,那把木刀就会出现在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是的,任何一个部位,在那把木刀前面,明溯感觉自己全身都像脱光了的少女,赤果果地混不设防。
“叮当”,明溯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刀扔在地上,高举双手,退后两步。
那人眼睛扫过井边,环围的七人中立即奔出一人,却是那另外一个小厮,过去摸了一下心口。
“报大人,只是晕倒在地”,那小厮大声回了一声,似乎因为与原来那捧刀小厮感情极好,转身恶恶地瞪了明溯一眼。
那内屋出来之人却不生气,只是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着明溯。
其实,先前那小厮捧着的刀却不是游徼所有,此人才是众人的为首之人,只不过此人低调,故从未显露身份,一直由那游徼出头露面。
对于那捧刀小厮的功夫,那人心里十分清楚,那小厮原来就是他军中的掌旗亲卫,一身武艺了得,寻常三五军中壮汉都极难近得了其身。现在却被一个少年无声无息地得了手,那明溯的身手可想而知。
一时之间,那人心中起了爱才之心,沉吟不定。
“贼子竟欲行刺梁国尉呼!”见大人不言,游徼肥着胆子上前喝话。
“你才是贼子,这是我家,你们擅自闯了进来,我作为主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曾想到你们主人在我屋里。”明溯对眼前之人畏惧,不代表对那游徼也须客气。明溯一边随口反驳,一边回想:原来他就是梁国尉,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仿佛听见谁在大喊“梁国尉在此”,难道就是这个梁国尉劈了自己一刀,可是他在喊投降,院里只有自己,他又让谁投降呢?
想想那一刀劈尽世间万物的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联系到自己初见此人的胆寒,明溯心里不由对自己一阵鄙视。虽然现在确实潦弱了些,但自己总是要闯荡天下,打下一番名声的,现在看到一个小小的什么尉,就怕了,将来人山尸海,还不得立马屁滚尿流。想到这里,明溯的腰杆直了直。
那人眼神一闪,露出一丝激赏的神色。显然,明溯这点小动作一点不拉地落到那人眼中。
这时旁边妇人接过了话:“明家哥儿,这位说话的是游徼……”
妇人明溯认得,是那里长的儿媳,算起来自己得叫一声姨娘。只是游徼?游徼又是个什么东东。自己那博学的便宜父亲可从来没有向自己介绍过。
有那个什么梁国尉在此,哪里还轮到你一个小小游徼说话的份?无知者无畏,明溯的腰杆愈发的挺直,也不说话,只拿眼神挑恤地瞥着那所谓的游徼。
游徼正要再说什么,那梁国尉举手止住。
“如此,却是吾等失礼了。”梁国尉笑谑地看着明溯:“只不过,吾等是前来缉捕杀人犯典韦,你在他院里,与他又有甚么关系?”
“我是典娘子的假子”,明溯未经过大脑,一句话脱口而出,随即就后悔了:“不过我可不认识什么典韦。”
“大人,这个小妇人可以作证。”好歹是一里之人,虽然年岁相差仿佛,自己倒也的的确确算得上长辈,妇人见局面对明溯不利,忙出声解围。妇人心里纳闷,之前不是已然说明前后因缘,怎么梁国尉大人突然像得了失忆症,死揪住明溯不放。
“贼杀人者,封其家产,扣其亲至,这是国法。”这时,那捧刀小厮已然醒转,梁国尉轻飘飘的一句,顿时旁边八人跃跃欲试,尤以那捧刀小厮最为积极,忙从腰侧囊中掏出绳索,便要上前。
“捕律:禁吏毋夜入人庐舍捕人。犯者,其室殴伤之,以毋故入人室律从事。”汉朝法律规定官吏夜间禁入民宅,否则杀之无罪,明溯丝毫不惧,据法相抗。一时之间,身后众人倒也不敢向前。
有勇有谋,文武双全,好一个智勇少年,假子葬姆,大孝顺也,假以时日,此子定名闻遐迩。梁国尉眼中激赏更甚。典娘子生前只相当于明家的保姆钟点工,因为典韦杀人潜逃,明溯方以假子的身份送葬了典娘子,这一点先前妇人已经介绍过,众人心中早已明了。
“本亭求盗杀人,借宿亭里自是不便……如此,则劳叨里长,吾等歇息一宿,明日再来便是。”里长不在,可他媳妇在撒,沉吟一下,梁国尉转头对着妇人吩咐道。
“不劳叨,一点都不劳叨,小妇人这就回家备好夜宵去。”平常请都请不来的梁国尉能够上门借宿,这是天大的面子,送上门的高攀机会,妇人惊喜的连声应下,急忙出门引路。
时近亥时,众人也觉得饥肠滚滚,一行人匆匆出门,只余明溯一人呆呆地站在院中。
第12章 恶客叩户
“他们明日就要来抓人封家产,这可怎么办呢?”明溯忧心忡忡。
且先不表明溯忧郁许久方回家用晚饭,让母亲又是心疼又是责备了好生一番,只说那边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里长家。
里长虽然暂时半身不遂,但总还有半个身子是好的,在王监门的搀扶下,抖抖颤颤来到大厅,满足了一下诸位大人体恤下情、探望生病属吏的一点小小的心愿后,吩咐了妇人几声,就孤单地又躺回了自己的房间。至于刚从县里购物回来的儿子则被连夜打发到郡里延请名医去了,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诊断医治风邪的,一来一回,怕是没个十数天,儿子是回不了家了,十数天时间,足够自己封住王监门的口,等儿子再回来,定是已然风平浪静,什么风言风语都消失殆尽了。
汉帝国官僚体系里,里长算是最低层的那一种,稍大点的里下面还有什长、伍长可以帮着照应一二,小如邑西里,要是监门再没了,里长就真成光杆司令了。里长没有收入,这种职位给予他的好处,只限于每年的赋税、代傜,他可以从中分润上一小笔。
换算到现代,里长大致属于生产队长、村民组长之类的角色,要是放在城市,下面还有个街坊理事长、楼道长可以帮帮忙,要是在农村,也就典型的光杆司令了。即便是无秩无属,在这种时代,在邑西这个偏离中央政权的小山村里,事实上,大到赋税征收、民傜征辟、协助缉捕盗贼,小到偷鸡摸狗、拔菜踩田、邻里吵闹等等鸡毛蒜皮之事,无一不管,一个里长就已经足以堪称是主宰一切的大人物了。
所以,一国之尉领着许多县里的大人物前来借宿,里长家自然不能太过寒酸。
梁国尉跨进宴会厅的时候,好吧,如果这也算宴会厅的话,只见眼前,一间足足七八十个平方的会客厅全部搬空,中间孤零零地一左一右摆着两排古色古香的杀猪案,足足有十二具,前面一张孤零零的杀猪案独悬正中。本来小山村的人都是端着瓦罐或站或蹲吃饭的,即便是里长家,平常也不能脱俗。可是,今天不一样,贵客临门,妇人发动了全里的力量,杀猪的桌案凑了整整一十三具,这些案上有的平时还算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得经年的血垢积了厚厚的一层,就有些不堪入目了。所以,这个古色是名至实归的,古香则是多年的血腥熏就的味道。妇人以为,能凑出一人一具桌案,大致应该是足以衬得上贵客的身份了。
梁国尉微微皱了一下鼻子,多年的征伐,让他对血腥味格外的敏感。想了想,梁国尉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前面那具案前,坐了下来,其余人等也都各自按照职位高低,跪坐案前。本来以秩区分,蔷夫、游徼虽同属乡官,但游徼归县官直接领导,应该坐在蔷夫上首,游徼倒是混没在意,及至入座,却发现蔷夫坐到了对面,他内心想了一想,顿时知晓了缘由,轻轻地哼了一声,游徼倒也格外地大度得很,没有在梁国尉面前流露出内心的不满。
原来,梁国尉对这种乡下的宴会没有什么兴趣,多年行伍出身,让他对吃饭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他暗自思量着。下面游徼、蔷夫二人的勾心斗角他不是没有看见,如果不是因为还要依靠这帮地头蛇,他早就拂袖而去了。虽然梁国、陈留两国(郡)襄临,但毕竟是异乡办案,按理说,西位亭应该直接派人陪同,然犯人典韦原来就是本亭求盗,依靠亭里,估计最终只能是竹篮子打水,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摸不到,为此,他此行前特别知会了陈留,无论如何不能告知西位亭他们的行踪。
梁国尉正思衬间,那边一罐罐菜肴卤水横溢,已然端了上来,分置于案中。
尽管妇人委实是花了些心思,狠了狠心,请人宰了家里一条大猪,取了血肉,又杀了数只母鸡,这时候乡村公鸡很少,大多喂养了母鸡,供生蛋换用生活物资,平时轻易可舍不得动上一只。曾经有个人家为招待客人,杀了一只18年高龄的老母鸡,结果客人被鸡冠中经年累月积下的砒霜给直接毒死了,为此还好生吃了一场官司,后来还是一名善于断案的县官到任,以毒试犬,才验出无辜。至今乡村还有句俗语,叫作:毒莫毒过18年母鸡。当然,经年老鸡妇人是不敢杀了待客的,选的全是正当壮年的母鸡,这些母鸡可全是生蛋的主力,里长躺在屋内,心疼地听着外面嘈杂的鸡鸣声,不由得暗暗痛骂妇人败家。
但是这些努力落到游徼、门下贼曹、狱史,乃至本乡蔷夫眼中,自然还是简陋无比,和郡县的那些豪宴花会比起来实在寒酸得很,除了主案上的猪肘子,其他案上,随意地煮了一些连筋大骨,杂着胫骨、肥膘,混作一罐。不是妇人小气,肘子一条生猪只得四只,在座这么多贵人,给谁不给谁实在很难决断,一个不留神,花了血本还得罪了上官,于是,妇人私自扣下三只,只供了主案一桌。
至于酒水,也只是提供了一些简单的酸麦酒。这时候的酒水本来因为缺少提纯的技术,度数就比较低,乡村里又缺少合适的储存条件,比如说恒温地窖什么的,久经自然发酵,酒水难免带着一股刺鼻的酸气。
不过此时众人已是饿渴异常,也就不嫌弃酒水酸味,随意地对着主案一拱,便纷纷乱乱举樽掩袖,直灌了五脏庙。
梁国尉却不讲这些客套,随意地用了些菜肴,填饱了七八分肚子,开始有闲心观察起来。之间门外院中虽然东西摆放繁杂,却打扫得很干净,看得出来妇人还是很会持家的。这个年代,打扫卫生是妇女的天赋职责,自然不可能是里长父子的杰作。梁国尉不清楚,不经意间他倒是冤枉了妇人一会,这院里本来倒是十分整洁,只不过为了腾出一个宴会厅,只好临时把这些家俬搬了出来,乱七八糟在外面堆作几处。
宴会过半,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了,妇人也就不再进出频繁,空了下来坐到主案一侧添酒。梁国尉稍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直把目光在下面的游徼、蔷夫身上来回梭巡,却见二人早就猪哥般直勾勾地看着这边。见梁国尉注视,二人尴尬地纷纷举樽遥敬一下,作样一印而尽,却发现樽中已空,忙起罐添酒,手忙脚乱之下,倒了一案,尴尬异常。
正在这时,一位帮厨的小妇人送菜进来,让众人十分意外的是,这名妇人十分年轻,约莫十七八岁,皮肤白皙,身材颀长,高挑曼妙,风姿绰约得很,只是相貌却并不十分美丽,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罢了。妇人婀娜地走到蔷夫案前,见其案酒罐已空,伸手欲提,却被蔷夫一把持住。
“如此佳肴,岂可无舞伎呼?”蔷夫薰薰然大呼,旁边之人纷纷响应。主案旁,里长家那妇人心里暗想:“好你个登徒之辈,吃了碗里的瞄着锅里,亏老娘还那么尽心的伺候了你几回。”
后来的妇人羞涩难当,奈何手被蔷夫不能挣脱,只得半推半就落于案旁。一番交谈之后,蔷夫已摸清妇人底细,原来是里长家妇人的娘家姨妹,今日无事,被叫来帮忙,因为常年劳作,此女看上去大了点,实际今年止满十五,至今尚无良配,云英待嫁。如此佳人,纳为妾室,倒也未尝不可,蔷夫心中这般想着,便把头抬起来去寻那相好的妇人,计划如何提起此事,却见那妇人早就偎在游徼案后,咬牙切齿望着这边。
“好你个荡荡的小娘子”,蔷夫心中不齿妇人为人,遂把心思愈发地用在新欢身上。一时间,欢声笑语,嘤咛连连,却是忘了身处宴会现场,直恨不能起身告辞,抱起身边的妇人立马去参那欢喜禅了。
十女九愿,就怕男人嘴乱,何况是碰到心仪的男人。这晚,游徼、蔷夫各自拥美而卧,自遂其愿,那边,碾转反侧却动弹不得的里长在里屋暗自骂娘了一宿。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早早用过饭后,蔷夫还在与新瓜初破的妇人娓娓低语,安慰不已,那边梁国尉却起身直接出了大门,上了里道。蔷夫忙起身跟上,混没顾身后哀怨的妇人歪歪地依着门柱许久不能起身。
对于妇人,欣赏是一件美事,抱到床上却又是另一段佳话。蔷夫一边努力搬动疲软的小腿肚跟上前面的队伍,一边乐滋滋地想着。昨晚,那相好妇人似乎是有意给自己一个难堪,那叫声是一声高过一声,直震得房梁飒飒掉灰,自己也没有甘拜下风,抖索超常,使出十八般武艺,直弄得那新妇人莺歌燕语,婉转低吟不已,这一曲交响声乐响了半宿才慢慢归于平静,当然,鸡叫之时,蔷夫强打精神,又弄出些许时辰声响,总算盖过了游徼一头。蔷夫惬意地瞥了一下在前面领头的游徼背影,不禁想起一个喝花酒时听过来的故事:一对姊妹同时选夫,姊选了一名军汉,因为她觉得军汉魁梧,强健有力,想必以后性福得很,妹却低调地选了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旬月,二女返回娘家,互相交流一番,那姊带着一脸疲惫怨恨地说我们家那口子每天只知道舞刀弄枪,等到上了床,那枪倒早已疲软,弄不几下就匆匆下马酣睡如猪,自己几次三番才起兴致却骚动未安,彻夜难眠,妹一脸惬意地自豪言道,我们家那口子还好,他每天无所事事,只动嘴唇,又稍暗即归,及至行那事时精神抖索,生龙活虎,一次下去不折腾到鸡鸣绝无劳累之色。
说实在的,梁国尉边疆军汉出身,虽然久居地方,但对这些底层官僚喜淫他人妻女的恶习心中依旧不齿得很。想着昨晚那一声紧似一声,此起彼伏,或高如黄莺,或低如燕雀的吟声,梁国尉脸上不由铁青一片,脚下步伐又快了几分。后面蔷夫连连叫苦不已。
还没到道尾,透过大开的院门,众人一眼就看到在墙角和井架之间迅捷地练习着折返跑的明溯。经过旬月坚持,此时的明溯身法敏如山豹,折转之际,硕壮的双肩一起一伏,混杂面上认真的神色,别有一番韵律。
“倒是个有意思的少年”,梁国尉一边暗自想着,一边示意小厮上去叩门。
第13章 引为亭卒
昨晚,里长家折腾了个鸡飞狗跳,随着杀猪案送还各家的还有县上大官前来封家抓人的消息。这一夜,里民都没有能够睡上一个安稳觉。
幸灾乐祸的有之,冷眼旁观的有之,担惊受怕的有之,悲恸欲绝的有之,当然,兴奋过度的也有着二人。只不过,与这个消息的震惊程度相比,两个妇人通宵达旦婉转回荡的嘶喊声、低吟声响彻整个里的上空,却更加让人久久回味,心情不能平息。
有男人半夜偷偷出屋长望天空,随即,就被自己家妇人揪着耳朵赶回了床上;有寡居妇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边狠狠地责骂着里长家妇人的不耻,一边忙不迭地将手掏进了下面。有男孩的妇人忙用棉花塞紧娃娃的耳朵;有女孩的则整夜担惊受怕,生怕睡到半夜突然有黑衣人一脚踢开院门冲进来拉走自家的丫头。总之,这一夜,谁都没能安稳入睡,除了那个身处漩涡最中心的明溯。
明溯的父母亲自然也早知晓了确切消息。只不过儿子似乎总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问什么也只是跟个葫芦一样闷声不语,俩口子合计了一下,却发现除了在那个仅仅在位不足一年的短命皇帝质帝被毒薨之前就已经去世的祖父外,其他却再无甚么拿得出手的社会关系,于是,也只好着罢,无奈地躲在屋里抹着眼泪。
天可怜见,明溯倒也不是没有想法,只不过白天锻炼得着实狠了一些,头一沾上枕头,立马就与周公下棋去了。这个时候,就是天落下来,也得等他睡醒了再顶。
早晨,天还才蒙蒙亮,临近的几个院子里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探头探脑的好奇宝宝。昨天,那个大官可是放下了话的:“明日再来便是。”夜里寂静,附近的里民可是全数听了个清楚。
对于里民的好奇,明溯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一家家去敲门呵斥人家不要偷窥吧。看来,不明真相的围观者在哪个朝代都普遍大量存在着的。明溯无奈地叹了口浊气,将憋了一个晚上的烦躁驱赶出脑海。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恍若未视周边探视的目光,耐心劝阻了父亲提棍尾随的身影,柔然拨开母亲捏着自己衣襟已然发白的指关节,明溯早饭后回到小院照常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昨天的事实证明:一人多高的围墙,几片薄木板钉成院门,象征意义远远超出防御作用甚多,尤其是在身手高明的梁国尉面前,至多就是轻轻一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明溯选择了“开门揖盗”,对的,就是盗贼的那个“盗”。翻墙上房之流,不是盗又能是什么呢。
长期以来,里民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个另类一些怪异的举动,索性,明溯今天就没有像往常一样掩上院门。想看就看个够吧,反正过了今天,再想看可就没机会了。人来疯似的,明溯今天练得格外的卖力。
左氏春秋、诗经、尚书,一篇篇读过来,现在的文化课程对明溯来说,简直就是热身的小儿科。小半个时辰后,明溯开始了第二个课程,体育课程,现在折返跑已经提到了第一项。事实上,大中午的折返跑,除非明溯只准备练到次年的春天,不然,夏日炎热的阳光足以将他的体能和决心瞬间瓦解到冰点以下。如果,下午还想继续的话,中午还是尽量避免暴晒的举动吧。
梁国尉来的时候,明溯正在练习折返跑,转身之际,侧头望了一眼,这群人约莫十二三人,其中**人从协调的身形动作和稳健的脚步来看,个个都是身手敏捷之辈,其中六名黑袍之人和两名小厮看似无序地分布在那个自称梁国尉的周围,或刀或弓,姿势各异,却散而不乱,隐约间有一种合乎行伍协作的规律在里面,比如说,那个捧刀的小厮,不紧不慢,始终选择在那个梁国尉左前一步之遥,手中的刀柄,不偏不差,一直斜拖在右肘后四五寸,如果有什么紧急状况,那梁国尉只要一伸手,立马就是长刀在手……
正要继续观察,那捧刀小厮却脱离了众人,径直往小院而来。明溯索性按捺下心头的躁动,停下身来,眼神冷得像冰一样,死命地盯着小厮的脚下。
一步、两步、三步……小厮停下了脚步,手指轻轻地叩响了门板。明溯的瞳孔猛然一缩:十七步,整整十七步,正好十七步,不多不少。里道到院门的这段距离,这些日子明溯走过了无数遍,快的慢的,大的小的,十七恰好是身体能够随时保持最佳发力状态的步数。这些人是什么来路?虽然对于昨天梁国尉的话依然有些心有不甘,但是明溯还是能够保持一份冷静。
这么久的内功修习虽然还未发现有什么进展,但至少可以让自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敛好心神。似乎是无意,明溯左脚轻轻前移半步,似乎是准备上前迎接,但却是防御与进攻兼具的最好姿势。这个姿势与功法无关,却是前世看李连杰主演的片子多了,无意中学会的。
梁国尉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的嘴角不由微微翘了一下,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转身拍了一下游徼的肩膀,嘴角朝院内一努,把游徼吓得一跳,随即梁国尉的话把他更是惊得呆在原地:“汝治下竟有如此技击少年大家,若吾未来,汝应已铩羽而归。”
梁国尉称赞自己的话明溯并没有听到,此时的他最关注的自然是挡住院门的那个小厮。至于明溯自己,那根烧火棍歪歪斜斜地握在右手,伸向后方两尺,轻点地面,左手成掌,曲肘单列腰侧。
二人对峙中,梁国尉身后一行人涌入了院中。这些人动作极为迅猛,经过昨天的观察,显然对小院地形十分熟悉,进门之后,迅速的分成了二股,二人飞快地扑到屋门处,简单地向屋内扫描了一眼,随即,一内一外,背向横刀而立,持弓弩五人则迅速散入四周,一守井架后,其余三人分峙院落墙角,弓上弦,弩上架,均蔑视中央。显然,对自己手下的表现十分满意,这时,那梁国尉才哈哈一笑,大踏步进入院内,捧刀小厮始终先前一步,警惕地卫护于左前。至于其余四人,明溯则直接选择了无视。
第一次,明溯对自己的处境开始担忧起来。
梁国尉进来后先不开口,对着屋内歪了歪脑袋,游徼愣了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绕过明溯,直入屋中,半响,出来回道:“里面无人。
那梁国尉这才轻松下来,转头询问明溯:“果真只有汝一人?”
“还能有其他什么人?”梁国尉一行的雄霸里民均已见识过,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一夜哭得眼皮子红肿得都搭拉下来了的母亲,今天又有谁能够帮助于他。想到母亲,那天与父亲男人之间的对话突然浮现在脑中,明溯的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握棍的手掌稍微紧了一紧。
“吾尝闻邻乡侠少曾看望于汝……”梁国尉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直盯着明溯表情。
“那是典韦的朋友来祭拜他的母亲。”明溯毫不客气地打断。
“然汝确实与侠少相交,吾闻邻乡王重曾舞剑于你。”见明溯不为所动,梁国尉加了点猛料。
“大人你在梁国也欣赏过歌舞吧?难道说你和那些舞伎也交情深厚。”明溯忍不住反讥。
“咳咳”,梁国尉一下子呛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大胆!”旁边小厮手中环首刀一竖,正欲上前,却被身后梁国尉伸手按住。
“大胆的是你们。夜入民宅,非奸即盗。要比胆子,谁又比得上你等鸡鸣狗盗、翻墙爬梁之辈。”
旁边众人均怒,刀起弓架,院中一阵骚动。
梁国尉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意气之争,如此而已。汝等还是定力不足,回去自去功曹处自罚俸禄三月。”
众人齐声躬身称喏,回头看着明溯,目光愈发的不善起来。
“你们家娃儿,要打要骂,自回家去打骂,犯不着在我这里整什么妖蛾子。”明溯毫不在意,继续嘲讽。反正今日之势不能善了,索性大闹一场,且看你梁国尉在我陈留的地方又能奈何。
“娃儿?”梁国尉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忍不住赞赏道:“此喻甚为贴切。”
二人对话间,那边贼曹与狱史已共同查勘完毕并撰好爰书,由游徼在上面押字后,呈给了梁国尉。爰书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司法文书,秦汉时通行,内容主要包括检举笔录、试问笔录、现场勘验笔录、查封财产报告、追捕犯人报告等。
“无亲可封?”梁国尉仔细看了一遍,询问狱史。
“典父早亡,其母新亡,故无父母可封;典韦尚未婚配,故无妻子可封。”狱史恭声答道。
梁国尉转头手指明溯:“假子亦为亲也。”
“假子确属可封,然典韦杀人潜逃后,此人方拜假母,与典韦无关,若典母犯法,则可封其假子。再则,里人均言,典母实为明家阿姆,典母亡后,其以假子送葬于阿姆,此纯孝之举也,胡应封呼?”这次回答的却是贼曹。
“若吾使汝封其假子呼?何如。”梁国尉板着面孔,摇了摇头。
二人心中嫌弃,均低头不语。
“你一个梁国尉何以指挥我陈留的属吏?当我陈留无人呼?”见本郡官长为己仗义执言,明溯总不能躲在旁边装孙子吧。再说了,明溯仅仅是对那游徼、蔷夫两个猪头不感冒,昨日此二人却是正经得很,明溯也不至于恶了人家。
“小子既参吾国郡大事,汝当知自身下场。”见他还敢接话,梁国尉不以为意,笑了笑,顺脚踢了个天大的皮球给了明溯:“且一言应如何处置与汝,言之不当,只管引首就戮便是。”
“自己什么下场我不甚清楚,然我有一行军故事,不知大人有意听上一听否?”明溯突然想起前世一则关于扳道工面对奔驰而来的列车前玩耍的孩童,艰难地在废弃旧轨道与新轨道之间作出抉择的故事,这个故事或许可以侧面说明自己的无辜,于是便试探了一下,然出于不喜梁国尉的强势,故意把国与郡的位置调了个个。
“汝且言之。”明显被吊起了胃口,梁国尉混然没有注意梁国的地位一句话的工夫就被降到了陈留的后面。
“先秦之时,道分驰、便。驰道直贯,基础厚实,可四马并驱,引为驿道;便道简陋,遇雨泥泞,供常人行走,通达乡间。两道时常并列,相距不过三五丈。时秦人有一庄,位于道侧。一日,庄民出耕,十数人均走驰道,以为方便,惟有一人,忠厚诚实,遂择便道而行。此时,恰逢秦军远征,车马纵横,风驰电掣,眼见便要撞上驰道庄民,军中将领眼见无法止住车马,遂把目光投向便道……”
“后复如何?”众人已陷其中,连声催更。
明溯将目光转向梁国尉,笑而不语。
梁国尉思衬片刻,自以为得计,遂接道:“军中将领见驰道十数人,便道止有一人,定命车马转向便道而行,以一人之命换得十数人得活。”
明溯微笑,依然把头摇上一摇。
狱史接道:“秦朝律法甚严,驿道军用,那十数人既然上了,则应有亡之觉悟。那独自一人,遵守律法,自不应无辜得祸。”
明溯复将头摇上一摇。
蔷夫思想时常突破规则,此时亦有不同看法:“秦军可以转向田间,则十数人与一人均可存。”
明溯依旧将头摇上一摇。
听了前面众人发言,梁国尉又有启发,联系自己在军中所见,复言:“车马行进,动辄前后均为其乱,若转向,则车马碾压,伤之亡之又何止十数人。秦军应依然前行。”
明溯还是摇头。
那游徼也是行伍出身,此时接道:“不然,车马与行人相碾,亦乱其阵,秦军应该止步。”
“早说了无法止住车马”,你以为是天朝驾驶员考试,前面有条狗和一个人,考官设了陷阱问是压狗还是撞人撒?就那奔驰的马车,还学汽车踩刹车呢,白痴。明溯心中晒然,又是摇头:“再则,止步则前后碾压,胡知不乱?”
“此亦不是,彼亦不是,汝且言之应如何?”这下,众人不干了,什么情况都猜到了,结果明溯除了摇头,其他什么也不做,这还怎么玩下去啊?
“那秦军将领作为刀俎都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你们问我这块案板上的鱼肉,我又怎么知道该如何!”明溯无奈地双手一摊,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把一双无辜的眼睛嘀嘀咕咕乱转。
众人越想越觉得别有深意,各自均有所悟,抬头再看明溯,均友善许多。
良久,梁国尉转身面对贼曹、狱史:“既如此,还请封其家产。”
其实,适才二人已对屋内院中,逐一勘察,一应内容,爰书内均已齐全。
尽管如此,贼曹还是重复了一遍:“典家计有:一院二屋,各有门户,炕二案一,其余杂物器具若干,院中屋后更有桑一柳三,另有水井一个。其余均无发现”
“既如此,可移交亭里看管”,梁国尉顿了顿,语气一转:“明溯此子,忠勇纯孝,知晓诗书,吾特荐于贵郡,可引为本亭亭卒,着其看管典韦家产。”
我做亭卒?这家产还交给我来管?这是个什么状况,明溯一下子被这个突然掉下来的馅饼彻底砸愣了。
第14章 尝婚配否
杀人者,封其家产,这是汉律规定。所封之产,乡亭派人看守,这同样也是汉律规定。
依据律法规定,作为苦主地方长官,梁国尉要求陈留的属吏查封杀人潜逃者典韦的家产,同时,他推荐了明溯为亭卒,代表官府看守此处封产,这也合乎律法规定。
到底是官场上混久了的甲鱼,一言之下,既维护了律法尊严,又遵循实情,将小院的使用权名正言顺地划到自己的名下。想通了这个道理,明溯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幼稚和小聪明汗颜不已。自己一个僻乡小子,上无显贵,下无寸金,且与其非亲非故,就算有些许勇力,又怎么入得一国之尉的法眼,他到底图的甚么?
明溯这边心中正纳闷不已,那边却已草拟好了布告,另一小厮从行囊里找出一包糯米蒸就的胶泥,井边随意挽了点水,出门便贴上了。自始至终,众人就没想过还要征求西位亭长的意见,蔷夫是本县各官之长,主管诸乡,些许乡亭闲差增补小事,现场即可决议,回去补个记载,通知一下亭里就是了。
当下,正事全部办完。然后就是闲聊了,以众人身份自然不能干立院中,于是便相约又回到里长家,明溯作为新晋亭卒,自然是在前面领路。一路看得里民目瞪口呆。
及至里长家,却是大门紧闭,有了亭卒,自然不再需要那捧刀小厮事事领先了。其实那捧刀小厮在梁国的职位并不比眼前的游徼为低,只不过此行低调,国尉不过扮作游徼的属吏,水涨船自然是高的,可现在水落下去了,他自然也只能扮作小厮一名了。
即便面前是一里之长的宅子,明溯却也没有畏惧,不等身后诸位大人有何表示,他已疾步向前,三步作两步冲上台阶,里长家境甚为丰厚,家中院子早用黄土垒高,门前置了三级砖阶供人行走,却也便捷。
“咚咚咚”,明溯擂了几下漆黑大门。此时,院中三人,里长中风,行走不便,自然不会前来开门,那大妇人,昨夜被游徼连摸带弄,已是全身酸软,此时已疲惫难耐,酣然入梦,回笼觉睡得正香,那小妇人新瓜初破,怎耐清晨又被蔷夫杀了个狠狠的回马枪,此时腰酸背痛,下半身疼痛难耐,虽有心前来开门,却怎么都起不了身子。
见院中无人应声,明溯又使劲擂了几下,身后几人已经有所不耐烦起来。明溯也是有心表现一番,却不曾想上任第一件事情就快办砸了。
见上官恼怒,明溯心中一急,直着嗓门一声咆哮顿时震惊整个里内。
“出来接客了!”一时间,整个邑西里鸦雀无声,只听到明溯的声音在不停地回旋:“来接客了……接客了……客了……了……”
院外,蔷夫游徼被震得一激灵,二人心中回想起昨晚荒唐,顿时勃起如初,直把袍子撑出一道小小的帐篷,正心痒难耐间,却为狠狠回头瞪视的梁国尉惊了一惊,忙躬身捂袖,神态说不出的滑稽。身旁其余诸人忍俊不住,低笑不已。
院中里屋,昨晚至今一直咒骂不已的里长听到了这声催促,顿时气极上心,头一歪,眼珠子翻白,索性晕了过去。那小妇人正暗自埋怨蔷夫的无情,突然听到“接客”二字,顿时又气又羞,心中如开水炉子倒在了冰上,身子却不争气,一股热流激涌而出,直把方才捂干了的穷裤又湿了一回。大妇人正在梦中旖旎,一会上面的是蔷夫,一会面孔又变成了游徼,一会是一张老树皮般的面孔斜挂着口水,不知怎的,一会,这张面孔的皱纹竟逐渐收缩,渐渐地化为了个稚嫩却不失孔武的面孔,看上去和明家哥儿似有七八分相像,然则,正当妇人努力去分辨出现在梦境中的到底是哪个少年时,外面一声大吼惊散了上面的面孔,片片散落,归于虚空。“不要”,妇人一急,忙伸手去抓,一把捞了个空处,妇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手伸在半空,一手倒竖于胯下,旁边什么人也没有,新鲜棉花纺就的垫絮上已是一片泥泞。妇人心中失落得很,翻了身子,正待继续入梦探春,突然耳边听到几声急促的砸门声,却是明溯见众人神色,知道自己口误,有心解释,却不知从何而起,只能闷头死命地砸起了门。
至于旁边的里民,早就惊呆了一片,个个张着大口怔怔地望着里长家方向。这些县里来的老爷当真开放得很,昨晚弄得还不够惊天动地,今朝光天化日之下,又公然宣了淫意,委实是震邑西撼直阳惊天地泣鬼神得很。有那生女儿的一户人家妇人本来是从厨房出来倒水,听了明溯那声大喝,惊得连忙一把拉过自家女儿,紧紧地把头捂在了自己胸前,不曾想,手中的瓦罐却忘了放下,只听“叮咚”一声,瓦罐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污水横流,女儿低头看时,那妇人却已蹲在地上,火燎般捂着自己一只粗足,一边揉着一边使命喊娘。
新官上任,这下明溯想不火都不成了。
及至那妇人换了衣裳,大开院门,迎了众人进去,一边前行,一边注意到诸人诡异的神色,却满头雾水,不明究里,有心问上一问,侧头这么一瞥,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顿时跃入眼帘。
既然无法解释,那就当它没有发生吧。明溯却已似浑然忘了适才惊人之举,此时,正伴在梁国尉一旁,相谈甚欢。妇人心中一震,却是想到方才梦中所见,脸色稍微红了一红,刹时忘了下面的言语。
转念间,众人行至厅前,游徼眼睛一转,突然发现旁边木盆中置着的衣服,正是妇人昨日所穿,此时胡乱蓬松堆着,未及加水,显然新换不久,游徼颇有深意地回头朝着蔷夫呲牙一笑,点头示意。蔷夫却早就发现那盆衣物,正咬牙切齿间,恰好游徼得意地看来,便毫不示弱地回瞪了过去。妇人适才起身急了点,衣物未及处置,本就心有所牵,也就格外关注得很,二人的小动作落到其眼中,不禁尴尬异常,脸色一直红到了脖子。
众人各怀心思,进得厅中,各自随意坐下。昨日桌案已还,今日厅中唯余一主案,梁国尉便径直走到案后,跪坐后吩咐妇人:“汝且自去准备一些食物,吾等用后歇些时辰即刻上路。”回头看时,却见明溯尾随一旁,盘腿而坐,梁国尉心中惊奇,却神色不动,暗暗挪动膝盖,学明溯坐下,顿觉舒适异常,心中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昨日妇人宰了自家一条生猪,其他食物也多有剩余,小半个时辰之后,食物便端了上来。本来妇人还想去里邻家相借桌案,梁国尉以事急从权拦了回来,于是,众人便席地而坐,席地而食,明溯也凑在主案旁边胡乱用了些。虽然这个世界的自己没有午饭的习惯,但是送上门的肉食,如果舍弃不用,岂不应遭天谴?厅内又是一阵风卷残云,汁水横溢,直把整洁的地面又污得乱七八糟。那边,妇人早把院中一槐树下几张石头桌垫收拾了一遍,供众人歇息使用。
直到今天,明溯才算知道了原来自家小院的那个大板凳就是汉代吃饭的桌子,难怪做得这么宽,上面还有许多油渍印记。新奇归新奇,明溯却没有多想,前世的习惯让他选择了并案而食,或许已经习惯了这个少年身上的诸多奇异之处,梁国尉也没有对他这一不礼貌的行为表示出什么特别的反感,落到下面诸人眼中,武官肚中不禁暗暗估量了几分梁国尉对其宠信的程度,文官的第一印象则是这个少年家传渊博,如此环境也能不忘据案而食,此举非经年教导不能成习。
明溯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举动却让自己的地位在下面诸人心目中陡然提升许多,只顾一心对付面前的食物,不一会,一只大大的肘子便进了肚子。
“食不语,寝不言,席不正,不坐也,此乃君子之风也。”自幼熟读诗书的蔷夫越观察越是喜欢,心中暗暗思量,回去后定要向县长多加推荐一二。
宴后,众人移止槐树下歇息,只留下妇人在内收拾残局。蔷夫心系一直没有露面的小妇人,寻了个由头便不见了踪影。不知如何,那游徼却没有与厅中妇人厮缠,此时却热心异常地围着明溯团团乱转,转眼之内,九族五服均已问及。
中国封建社会是由父系家族组成的社会,以父宗为重。其亲属范围包括自高祖以下的男系后裔及其配偶,即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通常称为本宗九族。在此范围内的亲属,包括直系亲属和旁系亲属,为有服亲属,死为服丧。亲者服重,疏者服轻,依次递减。服制按服丧期限及丧服粗细的不同,由亲至疏依次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故常以五服替称五辈人。
明溯心中诧异,觉得游徼好像有些过于热心了,碍于职位高低,只得有一搭无一搭地在那无聊地应着话头,却寻思不出到底有何用意。中间每每游徼问及往事,明溯常以年少未记,无法回忆之类为由推脱过去,虽能应付,却倍感吃力异常。
“汝可尝婚配否?”贼曹本来一直笑眯眯地听着,见寒风凛冽中明溯面上却汗水直下,顿时会错了意,以为明溯心中担忧游徼还欲在其身上追索典韦,遂在旁代其索性挑明了话题。
“啊……这个,还不曾。”明溯心中愕然,还真是查户口的啊,一个个问得这么详细。
游徼颇有深意的干笑了几声,央求的目光直放在贼曹身上,却不说话。
贼曹此时又不说话了,却摆出一幅高深莫测的高人样子,抬头看天。
游徼眼巴巴地又把目光转向狱史。
狱史却也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蓄养精神。
游徼迟疑了一下,暗暗伸手比划了一个“三”字。
二人还是不语。
游徼狠了狠心,索性五根手指全伸了出去。
那边贼曹、狱史二人忽然各出一手,与游徼重重一击,三人齐声大笑。
贼曹一把扯过明溯,拉到一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旋即,明溯便明白了三人的勾当。原来游徼有一幼妹,年方十六,尚未婚嫁,今见明溯英雄了得,欲说于明溯为妻,却担心遭明溯回绝,失去面子,于是以五坛好酒的代价央得贼曹、狱史二人代为说项。
原来是说亲的撒,害老子白白流了这许多的汗。明溯很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先前没有好好注意,这次关系自己终身性福,可不能看走了眼。汉代讲究父兄之命,媒灼之言,未进洞房之前各自长相但凭猜测和道听途说,结了婚再如何如何不满意也只得慢慢谈恋爱培养感情了,这事儿可不能儿戏。
且不说这边明溯正在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大伤脑筋,那边梁国尉却也为了一件不值钱的什物在那左右度步,犹豫不定。
一时间,院中寂静异常,众人分成两拨,各自紧张地将目光盯紧二人。
第15章 军之天赋
其实,如果抛开焦黄的肤色和络须不提,游徼倒也称得上是这个年代的一个美男子。明溯回头望去,只见那道仓促不安来回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的身影,双眼黯黯明黑,偶然神光一闪间,愈加气势逼人;可能是常年在军中营养不足的因素,两肩稍显削瘦,修身细腰,凸显标俊清彻;外加头顶独顶短耳惠文冠,腰配铜印黄绶,一身黑色官袍衬托之下,格外的让人觉得风神卓然。
可就是这样一个怎么都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美男子的胚子,配上那一脸的络须,总让人觉得别扭得很。真是矛盾啊,要是再高大魁梧一些,白皙润泽几分,年岁轻上数载,好色的毛病去掉,当然,刮净面容换上一缕短须,倒的确是一个良配。
明溯傻傻地在那边意yin不休,一紧张,混然忘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自己是在挑选未来的女人,要娶回家的压根就不是眼前这个男人,而是,他的妹子。
见明溯原地发愣,贼曹轻轻地咳嗽一声,那边游徼更见局促。此时,游徼心里紧张程度比明溯好不了多少。
汉朝时候成婚早,一般女子十五岁即须结婚。惠帝时令:女年十五以上,以时嫁娶。孝惠皇帝更是立下祖制,谁家要有女儿十五岁以上至三十岁还没有嫁人,罚款600钱,古代以孝立国,祖制一下,后人均须遵守。对于官宦人家来说,罚钱不是什么大事儿,600钱谁都出得起,可要是丢了面子,事情可就大了。官与官之间,相交可全凭着一张面皮。
自己竟然对一个男人起了兴趣。明溯回过神来,心中对自己方才的猥琐暗暗鄙视不已。
此时,贼曹开口催促了一声。
“这个……”明溯有些为难,说实话吧,估计自己只要点评一句那游徼在自己心目中真实的观想——沐猴而冠,估计对方立马就会拔刀相向,毕竟对于刘邦的后代来说,当年这句西楚霸王的评价可着实是一个大大污点,天下无人不知,无处不晓,可不说实话吧,天才知道那个宅在游徼后院的妹子高矮胖瘦善恶美丑?
“怎样?”吃人家的嘴软,收人家的手软,刚敲了游徼五坛好酒的贼曹却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紧跟着追问,没有再留半分思考的余地。
游徼,在这个年代也算个有秩官职,自己一个破落县吏的后代,计算起来,也是门当户对,人家身份足足配得上自己了。再说了,谁叫自己命不好,投到这个乱世之中,现在不抓住这个机会,估计三年以后,遍地战乱,到时人家姑娘还是披金戴银,穿红挂紫,自己却已是乱葬岗上一道冤魂。罢罢罢,明溯把心一横,转念便决议下来。
“小子自幼不学无术,幸得大人专美于前,自然心领”,收了个便宜老婆,明溯却不想就这么亏欠了自己:“只不过,小子今年方才一十四岁,虽然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但总归是有点那个什么……”
“才……十四?”众人狐疑,上下打量着这个一脸成熟的少年。那边梁国尉的眼神更是一闪,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度步。
“的确。如若不信,可唤里长家妇人一问便知。”证人都有了,那还有什么可猜疑的。
才十四岁,就这么有勇有谋,成长起来那还了得!自家妹子怎么就早生了那么两年呢。游徼一脸的懊丧和不舍。他却是没有想到,要是妹子晚生两年,现在还需要着急么。
旁边贼曹、狱史二人也是没了主意。到手的好酒就这么飞了,二人也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没辙,谁叫他们事先没有先摸一下明溯的年龄呢。此前,游徼婆婆妈妈地户口查了半天,及至快要谈到明溯自己,却被贼曹直接打断,虽说挑明了话头,可情况不明,前置条件不满足,再怎么算计,总不能把游徼他妹子再塞回去两年吧。
说起来,游徼的妹子倒也算是这个时代的一大另类。漂絮纺绩、播种收获、编席织履、烹食煮酒、贩售舞讴,甚至是相卜从医,无一不习,独爱引马啸行,舞刀弄棍,县中之人早已不耐其烦,良家子更无想法。
就这样一个妹子,要推销出去,确实是有着不小的难度。众人均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游徼。游徼更是惶恐万分,直恨不能找出一条地缝,钻进去好生睡上三五天,眼不见心不烦是了。
“如此,且纳为妾吧。”就在此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却是那边的梁国尉。这个提法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震惊了全院。
“为妾?!”游徼开始有点激动,自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一眨眼时间,就成了人家的妾室,说什么心里也是不甘得很,可……这个时候度步的换成了游徼自己,他一边漫无目的地丈量院子大小,一边暗自思衬着。
奇迹到底会不会发生?众人也不好吭声,只是在那一脸期冀地打量着二人。明溯则毫无身为关注中心的觉悟,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脑中不断回忆着下午准备修习的心法口诀。说实在的,自己虽然从前世带过来的心理年龄大了些,可是到了这个世界,也不能妨碍自己追求小萝莉的邪恶念想。俗话说,萝莉有三好,音情,体柔,易推倒。前世自己是没有机会了,好不容易上天赐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如果一不留神挑了个又老又丑的河东狮吼回去,估计不等老天生气,自己都会产生一种直接抹了脖子回去重来的冲动。不愿意为妾?不是你们逼急了,我还不乐意要呢。所以,这时候,明溯轻松得很。
游徼的妹子今年已经十六了,依律去年就该谈婚论嫁了,可挑来选去,不是人家看不上,就是自家妹子几个大招一发全砸得鼻青脸肿,从此不敢登门,婚事也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在家里悬着。难得今天发现了一个英勇少年,虽说矮了点,胖了点,可那也是人家堂堂县长大人的后裔。这个时期做官,名声和人脉可比什么都重要,论名声,这个少年以假子送阿姆,自己一行回去,纯孝名声立马传遍陈留,虽然说孝廉的名额各郡每年只有一个,可是人家梁国有啊,别忘了人家可不像自己是寡居之妇人睡觉——上面没人。人家有梁国尉罩着,未来的前途可着实不可衡量。想想昨天那个小妇人,堂堂一个清新小宅女,大院不出,二房不进,最后却什么条件都没谈,就这么乖乖地上了蔷夫的床,为的什么?还不都是年龄惹的祸。左思右想,游徼狠狠地一咬牙:妾就妾吧,皇帝的妾那还是贵人呢,金印紫绶,数十斛粟的俸禄。这一把,赌了!
为了把妹子推销出去,心潮如絮的游徼破天荒地大不敬了一把。素不知,他今天心中这么一比,日后恰好兄凭妹贵,加上从龙之功,一路扶摇直上,不仅当上了羽林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主宿卫护从,家中更是娶上美妻十数人,更有那当世美女貂蝉刁秀儿,因犯天颜,被赐了于他,从此夜夜莺歌燕语,乐不思晨。
其实,为妻为妾,与其他诸人皆无关系。只要当事人的哥哥想得开,其他一切都好办。所以,当游徼吞吞吐吐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时,众人心中均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好酒有了,不但如此,喜宴上肯定还是可以尽情地再喝上几坛,另类嫁出去了,从此县城里面也要安分一段时候。估计今后全县的豪门哥儿遇到明溯都会自觉地翘一下大拇指,外加一句共同的台词:绝对够意思,牺牲你一人,幸福我一群。哥儿,今后你就是我罩着的了,有什么难处,尽管吱个声,当然……除了胡家妹子。夸到最后,铁定又是一脸的后怕,四下打量不休,生怕明溯他老婆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
胡家妹子就是游徼竭力想推销出去的那个。胡是胡作非为的那个胡。
游徼唤作胡魁,人稍微单薄了点,与名字有些不称。但是他妹子倒是名至实归:胡亦敏。本朝许慎曾撰《说文》有言:敏,疾也。当然,这个疾是敏捷的意思。不过,已吾县城诸少之间也私自流传着一个自己的说文版本:胡来亦是一种疾病。对,这就是胡家妹子在县里的风评,更是胡魁即便是为妾也极力要把自己妹子推销出去的一大主要因由。
终于弄清楚了大舅哥的姓名,明溯心里一阵舒坦,从此再也不要满口“游徼大人”、“大人”的生疏了。胡魁心里更是舒坦,他的职责决定了必须经常在外面行走,可每次出门都是眼皮子乱跳,保不准回去妹子又留了个天大的漏子给他处置。以后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胡魁心里乐滋滋的。
事情有了眉目,接下来就该双方家长见面议定“六礼”相关事宜了。“六礼”是从西周一直延续到汉代以后婚姻成立的必要条件和必经程序。合礼合法的婚姻,必须通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道程序来完成。纳采,即男家请媒人向女方提亲;问名,即女方答应议婚后男方请媒人问女子名字、生辰等,并卜于祖庙以定凶吉;纳吉,即卜得吉兆后即与女方订婚;纳征,又称纳币,即男方送聘礼到女方家;请期,即男方携礼至女方家商定婚期;亲迎,即婚期之日男方迎娶女子至家。
对于明溯来说,现在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等,等到婚期之日,上门迎娶那个便宜小妾上门。也只有亲迎之后,他才能对这个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老婆有个相对直观的认识和了解。之前,即便他天天登门,也是见不到女方的。这是通常的情况。让明溯想不到则是,还没等到纳吉,他就直接跳过了程序,不仅见到了自己的那一位,而且还赚的钵满盆满高高兴兴地携美而归。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现在明溯自然什么也不须做。双亲俱在,稍稍问了一下地址方位,自有贼曹、狱史二人陪着喜意忍不住溢于颜表的胡魁,也就是游徼上门去了。得了,全倒过来了,女方赶着上门提亲,我这是算娶呢还是倒插门?明溯不禁有点郁闷,看着大舅哥迫不及待的情形,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安。
见四下终于无事,梁国尉挥手驱走随从,单独将明溯留了下来,吞吞吐吐问了一件琢磨许久的事情,又拿出一件什物,却是明溯屋里闲置的木刀。
原来梁国尉那天拿了木刀,越想越觉得玄妙,可又想不出何处特别,碍于面子,一直未能了解一二,这才单独留下明溯,仔细盘问。
初时,明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复见木刀,恍然大悟,于是,从环首、长柄,再到护手、刀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解说一般,又接过木刀,漂亮地挽了刀花,随即一个背刀式顺势收于背后,刀口向后,刀脊贴身。梁国尉这才明白过来。
说实在的,这个收刀姿势是明溯自个儿闲暇时分琢磨出来的,确实好看异常,但却过于花俏,战场上,变化瞬间万千,等他刀花一挽,估计对手的武器已然攻了上来。但是,已经心神为这个奇思妙想所震撼的梁国尉却没有在乎这点细节。
拿过木刀,梁国尉的手指颤颤地扶过环首上雕刻得略显粗糙的花纹,久经沙场的他很清楚这把所谓的“横刀”的实战价值:“的确鬼斧神刀。汝实吾平生所见之军之天赋者也。”想了想,挥手召唤小厮送上自己配用的环首刀:“溯国家大才。然世道艰辛,为免宵小之辈窥觊,实应藏于暗室,不宜广为人知。今奉上三十湅环首刀一柄,君可时常使用。至于木刀,吾这就代君毁去。”实在太过震撼,梁国尉不经意间已经把明溯视作为高于自己的存在,说话间用上了敬语。
“别啊……”毕竟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有点感情的,奈何梁国尉手脚太快,明溯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一堆碎木片心疼。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归后悔也是不及,你把我的木刀毁了,我就毁了你的三十湅刀,勉强可以凑上刀身……明溯心中念头一转,也就释然了。
二人相视默然,明溯正为横刀终于有了着落而激动,梁国尉则是为了当年因所持兵器陋钝而横死战场的袍泽而伤悲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