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 轻鸿
冷长如脸上的笑容一顿,继而渗进了两丝苦色,“我早前不是与妹妹说了,会好好将我的蓝玉宝楼彻查一番,揪出那个内贼吗?”
“姐姐找到了?”叶辛夷虽是问了,心里已是笃定。冷长如这般形容,定然是已经找到了不说,这个人怕还是个让她很是信任的,她才会备受打击。
“是梦秋。”果不其然,冷长如抿着嘴角,幽幽道出了一个名字。
“是他?”叶辛夷蹙起眉心,想着那时冷大姐是真对那个叫做“梦秋”的少年另眼相待,以至于夏延风都介怀了。何况,她记得,这桩人命官司最初的起因,便与冷大姐维护这个梦秋有关。
“嗯。”冷长如应了一声,转头挑起帘子往外望去,这一条街上种了不少的槐树,打眼望去,浓浓槐荫,满眼翠色,总算让人在这暑热之中多了两分清爽萦身。
冷长如的双眸却被这流于满眼的绿色映出了两分冷意,“他是我救的。当日他被人卖到蓝玉街,可却宁愿一头碰在墙柱上也不肯接客,是个有些烈性的。我当时刚好路过,便顺手救下了他,这种事本就是你情我愿,他既不甘愿自是不美,我便让他在楼里做了个最低等的杂役。什么脏活累活都由他来干。这些年来,如他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起初三贞九烈,抵死不从,可后来,见惯了楼中姐儿们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两厢一对比,这心里便会有了落差,软了骨头的不在少数。”
“我本想着,梦秋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却没有料到,他居然让我刮目相看了一回。他恁是咬牙撑了下来,连着两年都是一声不吭,只默默做事,好像也甘于如此。我一一看在眼里,倒是不知何时对他起了怜惜之心。后来,便将他擢升到了我身边贴身侍候,其实你也瞧见过的,他那副样貌与气度,即便是在蓝玉宝楼中也是翘楚,可他不愿意,我便也不愿相逼,也不知是不是在蓝玉街那样的泥沼中待久了,反倒觉得他的洁身自好更是难得,甚至帮着他顾惜起来。”
叶辛夷想着,果真,冷大姐虽然未必对这梦秋有什么异样的情愫,但至少她对梦秋,与别的姐儿不同,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待在我身边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我暗中一直观察他,倒觉得他性子虽冷淡了些,可甚有担当,聪明却又难得的踏实,便越发重用他,很多时候,楼中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务便慢慢放手交予他帮我打理。我自认待他,比之亲弟弟也不差什么了,却没有想到......”冷长如笑中苦色更甚了两分,“从小,我便没有少听恩将仇报之事,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好心会换来今日这样的结果。是我走了眼,可这恶果却落在了公子身上,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原谅梦秋,原谅自己的。我本是要让他偿命,却没有想到,他和他背后的人这般狡猾,竟是察觉了不对就想溜......”
彼时,在蓝玉宝楼四楼的那场对决,虽然才过去不过一个日夜,冷长如仍觉得周身泛冷。
她手中的长剑直直刺入了梦秋的胸口,有没有入到心脉,她不知,只瞧见他月白色的长衫襟口瞬时绽放开一朵血色的花。他抬手捂着,却也捂不住那些血挣扎着往外汩汩冒出,那朵血花在他胸口越开越大,越开越灿烂。
她抬起手中长剑指着他,问他,为什么。
可他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却是对她说了一句,欠她的,他用命来还便是,转身,一个翻身便从敞开的窗口跳了下去。
蓝玉宝楼在高处,底下便是江水,他坠落进去,转眼便没了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叶辛夷听着,抬眼看着冷长如飘忽的双眸,幽幽叹了一声,“姐姐不必太过自责。他自是一开始便是刻意接近,又岂是姐姐能够防住的?就算三哥知道了,也不会怪姐姐。”
这安慰,叶辛夷自己也知道有多么的空泛。何况,于冷长如来说,或许真正逃不开的,便是心中那把自责的枷锁。就如她所说,因为祸及的对象是夏延风,她才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果然,冷长如只是微微笑了笑,并不言语。
马蹄声嘚嘚而行,两人在马车的悠晃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长如眨了眨眼,醒过神来,“对了!差点儿忘了,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在叶辛夷狐疑望去的目光中,冷长如已是将手探到身下的凳子上摸索了一阵儿,然后扣住底下的拉环一扯,那凳子下便是露出一方暗格来,她从中取出了一个长条形的匣子,递到了叶辛夷跟前。
“这个......是公子一直吩咐我寻找的东西,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寻得了。”见叶辛夷捧着那匣子,还是一脸疑虑的模样,她忙又扯开一抹笑,“快些打开看看啊!”
叶辛夷忍着心中不解,依言将那匣子打了开来。起初看那匣子的形状,她本以为会是画轴之类的,却没有想到匣子打开来,里头的东西居然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居然是一柄长剑。叶辛夷抬起眼,似是诧异,又似是疑惑地望向冷长如,后者却只是微微笑望着她,并不打算立时为她解惑的模样。叶辛夷蹙了蹙眉心,又低头自顾去打量那长剑,那剑鞘并不华美,只是朴质的银灰色素面,将之拿起,却比想象当中轻便了许多。拔剑出鞘,只觉得将一直困缚在鞘中的一缕闪电般的银光带了出来。
即便叶辛夷对兵刃算不得了解,却也不由得双眸一亮,在心底赞了一声“好剑”。那剑身银亮,却又薄如蝉翼,轻巧灵便,刃口开得薄且锐,在透过车窗射入的日光中泛着耀眼的光。即便还未曾试过,叶辛夷也知道,这必然是一把吹毛断发的绝世好剑。只她心里对于夏延风特意交代给她寻了这么一把剑还有些存疑,直到她目光往上,不经意注意到剑柄与剑身相接的口子上镌刻的两个小小篆体字:轻鸿。
她眸中闪过一抹惊色,骤然抬头望向冷长如,“这是......”
冷长如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这就是轻鸿剑。”
351 告诫
居然当真是轻鸿剑?
叶辛夷再望向手中长剑时,心绪便已复杂了许多。
当年,夏长青为娶殷雪乔负气离开了夏家,后又遭遇了娑罗教的追杀,他带着殷雪乔东躲西藏,曾有过一段穷困潦倒的窘迫日子。为此,他当掉了随身的轻鸿剑。
这一段,叶辛夷倒也是曾听老铁提过的。老铁后来也曾暗中寻找过,却再未寻到。
叶辛夷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轻鸿剑还能回到她的手中。
轻鸿剑......她生身父亲借以成名的随身宝剑。
“公子一直想要寻回轻鸿剑,费了诸多周折。也是缘分,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后不久,我们终于寻得了这把剑的下落,如今,倒是正好交到你手里。听说,你已是习得了轻鸿剑法,自然要轻鸿剑才能相配。何况,你马上就要随着沈大人一道南下巴蜀,这一路未必太平,有了趁手的兵器,总能事半功倍。这轻鸿剑乃是你父亲身前之物,说不得,他在天之灵,也定会护你。”
叶辛夷也不是那等矫情的,这轻鸿剑又确实乃是她父亲之物,如今回到她手中,自算得意义非凡。因而,她不过迟疑了一瞬,便是还剑入鞘,并轻轻合上了剑匣,抬眼笑道,“如此,便请姐姐一会儿见到三哥时,替我谢过他。”
“公子与你乃是一家子骨肉,你也无需与他太过见外的。”冷长如微微笑着,许是想到不久之后,便能见到夏延风了,她的心绪好了许多,面上也比方才多了两分神采。只是下一瞬,她望着叶辛夷,却又是欲言又止,伸手过去携了叶辛夷的手,叹道,“妹妹与沈大人此次南下,必然是危机重重,妹妹定是要处处小心谨慎才是。夏家也并非太平之地,妹妹聪颖,只需提高警惕,别的事儿也许也用不着姐姐多嘴。只是妹妹记着......夏大夫人余氏......”
马车在此时缓缓停了下来,车轱辘的声响,还有外头侍卫询问,以及车把式回答的声响交织在一处,将冷长如余下的几个字掩在了其中,可叶辛夷还是听进了耳里,“千万要小心着......”听清楚了,叶辛夷便也不由得心下惊跳。
蓦地抬眼惊望向冷长如,冷长如却是神色郑重朝着她点了点头,便是若无其事地撩开了车帘。
叶辛夷杏眸忽闪了两下,只慢了一瞬,便也跟着下了马车,“我与谢大人有约,还请两位代为通传谢大人。”
谢铭来得挺快,因为,叶辛夷在得了冷长如的准话之后便已经派人先行过来知会过了。等着谢铭的时候,冷长如和叶辛夷默契地都再未言语。
谢铭来时,也是叶辛夷上前一步,裣衽屈膝为礼,而冷长如则挽着两只包袱,低眉垂首站在叶辛夷身后。
谢铭目光淡淡扫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是收回,转而重新望向叶辛夷,“我早前便已交代好的,让他们将人领进去便是。只是这包袱里的东西怕是要先细细查过,这是规矩,还请见谅。”
这个冷长如和叶辛夷她们都早已想到的,自然不会此时再让谢铭为难。很是配合地将包袱递给了那几个兵丁,让他们细细查过,确认了没有什么不能带的,那几名兵丁得了谢铭的授意,便要领冷长如往那小院儿去。
冷长如挽起包袱,便顺从地跟在了那些人身后。
“姐姐。”叶辛夷在她举步之前,还是不由得张口唤了一声,冷长如转头笑望向她时,叶辛夷嘴角翕张,觉得有满腹满心的话,到了这会儿,却又说不出,最后,只得凝成了两个字,“保重。”
“妹妹也是一样,万望珍重!还有,早前姐姐与你说过的话,千万记得放在心上。”冷长如笑着又是一声嘱托。
叶辛夷半垂下眼儿,慎重地点了点头。
冷长如朝着她一笑,转过了身,随在那两个引路的兵丁之后,缓缓走远。
叶辛夷望着冷长如的背影,一双眼却是转为沉黯,良久,才轻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此时才察觉到身旁某人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蓦地转过头去,正好直直撞向谢铭一双幽沉的黑眸,她心口惊疑地一缩,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又是朝着谢铭深深一拜道,“今日这桩事,多谢谢大人了,还要有劳大人多多看顾一二。”
“你后日当真要随着沈大人一道南下巴蜀?”谢铭嗓音沉抑,徐徐问道,音调比平日低了些,却亦听不出喜怒。
叶辛夷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却没有迟疑,点头应道,“是。”
谢铭望着她那双清透如同朝露,此刻却又透出丝丝坚定意念来的眼睛,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声。那一日,她告知他的因由尚且言犹在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远没有到交浅言深的程度,事实上,今日他这一问,已是不该。
敛下万般思绪,谢铭点了点头,“那么,只能祝愿沈大人和沈太太一路顺遂,平安到达。待得将事情办妥,返回京城之日,沈太太莫要忘了,还欠着谢某一顿宴请。”谢铭的语调恍若风过竹林一般的低喑,不管那一日叶辛夷的话到底是不是只是客套,他显然已是当了真。
叶辛夷有些讶然,继而失笑,“谢大人不用担心我会赖账,只是届时我请了您,您可一定要赏光才是。”
谢铭淡淡“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谢大人公务在身,我也不便叨扰,如此,便先告辞了。”叶辛夷说着,朝着谢铭裣衽一拜。谢铭点了点头,叶辛夷便是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踢踢踏踏跑了起来,叶辛夷挑开车帘,从后窗往外看去,恰恰好见得谢铭负手而立的身影渐次远去。想着旁人口中的谢铭,和顾欢记忆当中的谢铭,以及如今相处之后,有了些许了解的谢铭,端方君子,世家贵傲,谢铭当年果真是极其厌恶顾欢的,否则,他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温和有度,只唯独对顾欢,从来没有好脸色。
不过,都过去了。叶辛夷失笑,这世间,早已没了顾欢,换了一身皮囊,被她爹潜移默化了数年,她如今也能与谢铭和平相处了,倒还真觉出了别人口中称赞,他身上已刻进了骨子里的君子之风。原是与她印象之中,亦是截然不同。
352 巧遇
马车到了胡同口便是停了下来,长安和柳绿驾着他们自家的马车一直跟在后头,方才,便是停在了胡同口等着。
叶辛夷抱着那只装了轻鸿剑的匣子换乘了马车,手摩挲在匣子上,低垂着眉眼,若有所思。
马车却在这时微微一震,毫无预警地停了下来,叶辛夷反应算得快了,一手扣住窗棂,稳住身形。柳绿坐在车辕上,掀开车帘关切望进来,询问“太太,可还好时?”,她神色未乱,只是淡淡问道,“我没事儿。怎么了?”透过车帘翕开的缝隙,她隐约可以瞧见前方人头攒动,聚集了不少的人。
长安已经下去打探消息,没一会儿返回来,回道,“一辆驴车撞了一个大娘,正在理论呢,倒是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咱们怕是得另走一条路才行了。”
叶辛夷点了点头,抬眼望了望外边儿,还是顾欢的时候,她可没有少满京城地乱转,是以,对于京城的街道胡同,尤其是近前门大街周围的热闹处倒甚是熟悉的。瞧见不远处一棵斜斜长着,树干粗壮,很有些年头,枝叶却是亭亭如盖,密密匝匝横过整个胡同,将头顶遮得严实的梧桐树时,她便知道他们这是在何处了。
“掉头从后面那条斜街穿过去,走前门大街吧!正好前两日财婶儿不是在福绣庄订了两套衣裳吗?去瞧瞧可能取了。”因为他们要南下的事情来得很是突然,是以有些准备便也显得仓促了些,是以,财婶儿便一边日以继夜地和桃红给他们备着南下的衣裳,一边又在几家成衣铺子中也订制了衣裳,只多花了不少银钱,让他们赶快活儿,也不知到底做好了没有。
长安和柳绿自然不敢有异议,应了一声“是”,趁着后头的路还算通畅时,忙将马车掉了头,按着叶辛夷稍早的指示,穿过斜街,往前门大街而去。
福绣庄中人不少,早前财婶儿来时是带着长安一道的,那掌柜的还认得他。听他说明来意,便立刻迎了几人去二楼的雅间,而后捧了两身衣裳出来请叶辛夷过目。
因着出的价钱实在不低的缘故,虽然时间仓促了些,但那两身衣裳做得倒着实不错。
叶辛夷见了,也是满意,对柳绿点了点头,柳绿将余下的工钱付了,便是将那衣裳抱了,与叶辛夷出得福绣庄来。
到了福绣庄门口,叶辛夷正要往自家马车去,却是走了两步后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了某一处。
柳绿有些不解,跟着她转头望向了那个方向。
福绣庄算得京城里的老字号了,只是自来只做达官贵人家的生意,价钱收得不低,彼时的顾欢自是没有那个闲钱来光顾。因而,倒是不知这福绣庄对街的一个胡同里何时开了间糖水铺子,小小的一间,甚至没在大街口子上,反倒要往胡同深里走上十米开外,可生意却是甚好。
这样热的天气,居然还在对街,便已能瞧见人来人往,客似云来。
柳绿知道她看的是那家糖水铺子,便是笑道,“这聂记早前生意便很好,后来也不知何故关了铺子,当时奴婢都很是可惜了一回。年前才又重新开了起来,铺子的位置比不得从前了,可生意却还是一样的好。”
居然果真是聂记糖水铺子么?
叶辛夷杏眼微微沉黯,眼底浮光掠影般滑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当年,她一年四季还不知喝了多少聂记糖水铺子的糖水呢……
柳绿见状便是笑着道,“太太,左右时辰还早,要不……咱们过去喝碗糖水再回去?”
叶辛夷有些意动,聂记的糖水在记忆里,那是极好的味道,想想南下的准备都差不多齐全了,便是点了点头,“也好。”
柳绿笑着将怀里抱着的衣裳放进车里,与长安交代了一声,主仆俩便是转身朝着对街而去。
到得那糖水铺子前,叶辛夷抬头看着那匾额上熟悉的“聂”字,不由微微勾起唇笑了起来,提着裙角和柳绿一前一后进了铺子。
铺子里置了几方桌子,只剩角落一张还空着。柳绿眼疾手快,先到桌子旁用帕子略略清扫了一番,便请了叶辛夷坐下。
堪堪坐好,便有伙计笑着上前来,叶辛夷与柳绿各自点了自己要的糖水,便坐在那儿等着。
外头天气闷热得厉害,这聂记的糖水铺子却是背着阴,还算得凉爽,至少不会坐下不动也能周身的汗。
“沈太太?”正在等着时,有一个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叶辛夷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人,俄顷之间,有些恍惚,时空在眼前交错,有那么一瞬间,光影错乱,叶辛夷几乎分辨不清何为幻梦,何为现实。
面前青衫广袖,木簪束发的男子与记忆之中那个白衣翩翩,气质高洁,望着她时却总是温润纵容笑着的少年重合在了一处。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真是好巧。”他牵起唇笑了起来,然后,那个幻影一般的温润少年顷刻便如碎瓷一般,龟裂在了眼前。
须臾之间,叶辛夷眼中恍惚的神色尽去,嘴角勾起了客套的笑意,杏眸深处藏着一抹淡淡的疏离,“朱大人!好巧!”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宁王三子,顾欢曾经的青梅竹马,镇国侯府如今的东床快婿,顾欢对头谢娇的夫婿,朱景雩是也,如今在五城兵马司任职,可以称一声大人。
他们算起来不过一面之缘罢了,还是在与沈钺成亲之前的事儿了,没有想到,这一位却是个好记性,居然一眼便认出了她,而且还上前来打起了招呼。
要说巧,那是真的巧,她路过这里是偶然,决定进来喝碗糖水更是一时兴起,可遇上他,却不知是孽还是缘了。
叶辛夷的态度客套中带着两分疏离,在朱景雩看来,实属正常,毕竟,他们也算不得多么熟,因而朱景雩也并不因为她这态度便面露不快,反倒笑将起来,“方才瞧着还不敢认,没有想到,还真是沈太太。”
“我一个市井长大的妇道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倒是以朱大人这样的身份居然出现在这样的糖水铺子里,倒是才让人惊奇呢。”
“这家的糖水味道甚好,我少年时便常来,后来他家关了铺子,我还可惜了一阵儿。”
353 糖水
“后来便时常怀念他家糖水的味道。好在,这糖水铺子又开了起来,我便常来光顾了,倒是头一回见得沈太太。”朱景雩站在桌边,长身玉立,一袭广袖青衫,木簪束发,别无赘饰,温温笑着,语调不疾不徐,两分旷达,三分清雅,倒是颇有两分魏晋遗风。
出身皇家,却偏有一身名士风骨,倒是与他那狂放不羁的父亲有几分相通之处。
记忆中的如玉少年,如今却已长成了伟岸男子,奈何,从前的亲近到如今却已成了陌路。
叶辛夷隐下心头乍起的波动,淡淡笑道,“我却是头一回来。”
说话间,那伙计已经过来了,先将两只盛了糖水的碗放到了桌上,对叶辛夷笑道,“太太,您的酸梅汤加三匙乌梅浆,还有这位姑娘点的绿豆百合汤,两位请慢用。”而后,才抬起头对着一旁不知为何有些愣神的朱景雩道,“朱大人稍待,您要带走的糖水马上就好。”
叶辛夷用汤匙轻轻搅拌着面前的酸梅汤,心里却是有些叹气。不知是该悔今日一时嘴馋,便走进了这家店,还是该悔竟按着往日里的习惯,点了这么一碗酸梅汤。
不用抬头,她也能察觉到朱景雩此时望着她的目光,全然没了方才只是客套的温润,反倒多了几许怔忪,几分猜疑。
过了片刻,便听得朱景雩有些干巴巴的笑,“这酸梅汤本就已是酸甜可口了,沈太太居然还要加上三匙的乌梅浆,就不怕太酸了吗?”
“许就是个人口味吧!我自来不喜欢吃甜的。”叶辛夷回以淡笑,怕什么?就算这种口味实在独特,但也不代表就只有顾欢一人喜欢这么吃。她如今是如假包换的叶辛夷,又不怕旁人拆穿。
果不其然,朱景雩脸上的笑容有两分发僵,只是望着她的目光,还是有两分探究与猜疑,尽数掩在幽沉的眸底深处,“沈太太的口味真是独特。”
言语间,那伙计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食篮,递给朱景雩道,“朱大人,今日的杏仁茶特意给又多加了两勺蜜糖,你家中太太定不会再嫌弃不够甜了吧!”
朱景雩接过那食篮,笑着不语,递了一锭银子过去,交代了那伙计将叶辛夷主仆二人的账一并结了,叶辛夷推说两句不用,见他坚持,便也只得算了,谢过他,见着他拎着那食篮,转头走出了铺子去,杏眼微微沉下,却是若有所思。
“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与朱大人是一般的口味,真是让小的大开眼界了。”边上那伙计望着叶辛夷,却是笑叹了一句。
叶辛夷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往那伙计望去,“朱大人的口味?”
“是啊!这朱大人每回到咱们铺子里来,每次都会与太太一般,点上一碗酸梅汤,却还要另加三匙乌梅浆。小的起初不知,还当好喝呢,结果后来尝了一回,才一口,便酸得小的打起了摆子,也不知朱大人为何却偏偏独钟于这样的味道。小的只当他口味奇特,却没有想到,这位太太居然也是这样的口味,可不让人稀奇吗?”
喜欢喝糖水的,本就多是妇人,因而糖水普遍都偏甜,不过少放些糖,大多数的男子也能接受。但如同这般,嫌那酸梅汤不够酸,不放糖,反倒还要多加几匙乌梅浆的,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大抵都是少见吧,本以为有一个朱景雩已够奇怪了,没有想到今日还遇上了又一个同样口味的,这才让这店小二觉得稀罕了。
叶辛夷却是不置可否,道一声“是吗?”,便是垂头用羹匙轻轻搅拌着碗中的酸梅汤,似是不经意般问道,“那位朱大人常来你们铺子?看样子,是个常客。”
“是啊!三天两头都来。这些时日热了,更是几乎每隔一日便要来上一回,回回都是点一样的,一份另加三匙乌梅浆的酸梅汤,但大多数时候都在店里吃了才回,偶尔要给他家里太太带上一份儿时,便会如今日这般,一同带回府去喝。不过说来也是稀奇,这朱大人那般喜欢吃酸,偏他这太太却甚是喜吃甜的,每回带的这杏仁茶都要比旁人加上多一倍的蜜糖,偏方才朱大人来时还说他家太太嫌那杏仁茶不够甜呢,这不,今日又多加了好些糖,再甜怕都要发腻了。”
叶辛夷淡淡笑着没有说话了,转头与柳绿使了个眼色,柳绿立刻会意,给了那伙计一粒碎银子作为赏银,那伙计笑眯了眼,打着千儿说了几句吉祥话退了下去。
边上柳绿却是感叹道,“都说朱大人家那位太太自小娇生惯养,而且甚是跋扈,旁人都当朱大人日子不好过,却没有想到,人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瞧瞧朱大人喝个糖水都不忘给他家夫人带一份儿的,人家想必夫妻感情好着呢。”
叶辛夷笑了笑,不置可否,垂下头去专心喝她的酸梅汤,果真还是记忆当中的味道。尤其是这样的炎炎夏日,这么一碗汤下肚,登时觉得暑气尽消了。
只是看似喝得专心,她的思绪却早已绕着方才的事飘远了。
朱景雩不喜欢吃甜没错,可这酸梅汤再加三匙乌梅浆的习惯却不是他的,而是顾欢的。他们年少时,便爱结伴来聂记糖水铺子吃糖水,从来都是点两份酸梅汤,却也唯独只有她一人的还要多加那三匙的乌梅浆。也不知朱景雩是何时有了这个习惯的?难不成,是明威将军府出事之后,或是顾欢死了之后吗?为什么?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些吗?
叶辛夷一哂,倒是不想再深究这当中因由。不过,他带走的那碗多加了一倍还多蜜糖的杏仁茶更让她好奇两分。
那碗杏仁茶自然不可能是带给谢娇的。谢娇不能吃杏仁,沾上便是浑身的疹子,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呼吸不及,危及性命。可叶辛夷知道的有一个人,却甚是喜欢聂记的杏仁茶,就和她喜欢聂记的酸梅汤,却要另加上三匙乌梅浆一般,她也是一样的旧习难改。一碗杏仁茶,已是甜丝丝,却还嫌不够,非要加上一倍还多的蜜糖才觉好喝。
那个人,喜欢江南的麻酥糖,也喜欢聂记多加糖的杏仁茶,那个人,不是谢娇,而该是从前的琳琅,如今的相思。
354 烙印
自从沈钺与她坦白了相思诈死,以新身份重生,去了朱景雩身边之后,她便再未多问一句。
一来,她信沈钺,他既那般说了,便定然不会骗她。二来,如他所言,那是相思自己的选择,他们无权干涉。三来,不管相思要做什么,她显然都没有办法多管,她其实骨子里亦是自私,不愿再和有关顾欢的过去再有半分牵扯,其中也包括相思,还有她投靠的朱景雩。
思虑间,那一碗酸梅汤见了底,叶辛夷招来那伙计的,又另外打包了几份糖水,想着带回去给沈钺还有桃红他们尝尝。
那伙计自然是高兴得很,连忙给她们将糖水做好,用食篮盛了,殷勤地送着她们出了门。
一次偶然的邂逅,本该随着这一碗碗糖水下肚而消匿于无形,可无论是朱景雩也好,还是叶辛夷也罢,都不由得在心间烙下了一丝痕迹。
朱景雩驾马,只带着一个亲信护卫,拎着那只从聂记带出来的食盒,不出叶辛夷所料,并未回宁王府,而是去了城东的一条胡同。
那胡同甚是雅致,胡同口种了一棵桂花树,便叫做桂花胡同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更贴切这个名字,这胡同中仅限的几家宅子里,都种了各色桂花树。有那树大枝茂的,便伸出了院墙,两边相接,竟是将整条胡同都遮蔽住了,等到花期时,可以想见的馥郁芬芳。
这胡同的宅子多是富商之家的私宅,素日里,倒很是清静。
朱景雩在胡同尽头处的一家门前勒住了马,他身后那亲信已经快步上前叩响了院门,门“吱呀”一声翕开一条门缝,从里露出一双眼来,瞧见是他们,这才将院门拉开,将两人让了进去。
院子虽然算不得很大,可内里花木扶疏,假山流水,造景处处。
临水边,有一处敞轩,此时正燃着冰屑香,摆放着冰镇过的瓜果,一个身穿轻纱的曼妙身影正坐在桌边,吃着那碗加了一倍还多蜜糖的杏仁茶,吃得很是香甜。眼见那碗杏仁茶已经只剩一半,她才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望向对面。
石桌对面坐着的人广袖青衫,木簪束发,一头鸦青的发丝半挽半散在肩头,乍一看去,便是一派旷达清雅的魏晋名士之风,正是朱景雩。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既是心里不痛快,又何必到我跟前来惹我的眼?”这轻纱女子正是琦年玉貌,虽然已不是二八芳华,可轻纱半掩下,一身雪肤吹弹可破,腰肢纤纤,胸前鼓鼓,丰纤合度。一张面容更是长得极好,只是峨眉淡扫,眉眼轻睐间却已满是风情,红唇半勾,尽是魅惑。
可美人显然心绪不佳,方才因着那碗杏仁茶而来的好心情在对上对面那张阴郁中显得更是心事重重的脸时便顷刻间烟消云散,张口便是一声哼,语气更是谈不上半分美好。
也不是说朱景雩平日里就是个很健谈的人,但他脸上已经如同镌刻其上的温润笑容却几乎从未消失过,而且总会温言两句,从未如今日这般,来了之后将那碗杏仁茶端给她,便一直坐在旁边,皱眉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当没有她这个人存在一般。
要知道,自从她决定善加利用上天赐给她的这副好样貌之后,什么时候不是被人捧着,抬着,何尝受过这样的冷遇?
也有那冷心冷面的,却也独有一人能让她甘心受着,可旁人,却凭什么?
朱景雩醒过神来,倒是没有因对面美人明显的火气而恼火,或是急着解释,仍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低垂下眼睫轻轻尝着那碗中的酸梅汤,“这聂记的糖水倒是与记忆之中一般的味道,你的口味倒也未曾变过。”
对面美人儿不是旁人,正是相思,闻言轻轻哼道,“你的倒是变了不少。只是,这样的变是为了骗你自己,还是当真能让你心里的愧疚减上两分,让你自己好过些?”
朱景雩张了张口,本来想说些什么,但许是相思的态度让他改了主意,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又生生咽下,转而不语将那碗中剩下的酸梅汤一饮而尽,随之站起身来。
他这是要走了,倒与之前没什么两样,他来,从来待不了多久,她没有办法对他有什么好脸色,有些事情有些人,她不容他忘记,是以,只能不时提醒他,让他不痛快。
而事实上,本身看着她,或许就已经让他不痛快了,是以,他每次来看她,从来待不了多久,便是匆匆而去。
今回,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们还能待在一处,不过是因着,他们的目的有所重合,如此罢了。
相思哼了一声,既不起身相送,也没有一句言语,兀自低头认真继续喝着她的杏仁茶。
“对了。”这回,朱景雩却在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下来,“沈钺后日便要启程南下巴蜀,你确定,不去送他一程吗?”
相思没有回头,没有应声。
朱景雩点了点头,“罢了,随你吧!”话落,便是冷冷收回视线,迈步而去。
相思手里的勺子顿在半空中良久,她平日里最爱吃的杏仁茶突然好似失了香甜,她扔下了勺子,面上已是一片沉凝。
朱景雩大步流星出了院子,却是猝然停在了院子门口,抬头望着顶上密密匝匝的桂花树枝叶,他心口澎湃的情潮渐渐平复,是他想多了,一个同样的爱好而已,能有什么相干?无论那个习惯有多么稀罕,也不代表旁人没有,又能说明什么呢?
自然,他也不能因此便在他要走的路面前停下。
元明街中,叶辛夷也正抬头望着天,天上阴云密布,不过顷刻之间的事儿,已全然看不出方才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半分模样,说不得一会儿便是一场大雨。
于久旱大热的京城来说自然是件好事,可对要赶路的他们而言就未必是好了。
沈钺从后来,轻轻拥住她的肩头,与她一同抬头看天,“别担心!若是路上不好走,咱们出了京城,放慢速度便是。”
叶辛夷点了点头,眉心却还是紧蹙着,没有舒展。
沈钺叹一声,“我们是人,不是神,很多事情,我们都顾及不上。何况,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谁也不能代替,你说呢?”
这话里,自然是有深意。叶辛夷回来时便将在聂记中遇见朱景雩的事情告知了沈钺,当然隐去了当中的一些事情,不过就这些,也足够让沈钺了解了叶辛夷心中的担虑,虽然在沈钺看来,她对相思的关切实在太过,且没有道理,偏偏思虑许久,却是无迹可寻,也只得暂且归结为是相思投了她的缘,他便也只能这般宽叶辛夷的心。
哪怕,听起来,他确实凉薄冷血了些,但事实就是如此。关于相思,他能劝的都已劝过了,他照看她多年,只是看在顾欢的面上,至于她坚持的那些其他,他就爱莫能助了,未免互相拖累,只得敬而远之。
叶辛夷叹了一声,偎进他的怀里,她对于相思自是不能全然放心的,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就算她告知了相思她就是顾欢,相思又会相信吗?说不得还会觉得她别有居心。
就像沈钺说的,她本已生了执念,除非她自己勘破,旁人又能如何呢!
两人在廊下相拥,静默良久,皆是无言。
风起,雨至。哗啦啦,大雨如注,如期而至,将整个京城沐在了一片雨幕之中,将暑热与一切都好似冲刷了个干净,明日,天空又该清透明净。
355 消息
昨夜,又是一场雨,清早醒来,只觉得鼻端都是清冽。带着些许草木和泥腥的味道,很是清新,闻起来倒是不错。
叶辛夷起身时,枕畔已是没了人,窗边的木架子上放着一盆清水。她利落地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青绿色劲装,就着那盆清水草草梳洗了一下,便是出得门来。
刚刚推开门,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清风便是拂面而来,她长舒一口气,笑着走了出去。
昨夜他们到这处官驿时天色已晚,又在下着雨,倒是不知这园子里居然有这般好的景致。
这园子自然与京城那些花费了不少银钱堆砌起来的精致造景不同,只是一处已长成天然的落叶林,如今正是葱翠的时候,林中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穿过林子,便能走到官驿门口。林子那头是马厩,林子这头就是供休憩的厢房。
檐下用竹篱笆在小道两侧都圈起了一块挺大的花圃,里面杂乱地种着各色鲜花。显然也没有请什么花匠特意打理,那些花草都长势恣意。
有月季,有刺梅,有秋海棠,还有几株芙蓉花树,只是尚未到花期,如今最多,最耀眼的就要数蜀葵了。
一人高的花树,一丛连着一丛,顶端那些花朵开得艳丽非凡,粉红、玫红、艳紫、鹅黄……就好似在一匹绿色的蜀锦上用艳丽的丝线,绣出了大朵艳丽的花,绵延成一片,让人瞧着,便也是眼前一亮。蜀葵、蜀锦、蜀绣都带着鲜明的地方特色,耀眼夺目,让人见之难忘。
手边一朵粉红色复瓣的蜀葵开得正正好,叶辛夷便是伸出了手去,指尖才刚刚触到那花,身后便是伸来一只手,将她的手拉了回去。
叶辛夷转过头,瞧见沈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一身轻薄的黑色单衣,已被汗浸得微湿,就贴在他颀长劲瘦的身躯之上,越发显得他一身英武。额头鬓角亦还凝着汗珠,一只手捏住她,另一只手则顺手将手里的绣春刀搁在了竹篱笆边上,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帕子,往她指尖擦拭,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自始至终都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叶辛夷一双眸子饶有兴致望着他,从眼角眉梢,一直往下,瞧见他捏着帕子给她擦拭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动作间,已将她指尖方才不慎沾染上的灿黄色蜀葵花粉都擦得干净了。
他才觉得满意了一般,抬起头来,一双幽沉的漆眸将她深深望着。
叶辛夷弯起嘴角,将眼儿笑成了月牙儿,“我就是看着这蜀地的姑娘,人人都喜欢在鬓间簪朵花儿,看着还挺好看的,所以想着也摘一朵来试试。你不用这般紧张,之前多少年也没有发作过,也就发作了一回,还是因着那只小虫子的缘故,就把你吓成了那样。如今那虫子已经不在了,你当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自己身子如何,自己清楚,不会有事儿的。再说了,林师叔不也还给我备了药以防万一吗?”
沈钺听着却也不说话,只是目光静深将她看着。
最后,叶辛夷败下阵来,垂下眼大大叹了一声,“好好好!都听你的,我往后不碰了还不行吗?倒是沈大人……这里也没有你那些属下在,我更不是你的属下,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不苟言笑的官威来,说实在的,我胆子小,有些怕呢。”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是抬起手抚上他拢起的眉心。
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揉捏在掌心,那张薄唇轻轻一勾,总算带出了一丝笑影儿,“你还胆小?怕是再寻不着你这般胆大的了。”
嗓音低沉醇厚,恍若风过箜篌一般的好听,说完这一句,他笑望她一眼,便已是牵起她,转身往他们昨夜暂居的那间厢房而去。
他很是自律,从他们出京到现在,已差不多二十日了,一路披星戴月,可他每日晨起时,总不忘要练上一练,日日不落。就是叶辛夷很多时候都不得不佩服他,自从嫁给他之后,她倒是越发惫懒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天塌下也有人先替她顶着的缘故,这人果真是不能习惯于依赖的。
叶辛夷叹了一声,被他拉着往前走,他这一身汗津津的,自是要去换身衣裳才是。左右,眼下时辰也还早,梳洗后重新换了衣裳,用过早膳再启程却也不迟。
只是,一路回房,沈钺都沉默不语,叶辛夷终于确定他今日的不对劲皆是因着心中有事。
她很是殷勤地趁着他浸在浴桶里时帮着他按着肩膀,一边按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心情不好?可是京城那里,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回来?”
他们虽离了京,可每隔几日,沈钺这里便能收到一些消息,并不因他们在路上而有所遗漏。
沈钺由着她帮自己按捏着肩膀,沉声应道,“是啊!正是京里来的消息,隋王已经找到了。”
叶辛夷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五日前京里来的消息,说是代父去往北地遭受旱灾最重那几个州府赈济灾民的隋王在一次难民暴动中出了意外,竟是失踪了。
堂堂皇子失踪,还是在难民处处的重灾之地,自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儿。不等乾和帝龙颜大怒,那些州府的官员都吓得赶紧四处搜寻,到今日,终于有了消息。
按理,人找到了就不该是坏消息,可沈钺却是这番心事低落的模样,显见,人找到了,并不是最终。
果不其然,沈钺“哗”地一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长臂一捞便已将架子上的外袍拿起,披在了肩上。
“人是找到了,可却是一具尸体。”说罢,沈钺已经将身上擦干,很快穿起了衣服。
叶辛夷则呆在了原处,隋王……死了?
夏天的衣服轻薄且简便,沈钺很快穿好,却不见身后人有什么动静,转过头来看她,却见她呆怔着,脸色发白,且目光有些发直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握了她的手,觉出有些泛凉,他眉心便攒得更紧了些,“别担心了!不管京里闹得再欢,眼下咱们也是鞭长莫及。也幸好,咱们离得远远的,再大的风雨一时间也波及不到我们。走吧!去用点儿早膳,咱们也该启程了。”
356 途中
沈钺说得轻描淡写,叶辛夷亦是勉强镇定地扯出一抹笑,点了点头。可心里,却还是没有办法真正轻松起来。
他们离京之前,太子因着刺客之事,已被圈禁在了东宫之中,虽然乾和帝还未下废太子的旨意,可是他生了易储之心却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否则,赈灾这样的大事也不会落在隋王的身上了,当中,满朝文武没有人提起半句有关太子的话,好似遗忘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就连太子和隋王的生身母亲,陈皇后也是一样。
毕竟,于陈皇后而言,她有三个儿子,无论哪一个继承皇位,她都是太后。
可眼下,隋王却又出了事儿。
太巧了,若非暗中有人在图谋什么,叶辛夷都不信。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早前针对陈皇后和谢贵妃的人,或许,恰恰好正是与南越朝廷和娑罗教暗中勾结的那人。
京城看着离蜀中隔着大名一半的江山,千山万水之隔,可京城的风云若与南越牵扯上关系,一旦风云起,他们要去的蜀中,要去见的夏家人,怕都是首当其冲。
天下乱,又何来安生地?
她尚且知道,何况是沈钺这般心系天下安宁与百姓福祉之人?他不过是宽她的心,不想她也一起跟着担虑挂心罢了。
在官驿前堂用了早膳,他们便又继续开始赶路。
他们进入蜀地已经有几日,离成都府也已是不远了。
一行十几骑,在官道上疾驰,踏起阵阵尘烟。
叶辛夷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虽是会骑马,骑术也算得不错,但起初时,沈钺还担心她怕是吃不下来赶路的苦,可她恁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最初两天,瞧见她被磨得红肿的双腿,沈钺便心疼得不行,也得亏她有功夫在身,且还不错,如今越发得心应手,就是那些与他们随行的锦衣卫,对沈大人这位太太都是刮目相看。
一路疾驰了差不多二十里,时辰已过午,虽已是夏末,天气却还热得很,都是一身的尘土和臭汗。探路的来报说前头不远有个茶栈,沈钺便下令到茶栈中稍事歇息。
那茶栈不大,也只三张方桌,他们的人便挤挤挨挨坐了两桌,另外一桌则坐了一对男女,一身普通的布衣,背对着他们而坐,也只在他们进来时,悄悄抬眼瞥了过来,只一眼后,便又垂下了眼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叶辛夷和沈钺却也将那两人的面容看在了眼中。面色微黑,五官深邃,看上去,倒不太像是汉人。
不过,西南一带,本就有不少夷人,从前便有西南夷之说,因而,在这里见到夷人,倒也并不算得稀奇。
叶辛夷和沈钺夫妻俩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便是若无其事坐了下来。
茶栈是一对父女开的,待得他们坐下之后,那一对父女便是战战兢兢,好容易打迭起了笑容才迎上前来,“客官,要些什么?”
他们虽然都是一身常服,可人人身上都带着兵器,那些马儿也是脚力上乘的良驹,加之这一队锦衣卫身上长久浸淫而出的气势威压与那即便收敛却还是淡淡形之于外的煞气,都让旁人不由得紧了心。
人对于趋利避害几乎算得是本能,别说这对父女了,就是角落那张桌子旁坐着的那对男女都已经又悄悄看来了一眼,目光中含着打量,还有戒备。
沈钺和叶辛夷却恍若全然不知一般,沈钺笑望了叶辛夷一眼,叶辛夷便是笑着道,“先一桌来一壶茶吧!你们这儿我瞧着有饼子还有酱牛肉,数着人头,给我们每人先上两个大饼,半斤牛肉。”
这些个都是能吃的汉子,吃食上自是不能克扣。
叶辛夷说罢时,沈钺便已经掏出了一只五两的银锭子,递给那个茶栈老头儿,语调冷淡道,“动作快着些,我这些兄弟们都饿了,吃饱了还要着急赶路。”
那老头子一听这么大笔生意,再看那白花花的银子,又见沈钺虽是冷淡,却还算得知礼,带着的女眷更是未语而笑的甜美模样,当下顾虑已是去了七八分,又见出手这么大方,立时欢喜起来,笑着连声应诺,便转身去忙活去了。
没一会儿,那姑娘便已捧了茶壶来,她正要倒茶,叶辛夷却已笑着伸手接了过去,亲自先为沈钺倒了一碗茶水,至于其他那些与沈钺随行的锦衣卫,却不等她动手,便已忙不迭将那茶壶接了过去,“怎敢劳烦嫂夫人动手,我们自己来就好,自己来就好。”
这么一路走了半个多月了,若是还看不出来沈大人有多么宝贝他这位太太,那他们就是瞎了。谁敢劳动这位沈太太伺候他们,莫不是胆儿肥,不怕被扒了皮呀。
沈钺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般,端起那茶碗放到唇边,微微一顿,只是一瞬,却已将那茶汤的颜色和气味都察看了一番,觉得无碍,才大大喝了一口,便笑望叶辛夷道,“赶了半日的路你也累了,快些喝口茶歇一歇。”做这些时,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且他神色如常,若非这一桌子的人都是熟悉他行事的,根本未能察觉。
这茶栈里的茶都是最末等的茶沫子冲出来的,茶味自是不好,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儿,叶辛夷最开始是喝不惯的,可这一路走来,却也时不时就会喝到,如今倒也有些习惯了。
何况,这茶栈怕也是做熟了的,天气炎热,这茶水里还带了淡淡的咸味儿,喝了倒也可以散两分暑气,免得出汗过多而虚脱。
众人喝了一碗茶,总算觉得缓过来了两分。
这茶栈设在官道旁,四周皆是盛放的蜀葵,顶上树荫遮蔽,处处蝉鸣鸟啼,倒是别有两分野趣。
没一会儿,那父女俩便送来了饼子和酱牛肉,还每桌多盛了一海碗的清汤菜蔬和一小碟子的酱菜,那老头子抄着带了明显口音,有些生硬的官话,一边有些局促地摩挲着双手,一边笑道,“这饼子干,这么吃怕噎着,就着汤水好些。汤水和酱菜都是送的,不要钱。”
叶辛夷淡淡点头,笑着谢过那父女二人,便给沈钺盛了一碗汤,“早就听说蜀地的人用饭时非要备着一碗汤,没想到,竟是真的。”
357 偷马
沈钺转头笑望着她,“出门在外,能够入乡随俗、并且乐在其中,倒是不错。”出了京城之后,她行事间便少了许多拘束,倒是越发洒脱活泼,让他很是欣慰,想着多带她出门倒是不错的。
小夫妻俩相视而笑,许多话尽在不言中,可那气氛却让人莫名地觉得亲密无间,就好似呼吸粗重一些,亦是打扰了他们一般。
与他们同桌的那些个人已很是熟悉这样的氛围,各自默默捧着碗,就着汤静静啃着饼子,吃着酱牛肉。
沈钺看似专心地吃着,却是不经意转眸,眼角余光便朝着角落那一桌瞥去,只一眼,便是收了回来,再又悄悄瞥去,不动声色的自然,全然没有引得那两人注意。
那两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低声用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不时警戒的目光四扫,望向他们的目光亦是含着不容错辨的戒备。
过了一会儿,许是见他们没什么举动,也没怎么关注他们,才稍稍放下了戒备。
那男的如同叶辛夷一般,给那个女子盛了碗汤,那女子伸手来接,袖口上滑,露出整个手背和半截手腕,沈钺的目光在那处盯了一盯,这才皱着眉收回了视线,抬眼便撞上叶辛夷一双弯弯如同月牙儿的眼睛,两人目光相触,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明了的眼神。
因着他们一来便几乎将这茶栈里备着的吃食都买光了,那父女俩便开始收拾起了东西,准备收个早摊儿。
正午时分,头顶艳阳高照,这树荫处倒觉得荫凉许多,却没有半丝儿的风气,望向那日头笼罩下的官道,路面上黄土好似都被蒸腾起了白烟似的,瞧上去便觉得烫得厉害。
沈钺见状,便是吩咐说多歇一会儿,等日头稍稍落下一些,再行赶路。
大热天儿里顶着日头赶路本就是受罪,能遇上沈钺这般体恤下属的,倒也是幸事。当然,众人也知道,这多半是沾了沈太太的光,可却不妨碍人人高兴,纷纷响亮地应了声,便各自四散开来,到林间去纳凉去了。
只听从沈钺的吩咐,不敢走得太远便是。
那对父女已是收拾好了东西,与沈钺几人道别了一声,便是离开了。
沈钺将两条长凳拉到茶栈的柱子旁靠着,他自己先坐了,而后,又拉了叶辛夷靠在他胸口,让她靠着睡一会儿,他也轻轻闭上了眼。
那对夷族男女也不知是与他们一般,觉得此时赶路太过遭罪还是别的什么因由,倒是也没有急着走,与沈钺他们一般拿了长凳,坐靠在另一头的柱子上。两人倒是不如他们这般抱在一处,而是一人一条长凳,亦是闭目休憩,半晌不闻动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四下里,只能听见蝉鸣声声,鸟雀啁啾,却越发地静了。
就在这时,沈钺和叶辛夷几乎不分先后睁开眼来,转头望着远山苍茫,不知何处来的动静,惊得远处的林间,宿鸟扑腾着翅膀飞起四散......几乎是同时,便已能听见马蹄声声,从山道那一头,纷至沓来,听那动静,怕是怎么也有二三十匹马。
“大人?”那些听见了动静的锦衣卫从林间各处聚拢而来,皆是面色沉凝,当中那个叫王峰的总旗便是上前沉声道。他们从京城到蜀中,这一路上一直紧悬着心,很多内情,他们虽然不知,但也料定此行不会顺利,却没有想到,一路平安无事,直到入蜀,眼看着成都府已经近在咫尺。他们这些惯了刀口舔血的人丝毫不敢懈怠,反倒更是警惕,倒是沈钺夫妻二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从容镇静的模样,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
眼下,已经入蜀了,有些人选在此地动手,倒也是常理之中。王峰越想越是不安,眉峰也是越皱越紧。
沈钺却是抬起手,阻断了他下面的话,只是侧耳又听了片刻,马蹄声交错杂乱,只片刻,沈钺便已是心知肚明,绝非军马。
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沈钺神色沉定,下一瞬,想起什么,蓦然扭头望向茶栈另一头的角落,却是微微眯起眼来。长凳犹在,那对夷族男女却已不见了踪影。
一声高嘶的马叫,他们纷纷都是闻声望去。
“喂!你们干什么?”却是惊见那一对夷族男女不知何时骑上了马背,一人一马,可那马,却分明是他们的,便有一人惊声喊道。
那两人惊得回头一看,下一瞬,那个男子朝着他们这边遥遥一拱手,便是与那女子一夹马腹,朝着山道另一头,疾驰而去。
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盗了他们锦衣卫的马?
有那么一个刹那,茶栈内一寂,那些个锦衣卫面面相觑,面色皆是奇怪的扭曲,不知是诧异,还是不敢置信。待得反应过来,当中一个锦衣卫上前一步,便已是将屈起的尾指含进了唇中,正待吹响,却见沈钺抬起手,以手势阻止了他。
“大人?”那个锦衣卫,包括其他人皆是诧异不解地望向沈钺。
后者却是望着方才那两人两马绝尘而去的方向,面沉如水,一双漆黑的眸子更是翻搅着暗潮汹涌,只下一瞬,便又沉溺在一片深不可测的暗海之中,自始至终,他一直未曾解释过半句。
只须臾间,山道那头,已是卷来一朵黄云,烟尘漫天中,一队二三十人的马队已是到了茶栈前。
当先一人勒停了马儿,烟尘袅袅中,那些人身上的装束、面容和肤色落入眼中,沈钺这边众人心中都已分明,夷族!
当先那一人转头往他们看来,一双眼睛居然异常深沉,目光在沈钺面上盯了一盯,显然已经认出他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头儿,便是抄着生硬的汉话问道,“你们......可有瞧见一对夷族男女......”
在夷族中,能用这么多马的,自然不是寻常人,而那对被追的男女,自然也不是寻常人。
沈钺这边,人人都知,不由纷纷转头望向沈钺。
后者皱眉沉吟片刻,却是拱手道,“倒是瞧见了。就是方才,他们盗了我们的马,往那头去了。”他抬手朝着山下的方向一指。
叶辛夷等人皆是目下一闪,更有人惊疑地望了他一眼。只是那个夷族首领与他的手下皆是转头望着沈钺所指的方向,并没有人察觉。
358 打击
那夷族头领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竟是拨转了马头,便要带人朝着沈钺所指的方向去追,连句谢也不曾有。
沈钺指间一弹,不知何时握在指间的一颗石子便是急射而去,正正击在那头领身下马儿的头部,那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脚下不稳转跺,险些将马上人甩下马背去。
幸而那人反应还算得快,稳坐马背上,很快安抚住了马儿,那马儿安静下来,他蓦然转头,一双眸子如利箭,已经将沈钺牢牢盯住,而他身后,那些个骑士中已经有人拔出了刀。沈钺身后那些锦衣卫自然也不甘落人后,纷纷拔出了绣春刀,刀锋铮亮,一霎雪光。
刹那间,茶栈内外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唯独沈钺好似全然不知,兀自勾着薄唇,淡淡笑着,只那笑意却不及眼底,疏冷而无畏地迎上那头领锐利如箭的眸子,毫不避让,并不因他在地上,那人在马背上的仰视姿态而有半分处于下风,“我说了,那两人刚刚偷了我们的马,阁下也该瞧见了,我这里本是一人一马,还有急事要往成都府去,少了两匹马,定然会耽误我们的行程。那两人既然与阁下相识,还请阁下帮着将这事儿了一了吧!”
这话里明明带着笑音儿,却让人有一种骤然冰沁入骨的感觉,偏又掷地有声,没有人敢质疑他是在玩笑。
两边的人都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面色都是惊疑不定。
那夷族头领眯眼以目光与沈钺对峙了片刻,目光瞥向了沈钺身后那些人手里亮着的绣春刀,眸光闪动了一瞬,便是转头以夷族话对身后的人交代了一声。
他的属下似是有些诧异,有些不甘,过了片刻,才有人迟疑地应了一声。而后,便有两个人下得马来。那夷族头领冲着沈钺淡淡一点头,便是带着人朝着沈钺所指的方向纵马而去。烟尘消散后,茶栈前多了两匹无主的黑马。
“大人?”王峰望了望那两匹马,而后,才转头望向沈钺,请他示意。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这两匹马虽比不得咱们的,但也只能将就了。”说罢,他便已经大步走向了茶栈旁的马厩,叶辛夷和其他人也是纷纷跟上,各自上马。
沈钺似是不经意一般,朝着山林深处瞥了一眼,他才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带着人纵马疾驰而去。
又是一朵巨大的黄云从茶栈边卷向了山道另一头。
待得烟尘消去,茶栈后的密林深处,却是踱出了两道人影,望着沈钺他们离开的方向,神色间略有两分复杂,正是引起方才那一番骚动的那一对夷族男女。
入夜时,他们终于到了汉州。
按照惯例,一样是宿在了官驿中。
叶辛夷要了热水,就在客房的屏风后,草草擦洗了一下身子,即便如此,还是觉得那汗津津的感觉少了许多,浑身上下都清爽了。
绕出屏风时,沈钺已经歪在床上正看着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本六韬。他倒是比她方便了许多,方才定是到井边冲了凉水。
叶辛夷叹一声,这一趟出门,愈发察觉到男女之间的不同,从体力到各种生活上的便宜与否,这都是与生俱来的,还真不是你不想承认便不存在的。
沈钺从书册后抬起眼,笑望了她一眼,她回以一笑,爬上床去,偎在了他身侧。
“汉州到成都府最多两三日吧?”
叶辛夷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当中的深意,沈钺却不是不知。他的目光从书册上移开,转而低头望向偎在身侧的她,果然见她睁着一双清透的眼,眉心微颦着,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眼中有丝丝不加掩藏的不安。
沈钺似叹了一声,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上一吻,“放心吧!不会有事儿的。”
叶辛夷垂下眸子,又往他怀里深靠了两分,低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沈钺抬手轻轻捋着她的头发,两人就这么静静依偎着,谁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叶辛夷才轻声问道,“方才在茶栈遇上的那对夷族男女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钺微微眯起眼,很是感兴趣地笑望她,“为什么这样认为?”
叶辛夷真有些忍不住想要翻他白眼,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明知故问的恶趣味。“若非如此,你会暗中帮着他们逃?”无论是不让人将他们的马召回,还是给那些人胡乱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再来故意拉扯着那些人以要马为由拖延时间,这哪一条不是证据?
“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们走时,那密林深处,分明已经有了人。两个人,听着,一个呼吸绵长轻微且均匀,应该是个男子,且有功夫傍身,另外一个,却有些粗重,忽缓忽急,有些气若游丝,是个女人,且还是个有伤在身的女人。应该就是方才那一对夷族男女,适才在茶栈时,我也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肤色虽比我们汉人要深些,可唇色却惨白,不见血色,而且神情恹恹,与传闻中热烈妩媚的夷族女子甚是不同,若是她身上有伤,那倒说得通了。”
“不过,这两个人倒是狡猾的。偷马奔走居然都是做戏,想必刚刚离了不远,他二人便弃了马,说不得还将那马拍开,借以将追他们的人引开,而他们却悄悄从密林深处又绕回了茶栈周围,自然也是打的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的主意了。你给那些人指的方向......怕也不是胡乱指的吧?难道,你竟连那马奔向了何处,也听见了?”
叶辛夷说到这儿时,眯眼瞪向沈钺,那双清透如朝露的杏眼深处,尽是惊疑,她早知道他的功力远在她之上,却没有想到居然已经高出她这么多了吗?她可是半点儿没有听到那马跑下山去了,还当那两人是顺着山道逃了的。
叶辛夷有些深受打击,圆瞠着一双杏眼瞪着他,嘴角轻抿,既是不甘,更有些惊怔。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小表情里已经说明了太多,沈钺笑叹一声,抬手轻弹了她脑门儿一下,“想什么呢,我不过是如你所说的,肠子比旁人多弯了那么两弯,以己度人,若我是被人追着,即便偷了马逃走,那也还是有被追上的可能,倒还不如另辟蹊径。”
359 势力
“正是因为起了疑心,才会分神仔细辨听了一回。你不过是因着全副心神都在那些不知所来为何的夷族人身上,这才没有察觉,可并不能说明我真比你高明上多少。要说习武的天分,我怕是还及不上你,不过是因着我长你几岁,比你多练了几年,这才勉强比你强了两分,再多两年,说不得,我就要不是欢欢儿的对手了。”
明知他是说好听的来哄她,可叶辛夷还是觉得心绪舒缓了两分,只是下一刻却又有些自厌般撇了撇嘴角,“我如今在你面前也就这一项还能拿得出手些,若是连这项也被你远远抛下了,那我在你面前,倒更是一无是处了。”
“傻姑娘,那有什么要紧,我是你的男人,难道你不希望你家的男人样样皆出色,好为你顶天撑地么?”
“你自然是样样都好,就怕往后更好了,你便觉得我不好了。”叶辛夷哼一声。
沈钺喉间发痒,低低笑将起来,抬手将她揽进怀里,“我家欢欢儿不是自来自信么?几时也学起寻常女儿家般胡思乱想起来了?”这自卑感,可不是来得莫名其妙吗?
叶辛夷哼了一声,“我不就是个寻常女儿家,自然也有寻常女儿家的心绪,很奇怪吗?”
沈钺咳咳了两声,想起叶辛夷昨日小日子来了,早前林秀蕴那个剽悍的就曾告诫过他,女儿家每个月里特殊的那几日情绪波动总是比较大,而且也较往日敏感,他一直未曾放在心上,如今一看,说不得还真是如此。
想到这儿,沈钺呵呵赔笑了两声,“放心吧!绝没有那一日,莫说欢欢儿天赋异禀,只要多多勤奋,往后于武之一道,为夫只得难以望你项背。就说欢欢儿乃世间独一无二,否则,为夫为何独身二十五载,才能娶妻成家?自然是因为独欢欢儿一人能入我眼,我才能一直守身如玉,才等来了一个欢欢儿。”
叶辛夷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张嘴,甜起来当真是无人能及。”捏了捏他的下巴,方才那莫名的心绪波动倒是因他一番插科打诨消失了大半。
叶辛夷正了神色,伸手去推他肩膀,“险些被你带偏了,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未曾答我呢。”
沈钺将她推肩膀的手捏在掌中,“我这就说,这就说。”沈钺正了神色,缓了缓,才道,“西南的形势其实颇为复杂。不过是朝廷只知西南太平,夏家独大,却不知道在这层边陲安定的屏障下有多少势力暗涌,更不知道夏家为了维护这一方安定,付出了多少心力。这西南最大的势力当然是夏家,手握二十万兵力,夏家在蜀已经营数代,与周边世家联姻,势力盘根错节,且财力亦是雄厚,说句实话,莫说蜀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就算朝廷果真对蜀地用兵,夏大将军也不惧。朝廷国库空虚,未必能坚持着打上多久,可夏家却是一直打上十年也不怕那二十万夏家军饿了肚子。”
“这第二层势力便是这蜀中各大世家以及武林门派,这些人虽然各有各的盘算和小心思,但大体来看,还是以夏家马首是瞻。只是近些年来,程家与唐门走动频繁,小动作频频。”
沈钺虽然人在京城,但对于蜀中的形势显然甚为了解,说起蜀中势力分布,更是如数家珍。
“这第三层势力……你先别说,让我猜一猜,可就是与这夷族人有关?”
沈钺点了点头,“不错。西南崇山峻岭,高山峡谷众多,成都府一带地势平坦,物产丰富,自从千余年前,便已为汉人所有,可偏南边自古却是夷族人的属地。夷族尚武,民风剽悍,有自己的文字、语言和信仰,以家支势力发展,不容小觑。且夷族对于富饶的土地是汉人的,他们却只能屈居于穷山恶水之中,早有不满,若非有夏家从中斡旋,哪里能保得这些年勉强的大势太平,偶尔龃龉?”
“夷族中最为势大的两支,一支是水西安氏,另外一支则是永宁奢氏,这两支夷族世代通婚,休戚与共,可谓是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关系看似是牢不可破。”
“看似?”叶辛夷很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眼。
“我也只是听说,水西安氏如今的大土司安旭明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如掌上明珠一般养大,按理也该继续与奢氏联姻,可安旭明却要求让奢氏的儿郎入赘到安氏,奢氏不肯,是以,两家关系便起了嫌隙,有些不似从前了。”
“奢氏这一代的大土司有几个儿子?”叶辛夷眉梢轻挑。
“不太清楚,不过,据说奢氏的子孙昌茂,数年前我还在蜀中时,便听说奢氏这一代已经是十几个男儿了。夷族尚武,且身子骨比之汉人天生强壮许多,虽然他们的生存条件差了些,但孩子平安长大居多,甚少夭折。”
所以,这十几个奢氏男儿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平安长大成人了。就算水西安氏要联姻,定会挑当中最为优秀的一个,可除开这一个,不还有那么多个吗?按理,不该舍不得才是。
这奢氏……怕是另有企图。
“其实,不管是汉人,还是夷族,有些事一旦扯上利益之争,便很好解释了。”
奢、安两族虽然是世代联姻,关系却更多是因利益的牵扯,不管这奢、安两族间各自盘算着什么,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出现了一丝裂痕,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方才那两个人,是奢氏还是安氏的人?”
沈钺望向叶辛夷,薄唇轻勾,噙起一抹很是欣赏的笑意,“我家欢欢儿果真聪明。夷族人自来都有纹青的习俗,我之前不小心瞄到了那个姑娘手背上的纹青,没有看全,不过,手背到手腕一截的图案看上去倒甚是像我从前看过的水西安氏的图腾。”
果真如此。“那追他们的人,说不得就是奢氏了?”
“这个我倒不清楚了。只是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于我们倒是没什么损失,倒还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就当结个善缘也好。”
叶辛夷笑望着他,笑容中含着些别样的深意,那兴味的眼神好似在说“编,我听你继续编”。
360 遇伏
这有的时候吧,太聪明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沈钺无声叹了一记,“好吧!我早前曾见过安香的画像,倒是与我们遇到的那个姑娘有五六分相似,再加上那个图腾,应该**不离十便是她本人了。”
“安香?”叶辛夷略一沉吟,已是明白,“水西安氏大土司安旭明唯一的女儿?”
沈钺点了点头。
“这就难怪了。”叶辛夷恍然大悟,难怪他肯下血本儿救两个素昧平生之人,若那个人是安旭明的掌上明珠自然就另当别论了。让安香和安旭明欠上他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如今能做何用尚不可知,总归却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可是,那伙追他们的人若果真是奢氏的,那你岂不就得罪了他们?”
“哪里就得罪了他们?我又没有说假话,而且,那两匹马也是他们心甘情愿赔给咱们的。”沈钺一脸无辜的模样。
她信他无辜才怪,别以为她看不出他心底的得意,叶辛夷哼一声,眯起眼来,“不过……你是何时看过安香的画像了?还印象深刻得能让你一眼就认出了真人来?”
沈钺头皮一紧,登时在心底喊了一声不妙,抬起眼来果然便瞧见叶辛夷微眯的杏眼,眼缝里好似透出两分犀光,他忙扯开嘴角笑起,“还不是书生吗?他虽然人在京城,可这心里还是挂着蜀地,百鬼楼每隔五日便会有蜀地的消息送进京,谁知道让他们探蜀地的消息,他们却跑去探人家女儿的长相去了。”
“我也就看了那么一眼,耐不住你家夫君我记性好不是?”
“也是,那个安香怎么说也是个大美人,你印象深刻也是正常。”叶辛夷点着头,脸上甜美的笑容早就瞧不见一星半点儿。
沈钺望着她,突然却是低低笑了两声。
叶辛夷眉心一皱,抬起眼来瞪着他,眼里隐隐燃着火,“你还笑?”
“欢欢儿吃醋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沈钺笑弧拉大,一双漆眸因着笑意,好似落了星辰大海。
叶辛夷却是眉心紧攒,嘴硬不承认,“谁吃你醋了?”
“你没吃吗?”沈钺反问,“而且还是这样的陈年老醋。虽然没有必要,不过欢欢儿能吃我的醋说明是在意我,我这心里还是甚为欢喜的。”这语调里透出了两分不容错辨的得意。
她吃他的醋还吃得少么?瞧他那得意样儿!
叶辛夷捏起拳头就要捶他,却被他在半空中截住,眼前一暗,唇上已被人偷袭了一记。
她瞠圆了杏眼,“你干嘛?”
“身体力行让欢欢儿放心啊!”沈钺理所当然的语气,又俯下身去。
叶辛夷伸出手撑在他胸口,“你疯了?赶了一天的路,你不累啊?哪儿来的体力……”
“我有没有体力欢欢儿一会儿便知道了,倒是欢欢儿眼下还是别太闹腾,保存着点儿体力才是真的,省得一会儿吃不消。”
“唔!”叶辛夷的声音似是被什么骤然堵住,半晌没有声息,好一会儿后,才听得她微微喘息的声音再度响起,“讨厌!我刚擦过的身子,又是一身的汗!”
“一会儿再擦,我替你擦……”
后头的声音渐渐模糊,被窗外闷热却又深浓的夜色包裹,映在窗上的竹影微微散乱,起了风。
到底记挂着第二日还要赶路,沈钺还是注意着分寸,没敢闹得太厉害。
即便如此,第二日,上马时叶辛夷还是觉得双腿有些酸软,不由回过头瞪了沈钺一眼,后者也知理亏,只得赔笑告饶。
又是一个艳阳天,好在官道之上,密林隐蔽,倒还算不得太过难捱。只是,山间的天气常常骤然变化。今日他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碰上路边开设的茶栈,只得在路边草草用过备着的干粮,休息了片刻,便又继续上马赶路。
谁知,才不过一会儿,天色便是暗了下来。抬眼看去,方才还晴好的天气不知何时竟是乌云密布。山道一头连着密林,一头临着峡谷,起了风,山顶上松涛阵阵,和着脚下巨浪滔滔,竟是滔天巨响。
沈钺勒停马儿,看着这恍似已经快要入夜的天色,又望了望远方的黛色山峰,眉心紧皱。
王峰驱着马儿到得他身边,面色亦是不好,“大人,这天色怕是要下雨。”这山间的雨若下得大,说不得还会引发山洪,尤其是在经日暴晒后,又骤逢大雨,最易成灾。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些沈钺自然也懂,他皱眉思虑片刻后才道,“继续走吧!这路边也没什么好的避雨之处,绕过前头的山嘴再看看。”若是寻不着一个好的避雨处,也是一样危险。
王峰点头应是,下令众人快马朝方才沈钺所指的山嘴处疾驰而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唿哨声隐在这松涛与奔流巨响之间,骤然拔高。
“小心!”沈钺急喝一声,同时,已经一个侧耳,一支从密林处急射而出的利矢堪堪从他耳边擦过。
电光火石间,密林深处箭雨忽至,他们这边的人纷纷拔出兵刃,击挡利矢。马儿惊鸣声声,那些人改变了策略,竟是将弩箭的方向调低,往马儿身上射去,箭如雨,密且急,有两匹马痛嘶一声,便是发了狂,将身上的人甩了下来。
沈钺一个翻身下马,窜到了叶辛夷身边,一边用手中绣春刀织起绵密的刀网,罩住两人身边,另一只手则紧紧抓在了她腕上。
“看样子怕是有好几十号人。”叶辛夷一边挥舞着手里的轻鸿剑,砍断一根射到面门前来的利箭,一边对沈钺沉声道,她目力好,早已瞧见密林深处人影幢幢,多在五十丈之外,用的乃是弓弩,怕还是能双箭齐发的连珠弩,毎射一拨,便会换上另一拨人,毫无间隙。
这些人枕戈待旦,也不知在此处等了他们多久,自是来者不善。
山路狭窄,身后,又是几十丈高的山崖,身边痛呼声声,不时传来利矢穿透皮肉的声响,让人心颤,马也好,人也好,顷刻间,便倒了不少。
沈钺一双眸子却还是精锐沉定,一边望着利矢射来的方向,一边道,“山路难行,这箭可不轻,他们就算每人都背足二十支,也不过千来支箭,总有射尽之时。”
361 躲杀
“能找地方躲的,便躲上一躲,挨过这一阵儿,分方向突围。”
“是!”周围人都应了一声。
沈钺则一只手一直紧握着叶辛夷,一边挥舞着绣春刀格挡那些利矢,一边拉着叶辛夷缓缓朝身边两匹马儿挪去。
如沈钺所料,前头的攻势迅猛,不过一会儿,袭来的利箭渐渐变得稀疏起来。
几乎就在那一个空档,沈钺这边的人能上马的,都尽量上了马,同时朝着各个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沈钺和叶辛夷两人双骑,并辔而行,沿着山道疾驰,眼看着埋伏在密林中那几十道黑影如同猛虎出林一般抡起利刃追了出来,他们却极有默契地一扯缰绳,驾马转头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那些人的目标本就是沈钺,便各个方向只留了数人追踪,大多数的人还是紧随在沈钺和叶辛夷身后,朝着密林深处追去。
前头多是高大的乔木,林间尚且好走,可越往里走,灌木多起来了,更是荆棘丛生,越发难走。身后,利矢破空声又来,直往他们后背袭来,两人间或回身用手中利刃格挡,马速自然而然便是慢了下来。
四下里已如入夜了一般的黑沉,头顶闷雷声声,不时有红亮的闪电扯开口子,泄出一道亮灿灿的光,映亮沈钺坚定的眼和叶辛夷一头一脸的汗。
雷声越来越密,他们身下的马儿腿脚被荆棘扎破,无论怎么用马鞭抽打,亦是不肯再近前,而身后,追击声亦是越来越近。
“下马!”
沈钺当机立断,说话时,便已是纵身一跃,下了马来。叶辛夷自是全心全意信任于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是没有犹豫地跟着翻身下马。
沈钺握住她的手,抬手冲着那两匹马的屁股用力一拍,半点儿未曾留情,那两匹马儿皆是嘶鸣一声,便是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疾冲而去。
同一时刻,沈钺拉了她,快步朝着已如暗夜的密林深处急窜而去。
两人的目力都是不错,借着那偶尔闪电的亮光,也能将前路看清,在这密林之中,尚能如履平地。
就在这时,叶辛夷头脸上微痛,不用抬头,也能知道雨下了下来,雨点豆大,砸在头脸上,还有些痛。
只是,他们谁也顾不上。
方才那两匹马帮他们分去了一些追击的人,可身后的脚步声却还是紧紧跟着。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地从头顶的树冠间灌下来。
脚下渐渐泥泞,一脚踩下去,都是湿滑。
沈钺握着她的手,却始终稳稳的,却不知是不是雨水冲刷的缘故,竟微微泛着凉。他始终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迈着步子,直到听得了渐大的哗啦声,借着闪电的光亮,叶辛夷才发觉他们走到了一条小溪边。
说是小溪,水流却也算不上小。
沈钺却是拉着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却并没有直接淌过去,反倒就沿着小溪,略有些艰难地往上游跋涉而去。
水声哗啦中,叶辛夷低头不经意一瞥,刚好有一道闪电亮起,将那水面映得一亮,也让她得以看清楚那随水荡开来的一缕微红,血迹......她突然明白了他为何改了方向涉溪往上游去,原来是想借由溪水,掩盖血迹。
她骤抬双目,借着又一道闪电的光,看清了他的后背。
那一处不知何时被一支利矢刺中了,末端的箭羽随着他的走动颤颤,他今日穿的是深色衣裳,这般的夜色下,倒是看不出什么血迹,可此时还有血淌下,显见伤得不轻。叶辛夷不由得便是微红了双目,只是,现下,她却只能忍着,一声不吭,却是上前一步,与他并肩。默默抬起他一支胳膊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则绕在他腰上,将他身上的分量分担了一半在自己肩头。
沈钺似是愣了愣,转头望向她,她一头一脸的雨水,双眸微微红湿,却是透着坚稳的信念,他喉间微哽,却还是哑着嗓唤了她一声,“欢欢儿......”
叶辛夷却是看也未曾看他,咬着牙道,“闭嘴!省着力气,咱们还没有安全呢。你若是敢现在昏过去,信不信我再也不原谅你,就把你扔这儿不管了?”
“你好凶!”沈钺似是抱怨,可语调里却含着丝丝笑音儿,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叶辛夷没有理他,两人相护扶持着,一步步在渐大的雨中,涉溪往上游而去。
雨越下越大,溪水也越来越深,叶辛夷真担心这么下去,还真有可能遇上山洪。
好在,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得他们确定雨水已经将他们的痕迹冲刷得干净,暂且已算安全,他们上了溪岸时,雨声渐渐小了,闪电已是不知何时停了,就连雷声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天色亦比之方才还亮了两分。
叶辛夷还不敢留在矮处,查看了地势之后,顺着一条小径往上攀去。
肩上的重量已经越来越重了,沈钺许久未曾说话,叶辛夷扭头去看,见他双眸中的光已经黯淡了许多,哪怕面上还挂着笑,可脸色却也发白得厉害,衬着一头湿发,显得很是狼狈。
她不用特意去问也知道他已经快要撑到极限,得快些寻个妥当的地方给他处理伤口才是。
叶辛夷心里发急,咬牙撑着他沉重的身形,目光四处逡巡。
这个时候,她越发庆幸自己不是那弱质纤纤的姑娘家,否则,这个时候哪里能扛得动他。他们运气不错,爬到半山腰时居然寻着了一个树洞。
那是株几人合抱粗的柏树,也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只却已经被雷劈死了,树顶光秃秃地发着焦。可那树干却是中空,形成了一个树洞。
叶辛夷先将沈钺放下,自己去探过那树洞,不大,却勉强容得下他躺着,她蜷成一团守着,而且并无什么野兽和蛇虫鼠蚁的踪迹,已算得不错的地方了。
雨虽是不小了,但还未停,淅淅沥沥地下着。
叶辛夷将沈钺挪进了树洞中,他意识已是恍惚,但还是强撑着勉强配合她的脚步,两人踉踉跄跄,总算喘着粗气在树洞中坐定下来。
叶辛夷将一直缠在腰间的布袋取了下来,这布袋自出京那日起便缠在她腰上,即便是睡觉时亦不曾取下,同样的布袋,沈钺身上也有一只。
362 杀机
那布袋内里还裹了一层油纸,因而里面的东西并未被雨水打湿。
将油纸拆开,里头有好几个瓶瓶罐罐,还有锋利的小巧匕首,火折子,放在沸水里煮过,又暴晒后的干净白布,针线,居然是种类齐全得很。
叶辛夷抬手快且稳地握住那支箭,对沈钺道,“忍着些!”话落,她手已经一抽,那箭便已被拉出了伤处,皮肉的撕拉声和血喷涌而出的声响听在耳中,清晰得让人心头发颤,叶辛夷却只是微白着脸,另一只手却已经很快用手上握着的白布压住了伤口。
那白布很快被血浸透,可那血却透着两分妖异的紫。
叶辛夷眉心紧皱,将那白布丢开,把沈钺肩头的衣裳撕开了些,打眼去看,那伤口边缘果真泛着些紫。最差的结果还是发生了,那箭头上果真淬了毒。难怪,以沈钺的身手,即便是失血过多,也不该立时便虚弱成了这样。
抬手去探他的额头,滚烫滚烫。
叶辛夷顾不得其他,狠了心,开始挤压沈钺的伤口,他意识已经模糊,只在最开始时,痛得双眸清明了一瞬,转眼却又视线混沌起来,即便她那么用力地挤压着他的伤口,他也毫无所觉一般。
叶辛夷却是狠着心用力挤压着,直到那涌出的血转为了正常的颜色,她才捡当中一个瓷瓶,打开来将金疮药涂了上去,用白布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又倒出一粒解毒丹,一粒内服伤药喂进了他的嘴里。做完这一切时,外头的天光已是彻底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天终是黑了。
她早就是筋疲力尽,却是不敢合眼。只是蜷缩着身子守在他身边,每隔片刻,便要激灵着惊醒一回,伸手去探过他额头的温度,又探过他鼻间虽然轻微,但始终还在的呼吸才能暂且安下心来。
即便是如此,安然度过了半夜,到得天亮前最黑的那段时候时,叶辛夷还是蓦地便是从梦中惊醒过来。
先是侧耳听了片刻,便是悄悄将放在身边的轻鸿剑抓在了手中,轻悄地挪动着身子蹭到了树洞入口处。
树洞外,雨已是停了,却还是偶尔会有两声从树梢落下的积水落在地面时的“滴答”声,除此之外,万籁俱寂,就连虫鸣鸟叫好似也都消失了一般。
叶辛夷敛住呼吸,身后的沈钺亦是气息轻微,她侧耳聆听着,这静到好似只剩他们两人的世间,终于闯进了别的声音。
脚步声,带着试探与犹豫,一步一步靠了过来,一、二、三……一共有八个人,步履轻盈,呼吸绵长沉稳,俱是高手。
是了,既在箭头上亦是淬了毒,便是对沈钺存了必杀之心,自不会派些酒囊饭袋来做这桩事。
叶辛夷双眼在暗夜之中沉寂而幽杳,她听着脚步声一步步靠了过来,呼吸却是纹丝不乱。只是搁在身前的轻鸿剑剑柄,已是被她紧握在了手中。
差不多时候了,听着脚步声停在外头,叶辛夷双眸忽动,恍若一道水光,又好似利矢一般锐利,正待飞身而出时,身后,却骤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她一愕,堪堪侧过头,便已听得他的声音,悠缓的,在她耳边徐徐响起,“让我来!”
就这么三个字,停在树洞外不远处的人已然听到了动静,很快发觉了他们所在,快速朝着这树洞处围拢过来。
他们快,沈钺却更快。
叶辛夷手中一空,轻鸿剑已是被他夺去,身形已化为一道乌烟腾挪出了树洞。
洞外,很快传来兵刃相接之声,利刃划破血肉,甚至是血汩汩流出体内的声响都一一传来,叶辛夷探头去看。
沈钺即便是有伤在身,出手,亦是干净利落。
这是叶辛夷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识到,并且也能站在一旁细观沈钺的身手。
本是正统,武功路数中规中矩,可偏偏沈七星天纵奇才,又懂得变通,将师门的武功改得变化万端。而沈钺师承沈七星,自然学的是他改动过后的功法,身法灵活多变,招式出其不意,又因在锦衣卫中日久,摒弃了那些既定的路数,招招皆是干净利落,且直刺要害。
轻鸿剑在他手中化为一道雷光,随着他的身形腾挪间,雷光所经之处,接连几道身影都倒了地,若非叶辛夷知道他确实有伤在身,而且伤得还不轻,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但即便如此,那些刺客还是发觉了,因为沈钺的剑招虽然仍是雷霆万钧,可身形却渐渐迟缓。
雨后的空气清新,当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这里死了那么几个人,有血腥味儿再正常不过,可这血腥味儿里却还夹杂着淡淡的药味,而且正是从面前的沈钺身上传来。
余下那几人对望一眼,改变了策略,都是一触即走,沈钺要迎头赶上,动作势必加大、加快。叶辛夷看着心头不由一紧,方才那番打斗,她不用特意去看,也能猜到他的伤口必然已经崩裂开来,不过是因着他身上穿着深色的衣裳,血迹浸入,加之此时天还未亮,所以暂且瞒住了那些人罢了,可显然,他们已经起了疑心,眼下,正是要证实他们的猜测。
叶辛夷心里发急,却是无能为力,眼睁睁在旁看着他握剑的那只手上有殷红的血蜿蜒淌下,那件近黑的衣裳都吸纳不尽的血......
那剩下的几个黑衣人对望一眼,眸光中皆写着“果然”二字,只是,不等他们露出半分喜色,那道雷霆般的剑光再次劈至,转眼间,又有两人带着这个刚得知的消息,被夺了命,抽搐着身子瞪着还未亮起的天空,死不瞑目......
唯一剩下的一个躲得还算及时,肋下挨了一剑,没有立时死了,却是跌在地上,回神时,便已被还在淌血的轻鸿剑抵住喉间的人愣愣抬起眼来,入目是沈钺沉冷到不见半丝温度的眼睛,他看着他,就好似在看着一个死人一般。谁能料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有这么利落的身手?这个人......实在太强了。
“说!谁派你来的?”就是那声音亦是淬了冰珠子,明明连音量都未曾提高半度,却能让人恍若置身冰窖之中,不寒而栗。
那人嘴角张合了一下,便用力一咬牙关,只是下一瞬,他觉得一疼,下巴便已是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卸掉了。
363 就计
那双沉冷的双眸望着他,已是不耐地眯起,眼缝中射出的冷光如若实质,让人有凌迟之感。
“你忘了,我是锦衣卫。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让你知道,活着,亦是一种奢望。”声音恍若来自地狱,落在那人耳中,当真生出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被卸了下巴,嘴巴合不拢,哈喇子不受控制地淌下,即便只求速死,眼下果真也成奢望。
正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声响冲天而起,不远处一支响箭窜上天空,在还未亮起的夜空中绽放出了一朵血亮的花。
沈钺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身后掌风袭来时,他蓦地回头,便瞧见那人甩来一掌什么东西,他以为是暗器,捂住口鼻往后急退了两步,却原来只是地上的湿泥。可这么一动作间,怕是又牵动了伤口,他一个趔趄便是栽倒在了地上,面上已是煞白。
惊抬起眼时,地上那人已经趁着这个空档往暗夜另一头逃窜而去,只是一边逃,还一边仓皇地回头张望。
沈钺撑起身子要去追,但伤势过重,他又无力软跌了下去。
那人转眼便已逃开了十来丈远。
身后树洞中一道人影急窜而出,叶辛夷赶步到他身边,一边疾声问着“怎么样?”,一边要扶起他。
沈钺煞白着嘴脸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微微牵起,似是要安抚她朝着她笑,却不想,那无力苍白的模样只能让叶辛夷心口揪疼。
她神灼心焦,一股杀气从心底涌起,看着那已经奔出二十丈开外的身影,劈手从他手中夺回轻鸿剑,便是起步要追。
谁知,刚一动,手便被他紧紧扯住。
他冲着她摇头,神色沉定而坚决,“欢欢儿,穷寇莫追!”她瞪着他,眼里有火,他却望着她,眼波平静,可扯住她的手,却始终稳稳的,只手心里已被冷汗浸湿,微微泛着凉。
“欢欢儿,我们商量好的。他若不回去,怎能告诉他背后的主子我已重伤的消息?”那人已跑远了,他们说什么,他也听不清了,沈钺这才没了顾虑,望着叶辛夷,微微笑起。
叶辛夷瞪着他,那人已奔进夜色之中,就算去追,怕也是追之不及了。瞪着瞪着,她紧提轻鸿剑的手一松,轻鸿剑软软跌落在了她的裙边,瞪着他的眼中却是现出了一痕红湿。
这模样看得沈钺心口一紧,“欢欢儿,你这莫不是要哭?”
“你说话不算话!”叶辛夷瞪着他,眼眶中一滴泪滚了下来,她抬手一擦,继续倔强地瞪着他,“你明明说,会没事儿,一切都在你掌握中,就算故意受伤,也只是浅浅一道,糊弄他们便是。可是,你看看,这像是浅浅一道吗?我看你这血怕都流了一缸子了,眼下没有镜子,否则真该让你好好瞧瞧你自己这会儿的模样,鬼都比不得你苍白。”
没错,当下的局面,早在他们预料之中,甚至有些事情,包括沈钺受伤,他们夫妻二人撇开那些锦衣卫,逃进山林之中,都是他们一早便商量好了的。
从京城到蜀中,一路上皆是太平。
可是,这样的太平却太不寻常了,反倒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过,却全然在沈钺的意料之中。
他离京入蜀,本就是被乾和帝当成弃子与诱饵扔了出来,若是有人想要杀他来嫁祸夏家,或是进而挑起朝廷和夏家军的争端,多半会选在途中下手,最好的动手时机,自然是在他入蜀之后。蜀地,是夏长河的地盘儿,他奉旨入蜀,是一早便来信告知了的,若他在夏长河的辖地出了事,他总不容易脱得干系。
没有想到,还真被他猜中了。那些人选在他们离成都府已经很近之时才动手,打的主意就是要让夏长河百口莫辩。
而沈钺早就料到,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思虑再三,布下了这将计就计,金蝉脱壳之计。
眼下,他谁也不能相信,就是那些随行,好像为他马首是瞻的锦衣卫亦是一样,谁知道那当中,到底有谁的人?
何况,夏长河对他是个什么样的态度,还有蜀中形势又如何,那些与夏家互相牵制,却也分割不开的世家、门派之中,是否有与乾和帝,或是朝中另外的势力、或是南越有所牵扯?他便是入了虎穴,却也不想自己全无防备地任由人撕咬。
倒还不如隐了身份,借着他的“失踪”,看清楚一些事情。
为了让那设下此次伏杀的人放心,他这伤必然是要受的。只是,他们原本说好,只需装上一装,倒不需伤得太过重。可显然,他又骗了她。
叶辛夷红着眼瞪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又继续瞪他。
沈钺被瞪得哭笑不得,“这一箭当真不是我故意要挨的,只是,挨都挨了,总不能白挨啊!这伤虽重了些,但效果自然也要好些,你得信我。”他伸手将她垂在裙边的手紧紧抓在了掌心。
叶辛夷自是不甘,瞪着他就要甩开他的手,却不想沈钺眉心一蹙,轻轻闷哼了一声。叶辛夷心口一缩,哪里还记得生气,忙不迭问道,“怎么了?”
沈钺苦笑,带着两分不需假装的虚弱,“欢欢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力气用得太多的缘故,我有些头晕。”
叶辛夷心头一紧,忙抬手去探他额头,果然觉出掌下一片热烫。
他这哪里是用多了力气所以乏力头晕,分明是伤得厉害,这会儿累及内体,已是发起热来了,只盼望只是伤的缘故,而不是因着方才那箭头上所淬的毒。
叶辛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不再与他多言,努力将他从地面撑了起来,又重新回了那树洞中。
一看他的伤处,那白布早已被鲜血浸透了,好在,那血的颜色看着倒算正常。
她又将之拆开,重新为他上药包扎好。折腾到这儿,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离他方才吃药应该有两个多时辰了,又喂了他一粒解毒的丹药和一枚内服的伤药。
外间,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这回,沈钺却并没有立时昏睡过去,只是半倚在她身上,难得有些脆弱的模样。
“欢欢儿......”他靠在她肩头,醇厚低沉的嗓音响在她耳畔,呼吸就在她颈侧,“咱们不能待在这儿,得尽早离开才是。”
364 饿否
放一个活口回去通风报信,是他这将计就计中的一环,却也难保不会引来后患。
叶辛夷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皱眉望向他,“你可还撑得住?”
沈钺点了点头,除了面色苍白了些,看着有些神情恹恹,眸色却还算得清明。
叶辛夷深吸一口气,一手拎起轻鸿剑,一手绕到他身后用力将他撑了起来,“那便走吧!”
天色未明,不过是夜色稍淡了一些,远山近林都沐在其中,透出一种幽幽黛色。
沈钺自然舍不得叶辛夷太累,努力撑着,但还是将大半的重量都落在了叶辛夷的肩头。
两人在山林之间缓缓而行,暂且没有任何的方向,即便要去成都府,也得是躲开追踪,且沈钺伤势稳定之后才需考虑的事儿,眼下,他们唯一的目的,只是在这崇山峻岭中躲开追踪的人,活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叶辛夷再走不动了,这才寻了一个临溪的树荫下,将沈钺放了下来。
那树下将将有块平坦的石头,叶辛夷让他坐着歇会儿,到溪边捧了两捧水来喝了,又摘了一片大叶子,盛了些水来给沈钺喝,用被溪水浸湿了的帕子帮他擦拭过额头鬓角的汗,“饿了吧?”
还真有些饿了。他们只在昨日午间用了点儿干粮,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变故,算起来,竟已经有一日一夜未曾进过食了,而奔逃、杀伐,哪一样不花比平日更多的力气?怎么可能不饿?
即便自律如沈钺,听着她这一问时,腹间都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阵空鸣。
奈何,他们腰间的布袋里虽然尽可能装了必要的东西,却多是伤药、匕首、火折子之类的,倒也带了一小包盐,就防着会在山间转悠几日,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带着干粮之类的。
不过,沈钺和叶辛夷倒也从未担心过会饿肚子的事儿。
他们都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那时沈钺跟着她上山采药,不还给她做了一回美味的叫花鸡来吃吗?叶辛夷也是常跟着叶仕安在山间采药的,虽然多是带着干粮在身上,却也偶尔会就地取材,找些野味来吃。
沈钺的腹中唱起了空城计,叶辛夷居然也不遑多让,腹中亦是空鸣声声,好似在应和他的一般。
两人一愣,继而不由相视而笑。
“你在这儿歇着,我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吃的。”叶辛夷笑道。
“小心些!”沈钺点头,将轻鸿剑递了过去。
叶辛夷接过,朝着他点头笑了笑,便转头往溪边去了。
那溪水深,倒是有些小鱼儿,却是滑溜得很,叶辛夷本想着聊胜于无,用来熬个鱼汤却也不错,却试着抓了两次都没有抓着,只得放弃。却也不敢离沈钺太远,便沿着小溪溯流而上,朝着上游而去。
方才便隐隐听到了巨大的水声,沿着小溪往上,果然没一会儿便瞧见了一道不大的水瀑从山间坠下,而底下也行成了一个小水潭。水漫出,汇成小溪,往低处流去。
叶辛夷凑近水潭一看,果然瞧见潭中有鱼,且比方才在小溪中瞧见的大了许多,她不由一笑,虽然有些对不住轻鸿剑,可眼下填饱肚皮才要紧,她也顾不上了。将那剑拔出,提在手中,即便那鱼儿确实很是滑溜,却也敌不过她快且轻的剑法。
不过一会儿,她便已扎起了三条鱼来,估摸着也差不多够了,她才收了手,正待走时,目光往边上一扫,走过去一看,笑了起来,看来,运气不错。
回到溪边时,恰好见得沈钺将臂上的一只灰鹰放飞,那灰鹰扑腾着翅膀,很快便飞上了苍穹,成了一点灰点。
叶辛夷走过去,沈钺回过头望向她,她晃了晃手里用韧草穿着的三尾鱼,笑着道,“等我一会儿便能吃了。”说话间,已是将手里的其他东西放下,从布袋中掏出那柄匕首,走到溪边蹲下,一边刀法利落地处理着那几条鱼,一边问道,“沈忠他们怎么说?”
忠勇仁义几人并未与他们一道行走,但却是就在他们周边不远处暗中相随,这自然也是沈钺布下的一手棋。就连他们昨日遇险,沈忠他们没有现身相救,也是一早便得了的命令。
沈钺点了点头道,“方才那场戏他们应已是信了,加上有沈忠他们,我们眼下应该是暂且安全了。沈忠和霍勇去将人引开,姚仁和罗义也就在我们周边相护,你可安心。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寻个地方养好伤,待得风声不那么紧了,再悄悄去成都府。”
叶辛夷听他这么说,心下也要放心了些,很快已将那三尾鱼清洗干净了,笑着道,“我方才还在头疼,若是不能生火,岂不是要为难你效仿古人,吃回鱼脍,就怕你吃不惯。眼下看来,倒是不用委屈你了。”
沈钺回以一笑,“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我小时什么东西没吃过,不过是生的鱼肉,有什么不能吃的?”
这语调太过自然,却还是让叶辛夷心口涩了涩。
微敛了神色,她笑道,“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说话间便用一早备下的大叶子将那几尾鱼暂且放了,快手快脚生起火来。那鱼在溪边时便已用匕首切了花刀,其中两尾抹上盐,用树枝穿了,便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翻烤的任务交给了沈钺。
叶辛夷则用方才砍来的竹筒盛来了水,将剩下一尾鱼熬起了汤,还将她寻来的一种不知名的植物也放了进去,将那竹筒半埋在火堆边上煨了起来。
没一会儿,便有淡淡的香味传来。
鱼烤好了,到底是饿了,不过抹了少许盐,两个饿得险些两眼冒绿光的人吃得那个欢啊,险些没将鱼骨头都一并给嚼碎吞了。
这时,那竹筒内的鱼汤已经是熬得奶白奶白的了。叶辛夷用小些的竹筒当作汤碗,倒了一碗递给沈钺。
沈钺一闻,却是皱起眉来,方才还说什么都能吃下的人这会儿却是嫌恶地眯起眼来,“这是什么味道?怎的这般腥?”鱼汤自是腥的,何况没有葱姜避腥味儿,只放了盐,但即便如此,也不该腥成这般,而且那腥味比之一般的鱼腥味更奇怪些。
沈钺立刻想到了她方才放进汤里的那草根子,不由往汤里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