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故人齐聚
踏遍已吾户不少,风景这边独好。
适才一路行来,发现街上萧条冷落,自官署以下都是茅草屋,没有一片瓦。明溯再看那屋时,虽未脱俗,然覆盖房顶的茅草皆有一尺多厚,整齐得没有一根乱草。
众人走了进去,但见地上青石混搭,条纹分明,壁边一个三尺开外的瓦瓮,白泠泠满贮浊酒,旁边七八张案板,一个小小的垆台。此时,一个洁白明媚的小妇人正巧笑兮兮地依在台子边上,闻得有人入得内来,那小妇人便慵慵地回过首,顺势抬腕迅速扶了扶斜歪了三分的发髻。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明溯心中暗想:却原来是一家小酒肆。
胡魁明显熟门熟道,径直过去找了一处靠窗之处,一屁股坐在地上,自从上次从邑西里回来,他便换成了这个坐姿,虽然无礼,却免去腰酸膝疼之累。其余诸人,或跪或蹲,各自都找到了位置。案少人多,明溯自然毫不客气,拉着妇人凑着胡魁的那张案板便也一屁股赖在了地上,妇人有所拘谨,小心翼翼地贴着案角跪了下来,低头不语。那贼曹倒也讲究异常,直唤了那小妇人送来一个蒲草坐垫,这才慢条斯理地跪坐下来,就在临近一案。
小妇人送完坐垫,却是不走,直把一双亮亮地眼睛忽闪忽闪地扫瞄着贼曹染血的左手臂,口中轻轻问道:“郎君这又是何故?”口气中微微有着嗔怪的意味。
贼曹红着脸回道:“止浅浅一道,已经止血了。不碍甚事,不碍甚事……”话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
明溯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贼曹的老婆开的,难怪大舅子熟门熟道,然而看那二人举动,似乎贼曹有点惧内嘛。
众人沽了五钟浊酒,又让那小妇人切了十余斤牛肉,其他乱七八糟的下酒料若干,那小妇人自去准备。不一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送了酒水上来,原来这酒钟倒也实在,一钟下去,估摸着二十几樽也都满了。那老翁放下酒具,恭谨地对着贼曹言道:“郎君慢用,小老儿再去准备些许下酒料。”
又是一声郎君。乍闻此言,明溯的眼睛都快直了。看不出来,原来这贼曹男女通吃,老少偕宜,人看上去蛮清秀的,倒是口味实在重了一点。想到这里,明溯不禁频频回顾,妇人见明溯行为轻浮,有失礼数,便在案下悄悄把那袖子一扯,轻轻咳嗦了一声,明溯骤然惊醒:自己这般刺探他人**可是犯了忌讳。于是,赶紧儿正襟危坐,神情专注地观察着面前的酒樽,却是和他腹中丹田内的小鼎颇有七八分神似,一时看得呆了过去。
此时,那小妇人复又匆匆行了出来,却是入内找了一条粉粉的丝巾,上得前来,不管旁人眼色,一把揪着贼曹袖口,便撸了上去。不料,那布却已经沾满了血,此时紧紧地沾在伤口之上,小妇人这么着急一撸,顿时伤口迸裂,鲜血直流,却是那结了盖的疤又被揭了开来。
贼曹眉头紧锁,小声呼痛,小妇人却甚也不顾,拎起案上的酒樽,对直倒了上去,冲开了血迹,又细致地将那丝巾紧紧地扎了起来。贼曹的脸涨得通红,忙站起来连声道谢。那妇人还了一礼,怜惜地看了看伤口位置,认真地言道:“郎君千金之躯,日后再也不可如此糟蹋自身。”贼曹口中连连称是。
这文人家庭也真是奇怪,老婆帮老公包个伤口,竟然二人还这么客气。明溯心里奇怪,便探头过去,小声地和妇人感慨了一通“郎君如此惧内”之言。
那胡魁本也未曾注意二人私语,后见逐渐声大,不小心偷听了一回,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市令见明溯闹出了笑话,忙低声解说了一番。原来汉时门生故吏因称长官或师门子弟为郎君,贼曹父亲旧为棘阳大家,饱读诗书,熟识音律,那小妇人亡夫生前游学曾拜入门下,故小妇人及其父亲见到贼曹亦以“郎君”相称。
不意自己整出来这么一记乌龙,明溯初始一愣,继而尴尬万分,直盼得地上有一豁口,好让自己赶紧钻了进去。这就是没文化的下场。
那小妇人寡居在家,久旷难耐,本就落花有意,怎耐贼曹脸薄,二人一直未曾说穿此事,小妇人只得经常借故玩点小暧昧。不曾想到,此时,却被明溯这个什么也不晓得的二货无意间一口戳穿了那层窗户纸,顿时心中如释重负,却仍是羞红了一张桃花脸,飞也似的逃了进去,再也不肯露面。
望着贼曹不善的眼神,众人心中讪讪,嘎然止住了笑声。惟有那妇人却是一股少女习性上来,即便是使劲按住了小腹,仍是喜笑颜开,憨态可拘,无奈之下,只得把头埋在明溯背后,哧哧偷笑,亲昵无间,自以为无人见到。
贼曹忿然,正待说点什么来掩饰场面,突然眼光一转,想到了一件事物。
“这位妇人却是眼熟得很,不知是否胡兄汝新纳的妾室。”贼曹心里乐开了花,让你笑,让你们笑,看看这下你们还笑得出来。
“啊……这是妹婿”,突然想到自家妹子还没嫁入明家,怎么能先行称呼妹婿,胡魁急忙改口:“这是西位求盗明溯的亲属……”其时,场面紧急,他一直未曾顾及细观明溯身边之人,此时转首一看,心中愕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哦,不知这位妇人与明大人又如何称呼。”贼曹丝毫不肯放过。
“她与我虽有合体之好,却尚无名分。”明溯见话头不对,索性挑明了说,免得自己被动,何况,自己这趟也是瞒不过胡魁,二人关系迟早要见光的。从骨子里来说,明溯还是一个很传统的男人,即便这个女人之前与胡魁等人有过一番瓜葛,但既然自己已经做下来了,自然不会再让与别人。
汉时虽然开放,男女之事禁忌不够,但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二人偷(女干)吧。妇人气极,狠狠地在明溯腰间挤了一把,直起身来,横袖掩面,一路小路奔了出去。
“既如此,胡不纳之为妾?吾观汝二人情深切切,天作之合,不若借此良辰美景,吾与胡兄一并作证,就此成就了美事,后世必将留下一段佳话。”贼曹捉狭地把胡魁也拉进了漩涡。旁边众人不明究里,纷纷击案叫好。
事情发生到了这个地步,想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善了,已是不能。明溯心中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只见他立起身地,却是不理那贼曹,转身对着胡魁就是恭然一揖:“承蒙大人错爱,小子品行有亏,自觉配不上令妹。今日天色已晚,更是不及,明日晨间我便赶回里乡,向父亲大人告罪,请辞了这门亲事。”一番话道完,明溯倒也光棍,不待胡魁应声,复长揖到地,长身一起,便向外面行去。
迎面却是进来四人,其中一人伸手拦住明溯:“怎地吾等初来,汝便欲走?难道吾等如此不受欢迎。”明溯昂首一看,原来是贼曹那二位手下,并着蔷夫、狱史一同行了进来。此二人与明溯也算故识,且为上官,此时,二人初至,不明内情,明溯也不便无礼,只是把手一揖,口称大人,便头也不回侧身而过。
及至门口,天色昏暗,却不见了妇人踪影。明溯心中担忧,忙往那街首溪边,一路慢慢寻将了过去。
第32章 半夜惊魂
先前,求盗使了手下去寻那狱史前来饮酒作乐,那另外一人却是前往官署唤人搬弄尸体,停放官署,待明日县长查勘审过。
汉时之人,极重礼数,即便是盗贼,也得“管杀管埋”,不应随意暴尸野外。何况,当时情景,已是数百人见得,县长未曾审结之前,便是贼曹诸人,亦有杀人嫌疑,这也是贼曹下了狠心在自己胳膊上割了一刀的缘故。
那人奔至官署后院,县尉倒是未曾为难,直接派了数人一同前往,不曾想,出门的时候,恰好遇上了蔷夫,见数人连夜奔出,随口问了几句情形,遂得知事因明溯而起。那人身为贼曹心腹,自不会将后来实情道出,于是,陈述中故意模糊了几分。
毕竟那日见梁国尉对明溯极为看重,后来自己又极力推荐其为求盗,此时为了开脱,更应庇护一二,蔷夫心中着急,思衬了一下轻重,便有心前来帮着掩饰一番,好让那明溯脱了罪名。不曾想,初一进门,便看见明溯与众人不欢而散,再往里细看,却见诸人或诧异、或诡异,气氛亦是异常得很。当下,蔷夫心中更是焦急,匆匆上去,一把扯住胡魁,胡魁却不理他,哼了一声转首他顾,再寻贼曹,也是脸色不善,闷闷不语。
蔷夫往旁边一看,正看到市令诡异地在一旁偷笑,便转身一把揪住,扯到了墙角,直问了几句。虽然对于此前几人故事不甚了解,然现场境况倒是看到过一干二净,于是,市令便一五一十如实陈述了一遍。蔷夫顿时气恼,人命关天之时,此三人竟在此斗莫名之气,莫说明溯本不清楚店家小妇人与贼曹的关系,便是清楚,说笑几下又何至如此小气,实乃不知轻重缓急。于是,便上前责怪贼曹,狱史也觉得贼曹做得有点过了,跟在后面埋怨了几句。
其实,贼曹心中也是气恼,凭甚你们都觉得我错了,偏生那一家二人同弄了一个妇人,却是无人责怪。他倒是没有想到,在座其余诸人何曾知晓那三人瓜葛,这蔷夫、狱史二人倒是知道实情,然而却是迟到,只听了市令一言,就连蔷夫自己压根也想不到市令口中所指妇人即是那里长家的媳妇。
先前贼曹那玩笑开得有点大了。一时之间,场面尴尬,众人均觉得心中索然,便是那浊酒溢香,也半分勾不起兴致来。
里面沉默万分,外面那明溯却是满头大汗,来回奔走,焦急得紧。终于,寻至数百米外的溪水上流时,听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抽泣。明溯定神去找,却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便慢慢摸索着往前行了几步,及至发现那溪边一块三四丈高的磐石上面坐了一道人影。明溯心中大定,遂趋步前行,及至石下,却又没了声响。明溯抬头张望,看见那人身形臃肿,依稀可见上身粗糙的白布汉衫。
汉衫,即是汗衫,汉朝之前一般都称内衣,后来高祖皇帝征战四方,宿营途中脱下内衣,发现已被汗水浸透,便笑称汗衫,后人亦称汉衫。
原来是个男人大半夜跑到这儿来玩耍。明溯心头顿时沮丧万分,慢慢地又往回路摸去,此时,身后的抽泣声复又响起。这下子,明溯可是听得个清清楚楚,必是那妇人无疑。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石上,自己的女人又在那边哭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用大脚趾也该想到了。
一阵气血上涌,明溯也不吭声,直接转身一个箭步,便冲那石上而去,刹那间二人滚作一堆,一并跌了下来。
这一撞,明溯心中顿时大惊,触感丰腴,皮肤细腻,鼻子里还依稀传来一丝熟悉的香气,这哪是甚么男人,分明就是自家女人嘛。石下便是小溪,明溯此时后悔已是不及,只得将腰一扭,便把妇人甩向一边,自己却加快速度往下落去。
一切如电光火石,眨眼之间,妇人重重地摔到了岸上,还没等她叫得出来,耳边只听“咚”的一声,明溯的后背硬生生地撞进了溪中,接下来,一声凄惨的叫声刺破夜空,然后便是“哎呀、哎呀”的一连串喊痛声。妇人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自己摔地上的还没叫喊,你那掉水里的叫得那么得劲,至于吗?
妇人虽然吃疼,却关心情郎,焦急之下却也不感觉到痛,就那么一拐一扭地挪到边上,往下一看,顿时心里凉了七八分。此时天干地冻,那溪中哪里还有半点水分存在,明溯兀自正躺在一堆嶙峋的鹅卵石中间,可着劲儿叫喊,却不起来。
妇人心中更是着急,忙寻找地方下去探视,不想这溪本是山中渗水长期冲刷而成,边缘陡峭异常,一时之间也寻不到缓和点的地方落脚。渐渐地,下面没了声响,乌漆墨黑的,又难以看清楚明溯的面目。妇人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唤了几声,却无回音,心中念头一想,连忙跌跌撞撞地往那酒肆方向寻人来救。好不容易挪了数十米,妇人看到前面隐隐约约一堆人影,转眼便到了面前,原来是那店中诸人沉默之中,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惨呼,以为发生了命案,遂各执刀棍,前来捉人。
众人七手八脚,转眼便把明溯扯了上来,两人一夹,就这么搀回了酒肆。刚到门口,明溯便悠然醒了过来,暗暗感觉了一下,背上伤势已然好了许多,便挣脱开来,磕磕碰碰地自行走了进去。
胡魁奇怪地看了一眼明溯:难道这小子刚才是在装晕?却不知道明溯心里也是郁闷得很:自打那雪天之后,自己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似的,每次受伤都能迅速恢复过来,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盘踞在身体里,而且专治跌打损伤,只不过这股力量也甚是古怪,每次治病先要把自己先弄晕了或者睡死了过去才肯动手,只要自己一醒,这股力量就像潮水一般立马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意想都使唤不出来。
这时候,妇人也跌跌撞撞摸了进来,手上却拿着一团揉得皱乱的红色绸布。明溯召了过去,低声询问了一下原委,原来这妇人适才羞愧之下,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想不开,竟然脱了身上红色罩衣,拧成一条,挂在溪边树上便要寻死,不曾想那罩衣料子却是绸布,丝滑异常,妇人挂了几次,都滑了下来,于是便爬上那磐石,被那凉风一激,在上面冻得直打抖索,倒又后悔了起来,最后连个哭声也是时断时续。后面的事情明溯也都清楚,所以略过不提。没想到二人私奔,来到县城,却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故,明溯心中也有所愧疚,伸手轻轻搂过妇人,贴在棉袍里面。
这边二人浓情脉脉,那边蔷夫、狱史到了灯光下,见到了妇人面孔,面上骤然神色一变,正待说出点什么,胡魁却是一把上前,扯住二人,小声地嘀咕了一阵。
胡魁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忍不住嘲笑了一下贼曹,最后竟然弄出这么多事情来,心中也是惶恐,何况自家情况自家知,那个刁横的妹子能够找到眼前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夫婿,简直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若是此时因为一时意气之争,错过了这个村可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区区一个妇人又算得了甚么,不过是玩物而已,自己已经玩过了,就送与妹婿又如何。
汉时之人对他人弄过的女人并不感冒,就连那后来的曹操,见到了张绣的婶娘,也是立马精虫上脑,把个心爱的大将都送了命去。曹植更是因为心仪自己的皇嫂甄后,精神恍惚,如痴如呆,直至甄后死后还在梦境中与之有过一段**,为了纪念这段荒唐,便写了一篇赋,题名是《感甄赋》,后来他的侄儿明帝曹叡继位,看到这篇赋后,觉得叔叔对娘亲的感情很不是味,便把题目改成《洛神赋》。
皇室尚且如此,何况黎民百姓。胡魁倒也没有对那妇人依依不舍,此时他一门思想全放在如何维护自己的妹婿身上。见蔷夫不满,胡魁便很光棍地把所有的屎盘子全部扣到了自己头上,反正是自己怎么猥琐怎么说,明溯开始怎么坚拒后来被自己千方百计逼迫甚至用强,无奈之下只得替二人擦了一回屁股,那妇人本欲前往二人宅中,逼得其中一人娶其为妾,结果被明溯拿下,从此二人高枕无忧之类的话,颠三倒四编了三五回,话渐渐地说得圆了起来,也由不得那蔷夫不信,只听得蔷夫脸上阴晴不定,白一阵,红一阵,变幻无常。
男人都是一边千方百计地去勾引别人的老婆,一边又担心人家追上门来。那蔷夫家有悍妻,直如河东狮吼,且为上官之女,弄得几次想要纳妾最后都被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外加领着娘家人来闹上过几回,这次听得胡魁所言,心中是又惊又怕,惊得是常在河边走,终于被人找上了门,怕得是家里那母狮子要是知道自己在外面还玩了个女人,不知道会怎样收拾自己呢。所幸的是,这胡魁别看平时粗人一个,这个时候却是心细如发,竟想得出这等卑鄙龌龊之法,不动声色就把事情摆平了,只是可惜了那才十四岁的明溯,乳牛却是吃了枯草。
二人言语,明溯自然不知,他心中正忐忑不安的等着蔷夫发飙。突然,那蔷夫肥胖的身躯一摆一扭,显得灵活异常,隔着几张案板就这么连蹦带跳地蹿了过来,到了明溯面前,伸手就是一拳,猛地砸在他的肩上。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明溯已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正待迎接狂风骤雨,没想到蔷夫却递了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暧昧眼神过来,由心地感慨了一句:“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明兄弟!”
这又是什么状况?明溯不禁狐疑地望向了“大兄”胡魁,那边也是一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暧昧眼神看了自己一下,便转身顾自寻酒去了。
第33章 流水无情
唐宋之前,烧酒的技术尚未出现,除了京城还能偶尔见到大秦通商而来的葡萄酒、甘蔗酒等各式各样的果酒,民间则多见米酒,有清有浊,度数皆是不高,却是醇香解渴。这家酒肆专司浊酒。众人忙了小半宿,也早就乏了,便三五凑对,直接牛饮了起来。
不一会儿,划拳声、行令声慢慢地低了下去,席间只余七人清醒。那妇人是唯一还清醒着的女子,之前尚未饮酒,此时正蜷在一侧,歪拉着脑袋,靠在明溯膝上,口水直流,却是已经睡了过去。
明溯尤自提着一只空樽,连声地催促那贼曹快饮。旁边那店家小妇人将****微露,云鬟半偏,醉醺醺地一把抢过贼曹面前酒樽,转眼之间,已是半樽入得肚去。小妇人摇摇晃晃地将手中余下半樽递了过去,对着贼曹说道:“我曾听得一个闲话,说郎君在邻县养得一户外室,端的有这事么?”贼曹忙道:“汝且休听旁人胡说。吾从来不是此等之人!”小妇人道:“我却不信,只怕郎君口不由心,暗暗做下此事,却不敢为外人道也。”贼曹连道:“汝若不信,明朝吾载汝前往邻县一遭,便知究竟。”小妇人道:“载我做甚?也待养在邻县,以为外室。”这话却是越描越黑了。
明溯在一旁听得开心,手指贼曹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禽兽,见了熟人,却偏偏禽兽不如。”小妇人微啐了一口:“什么禽兽,郎君是个君子。”明溯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见了你送上门去,也不敢动手吃了,这不是禽兽不如,又是如何?”小妇人嚅嚅念叨:“送上门也不敢吃……就是这话,奴家心里也是伤心得很。”二人一唱一合,话却挑得越来越露骨了,贼曹渐渐地不耐了起来,便欲立身借故尿遁。
小妇人却是不依,忽然前扑,把个身子直挂在贼曹身上:“郎君且请饮了这半樽。”那妇人此前已有五六樽浊酒落肚,昏昏沉沉,又被明溯勾得春心浮动,却那里还按纳得住,见贼曹只声不吱,肥了胆子,只管上前挑逗。贼曹见诸人均往这边看来,面色愈发火烫,只把头低了下去,也不反抗。小妇人见无动静,遂一手托起贼曹下颊,另一手悬起酒樽,便往贼曹口中倾去。
此时贼曹心中已是极为不快,见机不对,猛然拂脱妇人,立起身来,匆匆往外行去。却不想,那小妇人已是摇摇晃晃,心迷意乱,此时被他一推,顿时摔在案角,脑子逐渐清明了过来,知道自己先前失礼,也不敢言语,只是抱住贼曹大腿,拽着袍边努力抬起头来,满面梨花带雨,哀求地看着贼曹。贼曹一时之间也不好意思拔脚,二人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明溯却是看得甚为有趣,一时灵感上来,便又怪声怪气地调戏了一句:“残月落花弄浊酒,醉妇黯然卧膝间,梦中亡夫尤在前,醒时郎君飞上床。”
这句七言诗既不合律,又不压韵,然而此时文字以五言为上,如此七言格式听到诸人耳中,着实稀罕得很。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啬夫等人已然击掌高呼畅快,称赞不休。
贼曹本是诗书人家出身,细一琢磨,便理会出诗中意境,亦觉上佳,低头看了看确实黯然的小妇人,心中也不免有些踌躇。
“梦中亡夫尤在前……”那小妇人本是一颗心全放在了贼曹身上,适才心火上升,当着诸人的面,做出如此之事,心中本就羞涩不已,此时乍闻明溯之言,起始还以为是责骂贼曹无情,再一思量,品味出了一丝别样的内涵,顿时心中又愧又气,潸然失色,惊惶之下,失手将案上一钟酒水碰落在地,洒得浑身湿透,玲珑顿显。
旁边啬夫顿时眼前一亮,连连赞叹道:“好诗,好诗……好湿啊!”眼睛却是不断往那小妇人胸前扫去。旁人亦露出一副猥琐的神色,小妇人回首一看众人眼神,便知究竟,忍不住柳眉倒竖,她一个妇道人家,经营酒肆,走南闯北之人,见过无数,自有法子收拾得了些许登徒子。
小妇人正待发作之时,旁边明溯却又不合时景地由心赞叹了一句:“好一副凶相,好凶啊好胸……端得是生了一对好胸也。”此时,明溯依然喝了个七八分,便是自个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贼曹本在回忆之中,闻言醒悟过来再耽搁下去那小妇人快要被看光了,赶紧把眼睛往里屋示意了一下,小妇人得到提示,忙不迭以袖横挡,躬身进了屋内。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贼曹气冲冲得也想避进屋去,转念一想,孤男寡女,人家妇人更衣,自己进去又能做上什么呢,于是,顾自往那案后一倒,索性装醉睡觉去了。如此良机,竟然也不懂掌握,要是明溯知道贼曹此时心中所想,估摸着又该大骂“禽兽不如”了。
这边贼曹碾转反复暂且不提,话说那市令本是一个草包肚子,甚么诗歌他是万万不懂的,但是刚才那双大胸却是啾得个明明白白,见小妇人进得屋内,只得遗憾地收回直溜溜的目光,口中还犹其诺诺自语:“端得一副好本事,三言二句就让吾等饱了眼福。”,也不知是赞那明溯,还是赞那小妇人。原来矮胖子不长于酒水,以前多曾出过几次洋相,于是先前诸人也未曾为难于他,此时,三人这么一闹,他倒是比谁看得都仔细。
“那是,梁国尉看中的人物,本事岂能差了。”胡魁心中得意,心中倒是想到什么也便就显摆了出来,也不想想明溯酒多之后,立显风流习气,(淫)荡本色,如此酒品,以后自家妹子后悔了岂不冲回娘家闹他个天翻地覆。
“梁国尉?”那市令正悠悠地小口畷酒嚼鲜,闻听此言,却是手中大抖,大半樽浊酒顿时溢于地上。
那梁国尉素有勇武之名,与其叔父并列,纵横两郡(国),睥睨四方,莫不敢犯其虎颜,市令想的千方主意,百般讨好,也只得拜得郡尉属下一掾为师,突然闻得其侄与明溯有旧,顿时一股穷尽心思,百般无奈,蓦然回首,柳暗花明之感涌上心头。
市令本是善于经营之人,如此良机,岂能错过。于是,假装投掷,慢慢地度至明溯案席之前,似乎不经意地低头一观,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哥儿樽中无酒,岂不显得吾等主家无礼。”遂高声召唤店家上酒。那花白头发老翁应声送上两钟浊酒,便又下去了。
明溯不疑有他,只以为那市令豪爽好客,便也不客气,径直抓过一个,伸手又推过去一个,长起身子,微微一揖,便径直先饮了下去。市令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哪里还喝得下去,只得一口一个“哥儿”,在那唯唯诺诺,却并无动作。
旁边啬夫顿时面色有些不豫,明溯可是他推荐上去的,在这种察举盛行的年代,被举荐者身上自然带有举荐者的烙印,你市令平素不饮我也从未为难你,可此次,却是你自己先挑起来的,现在又临阵怯场,这是欺明溯年少,还是不给我面子呢?汉时清贵之人宅中常蓄养艺伎,以为待客,故席间荤话亦是不断,然却出口隐晦,多以喻示,明溯适才之举,天然顺畅,毫不做作,却又出口成章,意(淫)而义隐,恰好迎合了这一风气,啬夫心中暗暗已引为道中之人。心中一转,啬夫便掉头冲着狱史使上一个眼色,让他做出一番动作,且看看那市令如何收场。
第34章 无心之失
其时,狱史正靠在窗户边上波澜不惊地慢慢地畷着手中浊酒,目光迷离,已有微醺之色。众人之中,独此一人饮酒自觉,且默默无声,却不知此人实属一个闷骚,兼之长期与犯法之人朝夕相处,心理扭曲,脾气自然异于常人,故有“平常不饮酒,饮酒不平常”之风评,只不过大家熟悉他的习气,从未招惹而已。此时,啬夫这一记指使,倒是给了狱史发作的理由,只见他猛然将手中之樽掷了过去,带着呼呼风声直扑那市令后脑。市令闻得不对,正欲避让,不想那樽中本是有酒,躲开了酒樽,还是被那散开的酒水洒了个半身。
此时已是深夜,清冷酷寒,市令被酒水淋湿了衣襟,径直抖了一抖,甚为难受不适,顿时忿然,直拿目光来刺那狱史,却是不敢上前争执一二,引得诸人嗤笑不已。
汉时市令级别已不可考,然北朝承汉晋旧制,设吏治市。《魏书?李顺附李裔传》述北魏末年杜洛周起兵定州,言道:“特无纲纪,至于市令、驿帅咸以为王,呼曰市王、驿王,乃封裔定州王。”可证其时市令大致也就相当于驿丞,连个亭长都比不上,在座诸人可谓是他与明溯级别最低。然而,由于传统社会对商业的偏见,时人心中市令甚至于还排在求盗之后,与亭卒并作一列。是以市令虽是有些职权,却也没放在众人眼中。
那狱史却不肯罢休,上前直直就是一记老拳,口中不住叫骂:“汝一枭首陈尸之辈,商贾贩运之徒,求盗大人敬酒焉敢不饮!”汉时罪犯判处死刑后,“重者轘之,其次枭首,并陈尸三日;无市者,列于乡亭显处。”古代市场的两大主要作用便是陈尸和互市,那狱史形容得倒也恰当。
那市令心中实在懊丧,本以为能够借机与县里显要攀上关系,没想到人家压根儿没把自己当回事儿,正待起身直接告辞,肩膀却忽地一沉,却是那明溯扶着案角立了起来。此时的明溯眼中金花爆发,面前人影重叠,脑中却是清醒得很:自己明天就要去市场卖东西,此时要是惹得这个地头蛇不开心,估不出还会发生什么事端。没听见那受惊差役日间说前次连个胡商也就一刀做了,这帮人都是混黑社会的,自己人单势薄,虽有胡魁等人罩着,却总是有那落单的时候,还是息事宁人比较安逸。
于是,明溯便直着喉咙,歪歪扭扭地对着市令说出一番话来。“太史公尝有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亲朋道义因财而失,父子情怀为利且休。”说得畅快,明溯一把便捏着市令的肩胛,凑了上前,很是认真地正视着他的眼睛,慷慨激昂地言道:“你当下是一货殖之辈,安知以后如何不能成那淮南之王……”这话说得很是鼓舞人心,但此时明溯舌头却有些大了,脑子也不甚明白事理。
这边明溯话音未落,那边诸人已然面容骤变,“淮南王”那是什么身份,那是天下共认的反王,前朝先后三任淮南王尽数反了,此乃朝廷大忌,你明溯此时将这个举了出来,岂不是有心反了朝廷!
啬夫、贼曹好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胡魁却是反应更为迅速,一个跳跃,直接冲了过来,一把便捂住了明溯的大嘴巴,免得下面又谈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
狱史却是还沉浸在那发作的淋漓畅快之中,此时脑子没有转得过来,尤自指着那市令,嘲弄地言道:“即如汝辈,亦敢比拟那淮南王……”话未说完,他自个儿也反应过来了,赶紧刹住话题,面上阴阳不定。
旁边市令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这话可不能接,若是落了口实,估计明天就是人头落地,性命不保。
捅出天大祸事的明溯却是不觉自己哪里说错了。鼓励人嘛,这个事情自己见多了,每次前辈鼓励新进,不都是这个腔调?就连咱这起点,也是动辄就拿忘语大大四十多万字、霞飞双颊八十余万字才申请签约成功来鼓励众多写手么,要不然,像市令这个矮胖子,一直打压,没个人鼓励的话,最后还不就是个仆街的悲惨下场。
至于王不王的,明溯倒没有在意,见惯了那个时代的先进体制的他,对封建皇权制度统治下的世界感冒得很,自从来到这个时代,除了一不小心订下了一门妾室,阴差阳错弄了两个女人,其他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自己流连的地方。
明溯可以不在意,其余诸人却不能不掂量一番刚才那段话的后果。众人之中,显然贼曹最是心狠手辣,这一点手段,就连啬夫也常常暗叹不如。
但见贼曹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探首四顾片刻,左右寂静清凉,惟有几棵花枝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反手闭上门户,上好木楦,贼曹回头便冲着胡魁几人一记凶狠的眼神环扫了过去。那胡魁与贼曹早就狼狈为奸多时,见此眼色,心中雪亮一片,顿时长刀一摆,威风凛凛地守在了后门,侧耳旁听一番之后,对着贼曹将头摇上一摇。啬夫晃晃悠悠地转到那边醉倒几人案边,伸手一一探了过去,片刻,亦是摇了摇头。狱史更是干脆,回身拔出腰刀,便压到了市令头上。不一会儿,局势完全控制在了自己这边,倒是明溯这个正主儿,此时却是茫然不知所措,愣在当场,闲暇得很。
贼曹与啬夫凑到一块,商议了片刻,终究没有拿得出一个稳妥的主意,于是挥手让明溯过去也加入了讨论。这时候,明溯真正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原来汉朝可谓是对谋反处置最严厉的朝代之一。从法理上来说,汉代沿用了秦律中族刑连坐,自首减免,区分故意,过失等刑罚适用的一般原则,但又确立了一些不忠不孝方面新的原则,正是这些奇特原则造成了执行者的无可适从。说来甚长,情形紧急,贼曹二人自然也无那闲空与明溯一一分晓,便简化成“十杀”。
不敬、大不敬者,杀!毫无疑问,适才明溯的语言便是触犯了这一条,狱史话中亦提到淮南王这个忌讳,依律,二人均要受那大辟之刑。
营私结党者,杀!
依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须处以罚金,然谈论过程中有大不敬的言语出现,皆要受那大辟之刑,按照这一条,这一屋子的人,不管醒的醉的,结果都要处死。
首匿罪犯者,杀!
如果隐瞒不报,以后事情败露,明溯固然难逃一死,诸人隐匿了他,也是枭首陈于市的下场。
官未觉谋逆者,杀!
官吏没有发现自己管辖范围内有谋逆之人,要处以死刑。
官未捕尽谋逆者,杀!
官吏没有全部捕捉到管辖范围内的谋逆之人,也要处以死刑。
官不举告谋逆者,杀!
官吏没有举报谋逆之人,处以死刑
其监临主司者,亦杀!
其上司也是同罪处置,亦逃不了一个死字。
通行饮食者,杀!
为谋逆者提供饮食者,也是一个死字,后院的小妇人父女也是飞来横祸,开门做了趟生意,结果依此律,也是死刑,且任何理由都不予赦免。
不孝者,杀!
《孝经》有云:兄友弟恭。那市令即便是首告了众人,按照他日间认胡魁二人做大哥的情形,最后也是脱不了一个死字。
尊长首匿卑幼者,可降一等处理,仍是——杀!
明溯有点纳闷,尊长首匿卑幼好理解,胡魁是自己大兄,符合这一条。然而,降一等处理,最后还是死,这倒是哪门子道理。于是,便小声地问了起来。
二人均是苦笑不得,此等生死危急关头,明溯竟然还有心思去探讨律法条款,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贼曹恨恨地说了一声“汝想死也未必那么痛快”,明溯这才恍然大悟汉朝的死刑下面还有死刑,只不过死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第35章 歃血为誓
“依照这十条死罪,此时只要在这里面的,一个也逃脱不了,索性就反了他(娘)的。”明溯心中暗暗恨道,然而,造反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经过一番计量,最后终究逃不脱流浪天涯,海捕终身的凄惨结局。所以,这个念头也只能想想而已,当不了真的,目前最要紧的是如何安然度过此事。
一番商议之后,三人终于有了定计。
“你的属下是否可靠?”明溯有些不放心贼曹那边。
“此等郡兵,均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又随吾多年,充作心腹,皆可信。”贼曹心中沉着得很。此时之人最重情义。能在二三千人中被他选出来经常一起干坏事的,能不先把家底倒上个一清二白?
“那个市令怎么处理?”明溯复问,在他的思维模式中,凡是喝酒不爽的人都不可靠。至于里屋二人,除了死,没有第二条出路,凡商人必求有利可图,明溯也想不出来她们有首告自己等人的理由,就暂时留给贼曹去伤脑筋吧。
“此人非我等亲近,当早作决断。”啬夫重重地把手往下一砧。这里贼曹还未回话,那案旁狱史已是会错了意,手中刀猛地扬起,便待劈下,吓得那市令屁滚尿流,差点就瘫在了地上。
“且慢”贼曹忙出声喝止,耳边却听到(呻)吟一声,原来那市令乍死还生,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早已心胆俱裂,一个把持不住,便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将背部生生地砸在了那案板之上,市令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直想叫唤,又怕惹了诸人,只得强自忍了在那哼哼。
“此人素来胆怯畏事,估摸不会做出那等之事。”贼曹考虑了一下,谨慎地分析道。
你懂什么,胆怯之人才容易叛变,你还估摸呢,我倒是有几千年来血淋淋的经验教训做着参考呢。明溯腹中暗诽了一声,但是却没有再说什么,毕竟此时众人皆以贼曹为首,人家啬夫都没说什么,自己一个小弟再反对就有点不识相了。
这时,那边啬夫已经到里屋将小妇人父女一并赶了出来,复指挥二人提来凉水,一个个地往地上浇了过去,那醉倒在地的郡兵纷纷醒来,眨巴着迷糊的眼睛,互相埋怨不已,贼曹心中苦笑:任谁大冬天地被人一瓢冰冻的凉水浇在头上,心里都会有点想法的。不过此时他已顾不上这些讲究了。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均清醒异常,虽时辰已过丑时,但却无人面带倦色。想想,也确实符合常理,这些人打小接触的便是“忠”、“孝”二字,此时,让他们和朝廷背道而驰,虽然不是明着造反,但终归是颠覆了心中的理念。如果这时候有人能打瞌睡的话,大概也只有明溯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了。
事实上,明溯现在已经躺了下来,三肢着地,剩下一足就那么晃悠悠地翘在旁边案板之上,胸口一起一伏,就那么没有品相地和周公下棋去了。根据三人商议的情况,众人那边由贼曹等人去解决,他只负责明日午后陪着胡魁将些许人等送往典韦发现的那个山谷,就万事大吉了。此时,却是没他甚事。
白天还要赶那么远的路,不睡觉岂不是白白浪费体力。这便是明溯躺下之前的想法。
鸡鸣之时,众人已安排妥当。那十余名郡兵早无固定家产,一身家当均在营屋之中收着,晌午之前众人将返回兵营,收拾一番,然后由胡魁带着出城搜捕贼人余党,当然,最后都会“因公殉职”,遁去那谷中暂时居住,只余胡魁一人负伤逃回县城。那老翁亦是跟随出城,谷中总不能少了个烧饭洗刷之人吧,其实,明溯的真实想法是要扣个人质,以免那小妇人反悔,只不过面对贼曹这个人家的准女婿,这些话总是有些说不出口。小妇人自然还是留在这里沽酒,这也是明溯的主意,明面上的理由是为了埋个在暗处打探情报的桩子,实际上,经过之前小妇人的醉后表白,贼曹也是极为赞成这一安排的,至于贼曹心中怎么想,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至于那市令,啬夫本来提议也一并送去谷中安生,明溯也是十分赞成,然而,贼曹却极力反对了二人想法,原因很简单:市令虽然人微位卑,然而却也是县里任命的属吏,兼之日间杀人事件发生,若是一并逃逸,将来县长追究起来,恐怕众人不等谋逆之言事发,就已因冒杀贼人罪名收入狱中了。这倒也是个现实的困难,二人只得作罢,不再异议。
至于自己等人,自然还是继续潜伏在县、亭任职,只待那两年之后。明溯没有明说甲子之年黄巾起义天下大乱,如果那么说,估计二人死活也是不会相信的。毕竟这时候大概张角也没有想到日后能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也不会提前这么久去让信众准备黄巾包首,而且太平传道的渠道十分隐蔽,教医结合,就连明溯这个有心人平素也从未发现过端倪,何况二人。
明溯给出的理由是他的师尊大人曾经夜观星相,神机妙算,就那么掐指一推,知道了两年之后天下必有变故,到时候朝廷也就没有心思管什么些许谋逆之言了,让众人安心等待过去。尽管二人对明溯身上的种种神奇之处也是推崇得很,对他那个存在于虚空之中的便宜师尊也没有心生疑惑,却无人肯信这一“鬼话”,最后,还是出于捱得一天是一天的侥幸心理,也就勉强接受了明溯的说法。
其余众人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出路,现在不需要去死了,当然乐得顺从,因而一个个均是颔首表示赞同。
明溯一觉醒来,却发现诸事已定,尤其是那一众郡兵,神高气爽,不像是去逃命,反倒游山玩水似的,个个安逸得很。甚是诧异,一问之下,方才知道缘由。
原来那市令见一众军汉知道了祸事起源于自己,及至最后,看待自己的面色皆极为不善起来。屋里众人均是一伙,唯独自己一人例外,市令生怕这些莽人一个冲动上来宰了自己,这时候可没人帮自己说话,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言道欲将自己多年存下的千两黄金送与大家。却不想有一兵头并不领情,瓮声瓮气地呛了他一句:“我等即将久居山中,亦无亲属,要你的黄金又有何用。”市令顿时讪然。
那贼曹倒是极善领军,闻言接道:“如此,汝明日即将千金送我屋内。将士寒苦,吾择日往邻县购数十婢女,赠与众人以为妻室,也能延续子嗣一二。”郡兵们方才苦闷山中无聊,忽闻贼曹将为己等购妻,数十年的光棍一朝翻身,自然是欢呼雀跃,纷纷上前拜谢贼曹。
余下那市令在一旁暗暗割了肉似的心疼:那贼曹拿自己的黄金去做好人,最后自己还听不到一句好话。
明溯见市令一副恼状,他本是个极喜安慰他人之人,便上前安慰道:“你那市集倒也是个极有钱途的职所,今日破了财,明日定能加倍赚回。”一边安慰,一边心中却在偷偷盘算:这市令倒是蛮会弄钱的嘛,才做几年就有了千金,用典韦的话说,那可是眼花花的两百万个大白馒头,看来以后打造点兵器什么的,这花费倒是有了来路。
那市令自然不知道明溯正在算计自己,看到明溯又来安慰,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今儿个遭到这祸事,都是这倒霉蛋催的,以后还是离他远点算了。想到这儿,市令忙侧身闪到贼曹后面,这才觉得稍许暖和了一点。
见二人小动作不休,贼曹却没有吱声,止微微一笑,抬手往后召了一下,那小妇人便捧上了一方白绫,摊于案上,那啬夫也不客气,要过笔墨,便上前迅速书写了起来,片刻之后,众人一瞧,但见绫上书着几行大字:“今日吾等齐聚此地,歃血为誓,结为异姓兄弟(妹),同心协力,共度危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惟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小妇人复又送上一柄牛角尖刀和一把细香,众人遂以贼曹为首,啬夫次之,胡魁第三,狱史第四,明溯第六,市令第七,余下诸人却是各以军职、年龄依次排列,逐一上前划破手心,蘸写上姓名,有那不识字的,便由啬夫代笔,再在名上画了一个只有自己才认识的押印。
两位妇人也是划破指尖,一同在后面蘸写了名字。明溯眼尖,见自家妇人已然去掉夫家姓氏,自是死了心的跟随自己,心中不由一阵意满自得,复又看那小妇人写字,暗暗揣测:那小妇人几声郎君总归没有白叫,这下二人成了兄妹,而且还是歃血的情哥情妹,这禁忌之情,不知那贼曹心里爽是不爽。其实,那妇人的名字也在上面挂着,别人尚还未乱,他自个就已经先乱了一回,这个他倒是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也因为宴会之上嘲讽那贼曹之时,明溯反被众人借故嘲笑了一通,很是尴尬。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先前三人商议之时,明溯早就将那典韦之事和盘托出,此时歃誓,倒也带了典韦的一份,只是这姓名,只有等明溯回到谷中再让他补上一回。此事,贼曹已然与大家作了说明,所以典韦这个五哥的位置倒也是众归所望。那老翁因为是小妇人长辈,贼曹爱屋及乌,总也不能与未来的老泰山呼兄唤弟,于是便让他在一旁空处作了个备注,署下姓名,虽不在约束之内,却也证明到了现场。
只是,众人焚香祭拜天地之时,明溯却是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那明溯先前屡次听到几人口称“求盗大人”一言,也没甚在意。直至跪拜之时,按例由老翁在一旁唱喏,立誓人应上姓名,那老翁先是呼了“西位亭前任求盗”,明溯便代典韦应了一声,接下来直呼了数声“西位亭求盗”,场中却无人应答,明溯也是好奇地左右观望,不知是何人坐了这个位置,按照规矩,誓毕之后,他总该上前去拜见一下上官,先混个熟识,才好做事。不曾想,此时胡魁却在一旁狠狠地踹了自己一下,回头看时,见几人均手指自己,于是便纳闷地上前应了一下,奉上手中香火。
原来自己成了求盗,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也算是自己此次县城之行次一级大的收获。最大的收获自然是认了一帮兄弟,从此有了班底,再不须独自一个人苦苦奋斗了。
“这不是幻觉”,明溯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展示了一下自己健壮的肱二头肌:“东汉末年,我来了!”。自打来到这个时代,明溯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格外地期盼黄巾之乱的发生,他没完没了地傻笑着眺望着天空,黎明的曙光如同初生的婴儿,悄悄地揭开夜幕的轻纱,慢慢地挣脱开来,清新而又恬静地将那彩霞逐渐挂满眼前,远处悠悠飘过五个字,那都不是事;是事也就烦一会,一会就完事。
第36章 我的亭长
带来的货物自然也须早早换了东西回去。
汉律令:贸易有定期。按照县里规矩,开市时间是巳时一刻。此时方才卯时多一点,郡兵们各自散回兵营准备,胡魁等人也要赶回官署处理昨日事件,贼人乃是市里的差役,市令自然也须跟了过去。至于明溯这个当事人,则自然被忽略了,毕竟人都已经死绝了,无非是过个堂而已,首告自然由贼曹安排人顶替,说实在的,贼曹心里也甚怕明溯这张嘴弄坏了大事。
明溯回头看时,发现那小妇人已经回了屋内,止余老翁在一旁整理着衣物,于是便腆着面皮上前要求借床睡个回笼觉,老翁自无不从。于是明溯便一把抱起满面羞色的妇人径直也进了内屋。
老翁与小妇人分居两室。二人进去之时,隔壁还没甚动响,过了一会,那边却是传来唏唏嘘嘘一阵声响,然后便是轻微的“沙沙”声音不断,明溯正侧耳听时,妇人低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轻轻地啐道:“人家妇人小解,你也偷听。”
明溯忙板着面,立正身子,严肃地说道:“我是那种人么!”
“你本来就是。上次妹妹小解时你不是也厚着面皮凑过去听上了一回”,妇人笑意吟吟:“还有,里人们都说,半年前你曾经偷看王家小婶,结果还栽入坑了。”
“竟有此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明溯一脸的纳闷,半年前的记忆他一点都没有保留。
“你就装吧,嘻嘻。”
“好奇怪哦,那小妇人小解怎么沙沙作响,听上去有点风走过树叶的感觉。”明溯想了一想,“不像你,滋滋的,活像水龙喷射似的。”
妇人大嗔,转身就给了明溯一记白眼:“你那才是水龙呢,你全身都是水龙。”明溯脑中顿时浮起一个浑身jj的形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妇人小解时都是滋滋的声音,不过由于隔壁有人,那小妇人许是害羞,不愿让我们听见声音,于是便缓缓的抑制了速度。我遇见旁人时亦是如此。”妇人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小声地解释了一下:“还有一种情形,就是新瓜初破,缝隙甚小,流起来就像饭烧过了熟气从盖板夹缝间冲出来的那种嘶嘶声。”
“还有这等讲究……”私房话如同(调)情,说到这里,明溯心中蠢蠢欲动,一阵(欲)火上身,俯身便将妇人压在了身下,胡乱地撕扯着她的汉衫。不一会,浑身上下如那新剥的鸡头,妇人亦被撩拨的媚眼如丝,红潮尽染,娇喘声声。
就在明溯跃马送枪之时,那妇人却死命地挡住了下面,左右扭动。久久不能入了那套,明溯心中恼火,正待用强,那妇人却抽出一条鲜笋似的手臂,飞快似的指了指隔壁,复贴回唇间,小声地嘘了一声。想到隔壁小妇人兴许正在偷听,明溯一股禁忌的快感突然冲上头来,使尽混身解数,欲将那妇人拿下,却百撕不得骑姐,最后,一阵猛烈的哆嗦之后,竟然生生地放了一记空炮。
望着不争气的小明同学,明溯突然感到一阵难为情,索性也没了兴致,就这么和衣躺了下来。其时,墙隙之后,一口粗重的气息无声地吁了出来,小妇人气喘吁吁,慵慵地地赖到了地上,适才小解后穷裤却是尚未抽得空来拉上去。
良久,两边都没了声息。
邑阳市上,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驽马、牛羊、奴婢,小至斗粟、尺布、竹器,莫不云集,人潮汹涌,一时之间,二人竟也找不到一处布摊之地。
“秦兄弟怎么还没回来?”好生补了一记回笼觉的明溯神高气爽,只管在那东张西望不停。晨间在那酒肆里,贼曹走前,却是将众人尽与明溯介绍一遍:
贼曹邓元,字季耽,本朝云台二十八宿之首、司马邓禹之后,棘阳大族子弟,其母为侧室,故不为主母喜,屡屡加害。时太守张邈路过义阳,遂投驿自荐,引为已吾小吏。
啬夫蔡晔,字伯常,本郡高阳人氏,此人少年时嗜好饮酒,常混迹于酒肆中,屡因醉误事,时人将其与前朝初年被齐王烹于鼎镬的郦食其二人并列,谑称“高阳二酒徒”。虽少有才名,却郁郁不得其志。
游徼胡魁,字恒毅,高阳人氏,然则此高阳非彼高阳,却是河间高阳。幼时家贫,为邻人放牛为生,后从军,勇武无前,屡立军功,为梁国尉所喜,引为门下督,后因护卫梁国尉,身披数箭,愈后每逢阴雨,时常隐隐作痛,便荐至其叔治下。
狱史杨简,字方正,本县大棘乡人,自幼拜入邓元父亲门下,熟习律法,时与元意气相投,故一同自荐于张邈。
市令秦寿,无字,巴西阆中大族旁系子弟,此人生于商贾世家,长于计算,八面玲珑,曾因贩卖马匹获罪,避祸远走陈留,县长见其有长才,遂引为一市之令。
郡兵中另有两名军侯,一名张三,因剿贼有功,一路从士卒升上来的,一名杜永,却是本地无赖,俗有侠名,数次军中比武第一,故推为曲长。其余人等,计有队正三人,什长七人,伍长一人,无普通士卒。
听到了介绍,明溯汗颜不已,看看这阵容,不是世家子弟,便是大族出身,最差的也曾贩卖过马匹。马是什么概念,古时候的代步工具,即便与汽车不能比,也大致相当于摩托车、电瓶车了吧,而且还是没有普及之前的那一类,这得要多大的本钱。至于那十余名郡兵,级别最低的手下也曾管了五个人,哪像自己一无显赫家世,二无才气侠名,三无手下帮衬。俗话说,物以群分,人以类聚。自己要不是阴差阳错,遇了梁国尉这个大贵人,估计还得在邑西那个小山村老老实实地再窝上几年,终究也脱不了天下大乱,投个黄巾,当个炮灰,或者被朝廷招安了的套路,哪能遇得上这些人,至于与其结拜为兄弟,更是一种不着边际的奢望,估计跑到街上,人家不嫌弃自己碍路就不错了。
正胡思乱想之间,前面众人突然一阵大乱,嘈杂异常。明溯把眼去看,却见一个身材瘦削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此人神态飘逸,却面色惶惶,矛盾异常,紧紧抱着一个包裹飞奔而来。明溯正看得稀奇,眼神却忽地瞥见那包裹下面袖间隐约露出一截描金障扇,心中灵光一闪: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不动声势,悄悄地把那脚探了出去,那人正惶急逃命,哪里想到旁边竟然有人使坏,一个不留神,顿时拌出去四五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明溯上前一手按着那人肩胛,一手执臂,顺势压下,面前忽地匆匆忙忙行来一人,及至面前,扶膝弯身,喘息不已。明溯抬头看时,却见那人浓眉大眼,盘髻骨笄,覆裹青巾,皂衣直裾,三层交领,宽袖镶边,绸带系束。好一个风神秀异的汉子!明溯心中暗叹一声,正待说话间,那人却抢先起身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壮士相助,吾乃西位亭长,来日定当厚报……”
后面那人再说什么,明溯已是听不到了,此时他震惊异常,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自己的直系上官:“你是亭长,你原来却是亭长,终于看到你了。”这时候,明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点什么。
那人仔细瞧上一回,发现并无相识,心中亦是一惊:原来此人有羊癫之症。想着便不动声色将脚步慢慢后撤了几尺,离得远远的方才放心。
第37章 称心交易
且说那秦寿有邓元诸人作说项,一应贼人亦已死了一干二净,自然也就无甚要紧,只是昨日一夜未眠,晨起又一直候于大堂之下待召,直把个哈欠打得惊天。熬得三两个时辰,总算县长审结了此案,便直奔市里而来,欲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稍许歇息歇息。
秦寿途经市口,随便从旁边摊里舀了瓢凉水,净了净面,一抬首,猛见里面围了一大摊子闲人,往来相告,嘈闹异常,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昨日之事才休,今日又起事端,却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大上午的跑过来找事,免不了一会先送了官去,打上三十大板再作辩解。
秦寿度着官步到了外围,自有那好事之人为之开道,一路让进了内圈,与明溯打了个正对面。
“啊……”摆足了官威的秦寿抬眼一看,顿时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之上,不由得暗暗头疼:这个明溯昨日生的事还嫌不够,现在却又找上门来了,看来我这些天是灾星临门,得好生去城南的城隍庙敬上三柱高香才是合适。秦寿心中想着,就这么抬脚转身,甚么话也不说了,便欲往外行去。
明溯却不知道秦寿心中所想,以为他没看见自己,连忙挥手大喊:“秦兄弟,秦兄弟,我在这儿。”秦寿的脚步却暗自加快了几分。
见秦寿不理,明溯以为耳背,索性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牵着他的衣袖,兴奋地言道:“我还以为今天遇不上你了呢,来了正好,快帮我找个摊位。”
走是走不了了,装傻也是不成的,秦寿转身之间,脸上顿时换了一副笑容:“原来是……小六哥啊,却不知有甚货物,吾这就使人变卖了就是。”
“昨天你不是见过的吗?”明溯疑惑不解:“为了这些东西都死了七八条人命,你不会得了健忘症了吧。”
“昨日?”秦寿想了一想,却甚么也没想得起来。昨天他赶到现场时,只见了两条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惊吓之下,却是甚么也没注意到。似乎那时候明溯也就拎了一条血淋淋的铁链,难不成那物件却是镔铁所制,若是如此,倒也值上不少银两:“哦,你说那条链子啊,吾倒是记起来了,这就唤人先挂了起来。汝且随吾先去吃两只包子,充充饥。”说完,直接扯下明溯背着的包裹,随手递于一旁看热闹的店家,便搂腰搭肩往那茶摊而去。
“不是链子……”明溯有心分解。
“知道了,不是普通的链子。”秦寿却不想给明溯分辨的机会,昨日的情景太过于血腥,好不容易才风平浪静,要是这个愣六哥当市讲上一遍,估计自己又得脱去半层皮了。说实在的,现在秦寿是视明溯如瘟神,恨不能直接把他当菩萨供了起来,
“可是这个贼人昨天偷了我的钱……”
“偷了就偷了,偷了多少吾给你多少。”
“可是……”明溯也不知道今天秦寿脑子搭错了哪根筋,不过有人给钱总归是好事,昨日至今,除了一肚子的酒水,颗米未进,也确实咕噜咕噜的响得紧,于是便招呼妇人一同往外走去。
正在此时,一声忿然喝声响起:“汝等公然揖盗,枉为市令,吾这就去官署告了汝。”
“嗯?汝言盗在何处?”闻言,秦寿脚步一顿,也不回首,就这么阴阴地回了一句。对明溯他是混身的劲都使不出啦,不代表秦寿就是个软蛋,毕竟这里是邑阳市,是他的地盘。
“地上便是。”那人倒也不知退缩。
“地上?”秦寿这才想起明溯刚才揪了一个人按在地上,回头望去,却是本地有名的无赖子曹家小四。这小四上有三个哥哥,个个生的五大三粗,魁梧健壮,在市中合开了一家肉肆,专司宰杀牛羊,时常欺行霸市,横行无忌。曹家小四与三位兄长却不甚像,自幼生的音容兼美,却又游手好闲,常混迹于县内市中,顺手牵羊,偷鸡摸狗。里人虽不齿,然碍于其兄威名,怒而不敢言之。
此时,那小四却是若无其事般掸了掸身上灰尘,障扇一摇,自是飘逸。
秦寿便问道:“汝可曾盗了此人之物?”
“大人明察,似小人如此风度之人,岂能做那鸡鸣狗盗之事。”那小四自然不认。
“汝……那地上却是何人所盗?”那人转眼一看,自己的包裹正落于旁边,遂指着责问。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汝那包裹自在地上,与吾又有何干。”那小四振振有词。
“适才这位小兄弟却是见着。”既然捉不了赃,那只好找证人了,那人突然想起刚才明溯帮忙的事情。
“小六哥可曾见过?”涉及到明溯,秦寿不禁一阵犹豫。
“我倒没有见到他偷东西,不过……”明溯正准备把事情原原本本介绍一遍,没想到那秦寿心头一松,直接打断了话头:“既然无人可证,那此事暂且就此了结,汝之包裹尚在,可自去。”
“汝,汝……”那人张了张口,最后甚么也没说得出来,只得恨恨地看了诸人一眼,一跺脚,提起包裹就这么走了。
那小四呸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正待挤出人群,突然感觉脚下一空,原来被人提了起来。
提他的正是明溯。先时给那秦寿一搅,差点忘了这个贼人,也就糊里糊涂地差点就这么走了,好在那人复又搅合了一阵,自己也想起了昨日之事,正想和秦寿说明此事,抬头一见那小四一副欠揍的样子,气打不一处来,上前一把提出,钵大的拳头便生生地招呼了下去。
那小四吃疼,却不知因何犯了此人。他每日所偷之人何止三五个,哪里还记得自己曾经照顾过眼前之人。
秦寿见状忙问究竟,明溯一边挑那肉薄之处死命地下手,一边愤愤地将昨天的事情细说了一遍。
闻言,秦寿也是一阵恼火:你说你个小四,惹谁不好,偏偏惹上这个瘟神。便是此时你哥哥都在,我也帮不上忙了。这时候,只盼那小四识得眼色,知个趣,先把明溯哄走。
“汝本良家子,奈何作贼。”秦寿装腔作势地喝了一句。
“大人,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他那钱包是昨日丢的,小人今日才识得此人,怎么就赖到小人头上来了。哎呀,疼……”那小四又是同样一副腔调。
没想到刚才有用的招式,现在却不灵了,那明溯手下更是加重了几分,秦寿也显然没有被忽悠过去:“汝可知面前此人是谁?岂会诬陷与汝。汝再奸滑,定送那官署先重重责打三十大板。”
拳头外加板子的威胁,一会就让那小四回忆起昨日之事,于是连声求饶,从腰间掏出个粗布钱包,正是明溯那只。明溯拿了过去,里面分毫未少,还多上了几十个大钱,这买卖做得绝对划算。于是明溯眉开眼笑,便放了他,径与秦寿往那茶肆而去。
那边小四跑去跟三位兄长恶恶地告了秦寿一状,却被大兄拿牛骨头砸了出去不提,这边二人一路闲聊,转眼进了茶肆。秦寿请明溯与妇人居中坐定,自己对席相陪,转眼已是七八个包子进了肚子,正待起身净手,猛见外面跑来一位店家,手中捧着一块豹皮,却原来却是那看热闹之人。
“大人,那破烂虎皮、虎骨有人共计出了一百四十银,小人便做主卖了。然则这豹皮十分完整,市面罕见,实属上上品,市中诸人哄抢,价钱已抬到二百八十银,出价最高者正是适才与大人争执之人,小人不敢做主,故来请示一二。”那店家惶恐地言道。
“甚么虎皮、豹皮的,汝不去卖那铁链,尽跑来跟吾说些闲话。”秦寿却是一头雾水。
“秦兄弟,那店家所言正是我欲出售之物。”明溯见秦寿这个糊涂蛋,还没了解完情况,就准备赶人了,连忙说明了一下。
“原来不是铁链”,秦寿有点明白了,转向那店家:“那汝赶紧卖了将银送了过来”
“可那出价最高之人曾与大人有过争执。”店家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下。
“那,就卖给次高之人吧。”秦寿自然无可厚非。
“等等”,明溯一听,顿时急了,好好的银子不赚,还降价卖了出去,这个秦寿看来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精明:“你且说说,那次低之人出价如何?”
“二百一十银。”
“什么?”,整整七十两银子就这么要打水漂去了,明溯一听,心中顿时十万个不愿,声音也高了几分。
“小人不敢欺瞒。”那店家见明溯发躁,虽然不知道此人身份,但见市令作陪姿势,也知道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商户能够得罪得起得,吓得一个激灵,腿下一软,索性跪下来回话。
心知也不是此人过错,明溯也没有把火发在那店家身上:“你且起来回话吧,那人有无介绍身份?”
“这个倒是不曾。”那店家心想,买东西凭的是银两,又不是作媒,还摸什么身份撒。
“既如此,你且再去问上一问,看有无他人愿意出更高价钱。”既然秦寿不待见那人,明溯倒也不好坏了兄弟感情,自己又不愿意吃亏,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喏。”店家回了一声,正待出去,外面缓缓行来一人,却是那与秦寿有过一番争论之人,明溯清楚地记得他曾介绍了一下自己是那西位亭长。
“这位小哥,那豹皮是汝所卖吧。”那人走近了三五尺,微微一揖。
“正是。”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我就是新任的求盗,明溯心中犹豫不定,毕竟文书还没有下来,就这么说了出去,万一事情黄了,自己岂不惹人笑话。
“适才吾与那店家出得二百八十银,他却言须向物主请示,不知小哥这番思考得如何了?”那人一脸期盼地望着明溯。
原来他就是那个出价最高的人,也是,如若不是他,方才又有何人与秦兄弟有过争执。可他毕竟是自己未来的上官,不如借此机会交好一二。明溯想了想,便开口道:“这位大哥,您要真心想要,就,就二百一十银吧。”
“可他已经出到了二百八十银。”那店家不知明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明溯犯傻,便小声地提醒了一下。
“那就索性凑个整数,就二百银。”明溯想想,不为十两银子把事情弄翘了,还是自己再让一步吧,又说了一个令诸人意想不到的价格。这也难怪,那豹皮虽然珍贵,可是有典韦那个猛人在,还不是有多少猎多少,可西位的亭长只有眼前这一位撒。
那人闻言一脸的诧异,以为明溯拿那言语挤兑于他,干笑了几声,又道:“却是吾小气了,吾再加二十银,共计三百银,如何?”
“此价不妥,还是二百银吧。”
“三百,吾止能出得这么多了。”
“二百。”
“三百,汝就卖与吾吧。”
旁边秦寿与那店家已然看呆了去,这二人,到底谁是卖家谁是买家。
“二百,一两也不能加了。”明溯一脸微笑。
“三百,不能再加了。”那人欲走还停。
“二百。”
“……”
“别婆婆妈妈的了,赶紧拿银子,一手交银一手交货。”
“……如此,吾再加五十,却是万万不能再涨了。此物也只值二百三四而已,若不是吾父七十大寿,实在无物可送,吾也早就放弃了。”那人苦恼得不知如何说好,索性将心思也倒了出来。
原来是他父亲过生日,上官的生日按理我也应该随上一份子,如此说来,倒不应该收钱了。明溯心中暗暗思衬,竟是一言不发的盯着对方出神。
那人见明溯犹豫,紧从腰间掏出一钱包,扔在桌上:“汝不说话,吾便当汝同意依此价成交了。”说完伸手从店家那抓起豹皮就跑了出去。
“等等……”明溯忙招呼道。
“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吾亭中还有大事处理,不便久留,小哥今日成全之情,来日定当相报。”那人远远地留下一句,一溜烟便拐过街角,不见了踪影。
“哎,没想到还有人这么傻,偏要加上一百五十银,亏我刚才还想送与他的。”明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却发现旁边三人正傻傻地看着自己,嘴角口水长流,犹自不觉,便伸手在三人面前晃上一晃,那秦寿这才回过神来。
明溯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那秦寿凭空扑了过来,一把抱着自己的大腿:“小六哥……六哥,汝乃陶朱再世,白圭转生,吾叫汝哥,不,师尊,汝就授了吾经商之法吧。”
第38章 家中变故
晌午,明溯与妇人随意用了点心,背了个大包裹,便径直出城投西而去。
走了约莫七八里,胡魁、张三、杜永诸人并了那老翁,正在路边笑吟吟地候着。见二人过来,胡魁便挤了挤眉,问了一句:“早晨可曾安歇好?”众人哄然大笑。
闻言,二人自然知道事已泄露。明溯狠狠地瞪了那老翁一眼,黑着脸顾自在前面带路,妇人的脸却是殷红一片,水盈盈地快滴出水来,虽说胡魁似乎已忘了前事,可妇人却总也觉得尴尬,毕竟之前有了那等关系,每次见面总觉得难为情,于是便埋头不语跟在众人后面,却是不肯往前。
胡魁见状也心里明白,遂不再多言,紧打马往前几步,赶上明溯,探手一捞,便把明溯背上的包裹提了过去,横在面前。明溯也不领情,依然板着个面孔大步往前行去,有前面几个月的苦练打底,一时之间,竟也与马匹赶了个齐驾并驱。
不一会,二人便行到了那里外的小树林边,回头望时,其余诸人却远远地撂在了背后,不见踪影。二人驻马在旁边石上少歇片刻,远处渐渐行来数人,为首一人斗笠皂衣,满脸皱纹,身形伛偻,却是那日报信之亭父。
二人端坐石上,那亭父却是识得胡魁,着紧上来见了个礼,问道:“游徼大人也是为那明家小子而来?”二人对视一眼,诧异莫名,明溯也不说话,只是把那身子再侧了半个过去,胡魁单手驻刀,大咧咧地问了一句:“甚么明家小子?”
见二人不明此事,那亭父便把情况介绍了一遍。原来昨夜妇人通宵未归,前番里人皆知妇人与明溯走得极近,那里长大子便前往明先生家中及道尾小院寻了个遍,索性连明溯也不见踪影,于是指桑骂槐地把里内道中再折腾了一遍,见人便言明溯勾了他家妇人私奔了去,见了定要剥皮抽筋,装上笼子沉到那塘底。
先生心中约莫有点猜测,也没有多言,只是任他折腾,倒是明溯他娘一时忍受不住,挣扎着起床上前辩驳了几句,顿时捅了马蜂窝,好生吃了几个大嘴巴,生生地病了下来。那日梁国尉来时,里长大子却不在家,不知明溯授了亭卒,那里长却是清楚此事,见大子惹了麻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唆使大子前往亭里将那明溯狠狠地告了一番。
西位亭增加亭卒一事,亭长亦尚未见到文书,此时见里长大子告他亭卒,以为有人冒官行骗,遂大发雷霆,着令老亭父带了几个亭卒前来将那明溯先拘捕回去,自己却休沐回去贺那老父七十大寿去了。
听到这里,胡魁大概明白了个究竟,又好气又好笑地回头望了眼明溯:都是小子惹出来的事情,且看汝如何收场。
却不曾想,明溯此时听到母亲大人因为自己挨了委屈,想到以往母亲待自己的种种,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宠溺,此时心中直如添薪灭火,那怒气却是迅速燃烧了起来,那胡魁回头之际,正是明溯情绪失控之时。
只见明溯狠狠一掌拍在旁边石上,顿时石碎屑溅,散落一地。胡魁心中方道了一声不好,那明溯已如鬼影一闪,瞬间上前捏住那亭父喉咙,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妇人病得如何?”
亭父又惊又惧,却丝毫不敢乱动,颤颤地回道:“这个,却是不知。”
“那里长父子又在何处?”明溯一边说着,手指渐渐用力。
“此时正在亭里作客。”这是旁边一亭卒回的,此时亭父喉咙咯咯乱响,已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先去宰了他个直娘贼!”明溯野兽般低喝了一声,松开亭父,回身几步,一把便夺去胡魁手中长刀,跃身上马,连连扬鞭,便向那道外疾驰而去。
胡魁一时不察,被夺了长刀马匹,起身欲追,那明溯已到了百丈之外,颓然跌坐石上,连连叹息:“汝等惹了大祸了,此人正是那明家小子。”
众人面面相觑,那亭父舒张了一下喉咙,壮着胆子上前问道:“既然是那贼人,游徼大人胡不缚之归案?”
“缚汝父呼!汝可知,此人是县中实授西位亭求盗。汝等有胆,请自去缚之。”胡魁讥笑了一声,遂不再搭理此人。
“求盗……不是冒充的亭卒吗?”诸人一下子被这个惊天的消息给震呆在当场,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消化。
那边明溯一路扬鞭打马,不一会便与张三、杜永诸人会了个当面,三言二语便将事情说了个清楚,交代诸人在里外树林中等候,自己去去便来。不曾想,此时那妇人却“锵”地一声从旁边郡兵身边拔出腰刀,将刀刃紧紧抵在颈上,锋利的刀刃立刻划破雪白的肌肤,血液顺着腰刀流到地上,泪流满面道:“你身为人子,母亲身病,却不思榻前尽孝;身为人夫,妾身迷茫,却不知怜惜关切;身为人下,轻侠好斗,却不知珍惜性命,你欲置我等何处?如此,不如妾身先去了,免得为我再生事端!”说着便暗暗用力,刀刃深深地切入颈部……这时,妇人却是头上一疼,眼前一暗,人慢慢地慵了下去,手中的刀也滑落在地,却是旁边张三见情况危急,忽地一掌拍在她的头顶,生生地震昏了过去。
明溯忙一个跃身跳了下来,轻轻将妇人搂在怀里,旁边自有郡兵送上布条,将妇人脖间包扎了个严严实实。明溯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论上武艺,他在这个世上已臻至二、三流高手,但是应急处置之上,却还是略显稚嫩。适才他一心只想着报复,还来不及与众人商议,此时一腔苦闷和懊丧升上心头,明溯横抱着妇人无助地站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那杜永上前说道:“六哥心中悲恸,我等皆身有同感,然此非寻常之时,还是先行安顿下来计划周详后再作考虑。”
明溯木然点了点头。那杜永与张三商议了一会,便由张三骑马飞奔而去报信,自己领着众人绕过那邑西地界,远远地奔那后山而去。
半日之后,在那山谷之外,众人恰好遇上了典韦,原来他正好外出打猎,此时正扛着一头野猪准备归去。于是,便由典韦引了进去妥当安置。这边典韦也着实得力,为了迎接,不惜耗费时辰开了一场烧烤大会,虽然没有佐料,却也香味诱人,滑润顺口,不一会已与诸人混到了一起,谈笑风生,丝毫也不见外,这暂且略过。那边明溯却是心忧母亲,带了杜永径自出山,奔了那邑西而来。
到了小树林边,天色已暗,那胡魁领着张三正守着一只大包裹,当石枯坐。见明溯归来,胡魁心中也是喜欢得很,遂不提适才之事,四人敲开了里门,往那先生家行去。一路上,众人神情奇异,指指点点,议论不休,明溯倒是心中坦然,那妇人已被自己安排在了谷中,你里长便是舌灿莲花,又能奈我如何。他却不知那里长父子得了亭父回报,此时正兢兢战战,连个家也不敢回,直待那亭长回来好庇护一二,哪还有心思来寻他纠缠。
明溯回到家中时,母亲大人正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眼睛半眯半开,憔悴的脸上没得半点血色,额头间浓汗滚滚,不时伴随着抽搐还咳上那么几声,正是那故疾未去新病又来。明溯一路闯进了里屋,还没靠近床前就能感觉到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委实烧得有些厉害,顿时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正当明溯手足无措之际,那尾随其后的胡魁久在军中,见过不少病例,此时见了妇人模样,稍一回忆,便轻轻地咳了一声,言道:“亲家母此症甚似极寒伤身,又服了大热之物,此时正在出汗,想必无碍。”
明溯却丝毫不领情,回手一把揪住胡魁衣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无碍便无碍?要是有事我拿你命来抵。”这倒是迁怒了。不过此时胡魁也没必要与他计较这个,只是讪讪地干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出了里屋。
明溯这是当局者迷。先生可是亲见了妇人的景象,见明溯见大兄无礼,便上前呵斥了一句,慢慢地将日间情况介绍了一遍。原来那妇人虽然挨了好生几个大嘴巴,但是却无甚事,晌午时分就连那脸上红印也是消失殆尽。及至下午,妇人突然腹泻如洗,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又感觉饥饿难耐,便取那昨日准备的娇耳用了十余个,方才上床歇息,没想到此时变故突生,先是双颊,鼻尖零零散散出来一点汗珠,直至后来,索性大汗淋漓,直如雨下,便是眼前这幅场景了。
明溯这时也冷静了下来,母亲大人的症状他有点熟悉,不就是前世感冒了拉肚子咳嗽外加拼命出汗么,这么低级的常识自己竟然忘了,而且刚才还对胡魁极为无礼,想到这里,不由地偷偷瞄向胡魁,眼神里满是歉意。胡魁却没有在意,又笑了笑,道:“依吾军中所闻,积毒业已排尽,火毒随汗而出,亲家母当在这一二日间便能痊愈,尽可放心。”
第39章 大小除夕
再宰杀了一头羊,胡乱用了几碗薄的可以照见人影的粟汤,先生本来预备留胡魁等人暂宿一晚的。然而下午明溯送其余诸人入山时,细心的杜永却发现其实山中并无许多准备,大到棉被、粮食,小至锅碗、佐料,所缺甚广,与胡魁等人商议了一下,既然已经出来了,已吾是不能再回去了,索性连夜赶去邻县,明天准备两车年货,由杜、张二人押了带回山中,众兄弟方可安生地度完这个小年。
自觉拖累了诸人的明溯本来是打算与他们一起过去的,然则三人见妇人身体有恙,便婉言谢绝同行,无奈之下,明溯只得将日间所得余下的四百余银全部奉上,以为货款。胡魁此行却未携带许多闲钱,也不客气,便悉数收下。三人举着火把,就这么出了里门,直投最近的宁陵方向而去。
母亲大人用完晚饭,已是早早安歇,明溯自然也就回了自己的小院。躺在炕上,明溯一一盘点这几日收获,好一阵思绪如潮。
首先是有了退路。那山谷易守难攻,兼之独具水源,三五里许方圆,粮草足以自给,如若好生经营一番,安置个千余人马不成问题,只不过这人马不是豆子,一时之间自己也变不出这许多,好在此次县城之行,阴差阳错,连累了一众兄弟,倒是先拉回了十余避难的郡兵。
这其次便落在这郡兵身上,也就是有了人手。日间行进之间,明溯观众郡兵行军整饬,寂若无气,轻赍游阙、随机赴响,推进谨慎、布置周密,卷甲衔枚、势如风霆,一路之上,急行数十里,竟无一掉队怠慢之人,便知众人皆军中精锐,非寻常轻侠所能比也。如此精干之人,落于己手,若不能好生利用一番,岂不辜了天意。只不过兵虽精却不众,看来年后得进山与典韦好好商议一二,吸纳部分轻侠,充为底层兵卒,方为谋事之基。
再则是有了地位。求盗一职虽然卑鄙,却能统管十里八庄的民间武装,结交三教九流之辈,若是能够得到郭五等人支持,凭借整勇备寇的名义,拉上百十名乡勇,倒也不是一件很难实现的事情。须知前朝高祖皇帝,当初也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亭长。现在最难揣测的是那个亭长的态度,市间见过此人,浓眉大眼、风神秀异,惶急之下仍能不失礼数,当为君子,然所见不过数眼,所言不过数语,此时先下定论,倒是为时尚早,且待报到之后另行试探。
最后则是有了人脉。自己所结交的诸位兄弟,典韦固然是史上有名的猛将,自可独领一军,便是那邓元诸人,亦是各有千秋。那邓元深思远虑,谋定而后动,自可成一军之帅;那蔡晔虽酒后无德,然文思敏捷,毅然决断,当是军师一类角色;那胡魁勇武无前,于梁国尉麾下之时尚能忠心护主,死战不退,兼之与己有秦晋之好,实属护军大将最好人选;那杨简,自幼熟习律法,长与犯人相处,监军之职非其莫属;那秦寿,长于计算,八面玲珑,如若能够抑制其贪腐之欲,则军需尽可交付其手;那张三能够一路升了上来,自是悍勇之辈,那杜永历次军中比武第一,虽不及典韦英勇,然亦能以一当百,此二人日间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也甚是出色,可为军中柱梁。如今之势,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虽然目前这些人与自己走在了一起,然而众人之间,除了典韦,皆隐隐以邓元为首,人心向背,非一时之努力能够转变,看来只有以有心算无心,先从谷中的这帮人身上作番计较。想到这里,明溯不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回到现实,先把自身实力提升上去再作其他考虑。
昨日折腾通宵,临清晨之时,又与那妇人胡搞一阵,白白耽搁了许多工夫。锻炼不能轻易中断,因而,这一夜,明溯自然是半夜打坐,半夜游荡,直把前日拉下的功课再补习了一回。
天刚蒙蒙亮,里中已是人喊犬吠,燃竹而爆,一时之间热闹异常。这时候火药还没有发明出来,但是并不影响人们节庆的气氛,沿着里道,天香烟雾萦绕,一截截“爆竹”,也就是陈年枯竹,在松柏枝叶的烘托下熊熊焚烧,“噼噼叭叭”的声响把人们从梦境之中惊醒了过来。里民们脸上都洋溢着过节的欣喜和欢乐,拖男挈女,呼弟呼兄,步履匆匆地从院内忙到院外,这家打着米粉,那家蒸着花馍,道首杀鸡宰鸭,道尾斩砧猪肉,一个个春意绵绵,其乐融融。明溯面无表情地掠过里道,眼前浮过一幅幅前世带着丫头在楼上挥舞烟花的镜头,顿时沉浸在回忆之中,心中不禁伤感起来。
回到家时,一股膻味混着烟气弥漫着整个小院,却是这几日剩下的两只羊头,一时吃不完,先生忙着先熏制起来。明溯素来不喜闻那恶臭的羊臊气,便招呼一声,径直进了里屋,却见母亲大人虽仍面带潮红,却已神色好转,精神倍增,遂安了心去捧上柴火,弄了早饭,一家三人随便用了,先生则是倒上一樽椒柏酒,慢慢地就着羊汤,就这么独自享用了起来。
崔寔的《四民月令》里所言:“椒是玉衡星精,服之令人身轻能老,柏是仙药。”这时候,每逢元旦时分,人们便会至深井之中取出新水,浸泡椒花柏叶后复掺合醪酒,制成椒柏酒,传言饮之能使人在新年里身体健康,百疾皆除,延年益寿。明溯自然看不上这度数近乎于无的醪糟浊酒,嫌弃其浑浊刺鼻,虽先生劝说几回,依然没有丝毫饮用的想法,这倒不是先生小气或者担心娃儿年龄太小,须知,此时之男子,大多十一二岁已开始饮酒。
时年谣称:“腊月二十九,上坟请祖上大供”。视死如生不仅是汉时孝道的重要标志,也是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春节是大节,上坟请祖仪式也就格外郑重。用过早饭,先生恭敬地把祖宗的牌位从祖公厝中请了出来,擦拭了个干干净净再置放回去,然后奉上三生(也就是鱼、鸡或鸭、猪三种牲畜。明溯前世经常见到:有条件的人家还加个猪头,没条件的甚至用米糕捏个三生模样花馍也算见了荤),敬上细细地用土布滤过三五回的醪酒。这时候,妇人也挣扎着爬了起来,正装严肃,随于明溯父子之后点了三柱细香。叩拜行完祭礼后,明溯先是上前双手并举向先生敬了一樽,恭祝父亲大人健康长寿,然后一饮而尽,随后妇人也是举樽相庆,仅是轻轻品了一小口,却是因为身体有恙,不宜接触湿热之物。
前面已经说过,今年是小年,没有腊月三十,大小除夕并作一天过,事情也特别的多。祭完祖先之后,先生赶紧把天香送至户外,小心地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焚了起来。这焚烧天香,亦是大有讲究,须连续两至三天不停地人工接续,方为吉祥。这时候可没有盘香、长香,都是一截截细香,遇风沾露即灭,因而人们常常通宵不眠,从吃年夜饭开始,慢慢地吃,慢慢地熬年,守岁到正月初一,家家户户抢着第一时辰燃上“爆竹”,接纳瑞气。
明溯则忙着将桃木刻成的人形,挂在门的旁边。传说中,这两个人形为神荼、郁垒,此兄弟二人专司管鬼,有他们守住门户,大小恶鬼再也不敢入户为害。里内有些贫困人家,买不起桃木人形,便找来桃木,请先生写上神荼、郁垒二人的名字,挂了上去,权作避邪之物。或许这二种形式便为春联、年画的雏形,明溯一边悬挂一边暗暗地猜测着。
妇人却是将家中一只母鸡缚了起来,放在院内门前,也不宰杀。明溯心中奇怪,上前一问,原来鸡为“五德之禽”,韩婴在《韩诗外传》提到,鸡头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在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所以自前朝往后,人们把新年首日定为鸡日,谐称吉日,并以鸡放在门户外,吓退妖魔鬼怪,使之不敢再来,这也算是辟邪与求福的一种混合模式。明溯往附近梭巡了一遍,却是发现其余院内皆无此物,想必是读书人家创新出来的另一种习俗。
这边明溯正在无事生非,好奇宝宝地的东张西望,那边先生却是唤了他去一同宰杀一只岩羊。前面羊头都已经吃不下去,只得熏制了起来,家中还剩两三大碗羊肉,这又要宰羊,当真是没来头的东西,来得便宜,去得顺当。明溯此时心中郁闷得紧,这羊膻之味,他闻之欲吐,此前烧好之后亦能忍受,此时先生又指使他去宰杀活羊,未免口中便有些怨言。先生便耐心地讲解了一番,却是正月初三乃羊日,传说中这是女娲造羊的日子,按照习俗,在这一天里,人们不能杀羊,如果当天天气好,则意味着这一年里,羊会养得很好,养羊的人家会有个好收成。
不久过个年而已,哪来这么多讲究,要是再有个猪日,鸭日,甚至是谷日,粟日,自己岂不是什么都吃不上了。明溯不禁腹诽了起来。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越怕事情越是临头,还没等明溯诽完,先生又是讲了一个典故,原来正月初三亦是谷子生日,这一年须祝祭祈年,且禁食米饭,就是连粟汤也是喝不上了。
一时之间,明溯恨不能把手中什物全部扔下,干脆猫进山里,去陪那典韦诸人酣然慷慨地过一个干净利落的新年,却不知此时谷中,诸人正在奋力砍伐树木,搭建木屋,也是轻松不到哪里去的。
第40章 亭长来访
下午,里长回来了,随行的除了大子,还有七八个皂衣之人。
此时,明溯任了求盗的事情业已传遍里内。说起来,那胡魁等人也甚会弄事,昨夜大动声势敲开了里门出去,临出门时却齐齐回身对着明溯恭恭敬敬地来了一句:“求盗大人且先止步,吾等这就告辞了。”顿时阴影之中,诸多惊讶的眼珠掉了一地。
里长与求盗之间如何抉择,王监门自然有一个标准,那便是谁官大听谁的,何况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相处,王监门对这个一直尊称自己大叔的娃儿亦是颇为亲近的。
于是,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里长一行吃了闭门羹。用王监门的话说,且待他先向求盗大人禀报后再作定议。
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明溯不同意的话自己一行还进不了家门?到底谁才是邑西里的主人。里长愤愤地对着身边一个皂衣直裾、镶袖束绸之人很是抱怨了一阵。那人却是笑眯眯地一直听着,甚么话也不讲。
好半响之后,随着“吱嘎”一声哑响,里门缓缓地拉了开来。里长激动地冲到了门前,却又忽然醒悟过来,躬身邀请那微笑之人先行。
那人也不客气,就这么度着官步晃晃悠悠上了里道。一股榆木香味迷茫整个里内,不时,烟雾中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有些户子门口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方案板,上面或花馍瓜果,或三生香烛,应有尽有,只是,一个人影也没有露面。
气氛实在有点诡异,那人正待回头问问里长,突然面前冒出一个微驼的老头子出来,一张面孔白白地板着,径直从左手飘到右手,梭地又不见了踪影。
惊吓之下,那人“锵”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大声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方妖孽,竟然作怪。”喝完半天却没有回音,正抖抖颤颤之间,后面一随从实在忍俊不住,哂笑了一声,上前回禀:“大人,适才是那监门正来回行走。”
原来那王监门开了里门之后,虑及晚饭时分里民大多要出去祭祖,于是便把门扣在了墙上,那人进门之时,他刚扣好了一边,正匆匆忙忙地埋头奔到另一边也扣上那环,不曾想倒把那人先吓了一大跳。
里长见不是势头,上前喝了一声,王监门却是翻了个白眼,忙着把门扣好,便径直回家去了。大过年的,谁家没个忙事,跟你这种扒灰的老混球有什么好扯的,还不如早点回家洗洗刷刷,烧烧弄弄。这边王监门就这么顾自走了,里长已经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在那跳着直跺脚,那人心里却是寻思起来:常言道,监门是里长的连襟,连个监门都这般态度,看来这里长混得着实在不咋的。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对明溯高看了一眼。
明溯却不知道这么多门道在里面,适才王大叔过来请示时,一块枕巾紧蒙着面孔的明溯正忙着摆弄羊肠,张口便是一阵呛鼻膻味,正是头昏脑胀、呕呕欲吐之时,于是也懒得说话,只是把头点上那么一点,然后便随意地摆了摆手。王监门却是理会错了,以为明溯让他自个忙自个的,不要搭理那帮来人,于是索性就把架子摆足了,便连那里长也没招呼一声。
随意地指了一下路,里长父子便往家赶去,倒不是他有什么想法,而是家里需要忙的事情太多。前些日子床上躺的时候久了点,这两日又弄出这许多事情,妇人也跑了,家中冷冷清清,哪还有过年的景象。
那人走到先生院子附近,稍一踌躇,便打了个手势,顿时几个皂衣之人散开四周,从院墙往内望去,那人却独自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就这么坐了下来。
此时,恰好先生端了一盆热水出来,倒进院中的缸中,将那只剥光的羊整个浸了进去,明溯一时无聊,便拿了那杀羊的尖刀就着院中的青石磨了起来。
等了好一阵子,那人渐渐地有些不耐烦起来,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缓缓地退了下去。
昨日没有弄清楚青红皂白,便使了亭父一行前来拿人,却是自己理亏在先,可自己并不知道明溯已授了求盗,况且,汉律规定,(淫)人妻子,当处鬼薪,即便你明溯不是白身,依然须受律法制约,我没有计较于你,听说你母亲身体有恙,反而屈尊纡贵,主动前来探望,你倒实在是不知进退,先是一个闭门羹,好不容易千等万等,终于等到开了里门,进来了,却也不曾前来迎接,难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我这个上官。
那人原来却是昨日休沐回家的亭长,此时他苦闷盘结胸中,有心闯进去问罪一二,又唯恐就此恶了这个空降的求盗,以后亭里事情不好安排。虽说求盗位于亭长手下,可早晨县里相熟的掾吏交过公文时却一再吩咐:千万不能得罪了此人。待亭长继续追问,那掾吏却是将头摇上一摇,甚么也不肯再说,后来亭长塞了一百大钱过去,才稍许透露了点内幕:原来此人与郡尉素有故交,不仅如此,啬夫推荐此人时,那往常与之不十分对付的贼曹、游徼、狱史诸人竟然连连称赞,后来,就连那外面归来的市令竟也当众夸了几句“风闻此人英雄了得”之类的话。
正当亭长震惊当场的时候,那掾吏却又透露了点内情:据说数日前,左邻的梁国尉竟然不远千里赶了过来,专程拜访了此人,甚至当场就将游徼那宝贝妹子赐予此人为妾,据说此人开始还不情不愿,后来是那游徼放下姿态,百般哀求才让他勉强收了下来。梁国尉是何许人也,亭长并不熟识,但是那游徼时常巡访诸乡各亭,缉捕奸恶,在亭长眼中,此人一向刚愎自用,恃勇凌弱,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派头,想要如此之人低三下四地将自己的妹子拼命地送了出去,这明溯可想而知横到什么程度。
想到那掾吏临别之前一副“好自为之”的眼神,亭长的心里更加忐忑,任谁摊了如此下属,也只能自求多福了。这种还未历经沧桑却已无可奈何的心情盘旋在他胸中,有心发泄一通,却不知从何说起。从一开始的闭门,到现在的视若未见,不予理会,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下属实在不好相与,一时之间,亭长恨不能转身便走,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可自己昨日已然恼了此人,今日若不趁着新年的气氛,缓和一二,以后朝夕相处,直如眼中埋了根钉子,步步维坚,处处惊心,打不准哪天稍有些许差错,转瞬便会传到郡、县上官耳中。
就在亭长悲怆万分,仰面长问苍天之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皂衣人低呼道:“大人。”
“可有所见?”亭长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
“小的在那院门之外探望了一下,尚未发现人影,但院中血迹斑斑,色彩鲜艳,尚未冰冻,似乎是新近所留。”
“啊……再去探探。”亭长神经一下子紧崩了起来,挥了挥手,赶紧打发了此人。
“大人。”第一个人刚走,第二个人又来了。
“有何发现?”亭长迫不及待地问道,第二人回道:“院内有一头束青巾之人正将一具尸体按入缸中。”
“可见此人模样?”
“不知。热气腾腾,面目难辨,但见缸中血水滚涌”
“尸体是男是女?”
“亦不知。然皮肤皙白,料想年龄不会太大。”
不知怎的,亭长眼前浮现出一个五大三粗之人将那妇人宰了杀肉的影像,怎么甩也甩不脱去。想到那院中的鲜血,亭长神经快要接近崩溃边缘:那明溯总不至于如此大胆,闻知里长回来,索性将那妇人宰了掩盖罪行吧,抑或是乡下过年缺少猪羊,宰了活人充数?
想到这里,亭长心中不由一阵气恼,正待招呼众亭卒冲了进去拿人。
“大人,院中有一蒙面少年正磨刀霍霍。”第三个人突然传来这样一个消息。
难不成竟敢拒捕,这明溯胆子也太大了点,当真没有王法了么。“此僚还有同伙,小心戒备。”亭长强忍着满腔怒火,小心谨慎地示意亭卒做好搏斗的准备。
得知明溯杀了人,亭长心中着实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院中出了人命,初始听到回禀,他心中不由一轻,不管怎么说,这个听起来就甚是桀骜不驯的属下终于被自己拿住了痛脚。汉律有言:杀人者死。这老天爷终于开了眼,想着自己再也不须和这样一个败类朝夕相处,此时亭长恨不能仰天长啸几声。然而,闻知院中之人有拒捕之举时,亭长又不由得一阵头疼,姑且不论自己这帮人如何才能拿下此等凶恶之僚,单就是他背后那么复杂的关系,事毕之后也足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回头看看一众亭卒抖抖颤颤,不敢向前的模样,亭长的脚步更见踌躇。一时间,眼前那洞开的大门,犹如张开大嘴的老虎,正静静地等候着自己送上门去,又如那明溯嘲讽的面孔,着实碜人得很。望着那扇院门,亭长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正在此时,第四个人远远地掩鼻飞奔回来:“大人,那院中宰了一只青羊,好生膻气。”
“宰得好……啊……汝言宰了什么?”亭长一时激动,脑子没转过弯来,有点口无伦次。
“青羊。”很少见到一向温文尔雅的亭长也有失态的时候,那人却也愣住了,半响才接了一句:“……许是山上捕来的野羊,那味道着实不小。”
一众提刀戒备的亭卒不由得心头一松,随着一声“叮当”,不知谁手中的刀掉了下来,紧接着,一连串的“叮当”声作响。这帮亭卒平素哪能见到多少穷凶极恶之人,适才是出于自保,一个个将手中刀紧紧地握住,此时警报解除,自然才觉得有点后怕。
亭长更是神情愰然,面色时白时红,变幻不定,半响,终于颓丧地挥了挥手,带头往那院中行去。
第41章 西山血案
嗯?现在还有人过来?明溯正“霍霍”地磨着尖刀,乍一抬头,便发现水雾之后,一直裾魁梧之人进了院内,后面跟着六七个皂衣之人,不由地愣了一下,心中暗自揣测是哪个庄子的人这等时辰还来找先生写桃木,正寻思间,却见那人对着正顾自与缸中烫得半熟的羊子做起伏运动的先生恭恭谨谨地作了一揖,言道:“在下……本官……吾乃西位亭亭长楚门,见过求盗大人。”
“西位……亭长。”明溯脑子一下子有点短路,不由愣住了。那先生却也搞笑,纳闷地抬起头来:“西位亭?亭长?求盗大人?你走错门了吧。”先生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手中却是未停,那羊在缸中起起伏伏,浑然白皙异常,那亭长楚门不知咋的,又想起适才亭卒的回报,不由地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方才回头,继续恭谨地言道:“昨日过于失礼,今日吾等特地上门告罪,想必明大人不会甚多计较。”
“大人?我虽是姓明,却不是你口中的大人”,先生更是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见缸中热水已凉,赶紧弯腰又拨弄了几下:“这位官人,你确信自己没有走错门?”
那楚门苦笑不得,无奈地甩了甩袖子,言道:“难不成此里名为明溯之人不止一个!”
“明溯?倒是只有一个。”先生突然醒悟过来:“娃儿,你当大官了,有个亭长来拜见你了。”激动之下,先生忽地直起身子,双手温水直甩,溅得楚门等人一身膻味。
其实,不用先生大喊,明溯已是听得分分明明,就连那邻近几户人家,也把先生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间,院外脑袋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看稀罕玩意一样围着院门评头评足起来。
此时,明溯手上已停止了磨刀的动作,见那楚门过来,忙不迭地上前欲要执着对方的手,想了一想,此时之人应该没有学会握手,于是又匆匆忙忙地将手收了过来。却不知道适才那楚门突然见到一蒙面之人持刀直奔自己腹中而来,迅猛抵近三五寸复又收回,心中忽惊忽乍,险些转身便逃。
旁边几个亭卒壮起胆子,怯怯地叫了一声:“这便是亭长大人,你又是何人,竟敢无礼。”
“嘿嘿”,初次见面,便被自己未来的手下斥责了,明溯尴尬地笑了一笑,紧忙抬手便是一揖,正待说话。不料方才众人已是风声鹤唳,杯弓蛇影,此时见明溯将手中尖刀迅速上撩,一个个连忙后退,只听“锵锵锵”连声作响,众人已是腰刀出鞘,环绕四周,戒备森严。
这时候先生回过神来了,在旁边大叫道:“他便是你们前来拜访的明溯大人。”
那楚门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回,却见眼前之人虽掩面而行,却轩宇气昂,进退有据,举止之间不落俗套,便小声问了一句:“敢问求盗大人是否面部有疾,不便见风?”
闻言,明溯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一直掩着面目,难怪诸人如此提防,于是,便施施然除去枕巾,顺手连同尖刀一并置于旁边井架之上。见其弯腰放下刀子,众人手中不由一松,刀也慢慢地垂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耳边只听那楚门一声匪夷所思的尖叫声响起:“啊……是汝!”众人的心忽地一下子又悬到胸口,霎时又紧紧握住手中的腰刀,一惊一乍之下,却是抖抖颤颤,刀光闪闪。有那胆怯之邻人亦惊得一声大叫,院外诸人顿时如鸟兽散去几十步,方敢回头再望。
“是我。”明溯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昨日误打误撞,宰了那亭长一百五十银,今日被认了出来,实属正常。只不过银子已经悉数付于胡魁等人置办谷中年货,现在自己是两个肩膀扛着一颗脑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实在追得紧,也只有待年后再行入山猎得一二另行补上了。只不过,说来也怪,当初自己亦未通报来路,这亭长怎么就能这么快追了上门的呢。
明溯这边正在仔细回忆着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那边楚门却是异常客气地近得前来,好生观察了一下自己,良久,由衷地叹息一声,敬佩地言道:“吾尝想遍是何方人物,能够任吾求盗,却不曾想到,如此少年,搏虎猎豹,竟数次错失当面,实吾不识英雄也。”说完便躬身一礼,满面愧色。旁边众人听到“搏虎猎豹”四字,顿时又惊又惧,有那心思活络的,想到方才己等竟然举刀相向,背脊处不由一阵冷汗溢出。
那明溯正心中有鬼,突然听到猎豹二字,不由言道:“那豹皮……”
“那豹皮完整异常,家父甚为惊奇,四方宾客皆言:此非生擒活捉不能及也。”楚门不知明溯还想着那一百五十银,顾自咂砸有声,夸奖连连。
亏自己想了好一阵子,还以为债主上门,原来人家压根就没在乎那点银子,明溯不禁有点讪然。既然不是为银子,那便是为那妇人了,此时那妇人已在谷中,捉贼捉脏,捉(奸)捉双,只要自己不承认,任他天王老子过来也难拿自己如何。明溯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问了一句:“不知亭长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啊……”楚门还沉浸在四方宾客艳羡的回忆之中,闻言也想起了来意:“县中公文已下,本亭一日不可无人掌司巡查之职。吾今日前来,却是看看求盗何时能够赴任。”这话却是说得有些客气了,其实,公文下后,官吏即日便应赴任,这是前朝以来就定下的规矩。
明溯不知道这些门门道道,闻言,颇有些为难地言道:“明日即是新年,且家母卧病在床,不知亭君可否宽限几日?”
旁边先生却非是不明道理之人,闻言大急:“官署自有定规,岂容你任心推脱、肆意延续。况今日亭君前来见你,这已是极大的面子。”楚门闻言,感激地看了先生一眼,继续把眼望向那明溯,只等着回音。
看到父亲一反常态,立场坚定地站在了楚门的一边,联想到方才父亲口不择言的“亭长来拜见你了”,明溯心中不由一阵好笑,盖因想到前世所闻的《范进中举》一文,幸好自己这个主角还把得住,尚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求盗便得了失心病。
这时,旁边有亭卒将早就备下的四式蔬果送上,言道:“亭君惊闻求盗大人母亲病重,特吩咐我等准备蔬果前来探望。”
上官做到这个程度,也就足够下属为之卖命了。明溯心里一阵激动,顿时脱口而出:“那我明日叩完祖先之后,即便前往亭中投刺贺春。”
这便是要正式上班的意思了,楚门闻言大喜,呵呵言道:“幸得吾弟相助,心何其乐也。”
时日已近黄昏,正事叙完,先生便留诸人用过晚饭再走。楚门亦未客气,院中鲜鲜的羊肉摆在那里,热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些许亭卒早已挪不开脚步了。这个时代,能够尝到羊肉的皆非富即贵,此次前来,诸事顺利,又能大快朵颐,楚门也乐得吃上大户一回。
小半个时辰过后,飨过鬼神,一众人等便团团围着一张案板,席地而坐,捧樽为贺,举箸相谦,其乐融融。明溯见地方狭小,众人拥挤异常,正待表达点歉意,突然外面轰然奔来一人,身上锣锤撞得“铛铛”乱响,众人抬头去看,原来却是那监门。
监门王大叔与先生亦有远亲之谊,此时见其进来,先生忙起身让坐,邀其入席,那王大叔却是气喘吁吁,躬身扶膝片刻方能正常言语。三言两句之后,楚门等人骤然色变,原来适才邻近里民来报,言道那西山火起,却不知是何人走了水,正呼了十里八庄前去相救。
此时官员甚是尽职,闻说属下之民遭殃,自不会袖手旁观,众人纷纷提桶携盆,又唤了诸多里民,乱糟糟地直往那西山而去。行了不到五里,便见半空红霞遮天,火舌乱窜,远处依稀可闻锣鼓惊天,人声沸腾。复行三二里,却见众人皆奔走相呼,并无一人上前,楚门心中一阵恼怒,扯住旁边一人问了几句,顿时跌坐一旁道中,半响不能吱声。
明溯却是好奇,紧往前赶了数百步,顿时一副凄怆的景象呈现在面前,只见浓烟滚滚,热浪冲天,火焰深处,依若白昼,地上残骸断肢,横七竖八百余条尸体倒在血泊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凉风习习,火借风势,倒卷之间,不时有尸体被烧得慢慢地半坐了起来,空洞的眼中迷茫着火焰,似乎在向外面的诸人述说着不解和冤屈,良久,这些尸体又慢慢地瘫了下去,渐渐散落一地,只余一缕烟气,似枉死的冤魂,在空中哀嚎不休。
火焰影射之中,明溯眼前突然变得血红一片,他拼命地拦着身边奔走的众人,声泪俱下地嘶吼道:“救火,快救火啊!”
及至先生等人赶到,明溯已是目呲俱裂,双目之间,两丝红线连续挂下,口中犹在诺诺自语:“求求你们,快救救火吧。”
第42章 首批手下
光和五年,正月初一,鸡刚鸣过三遍。
西位亭前黄土垒就的直道上,明溯大汗淋漓地一路奔来。
此时,正是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途径里庄,均人潮涌动,男儿皆呼儿携女,接踵出访,妇人则小心翼翼地绕过松柏爆竹灰烬,续上一柱细香。
乡野四处望去,晨曦微露,小雪初晴,天空蔚蓝。远处竹枝婆娑,古树参天,一条条里道庄径通往一座座披红挂绿的茅草小院,人声沸腾,鸡犬相闻。近处一阵清新的凉风呼啸而过,绿油油的青菜袅袅翻腾,边上是一片片麦田,沿着慢慢流淌的小溪,阡陌交通,鸟儿在田间叽叽喳喳。
新年喜庆的气氛略略冲淡了昨日西山血腥现场在人们心中的烙印,此时,披着温馨的阳光,路上行人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一片祥和。凉风走过肩头,彻夜未眠的明溯顿觉神清气爽,他拼命地裹了裹身上的棉衣,长长地吁了一口白雾,似乎是要将那萦绕一夜的声声哀嚎驱逐出脑海。
记得上次去延请张机时,还曾在西山庄中讨过水喝。就在庄口的柳树底下,那个大婶笑眯眯地打上一桶水,满满地端上一碗,送了上来……枯黄的柳枝扫过,驽马扭头重重地打了一声喷嚏,后蹄原地蹬了几下,将旁边正蹑手蹑脚偷偷摸着马鞍的少年吓得脸色煞白。
“大哥哥,你是去打仗吗?小虎以后长大了也要骑马杀坏人呢。”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仿佛就在附近,明溯回头望了望,除了依稀倒伏的空旷麦田,什么也没看到,一丝湿润顿时充盈着他的眼眶。
柳树没了,井架没了,热情的大婶没了,长大以后要骑马杀坏人的少年也没了……这一切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一般,转眼,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遍地尚可依稀辨认的一些烧黑的断梁残壁,默默地叙述说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种种故事。黑夜像一只巨大而虚无的手,掳去了生命,流逝了繁华,只余下片片无奈的悲哀。
立在凉风中,明溯抬头远眺,天际,一抹微弱的艳红照亮了刚刚苏醒的天空,云霞梦幻般翻腾开来,回过神来,脚下,晨露带着一股抹不去的依恋慢慢地消逝无踪——新的一年开始了。
亭不是一个行政组织。汉时在乡村每十里设一亭,亭有亭长,掌治安警卫,兼管停留旅客,治理民事。多以服兵役已满期之人充任。此外设于城内或城厢的称“都亭”,设于城门的称“门亭”,均置亭长,任防御之责。东汉末年,乱象呈现,盖因亭乡职能交叉,逐渐废止,只有一些偏远地区还设有“亭”这个机构,作为乡事的补充,这时候的亭长则秩比乡里的佐吏。
明溯所任职的求盗大致相当于后世的联防队长。职位虽然小了点,但是下面总还是有着几个小卒子管管的。按理说,一个亭的编制一般6-9人,西位亭因地处偏僻,贼寇往来无忌,故增设编制为12人,计分为亭长一人,也就是前面所见的楚门,下有亭父、求盗各一人,前者负责本亭范围内的保洁任务,后者则负责缉捕盗贼。
亭父一直由左近阳驿乡之人葛权担任,此人父家姓葛,母家姓权,皆为信陵七大氏族中人。传安釐王元年,魏昭王少子无忌被封于信陵,后世皆称其为信陵君,与春申君黄歇、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并称战国四公子。信陵即如今的已吾周边地区。
葛权幼小时就成了孤儿,生活贫困,在陈留漂泊过一段时间,想找个机会做一个小吏,却没有成功,后经人推荐到了西位亭顶替不愿意过来的官宦子弟先后做过求盗,亭父,也做过一任亭长。当时,十里八庄,民风淳朴,葛权经常组织亭卒上山打猎,回来后又将麋鹿、狍子、岩羊、山鸡等猎获物,送与孤寡老人、孤儿,大家都很敬佩他,遂联名推荐他为乡中的三老,举为亲民之吏,主持乡邑之事,后又被任命为享受三百石俸禄的官长,管理百姓。后来,世道渐乱,有大股流窜盗贼掠杀诸里,毋故乡勇战死者数十人,葛权以为民生疾苦,故驱四乡八里入县城以避贼势,最终被罢免官职,打回西位任亭父,一做便是二十余年,可谓是亭中耆老。因而,楚门休沐的时候,常常将亭中的事物交与葛权应付。
至于求盗一职以前是由典韦充任,现在则换了明溯。虽说掌了**名亭卒,却时时受到葛权擎制,大致只能算得上三把手,仅此而已。按礼至后院见过楚门之后,详细一叙,亭中情况一目了然。了解了情况之后,明溯心中自然是一阵失望,看来自己要将一系列设想付诸于实施,首先就得拔掉葛权这棵根深蒂固的粗刺。
二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外面陆陆续续进来了七八人,其中一人正是那年迈的葛权,其余六七人瞅着甚是眼熟,原来便是昨日随楚门造访的亭卒。明溯与葛权已数次相熟,此时,二人依着平班之礼重新见过,其余亭卒则上来逐一拜见了过去,楚门在一旁笑吟吟地指了指首先下拜之人说道:“此人蔡进,任亭卒五年,素来与你那假兄相好。”原来是典韦的心腹,明溯格外注意了一下,见此人身高健壮,面色赤红,举止之间左手不离刀把,也就暗暗地点了点头,赶紧上前将其扶起。
“此人郑可。”
“此人黄旭。”
“此人钟大。”
“此人钟二。”
“此人葛建。”
“此人苏平。”
转眼之间,楚门已是将众人依次介绍了一遍。
明溯视线从面前转过,那名为钟大、钟二之人均骨瘦嶙峋,眉眼之间亦有几分相像,想必是兄弟二人;那郑可相貌丑陋,眼神羁傲不逊,想必是一好勇斗狠之辈;那黄旭、苏平二人身形瘦削,起止之间矫若脱兔,干净利索,想必长于奔走;那葛建手上老茧密布,看似忠厚老实,眼神浑浊,然偶尔之间神光一闪,想必是一个惯于藏拙之人,此人亦是姓葛,倒不知与那亭父葛权有何瓜葛,此时众人齐聚,不便相问,唯有待日后慢慢打听了。
亭卒九人,眼前站了七位,还余二人却未来拜见。明溯抬头往外瞄了一眼,楚门尚未说话,那葛权已是干笑一声,言道:“昨日西山剧变,众人皆疲惫不堪,那陈业、孙尚二人却是天还未亮便往现场巡查去了。”
求盗专司缉捕,巡查本来应归求盗负责,然而自己这个求盗却迟迟未能到位,所以亭父安排二人前去巡查,倒也妥当。只不过……明溯沉吟了一下:那葛权昨日已然得知自己授了求盗,况且昨晚楚门一行亦已返亭,依此二人关系,不会不告知自己近日即将前来报到,那么,葛建这一安排,明面似乎并未有违常理,可细一琢磨,却发现内里文章较多。想到这里,明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是再无表示。
那蔡进诸人亦是竖了耳朵注意着这边对话,见明溯没有任何表示,心中皆微微有些失望,暗自想道:毕竟是个娃儿,便是有些勇武,也只能被他人玩弄于掌上。那些亭卒昨日与先生父子相谈竞欢,樽筹交错,自然亲近了几分,加上日间所闻明溯能搏虎猎豹,顿时觉得有了一个主心骨,从此不须再依附那亭父手下,任意驰骋,纵横自如,然而,此时见了明溯表现,不由得朝气跌落,暮气上升,一个个浑身打不起精神来。
明溯见状,也不吱声,只是把腰间屠龙一按,从容不迫地将话题引到昨日命案上来。那葛权见缝插针,也提了诸多自己的观点,然而却对如何追查痕迹、缉捕凶犯并无帮助。楚门是个文人出身,虽身得块头极大,却对此等情况一无所知。明溯耐得性子随那葛权胡乱扯着,终于,旁边的蔡进忍耐不住,上前进言道:“依律,各亭但有盗贼命案,若所职无所作为,上至县、乡,下至亭、里,相应人等,均须免职。此等人命关天之际,诸君勿论前程,就此高谈阔论,岂不让吾等心寒。”
终于有人跳出来了,明溯借机索性接过话头,一连串的命令直接安置下去,着黄旭、苏平二人分别前往县、乡禀报,自己则率蔡进五人前往西山命案现场先行查勘。
众人轰然应诺,雷厉风行,就此出门而去,只余葛权与楚门二人面面相觑,良久,楚门似乎醒悟了过来,紧忙跳起身来,遥遥地吊着诸人赶往现场。
第43章 修罗现场
话说那边明溯带着亭卒火急火燎地赶往西山,这边楚门心有芥蒂,正自犹豫不决,突然想到如此百人命案,一个处理不慎,自己这亭长也该做到头了,于是赶紧追着明溯等人而去。
一路上,楚门浮思翩翩,心飞九霄,县里那相好掾吏的告诫犹自历历在心,联想到适才明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然一举一动完全合乎章法,哪里还像一个刚刚15岁的乡下少年,楚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不由对那葛权生了一丝怨气:俗话说,莫欺少年穷。都跟你说了多少遍这少年不简单,你偏生要给人家一个下马威,现在好了,威风抖完了,索性连面子里子一并送掉了。
明溯却没想到这些门道,此时他急急忙忙地往前赶着,只苦了身后五人,这些亭卒平素养尊处优,却哪里比得上明溯的脚程。然而,此时却没有人敢于懈怠,原因无他,没看见亭长大人也一样火烧屁股似的追在后面?想到方才明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在那毕恭毕敬地听着葛权胡扯,突然之间霸气毕露,不待与亭长商议便擅自安排完了诸多事情,最后索性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扬长而去,想想,大伙儿心里就解气得很。
明溯自然不知道自家身后多了五双又敬又畏的目光,那亭长官屐“踢踏踢踏”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盘旋,他也有心停了下来等上一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索性就闷了头继续向前冲去。其实,众亭卒倒是误解了他,前世他作为一村之长,政治经济民生眉毛胡子一把抓,虽是个惫懒之人,然而三番五次折腾下去,事情处理多了人的急才也就逼了出来,最后倒也养成了杀伐果断,指挥若定的习性。
方才,明溯被那葛权来了个下马威,心中本就不是很痛快,一时之间一把手的派头自然也就拿捏了出来,却是忘了旁边还坐着个顶头上司。等到出了门,凉风一吹,才幡然醒悟过来,有心回头,却是怕那众人就此小瞧了去,索性也不吭气,就这么走了。
寻思间,众人已经赶到了西山脚下,明溯脚步渐渐放缓,不一会儿,楚门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回头看见上官面有不愉,明溯倒也狡猾,“蹭”地脚下一刹,竟然停在了原地,那楚门可没苦练过折返跑,此时一下子收不住脚步,转眼之间便冲到了前面,诧异地转过身来,正待说上点什么,明溯忽然深深一揖,满是歉意地言道:“适才属下过于心急,未及请示亭君,还望多多恕罪。”
“啊……”望着此时满面诚恳的明溯,楚门一肚子的话顿时无法出口,只得顺着台阶往下爬:“事急从权,不碍事,不碍事的。明君只管安排便是。”
“我一个小小的求盗,怎么担当得起君的称呼,还请亭君直呼属下大名。”明溯不动声色,继续诚恳地进言。
“如此,吾便呼汝大明”楚门显然领会错了意思,不过明溯也没有心思去纠正他:“吾言大明,汝可有发现?”
“禀亭君,我刚到现场,还不曾有空四下勘查。”明溯撇了撇嘴,不过态度却更见诚恳。
“哦……这个吾却忘了。汝且自去,若有状况,即时来报”腰酸背痛的楚门毫无姿态地一屁股坐到了道边一块青石上。
“喏。”
不用明溯开口,那边蔡进早就将陈业、孙尚二人寻了过来。二人已知面前此人便是顶头上司,于是,上前拜过之后,急急忙忙将早晨的发现一五一十陈述了一遍,内容无非是尸体约莫多少具,其中面目不可辨认者多少多少,房屋损失如何,等等诸如此类没有营养的话。
见二人忙了小半天,仍未找到甚么有价值的线索,明溯心中大为不满,冷哼了一声,便撩起裤管,亲自下了那残烬火场,那葛建却是手捧一簿,尾随之后记录。
“一男子,年龄不详,手部粗糙,皮肤黝黑,惟头部遗失不见,其身共有刀伤17处……”
“一妇人,约三十余岁,颈部被切开,上衣被推至**之上,下身**,其身共有刀伤8处……”
“一男子,约三十余岁,全身皮肤开绽,无一刀伤,脖间有紫黑勒痕,下巴有部分皮肉缺失……”
“一少女,约十三四岁,下身**,胸部有一贯穿刀伤,****被撕裂……”
“一妇人,约四十余岁,背部有数十道鞭痕,其身有26处刀伤,下身**,**、双手及****缺失……”
“一妇人,约二十余岁,上衣被推至**之上,裤子被扒至膝盖处,颈部至腰横贯刀痕,深三寸,左**及背部有皮肉撕咬性缺失……”
“一男子,约五十余岁,胸部至双膝皮肤开绽,双手缺失……”
“一少年,约十一二岁,头部有钝伤3处……”
及至最后,远远诸人皆闻言呕呕欲吐。明溯那清朗的声音虽带颤音,却坚定无比地在火场中不时响起。
“庄门无破坏痕迹……门户几尽烧毁,然现场有一院门尚余半幅,其上有圆形钝击痕迹,约半尺方圆……户中贵重财物皆已遗失,便是铜器铁器亦所剩无几,众人身上更无金属饰物……米粮均无半颗剩余,鸡鸭禽类只余其棚,现场有犬三五只,但见其战战兢兢,哀吠连连,闻生人不敢往前……庄前地面纷纷乱乱车辙深印尚存,沿途可见零星烧焦的粟粒……”
晌午时分,黄旭、苏平二人赶了回来,随行的还有邓元、胡魁。
见上官到场,亭长不敢怠慢,疾走上前,左手压住右手,重重一礼。见是熟人,明溯未曾在意,依然在其间勘查。
二人梭巡四周,见修罗一片,心有戚戚,半响不能言语。黄旭、苏平却径直进了火场,将县乡之行逐一禀报,言明:贼曹、游徼二人只是打头,后面县长已着人飞报郡里,须得小心从事,妥善应对。
说话间,远处尘土飞扬,却是一彪人马飞驰而来。未到近前,已是马蹄震天声声,地面颤抖连连,火场中烟气顿时扬起,见此地不是益处,诸人遂回到外围,三两散于亭长周围。
转眼间,数十骑络绎而至,只见为首之人满面络须,面色赤黄,头顶武弁大冠,身着告缘领袖皂色深衣,外佩铜印墨绶三彩,腰悬方印鞶囊,脚蹬鹿皮官屐,身后诸骑清一色头顶却敌冠,身着皂色中衣,却未佩戴组绶,隐约之间,将此人护在中央。
马蹄甚疾,及至众人面前三两丈时,那为首之人猛然将缰绳往上一提,双腿一并,顿时胯下黄鬃马长嘶一声,前蹄顿起,就此生生停了下来,身后众骑依样实施,一时之间人喊马嘶,却是丝毫不见混乱。
原来这便是马术。明溯看得正是起劲,那边邓元、胡魁诸人已纷纷上前,口称“郡尉大人”,笼袖加额拜上一拜,那人却不下马,就此拱了拱手,算是回礼。想必这就是那梁国尉的叔叔了。明溯心中顿时了然,然而此时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自然不须上前拜见,便乐得一旁看起了热闹来。
见礼之间,后面陆陆续续又赶来十余骑,却是那县长、县尉,以及蔡晔、杨简和乡里诸人。县、乡并无骑兵配备,因而平常出行以驽马居多,故虽先得了消息,却是迟了郡尉一步。三级巨头,齐聚西山,楚门、明溯等无秩之人反被驱到了一边。
见人已到齐,那郡尉便示意勘验尸体,巡查线索,身后一众卫士亦三两散开,立候马上,团团围住了现场。
不一会儿,陆续有人来报,内容亦无非是尸体约莫多少具,其中面目不可辨认者多少多少,房屋损失如何,等等诸如此类没有营养的话。明溯不禁哑然失笑:看来郡里的人员也未必比自己手下的亭卒高明到哪里去。
那郡尉逐渐不耐起来,喝了一句:“可有报案之人?”
旁边自有亭卒将那奔走相呼走水之人从围观的人群中领出,然而,此等庄邻里民只是遥遥望见火起,当时情况一问三不知,更不清楚究竟何等胆大之人作了此惊天大案。一时之间,场中诸人均是手足无措,脑中浆糊一片。
第44章 又升官了
那邓元却是精明,来时便见明溯在火场中翻腾,遂上前悄悄一问,心中顿时了然,复行至郡尉马前,如此这般小声禀报了几句。
那郡尉却是陡然大喝一声:“尤那本亭亭长何在?”
楚门抖抖颤颤地上前回话。郡尉却把一双凌厉的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半响又喝了一声:“吾闻昨日汝奔走相救,想必定有所发现。”
“昨日……”楚门一下子蒙了,昨天他看了现场的惨状,早已腿肚子发软,瘫在了道中,哪里还有心思进去寻找甚么线索。
“那西位求盗今日初始上任,或许有所发现。”邓元不紧不慢地接上一句。
“对对对,本亭求盗方才在火场中已有所发现。”病急乱投医,楚门无奈之下,赶紧把明溯卖了出去,只期望能够糊过眼前这一关。
“本亭求盗何在?”郡尉声音和缓了一些,盖因适才邓元已低声告知其侄儿甚为赏识此人。
“属下在”,明溯正忙着与昨日赶来救火的里长庄头攀交情,倒是没来得及思考他是否属于那郡尉的下属,连忙上前回话道:“属下今日方才上任,尚未安身便赶至现场,勘查一二,或许有所发现,不知谬否,但请大人指正。”
“哦,说来听听。”
“此贼自南方而来,所行甚众,应不下五十人”,明溯一边施施而谈,一边招手示意那葛建送上簿子:“我见车轮滚滚,恐有三十余辆,料想至少每车应有一人驾驭。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前应由哨,后应有断,连同领头之人,足足超过五十之数……”
“其间众人死状各异,累有虐杀男子计三十九名,分为束手、束脖纵马奔驰践踏而亡,枭首而亡,锤击而亡,乱刀砍杀而亡等四种,无许多搏斗痕迹,料想贼势突然,猝然不及反应则已攻入庄中……”
“虐杀女子计四十二人,上至六十老妪,下至**岁少女,甚至还有孕妇二人,皆为(奸)杀,计有乱刀砍杀而亡,长刀贯体而亡,剖腹而亡,断臂剜乳流血过多而亡等四种,摧残手段计有鞭笞、噬肉、剜乳、割阴、巨物塞入等五种,贼能如此行事,一为人众势大,二为控制极速,外界并无反应,时间充裕,三为丧心病狂,心理扭曲之人占了多数……”
“婴儿、少年亡者计十一人,其余人等因尸体烧毁,无法统计……”
“现场门户几尽烧毁,然现场有一院门尚余半幅,其上有圆形钝击痕迹,约半尺方圆,可印证此前锤击而亡一说,贼众间定有人擅使锤子。根据木门痕迹推断,木锤力道不足,铜锤偏软,不足以留下如此印记,而木门裂而未穿,凹型嵌入,当为略大于半尺方圆铁锤……”
“户中贵重财物皆已遗失,众人身上更无金属饰物,可见贼人是为财而来,并非仇杀……”
“庄中铜器铁器亦所剩无几,料想贼人不是有据点可以打造兵器,便是有稳妥的路子可以销赃……”
“鸡鸭禽类只余其棚,现场有犬三五只,但见其战战兢兢,哀吠连连,闻生人不敢往前,这说明贼人穷凶极恶,连庄民蓄养的看家犬也近乎于捕尽,所以余下的犬才畏惧我等,说明贼粮草紧缺……”
“米粮均无半颗剩余,沿途可见零星烧焦的粟粒,则说明贼人将庄中粮食全部搜刮清爽,用车运了出去……”
“最关键的一点,则是,庄门无破坏痕迹,此亦为我最郁闷的地方。按道理讲,庄中应有监门,如此规模贼人过境,岂会不关庄门。结合前面众人死状,我料想有二,一则贼人与庄中之人有故,伪装作客,中间暴起伤人,二则贼人在庄中有内应,暗中打开庄门……”
见郡尉等人听得入神,明溯不由伸了一个懒腰,继续言道:“昨日我与亭长诸人饭时接到邻里之人来报,赶至现场,火势已是熊然,料想纵火之时当至少早于半个时辰……”
“那庄口一户尝与我有饮水之恩,故曾相识。今日我观现场,发现此母亡与庄门内不到十丈,其子则亡于庄门之下,料想当时贼人从庄中发作,母子二人见势头不对,便欲逃跑,最终被杀,料想那时庄门定然未被控制……”
“适才我问遍诸里,前几日均未发现有大堆人马并车辆行走……”
“西山位于本亭最西,其东南北三面昨日均有人去救,唯独西边,非我亭属地,按照律法规定,亭长不得妄出境外,故未尝有人来救,但昨日火势熏天,友亭虽未救援,定也戒备非常,如此人马过境,岂无印象,所以定有蛛丝马迹可察……”
“那依汝之言,线索当从附近亭中得知?”郡尉不由得问了一句。
“是也。从种种线索,我暂且推定:料想贼人应为前日晚间至昨日上午由西入境,昨日晌午时分发作,屠戮劫掠一通,血洗西山之后,傍晚时分复沿原路返回。料贼人约五十上下,驾有三十余辆马车,另有骑士若干,自西而来,又复西返,来时轻快,去时沉重,速度稍逊。料其中有一贼人手持半尺方圆铁锤,其余众人以长刀偏多。料车队行进途中鸡鸭禽声不断,且因包装破损,当有粟粒遗失道中。”
“当为何许人所为?”邓元也听呆了,贼曹当了十数年,还没看到哪个人能单从一堆灰烬中就能找出这么多线索,推断得这么清晰。这个六弟,思维缜密,观察细致,实非寻常之人。输在自己的老本行里,实在不冤,邓元第一次对明溯起了一丝敬意。
“贼人既与庄中之人有故,应非为流寇。能接待如此众人,当为大户人家。昨日除夕,民间皆有过节之习,贼人黄昏方才离开,说明所聚之地不甚远也。如我推测不错,此事应为西边方向数十里方圆之内的山贼惯盗所为,线索可从友亭及西山庄中大户关系中着手寻找。”
这一段分析委实精彩,观察细致,逻辑严谨,推断有据,众人不禁连连颔首。
稍沉吟片刻,郡尉问道:“西边却是何亭?”
“西边便是出了本县范围,属襄平县白庙乡胡堂亭管辖,临近西山的有鼓楼、石集、李环溪、马吾楼四个里和刘赵庄。”胡魁常巡访诸里,对于附近地形如数家珍,熟识得很。
现场的地方官都是已吾县属,郡尉便叫过一名卫士,吩咐了一声,那人应了一声,拨转马头便往襄平方向而去。
左右等着无聊,邓元便喊过明溯小声地请教了起来。那边,本县县长却是找了一处避风之处,请郡尉等人下马歇息一二,楚门自然是忙着去吩咐邻近里人烧茶送水,准备食物。
日过正中之时,襄平县令率了县丞、县尉、贼曹并白庙乡有秩、三老以及相关亭、里、庄的头头脑脑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众人拜见郡尉之后,纷纷将昨日之前所见一一禀告,事实果然印证了明溯的推断。
原来那帮贼人伪作鄢陵贩运商人,前日午时经白楼、平岗方向进入胡堂,后来在亭里歇息了一晚,天明即往西位方向径直而去,晚间复还,却往涧岗方向而去,未作停留。
“那贼人男女各有几何?车辆多少?”
胡堂亭诸人均战战兢兢,最后推出一人出来答道:“禀郡尉大人,那伙贼人来时约莫七十余人,皆为男子,本亭一时安置不下,有三十余人睡在了车上,小人见其每人睡了一辆车,约莫着估计也应有三十余辆。”
“返时又如何?”
“返时车辙沉重,数次陷入土中,那马上骑士均下来帮忙,唯有一人手执大铁锤,立于马上指挥。”
“车上所载何物?”
“以麻袋居多,间或装有鸡鸭禽类……那些人戒备周严,我等不得近前察看。”
“汝既知贼人,为何不火速报于县乡,亦不察看,难道汝便是贼人同伙?”郡尉严厉地喝道。
那人赶紧跪了下来:“大人,冤枉啊。那伙人来时持有鄢陵发放的路条为证,中间亦有本地口音乡人陪同,小人哪里知道原来却是贼人来犯。”
“我就知道必有内鬼。”明溯在旁边嘀咕了一声,却不曾想却被耳尖的郡尉听了过去。闻听此言,郡尉也失去了验证的兴趣,挥了挥手,让卫士带那人下去画像,张贴诸乡各亭,往来通缉。
“大人,你尚未问他,涧岗方向有何险山恶水。”明溯忍不住提醒了一下
“本郡之内,又有何地吾不熟识?”郡尉不以为饽:“由此向西北方向百余里,有一佛教圣地,名为青龙山,不想前年,却被一伙贼人占了,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官署得报,数次遣人征伐,盖因山高林密,每每进军,贼人皆闻风而逃,官军撤回郡中,那贼人亦复占据寺庙。如此往复已年半有余,始终未能剿灭。此事定为那贼人所为。”
“那,就这么算了?”明溯目瞪口呆。
“此等贼人,作奸犯科,万恶不赦,岂可轻易放过。待吾返回之后,定重整兵马,调集诸县乡勇,团团包围,务必一网打尽。”郡尉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句,便不肯再提此事,反是问起亭、里诸多情况。
明溯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冲动,便将那楚门与葛权的勾结倒了个一干二净。半响之后,郡尉召过楚门,叱道:“律言:贼起而未觉者,磔之。汝身为一亭之长,未能及时发现盗贼影迹,致使治地百余条人命枉死,罪莫大焉。”
那楚门跪在泥地里连连顿首,头不敢抬,口不敢言。
“也罢,既然汝之求盗为汝求情,视其功劳,吾也不便与汝计较,且先贬为亭卒,便在本亭戴罪叙用吧。”这边郡尉轻飘飘地便给楚门定了一个撤职的处分,那边明溯却是云里雾里,浑然摸不着头脑:自己什么时候为他求过情了?
正纳闷间,郡尉却是回头召了县长上前,吩咐道:“如此天大案件,血流成河,本亭责不可卸。汝且去挑选一二精干之人,充任亭长,追查贼踪,整勇备寇。”
“大人,适才那求盗是否合适?”县长忐忑地猜测。
“那明溯与吾亦止一面之缘,是否适合,汝自去决断。”郡尉却不肯落得个干涉下属人事的恶名,撂了这句话,便率众扬鞭而去。
剩下县长在那苦思冥想,怎么也揣测不出上官的意图,旁边邓元上前一步,悄悄地说了一句,县长顿时眼前一亮,当场便宣布了人事调整命令:明溯因勘查有功,擢为亭长;楚门依律左迁,降为亭卒;空余求盗一职,由明溯考察人选,推举上报。
明溯这就算是升官了,至于文书,县长一行回县后自有橼吏起草发放。
且不管楚门半日之间,与明溯颠了个对过,此时神情变幻,优柔不定,不知心中作何想法,那边县乡诸长走时,明溯却是实在忍耐不住,顾不上掂量自己肩上这份担子的分量,紧忙上前牵着邓元的衣襟,问了一个闷在心中许久的问题:“大兄适才与那县长说了些甚么?怎生他便如此痛快。”
第45章 众人归心
随手招过葛建,示意他带着众人先回亭舍,明溯则慢慢地围着火场度起了步子。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那郡尉压根就没想过进击青龙山。那伙贼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郡里耗费军费,数次征伐却无功而返,听话音,想必上头那帮人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此事,毕竟劳而无功的活雷锋可不是哪个时代都有的。况且,往深里想想,那郡尉为抬高自己的地位,故意养贼自重,也未必没有可能性。
小小的数十贼人,竟然能够公然与一郡之兵作对,这可不是热兵器的年代,一挺机关枪就能守住一个关口。这个时代,打仗是需要拿人命和粮草来填的,如果换了自己,只管派上三五百人把那寺庙一占,四周乡里坚壁清野,不消一个冬天,贼人便得乖乖地出山请降。
这次贼人穿县过乡,一日之间,往返奔波百余里,洗劫了西山,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大的阵势,沿途甚多卡口,尤其是那青龙山下十里八乡诸亭,能不会有所察觉?这话要是说了出去,估计也只有鬼才会相信。还有那鄢陵的路条,到底是如何便开了出来。想到这里,明溯脸色一片铁青。
这帮混球,只顾自身安逸,竟与贼人相安无事,只是枉死了那西山的百余口庄民。适才,郡尉止口不提路条和沿途诸亭的责任,明溯也不合适多话,不谈自己的身份,便是现在已经坐上了已吾县长的位置,对于襄平县诸人也是无可奈何。
所幸的是,此次血案,虽然凄惨,却也并非全是坏事。不管是不是官面文章,至少郡尉当场表态要整勇备寇,对于正愁没借口招兵买马的自己而言,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意外之喜。最出乎意料的是,那郡尉最后出于侄儿梁国尉的面子,送了个顺水人情,将自己推到了亭长的位置之上,也为自己解除了许多羁绊和束缚,只是不知道那楚门是选择老老实实配合自己,还是心存嗔恨,暗中使上几个绊子。
明溯回头望了一眼,那楚门还愣愣地跪在现场,俨然一个呆子。想到邓元临行前的话,明溯便是一阵好笑。
“汝言求盗,那郡尉大人却直呼明溯,亲疏立见,有胡难决?”区区两句对话,便能揣摩出许多的道理,这官场借势的学问,看来自己还得好生补上一补。
这边明溯正悲天悯人,徒增烦恼,那边蔡进却也留了下来,忙着指挥乡里邻人掩埋尸体,清理现场,又引那亲属之人前往火场中辨认面目,各自登记在册。见明溯观望,那蔡进便欲奔了过来,明溯忙挥了挥手,示意继续。
这蔡进倒也是个人才,愿意做事,又能做成事,倒不知其他方面如何,若是征得典韦首肯,便推为求盗也未尝不可。明溯又转了几圈,发现现场井然有序,分工合理,虽夹有零星哽咽,却无人喧哗闹事,心中不由又对蔡进高看了几眼。
早晨所见诸人中,葛建显然平素从事的是文书之职,一手漂亮的小篆,倒也甚是难为了他那满是老茧的粗手,这个年代,认得几个字的少有,能够写得一手好字的那更是稀罕物件。是人才就得用上,虽然这葛建与那亭父有本家之谊,明溯心中还是暗暗作了决定。
那黄旭、苏平二人办事利索,此番县乡归来,亦是好心提醒自己。此等之人,识得眼色,转得风帆,当属圆滑之辈,自己顺风之时自忠心耿耿,万一转了风向便有改投之虞,古话说得好,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其余人等,近日未曾发现有特别表现,惟有日后慢慢加以观察。
那后来所见陈业、孙尚二人,呆板教条,敷衍塞责,日后还须多加教导才是。
至于那新任亭卒楚门,此人仪表堂堂,知书达理,兼之往日印象颇佳,明溯自然不会如此糟蹋此人。此前,郡尉问起之时,明溯只不过是一时气盛,欲借郡尉之手将那亭父赶了出去,不曾想,亭父还在那个位置上做得好好的,亭长倒先给自己抢了过来。汉时之人最重忠义,毕竟才是第一天上班,就炒了老板的鱿鱼,落在其他同事眼中,不知该怎么议论我这个卑鄙背主小人呢,及至现在,明溯心中已是暗暗后悔。然此时事已发生,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只得先从楚门身上着手,只要楚门打心底认了自己这个亭长,其他人也就无甚话说。奈何楚门此时心灰意冷、暮气沉沉,总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把他精气神提了上来方可。
不经意间,明溯已经把诸亭卒的表现逐一在心中思量了一遍,哪些人可大用,哪些人须慎用,哪些人不合心意,慢慢都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些人可关系到自己以后的计划,千万大意不得,明溯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那谷中与典韦商议一二再作安排。
半日之后,明溯回到了亭舍。此次与典韦会晤,所得甚多,而且那张三、杜永二人在旁亦出了不少点子。
回到亭舍,明溯发现那楚门已然搬进了前院,自己的被卷盖物则被送入后院的厢房之中,也没客气,便自打开了被卷,美美地先补上了一觉,直到夜深人静,那葛建前来呼唤自己去用晚饭。原来这亭中规矩却与家中不同,一日分为三餐,早饭一般在露水即干之时,午饭则在日头斜过三分时,晚饭则是月挂正中时才用。不耻下问了一回,明溯方才明白这样安排的缘故,却是要与那犯法之人错开用食时间,便于缉捕。
明溯是吃过早饭再来亭里的,所以早晨他急急忙忙赶往现场,却没注意到一众亭卒皆未用餐。大中午的,众人又被郡县乡的老爷们给留在现场折腾了个不停,此时,饥肠滚滚,一个个混似饿死鬼投胎,不待明溯起身盛第二碗,那桶里已是光光如野。其实,亭里的伙食还蛮不错的,两干一稀,每顿还有四五个小菜,虽然色香差了一些,却是十分可口下饭。
难道中午没吃,晚饭就不能早点开?摇了摇头,明溯吩咐那葛权下去再做一份上来。亭父是否负责一亭之人的伙食,明溯不清楚,他只是见到葛权在那边食之乏味,便以为他先前做饭之时已然偷吃了许多,便直接指使了再去做饭,却不知西位亭中的食物一向是由葛建准备的。葛权闻言愣了一愣,眼睛余光瞟了一下角落里的楚门,见后者埋首不语,便“喏”地一声应了下来。
见葛权向后厨行去,葛建也跟着起身便欲往外,明溯本来笑眯眯的面色一下子拉了下来。那葛建也不知道这个新任的亭长因何动怒,蹑足站在案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一个劲地直打着鼓。
正在此时,楚门慢慢地站起身来,行了上前,对着主案深深一揖,言道:“敢叫亭君知道,本亭之中诸事皆有章程,如今亭君初始上任,不若就此交接一番。”
明溯却不吱声,直把眼神往角落谢谢一乜,那意思明确得很:哪儿凉快哪儿去,爷我现在不待见你。
楚门气得直打抖索,也不再说话,把袖子一甩,便向外直行而去。
见这新老两任亭长第一天就争斗得如此厉害,众亭卒心中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一时之间,屋内气氛沉沉。
“适才楚君言之有理,本亭之中,确实诸事皆有章程。”那蔡进却是因为与典韦相好,此时见同侪皆有不满之色,赶紧上前小声提醒。
明溯也不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一句:“你等且候着食物,我先出去走走。”说完,便也转头出了屋子,留下一群亭卒面面相觑。
那楚门并未走远,此时正在亭舍之外百余步树下长望夜空。明溯走了上前,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楚君却是好闲情,在这望的星星。”
“亭中诸事日后均毋用操心,当然便有得闲了。”楚门平淡无比。
“既如此,何不坦然受之,又何必半夜跑出来数星星呢。”明溯心头暗笑:叫你装,叫你装,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楚门继续仰面看天,没好气地说:“亭长都让了,汝还待怎的?”
明溯急促地原地小转几圈,停下来,看看楚门,又原地打起转来。楚门不解地回头望望明溯,不知发得什么羊癫疯。此时,明溯正好转到楚门侧后,扬手便是狠狠一拳,将楚门击倒在地。
“亭君,汝疯了?”楚门痛呼不已,半响爬不起身来。
那明溯却是又急促转了两圈,停在楚门面前,厉声叱道:“楚门,你混球!”
楚门不禁愕然,一时之间竟也忘了疼痛。
“西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就撂了给我。我第一天到了亭里,你就当了甩手掌柜。一亭之人六神无主,百余条不息的冤魂在天上指望着我们帮其报仇雪恨,你就这么扔了下来。那嗷嗷待脯的婴儿,古稀的老翁,还有那三十余条赤果果的尸体,此时,都在天上看着我们。楚门,你个混球,我让你看星星,我让你看,让你看。”明溯一边说,一边上去拳打脚踢。
半响,手下传来一阵阵哽咽,明溯也收住了手脚,气呼呼地瞪着楚门。
“乡老们,是吾楚门对不住汝等啊!”楚门一声长嚎,号啕大哭得像个少年似的。修罗一般的西山,可谓是触目恸心,又有谁狠心得能够见到那样场景不会椎心泣血?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明溯的声音冷冰冰的。
楚门不自觉地接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至仁。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成仁取义,你可无愧?”
“甚愧之。”
“为何?”
“民生潦倒,而无所作为。”
“错!我告诉你楚门:生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辈学又有何用?”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不错。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以为不当这个亭长,百余条冤魂就能安息了么?我告诉你,楚门——不能!所以,你不能逃避,必须担负起这副担子来。”
“可是我已经被贬为亭卒了……”
“现在西位亭我说了算,我说你是亭卒你就是亭卒,我说你是亭长你就是亭长。暂时,我先帮你当着这个亭长,等西山乡老沉冤得雪的那一天,你还愿意当你的亭卒,我也懒得管你。”
第二顿晚饭端上案板的时候,明溯与楚门二人执手大笑着进了屋。葛权眉头一蹙,好奇地问了一声:“亭君与楚君在笑甚么?”
“哈哈,适才亭君嫌弃茅坑太臭,提了个想法,要改进一二,其中种种奇思妙想,犹如天马行空,又如羚羊挂角,着实令我茅塞顿开啊。”不知不觉,楚门的语言习惯已经被明溯同化了过去,吾、汝、之乎者也之类的词已经消失无踪。
众人讶口无言。明溯却是喝了一声:“还不快吃,要是不饿的话,我可要安排你们去修厕所了。”
“厕所又是甚么新式玩意?”蔡进迷惑不解。
“便是亭君所言的茅坑……哈哈,我倒是忘了,食不言寝不语,影响诸君食欲了,见谅见谅。”楚门心思放下,索性人也放开了许多,话也特别多了起来。
“茅坑?”望着眼前明溯、楚门二人一边谈论着茅坑一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葛权腹中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紧忙冲了出去,一众亭卒在后面哄然大笑。
搁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搬掉了,一时之间,蔡进等人食欲大增,这次,索性明溯才扒了几小口时,桶里的粟饭又被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