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 猎蛇
“这是鱼腥草。”叶辛夷却是容色淡淡,微微笑答,“这鱼腥草蜀中最多,本多长在田间或林间的干地上,没想到,今日我竟在水边遇上了这么些,也实在算是运气好。你可别嫌它味道奇怪,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东西。这鱼腥草啊性寒凉,可清热解毒,消肿除湿,对于你现在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食补药材,这蜀中的人据说便常常吃它,很多人还甚是喜欢它的味道,几日不吃便很是想念呢。”
沈钺的眉心却是皱得越发紧了,望着那竹筒里奶白色,却散发着奇怪腥味儿的鱼汤,悄悄咽了一下口水,“欢欢儿莫不是在这山中一日,便要我喝这东西熬的汤一次?”
叶辛夷却是转过头,朝着他弯唇一笑,直笑得眉眼弯弯,颊边浅浅梨涡荡起笑旋,却让沈钺后颈有些发凉,“谁说的?这汤自是要喝光的,一滴也不许剩。这汤里熬着的鱼腥草根也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沈钺突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在借机整他呢。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他这回不小心受了这么重的伤的缘故。沈钺突然后悔莫及,早知如此,便该察觉到射来的那箭时,躲得再远一些,而不只是避开要害了。
奈何眼下,似乎后悔也是晚了。
叶辛夷一双清透如朝露的杏眼望定他,眼底闪烁着两分狡黠的笑意,“吃啊!怎么不吃了?趁热吃了,我们还要赶路呢。不是你说的嘛,你幼时什么没吃过,这鱼汤你就当它是药,良药苦口,还有什么吃不下去的?”
沈钺想哭的心都有了,但到底没有真正哭将起来,说到底,他也知道叶辛夷虽然有特意整他之嫌,却也是真正为他的伤好。想到这儿,他硬着头皮,觉着那鱼汤凉了些也可以入口了,便是屏住呼吸,将那鱼汤一饮而尽。
那表情和动作都甚是悲壮,看得叶辛夷眼底一抹笑意暗闪。
又殷勤地招呼着他将汤里的鱼腥草根一并吃了。
已经喝过了汤,再嚼些草根子也没什么。沈钺面无表情,将泪往肚子里咽,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放空自己的思绪,只当自己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人,将那一锅子的草根子都嚼了,吞下肚去。
叶辛夷总算网开一面,放过了他。又给他重新换了药,喂过药,两人歇息得差不多了,才又继续在山间跋涉向前。
走去哪儿暂且不知,先走到哪儿是哪儿吧!
不过身后少了追踪,两人倒也用不着疲于奔命,走一阵儿,歇一阵儿,倒也算不得太累。
只是待得日头已经西斜,他们却还是没能寻着落脚之处,倒是好在今天天气还算得好,即便露宿山野也没什么。
眼看着天色将晚,他们也该用晚膳了。
叶辛夷在林间寻了个背风处,草草整理出一块地方,让沈钺暂且歇下,她便带了轻鸿剑往林子深处去转悠,看能不能寻得些吃食。
只是这一回的运气却显然没有方才好。
转悠了好一会儿,叶辛夷也不过寻着了一些可以果腹的浆果并两丛蘑菇。蘑菇倒是可以烤着吃或烧汤来喝,只是那浆果的滋味酸酸涩涩,虽然无毒,味道却实在算不得好。
她倒是无所谓,可沈钺身上有伤,得想法子让他吃得好一些,这伤才能好得快。
只是转头看着四下里已是暗了下来,她只得回去了。
顺着她来时在树上刻下的标记往回走,却在这时听得一阵窸窣声,叶辛夷耳朵一侧,眼中已是掠过一道精光,蓦地转头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其实还隔着挺远的距离,不过是因着她耳力好,这才听见了。
枯叶草丛之间,有一道细长的影子窜过,是条菜花蛇,看那样子,倒也有女子手腕粗细,足够她和沈钺吃一顿了。
叶辛夷不由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一边紧盯着那个方向那条蛇的所在,一边放轻步子,一步步靠了过去。
眼看着那条蛇朝着左近一个小土包爬了去,那里乱石窠臼,正是蛇常选择驻窝之地。
莫不是要回家了?
叶辛夷自然是容不得。杏眼一转,她足下已是轻点,身轻如燕般弹起,踏着近旁的树梢,朝着那蛇的方向飘去,待得又近两步,她手中轻鸿剑已是出鞘,抡在手中,正要疾掷而出……
却是突然觉出不对,脚踏枝上,手中长剑一挽,剑尖已回指向左后方。
那里有几块巨石,当中一块顶上正站着一人,渐暗的天色中,只能隐约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形轮廓,却是弯弓搭箭的姿势。几乎是在叶辛夷剑尖直直指过去的同时,便听得一声“咻”,利矢破空而去,却并非朝着叶辛夷的方向。
叶辛夷的目光随着利矢而去,见得那利矢没入了杂草枯叶丛中,箭羽轻颤,入地三分,而那箭下,一条蛇尾挣扎似的“啪啪”四处乱打了一下,突然一僵,重重垂落下去,箭下,牢牢钉着的,正是方才那条菜花蛇。
叶辛夷站在那树上,不动不移,只是转过头去,又望向左后方。
那人却已经从那巨石上一跃而下,而后,大步朝着那蛇的方向而去。
行进间,离得近了些,叶辛夷也看清楚了那人的身形与面容,眉心登时一攒,眼底滑过一缕狐疑,居然是他?
那人已经将那蛇取了,用手拎着,那箭亦从地上拔起,擦了擦后反手插回了他身后背的箭袋中,转头便是朝着叶辛夷所在的方向而来。
叶辛夷略略沉吟之后,足下一点,身轻如燕从那树梢处翩翩落下,足尖落地,几近无声。
那人愣了愣,眼中亦闪过一道亮光,在离叶辛夷数步之远处停了步,朝着叶辛夷遥遥一拱手,动作虽然有些生疏,却还算得标准,“姑娘居然有功夫在身,真是失敬。”
说的是汉话,居然口音不太重。
叶辛夷轻轻扬眉,将种种思虑都压在眸底,“我已嫁人,再称呼姑娘未免不当,我夫家姓沈,按着我们汉人的规矩,你唤我一声沈太太吧!”
“沈太太!”那人神色又正了两分,一边应着,一边已是将手里拎着那菜花蛇往叶辛夷跟前一递道,“这蛇无毒,蛇胆可入药,蛇肉更是鲜美,倒是比那果子要好吃许多。”
366 话痨
叶辛夷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目光淡淡将人看着,“你们跟着我们?”
那人也不是那等无知无觉的,自然看出了叶辛夷言语与神色间的戒备,将那蛇又收了回去,可那张肤色较深的面容之上犹然是灿烂如日阳的笑容,“并没有。只是,我们也要往成都府去,落后了你们些。没想到却在中途撞上了彼时与你们一道的人,听说你们在途中遭了难,你和恩公两人被人追杀,逃进了山里,只是可惜那人伤重难治,已是死了。我们有些担心你和恩公的安全,所以便进山来寻,倒还算得好,不过一日,便寻得了你。不知恩公可还安好么?”
这一口一个恩公的,看那神色,居然也甚是真诚,叶辛夷瞄了他片刻,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却一时眯眼沉吟着,并不言语。
那人自然也不是傻的,却还算得沉得住气,即便被叶辛夷那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仍是面无异色,还是笑容灿烂的模样。
从未见过这般爱笑的人,一口白晃晃的牙被那深色的皮肤衬着,更是白得耀眼。
两人用目光无声对峙了片刻,突然又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扭过头朝着声源处望去,除了脚步声,还隐隐听到了女子的声音,是夷族话,喊的什么,叶辛夷不知,但想必应该是某个人的名字。
果不其然,转过头望去,那人的目光便已微敛,而后快步迎了上去,两人以夷族话低声交谈了片刻,便又携手而来。
正是那个在官道旁茶栈里遇上的那个夷族女子,沈钺怀疑是安香的那一个。
她一身汉族姑娘的打扮,简单的素色细布短衫和同色裙子,她的身形比较高挑且健美,肤色比之汉家姑娘要深,却很是细腻,但五官却是深邃,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尤其一双眼生得好,黑白分明,皓月般恍似能说话一般。
只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不过瞥了叶辛夷一眼后,便是垂了下去。
离得近了,叶辛夷看得更是清楚,她果真是有伤在身,唇色有些发白不说,鼻端还能嗅到清晰的草药香。
“沈太太,我们族人自幼就是在深山中长大的,这一带我曾经来过不少回,也甚是熟悉,你与恩公若是还没有落脚处,能够信得过我们的话,我们愿为你们带路,带你们去寻个落脚处。”
他说着这话时,仍是顶着那耀若日阳的笑容。
叶辛夷敛下眸子思虑片刻,终究是抬起头来望向这两人,“还没有请教二位如何称呼?”
“我的名字用你们汉话解释起来甚是麻烦,我家族的姓氏用汉话说来是‘阿西’,沈太太唤我阿西便是。”
“我是阿香!”那女子淡淡应道,虽然是一身布裙,又极力隐藏,眉宇间还是自然而然带着两分倨傲之气。
果然是带了个香字,叶辛夷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实不相瞒,我和我家夫君被人追杀,夫君受了些伤,这山里我们也是不熟,确实未曾找到落脚之处。”
阿西听了,眉心微蹙,“山里可不比外头,到了夜里还是挺凉的,既是恩公有伤在身,还是快些去寻到他才要紧。”
叶辛夷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瞥过两人神色,转头提了轻鸿剑在前头领路。
顺着她留下的标记,倒是没一会儿便回到了方才与沈钺分别之处。
眼看着已是暮色四合时,叶辛夷已经去了多一会儿了,沈钺正等她等得焦心,便听得了脚步声。他不由一喜,可下一瞬,却又立时狐疑地攒起眉心来。
来的人,不只一个。他又侧耳敛息听了片刻,来的是三个人,不过头先一个,确实是叶辛夷没错。
他对她的脚步声早已熟悉。
因而,即便是心中狐疑,他却还是面色平静地等着,转头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张望,直到叶辛夷的身影落入眼中,他一颗悬吊吊的心才算落到了实处。
头一回觉着自己这伤受得委实重了些,否则也不会只能等在这边,见她不回也只能干着急了。
哪怕明知以她的身手,若非遇到非常的险境都不至于应付不来,可见不得她全须全尾回到他身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放下心来。
叶辛夷望见他时,脚步便是更迈得急了些,三两步赶到了他身边,两人的手便是握到了一处,各自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遍,什么话也没说,却已各自安了心,沈钺这才将视线从叶辛夷身上挪开,转而望向了她身后。
阿西和阿香已是上前来,朝着沈钺按着汉人的规矩行了个礼,稍显生涩。
望见是他们两人,沈钺亦是有些诧异,转头与叶辛夷对望了一眼。
叶辛夷几句话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沈钺倒是没显出什么异色,只是淡淡问道,“你们说能寻到落脚处,可离此处远吗?”
“倒算不得远。我早前曾到成都府增长见识,在这边待了几年,平日无事就喜欢到山里转悠,有时一进山就是一两个月的时间,因而这一带我都挺熟,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前头不远就有一个小村子,只三五户人家,都靠打猎为生。除了卖猎物时才会出山,平日里倒甚少与外头人来往,倒最是安全不过。我曾经在一个姓何的大哥家借宿个几日,那一家子都最是热情好客不过的,大抵大山里长起来的山民都有相通之处吧,这一点,倒是与我们族人甚是相似。那里离这里也就十来里地,咱们今晚就可以赶到那里去睡,他们定是欢迎的……”
沈钺望了一眼叶辛夷,这个夷族青年,初见时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爱笑,还是个话痨?
其实,这来的一路上,这些话叶辛夷已经听他说过一回了,所以,对于眼前这人的性情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会儿才能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滔滔不绝。
阿香更好似早已习惯了一般,阿西说他的,她则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垂下眼睫,静静站在一边。
沈钺在除了叶辛夷之外的其他人面前,自来就是个言简意赅的,若非必要,绝不会多言,听多了阿西的话,只觉得脑袋有些抽疼,抬起手来沉声道,“好的,不必说了,我已是了解了。只是,眼下咱们都有些饿了,还是填饱了肚子再上路好,你说呢?”
367 豪杰
阿西被打断,微微一愣,却也不气,又笑着道,“是啊!正该填饱了肚子再上路呢。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说……”
“要吃什么呢?”沈钺又面无表情,神态自若地打断他。
“今日收获不错,恩公你且看看……”
“叫我沈钺便是。”沈钺淡淡道。
阿西也从善如流得很,“哦”了一声,便很是自然地唤道,“沈兄?”
沈钺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阿西立刻笑了起来,那笑容比方才更灿烂上许多,“哈哈!太好了!我可一直想着能像你们平日这般称呼,没想到,今日终于能唤人一声某某兄了。”
一直垂目不语的阿香都不由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那双好似能说话的眼睛里也不知在说什么。
沈钺和叶辛夷默默对望一眼,都有两分无语。
叶辛夷当机立断走上前,在阿西正兴高采烈拎着那条蛇跟沈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如何猎得这蛇的经过,直接过度到他的箭术是怎样勤加苦练才有了今日的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又讲到蛇的品种,这蛇应该如何处理,他又如何是个中好手的时候。
“不是我自吹自擂,这蛇啊我从小吃到大,要论如何处理,我再在行不过。就是我们族中的巫医都夸我说取蛇胆我动作又快,更不用担心蛇胆会破……”
话未落,手中已是一空,手里原本拎着的那条蛇已是被叶辛夷夺了去,叶辛夷一言不发地拎着蛇到了一边,手里匕首雪亮,利落地扎进蛇胆所在处,轻轻一划,便已将蛇胆取了出来,又开始剐蛇皮,居然甚是利落……
沈钺微微一笑,倒是难得也有让她觉得难以忍受之人。
阿香抬起头来,望着蹲在树下,面无表情处理蛇肉的女子,手起刀落,那蛇被宰成了一段儿段儿的,女子的神色始终沉静而坚定,阿香看得很是专注,那双黑白分明宛如皓月的双眸竟是亮了起来。
唯独阿西看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才转过头来,冲着沈钺竖起了大拇指,“沈兄,尊夫人……真乃女中豪杰啊!”
那条蛇还挺粗的,加之阿西还打了几只雀儿,一只雉鸡,倒也紧够他们几人吃了。
草草将晚饭吃了,此时,月亮已是高升。
昨夜那一场暴雨全然不落痕迹,从天明到此刻,都是晴好的天气。
月光皎洁,他们沐着月色跟着阿西在山间慢慢走着。
夜里的山林格外幽静,蝉鸣与虫蛩交织在一处,忽远忽近,近水边的草丛里还不时有点点萤火飞掠,携手步于其间,甚美,竟能让人好似忘却了这十丈红尘的种种烦恼,当真生出种远离凡俗的岁月静好来。
只是,这种错觉也不过顷刻之间便被打破,因为边上还有一个聒噪的阿西。那张嘴真不知为何那么能说,一直就未曾停过,也不知他觉不觉得口渴。
只是听久了,也不知不觉便习惯了,倒是没有刚开始时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沈钺和叶辛夷两人牵着手落后两步,走在后头。
阿西走在最前带路,一直与阿香说着话,遇到不好走的路时他却也不忘回头来拉阿香一把。
阿香倒是不曾露出半点儿不耐的神色,安静地听着他说,只时不时应上一句,偶尔专注望着阿西的目光,也是安静无声。
叶辛夷见状,便是挑了挑眉。
又走了约摸两个时辰,他们终于瞧见了前方山坳处一个在月光之中安静匍匐着,只余一个静默轮廓的小小村庄。说是村庄都未免牵强,其实不过寥寥几户人家。夜已深了,村子里的人想来都已经睡了。
“到了!”阿西指着那村子的方向,很是欢喜地道了一声。便是率先迈开了步子,谁知,还没走到那村子呢,狗吠声便突然响了起来,然后在狗吠声声中,那几户人家的烛火亦都亮了起来。
既这村子里都是猎户,养着猎犬倒是理所应当之事。
阿西却也不惧,上前敲响当中的一家门户。
敲门声声中,屋内隐隐听着有个男声用川蜀这边的口音问道,“哪个?”
阿西这会儿也不说官话了,笑盈盈回了一句川蜀话,“何大哥,是我!阿西!”
门内传来脚步声,很快,房门便是拉了开来,露出一个高壮男人微红的脸膛子,见得阿西,脸上便是绽开笑来,一巴掌便是拍在了他的肩上,“是你娃儿嗦!好多年不见了,这深更半夜的,这狗叫的,我还以为是贼来了,幸好没有用这东西往你头上招呼哦。”说着亮了亮手里的家伙什儿,居然是一把黑黝黝的柴刀,刀口却在月光下闪着雪亮的光。
阿西倒是不在意,笑着咧开一口同样白花花到闪着雪亮光的牙口,“是我们夜半惊扰了。这不,本来我与我几位友人一道去成都府办事,谁知半路遇上了暴雨,路上湿滑难行,马儿失了蹄,这位沈兄摔下来时不小心受了伤,我们忙着去看他时,这马儿又受惊跑了,追马时稀里糊涂便是进了山。他身上有伤,实在不宜赶路,我瞧着离你们这儿也不远,就带着他们过来了,想在何大哥你家里歇上两日,还希望没太过麻烦何大哥何大嫂啊!”
阿西笑容满面,信口拈来便是一个故事,说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细节环环相扣,情节引人入胜啊,让叶辛夷听得都不得不叹服,克制着没有频频将目光往他身上放,可噙着笑的嘴角却是忍不住抽了抽。
那何大哥的目光这时却是才往阿西身后的他们几人身上探去。
此时,沈钺已经悄悄敛起了周身的煞气,微微笑着,叶辛夷亦是端出了最常见的端庄淑雅的模样,朝着那人点了点头,“打扰了。”
只阿香还是那样半垂着眼,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有些恹恹的,精致的五官因着那肤色,在暗夜里看来,倒不甚起眼。
“这位是沈兄和沈家嫂子,这位则是我的妹子。”阿西则在旁边替何大哥介绍了起来。
何大哥果真是个爽朗好客的性子,一边点了点头,一边将几人往屋里让,“说打扰什么的就不必说了,你往年在成都府时,没有少往家里拿东西,我家老娘若非有你帮衬着,那药那么贵,我就是再有孝心也供养不起。”
368 安稳
“说起这个,大娘的病可好了?我那年家中有急事,匆匆离开了成都府,只来得及交代那回春堂的掌柜,等你进城去拿药时带个口信儿给你,后来倒是断了联系。”
何大哥却是笑笑答道,“我老娘啊,去年冬天就去了,没有挨过年坎儿。”
阿西的脚步微微一顿,沈钺他们走在旁边,只能瞧见他一张脸在夜色和月光下半明半暗,就连脸上的笑容亦是瞧不真切。
一直半垂着眼儿的阿香抬起头来,很快瞥了一眼阿西,如皓月般的眸子,恍若荡过一缕水波。
那何大哥似是察觉到,回过头笑着一拍他肩头,“没事儿没事儿,我老娘去时也七十了,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喜寿。托了阿西兄弟的福,我老娘可是我们族里活得最长的人了。她走时说起这个,都很是高兴呢。”
阿西已是笑了起来,又开始滔滔不绝,“那是该高兴,若我老时也能活成我们寨子里最长寿的,那我就不只高兴,还要得意了。”
“家里简陋,还请诸位不要嫌弃了。我老娘走了后,我们已经搬到了正屋去睡,这位沈兄两口子就睡那间偏房吧!只是许久未曾住人了,我叫我家婆娘起来收拾一下。”说着,便已是粗着嗓音喊起了人。
没一会儿,他家女人便已经出来了,也是个爱笑且爽朗的女人,颇有些传说中川蜀女子的风范,干活也是利落,没一会儿便是将那间偏房收拾了出来,又给他们铺上了床洗得旧白,却很是干净的被褥,将窗户支起,笑着道,“这屋子里久未住人,一股子霉味儿,左右也不冷,就开着窗户散散吧!”
“多谢嫂子了。”叶辛夷笑着道,沈钺亦是微微点头示意。
何嫂子却是浑不在意,一挥手道,“不用谢,阿西兄弟就跟我们自家兄弟一样,最是个心善仗义的,他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应该的。”
说话间,堂屋那头已是传来声声笑语,阿西的声音还是响亮,犹在滔滔不绝。
“我们家当家的今天见着阿西兄弟是真真欢喜,这会儿拉着他喝酒说话呢,说不得这一夜就不睡了,听说沈兄弟身上还带着伤,就莫要管他们了,收拾收拾早些歇了。院子里的水缸里有水,灶房里锅子上也烧着热水,你们自个儿洗漱啊!”
何嫂子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交代完了该交代的,就是出了屋子,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头顶的瓦缝里,有几许细细的灰尘筛落下来。
叶辛夷回过头望向沈钺,笑着轻吁了一口气,“看来,暂且没问题。”
跟着阿西他们走这一趟,她和沈钺虽然没有商量,却是一样的想法,有怀疑,却愿意赌上一赌。
“他们应不是有害我们之心,至于他们的目的……总能知道的。眼下,寻着了暂时落脚的地方,当务之急是快些养好了伤。”
叶辛夷点了点头,两人四顾了一下,山里的猎户家住的便是普通的土墙夯实的瓦房,这房子平日里又不住人,只在墙边摆了一张床,一方桌,另外半边都堆着不用的杂物,角落里还能瞧见老鼠打的洞,是真正简陋。
不过沈钺和叶辛夷都不是没有吃过苦的,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何况,比起昨日的危机重重,今日能有个落脚处安稳睡上一觉,还有片瓦遮头,已是很好了,两人都很是知足。
一路走来,心弦一直紧绷着,也是真正累了,两人收拾了一番躺了下来。
即便堂屋内不时传来阿西的声音,即便鼻端果真是一股子浓浓的霉味儿,但贴在沈钺胸口,叶辛夷还是觉得困意如潮涌,没一会儿便是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好。
叶辛夷在阳光的轻吻中醒了过来,耳边是鸟雀啁啾,睁开眼来便见得沈钺笑望着她的眼睛,她伸懒腰的动作微微顿住,见他居然已经起身了。她“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你怎么起来了也不叫我?你身上还有伤呢。”
“这点儿伤算不上什么,爹给的药又好,我已是好多了,你用不着将我当成老太爷般伺候。倒是你一直未曾歇好,见你睡得香,我哪儿忍心将你吵醒?”
叶辛夷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面色,倒是果真比昨日好了些,看来昨夜也休息得不错。找个安稳的地方养伤果真是对的。
叶辛夷稍稍放下了心,便也跟着很快地起了身,听着院子里隐隐有人语声,开得门便见得昨夜见过的何大嫂和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坐在院子里翻晒着几个箩筛的花椒,满院的辛香。
听着动静,何大嫂抬起头来朝着她笑,“哟,妹子起身了?”
叶辛夷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在人家家里,还睡到这么晚。
谁知,何大嫂却是浑不在意,“看你这模样,怕是也没有走惯咱们的山路,昨夜听阿西兄弟说,你们这一路可没有少遭罪,你又还要照顾受伤了的沈兄弟,眼下能够多睡会儿自是好,休息好了身子才能好。”
何大嫂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净了手,“你和沈兄弟定是饿了,我早上随便做了些粑粑,我那当家的和小子,阿西兄弟他们吃了就上山去了,这会儿便将就着也给你们做些。”
她说话时叶辛夷已经走到了灶房边了,见得灶台的案板上果然还留了一些醒着的面,却是掺了玉米糊糊的,“何大嫂,你忙你的,这活儿我能做,我自己来便好。”
何大嫂性子爽快,只迟疑了一瞬,便是笑道,“那成!只要你不嫌嫂子待客不周,还让你亲自动手便是。”
“嫂子哪里的话,我们住在这里已是叨扰了,能自个儿做的事儿自是不敢再麻烦嫂子。”叶辛夷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挽起袖子来,揉面,烧水,贴饼子……
何嫂子在边上看了便是笑了起来,“我起初看你文文弱弱的,还当你不会这些,却没有想到居然也是个能干的。”
“我也就是个普通人家的的姑娘,这些活儿都是做惯了的。”
没一会儿,饼子贴好了,叶辛夷招呼何大嫂母女,还有一直静静坐在檐下的阿香来吃,谁知她们都吃过了,便也就她和沈钺两个就着开水吃了两个饼子。
369 偷闲
等他们吃完了饭,叶辛夷将灶间收拾好了,却见何大嫂拿了两顶草帽子,一顶递给她女儿双丫,另一顶则她自己扣上,一副要外出的模样。
叶辛夷问了,才知何嫂子这是要往地里去摘花椒。他们虽然多靠打猎为生,可还是每家都有祖辈开出的几亩山地,可以种些蔬菜瓜果和粮食什么的,川蜀的人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这花椒,还有近年来,才从海外传来的番椒也甚为受欢迎,早前沈钺和书生就曾提过。
书生在蜀中长大,沈钺也在这边待了挺长时间,倒甚是习惯这边的口味。
叶辛夷从未见过花椒树长什么样,也未曾采摘过花椒,想着左右在这里也没事儿,交代了沈钺自己好生歇着,便也要跟着何大嫂母女俩一道去山地里。
阿香在边上踌躇了片刻,居然也要跟着。
还未走到山地里呢,便已能闻到扑鼻的辛香味道,起初觉得有些不适应,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之后,居然觉得七窍都通泰了许多,甚是舒适。
花椒树长着刺,果子虽然也是一簇簇的,却长得分散,摘起来并不容易。何大嫂是个爽利人,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那闺女双丫也是这样的性子,小小年纪,动作也是利索。
叶辛夷也是个手脚灵便的,没过一会儿便是上了手,倒还真算得好帮手。
阿香却是有些笨手笨脚的,动作慢不说,还被刺扎了几下,但她一言不发,硬是咬着牙,继续摘着。
叶辛夷越发坚信沈钺是对的,可以看出她平日里是娇养着长大的,只是夷族与汉人不同,她虽出身尊贵,但夷族贵族女子多会骑射,也会自幼习武,但农活儿她显然却是不会干的。
只是性子倔强,不服输,一直抿着唇角,与花椒树杠上的神情虽然稍显倔强,却也透着一股子冶艳之美。
等到日头升高时,山地里热得受不住了,何大嫂便带了他们一道回来。
四个人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却也不过摘了一箩筛的花椒,叶辛夷这样的习武之人都觉得腰酸背痛了,越发体会农人山民的不易。
经由一上午,何大嫂倒是对她们越发亲近了些,灶房里早就泡了一壶茶,各倒了一大碗递给她们。
都是茶沫子泡出来的,也放了些盐,与早前在茶栈里喝的差不多,叶辛夷倒是不介意,咕噜噜便喝尽了。
阿香微微蹙了蹙眉,却也一声不吭地喝着。
沈钺倒是听话,一直在屋里养伤,听到声音这才出来与她们闲聊了几句。
正说着话,却是听得一阵喧嚣声。
这村子里几户人家的壮汉清早时都是一道上了山,这会儿一径涌到了何大嫂家,进门便是喜气洋洋,“嫂子,今日家里可是大喜啊,快瞧瞧何大哥猎了什么回来?”
那些人身后用臂粗的木棍挑着一个庞然大物,到得近前一看,嗬!果然是一个大家伙。
一头野猪,看那样子,怕是有两百多斤了。
这么大一头野猪想必能换不少银钱,若非是这个时节,就是自家留着吃也是可以的。难怪要说是大喜了,何大嫂一看,脸上便也漾开了喜色了。
何大哥亦是红光满面,笑着答道,“多亏阿西兄弟帮我,否则今日遇着这东西,说不得非但猎不着它,还会被它弄伤呢。”何大哥一边说着,一边笑拍阿西肩头。
阿西那性子,应该是......不懂得谦虚为何物的吧?
叶辛夷想道。
果不其然,阿西笑呵呵拍着胸脯道,“那是,好在我箭法超群,否则这畜牲还真是凶猛,搞不好何大哥会受伤也说不得。”说着,居然又滔滔不绝与那些人说起了他和何大哥是如何猎到这头野猪的,过程多么曲折,情况多么惊险,多亏他力挽狂澜。说得那叫一个精彩,叶辛夷越发觉得阿西其实挺适合去做说书人的。
别的且不说,他一个夷族人却能将官话、还有川蜀话都说得这般溜,还能将那些人都说得离不开去,这自来熟与知交遍天下的能力,也算得一个能人了。
这一天自是热热闹闹过去了,下晌时,何大哥在村里人和阿西的帮助下将那头野猪清理过,第二日便和他儿子一起背去了山外,阿西也笑嘻嘻跟着去了。
沈钺和叶辛夷好似全然不在意,仍然安安心心一个养伤,一个与何大嫂她们一起摘花椒、做饭、摘菜,过起了农家生活,倒还甚是自得其乐。
只是到得天色擦黑还不见何大哥父子和阿西回来,何大嫂倒是没什么异样,仍与叶辛夷一道备着晚饭。
阿香却是神色间有些不安,频频在柴门处往外张望。
何大嫂见了,便是笑着道,“那小县城可不近,又那么多肉,说不得一家酒楼也吃不下,得多去几家,而且我家那当家的手里有了两个钱,这肚子里的酒虫就会犯馋,说不准领着阿西兄弟上酒楼吃喝去了。阿香妹子就放心吧,这条山路,我家当家的走了大辈子,闭着眼都走不丢,何况阿西兄弟那么机灵的,不会有事儿,再等一会儿,怎么都回来了。”
阿香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人虽离了柴门边,可眼睛却还不时往外瞟。
何大嫂笑了笑,便也由着她去了。
何大嫂回过头来,冲着叶辛夷使了个过来人的眼色。
叶辛夷抿嘴笑了笑,望了望阿香,杏眼忽而沉黯。
好在,何大嫂的话没错,等到他们吃完晚饭时,何大哥父子俩和阿西带着浑身酒气回来了,当然了,还有鼓鼓的钱袋子,何大哥高兴得很,又拉着阿西说话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说一整夜。
阿香见得阿西平安回来,却是没有一句话,便是垂目回了她与双丫一道住的东边厢房。
叶辛夷心里一直很是好奇,到了夜里躺在床上,靠在沈钺怀里时,便是不由道,“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瞧着,阿西对阿香照顾,可却并不亲近,阿香呢,明明很是关切阿西,却又好似隔着些距离,我起先还当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如今看来......却是不像。”可那两个人之间,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总之很是别扭,却又很是微妙。
倒是......与夏延风和冷长如之间那种感觉,甚为相似。
370 趣味
还没有听见沈钺的回应,眼前一暗,她额头上便是挨了一记轻弹。
“你干嘛?”她抬手捂了额头,杏眼瞠圆瞪着他。
沈钺面无表情,“不干嘛。你白日里忙着摘花椒,夜里睡觉了还不安生,居然还有精力去操心旁人的事儿。”
说完,却见叶辛夷方才那一丝丝委屈和恼怒早已消失,一双杏眼却是晶晶亮地望着他,嘴角甚至还勾着一抹笑影儿,“你这是……吃醋了?”
沈钺微微一顿,然后正色点了点头,响亮且铿锵地一声“嗯”,表情理所应当得很。
叶辛夷喉间微微痒,眼中的笑意却是如同星海般荡漾开来,捧了他的脸,便是凑上前在他唇上响亮地“啵”了一声,“真好!我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言下之意,他们都是醋坛子?
两人相视一笑,就这么十指相扣,相对而躺,什么也没有说,听着窗外细雨潇潇,雨声渐渐大起,敲打着窗户和外间的山林。
“真是可惜。”叶辛夷叹了一声,“若是再过个一月,咱们此时倒也可以体会李义山‘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意境了。”
沈钺笑笑,抬手将她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不着急,咱们在蜀中还不知道要待到几时,蜀中的秋日是定能待到的,届时你若当真想体会李义山的诗中意境,我寻个机会再带你到山里听一回夜雨?”
他说得一本正经,叶辛夷却是听得“噗嗤”一声,然后敬谢不敏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若是个这么伤春悲秋的,只怕连自己也先酸死了。”
“你呀!”沈钺双眸中静静流淌着一汪水,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无奈而又纵容。
“对了,阿西今日跟着何大哥去了县城,没什么事儿吧?”这事儿她之前没有过问,却不代表她半点儿不关心,不问,不过是因为她相信他定会安排妥当。方才进门前,他便瞧见他站在窗口,而窗外的天空隐约还可以瞧见一抹飞远了的灰点,正是柳绿训好的那只用来传递消息的灰鹰。
他们始终对阿西和阿香进山来“救”他们,并将他们带到此处来落脚心中存疑,哪怕面上不动,也自会让人盯着他。
“没什么。他进县城应该也是想借机探一下外头的情况而已。”沈钺神色淡淡,兴致颇高地用指尖轻轻描绘着叶辛夷的眉毛,寸寸下移。
“外头的情况如何了?”眉间痒酥酥的,叶辛夷抬手将他的手抓住,瞪他一眼,“别闹!”
沈钺淡淡一笑,语调轻描淡写,外头的风云在他的口中仿佛就只是今日天气好与否的事儿。“外头嘛......我们在临近成都府的山道上遭遇伏杀,失踪了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成都府,当然,陛下那里怕也已是知晓了,作何反应尚且不知,不过,成都府这边,官府和夏大将军派了人封锁了山道,一边正往山道周边搜寻咱们的踪迹,一边也正在查找刺客。”
叶辛夷眉心一蹙,“那早晚会寻到这里,咱们得在他们寻来之前先离开才是。”他们将计就计的打算就是要借此躲开那些处处窥视的眼睛不是?自然不能到了此时再前功尽弃,那他那伤,还有他们一路奔逃吃的苦不都白挨了吗?
这个事儿,沈钺自然心里也有计较。淡淡点头“嗯”了一声,他的伤也较前两日好了许多,“再等两日看看吧!官兵们搜索得很细,我估摸着要搜到这里,怎么也还有两日的时间,而且就算当真搜索到了,咱们也不怕。”
来这里之前,他和叶辛夷已经用布袋里装的黄粉和其他的东西稍稍改变了一下形貌,如今的沈钺不过就是个肤色粗黑,长了两撇小胡子,微微佝偻着背脊的中年男人。而叶辛夷则是个皮肤发黄,眼下和鼻梁处长了不少雀斑,五官平凡的寻常妇人罢了,并不怎么打眼。
若是官兵来寻,何大嫂他们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阿西和阿香自然也不会说。最要紧,他们自己也不会说,那些官兵如何会知道?说不得,经了那一遭反倒更能蒙混过去。
“总还要等着阿西来与咱们摊牌才是。你不也一直好奇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吗?”目前看来,倒应该至少不会对他们不利。只是,那两个人,阿香还好懂些,可那个终日里笑嘻嘻,且话特别多的阿西,反倒更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
“你觉着,他什么时候会与咱们摊牌?”叶辛夷也有些百无聊赖,一边问着话,一边垂目抓起他的手来,与自己的相贴,比起了长短和大小。只是两只手贴在一处这么一看,他的手粗黑修长,她的手却纤细白皙,她蹙了蹙眉心,明日那黄粉得在手上也抹一抹,不能露出破绽才行。
“欢欢儿觉着呢?他会等到什么时候?”沈钺不答,却是挑眉问她。
叶辛夷闷了闷,抬眼瞪他,这个人也不知是从何时有了这个恶趣味的,时不时的便要考校她一回,偶尔总让叶辛夷生起那会儿还在家塾时,被夫子考校功课的感觉来。
“要么就是这两日,要么就等到阿香的伤好得差不多吧!”来这个落脚处养伤的,可不只是沈钺一人而已。
“我家欢欢儿,果真聪明!”沈钺笑赞了一回。
叶辛夷轻轻一哼,每次问她,也知道她能答出,却非要问了,等她答了,他再夸上一回,有意思吗?
屋外,雨声渐大,夜已深了,两人没再说话,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醒来时,经一夜雨水的冲刷,整个山林好似都鲜亮了起来,山与山之间透出的一角天空,干净明亮,是一方未经世俗沾染的,明净纯粹的蓝,就好似清透的琉璃一般,让人见之心中便也跟着明澈起来。
一连两日,阿西都没有半点儿动静,仍旧是笑嘻嘻地每日都与何大哥一道上山去打猎,未曾与沈钺说什么话。
第三日,不出沈钺所料,官兵搜查到了这个小村庄。
听说他们几个是外来的,而且恰恰就是那几日来的,便对他们盘问得格外仔细。谁知几人都是不慌不忙,沈钺和叶辛夷更是一早便准备好了说辞,并无半分破绽。
那些个官兵从未怀疑过眼前这对夫妻就是失踪了的沈大人伉俪。
371 我们
毕竟,在这些官兵们看来,如果是沈大人夫妇二人的话,见着了官兵自然就会立刻表明身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会特意隐藏身份。
起初,他们只是觉得这些人来这村子的时机太过巧合,怕是与刺客有什么关系,仔细盘问了一番,见他们神色坦荡,且有女眷随行,这才释了疑。
村长笑着请他们吃顿便饭才走,那几个官兵却以公务在身为由拒绝了,而后很快撤走,又继续往四周搜索而去。
见人走了,沈钺便是笑着道,“这蜀地的官兵倒是一如从前一般从不扰民。”
“那是当然,夏大将军治军有道,夏家军从来不做扰民的事儿。”何大哥一众村民们拍着胸脯,话语中满是与有荣焉。
叶辛夷在边上听得心头微动,早就听说蜀中百姓对夏长河奉若神明,到得今日,她才算有了切身的体会。
何大哥却是好奇地望向沈钺,“咦?沈兄弟之前来过蜀中吗?”
沈钺一口京片子已经说得很是道地,当年在川蜀时也只会几句川蜀话,如今早忘得差不多了。他能听懂,却不会说,更不用说头一回离开京城的叶辛夷了。是以,就不必欲盖弥彰,倒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何大哥他们一早便知道他们夫妻俩是北方来的,这会儿听沈钺这么一说,自会惊疑。
沈钺却是神色如常,淡淡笑道,“是啊,十多年前来过一次,还在成都府待了不短的时间。”
“哦,原来如此。”众村民恍然大悟。
阿西却是难得的没有聒噪,只是笑眯眯将沈钺望着,一双眼却如深潭一般,让人窥之不透。
只是,下一刻,一双同样幽沉如同暗夜深海的眸子却是望了过来,不期然与他的视线撞到了一处,他瞳孔微微一缩,却也只是一瞬,倒是面上的笑容自始至终,灿烂如同日阳。
沈钺亦是淡淡笑道,“今日我感觉好了许多,来了这村子这么长时间还未曾好好逛过,阿西兄弟可介意给我做回向导,领我四处看看?”
“沈兄哪里的话,我自然是乐意得很。要我说啊,这村子里的景色是真不错,后头还有一个飞瀑,底下临着水潭,气势恢宏,我这就领了沈兄去看。”阿西喋喋不休,领了沈钺一道往外走去。
叶辛夷将目光从两人的背影上收回,不经意往后一瞥,倒是瞧见阿香也望着那个方向,只却是颦着眉,眉间萦绕着淡淡的忧虑。
阿西果真领着沈钺一路往村子后走去,山间小路蜿蜒,路边有一条小溪从高处奔下,叮咚清脆,周围的鸟雀啁啾与耳边阿西的聒噪交织在一处,呃……很是热闹。
又走了片刻,水声渐渐大了起来,直至轰隆,那处水瀑终于是到了。
水量不大,却从高处坠下,水声哗啦中,他们肩头和头顶都好似有细雨飞落。
阿西停了步子,再过去,他们身上的衣服怕是转眼就会湿透,而且水声喧哗,他们说起话来也不那么方便了。
“沈兄从京城而来,见识多了京城的繁华锦绣,怕是没有见过我们西南崇山之中的浑然天成,质朴清秀,如今见着,可还喜欢?”阿西笑呵呵问道。
“各地有各地的风情,我年轻时也曾四处游历过,这西南的山水我也早已见识过了,大山大河,高峡险滩,雄浑壮阔,让人见之难忘。如今故地重游,也算是一桩幸事。”既然阿西不与他说正事,沈钺便也笑笑附和,与他说些山水闲话。
阿西面上的笑容还是灿烂得很,转过头来,水瀑近处,笼起一层淡淡的水雾,阳光照射下,他身后隐隐然若有光,一道浅浅的七彩霞虹跃于水雾之中。
“沈兄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说起来,我还真有些诧异,今日那些进山来四处搜寻的官兵找的便是沈兄吧?沈兄居然将他们瞒了过去,倒是让我有些不明白了。”
“阿西兄弟莫要妄自菲薄,以阿西兄弟的聪敏,如何猜不到我的用意?倒是阿西兄弟的用意我实在是猜之不透,还请阿西兄弟与我明言才是。”沈钺单手负在身后,微微笑,可那抹笑在水雾轻笼下,却有些瞧不真切一般。
“我能有什么用意?不就是惦记着沈兄的大恩,正想着无以为报的时候沈兄你就遭了难吗?我和阿香便寻了进来,运气好,遇见了你和沈嫂子,带你们一道来了这村子落脚养伤,这点儿小忙自然算不得还了沈兄弟当日的大恩,不过我和阿香心里倒是因此安心不少。”
这嘴皮子利索的,果真能言善道!
“既是如此,阿西兄弟和阿香姑娘也不用一直惦念着我对你们的恩,不如眼下便寻了个机会将这恩情了了吧!”沈钺弯起唇角,笑得灿烂了两分。
阿西脸上笑容仍然灿烂,“哦?沈兄的意思是……”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瞧着阿香姑娘应该也没什么大碍了,你们不是要进成都府吗?说不得还正好要去夏大将军府上吧?”
话听到这里,阿西脸上灿烂的笑容终于有了一瞬的僵硬,可沈钺却恍若不见般,低沉醇厚的嗓音仍然带着丝丝笑音儿,语调淡淡道,“我有我的原因,暂且不想暴露了身份,便请阿西兄弟你们帮个忙,让我们以你们的友人,甚至是随从的身份也行,一道入成都府,再一道入夏大将军府,如何?”
沈钺问得诚意十足,阿西默了片刻,倏然又笑了起来,“沈兄……哦!不!沈大人与传闻之中不太一样,都说拿绣春刀的多是狠厉冷绝之辈,从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沈大人能得大名皇帝信重,是因运气好的缘故。看来……那些人都是小瞧了沈大人。”
“阿西兄弟倒是与传闻之中没什么不同,博闻广记,意气飞扬,交友广阔,是西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水西安氏最为出色的接班人。”
阿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双眸亦是冷下,“沈大人已知晓我们的身份?”
我们……说的自然是他与阿香了。
这件事上,沈钺还真得谦虚一二,“茶栈初遇时,我只是怀疑安大小姐的身份,至于阿西兄弟你……也是到了这小村庄,我才确认了的。你叫阿香妹子,原没有错。”
372 辞行
“你叫阿香妹子,原没有错。因为,你们确实有兄妹之名,对吗?安氏少主,安阳!阿西或许是在安大土司收你为义子之前你的姓氏,也或许只是你在外行走时的一个名字,全无其他的意义。不过,你若喜欢,我往后,还是可以只称呼你为阿西兄弟。”
听完这一席话时,阿西脸上的神色已是彻底变了,望着沈钺的目光更是幽沉不见底。
过了好半晌之后,他才道,“让你们跟着我们一起去成都府,甚至进夏大将军府,还要掩护你们夫妻二人的身份……这于我有何好处?”虽然没有明说,但阿西显然已是默认了沈钺方才揭露的他的真实身份。
只是,他却收敛起了面上日阳般灿烂的笑容,也一并敛起了那滔滔不绝的话痨形象,言简意赅起来。
沈钺却是一皱眉,抬起修长的食指摩挲着直挺的鼻梁,好一会儿后,才似犹豫,似不解地望向他,迟疑道,“阿西兄弟,方才不是你说的,要报恩吗?难道……是我听错了?”
阿西脸色一僵,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变得异常精彩。
沈钺这才觉得失言了一般,忙咳咳两声粉饰太平道,“当然了,沈某也不是那等挟恩求报之人。若阿西兄弟实在不愿报,我也不会强求。一道入成都府,入夏大将军府,阿西兄弟和阿香姑娘掩护了我与内人,我与内人何尝又没有掩护你们二位呢?至于入了夏大将军府后,说不得你我还能互相守望相助,都能得偿所愿,阿西兄弟觉得呢?”
沈钺和阿西这一逛,逛得久了些,回来时,天色已是擦黑。叶辛夷还好,阿香已经不知往柴门外看了多少回了,等到他们回来了,她却又收回了视线,默默垂头,没有多看阿西一眼,恍若全不在意一般。
已是饭时,何大嫂招呼着他们吃饭。
等到用罢了晚饭,各自回房时,叶辛夷还是忍不住抓了沈钺问道,“怎么样了?”
沈钺笑着倾身在她唇上偷了一记香,“收拾东西,咱们明日清早起来便向何大哥一家辞行。”
这便说好了?那这两个人回来却是半点儿端倪未露?叶辛夷当然不会被这么一句话就打发了,沈钺也不瞒她,便与她说起了方才在水瀑边与阿西那番没有拳脚刀剑的较量。
听到阿西的身份时,叶辛夷彻底凌乱了,“他们是兄妹?”叶辛夷几乎是瞠目结舌,眼中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两人相处时别扭却又奇异的情形。
“义兄妹。”沈钺自然清楚自己小娇妻的心思,便是笑着淡淡纠正道。
叶辛夷点了点头,好在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她眉心还是紧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这会儿满心别扭的,倒是成了她。
“阿香肯定喜欢阿西,你信我,这是女人的直觉。”过了半晌,叶辛夷很是郑重其事地道。
沈钺笑了笑,不置可否,“安香是不是喜欢阿西怕是都无用,阿西要入成都府,去夏大将军府的意愿很强烈,怕是不会更改。”
叶辛夷挑眉思虑一瞬,再抬眼时,眼中已满布惊色,“你的意思是,阿西此去成都府打的是那样的主意?”
沈钺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叶辛夷登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阿香知道吗?”愿意吗?
抬起眼见她眉眼间流露出的几许不忍,沈钺轻叹一声,伸出双臂将她揽进了怀里,“阿香知与不知也没有多大关系,每个人生来不同,有的时候,拥有的过多,便也注定要担负得更多。”
叶辛夷没有说话,心情有些低落,他说的那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颗心便好似越来越软了。
应该是从他们两心相契后开始的吧!人在越幸福的时候,是不是也就会越感性,见不得那些错过的遗憾呢?
她垂下杏眼,往他怀里又贴了贴,“阿钺,幸好……我嫁给了你,幸好我们未曾错过。”
沈钺没有说话,只是揽紧她,在她头顶轻却缓地烙下一吻,此时无声胜有声,好似在说,我心亦然。
说是收拾东西,可他们还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倒是等到离了这小村子,到了县城里,有不少东西要添置却是真的。
沈钺天不亮便已经出了门去,那日解毒丸喂得及时,那毒并没有大碍。虽然伤得不轻,可这几日养得好,叶仕安给的内服外用的伤药又委实不错,他的伤已在收口,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叶辛夷只不准他急着大动作,随便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还是不错的,何况,这山里的空气可真是清新得很。
等到沈钺出了门,她也起了身。
手刚碰到门,便已听得外头隐约的声响。他们住的这间房子就临着何大哥家的院墙,离柴门也不过几步远。
这声音是从外头来的,两个脚步声,一前一后,后头的追着前头的,停在了柴门外头,可听得明显的争执声,声音也是熟悉得很,可不就是阿西和阿香两个吗?
只是可惜了,叶辛夷并不懂得夷族话,即便听得清楚也听不懂。
不过,他们两人显然不太愉快就是了,阿西的声音没了往日里那习惯性的笑音儿,有些冷硬,却又透着几许无奈。阿香的却已带了一丝丝哭音,尾音微颤,只是,下一瞬那声音却又硬邦邦起来,丢下一句话,便是听得柴门“吱呀”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是阿香的脚步声进得门来,带着小跑,回了她与双丫住的那厢房。
却是许久未曾听见阿西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着阿西拖着不知为何,莫名有些迟滞和沉重的脚步声进了院子。
天色还早,外头的声息渐渐归于了沉寂。
叶辛夷却是贴门站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沉叹了一声。
等到用罢了早饭,沈钺和阿西果真便如商量好的一般向何大哥一家辞行。何大哥和何大嫂虽然觉得有些突然,却也知道他们本就不会久留,但还是婉言挽留了他们一番,见他们坚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何大哥只交代了何大嫂去给他们备些干粮,然后便是拉了阿西在堂屋说话。
叶辛夷跟着何大嫂一道去了灶间,阿香也没在堂屋待着,跟在她们身后出得门来。
373 羡慕
只是出来了,也没有跟着她们一同进灶间,反倒是站在檐下发起了呆。
何大哥家的灶房就搭在院子里,只能算得一个棚子,后头一面有围墙,另外两面一面临着厢房的墙壁,另外一面则临着院墙,面对院子的一面却是无遮无拦,只设着案板。
叶辛夷一边在案上忙活着,一边抬头往檐下立着的人影瞥去。
也不知道方才他们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从方才再见到现在,阿香自始至终便没有说过话,眼角也有些微微红肿,显见方才定是哭过。
叶辛夷猜测她定是不愿走,才与阿西起了冲突。毕竟,阿西去成都府所为何事如果真如沈钺猜测的那般,阿香对阿西有情,若是知晓,自然不愿。可没有想到,等到阿西他们和何大哥说完话,何大嫂给他们备了些饼子和肉干送他们出门时,阿香却也是默默背起了包袱,微垂着眼,跟在他们身后。
沈钺和阿西昨日便已商量好了,出了小村庄,便先径直往阿西前几日随何大哥一道去的那县城再做打算。
路,阿西前几日才走过,倒是熟的,他就走在前头带路。
阿香则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之间差不多是两步的距离。
叶辛夷和沈钺则落在后头,手牵着手,不疾不徐在山道上迈着步子。
与来时倒是一般无二。
只是,却又大大的不同。首先,那日他们来小村子的一路上,阿西一直是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今日却是异常的沉默。那时,阿香说是跟在阿西身后,却不过半个身长的距离,阿西回头抬臂便能触碰到她,今日却隔得委实有些远了。那日,遇到不好走的地方,阿西会停下来,向阿香伸手搀扶,今日,见得前方有个一人高的坎子,临着山崖,那路也滑溜,阿西便是停了下来,等着。待得阿香走到近前时,便是朝着她伸出手去,谁知,阿香就好似未曾瞧见一般,径直越过他,三两步便下了那高坎儿。
阿西僵在原处片刻,这才屈握住伸出的手,垂下眼去,转而也跳下高坎,继续迈开了步子。
沈钺回头与叶辛夷对望一眼,再蠢的人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有问题。不过,他们之间的事儿究竟如何,他们也多是猜测,管不了,也不想管。
就在这样莫名的气氛中,沈钺和叶辛夷俩倒是自得其乐,一会儿你指着不远处说,看看,那边那丛野花开得甚好,一会儿又问一声累了吧,抬起帕子帮着擦擦额头,牵着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步子迈得不疾不徐,更多的时候,都只是安静地走着,可言语动作之间,却是说不出的默契。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看着日头快要当中了,阿西便说歇息一会儿,再走上差不多半个时辰就该到了。
那一处怕也是山民们进城时常歇息之处,浓密的树荫下放了几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几人各自捡了一块坐了下来,将包袱打开了,各自抓了块饼子和一块肉干,吃将起来。
只阿西和阿香还是半声也不吱,各自垂头吃各自的,气氛僵凝得很。
沈钺和叶辛夷半点儿不受影响,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吃着饼子,叶辛夷嫌那肉干有些硬了,一气儿全给了沈钺,沈钺半声不吭,便接过她咬了一口的肉干,毫不嫌弃地吃了。
叶辛夷抬头见他唇边有些油渍,一边抱怨着,“这么大的人了,吃个东西还不让人省心”,一边抬起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沈钺却是配合地将脸又凑过去一些,由着她擦。吃罢了饼子,两人又就着同一个水壶喝了水,便一道转头看着山涧之中飞过的两只鸟儿低声说着话,沈钺不知说了什么,叶辛夷低低笑了一声,却是微微红了脸,捏起拳头捶了捶他的肩。
这两人之间那种不说话也能漫溢出的岁月静好,默契无间,真是让人羡慕。
阿香微微眯着眼看着,有些发怔,过了片刻,才又默默垂下眼,遮蔽了眼底的情绪。
歇息够了,几人又再度上了路。阿西倒是说得不错,不过又走了一两刻钟,周边的人家便是多了起来,他们已到了山脚,上了官道。又走了一会儿,便已见得了那小县城的城门。
城门口有官兵把守,每个进城的人都要盘查一二。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的一身布衣打扮,又是实在不起眼,报了姓名和从何处来,那几个守门的兵丁看了看他们之后,便也放行了。
叶辛夷瞄见他们手里拿着画像,打眼看去,倒有些像是沈钺和她,只是,自然与他们如今的模样不太相似了。
那县城不大,阿西领着他们径自走通了一条街,进了一间很是普通,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客栈,要了三间紧邻的客房,暂且安顿了下来。
“走了半日的路都有些累了,你们便先歇着吧!我一会儿到街上去置办上一辆马车,咱们再商量商量该如何走。”阿西沉着嗓道。
这半日,阿西都全无了早前几日的聒噪,倒是让叶辛夷有些不习惯了。“我们怕是还要置办一些行头,马车什么的交给你,行头这类东西还是我们女人在行些,歇一会儿,不如阿香与我一道去街上的成衣铺子转转?”
阿香没有说话,垂着眼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阿西瞥她一眼,也没有说话,默默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阿西喝罢了茶,便是起身出去了。阿香便也回了隔壁的房中,叶辛夷和沈钺略歇了歇,便是出了门,敲响了阿香的房门,三人一道出了客栈,朝着方才向客栈伙计打听出来的成衣铺子的方向而去。
这县城算不上大,统共也就两家成衣铺子,卖的衣裳也不尽相同。一家的是上等绸缎,时新花样,做的自然是有钱人的生意,另外一家的无论是料子还是做工都要差上一层,他们却是两种都需要备上一些。
逛街这样的事情,男人自然是不喜欢的。沈钺也不例外,叶辛夷问起他意见时,他都是微微笑着答一句“你决定就好”,叶辛夷明明知道会是一样的答案,却也还是会乐此不疲地问他,他也会一一答了,没有一丝不耐烦。
沈钺的尺寸,叶辛夷自然是清楚的。阿西的尺寸,阿香居然也还了解,因而,行头置办起来倒也很快,他们回到客栈时,阿西也回来了。
374 活泼
两个男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阿西的房中商量事情去了。
叶辛夷抱着给自己和沈钺置办的行头正要回房去收拾,身后却是传来了阿香迟疑的呼唤,“沈嫂子……”这是他们一早便商量好的称呼,在小山村时,阿西也是一直这般唤她的,倒是阿香,也不知是不是头一回,反正她本来就很少说话,尤其是与阿西的聒噪对比,她安静得就如一个哑子,叶辛夷反正记不清她是不是这般喊过自己了,因而,乍一听时,她还有些纳罕。
阿香的声音倒是好听,如流泉,清脆悦耳,并不缠腻,汉话也还说得不错,虽然不若阿西张口便来,滔滔不绝,口音却也听不太出。
叶辛夷将疑虑压在心底,微微笑着回望她,“阿香妹子何事?”
阿香站在原地踌躇了一瞬,便是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两件衣裳往前一递道,“这是他的衣裳,还要劳烦嫂子帮忙给他。”
她口中的“他”,叶辛夷自是不会会意错,不过,叶辛夷还是不由得诧异了,扯开嘴角笑道,“阿西兄弟的衣裳还是妹子给他比较好吧?”
阿香面上没什么表情,养了些时日才恢复了正常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过多一句解释,上前一步便将那两件衣裳放在了叶辛夷捧着的那一叠衣裳的顶端,然后退开一步,朝着叶辛夷一个点头,道一声“多谢嫂子了”便是转身离开。
叶辛夷手里捧着一叠衣服,腾不出手来,眼睁睁看着她将给阿西置办的那两身衣裳放在自己手上,又看着她头也不回进了隔壁的厢房,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叶辛夷这才望向那两身衣裳,杏眼微闪,看来,阿香姑娘这回是真气大发了。
等到沈钺和阿西将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回房时,叶辛夷却将那两件衣裳犹如扔烫手山芋一般扔到了沈钺怀里,三两句话将事情说了,沈钺不需吩咐笑着应一声“欢欢儿且静等佳音”便是抱着那两件衣裳又出了门去。
不消片刻,便已是又回来了,叶辛夷立刻跳上前问道,“怎么样?”
沈钺长臂一捞,便已将她半抱起身,“怎么光着脚踩地上?小心过了寒气。”成都府周边地势低洼,四周皆是山脉,将之笼在其中,夏日里常日闷热天气。方才出去逛了一圈儿,叶辛夷便觉得有些热得厉害,回了房便将鞋袜脱了,盘腿坐在椅子上,这会儿见沈钺回来,急于知道消息,一时忘了,便是赤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沈钺直将她抱到窗边的椅子边,却是自己坐了,将她放在了自己膝头,又是低头理起自己的一角袍子,给她将足底拭净了,才又给她套上了袜子。
他做这些事时,一直没有开口,动作更是轻柔细致。叶辛夷也舍不得开口,一直静静看着他动作,直到他帮她将袜子穿妥了,抬起头来,她却等了许久一般,凑上前去,便啄了他薄唇一记。
沈钺一愕时,她已然退开,双臂勾着他的脖子,笑吟吟的模样。
沈钺望着她因承载着笑意而愈发明灿的杏眼,一双漆眸却是忽而一深,嗓音低喑道,“还想不想听隔壁的反应了?”
那眼神和语调里隐隐的警告听得叶辛夷心下砰砰急跳两声,连忙以策万全地从他膝上跳了下来,三两步跑上另一张椅子上乖乖坐好,才望向他,一双杏眼明澈闪耀,“要要要!当然要,快些说,到底怎么样了?”
自家这姑娘,如今倒是越发活泼起来,他瞧着,只有欢喜的。方才由着她逃下膝头去,眼下也没有将她重新捉回来的意思,到底还是大白日,他伤还未全好,有些事情,还是要适可而止的好。
沈钺清了清喉咙,嗓音仍是低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没怎么样。”
叶辛夷果然皱起了眉头,“没怎么样是怎么样?”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接过了衣裳,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叶辛夷恍然过来,见得沈钺点了点头,她不由笑了起来,带着两分刁坏刁坏的模样,“要我说,今日阿西说的话怕是破天荒的少了,这会儿不说什么也正常。唉!早知道这样,今日清早起来便该给记着的。”自然是记得阿西今日一共说了多少话,好笑话他啊!
沈太太心里很是可惜。
沈大人则是无奈地摇头失笑。
又过了一会儿,到吃晚膳的时间了,阿香却没有出来。
阿西脸色便有些发黑,虽然他面皮本也就黑,眼下更是黑得如同多年没有洗过的锅底一般。他交代伙计将饭送到阿香房里去,沈钺和叶辛夷夫妻俩可也不想对着这样一张黑沉如锅底的脸食不下咽,当下便是要求各自回房用饭,便让伙计的将他们的饭也送到房里,各吃各的去。
阿西的心性很是强大,经过了这样完全不像他的一天一夜的调整之后,第二日,他面上居然又现出了那样灿烂可比日阳的笑容。
阿香倒也与昨日没什么不同,连瞥他一眼都不曾,兀自低垂着眼儿。
吃罢了饭,他们上了马车,阿西在前头赶着车,晃晃悠悠出了小县城,一路东行,沿着官道往成都府的方向而去。
时至夏末,蜀地却还是热得厉害。官道两侧的野花开得灿烂,或白或黄或红或紫,星星点点散布在葱茏的草地之上,衬着高低错落的蜀葵花丛,五颜六色的,瑰丽非常。
离县城远了,官道上的车马都要少了许多,四周鸟雀啁啾,远处山林幽静,叶辛夷挑起帘子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美景,实在百无聊赖,便笑着道,“阿西!你这两日是怎么了?这么安静都不像你了。这赶着路也是无聊,不如你讲个故事来听听?”这么好的说书先生的苗子放着做什么?自然是要物尽其用,无聊之时用以解闷儿啊!
沈钺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呢,闻言抬起眼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叶辛夷冲着他一挑眉梢,又反身趴在了车窗上,见外头还是没有动静,又喊了一声“阿西?”目光往右边瞥去,阿香依着车壁,闭着眼睛,身形跟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睡着了。
375 成都
外头车辕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不是你家沈兄说的吗?说我与传闻没什么不同,能言善道,交友广阔,这才这么容易便将我对上了号。后来,我深刻反省了一下,越发觉得沈兄这是好意提醒我呢,我这么鲜明的个人特色要想隐藏身份,可不就得拼命克制着么?”
“所以……沈嫂子,你还是别让我讲什么故事了,故事挺多,可这一开了话匣子,我就怕自己也克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啊!”
瞧瞧!这可不就是能言善道,话匣子一开,一发不可收拾了?
只是,显然如今人家已经深谙克制之道了,这一席话过后外头又是沉寂下来,叶辛夷却是被噎住。
沈钺喉间发痒,低低笑了两声,抬眼便被叶辛夷瞪了一记。
他忙抬手轻揽她肩头,“你想听故事,为夫也是可以效劳的。往年我行走江湖时,也有不少见闻,不如挑两桩给你讲一讲?”
“只有江湖见闻,没有风流韵事?”叶辛夷斜睐他。
“有啊!”他应得干脆,在叶辛夷眯眼瞧他时,他却还是一副端肃的模样,话里带笑道,“话说,某一次一个官差在同僚家刚喝了酒,有些醉意,谁知,从一处民居路过时,却是从天而降一美人,那么正正好就砸在了他怀里。那真是天降姻缘,也不知是不是醉意所致,又或是命运使然,这官差一眼望向怀里这姑娘,便是动了凡心……”
叶辛夷瞪他一眼,“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再说了,何处来的钟情?”起初,他不就是打的娶妻娶贤的主意吗?他那个年纪了,再不娶妻怕是就要一直光棍儿下去了,而她偏偏就砸他怀里了。
沈钺自然不承认,张嘴就是辩驳。
叶辛夷据理力争。
小夫妻俩也不嫌热,腻歪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地低声打着口仗,倒是再没了方才那般无聊了。
马车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着,外头车辕上了无声息,车内阿香好似果真睡着了,哪怕沈钺和叶辛夷说得热闹,她都未曾睁过眼,就连眉毛也没有动上一根。
他们并不着急赶到成都府,所以一路上行来走走停停,休息得好,沈钺和阿香身上的伤也好得更快些。
只是离成都府越近,官道上车马便越多些,路上所遇的关卡却也不少,多是盘问,越近成都府,气氛越是紧张,多是因着沈钺遇伏失踪一事发酵所致。
途中倒也遇过一回夷族人,看那样子,与那时他们在茶栈遇上的乃是同一拨,自然是冲着阿西和阿香来的。想必是猜到他们要往成都府去,所以,特意在离成都府甚近的地方,等在去成都府的必经之地拦截他们。
不过,因着朝廷关卡突然增多,他们有所顾忌的缘故,倒是没有之前那般嚣张,又有沈钺和叶辛夷两个掩护,倒是有惊无险地安然度过了。
沈钺早前与阿西说的互相掩护之说原也不是随口说说。
这日黄昏时,他们终于到了成都府。
这座在众多诗人诗句中都常常被提及的古老而繁华的城市,笼罩在暗垂的铅云重重之下,古朴之色有之,却算不得太过浓厚,抬眼看,青砖垒起的城楼,怕是才修葺过,朱漆尚辉,城墙之上,满满攀爬着枫藤,尚绿油油的,风一吹来,满墙招摇的绿色小手。
城门口盘查得很严,大约也是因着沈钺的缘故。
但这一路行来,他们的经验已经越发足了,仍旧是没有什么惊险地便安然度过,进了城。
此时,夜幕已是沉降,华灯初上,整个成都府都沐浴在了灯火之中,辉煌旖旎。
阿西从前在成都府待过几年,甚是熟悉,带着他们一路去寻落脚处。
还是一家客栈,却并不是顶顶大的那种,反倒小巧别致,处于静巷之中,走几步便能临了浣花溪,闹中取静。
这一条静巷中,家家园中都是盛放的蜀葵,户户庭前都植有芙蓉。事实上不只这条静巷,从城门口到这里的一路上,所见皆是如此。此时尚未到花期,但想必到了深秋之时,这满城的芙蓉盛放,或白或粉或红,五彩斑斓,如锦绣铺陈,鲜妍靓丽,定然不负那蓉城之名。
阿西知交遍蜀中的名头不是盖的,那客栈的老板见得他,居然也是一口一个阿西兄弟,喊得惊喜莫名。
给他们亲自安排了三间面朝中庭,幽静清雅的厢房,一边便是拉了阿西到一边说话,那老板娘也是乐呵呵的模样,笑着说她亲自下厨整治两个小菜招待他们。老板的一双儿女,大的**岁,小的六七岁,见到阿西也如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般,一口一个阿西叔叔的,喊得欢实,若是身后有尾巴,指不定摇得多么欢快了。
一屋子的其乐融融,沈钺和叶辛夷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凑上去,便是先托口回了房。阿香也只是静静跟在他们身后,并未往阿西他们多看一眼。
那厢房自是上好的,推窗便能瞧见客栈的中庭,里头也是花木扶疏,不同于京城里那些处处匠气的园子,蜀地的花和草都是长得恣意,带着些许野气,却也美得格外出挑。
老板娘既然要亲自下厨,自然是因着有一手好厨艺。一桌子的菜,有大半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川菜,闻着便是辛香扑鼻,引人垂涎欲滴。另外几个菜色便要清淡许多,想来也是为了照顾沈钺和叶辛夷这一对从北地而来的夫妻,倒是设想周到得很。
但沈钺就不说了,他以往便异常想念蜀地的菜色,前几日在何大哥家便没有少吃,如今来了成都府,自然更是要敞开了肚皮。就是叶辛夷,虽还是有些受不住,却也操练了几日,觉得那麻辣的滋味甚好,倒也喜欢吃,却吃不了多少。
不过,一顿饭倒是吃得大家都甚是开怀。客栈老板姓陈,阿西唤之“陈大哥”,陈大哥和陈大嫂一家也有着川蜀人独有的爽朗性情,便让他们几个也跟着一道这么喊他。喝了一壶酒,陈大哥脸堂子有些泛红,笑呵呵拍了阿西的肩膀道,“你们来的时候挺好,这回又带着姑娘,过两日便是七夕节了,这回倒是可以带着一道在街上好好逛逛。”
376 七夕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恍惚想起,可不就是要七月七了吗?
阿西闻言便是笑道,“是啊,沈兄你们倒是来得巧。这成都府的七月七甚是热闹,而且还有许多处与北地不同,届时倒是可以玩儿上一玩儿。”
话语里没有捎带着阿香,阿香也不知在意不在意,只是一直静静垂着头。
叶辛夷和沈钺对望一眼,都是笑笑没有说话。
他们来一趟成都府,自然不是为了玩乐的。他们进成都府首要的,不就是要进夏大将军府吗?
不过,不管是沈钺也好,阿西也罢,都看不出半点儿着急的样子。
倒好像他们当真只是来成都府游历一般。
休整了一晚后,沈钺便是拉了叶辛夷去外头逛,他曾经也在成都府住过一段时日,虽然追溯回去,时间已算得久远,可很多地方却也未曾变过,给她做向导倒也是足够的了。
在外头逛了一整日,成都府中吃的、玩儿的,看的,还真是处处都是新奇,叶辛夷倒是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这般轻松地逛过街了。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有沈钺在侧,她好像心神都松懈了许多,也更能恣意地享受这简单的快乐。
除了有些受不了成都府这不见日头,却闷热的天气,其他倒是一切皆好。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外头还能听得丝竹声声,从远处梧桐街而来。那是成都府的风流艳地,每天都要喧闹至半夜,倒是比之京城的苑西街和蓝玉街一般无二。
客栈大堂内,陈大哥和陈大嫂正在打扫。这客栈是他们祖传的产业,不算大,因而也没有余钱养太多的伙计。这掌柜和账房都是陈大哥的活计,陈大嫂厨艺不错,厨房里又招了一个厨娘,两人一并管着,统共也就只有一个跑堂的伙计,因而很多事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这陈大哥和陈大嫂终日都在这客栈方寸之地忙得如同陀螺一般,可脸上却始终挂着真切满足的笑,让人见着便不由得羡慕。
沈钺和叶辛夷笑着向这夫妻俩打了招呼,陈大嫂抬起头便是笑道,“出去玩儿了啊!你们夫妻俩感情倒是好。”目光落在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上,笑意中满是和善。
叶辛夷微微红了面颊,倒不觉得不好意思,笑着回道,“头一回来成都府,可不就得好好逛逛吗?这成都府别的不说,民风淳朴,且处处都洋溢着热情与闲适,我都有些羡慕你们能在这里长久生活了。”下一瞬,不用特意说什么,沈钺已经心领神会,放开了她的手,她则上前一步道,“我来帮你。”
大堂里的地刚刚擦干净了,陈大嫂正将方才为了便于打扫扣在桌上的凳子放下来,叶辛夷忙上前帮着。
陈大嫂便也不推辞,一边与她一道放着凳子,一边道,“我说沈家兄弟倒还是个体贴的,知道带着你四处转转,可这阿西兄弟却是个.....平日里看着他是个好的,怎的,如今看来却有些粗心了。怎能将一个姑娘家扔在客栈里,自己跑了出去,一整天都还没有回来。也亏得他那个妹子是个好脾性的,恁是没有恼火,这一整日都待在房间里,也是待得住。”
叶辛夷这才知道阿西居然也出去了,而且也这么久未曾回来。她心头一动,往沈钺看了过去,后者却只是微微笑望着她,眸色温柔且专注,其他,却看不出半点儿端倪来。
阿西到夜深时才回来,却并未与沈钺说什么,各自洗漱了歇下不提。
叶辛夷白日在成都府里逛了一整日,夜里便睡得沉了些,清早起来时,枕畔已凉,想来沈钺已经又去晨练了,倒没怎么在意。一边掩唇打着呵欠,一边起了身,信手将窗户推开。窗外,便是一棵桂花树,长得与房顶齐高。窗户一打开,便刚好能瞧见那一树茂密的枝叶,叶间已零星散落着几簇黄白的小花,淡淡幽微的桂香隐隐浮在鼻端。
是棵月月桂。说是一年四季都会开花,倒是与京城所见过的品种不太一样。
叶辛夷昨日见时还很是惊奇了一回,从沈钺口中才得知,没想到,蜀中与京城虽不说相隔万里,却已经有许多不同之处。
桂香幽微中,叶辛夷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鼻端到胸臆之间都清新甜美起来。目光不经意往下一瞥,却瞧见了一抹身影。
穿一身汉家姑娘的衣裙,却掩不住那带着些许野性与桀骜的异族之美。是阿香,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站在一簇蜀葵面前,双眼有些发直地望着半空中某一处,没有落点,手里揪着一朵蜀葵花,可怜的蜀葵,正在枝头开得灿烂,无妄之灾却从天而降,被人从枝头上揪了下来不说,花瓣更被她一瓣瓣辣手摧之,就连她脚下都落了一地。
叶辛夷蹙起了眉心,身后,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沈钺开门而来,见她站在窗边,不由笑着道,“还没换衣裳呢?快些换了,下楼用过了早膳,咱们便出门去。”
沈钺一身衣裳已被汗浸湿了,他伤已好了七八分,已经开始练拳练剑,叶辛夷知道他有分寸,只交代他小心着些,便由着他去了。他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快手快脚脱下了衣裳,拧了帕子擦拭身上的汗渍。
叶辛夷却是挑起眉,“今日咱们还是要出去?还是阿西那边有进展了?”
沈钺笑着摇了摇头,“别着急。阿西答应了会让我们跟着进夏大将军府,他既答应了,便自有法子。咱们只需安心等着就是,我带你出门,是带你出去玩儿的,今日可是七夕节。说起来,这还是我们头一回一起过的七夕节。”
“去年这个时候,我可不知道你沈大人是谁。”叶辛夷笑睐他一眼。
转眼,已快一年。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可是打死也想不到她今年便已嫁人不说,还能与夫君两心如一,过着如今这样的日子。叶辛夷想到这些,却是不由得感叹。
“所以才是头一回啊。因着是头一回,可是不能马虎。快去洗漱了,将昨日才买的那身衣裳换上,咱们往后每一年的七夕节都要一起过的,这第一个一起过的七夕节可得先开好头,快去快去!”沈钺推着她往屏风后去,面上有些藏不住的兴奋。
377 逛街
那迫不及待的模样倒好似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一般,惹得叶辛夷忍俊不禁。
叶辛夷在屏风后洗漱了一番,换上了昨日她和沈钺出去逛时新买的那身衣裳。
那衣裙是上好的蜀锦所制,华丽非常,若换了在京城,叶辛夷只怕就要觉得打眼了。
可在成都府的锦绣瑰色中,好像非得这样艳丽的色彩才能相得益彰一般。
叶辛夷换好了衣裳,在沈钺面前转了个圈儿,裙角蹁跹,她望着他的眼里也好似有星星,“怎么样?好看吗?”
叶辛夷平日里都穿得素淡,印象里,穿得最艳便也是为他身披嫁衣之时。只是彼时,他们之间尚存着戒备与疏离,哪里能如同现在这般,她在他面前总是竭力地展现出最为姣美的一面,却又每每不同的面貌。
衣裙的颜色若过于华丽,人若衬不起,便只会黯然失色。可叶辛夷却全然不同,哪怕她的五官与艳丽并不沾边,只堪清秀,可因着她灵动的双眸和由内到外的沉静明澈,却让那衣裙连带着她自己好似都散发着光晕一般,珠玉生辉。
沈钺一双漆眸幽沉,将她牢牢锁着,嗓音低喑道,“好看!好看得……我都舍不得带你出门让旁人瞧见了。”
他眼中的热度几乎透过目光传递到了她身上,让她周身都不由泛起热来,微微红着脸嗔瞪了他一眼,“方才莫不是趁我没注意,这嘴上抹了蜜吧?”
“欢欢儿夸我情话说得好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我心里一直不敢苟同。我这实在算不得情话,之所以好听,不过全是我的真心罢了。若果真要说是情话,那也成,反正我这话也只说给欢欢儿一人听。”沈钺笑着上前一步,一边说一边已是抖落开袖子,现出掌心里一朵尚带着露水的蜀葵来。
“别动!”他低低道一声,便已是抬手将那朵蜀葵簪到了叶辛夷发间,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叹一声,眉峰却好似有些苦恼地皱了起来,“怎么办,好像更好看了。要不,咱们还是别出去了吧?我只将你藏起来,我一个人看个够便是了。”
叶辛夷抬眼瞪他,“还真是越说越来劲了啊?”耳根发烧,双颊亦是飞了两抹红霞,她抬起手去捶他肩头,拳头却在半空中被包进他掌中。
“我是看你这几日没事儿才给你摘了这朵花,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可不能瞒着我,定要先告诉我才是,知道吗?”他收起方才玩笑的姿态,正色瞄了瞄她发间那朵蜀葵,眉眼间含着两分不容错辨的担虑。
叶辛夷心里一软,抬手挽了他的胳膊,“放心吧,都说没事儿了,要有事儿,这成都府中到处都是花草,我哪儿能避得开去?”
沈钺想想也是,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叶辛夷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成都府什么样的,爹和林师叔都知道,来之前就耳提面命过,可也不见如你这般紧张的。再说了,我随身都备着药的,不会有事,还有……”她怀疑地眯眼看向他,“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也算半个大夫?”
沈钺咧嘴笑了笑,“还真不小心就忘了。”
有那么两个医术高超的长辈看顾着,叶辛夷那是无用武之地,有的时候偶然想起他头一回正式在叶家药铺里见着她时,她便是站在柜台后头低头搓着药丸子,垂下的发丝掩映着纤细修长的脖颈,手指被药丸衬托得更是如同嫩葱一般,专注的神态,姣好的面容,都刻在心底,却又恍如幻梦之中一般。
叶辛夷眯起眼来,哼了一声。
沈钺忙笑着牵了她,将她拖出屋子去,“走走走!今日城里热闹得很,可别错过了。”
出了门,隔壁两间厢房都是静悄悄的,也不知阿西和阿香俩是在屋里,还是也出门去了。
出了客栈,沈钺便带着她直接去了街上,果真已很是热闹了,来来往往皆是人,面上俱是带着笑,欢快非常的过节气氛。
浣花溪边有不少人赏景看花,沿着溪边便有小贩摆了摊子,一路逛过去,卖的东西有吃的,有玩儿的,天南地北,各式各样,居然品种甚多。
尤其当中很多,就是京城之中也甚少见。
有那将竹篾片得极薄极细,用来编的小巧器件,有针线篮子,巴掌大的小簸箕,还有小竹篓。
蜀地多民族,也有一些带着鲜明异族特色的东西。
譬如夷族人用的漆具,都是木质的,漆以黑、红、黄三色,色泽反差大,却又奇异的协调。
还有带着些许南越特色的银器,那些银首饰虽是不如京城那些银楼里的精致,却带着些古朴桀骜之气,叶辛夷挑了两个银镯子,上头雕镂着小鱼,逗趣可爱。
再有那扎染的布料,很是新奇,叶辛夷扯了几尺想着回头做条裙子。
拉着沈钺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看到感兴趣的便停下挑拣一番。
不过,那些东西多是新奇,倒是并不值当几个钱。
逛了好一会儿,他们行至一个卖绣品的摊子前。
蜀地最为出名的蜀锦和蜀绣会有不少送去京中,可本地的铺子里当然也不缺上品。这些民间小贩卖的东西虽然质地算不得上乘,可却不乏巧思,新奇可爱。
叶辛夷一路看了过去,倒是也看到了不少这样的摊子。这会儿却是一眼便看中了这摊子当中一块蜀绣的帕子,虽然只在素色丝帕一角绣了花,可绣工精湛不说,更是双面绣,一面是两朵深红色芙蓉,一面却是川剧的脸谱,甚是新奇。
叶辛夷有些爱不释手,问了价钱,却是皱了皱眉,虽然比她料想的便宜了许多,但以他们目前的状况来说,却还是有些勉强了。
当初为了以防万一,她是在他们俩随身的布袋里各放了两片金叶子,但这一路上都在花钱,后头的势态会怎么样也暂且不知,还是得省着些花才是。
叶辛夷放下那丝帕,转身去拉了沈钺的手,就要走。
沈钺却是避开了她的手,一边说着“喜欢就买下”,一边便已是掏了腰包,付了账,转手便将那张丝帕递与了她。
叶辛夷神色有些纠结,半晌后才接过那张丝帕,叹了一声道,“咱们得改改这大手大脚的毛病才是,可别过上几日便得喝西北风去了。”
378 买买
沈钺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全然没有因着得了一方她喜欢的帕子而有半点儿高兴,不由哭笑不得。
抬起手来轻揽了她肩头,一边拥着她继续迈开步子,一边轻声笑道,“不至于啊!我再怎么不济,也还不至于要让自己的妻子节衣缩食,不是说了吗?就算是不端朝廷的饭碗儿了,我也至少能让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过得恣意快活。”
“你说的话,我当然记着呢,可现下不是特殊时候吗?咱们真的该省着些才是,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多久,万一以后再有什么……”叶辛夷听着他的宽慰之言,拢起的眉心却不见半点儿舒展,仍然皱得褶皱深深,直能夹死苍蝇。
沈钺叹一声,“本来想着过两日再告诉你的。”
叶辛夷狐疑地望向他。
沈钺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她眼中便染了惊色,“你说的都是真的?”
沈钺有些无奈,“这事儿我哪儿能骗你呢?我本想着过两日等夏大将军府那头有了眉目我再悄悄与他们联系,既然你这般不相信我,少不得我们明日便去找他们,让你亲眼瞧瞧总不用再疑心我骗你了。”说到后来,便觉得有些委屈了,笑容消失,微撇了嘴角,神色有些哀怨地望着叶辛夷。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我们都出来了,要不,这会儿便过去吧!”叶辛夷却是全然无视他哀怨的眼神,兀自笑着道,一双杏眼闪闪亮。
“不行。”沈钺皱眉,语调却是坚决得很。
“为什么?”叶辛夷也皱眉,却是不解。
“因为今日是七夕,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别想让你分心。”沈钺一双眸子幽幽,将她一瞪,便是伸手将她的手腕箍住,拉起便走。
叶辛夷愣了愣,片刻后便是笑了起来,这男人还真是霸道又幼稚,可是怎么……却这般可爱呢?
男人牵着她迈着步子,却也不回头看她。
生气了,还得哄。
叶辛夷转头望了望,突然停了步,待他皱眉回头望她时,她一双眼睛盯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我饿了。”
沈钺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真已是差不多午时了。沈钺叹一声,败给她了,“想吃什么?”
叶辛夷立刻笑开了一朵花,眼中漾起一片星海。
浣花溪边也有不少卖吃的,他们挑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摊子坐的下来。
那摊子卖凉油果子还有面,那面是仿着槐叶冷淘做的凉面,浇头却是川蜀独有的,辛香麻辣。好吃是好吃,叶辛夷尝了一口,便是涕泪四流。
摊子是一个大婶儿摆的,见状便是笑了起来,“这小娘子吃不得辣,再来一碗冰粉吧!就着冰粉吃,便不觉那么辣了。”
“那就再来两碗冰粉吧!”沈钺一边递了帕子给她,一边笑着道。
大婶儿笑应了一声,去给他们弄冰粉去了。
沈钺见叶辛夷擦了眼泪,又擤了鼻涕,满脸红彤彤,有些可怜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吃不了辣方才便让大婶儿少放些浇头,你非要跟我的一样。”
“这浇头不辣不就不好吃了吗?我只是不习惯,总能习惯的。”叶辛夷吸了吸鼻子,又不怕死地抄起竹筷,挑了少许两根面放进嘴里,虽然吃着不那么爽口了,但确实也没那么辣得厉害了。
叶辛夷一边辣得嘘嘘,一边抬眼望着正在摊子前忙活儿的大婶儿,“你们方才说的凉粉是什么东西?”
“好吃的东西。”沈钺却是卖起了关子。
这会儿大婶儿已是端了两个碗上来,那碗里盛着琥珀色凝胶状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凝胶是透明的,之所以呈现琥珀色,不过是因着浇了红糖水罢了。
“尝尝看。”沈钺已经用勺子将其中一碗搅拌了一下,然后推到了叶辛夷手边。
叶辛夷正辣得受不了了,便舀了一勺那冰粉吃进嘴里。
本以为浇了红糖水定是甜腻得很,谁知道入口爽滑冰凉,且酸甜可口,尤其是与口中残留的麻辣味道中和,相得益彰,还真是绝配。
叶辛夷舒展开眉梢,又舀了一口。
觉得辣味轻了些,便又吃了一口面,“这冰粉是怎么做的呀?”
沈钺也喝了起来,久违的味道,加上面前的她,让他由身到心的满满愉悦,“西南一带多薛荔,这薛荔果成熟后,捣碎了装进布袋里,放进清水里揉搓,什么都用不着加,只需静置一段时间,便能成这冰粉了。要吃的时候,只需用勺子舀到碗里,搅碎了再淋上糖水就可以喝了。冰凉爽滑,且清热解毒,川蜀一带的人夏日时最喜欢做来消暑。”
“不过这糖水里还加了别的东西吧?不然怎么不只甜味,反倒还夹着些酸味,酸酸甜甜的?”
这个沈钺便不知道了。事实上,若非他头一回吃这冰粉时也甚是好奇,因而问过夏延风,怕是今日叶辛夷问起,他也只能无言以对。
边上大婶儿又卖了两碗面,恰恰好听得他们这里的动静,便是笑着道,“除了红糖水,我这冰粉里啊,还加了酸角熬的汁,这有酸有甜吃着才不腻啊!”
原来如此,酸角也是药材,叶辛夷自然知道。不过,这酸角只有滇南一带才产,叶辛夷只在医书上看过,却不曾见过实物,原来还有这样的妙用。
吃罢了凉面和冰粉,周身的暑气都消了大半。
瞧见新鲜的吃食,叶辛夷便想着尝一尝,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有一个摊子上卖的南越风味的乳扇让她最为喜欢,比起甜,她本来就更喜欢吃酸的,这用牛乳做成的乳扇酸里还带着浓浓**,实在对她胃口。
而且,这乳扇既能生吃,还能煎烤着吃,更是甚得她心。
那两个人虽是卖的乳扇,却并非南越人,见她喜欢,便是忙笑着道,“倒是难得见着姑娘喜欢的,很多人要么嫌膻,要么嫌酸。我家当家的从前在南越边境长大,就好这一口,正好自个儿喂了两头牛,这才有牛乳能做这个。这回做的多了些,正好七夕节,这才拿了些来卖。本以为卖不出去了,倒碰着了姑娘这么个识货的。就这么些,姑娘若是喜欢,便一起买了吧?”
卖乳扇的是对母女,朴实的山民打扮,肤色都较城里人黑些,看五官,却并不是异族人,面上皆挂着憨厚的笑。
379 三醉
叶辛夷正掂着一块儿巴掌大的乳扇,掰成小块儿小块儿的来吃,看了看她背篓里,果真也没有多少乳扇了,便是转头望向沈钺。
这乳扇方才沈钺也尝过,只是,他却受不得那膻味儿,并不怎么喜欢。
见叶辛夷望他,他只是笑着道,“你喜欢便买吧!”
叶辛夷看他那一眼原也不是为了这个,不过听他这么说了,她便也暂且不多说什么了。问了价钱,便将那剩下的乳扇一并买了,至此,沈钺两只手都拎满了东西,再买便是拎不下了。
沈钺倒也有法子,沿着浣花溪走到尽头,便已有了商铺。他们给了点儿钱,将东西寄放在那一处,便又两手轻空地继续逛了出去。
只叶辛夷是真正喜欢那乳扇,方才便吃了两块儿巴掌大小的,临走时还不忘掰了一块拿在手里。
走出那间铺子,叶辛夷便掰了一小块儿喂到沈钺唇边。
沈钺敬谢不敏地连连摇头。
叶辛夷的手却仍然稳稳举着,不曾收回,反倒眯起眼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南越的人都甚是喜欢吃这东西,咱们若是果真能寻着机会混进南越,你会吃这个,总也算得一个好的掩饰。”
沈钺皱着眉看她一双清透如朝露的眼将自己盯着,虽然有些怀疑她这是故意整他,不过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她说的那事儿本也是他来川蜀这一趟的打算之一,甚至是不管多难,他都想要努力促成。
天人交战了片刻,沈钺终究还是忍着快哭的表情,视死如归地张开了口,叶辛夷双眸中闪过一缕刁坏的笑意,已是怕他反悔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一小块儿乳扇喂进了他不过翕开一条缝的嘴里。
而后,拍拍手,望着他很是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发现你还真有些挑食。”
沈钺自然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了那时鱼腥草的事儿了,他却想哭的心都有了,为什么她是头一回来蜀地,却能这么快便找出这么两样他唯二不能接受的东西,还逼着他吃。
叶辛夷却已不看他了,将方才买的那方蜀绣的丝帕拿了出来,拎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芙蓉花是深红色的……”
“这应该是醉芙蓉,算得芙蓉花里甚是名贵的品种了。据说,一日之间,时辰不同,花色便也不同。清晨初开时是洁白的,慢慢转为粉红,到了傍晚凋谢时才转为深红色,因一日三变,所以也叫‘三醉’。”
叶辛夷点点头,受教了,“原来如此,倒还挺有意思的。这都七月七了,芙蓉的花期也就**月,到时咱们若是还在蜀中,倒是可以赏上一赏。”
“那是,这三醉芙蓉虽然名贵,可夏大将军府怎么也会有的。”沈钺笑道,“夏大将军府上独辟有一个芙蓉园,足有几亩地,里面遍植各种芙蓉,花期之时美不胜收,里头还有一处院落,唤作‘拒霜’,正是你父亲从前的居所。”
芙蓉花,又名拒霜花。
“只不过,那芙蓉园和拒霜院自从你父亲故去后,便是被夏老夫人锁了起来。”
叶辛夷杏眼沉黯,沈钺语气平缓,好似只是不经意提到一般,说罢便是伸出手拉了叶辛夷。
成都府的七夕节果真是热闹,除了在京城时也常看到的花灯会和放河灯、拜月之外,还有许多异族的卖艺团队表演,倒很是令人惊奇。
夷族人崇拜火,几个汉子身着短衣,将燃烧着的铁圈丢来掷去,看得人热血沸腾。叶辛夷都兴高采烈地拍了不少巴掌,直将掌心都拍得泛红了,才肯作罢。
回去的一路上,却都是意犹未尽,一边晃着沈钺的手,一边说着方才看的表演哪里哪里最是精彩。
沈钺只是微微笑着听着,时不时附和上一句,转头看着她红扑扑的脸上噙着的笑,还有一双晶晶亮的杏眼,心中尽是满足。
如今的她,才有那么两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该有的样子,沈钺心里既是欢喜,更是骄傲,她是嫁给他后,才放下了一些压在肩头沉甸甸的东西,回归了最真实的自己。她如今的模样,再好不过。
两人手拉着手,一路笑着回了陈大哥家客栈所在的那条静巷。
谁知,还没有走到门口呢,叶辛夷便是一把拉住沈钺,两人便侧身躲到了一丛蜀葵后。
“干什么?”沈钺微微蹙眉,方才过来得急,她竟一脚踩到了他脚上,虽然不疼,不过以她动作之灵巧,实在是有故意之嫌。
叶辛夷的目光却没有往他身上瞥,头也不回地朝着他轻轻“嘘”了一声,“小声点儿,你没有瞧见呐?”手往蜀葵花丛后点了点,前头就是客栈了。
只此时,那客栈门口却站着两个人,正是阿西和阿香两个。
他们想必也是刚从外头回来,身上都穿着他们早前在小县城中置办的那一身绸缎的新衣,收拾得齐整。
正说着话呢,却不知在说些什么,阿西倒是惯常的那副阳光灿烂的模样,可阿香却是半垂着眼,面上是叶辛夷从未见过的笑容。
阿香虽然肤色黑了些,可五官却是深邃精致,带着些异族的野性和桀骜之美,与叶辛夷常见的美人不同,但不能否认,却也是个实实在在,且与众不同的美人。
只是,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且显见不太开怀,因而眉眼间总是笼着愁绪,那美貌便打了折扣。
哪像此时这般,笑开一口牙,明晃晃的,艳丽非常,那一双本就出彩的眼睛,此时更是耀眼如同天上皓月,珠玉清辉,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去。
她一只手握在另一只手的腕上,叶辛夷眼尖,已经瞧见那只腕上多了一只玉镯。
据说夷族人更喜欢金银首饰,对于玉石却不如汉人那般趋之若鹜。
隔得有些远,那玉镯的成色如何看不清楚,不过,阿香显见甚是喜欢,更甚为珍惜。一边轻轻抚着那只玉镯,一边轻抬臻首仰望着身边的阿西,神态专注,双眸里一些东西更是藏也藏不住地流出,如丝结网,将人网住。
叶辛夷是不知阿西是什么感受,只是这样浓厚且热切的情感,少了平日里将之堵截的闸口,好似再也关不住一般,就要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