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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欢全文阅读

作者:酌颜     誓欢txt下载     誓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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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风雪

    今年,北直隶的冬天格外的冷。

    从入了九月起,这雪,便断断续续,下了两月有余。

    隆冬时节,又是大雪纷飞。

    才出京城不到六十里地,他们却已被大雪阻在此处五六日的时间了。

    “呸!这鬼天气!”官道旁的驿站,还不到酉时,便已是燃了灯,外间,已如浓夜。

    一个裹着厚厚棉袄的矮瘦身影哆哆嗦嗦地挑开厚实的棉帘子窜进门来,吐出满嘴的雪沫子,顺便啐了一口,只那嗓音却是尖细得很。

    驿站的大堂不算宽敞,只堪堪摆了五张桌子。这样的天气,能不出门,定是都不会出门找罪受的,何况这驿站来往的都是官家人。

    因而,这会儿,大堂内只有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人。看上去四十来往,面白无须,长得有些富态,此刻正斜挑起眼来,睐了那刚进门的人一眼,哼了一声,也是尖细着嗓音道,“这天儿大天儿说了算,你急又有什么用?还是过来好生喝杯热茶暖暖,别像只猢狲一般四处乱窜,看得咱家眼睛疼。”

    早前从外面进来那人,在门边跳了两跳,将身上的落雪抖落了些,也暖了手脚,这才三两步冲到桌边坐了下来,“干爹,您说咱们上次进贡可也不少,怎的,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便落在了咱们爷俩儿身上?儿子瞧着,定是着了姓康的道儿了。还有里头躺着的那个,咽不咽气的也快着点儿,这么拖着,晦不晦气?”说着,又是啐了一口。

    抬眼却见对面的人将他瞪着,“你这嘴上是不把门儿啊?什么话都敢往外蹦,让人听见剥了你的皮做成人皮袋子挂着便不晦气了?”

    大约是想起了什么,早前那人面色白了白,打了个哆嗦,抬手掌了一下嘴,便是忙咧开嘴陪笑道,“儿子这不是瞧着只有干爹您,这才一时口无遮拦了么?这鬼天气实在折腾人得很,儿子也是心疼干爹,想着能早日交了差,干爹也能松快松快。”

    被称作“干爹”的那个哼了一声,将手里空了的茶碗一亮,他那“儿子”立刻心领神会,连忙拎起茶壶,给他续了茶,又绕到他身后,给他捏肩捶背。

    他干爹的脸色总算好看了的些,一边舒服地闭眼享受,一边低声宽起他干儿子的心,“稍安勿躁,如今这风口浪尖儿上,能平安交差便该阿弥陀佛了。等到雪一停,咱们就启程。”

    “那……里头躺着那个……”

    年长之人睁开眼来,有些不耐烦道,“怕什么?一个四品将军府的女儿,死了便死了,还怕交不了差不成?若到雪停时,还是不醒,那便是她的命,怪不着咱们了。至多舍上二两银子,让这里的驿丞劳累些,拉去乱葬岗埋了便是。”

    那干儿子听了,总算是愁云尽去,欢喜起来,奉承道,“还是干爹英明,看来,儿子还要多多向干爹学习才是。”

    “知道就好。”年长之人斜睐干儿子一眼,藏也藏不住的得意,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敲打起来,和着节拍,嘴里哼起了小曲儿,倒是全然不介意外边儿风雪正盛。

    只下一刻,外边儿的风雪呼号声中,却骤然多了马蹄声,声声催促,从某个方向,疾驰而来。

    紧接着,一声高亢的马鸣,马蹄声,已停在了驿站外。

    这对干父子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惊疑。

    只不及多想,下一瞬,棉帘子已经被人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迈了进来。

    披风掩映下,衣襟上金线所绣的飞鱼一双眼活灵活现将人盯着,干父子二人脸色一白,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容,便已低垂下眼去。

    只是,即便他们抬着眼,也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不知是不是风雪太大的缘故,来人头上戴着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只能瞧见轮廓分明的下颚,并一线薄冷的唇。

    指节分明的手里扣着一枚铜制令牌,递到了两人跟前,令牌之上“锦衣卫”三个字,好似按下了机簧一般,让那干父子二人的腰肢又弯了大半。

    那干爹涎了笑,忙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你是神宫监刘大宝?”那人的嗓音压得极低,带着些刻意的哑。

    没想到,是冲着他们来的,还对他的来处这般清楚?

    刘大宝的身子又矮了一寸,“回大人,小的正是刘大宝。”

    “是你负责此次送犯眷去南京教坊司的?”

    刘大宝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回话时,略顿了顿,“是。”

    “当中,可有明威将军顾文选之女?”

    刘大宝与他的干儿子惊得互望了一眼,这一回回话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有是有,不过……”

    “大胆!”刘大宝的“不过”尚未说出,便听得一声厉喝,“尔等不察,未验明正身,竟敢随意拿旁人充数,看清楚了,这才是明威将军顾文选之女,顾欢!”

    一个被反剪了双手的少女被从棉帘子外揪了进来,一个推搡,便推到了两人面前。

    那少女一言不发,只是默然而骄傲地微微昂起头,当真有两分将门之女的模样。

    只……刘大宝与他干儿子两人默默对望着,交换着彼此才懂的眼色。

    身着飞鱼服那人,却已是不耐烦再等,声调又低了两分道,“那个被你们错抓来的姑娘在何处?”

    刘大宝垂着头,眼珠子乱转,再听得那人警告似的一哼时,他已有了决定,忙笑着道,“原是咱家不察,险些犯下大错,多亏大人,这才能找补回来。那姑娘如今就在里头客房中躺着,大人请随咱家来。”

    明威将军,虽也是正四品的武官官职,但在这回的事情中,实在有些不够看,不够看,便也不打眼。

    却没有想到,这样不打眼之家的女儿,却还能得个单独的客房,心下的存疑却在见到床榻之上,头缠绷带,隐隐沁出血迹,且明显处于昏迷状态,脸色亦是白中带青的少女时,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原来如此。一个回身,斗笠下,两道利光直瞥向刘大宝。

    刘大宝连忙摆手道,“可不关咱家的事儿。是这姑娘性子太倔了些,大抵是不想入那教坊司,竟是趁咱家不备,一头碰了墙。咱家还请了大夫来给她瞧过了……”

    那人理也不理他,解了身上披风,将床榻之上的少女兜头一裹,抱起便是大步出了客房门。

02 重生

    走到驿站门口,与被绑着那姑娘错身而过时,他只略略顿了下步子,便是钻出棉帘子,抱着怀里的少女,大步流星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未曾回头。

    “姑娘……”刘大宝走到被绑着的姑娘面前上下打量,倒是个模样齐整的,“客房都是现成的,咱家为你松了绑,早些去歇着吧?”

    姑娘默然点了下头,“多谢。”

    看着姑娘走进了方才那间客房,关上了门,刘大宝的干儿子再也忍不住了,扯了刘大宝低声道,“干爹……真就这样了?”

    方才那情形,他都看出不对来,莫说他干爹了。什么锦衣卫当差会独自一人来?而且方才那样子,分明就是怕人认出来。

    “还是一句话,一个四品将军府的姑娘,怕什么?换一个活蹦乱跳的,至少能少许多麻烦。而且,那姑娘嘴巴紧得很,不怕出纰漏。最要紧……”刘大宝压低嗓音靠到干儿子耳边,“这姑娘是个齐整的,说不得往后就有大造化。结个善缘也好。”

    听罢刘大宝的话,年轻的那个小内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干爹果真是干爹,一眼便能看出这么许多,自己要学的,果真还很多啊!

    “不过没有想到,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冒险来救人,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换的还是个快没气儿的,太不值当。”

    “这世上,有无情无义,就有情深义重,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值当不值当,那只有自己个儿才知道了。”刘大宝双手背在身后,叹了一声。

    转头见干儿子一脸的茫然,抬手便是一个爆栗子,“还不去好生看着,可不能再出事儿了,否则,真交不了差了。”

    要问值不值当,顾欢若是能说话,定要斥上一声,不值当,太不值当。她都快要死了,还费尽心力救什么救?

    可是,她明明还有意识,却是张不开口。

    周遭的风雪她感受不到,身下马儿的颠簸,亦然。

    她甚至不知道,还有谁会这般费尽心力救她。

    她的家人,早先于她,身首异处,在这世上,她已是无亲无故的一人,与其去教坊司那样的地方受辱,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一头撞上去,便已想好了结果,没什么好冤的。

    黑暗,像是一个漩涡,将她最后一丝意识拉扯着往下……没什么,大不了,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不用等十八年,她也能当条好汉……

    她毫无抵抗的意思,由着那黑暗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意识,最后残留的,只有一把嗓音,像是隔着重重的雾在黑暗的那一头喊着她,“顾欢!顾欢……”

    终于,那声音也远了,再也听不见。

    顾欢是被冻醒的。

    迷迷糊糊之际,她恍然道,原来,幽冥地府这般冷。

    可......也太冷了些,冷风嗖嗖的,还带着雪花,直往脖颈里灌。

    幽冥地府,原来也会下雪,也会刮北风的么?

    她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头顶的一轮圆月。

    月光下,是不断霰落的雪花。

    原来......幽冥地府也有月亮。

    不对!

    她陡然觉出不对,蓦地弹坐起来。

    月光下,入目的却是一座新起的坟。太过简陋,不过就是个小土包,面上的土不过略略拍实了些,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小土包前面还杵着一块木头,上面简简单单写着四个字:顾欢之墓。

    顾欢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将那四个字看了个清清楚楚,终于确定她确实没有看错。

    不过,什么意思?那是她的墓,还是同名同姓之人?

    大抵是她的墓。

    也就是说,她已经死了,本来也该死了。想着失去意识前,自己的感觉,除了死,也不会再有其他可能了。

    她死了,还被埋在了眼前的这个小土包底下。

    那么问题来了,不是已经被埋了吗?那,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变成鬼了么?

    都说成了鬼就没了影子,顾欢抬起自己的手.......然后,惊得瞪圆了眼。

    这不是她的手。

    这双手,比她原本的要小了些,而且很是粗糙,掌心和手指间都是茧子,这会儿更是满是泥垢。

    顾欢愣了一瞬,又低头往身上扫去,好吧,不只是手,这身子也变小了。还有,身上穿着的衣裳是粗布的,却是一身孝服。

    月光下,顾欢的脸色慢慢转为铁青,抬手摸过自己的脸,肩膀,再望了望脚上的鞋,再毫不留情狠狠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疼得她皱起眉来。她已经快要忍不住爆粗口了,再低头一看,月光下,一个小小的,顶着两个丫髻的影子清晰可见。她额角抽了两抽,下一瞬,便是朝着面前那个小土包走了过去。

    半点儿犹豫没有,将那根木头抽了出来,便是用来挖起了土。

    冷风卷着雪花嗖嗖地吹,她醒来的地方,是个坟地。不知是不是因着风水好的缘故,她方才左右看了看,已经瞧见了好几座坟茔。

    这样的地方,本来就阴气重。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吓疯了。

    顾欢也许也疯了,否则,她如何能撩起袖子,用块木头,挖起了面前的坟?

    不过这番动作的直接效果就是她方才还觉得有些冻僵了的四肢暖和了起来,不只暖和起来,没一会儿,便已是满头大汗。

    若是个死人,或是个鬼,自然不可能感觉热,更不会出汗。

    顾欢顿了顿,又继续动作。

    那坟本就是新起的,倒也不难挖,没一会儿,她手下的木头便已碰到了硬物,再深挖了几寸,果然便瞧见了棺材板儿。

    很常见的松木棺材,平实的黑漆。

    顾欢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推了推,她的运气不错,许是时间仓促,那棺材板儿钉得并不怎么死。

    她四处看了看,又寻了块儿尖锐的石头来,左右撬动了好半晌,连吃奶的劲儿也使了出来,终于......那棺材板儿松动了。

    她倒是没怎么犹豫,将那棺材板儿推了开来,然后,探头去看。

    月光下,那逼仄的棺木中,静静躺卧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安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

    想是入殓前还是整理过,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裙,真正荆钗布衣,可那张脸,却是顾欢再熟悉不过的了。

    毕竟,同一张脸,每每揽镜自照都能瞧见,还一瞧,便是十六年。如何能够不熟悉?

    那是顾欢,那是......她。

    顾欢登时没了力气,身子一软,便是顺着棺木,仰躺在了松土上,抬头望着头顶的圆月,老天爷,不带你这么耍人的啊!

03 有疾

    死了便是死了,让我重新投胎不好吗?

    怎么有你这么便宜行事的?孟婆汤也不赏一碗,居然就近把我塞进了这个小丫头的身体里?

    北风吹得更紧了,雪也下得更大了些,不知道,就这么冻死了,能不能捞着个喝了孟婆汤,再重新投胎的机会?

    她这一生虽然没怎么做过好事,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呀,又是年纪轻轻就死了,难道就不能投个好胎?

    顾欢鼓着腮帮子,抬头看着天上下得愈发绵密的雪,一个激灵,便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行,这世间哪儿来那么多便宜的事儿?有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谁知道这回老天爷赏她重活了一回,下次还有没有机会?

    她利落爬了起来,最后探头看了一眼棺木中的自己,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伸手将那棺材板儿推回来,正要重新合上,眼角余光骤然往棺木中一扫,而后,便是微微顿住。

    到底是自己的坟,虽然自己埋自己,奇怪了些,好在,没什么心理障碍,而且,也格外心甘情愿。

    只是,这小身板儿到底不济事了些,好不容易将小土包重新垒起,顾欢浑身上下的力气好似也耗尽了一般,将那木头一扔,便是就地一躺,直喘起了粗气。

    脑中尚且一片空白,却蓦地听得了隐约的人声传来,越来越近,还能听见好似在叫什么人的名字。

    浑身上下好似都没了力气,可脑子却又清醒起来。

    想到了什么,她努力撑起了身子。

    转头看着刚刚重新垒砌好的小土包,可不能让人将她与这坟里的人联系起来。

    从地上爬起来,她迈着好似灌了铅的双腿,朝着人声来的反方向挪去。

    谁知走了没几步,居然又见着了一座也是才起的坟。

    坟前尚且还有香烛,而且,那烛火好似才刚刚燃尽,尚有余烟袅袅。

    顾欢心头一动,也实在是走不动了,只略一思忖,便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坐下尚且觉着不舒服,干脆又就地一躺。

    别的且不说,如今,再没有人在耳边时时刻刻念叨着“规矩”二字,也算得自在了。

    她闭上眼,听得那人声忽左忽右,却到底是渐渐围拢过来,越来越近。

    她眼皮有些重,这小身板儿本就瘦弱,方才那一番动作,自然是累了,又年纪小,撑不住也是有的。

    正想着是不是不管不顾,先睡一会儿再说,却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已是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有人尖声喊道,“叶大夫,你家大妞儿果真在这儿呢。”

    顾欢半梦半醒时,狠狠皱紧眉来,不是吧?大妞儿?这么土的名儿?

    紧接着,纷杂的脚步声靠了过来,一缕淡淡的药香拂在鼻端,继而,一双手带着轻颤,却是温柔而小心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那个怀抱温暖而安适,裹挟着愈发浓郁的药香,却不知是不是残存在这副躯壳中的记忆,让她莫名觉得心安。

    顾欢挣扎着睁开眼来,月光下,那是一张瘦削却还算得俊秀的脸。不过而立之年,却带着些许沧桑,眉眼间,镌刻了些儒雅沉稳之气。

    此时,他的手已经扣上了她的脉门儿,片刻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她抱起,却是转头对身后那些个打着火把的人道,“孩子找到了,今日多谢诸位帮忙了。”

    “叶大夫说什么呢,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孩子找到了就好。叶大夫也别太过教训,大妞儿自来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是乍然没了娘亲,心里难受罢了。”

    “真是可怜见儿的。谁能猜到她竟是偷偷跑来这儿了?这样的天儿,还好没有冻出个好歹来。”

    “叶家娘子天上看着,保佑着呢,自然不会有事。”

    “这雪要下大了,叶大夫,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是啊!是啊!”

    顾欢被那叶大夫稳稳抱着,迈开了步子,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顾欢隐约明白了如今这个身体的前身发生了些什么事。

    刚死了娘,夜里伤心,偷偷跑来了坟地,把自己冻死了不说,还被她这路过的孤魂野鬼占了身体,这小丫头还真是……呜呼哀哉,时也命也。

    眼皮重得厉害,这个怀抱又确实让人心安,晃晃悠悠中,顾欢再也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得有些沉。

    直到耳边隐约传来声声呼唤。

    “欢欢儿,欢欢儿.......”

    顾欢皱了皱眉,谁这般唤她?肉麻得能让人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来?

    印象里,好像从没有过。

    莫不是她那早死了八百年,她连长相都记不得的亲生母亲么?

    “欢欢儿,醒醒!”这回,声音却清楚了许多,就近在耳边。

    顾欢皱了皱眉,不愿醒来,偏那声音却是不依不饶,又继续响起,“欢欢儿,起来!把药喝了!你昨夜也不知在雪地里待了多久,若是落下了病根儿,吃苦头的可是你。”

    那声音温和而清雅,带着些无奈。

    顾欢终于是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昨夜月光下瞧见的那张瘦削却温文的脸,那些人口中的叶大夫,这具身体的爹。

    好在,不叫大妞儿。

    不过.......欢欢儿,居然与她的名相同么?

    见她醒了,叶大夫舒了口气,转头将手边的一个药碗捧了过来,里面大半碗深褐色的药汤,随着蒸腾的白烟,散发出浓郁的药味儿。

    顾欢皱了皱眉,叶大夫却已经道,“嫌苦也得喝,昨夜那般冷,你冻了那么久,你的喘疾没有发作,当真是你娘在天之灵保佑。身子重要,爹可不会由着你的性子来。”

    顾欢听罢,目下闪了两闪,原来是有喘疾。

    唉!这小丫头也真是个命苦的。

    不过,她也命苦,怎么投了这么一个胎?这没了娘不说,看这爹也不怎么富裕的样子,身上还带着病,老天爷,你待我,还真是照顾啊!

    “快喝药!”见她发呆,叶大夫皱了皱眉,只音调却还是温柔。

    顾欢抬头望了他一眼,在心底叹了一声,好吧,目前看来,这个爹,至少比前世那个好些。

    这也算得唯一的安慰了。

    既然身有喘疾,那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顾欢坐起身,接过那药碗,咕噜噜便将碗里的药汤喝了个干净。

    大抵这小丫头喝药从来没有这么爽快过,因而,她将碗底翻过来时,叶大夫反倒愣了愣神。

04 弟妹

    顾欢心下一“咯噔”,总不能因着这个,便让他瞧出她瓤子里换了个人吧?

    正在心虚时,叶大夫却是扯了扯嘴角,“欢欢儿长大了,懂事儿了。这是奖你的的。”说着,也不知从何处掂了块儿东西来,顾欢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便已经被塞到了嘴里。

    甜腻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原来,竟是块儿蜜饯,怕是与药汤一块儿备好的。

    顾欢自来是不怎么喜欢吃甜食的,正待吐出来,抬眼,却撞进了叶大夫的目光中。

    那眼里,满满的关切与疼爱,顾欢的心,刹那间,好似被人扔进了热水里。有些暖,有些涨,却又有些莫名的酸涩,那酸,直冲了上来,竟让她双眼有些潮热。

    顾欢眨了眨眼,怎么回事?莫不是这蜜饯给甜的?她就知道,她不适合吃甜。

    要不,就是被这具身体影响了。对,一定是这样。

    她默默又躺回了床上,并将被褥拉起,遮住了头。

    正在别扭时,屋外,传来一把清亮的童音,大声喊道,“爹,来病人了。”

    叶大夫似乎叹息了一声,抬起手来,帮着她掖合了被褥,“爹去前头了,要是不舒服,就再躺会儿。”说罢,便是起了身。

    顾欢竖着耳朵,听着房门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远了,四下里也安静了下来,却是一掀被子,腾地一声,便从枕上弹坐了起来。

    愣了会儿神,这才转头四下逡巡。过了一夜,她仍然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卧房,低矮的屋顶,窄小的窗户,不若她之前一个净房的大小。只堪堪能够摆下她身下这张床,并一个黑漆斗柜,窗檐下还有一张简陋的妆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即便如此,仍显得逼仄。

    东西,包括她身下的被褥,都显得陈旧,唯一一点,就是还算得干净。可见,前身虽然年纪小,也是个爱洁的,或者说……想起前身刚刚没了娘,也不知是怎么没了的,顾欢叹息了一声,愣了会儿神,倒是想起来一事,将手探到枕下,抓出了一个物件儿。

    那是一块生铜锻成的令牌,牌子上方雕镂的麒麟狰狞可怖,但麒麟下方那“锦衣卫”三个大字,却更是让人胆寒。

    这个世道,瞧见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谁不比见了阎王还要害怕?

    她将那牌子翻转了过来,锦衣卫的牌子后面都会刻上牌子主人的名姓,可这块牌子后的名字,却被人特意刮了去,只留下些粗砺的痕迹。

    这令牌是昨夜她在棺材中拾得的。她估摸着,应该不是不小心遗弃,而是特意丢下,想要销毁证据的。毕竟,一座一看便简陋的土坟,就是那些倒斗的,也看不上,谁会想到有人会挖坟开棺,让这块令牌重见天日?

    不过……就算拿到这块令牌,又如何呢?

    顾欢短小的手指在那刮痕上轻轻蹭过,心中愈发的疑虑,到底是何人?

    救她,与埋她,可是同一人?

    瞪着眼睛看了那令牌好一会儿,还是半点儿头绪没有,反倒头又闷闷痛了起来,顾欢皱着眉,将那令牌往枕下一塞,拉起被子重新蒙上了头,老天爷,你果真是在耍我吗?

    死了不冤,如今这样,才有些冤好吗?

    隔着被子,乍然听得一声轻微的“吱呀”声,顾欢立时掀开被子,翻身起床。

    门果真被推开了,瞪眼望着门边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孩儿,顾欢立刻蹙起了眉心。

    那两个小孩儿,大的是个男孩儿,小的是个女孩儿,都是一副瘦小的模样,除了有些发黄的面皮,五官却还算长得不错,尤其眼睛,长得都是出彩,长相,却是有些面善,只顾欢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了。

    四目……哦!不!应该是六目相对,空气诡异地宁寂了一瞬。

    可见得她皱眉,那小女孩儿却是忙道,“阿姐,我和哥哥不是故意吵醒你的,只是怕你饿了,我熬了粥,给你端了一碗来。”

    顾欢一看,可不是么?那小女孩儿细弱的手掌间正捧着一只瓷碗,碗里盛着些米粥,却只飘着寥寥几粒米,说是粥,却是唤作米汤更为贴切。

    顾欢下意识地,又是蹙眉。那男孩儿一看,便是炸了毛,“叶辛夷,你可别挑三拣四,菘蓝这么小都知道起来熬粥,你呢?昨夜那样的天气居然还跑了出去,害得爹和街坊们大黑天儿里冒着风雪四处寻你,你也好意思。”

    叶辛夷?难道不是叫叶欢么?

    顾欢眨了眨眼,犹是没有反应。

    那男孩儿显见更不耐烦了,正待说什么,边上小女孩儿却已忙怯生生道,“哥哥,阿姐病着呢,你别生气。哥哥不是要去帮爹爹送笔墨么?你去吧,我在这儿可以的。”

    小男孩儿却没有急着走,蹙起眉心,瞪着床上的顾欢道,“她自个儿跑出去冻病了,那是她活该!还要劳累爹爹给她开药,熬药,你给她熬粥……哼!叶辛夷,我告诉你,你可别欺负菘蓝,否则……”小男孩儿握了握拳头,朝她龇了龇牙,“我一定会揍你。”

    只是那模样,落在顾欢眼里,怎么看,怎么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不过……顾欢偏头看着,勾了勾唇角,还有些可爱嘛。

    她那目光,却是让小男孩儿奇怪地缩了缩脖子,这时,外边儿隐约传来叶大夫的催促声,小男孩儿这才又最后警告似的瞪了顾欢一眼,然后,快步出了房门去。

    小男孩儿走了,那小女孩儿小心翼翼将那瓷碗捧到了顾欢跟前,细声细气地道,“阿姐,喝粥!”

    顾欢抬头望着小女孩儿,小脸被冻得微红,且已有些皲裂,这般小的孩子,居然都懂得熬粥了,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见她捧着那碗,有些晃,顾欢没有说什么,伸手将那瓷碗接了过来,低头要喝时,闻到了淡淡的糊味。

    “菘蓝……”刚才,那小男孩儿是这般叫她的。

    小女孩儿一直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听她这么一喊,立刻一哆嗦,忙道,“我不小心,不小心熬糊了,阿姐,我不是故意的,你若不愿喝,那便不喝,我一会儿……一会儿再重新给你熬吧?”

    顾欢转头望着小女孩儿吓白了的脸,不由皱紧了眉。

05 套话

    这前身到底是个什么人?早前还觉得她命苦可怜,可怎的弟弟仇视她,妹妹这般怕她?

    顾欢见小女孩儿大睁着一双眼望着她,眼里满满的惊惧,略一迟疑,便是将那碗糊了的粥仰头喝了个干净。

    放下碗时,见小女孩儿瞠圆了眼,不敢置信的模样,不由微微笑道,“菘蓝熬的粥很好喝。”

    小女孩儿小嘴微张,脸上震惊的神色太过明显。

    不过,顾欢倒是不怎么在意,这家里的人,叶大夫是大人,方才那小男孩儿明显对她戒心深重,只有面前这小女孩儿,年纪小,看上去性子又怯懦,应该最好攻破。

    “菘蓝,阿姐躺在这儿也无事可做,你在这儿陪陪阿姐吧?”

    小女孩儿双眼一亮,但也只是一瞬,又暗淡下去,望着顾欢,又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可是阿姐……这个时辰,该做午膳了。”

    顾欢转头望了望窗户外,狭窄的窗户只能隐约瞧见些光亮,“你?做午饭?”

    小女孩儿,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一边捏着衣角,一边道,“之前娘和阿姐做饭时,我有学过,我会做的……”她小脸微微红着,神色却算得坚定。

    顾欢蹙了蹙眉,所以,从前都是前身和刚刚去世的娘亲一道做饭的?

    顾欢略一沉吟,便是转头够起了床边脱下的袄子。

    “阿姐?”

    “我们一起做吧!”顾欢说着,面上沉定,心里却直犯嘀咕,她从前也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从小习武,在演武场上被摔打得皮糙肉厚,要吃苦倒也不怕,可这做饭嘛,倒是头一遭,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不管了,总不能比这么一个小女孩儿差吧?

    这么想着,顾欢动作更快了些,很快将袄子穿好了,下了床来。

    小女孩儿却有些犹豫,“可阿姐你还病着。”

    “没事儿,活动活动,好得快。”顾欢动了动胳膊,蹬了蹬腿儿,笑着回道。

    小女孩儿眨了眨眼,有些纳罕地看着她,而后,脸上慢慢展开一抹笑来,怯生生的,却好似枝头娇怯的花,“那阿姐在边上看着,教我怎么做便是。”

    “成。”顾欢爽快地应道。这个她倒是在行,以往琳琅喜欢做菜,常到灶间去忙活,她便也跟着,虽然没有动过手,倒也看过不少。

    见过了卧房,出得门来,见得这普通的四合院儿,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顾欢扫了一眼,便已将叶家的格局了然于胸。

    前头开着药铺,中间隔着帘子,怕还有一条通道,能听见前头的声音,但若非提高音量喊,是听不清的。

    院子虽然不大,却收拾得还算齐整。只灶房却是搭在外间的,只顶上加了房顶,就像个棚子一般,旁边就有一口井,井上装着轱辘。

    顾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小女孩儿却已经蹲在了木盆边,就着木盆里的半盆水洗起菜来。

    这个时节的水,顾欢想着都觉得冷,果然,见着小女孩儿的手顷刻间便被冻得通红。

    她却没有缩回手,只是吸了吸鼻子,又继续动作起来。

    顾欢看着,皱起了眉,叹息一声,自己怎么也比这孩子大了好些,怎么好意思看着她受罪?

    当下便是撩起袖子道,“你去烧火煮饭吧!我来洗菜。”

    小女孩儿望着她呆愣住了,顾欢却已经不由分说将她扯了起来,“去呀!”

    小女孩儿怕是听话听惯了的,“哦”了一声,果真乖乖跑到了灶门边烧起火来。

    那水当真冷得刺骨,顾欢从前虽然不怎么做饭,可习武之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她不过适应了片刻,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一边慢慢熟练地洗着菜,她一边瞄着小女孩儿被火光映亮的小脸,露出了循循善诱,勾引小白兔上钩的笑容,“菘蓝平日里,可曾走迷过路?”

    小女孩儿瞪圆了眼,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但为了以防万一,菘蓝可要记得咱们这儿是何处,记着咱们家的人,哪怕真不小心走迷了路,也能找得回来。来,阿姐来考考你啊!”顾欢一脸正色地道。

    姐妹俩一边做着午饭,一边说着话。

    不出顾欢所料,小女孩儿年纪小,又对她没有防备,没一会儿她便将叶家的底细都从小女孩儿嘴中套了出来。

    此处是不是京城,小女孩儿的年纪太小,眼界也窄,并不知晓,只知道,这里唤作三柳街,因着街口的三棵柳树而得名。

    叶大夫就是他们的父亲,在这街上开了一家药铺,以给人看诊抓药为生计。

    几个孩子的母亲刚刚过世了,如今,叶家不过只有四个人。正是父亲叶仕安,并他们三个孩子。

    顾欢,哦,不,如今该唤作叶辛夷了。

    叶辛夷是老大,今年十一岁,刚才那个对着她一脸防备的男孩儿是老二,唤作叶川柏,今年九岁。还有就是老小,今年才七岁的叶菘蓝了。

    其他的,叶菘蓝这儿是套不出来的,叶辛夷也怕问得太多反倒露了馅儿,叶菘蓝是不怕,可她却有些怵叶仕安。

    若是被他察觉自己这个孤魂野鬼占了他女儿的身子,找个道士来将她收了可怎么好?

    暂且知道了这些便不怕了,至于其他的,她小心行事,不露出破绽,早晚也都能知道。

    想到这些,叶辛夷露出笑容,夸赞道,“我家菘蓝真聪明,什么都记得。”

    叶菘蓝双眼亮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藏也藏不住的笑容,真是容易哄。叶辛夷想道。

    不过,叶大夫真是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大夫呢,三个孩子,全以药材命名。而且,这个家里,果真是不富裕,否则,三个孩子,怎么个个瞧着都比实际年龄小些。

    说起来,她还没有见过如今自个儿长什么样子,就看见的叶川柏也不像是九岁,叶菘蓝说是七岁,看着,却不过五岁的模样。

    叶辛夷想到这些,不由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身后却是传来了脚步声。

    她猝然转过头,便瞧见了站在身后的叶仕安和叶川柏父子。

    叶仕安还是那副清雅温文的模样,笑望着她们姐妹二人,叶川柏却像是见鬼一般的表情。

    想必是瞧见了方才这小姐妹俩相谈甚欢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吧。

    叶辛夷不由又是暗暗一叹,这叶辛夷平常对这一对姐弟是有多不好?不过是和颜悦色说了会儿话罢了,便是一个高兴得不成样,一个则受惊过度的模样。

06 奇怪

    叶菘蓝像只乳燕一般,欢快地奔了过去,“爹爹,午饭做好了,我和阿姐一道做的,正要去叫您和哥哥来吃饭呢。”

    叶仕安一把将叶菘蓝抱起,让她坐在了臂弯间,笑着夸道,“我们家小菘蓝真能干。”转而望向叶辛夷时,倒是没有说什么,一副再平淡不过的模样,“那摆饭吧!吃完了饭,我要去下三胡同出诊。”

    叶仕安这般寻常的态度,倒是让叶辛夷大大松了一口气。

    饭就是摆在堂屋里吃的,简单的方桌,一家子也就四口人,一人一边坐着,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

    本来就算不得丰盛,饭里还掺了些玉米,但好歹是煮熟了的,就一个咸菜,一个腌白菜,难怪这几个孩子都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了。

    但想必叶川柏和叶菘蓝两个小的却是吃习惯的,居然吃得甚是香甜。

    吃罢了饭,叶川柏主动揽了洗碗的活计,叶仕安交代了叶辛夷让她好好休息,便是拎起药箱出门看诊去了。

    叶川柏年纪虽小,干活却麻利,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完了,拉了叶菘蓝到一边,很是戒备地瞄着叶辛夷,问道,“叶辛夷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可有欺负你?”

    叶菘蓝看了叶辛夷一眼,忙用力摇头,“没有没有,阿姐跟我说话,还教我做饭。”

    “她有这么好心?”叶川柏一双眼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

    小屁孩儿,毛还没长齐呢,居然就学会怀疑人了?

    叶辛夷在心底哼了一声,登时觉得没什么意思,转头回了自己房间,留两个小孩儿在身后嘀咕。

    “哥哥,你别这么说,阿姐今日当真挺好的。”

    “今日?你又不是今日才认识她,往后离她远着点儿。”

    关上房门,将那些声音隔绝在了外面,叶辛夷叹了一声。

    这大半日的工夫,她的感觉渐渐真实起来,虽然暂且接受了她确实成为了这个叫做叶辛夷的女孩子的事实,可想要立刻接受她的一切,好似没那么容易。

    至于这个“弟弟”的排斥和敌视,她也没那么在意,只是觉得有些没意思罢了。

    大抵,她从前和现在,都是亲缘薄,从前尚且能活,如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习惯了。

    这么说来,前身与弟妹的关系不好,也算是个好处,倒是乐得自在了。

    叶辛夷舒展开了眉眼,转头望见了窗下妆台上摆放的铜镜,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有瞧过自己如今长成什么样儿呢。

    那方铜镜小小,不过比巴掌大了些,自然也不如她从前用惯了的西洋镜来得清楚。不过,从中还是可以勉强看出这张脸虽是有些面黄肌瘦,但五官却是端正。

    想想也是,今日瞧见的这一家子都长得还算不错,她自然也不该差到哪儿去。

    叶辛夷从以前开始便不怎么在意长相这类事,如今这样的世道,长得太好看,未必就是幸事。何况,是这样没权没势的人家,长得太好,没准儿往后便是祸端。但若是太丑,难免戳人眼睛,自己也难受。

    如今这样,倒是刚刚好。往后长大了,也只是清秀有余,美艳不足。

    妆台上,除了这一面铜镜,还有一只妆匣。让叶辛夷有些诧异的是,这只妆匣居然做工很是精致。紫檀木雕镂缠枝莲花,上面镶嵌了螺钿和宝石,这样的妆匣,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叶家这样的人家才是。

    光是这一只妆匣,怕是就要抵上叶家大半个家底儿了。

    叶辛夷心生疑虑,便是开了妆匣,翻找起来。妆匣里倒没有什么,左不过几根花绳,一个细细的空心银手环,实在是乏善可陈。而下面一层隔层中,还有一些纸笺。

    叶辛夷却是个生了疑虑,就定要求个明白的性子。将那寥寥几样东西拿出来,她一寸寸细细摸索和轻轻敲打起了那个妆匣,竟是果真让她找到了一个夹层。

    她挑起眉梢,看着从夹层里取出来的那只拇指肚大小的东珠,眼底掠过一抹异光。这样的品相,就是她从前也甚少见过,叶家……到底有什么秘密?

    略一思忖,她将那东珠塞回暗格里放好,转而将那几张纸笺展了开来。

    前面几张,是有人写的字帖,典型的簪花小楷,清秀端丽。

    下面几张,则是有人照着这字帖临摹的,笔触稍显稚嫩,却也还有两分功力,想必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叶辛夷越加狐疑,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哪里能有机会读书识字?勉强认得几个字已是好的了,怎么还能练出一手这么好的字来?

    看来,她如今这个家,怕也不是表面看来这么普通啊!

    叶辛夷一时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正神思不属时,却听得屋外传来叶菘蓝的哭声,紧接着,她的房门便是被砰砰砰拍响了。

    叶辛夷醒过神来,快手快脚把妆匣里的东西归位,将门打开,门外,是叶菘蓝哭红的小脸,脸上尚有惊慌。

    “怎么了?”叶辛夷对于比自己弱小的人或是东西,自来都要多上那么两分耐心。

    “阿姐……哥哥和梁胖子打起来了。”叶菘蓝哭得厉害,小小的手指往外一指。

    打起来了?叶辛夷挑眉,“走!”跨出门去,拉起叶菘蓝便是往外跑去。

    倒也没有多远,就在与叶家相隔数百步的一条胡同之内,还没有走近,叶辛夷便已经听到了孩子们的起哄喊叫声。

    走得越近,越能听得清晰。

    甚至还有一个孩童,好不神气的口气道,“叶矮子,你算哪根葱?居然敢跟小爷我呛声?小爷今天就揍得你连你爹娘都不认识,哦!对了!小爷都忘了,哪儿还来什么娘啊?你娘不是死了吗?哎哟!你如今成了没娘的野孩子了,说不得啥时候,你爹就给你娶个后娘,到时候,不给吃,不给穿,那你怕是要永远成个小矮子了!”

    “你瞪我?你瞪我做什么?不服气啊?那好!小爷便揍到你服气!”

    叶辛夷听得眉头直皱,眼底已隐隐有怒火闪现。

    拉着叶菘蓝疾走几步,转到了胡同口,抬眼便见得一个高胖的小子骑坐在叶川柏瘦小的身子上,正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招呼,而边上还有好几个小子围着看热闹,一边看,还一边拍手叫好。

    真是些欠揍的。

07 出气

    叶辛夷眼底闪过一抹戾气,交代了叶菘蓝就在胡同口乖乖躲着,便是三两步冲了过去,伸出手,不由分说,便是将那个骑坐在叶川柏身上的高胖小子给拽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那高胖小子被硬生生拖拽下来,半点儿反抗不及,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上便是挨了一拳。他瞪圆的眼里,瞧见了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惊鸿一瞥间,已经认出了是谁,张嘴还没有喊出,却又挨了一记拳头,转为一声痛呼。没有照着脸打,而是照着身上,明明穿着厚实的棉袄,却还是疼得厉害。

    边上静默了片刻的小子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喊叫道,“是叶家大妞儿,叶家大妞儿打人了。”便有人喊着要跑出去叫人。

    谁知,叶辛夷却好似早料到一般,居然伸手一探,便将那个要跑出去报讯的人后领揪住,一个推攘,便摔在了地上。

    那高胖小子却是翻起了身,大声喊道,“愣着做什么?给小爷打!”

    他那些跟班儿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多人,怕她作甚?

    于是几个人便是一窝蜂冲了上去。

    叶川柏刚刚爬起,还在为叶辛夷突然冲上来,揪住梁申就打而愣神,见得这阵仗,吓得小脸一白,却是想也没想,便是插到了叶辛夷身后,闭眼要为她挡住背后的拳头。

    谁知,等了半晌,却没有等来预期中的疼痛。

    他愣了愣,才缓缓睁开眼来,眼前所见,却是让他惊得瞠圆了眼。

    却是梁申的那些个跟班儿居然都被四仰八叉摔在了地上,个个要么抱着胳膊,要么抱着腿儿,痛苦地唉唉叫,至于梁申梁胖子,却是和方才他一般,被人骑坐在地上。

    坐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很有些眼熟,却又异常的陌生。

    正是叶辛夷。

    她明明还是一样瘦小,却好似充满着无穷的力量一般,她坐在高胖得差不多可以当两个她的梁申身上,梁胖子却半点儿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她微微眯着眼,睐着梁申,面上没有表情,脆嫩的嗓音冷冷问道,“方才,是你打我弟弟?”

    叶川柏心头微微一动,她说......弟弟?

    “是又如何?”梁申梗着脖子回道。

    下一瞬,脸却是变了形,却是身上又挨了一拳。

    叶辛夷点着头,抬起拳头,面无表情道,“不如何,挨我一拳,不冤吧?”

    梁申痛得说不出话来,哪里还喊得出半个“冤”字。

    “方才,是你骂我弟弟是没娘的野孩子?”叶辛夷又问。

    “是......啊!”刚冒出一个字,又挨了一拳。

    “方才,是你让人揍我?”

    叶辛夷问一句,待得梁申应了,便打上一拳。

    而这胡同里,明明不只他们两人,却安静得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就是那些个方才还在痛呼的,这会儿都屏住了呼吸。

    看着那个瘦小的女孩儿犹如掌控了全局的王者一般,终于问完了,也打完了,甩着手,一个利落地翻身,站了起来,不再压制着梁申。

    但即便没有人压制着,梁申却也是蜷缩着身子在地上呻吟,起不得身来。

    叶辛夷面上却是没有半分异色,只是语调平冷地道,“往后若还是不长眼敢欺负我家弟妹,先想想我拳头的味道。”

    “还有你们......”她略作停顿,又转头往梁申的那些个跟班儿一一看了过去,毎个都是比她高壮的小子,可每一个对上她的眼神,方才身上被揍疼之处便又隐隐作痛起来,不由得都是缩了缩脖子。“今日的事情最好谁也别说出去,否则......”她亮了亮拳头,伴随着眼里的利光,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那些个小子个个都被吓得变了颜色,再看那拳头,虽然看上去干瘦,可揍在身上那滋味,却是痛不可言,连忙个个点头如捣蒜。

    叶辛夷这才满意了一般,最后威胁的一一扫视了众人一眼,这才轻哼着收回视线,扭头对叶川柏道,“走了,回家了!”

    叶川柏没有吭声,倒是乖乖跟了上去。

    叶辛夷到胡同口牵起叶菘蓝,姐弟三个便是走了。

    胡同中,却是哀鸿一遍。

    那些个跟班儿好似终于活过来了一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将地上的梁申扶了起来。

    梁申捂着胸口,一边揉着,一边望着已经空无人影的胡同口,一张白胖的脸有些扭曲,“方才,那果真是叶家的大妞儿?”

    “是啊!是啊!是叶家的大妞儿没错。”

    “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这么能打?”

    “你以前也没跟她打过啊,怎么知道她打架这么凶?”

    “她以往不是不管叶川柏的死活么?这回怎么还帮着他出气了?”

    “人家是姐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她刚刚当真是厉害......”

    几个小子你一言我一语,语调里有些东西,渐渐有些变味。

    作为三柳街一霸,从来便是作威作福无敌手的梁申则目光复杂地望着胡同口,半声不吭。

    那边厢,从胡同口离开,叶菘蓝便是双眼发亮地仰望着叶辛夷,“阿姐,你方才好厉害。”方才,叶川柏闭着眼,没有瞧见叶辛夷是怎么短短时间就放倒了那么几个人的,叶菘蓝躲在胡同口却是看得清楚。

    叶辛夷目下闪了闪,正飞快动着脑筋该怎么封住这两个小孩儿的口。一个对几个,还能大获全胜,这若是落在叶仕安耳中,准被怀疑。“阿姐那是看着他们这么多人打你哥哥一个,气不过,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把他们撂倒了。”

    “阿娘夜里不是都教阿姐功夫吗?阿姐自然能打得过他们。”叶菘蓝却是好不理所当然的语气。

    叶辛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异光,教功夫吗?前身那个刚刚去世的娘?

    “菘蓝莫要胡说,都说了,是叶辛夷身子弱,那是阿爹和阿娘专程让她习来强身健体的,不是什么功夫。”叶川柏却是一皱眉头,便是道。

    “我没有胡说,那次哥哥不也瞧见了吗?为了这个,还险些挨了一顿打。”叶菘蓝细声细气地反驳道,小脸微微涨红。

    叶辛夷瞥了叶川柏一眼,却见叶川柏神色很有些不自在,目光与她一触,便是躲了开来,粗声粗气道,“什么时候?你记错了吧?”

    “我才没有,阿姐也记得的,哦?”说罢,还扯着叶辛夷的手袖,小声地求证道。

08 发现

    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忽闪着,带着些许忐忑和期待。

    叶辛夷看着,翘起嘴角一笑道,“菘蓝是真的看错了,像你哥哥说的那般,阿姐只是身子弱,所以只是强身健体,不是什么功夫,往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出去了,否则让人听见了笑话。”

    叶菘蓝是个乖巧的,听罢,有些失望,却还是垂下头,乖乖“哦”了一声。

    叶辛夷抬手轻拍了她头顶两下,“今日,菘蓝很勇敢哦。若非菘蓝跑回来告诉阿姐,只怕你哥哥今日就要被揍成个猪头了。”说着,往叶川柏一瞥。

    叶菘蓝也跟着望了过去,听得叶辛夷夸她,她小脸红扑着,藏也藏不住的欢喜,再想到叶川柏被揍成猪头的样子,不由地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叶川柏的脸色却很有些精彩了,闷声道,“谁被揍成猪头了?”

    叶辛夷笑了笑,没有说话。

    言语间,他们已是回了自家。

    叶辛夷不知道伤药在何处,便笑着让叶菘蓝帮忙。

    叶菘蓝倒是乐意得很,连忙跑了去,没一会儿果真寻了伤药来。

    叶川柏见她径自倒出了伤药,忙道,“我自个儿来。”

    叶辛夷连眼皮子都没有撩上一下,“不想让我告诉爹爹你今日和人打架,便听话点儿。”

    叶川柏小脸上有些不愿,但到底是怂了,果真乖乖脱了衣裳,由着叶辛夷给他上药。

    叶辛夷见他瘦成了皮包骨头不说,身上还有好几处淤青,但好在脸上倒是没什么痕迹,方才她瞧见了,梁申打他时,他特意抬起手臂护住了脸,小孩儿的心思,略一思忖,她便明了了,方才抬出叶仕安来,这小子果然就老实了。

    伤药碰到伤口,叶川柏到底年纪小,没有忍住,便是“嘶”了一声。

    叶辛夷却是动作不停,一边麻利地替他处理着伤口,一边道,“打架可以,但要能打赢才是。既然明知打不赢,那不如一开始便别打。”

    没有问叶川柏为何打架,以方才她瞧见的情形,缘由也不难猜到。

    也没有说教,只是很平淡地告诉他,要打,就要打赢。

    叶川柏心里蓦地泛起些奇怪的思绪,却是道,“梁申家可是咱们三柳街上最大的富户,他娘又最是护短,若是知道你伤了他,怕是会上门来找咱爹麻烦。”

    “所以,才要一次性将他们打怕了,让他们怕得只会乖乖听话。”说话间,叶辛夷已是将药上完了,示意他将衣裳穿上。都是些皮外伤,这孩子太不会了。既不会打架,也不会闪躲要害,这才伤得比想象当中重了些。不过也就是吃几日的苦头,男孩子嘛,哪儿有不打架的。

    就是她,小的时候,也没有少与人打。因着想到从前,有一瞬的恍惚,但叶辛夷很快便眨眨眼醒过神来,低头收拾起了药瓶和药棉。

    叶川柏却是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亮亮地将她盯着,“你就这么确定他们不会说出去?”

    叶辛夷神色却是淡淡的,“会不会的,等几日看不就知道了?”说罢,她已是站起身来,“爹爹快回来了,你歇会儿,我和菘蓝去做晚饭。”

    “你今日为何要为我出头?是因为,阿娘临终前,你答应过她,再不和从前一样,往后会一家人彼此照顾吗?”

    叶辛夷目下闪了闪,没有想到,还有这一茬?

    “随你怎么想吧!”头也不回地说完,叶辛夷推门而出。

    冬日里天短,外边儿,已入夜。北风有些紧,带着寒意拂面而来,今日夜里,怕又有雪。不过,看这天气,倒是与京城差不离,还有这四合院,和一些习惯也很相似,加之她被埋,和醒来的那个坟地,这里,就算不在京城,离京城也不会太远。

    她这辈子,还从没有离过京城,不管怎么说,这一点,总算让她心安许多。

    到得灶房时,叶菘蓝果然已经在准备晚饭了,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可这么小的年纪,这般过分懂事,却让人有些心疼了。

    见着她来,叶菘蓝便是忙乖巧地道,“阿姐,你方才怕是累着了,去歇着吧,我来做饭就好。我差不多都会的。”

    叶辛夷却已是一边撩起袖子,一边道,“累着?你是说,我方才揍人啊?”

    “是啊!阿姐,你可是有喘疾的,没什么不舒服吧?”叶菘蓝轻蹙着眉心,关切地望着她。

    叶辛夷一愣,是了,这具身体可不如之前的健康,她方才打人时竟是全然忘了,不过……倒也没觉得不舒服。

    叶辛夷顿了一瞬,便是笑了起来,“放心吧!没事儿。”

    叶菘蓝本来还有些惴惴,不过看叶辛夷面色果然红润,又满面笑容,瞧着没有半分不妥,这才放下心来。

    小姐妹俩就和中午时一般,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做晚饭。

    时间,过得便是飞快。

    叶菘蓝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今日的阿姐,她真是喜欢啊。

    叶仕安回来时,夜已深,可还在门外,便已瞧见屋里透出的晕黄烛光,饭菜香已是飘到了鼻端,走进门时,已能听到灶房里隐隐的说笑声,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就好像……好像孩子他娘还在一般。

    叶辛夷转头才瞧见站在屋檐下的叶仕安,笑着招呼道,“爹爹回来了,正好饭也好了,爹爹洗个手,休息一下,我和菘蓝这就摆饭。”

    对于喊出“爹爹”这个称呼,叶辛夷没有半点儿不自在,于她而言,这个称呼,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就与一个普通的名字一般,没有半点儿区别。

    叶仕安抬手,极快地抹了抹眼角,而后“欸”了一声,别过头去。

    晚饭还是摆在堂屋,与中午饭时一般,一家四口,各坐了一方。

    只吃饭时,叶仕安却是时不时抬眼望向叶川柏,叶川柏本就有些心虚,被这般看着,神色便越发的躲闪,叶仕安看着看着,皱紧了眉头。

    待得吃完饭时,叶川柏还想如午饭时那般揽下洗碗的活计,叶仕安却是语调淡淡道,“让你阿姐和菘蓝收拾,你来我房里一趟。”

    叶川柏登时一脸的如丧考妣,拖着脚步,慢吞吞随在叶仕安身后,往他正房去了。

    叶菘蓝轻吐了吐舌头道,“都忘了,爹爹那鼻子可灵光了,定是闻见了药味儿。”

09 赶集

    “你哥哥会挨打么?”叶辛夷随口问道,在她看来,挨打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从前,明威将军府中,无论男女,他们兄弟姊妹犯错,哪一个没有被拳打脚踢过?

    看叶川柏那般怕叶仕安,自然不可能毫无缘由,想来,叶仕安外表看来温文尔雅,却也是人不可貌相。

    “挨打?怎么可能?”叶菘蓝瞠圆了眼,“爹爹可是从不打人的。”

    叶辛夷愣了愣,半晌,才“哦”了一声,转头洗碗的动作亦是一顿,才又继续。

    是了,这个世上的爹,不该只有顾文选那一种。

    就这一天看来,叶仕安倒是比顾文选好了许多。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叶川柏耷拉着脑袋从房里出来,叶菘蓝忙擦了擦手,靠过去问道,“怎么?挨训了?”

    叶川柏却是摇了摇头,抬起手抹了抹眼睛,便是一声不吭回了自己房间。

    叶家虽然不大,好在人也不多,倒是还能一人捞着一间房。

    叶辛夷狐疑地望了望叶川柏的背影,叶仕安却已是走了出来,轻声唤道,“欢欢儿……”

    又是这个名儿?想来应该是乳名之类的。

    她应了一声,上前去,叶仕安却是拿了一只钱袋给她。

    “我瞧着你身子没有大碍,明日起,这家里的事儿,得你拿起来了。这是这个月的菜钱。”

    买菜,就可以光明正大出去转转了。

    叶辛夷双眼亮了亮,欢快地应了一声。

    叶仕安望着她的笑脸,双眸沉黯了一瞬,却也是笑了起来。

    只是,回了屋,将钱袋打开时,叶辛夷却是皱起眉来。早料到,叶家生活拮据,一个月的菜钱必然不多,却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少。

    将那些铜钱放在妆台上,数了第三遍,还是没有多数出一个子儿来。

    叹息一声,叶辛夷认命地将那些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放回钱袋之中。

    五十文,一家四口要吃整一个月。就算米面油都还有,可这五十文,除了大白菜,还能吃什么呀?

    自己这具身体,都十一岁了,还是干瘪瘦小不过**岁的模样,若是错过了这最最重要的时候,长不高了怎么办?还有两个小的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是叶大夫,作为一家的支柱,吃不好,这身子如何能够康健?

    到躺在床上时,叶辛夷都还在苦恼,钱,钱,钱,没想到,她也有缺钱的一日。

    第二日,用过了早饭,叶川柏蔫头耷脑地被叶仕安提溜着去前面药铺帮忙,叶辛夷与叶菘蓝收拾好后,便拎着菜篮子出了门。

    这三柳街叶辛夷毕竟不熟悉,所以需要叶菘蓝。

    叶菘蓝倒是高兴得很,要知道从前阿姐莫说带她出门了,就是和颜悦色与她说话也从来不曾有过。总之,这两日的阿姐真是太好了些,她太喜欢了。

    三柳街本来就是一条街道,虽然比不得前门大街那般繁华,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街尾就是肉市和菜市,经过一家包子摊儿时,肉香味扑鼻,从前,叶辛夷可不会在意小小的包子,可今日闻起来,却也觉得格外的香。

    转头看向身边的叶菘蓝,已是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盯着那包子,悄悄吞咽着口水了。

    叶辛夷心里不由有些酸楚,“菘蓝,想吃包子吗?”

    叶菘蓝咽了咽口水,强自将目光拉扯回来,懂事地摇了摇头,“不想。”他们家的情况,叶菘蓝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从前娘在时,偶尔还能吃顿肉,可自从娘病了,给娘治病的药材又贵,将本来就不厚的家底都掏空了,如今又没有娘做绣活儿来贴补家计,日子愈发艰难了。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想什么包子?

    她这模样,却看得叶辛夷心里一软,低头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笑着道,“想吃也没关系,现在没钱买,等到有钱了,阿姐一定让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可好?”

    叶菘蓝笑着清脆地应了一声“好!”不管那一天是什么时候,但是光听着,也觉得很是美好。

    “走。”叶辛夷笑着拉起了叶菘蓝的手。

    小姐妹俩从包子铺面前走过,脚步轻快地往街尾走去。

    这样平民的菜市叶辛夷是没有来过的,转了一圈儿,倒是比她想象中便宜了些,可这个天气,活菜都贵得离谱。

    能买的不过就是些土豆、萝卜之类的,她挑了两样,正待称时,边上叶菘蓝却是杀起了价。

    “大娘,能便宜点儿吗?”叶菘蓝可怜兮兮地道。

    叶辛夷自然从未杀过价,不过,她却是个再聪明不过的,眼珠子一转,便已是顺着叶菘蓝的话道,“是啊,大娘,您就便宜些呗。都是乡里乡亲的。”

    “……而且,这天儿冷,您不赶紧些卖完,不还得在这里冻着吗?您算便宜些,我给你一起买了,怎么样?”

    开始还有些生疏,越到后面,越发顺溜。

    那卖菜的大娘被她说得没了招架之力,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了。

    称斤两,付钱的档口又说了好些闲话,大娘说起她的老寒腿常发作,叶辛夷便说她爹说不得能治,让大娘空了便去街东头的叶家药铺,省了好几文钱,还顺带帮着拉了拉生意。

    “大娘,慢些走啊!记得,是城东的叶家药铺。”望着卖菜的大娘一瘸一拐地走了,叶辛夷笑着收回视线,叶菘蓝亦是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眼里满满的都是崇拜,“阿姐真是厉害!”

    叶辛夷笑着朝她挤了挤眼睛。

    姐妹俩笑了一通,叶菘蓝微微红着脸靠到叶辛夷耳边低声道,“阿姐,我想上茅厕。”

    原来是小姑娘内急了。看她窘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叶辛夷笑了笑,“何处有茅厕?”

    叶菘蓝抬起手指了指,“陈大娘家铺子就有。”

    那方向,是个肉摊。

    叶辛夷略一沉吟,拉着叶菘蓝过去,才到肉摊面前,摊子后一个很是富态,却浑身油腻腻的妇人便是笑眯眯看了过来,“这不是大妞儿吗?今日来赶集啊?”

    叶辛夷“嗯”了一声,猜测这妇人便是叶菘蓝口中的陈大娘了,笑着道,“大娘,我家菘蓝内急,想借一下你家的茅房。”

    那陈大娘居然是个甚是爽利的性子,听罢,便是大方地一摆手道,“那有什么,磊子,领你叶家两个妹妹去后头。”

10 约架

    陈大娘口中的磊子,是个高壮的少年,也是一身油腻腻的,不过,听得陈大娘的吩咐,却是响亮地应了一声,黝黑的脸上便是现出憨厚的笑容来。

    叶家姐妹俩个跟在陈磊子的身后,穿过肉摊,到了后边儿。

    说是铺子,其实不过就是搭起来的一个布棚,后头就是各家铺子后的空地,各自搭了些简易的木头屋子,用于日常生活。

    那茅厕也不是陈家一家独有的,而是好几家一并搭的。再过去,便是三柳街的后街了。

    这些地方,自然脏乱,有些地方,甚至不好下脚,叶菘蓝见了,便是乖巧道,“阿姐就在这儿等我吧,我自己去就是了。”

    叶辛夷抬眼看了看那个茅厕,倒也不远,也能看得见,遂点了点头。

    叶菘蓝便是小跑着去了。

    叶辛夷收回视线,掂量着塞在袖中的那只钱袋,心里却不由得叹息,没有想到,她还能杀价了。就为了几文钱,她费了多少唇舌,她容易吗?

    这般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文用,锱铢必较的日子,得尽早结束才是。

    叶辛夷揪着袖口,陷入了沉思。

    正在晃神时,臂弯下的篮子却是一动,她下意识地将篮子一紧,抬起头,目光如箭般射了过去。

    对上一双愣怔的眼,那双眼的主人似是被她眼中射出的利光吓到了,蓦地将手一缩,一张黝黑的面皮下隐约透出红来,他嗫嚅道,“那个……我不是,我……只是想……”

    是陈磊子。

    叶辛夷挑起眉,视线顺着望过去,瞧见了他手中拎着的两小块儿肉,不由一愣。

    陈磊子却是有些不自在道,“这些都是剩下来的边边角角,不值当什么,也不是什么施舍,我只是……”陈磊子说着,脸涨得越发红了起来。

    叶辛夷自然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从叶川柏和叶菘蓝的表现,她隐约已经拼凑出了过去的叶辛夷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不由叹息了一声。

    不想让陈磊子一片好心,却再尴尬下去,她大大方方将篮子递了过去,“那便多谢磊子哥了。”

    这磊子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喊声“哥”也不吃亏。

    倒是陈磊子被她一声喊蒙了一般,瞪大一双眼,犹如见鬼一般看着叶辛夷。

    叶辛夷在心底默默叹息了一声,从前的叶辛夷还真是不会做人,好在,她端得住,被陈磊子这般看着,也能面色如常,不露端倪,反倒衬出了两分无辜的意味。

    叶家人的眼睛都生得极好,如同叶辛夷,不大不小的杏核眼,黑白分明,就好似一颗黑得纯粹的珠子,落在汪水银中,若是她不要带着以往那种倨傲不屑,那双眼睛黑衬着白,便是格外的好看。

    哪怕,她此时一个黄毛丫头,又是面黄肌瘦,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陈磊子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他不自在地讷讷了两声,“谢什么,不用谢……”僵硬着动作,将那两小块儿肉,放进了叶辛夷的菜篮子,还体贴地藏到了下面,“那个,我去前面帮我娘了,你……你在这儿等着吧!”

    说罢,已是急急地转身,却是慌乱之下,踢到了身后的板凳,他却半分停留也没有,略显狼狈地逃出了叶辛夷的视线。

    叶辛夷眯起眼,微微笑了起来,自始至终,她从未说过日后报答之言,可这情,她却已经记在心里。

    来日有机会,她是定然会报的。

    低头望着菜篮子,叶辛夷笑了笑,有了这两小块儿肉,至少不用油沫子也沾不上了。

    抬起头,往茅厕的方向望了去,想着,这都好一会儿了,叶菘蓝也该好了。

    谁知,看过去时,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抹平了。

    叶菘蓝确实是好了,也已经从茅厕中出来。可她身边,却还站着好几个人,见着她望过去,叶菘蓝小脸微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至于她身边那几个人,都有些眼熟,尤其是为首那个高胖的,不就是昨日刚被她揍了的那个梁胖子?

    隔着一段空地,梁胖子给叶辛夷比了个动作,好似还斜扯着嘴角笑了笑。

    叶辛夷却是没有笑,事实上,她的双眼中,已是隐隐迸出了冷光,将那几个半大少年看着,直看得胆小的那几个心头惶惶,昨日被拳头揍的地方又隐隐作痛起来。

    却是被梁申警告地盯着,才没有认怂地跑了,但见着叶辛夷盯着他们,然后一步步迈了过来,有那胆小的,双腿还是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中间隔着的空地还是有那么一段距离,瞧着叶辛夷动了,梁申使了个眼色,他的两个跟班儿便是将叶菘蓝抱了起来,与梁申一道,朝着三柳街的后街跑去。

    叶辛夷皱了皱眉,也没有出声,只是加快了脚步,紧跟了过去。

    一路到了三柳街后街,七拐八绕地到了一条狭窄逼仄,且绕不出去的死胡同处,梁申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显见是在等她。

    叶辛夷也不怵,挎着篮子,徐步靠了过去,隔着几步时,停了下来,目光淡然,却含着无言的威势,扫过梁申几人,“我昨日说过的话,看来你们是没有听进去啊?”

    “我们可没有欺负你妹妹。昨日,你趁我不注意,这才打赢了我,我不服气,今个儿还要再与你打一回,比比我们俩到底谁更强些。你与我打完,我自会放了你妹妹。”

    叶辛夷挑起眉来,居然是为了这个?

    叶菘蓝却是白着脸道,“梁胖子,你比我阿姐大了两三岁,又是个男孩子,再看看你那块头,跟我阿姐比?你也好意思?”她明明已经怕得小脸微白了,可却还是微微颤着嗓道。

    叶辛夷心里一暖,笑望着她,面带安抚道,“没事儿的,菘蓝。”目光再淡淡转向梁申,“我答应与你比,不过,你若输了,往后,便不许再为难我家之人。”

    “我若输了,往后,我和我手底下的人,都听你的。”梁申一抻脖子,粗声粗气道,显见自信得很,根本没有觉得自己会输。

    叶辛夷抿嘴笑了笑,不置可否,给一帮野孩子当头儿?她还没什么兴趣。

    叶辛夷缓缓将臂弯间的菜篮子取下,小心挨着墙放了,这才站直身来,目光淡淡瞥向梁申。

    梁申自然不知道什么不屑,但叶辛夷那副淡然的做派,却让他打心底里觉得不舒服。

11 赢了

    这小丫头,看不起他!

    虽然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从她那眼神里,他就是能够感觉得到。

    梁申那白胖的脸登时变了,他自出生以来,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不起他呢。

    本就是受不得激的年龄,当下便是怒了,扭头对他那些跟班儿道,“你们谁也不准插手,小爷我今日便让你们瞧瞧,小爷我这三柳街一霸的实力。”

    三柳街一霸?叶辛夷险些忍俊不禁,这称号好啊!好得她差点儿忍不住笑起来。

    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惹怒了梁申,当下,大喊一声,便是挥舞着拳头往叶辛夷奔了过去。

    “阿姐,小心啊!”叶菘蓝心下一紧,失声惊喊起来。

    梁申能当这三柳街一霸,将这一带的孩子们支使得团团转,自然不只是因为他家里有钱,人又大方,常请他那些兄弟们吃零嘴儿的缘故,也因为他确实挺能打。

    至少,以往在这一带,如他们这般大小的孩子群中,险有败绩。

    不过这回……呃,踢到铁板了。

    别看这叶家大妞儿瘦弱矮小,力气或许也比不上他的大,可闪躲起来,却是异常的灵活。

    过了几招之后,叶辛夷却是在心底轻轻“咦”了一声,昨日,她确实是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梁申虽然身法稚嫩,但下盘极稳,不像是他那些跟班儿,全无章法地乱打,而是确实有些底子的。

    只是,他胖了些,便失了灵活,但却有一把子好力气,却也可以弥补一二。

    叶辛夷左闪右躲,在梁申看来,犹如耍猴一般,他便是攻得更猛了。

    叶辛夷鼻端都能感觉到拳风,也知道是惹恼了他,她也没有兴致和他在这里多耗。

    因而,变掌为拳,顺着梁申的手臂缠绕上去,梁申睁大眼,下一刻,便觉得胸口被人一拍,他高胖的身形,便是重重落在了地上,紧接着,骤然瞠大的眼瞳深处,见得一个瘦小的身影兔起鹘落般扑了过来,而后,便和昨日一样,被她骑坐在了身上。

    一记拳头,在眼界中极速放大,却不像昨日那般,打在身上,疼虽疼,却不伤及要害,今日这拳头,却是直往脸上招呼来的。

    偏偏,他四肢皆被压制,想要抬起手臂挡上一挡,都是不能。

    这一拳下去,他的鼻梁骨怕是会断掉。

    梁申微微白了脸,一个侧头,闭上了眼,拳风,将他颊边的发丝带着拂动了下,可却没有等来预期中的疼痛。

    四周,好似奇异的安寂下来。

    梁申愣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来,入目,是那个骑坐在自己身上,干瘪瘦弱,连少女也尚称不上的女孩子,笑得志得意满的模样,一双杏眼被笑意和光彩染得晶亮,颊边,浅浅两个梨涡。

    拳头就停在离他鼻梁不过寸许的地方,微扬着下巴问他道,“怎么样?服不服?”

    梁申慢慢回过神来,脸色有些灰败,却到底是咬着牙承认了,“你赢了。”

    叶辛夷淡然点了点头,身子一个轻挪,便已松了对他的压制,站起身来,转头却见梁申那两个跟班儿仍然将叶菘蓝押着,不由眉心一蹙,转而眯眼望向梁申道,“怎么?你想反悔吗?”

    梁申正拍着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闻言抬眼一瞥,便是攒着眉挥手道,“胡说什么?小爷我自来是一言九鼎。你们俩愣着做什么?还不放人?”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两个跟班儿说的,语调很有些不好。

    那两个跟班儿完全是被震傻了的,被吼回过了神,连忙将叶菘蓝一松。

    叶菘蓝立刻一溜烟儿跑到了叶辛夷身边,“阿姐。”

    叶辛夷低头打量了她一番,“没事儿吧?”

    叶菘蓝摇了摇头。

    叶辛夷挑起眉梢,“那咱们回家吧!”说罢,便是牵起叶菘蓝的手,转身往胡同口走去。

    梁申不敢相信她居然就这么走了。

    “小爷我愿赌服输,之前说了的话,一定算数。往后,小爷和我手底下的人,都听你的便是。”

    叶辛夷正俯身将菜篮子挽起,闻言,只是淡淡转过头来道,“你说话算数便好,往后,莫要再为难我的家人。”说罢,便也不去管梁申有什么反应,拉了叶菘蓝便走了。

    待得出了胡同,她将篮子交给叶菘蓝,拍着身上的灰尘,却苦恼地看着袖子上扯开的好大一条口子,“这都扯坏了,可怎么好?”

    她昨夜可是将她的家当看了个清楚,这一个冬日里,也就两件替换着穿的棉袄,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哪里还能做新的衣裳?

    叶菘蓝见她这样,却是笑了起来,“补上就好了,只是,我们都没有阿娘的手艺,她若绣上花儿,说不得便能将痕迹彻底盖过去了。”说到阿娘,叶菘蓝的神色亦是有些黯然。

    叶辛夷笑着一揉她的脑袋,道,“咱们慢慢学着,阿姐和菘蓝都这般心灵手巧,往后啊,定然比阿娘还能干。”

    叶菘蓝听她这般说,方才还有的一丁点儿愁绪顷刻间消失了,捂着嘴,笑着眨眨眼道,“阿姐真不害臊,哪里有夸自己心灵手巧的?”

    叶辛夷却一脸正色,“怎么?我不心灵手巧吗?”瞪眼望着叶菘蓝,杏眼里含着威胁,好似叶菘蓝要敢说个不字,她就会打人一般。

    叶菘蓝笑着点了点头,“是是是!阿姐你最是心灵手巧了。阿姐这般心灵手巧,咱们回家去给爹爹做午饭吧?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爹爹该着急了。”

    “今日的事儿,可不能让爹爹知道,还有叶川柏也不能说,听见没有?这就当……我们姐妹俩的小秘密,可好?”

    叶菘蓝眼中闪烁着亮光,望着叶辛夷,用力点了点头,她和阿姐也有秘密了,真好。

    回了自家,时辰差不多了,姐妹俩便张罗着做起了午饭。

    一边说笑着,一边做事,倒也不觉得辛苦。

    这已经是第三顿饭了,叶辛夷洗菜切菜的,倒是越来越熟练了,只是,那灶台于她而言,还有些高,需得在脚下踮根凳子。

    将陈磊子偷偷给的那两小块儿肉切了,在锅里炼出油来,再将油小心铲到一只小碗里装着,然后将油渣与切碎的咸菜炒到了一起。

    扑鼻的香味,让灶门边许久没有尝过肉味儿的叶菘蓝悄悄地连着吞了好几口口水。

12 美味

    也顺道将叶川柏的馋虫也勾了出来,“今天做的什么菜,好香啊!”

    这算得叶辛夷第一次独立炒菜,而且还算得这个家里难得奢侈一回的肉菜,正小心翼翼呢,听得叶川柏这一声夸,不由双眼一亮,语调中藏不住欢喜地道,“来了正好,差不多时候了,摆桌子吃饭吧!”

    自从昨日那桩事后,叶川柏见到叶辛夷时,便有些不自在,听得这话,低头避开了叶辛夷的视线,却是“哦”了一声,果真与叶菘蓝一道去摆桌子了。

    叶辛夷听着堂屋里叶川柏和叶菘蓝兄妹俩一边说话一边擦着桌子,不由翘起了嘴角。

    没一会儿,叶仕安来了,见着桌上那盘用咸菜炒的油渣时,似是微微一愣,抬眼望向了叶辛夷。

    叶辛夷本也没打算瞒,便是道,“是陈家磊子哥给的,他一片好心,我推拒不得,只得暂且收下了。往后,咱们有了,再还也是一样。”

    叶仕安顿了顿,没说什么,低头捧着碗吃饭。

    叶川柏和叶菘蓝许久未曾闻过肉味儿,又毕竟年纪小,虽然懂事,却也是馋得紧,叶辛夷见状,便是将盘子端了起来,给他们一人拨了些来拌在饭里,又要给叶仕安拨些,他却是推拒道,“你们吃便好。”

    叶辛夷倒也没有强压,两个小的,吃的那叫一个欢,就是叶辛夷自己,亦是多吃了一碗掺了玉米的饭。

    见她炒的菜格外受欢迎,叶辛夷心里那叫一个满足啊!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因着这么一点儿小事,她也能欢喜成这般,不过,这感觉还不错。

    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并不是她的厨艺有多么好,不过是因为有肉,而他们又素了太久的缘故。

    用罢了饭,叶仕安却是道,“欢欢儿跟我进来一趟。”

    叶辛夷狐疑地一蹙眉心,一边将挽高的袖子放下来,一边跟着叶仕安进了正屋。

    叶仕安正开了箱子,从箱子底拿出了一只钱袋,递给她道,“之前是为父疏忽了,你们几个都正在长身子,生活上不能亏着,钱不多,你先拿着,回头若是不够,为父再想办法。”

    叶辛夷倒也不矫情,“欸”了一声,便将钱袋接了过来,却是双目微闪道,“爹爹,咱们家抵出去的地,可还能再买回来么?”

    她也是今天从菜市回来的路上,与叶菘蓝说起闲话,才偶然知道叶家之前也不是如现在这般窘迫的。

    除了这一个药铺,在城外的十里屯还置有五十亩的山地,虽然只是山地,出息算不上多,他们家也没有那个人力去打理,但至少可以收些租子。

    是后来,他们的娘亲病了,哪怕叶仕安就是大夫,可那病却不轻,光是每日用的药材都要不少钱。久而久之,竟是将家底都掏空了,不得已,才将那五十亩山地抵了出去。

    她想了不少,她既没有做过生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想要赚钱,最稳妥的法子似乎还是置办田产之类的。

    可水田比山地要贵得多,她也知道生意行当里有句话叫做生不如做熟,那原本的五十亩山地于他们家而言,岂不正是做熟的么?若是能想法子买回来,自然是最好。

    叶仕安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起这个,神色有一瞬的愣怔,继而,便是缓声道,“既是抵了出去,哪儿能轻易买得回来,就算能买回来,这价钱,绝对也比卖出去时要贵上许多。何况……咱们手上也没那么多银钱。”

    叶辛夷杏眼忽闪了两下,知道最要紧还是手头没有余钱。她本来还想打探一下那山地卖给了何人,话到嘴边,又囫囵着咽了回去。

    叶仕安反倒是目光幽幽将她望着,良久,才叹息道,“欢欢儿,这两日,你变了许多。原本,爹爹该是欢喜,你长大了,也懂事了,可是......”

    叶辛夷在听着他话头时,便已紧了心弦,听着这声“可是”,便再也忍不住了,忙道,“爹爹,娘亲都已经不在了,她临终时,我曾答应过她,再不和从前一般,定会一家人守望相助。爹爹忙于生计,我身为长姐,自然比不得从前,要多想许多。”

    叶仕安听罢,眉峰轻轻蹙起,“欢欢儿懂事了,爹爹自然是欣慰。可是,你毕竟还小,这样的事儿,也不必思虑太多。你娘亲的病,很多便是因这思虑过重才来的,你得引以为戒。凡事,还有爹爹扛着。早前因着要照顾你娘亲,所以药铺的生意也疏忽了许多,如今,你只要将家里管好,让爹爹没了后顾之忧,总归会慢慢好起来的,地,咱们往后攒足了钱,再买便是。”

    话到此处,也无需再说了,叶辛夷又是心虚,也怕说多了,反倒引起了叶仕安的怀疑。

    便是点了点头。

    叶仕安轻吁一口气,神色间和缓了许多,轻轻一抬手道,“去吧!为父也该去前头铺子了。”

    说罢,摆摆衣袖走了。

    叶辛夷落在身后,目光轻轻往正屋中一逡巡。

    叶仕安的房间摆设不多,家具只那么必要的几件,收拾得还算齐整干净,只临窗处摆着一张书案,上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墙边挂了四幅字画,虽不是名家之作,画功却还算得中上。画的乃是四时之花,只笔法之间,略有些奇怪。

    叶辛夷轻轻瞥过,将疑虑暂压在眼底,随在叶仕安身后,出了屋子。

    叶仕安说着慢慢会好起来的,平平淡淡却是笃定,可这一日夜里,他房间里的灯却是亮了半宿。

    叶辛夷都看在眼里,心里慢慢拿定了主意。

    第二日早饭后,她又挎着个篮子出了门,因着昨日的事,没有再带叶菘蓝,何况,她今日也想找个机会,看能不能走得更远些,带着叶菘蓝就不太方便了。

    只是,如今这具身体到底年纪小了些,又瘦弱,不过将三柳街周边走了一圈儿,便觉得没了力气。

    叶辛夷到底挂着那个喘疾,不敢太过勉强,心里叹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以往的功夫不能落下,还得慢慢练着,不说别的,哪怕强身健体也好。

    何况,会些功夫,至少能少受欺负。

    前几日的事儿,便是最好的证明。

    再走几步,便是三柳街了。

    叶辛夷的脚步却是猝然一停。

13 拦路

    “什么人?出来!”女孩儿一双杏眼蓦地往后一瞥,带着莫名的寒意。

    叶辛夷转头望向身后的胡同口,那个脚步声跟了她好一会儿了,不会错的。

    胡同口的侧边暗影里,果真缓缓踱出一人来,高胖的身形……

    叶辛夷挑起眉来,居然是他?

    来人正是与她已经打了两回的富户之子,自称三柳街一霸的梁申。

    梁申一双手背在身后,学着学堂里的夫子一般踱着方步,缓缓靠了过来,一双眸子轻眯着,将叶辛夷盯着,“你的耳力这般聪敏,看来没有错了,定是有功夫在身,这么看来,前两回,你赢了我,也不是巧合。只是,你这般年纪,又是个小丫头,何处习来的功夫?难道……是家传的?”想到这儿,他的双眼好似一亮,像饿极了的人恰恰望见了一盘好肉一般,“叶大夫会武?”

    叶辛夷蹙了蹙眉心,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反倒问道,“你跟着我做甚?”

    梁申扯起嘴角笑了笑,“不是刻意跟着你,只是刚好遇上了,见你好似没有目的的四处转,所以便有些好奇,想看看你想做什么。”结果,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漫无目的地逛了逛,然后……便没有然后了,竟是转身便往三柳街回了,他正觉着没意思,结果,却被她逮了个正着。

    好奇?叶辛夷眉心一拢,懒得再与他多费唇舌,扭身便要走。

    “欸!你等等!”梁申却是连忙将她喊住了,还三两步便窜到了叶辛夷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叶辛夷眉峰拢得更紧,“拦我作甚?”

    “欸!你先别急着恼啊!我是说,你跟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方才到街上去,路过时顺便买了些陈记的糖葫芦,送给你吃?”说话间,他背在身后的手已是递了出来,那手上果然拎着一个纸包。

    叶辛夷的目光落在那纸包上,有些眼熟的徽记上微微一顿,才挑眉问道,“陈记?前门大街上的陈记?”

    “除了他家还有谁家?”梁申笑道,这京城中要说糖葫芦,还是这陈记的最为出名,否则,像叶家大妞儿这样连三柳街都没怎么出过的小丫头,如何能知道呢?“他家的糖葫芦可好吃,你家不还有弟妹么?你……”

    梁申正说着话,却见叶辛夷拔腿便是绕过他径自离开了,愣了愣,连忙转头,一边追上去,一边道,“你就算不吃,也可以带给你弟妹吃啊!”

    叶辛夷的回应,却是走得更快,梁申虽然比她高了一个头,可却胖了些,行动便不那么迅捷,竟是眼睁睁看着她步履如飞,眨眼,便转过一个拐角,瞧不见了。

    梁申停下步子,一张白胖的脸上满是不甘,哼了一声道,“跑那么快,见鬼了么?”

    说着,已是将纸包拆了开来,将包里的糖葫芦取出一串来,恨恨地咬下一个被晶莹剔透的糖浆包裹着的山楂,泄愤似的在嘴里用力嚼着。

    “这么好吃的糖葫芦,又不是毒药!不懂得欣赏!没有口福!”

    出去转了一圈儿,倒是因着遇上了梁申,有了点儿意外的收获。

    在往家回的路上,叶辛夷的脚步轻快地几乎要飞起来,太好了,她如今,还在京城。

    夜里,叶仕安从前头铺子回来时,便见得叶辛夷和叶菘蓝姐妹两个在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叶菘蓝的表情看上去,甚是兴奋,小脸红扑扑的,便是不由问道,“你们姐妹俩在说什么呢?菘蓝这么高兴?”

    “爹爹!”叶菘蓝一见叶仕安,便是双眼一亮,“我和阿姐……”正要说什么,却是被身边的叶辛夷一拐,她转头一望,不由得便是住了嘴。

    叶辛夷却是不慌不忙道,“也没什么,就是些小女儿家的事儿,爹爹便别问了。方才,我与菘蓝说起,我们俩的针线活儿不能丢下,家里的绣线却已是不多了,所以,明日我和菘蓝想去买一些。”

    叶仕安听罢点了点头,“女孩子家的女红确实不能落下。”说着,已是解了身上的钱袋递了过去,“今日铺子里还有些进余。”

    “不用了,爹爹。你之前给我的还有呢,我若是不够了,再跟爹爹拿。”

    叶仕安听了,倒也点了点头,“也好。”

    叶辛夷笑着招呼一家子用饭,一言一行都是从容,却是侧过身子,遮挡住了叶菘蓝,让后者得以在她身后大大松上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才松到一半,却被凑到眼前来的叶川柏吓得噎在了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

    惹得叶川柏愈加狐疑地上下瞄着她,“你和叶辛夷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和爹爹?”

    叶菘蓝忙垂下眼,嗫嚅道,“没......没有,哥哥你别胡说。”

    “我胡说?”叶川柏眯起眼来,叶菘蓝单纯得很,哪里是会说谎的人,若说没什么,她会这般心虚,都不敢跟他对眼儿了?

    “你别看菘蓝老实你就欺负她,有本事,你直接来问我?”身后蓦然响起叶辛夷的声音。

    叶菘蓝立刻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奔到了叶辛夷身边,“就是就是,哥哥就知道欺负我。”

    叶川柏转过头,见得叶菘蓝好不亲近地紧挨着叶辛夷,心里很是不得劲儿,这小丫头这是怎么了?几时起跟叶辛夷这般要好了?

    压不住满心的疑虑,他将叶辛夷上下打量着,也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手段,这么两日便收服了叶菘蓝的心。

    叶辛夷却好似不懂他目光中的审视一般,神态自若地由着他上下打量,连目光都不曾闪烁上一下。

    这样一来,反倒让叶川柏觉得有些没意思,轻轻哼了一声,便是转身走了。

    叶辛夷笑着为叶菘蓝整理了一下衣襟,笑着道,“走吧,进去吃饭了。”

    叶菘蓝却是压低了嗓音,小声道,“咱们明日还是偷偷往前门去么?”

    早前,小姐妹俩偷偷商量的,便是这事儿。

    借着买针线的由头,阿姐要领着她去前门逛逛。

    叶菘蓝长这么大,就没怎么离开过三柳街。前门大街据说可是全京城最最热闹的地方,听说,光是街道都有好几丈宽,能同时跑好几辆马车呢。

    还有好多好吃的,豌豆黄,茯苓饼,糖葫芦,豆汁儿......叶菘蓝光是想,也忍不住想要流口水。

14 救治

    哪怕那些东西,叶菘蓝也只是听说过,除了豆汁儿,其他的,她一样没有尝过。

    哪怕去了前门,这些东西必然也是吃不成的,但想到要去前门,叶菘蓝还是高兴得不行。

    叶辛夷却是用食指抵着唇瓣,对着她轻轻“嘘”了一声,“再说,若是被爹爹和叶川柏听见了,说不得,可就去不成了。”

    叶菘蓝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所以阿姐才要瞒着他们。

    虽然觉得有点儿对不住爹爹和哥哥,不过,这是她跟阿姐的小秘密。

    阿姐不让她说,她便不说。

    一夜无话,第二日,等到用过了早饭,小姐妹俩便是收拾好,到了前面铺子里。

    药铺里,只有寥寥两三个病人,叶仕安正坐在诊案后看诊,叶川柏则在那一排药柜前,仰着头看,不知在看些什么。

    有几个抽屉是拉开来的,叶辛夷不经意望过去,却是皱了皱眉,那几个抽屉都是眼看着见底了。

    “爹爹,我和菘蓝出门去了。”叶辛夷收回视线,想着今日的目的,心里总算松快了些。像叶仕安说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叶仕安抬眼望了过来,嘴角仍是温文的笑,点了点头道,“你们自个儿小心,别玩儿得太晚,早些回来。”

    叶辛夷和叶菘蓝自然是乖巧地应好。

    来看诊的,都俱是三柳街,或是附近的人,对叶家都不算陌生。

    便有一个大娘笑道,“叶大夫家这一对闺女长得真是好,等到再过几年,大妞儿大了些,叶大夫您家的门槛儿怕是就要被上门提亲的人给踏平了。”

    叶辛夷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有听见。

    叶仕安却还是不温不火地漫应道,“孩子还小呢,孔大娘这话说得太早了些。孔大娘只是觉得夜里睡不安稳,可有口苦,或是多汗之兆?”

    孔大娘立刻被叶仕安的询问带走了心神,忙正色回道,“都有都有,叶大夫,您看,我这症候严重不严重?”竟是全然忘了方才绕在叶辛夷身上的话。

    叶辛夷笑着眯了眯眼,拉了叶菘蓝,小声道,“走!”

    小姐妹俩手拉着手,转过身,脚步轻快,眼看就要出了铺子。

    谁知,却被一阵喧嚣,止住了脚步。

    “快!快!让开着些!”

    “叶大夫,救命啊!叶大夫!”

    一行人一边哭嚷着,一边朝着叶家药铺子奔了过来。

    叶辛夷望着,眉心微颦。

    叶菘蓝抬手指着人群中一个一边走,一边哭天抹泪的妇人道,“阿姐,是陈大娘!”

    叶辛夷早看见了,那确实是集市里那位卖肉的陈大娘,不只,她比叶菘蓝高些,眼力也要好些,甚至瞧见了被一个男人背着的少年,黝黑的面容已是失了色,双目紧阖,一看便已陷入昏迷,是陈磊子。

    叶辛夷心下微沉,须臾间,那些人已是拥到了跟前来,她忙拉了叶菘蓝让开道来。

    这时,这些人已是将陈磊子背进了门,叶仕安也听见动静迎了上来。

    一看陈磊子的样子,便是面色一变,忙道,“快!先将孩子放下来。”

    叶辛夷已是折返,将院子里今早才拿出晾晒的覃席取了来,铺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小心地将陈磊子放到了覃席之上平躺。

    叶辛夷这才瞧见了陈磊子的样子。

    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身上的棉裤已是被扯裂开来,隐隐露出一截白森森的骨头,衬着血肉模糊,看上去甚是可怖。

    叶辛夷抬手便将叶菘蓝的眼睛捂住了,将她拉到了边上,低声道,“菘蓝,你去烧点儿热水来。”

    叶菘蓝小脸微微白着,却是点了点头,快步穿过人群,回后面去了。

    陈大娘已是哭了起来,“这孩子往日里做事,都是再妥帖不过的。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祸事?早知道,那房子就是被压塌了,我也不该让他上那房顶啊!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可怎么活呀?”

    边上便有人劝说,“这不是有叶大夫在吗?你先别急,等叶大夫先看过再说。”

    叶仕安正沉默着细细查看陈磊子的伤势,片刻后,才松了一口气,“好在是脚先落地,右腿折了,却没有伤着脑子和要害之处,已算万幸。”

    听他这么说,就是陈磊子性命无碍了。

    这果真已是万幸。

    在场众人的心,都不由稍稍落下了些。

    “那......那他这腿?”陈大娘稍稍平复了心绪,哀哀问道。

    “我先为他正骨。”叶仕安说道,只是话到此处,却顿了顿,才又抬眼望向众人,语带踌躇道,“这正骨怕是有些疼,事态紧急,我这处没有备有麻沸散,怕要你们谁来帮我按住他,莫要让他乱动。”

    陈磊子如今虽才十五岁,但他体格好,日日与陈大娘一道宰猪,早就练就了一把子力气了。他若痛极了挣扎起来,寻常的汉子,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好在方才背陈磊子来的,是街西头铁匠铺的范铁匠,力气也不小,闻声,便是应了一声,“我来吧!”

    陈大娘自是感激不尽,谢了又谢。

    范铁匠上前蹲下,将陈磊子按住,叶仕安交代了两句,让他如何按,便抬起头来,还未张口,却见面前已是递来了一把剪子。

    他愣了愣,抬眼便见到了握着剪子的叶辛夷。

    接过剪子将陈磊子那已经裂了开来的裤子剪了开来,将那条折了腿展露出来,那惨状,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备热水!”叶仕安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叶辛夷应了一声“是”。

    等到叶仕安将裤子彻底剪开时,热水也已备好了。

    他净了手,深吸一口气,动起了手。

    本来昏迷中的陈磊子果然被痛得惊醒过来,却又迷糊着意识,嗷嗷乱叫着,胡乱挣扎,若非早有准备,只怕就要功亏一篑不说,还要让伤势加重。

    整个药铺子里的人都是屏气凝神,但即便如此,还是被那痛吼声惊颤了心扉,边上陈大娘心疼得又是呜呜哭了起来。

    而范铁匠,却已是满头的汗。

    叶仕安尽可能快且轻的动作,可却也不是顷刻之间,就能完成的事儿。等到终于将骨头归位,让叶辛夷将备好的木板拿来,细细固定好时,陈磊子已经再度痛得昏了过去,却好歹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不管是叶仕安,还是范铁匠,都已经是汗透衣背。

15 谈资

    “暂且固定好了,这些时日,不要随意乱动,我开个方子,还有药膏,按时按量敷用,还有,给孩子吃好些,骨头也能长得快些。三日后再来复诊。”叶仕安一边说着,一边已是顾不得满头大汗,便是绕到了诊案后,提笔开起了方子。

    到此,陈大娘已是放松下来,却还是哭,只哭声已与方才截然不同,“真是多亏你了,叶大夫。”

    “乡里乡亲的,说这些就见外了,你家磊子是个好孩子。”叶仕安说话间,已是将方子一气呵成写好了,转而递给一旁的叶辛夷,“欢欢儿,抓药!”

    叶辛夷目下微微暗闪,应了一声“是”,将方子接了过来。

    叶仕安的字迹不算潦草,药柜的抽屉上又都有笺子,倒是不怕抓错了药。

    唯一让叶辛夷有些担心的是戥子,她只是从前在明威将军府发月例时,偶尔瞧见嬷嬷们用过来称银子,她自个儿可没有用过啊!

    将那戥子拿过来端详了片刻,蓦然觉得有些不对,目光一侧,便瞧见了药柜边正紧盯着她,神色莫名的叶川柏。

    叶辛夷心下惊跳,面上却没露半点儿端倪,哼了一声道,“看什么看?你来抓药!我去看看菘蓝烧水烧得怎么样了。”说着,便是将那张方子往叶川柏怀里一塞,扭身往里走。

    叶川柏愣了愣,转头对着她的背影,咬牙道,“叶辛夷,你偷懒!”

    偷懒便偷懒吧!叶辛夷脚步不停穿过通道到了后头,才微微顿住步子,拧眉在原地发了片刻的呆,这才举步走往灶房。

    “爹爹,范师傅,擦把脸吧!”叶菘蓝果真听话,烧好了一锅的热水,这会儿正好打了来,还备了布巾。

    叶仕安这会儿松了一口气,脸上沉肃的表情褪去,倒是又笑了起来,“欸”了一声,接过布巾,擦了脸。

    那范铁匠亦然。

    经过了方才的紧张,这会儿,整个药铺里的人都放松下来。

    叶仕安嘱咐叶辛夷去沏壶热茶来,每人给倒上一碗,也好让众人都暖暖身子。

    叶家的茶叶不过就是些茶沫子,叶辛夷之前偶然喝过一口,非但苦,还有股怪味儿,她之后便是喝白水,也再未喝过。

    可于这铺子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天儿,一碗热茶,亦是抚慰。

    喝下去,暖了身,手脚都活了过来,甚是舒坦。

    便有人夸道,“叶大夫家这几个孩子个个都能干乖巧,往后,叶大夫可有得福享了。”

    “他们往后能够平安康泰,吃穿不愁,就算得我服气了。”叶仕安笑道。

    “咱们小老百姓能求的,不就是这般呢?难道还想什么富贵荣华,加官进爵啊?”

    “当官也未必就是好事吧?瞧瞧,前些日子,死了多少人?”

    听到这里,叶辛夷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终于起了一丝微澜。

    如何能够无动于衷呢?毕竟,她可不就是那些死了的人当中的一个么?

    “官场上的事儿,咱们哪儿知道?可最最无辜的,却是那些女人孩子。”

    “嘘!这话可不好说,你不要命啦?本朝最喜连坐,谁敢说无辜二字?”边上人立刻面色大变地压低嗓音制止道。

    “怕什么?那位坐在乾清宫里,难道还能长了顺风耳,听见我说什么不成?”

    “他是听不见,可那东厂和锦衣卫的暗探处处都是,难保不会被他们听了去,你还是长点儿心吧!”

    “是啊是啊!前些时日死了多少人,那些人的手段你又不是没见过,不要命啦?”

    叶辛夷听着,转头离了铺子,去到了后头。

    前面铺子的声音隐隐传来,她放下了手里的茶壶,神色略有些怔忪。

    短短数月,老百姓口中的谈资,已是成了这一桩。

    乾和十六年,锦衣卫指挥使陆冲状告永王朱胤谋反,乾和帝大怒,当即下令将永王府上下抓进了诏狱。下狱鞫讯后,狱词称同景川侯王震、永定侯朱弼、定远侯曹寿、东筦伯詹友文及明威将军顾文选、吏部侍郎蒋微等谋反,拟定乘乾和帝藉田时发动叛乱。这让乾和帝深感不安,以谋反罪将一众涉案人等逮捕下狱,剥皮实草,抄家,灭三族,并株连蔓引,自公侯伯以至文武官员,被杀者约一万五千人。

    整个京城,乃至大名朝上下,皆是震动,三月不止。

    叶辛夷打了些水,将手浸了进去,水冷得刺骨,将她冻得哆嗦,却也让她醒过神来。

    不用再想了,那些混乱,那些杀伐,那些生死一线,如今,都与她再无干系。

    她不再是顾欢,她是叶辛夷,平淡、平凡地过一生,便好。

    望着浸在冷水里,很快便变红了的双手,叶辛夷想着,这冷,真好,至少让她清晰地感觉到现在她还活着,还能感觉到冷,这样,真好。

    她杏眼中的光一寸寸坚定起来,往后,自然还会更好。

    用过晚膳,天已黑尽。

    如现在叶家这样的家境,夜里点灯亦是奢侈。

    唯独前头铺子里,灯还亮着。

    叶川柏正在挑灯夜战。

    事实上,他已连着几夜都如此了。

    听得轻巧的足音,他愣了愣,转过头去,看着秉烛走近的人,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这家里也不过就四个人,对着叶仕安或是叶菘蓝,他可不会是这样的语气。

    叶辛夷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这特别的待遇而受宠若惊了。

    不过,她倒没有半分受到影响,挑起眉梢,淡淡答道,“睡不着,所以来寻本医书看看。”

    说完这话,果真没有听见叶川柏有什么杂音。

    叶辛夷心道,果然。

    上午,救治陈磊子时,叶仕安顺手将药方递给了她,便说明原先的叶辛夷至少是认得药材,会抓药的。

    她虽然借着叶川柏,将事情暂且赖了过去,却不是长久之计。

    这才有了她此时来的这一趟。

    叶仕安的诊案上摞着一堆医书,叶辛夷随手抽了一本拿在手里,翻开一看,于她而言,确是如同天书一般。

    叶辛夷翻了两页,便是拿眼睐着叶川柏。

    他屈腿紧挨着药柜坐在椅子上,正就着烛光翻看着一本书。

    叶辛夷眯起眼道,“看得懂么?可要我教你?”

    “你教我?”叶川柏哼了一声,斜眼睐她,“你比我多懂多少?不就多认识几个字吗?有什么了不得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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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欢介绍:
顾欢死了,短短一生吃过香喝过辣,作过威也作过福,死了也不冤。可老天爷不让她投胎,还让她重生成了市井姑娘叶辛夷,这就很冤了。叶家小娘子叶辛夷,捏得了针线打得了架,扮得了贤良淑德,当得了大姐大。某一日,却是走了狗屎运……哦!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一个煞星看上了。【沙雕文案】沈钺一直凭实力好运,缺权时,有人千里送人头,缺钱时,脚边躺着钱袋,缺媳妇儿时……呃……天上掉下来了一个,正正好,砸怀里了。但这好运气,快用光了。沈钺:“我是锦鲤本鲤,嫁我嫁我,保你吃香喝辣,貌美如花。”叶辛夷:“先来算过账。听说,前世,是你埋的我?”(本文慢热,非爽文,不喜请叉。已有四本百万完结作品,从不断更,请放心跳坑。一日双更,19:00一更,20:00二更,亲们记住时间,准时收看哟,也请多多提建议,爱你们!)誓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誓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誓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