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激将
叶辛夷更是不自在了,这才想起那回梁申拦了她的路,说是要比试,他输了,往后,他和他手底下的人,都听她的话来,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还这么交代了下去。
别说叶辛夷了,就是边上的叶菘蓝亦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满是纳罕地看着。
叶辛夷也无谓在这里多留,连忙长话短说道,“没那么严重,这事儿,也算得是给梁少爷办的。只需你跑个腿儿,帮我带个口信儿给梁少爷,便跟他说,今夜酉时末,街东头左近的柏树林,他便知道了。”
苟富贵听罢,迭声应好,那副殷勤带笑的模样,却是让叶辛夷越发的不自在,拽了叶菘蓝的手,便是转身疾走。
偏苟富贵却还在身后躬身相送,嘴里热切道,“叶姑娘慢走。”
叶辛夷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身后,苟富贵的声音还是阴魂不散,“叶姑娘小心脚下。”
叶辛夷“……”
等到拐了个弯儿,离了苟富贵的视线,叶辛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便见叶菘蓝眨巴着一双眼,瞬也不瞬将她望着,叶辛夷叹了一声,“想问什么?”
叶菘蓝知道,阿姐不喜欢人吞吞吐吐,想着,被发现了,便是悄悄吐了吐舌头,细声细气问道,“阿姐与那梁胖子相约做什么?”
叶辛夷蓦地停下了步子,目光静深将叶菘蓝望着,反倒将小姑娘看得不自在极了,“阿姐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可是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若是……她不问便是了。
只是,不等她表明心迹,叶辛夷已是道,“我告诉你,你能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告诉爹爹么?”
要瞒着爹爹?叶菘蓝小嘴微张,小脸上显而易见的为难,紧接着,便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全都皱了起来,皱作一团,挣扎了片刻,纤弱的双肩一垮,泄了气。
耷拉着小脑袋,有气无力地摇了摇,“算了!算了!我还是不知道了。”
上一次,她和阿姐去前门大街,瞒着爹爹和哥哥的事儿,便让她心下难安。后来因着要交代银子的事儿,阿姐主动招了出来,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好在,那一次爹爹没有说什么,她们姐妹俩也没什么事儿。
可那毕竟是小事儿,可这回见阿姐这般郑重其事,想必事情不小。
若是到时,爹爹问起,她说了,对不住阿姐,不说吧,又怕害了阿姐,左右为难,索性还是不知道,即便问起,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好。
想到这儿,叶菘蓝越发坚定了,抬起头来,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一个月来,渐渐圆润的双颊微微鼓起,用力将头点着,“阿姐不用告诉我。”
叶辛夷被她那副可爱的模样逗得笑了,抬起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你放心,阿姐不是做坏事。只是,爹爹若是知道了,必然是不许,可眼下,阿姐却有必须做的理由。所以,菘蓝可明白了?”
叶菘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我信阿姐,你做事自有你的分寸。”
叶辛夷笑笑,没有说话。
既然一切就绪,下晌用过晚饭后,叶辛夷便叫住叶川柏,让他换上一身简便的衣裳,与她一道出门。
叶川柏的双眸霎时便是亮了起来,下意识地转头往叶仕安望去。
后者神色淡淡,只是道,“想去便去吧!只是,为父与你们有言在先,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是吃不得苦,或是不能持之以恒,那莫不如一早便不要开始。”
说这话时,目光定定,望着叶川柏的面上。
叶川柏自然明白这是对他的告诫,当下一握拳道,“爹爹,我知道的。”
叶仕安点了点头,“第二点,你阿姐教你,她便不只是你的阿姐,更算得你的师父,对待师父,该是什么样的,不用为父再教你了吧?”
叶川柏的脸色一瞬间有些发僵,似是踌躇了片刻,终于是起身,双手平举,朝着叶辛夷的方向,深深一揖。“有劳阿姐了。”
行的,是揖礼,自然有别于市井。
叶辛夷愣住,不只因为叶川柏这般郑重其事,更是因为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正儿八经地喊她“阿姐”。看来,他当真是非常非常想习武了,否则,他那么别扭的性子,又那么讨厌她,哪里会甘心唤这一声“阿姐”?
叶辛夷不怕人跟她呛声,反倒很是不习惯面对这样的情况,喉咙有些发痒,忙打扫一下,“不用这么多礼,我是你阿姐,一家人嘛……”
姐弟俩都是不自在,看来,他们都还是更习惯之前的相处模式。
不过,有些事,早晚得习惯的。
叶仕安神色不动,抬手轻轻一挥,“去吧!”
叶川柏很快换好衣裳,姐弟俩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酉时刚刚过半,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叶辛夷在前,叶川柏在后,一路无声走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那柏树林就要到了,叶辛夷不得不开口,清了清喉咙道,“习武之时,不可操之过急,要先练好基本功,却也是最难的部分。”
“我不怕难。”叶川柏应声,铿锵有力。
“嗯。”叶辛夷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怕不怕吃苦,能不能坚持下来,或是有没有天赋,能不能学有所成,这些都是后话。“有一桩事,我要提早与你打声招呼。”
叶川柏没有应声,可脚步不远不近一直跟着。
叶辛夷停下脚步,叶川柏也跟着停下来。
叶辛夷转过头,在夜色中望着叶川柏不太分明的轮廓,轻描淡写道,“我不只教你一人。梁申之前也专门请了我要教他,给了一个月五两银子的酬劳。我反正要教你,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多教一个,你们互相比照着,还能互相激励,进步更快些,偶尔还能互相喂喂招。再加上,咱们家也确实需要这个酬劳。我怕爹爹不答应,所以,这件事并未在他面前露出来,我知道你和梁申有些不对付,你若是不愿的话,也是可以,不过,他却是知道你要来的,并未有什么不快。你总不能被他压在地上打,连气度也不如他吧?”
这自然是激将法,可叶川柏的性子,还真就吃这激将法。
他喘着粗气听了片刻,便是蓦然疾声道,“我自然不会不如他,往后谁将谁压着打,还说不定呢。”
32 规矩
叶川柏说完,便是越过叶辛夷,率先朝着柏树林的方向走了去。
看样子,虽然是松了口,这心里却还是有些不乐意。
不过……叶辛夷悄悄吐出一口气,能够松口,便已是好事。
她一边轻松追上叶川柏,一边低声道,“这事儿,在爹爹面前可不能露口风,否则,他定是不会答应的。你就算再与梁申不对付,也莫要与银子过不去。你不想再看爹爹那般辛苦,也不想让咱们家的日子再那么难过吧?”
这么些时日的相处,叶辛夷心里也算有数,叶川柏虽然性子别扭了些,却不是不知变通,而且心性也超出他在这个年龄的坚稳。
不得不说,叶仕安,还有他们那个早逝的娘亲在教孩子方面,还是有一套的。只除了,原本的叶辛夷有些让人不喜之外,小的两个,教养上都是不错。
果不其然,听罢她的话,叶川柏停下步子,睐了她一眼,有些嘲讽地道,“放心吧!为了银子,我知道该怎么做,左不过将梁胖子当成咱们家的财神爷供起来便是。而且,教我功夫时,你便是我师父,什么都你说了算。”说罢,哼了一声,转过头,踩着略重的步伐走了。
话不好听,叶辛夷也不放在心上,抿着嘴角笑了笑,答应了便好。这个性子别扭的孩子,答应的事,自来是说话算话的。
这柏树林离着三柳街不远,从他们家走过来,也不过一刻种的工夫。从前,叶辛夷的娘亲也偶尔会带她来这处,叶辛夷早从叶菘蓝口中探了出来,又来看过几回,才选定了这里。
这也是叶仕安半点儿没有怀疑的原因。
姐弟俩一前一后走进林子,没有几步,便见到一盏灯影。
偱着那缕晕黄的光线走去,果然,便瞧见了灯下,站着一个高胖的人影,不是梁申,又是哪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之前,叶菘蓝说梁申比她大两三岁,见梁申这么高的个子,也该比她大那么几岁才是。没有想到,梁申根本只比她大了一岁,却比她高了一个头,更别提壮了多少。
比他小了三岁的叶川柏在他跟前,就更不够看了。
说来说去,都是吃得好的缘故。
叶辛夷越发坚定了要改善家境的想法,往后,她家叶川柏也得长得高高大大的,才招人稀罕呐!
“你总算来了,再不来,小爷还以为你要食言而肥了。”梁申一见她,便是嗤道,目光从叶川柏身上掠过,便好似没有看见他一般。
叶川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斜瞟了梁申一眼,便是哼了一声,双手抱胸站在一旁,再不多看一眼。
梁申也不看他,反手将手里的东西扔给了叶辛夷,“这个弄好了,你过目!”
是一张折叠好的纸笺,隐隐透出墨迹和朱砂的痕迹,叶辛夷心头一动,展开凑到灯光下一看,果真是那块山地的地契,并过户的文书。
她抿起嘴角笑了,“谢了。”反手便是将那张纸笺递给了叶川柏。
叶川柏皱着眉,不明所以,开始并不伸手去接,叶辛夷却不改初衷,递出那张纸的手,仍然稳在那儿,很是坚持。
叶川柏没了办法,终于是将之接了过来,一看,却是诧异地挑起眉来。
托叶辛夷的福,他这些时日,多认识了不少字。
地契和过户文书上的字他虽还不能全都认完,不过大体意思却是看懂了的。
没想到,叶辛夷居然将山地买了回来?
且不管她是何处来的钱,若换作是他,哪怕是有钱,是否又能想到,做到这一点?
望着叶辛夷,叶川柏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惊疑慢慢转黯,神色间亦是有了细微的变化。
叶辛夷都看在眼里,从叶川柏手中将那两张纸笺接了过来,重新叠好,放进衣襟之中,置放妥当,这才抬眼望向两人道,“都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既然都要跟着我学功夫,那么,有几点要求,我要先跟你们说清楚。”
梁申和叶川柏都没有接话。
叶辛夷正了神色,“第一,往后,在我面前,你们不得口出秽言,肆意挑衅,不经我允许,不得大打出手,除非,是我让你们互相喂招拆招,若有违反,必定重罚。”
梁申和叶川柏对望一眼,两人皆是皱起眉来,眼里好似有火花四溅,却没有人应声。
叶辛夷声音一沉,“若是不答应也没有关系,反正尚未开始,还可以反悔。”他们可以反悔,她自然也可以。
偏偏,就这么一句,梁申和叶川柏都好似被掐到了七寸一般,立刻道,“答应答应。”
梁申哼哼,“小爷又不怕谁。”
叶川柏嘟囔,“只要有人别先招惹我。”
叶辛夷一咳,两人立刻消声,乖乖站定。
叶辛夷多了两分满意,眉眼间舒展了些许,“第二,习武乃是辛苦之事,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最是讲究个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是以,从今日起,每日的这个时候,都要准时到这里,风雨无阻。你们既然要跟着我学,便要有吃苦,吃大苦的准备,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有事,是不是生病,要你来,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你也得给我来。”
叶辛夷的声音明明没有提高,可一字一句,却好似都含着骨头一般,让梁申也好,叶川柏也罢,都不由挺直了背脊,齐声应道,“是。”
听着这般整齐,不由朝对方看了一眼,却又齐齐别开头来,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叶辛夷点了点头,“今日的话,我只说一遍,谁若犯了,那便作罢。我不教言而不信,不教知难而退,更不教窝囊废。”
梁申和叶川柏站得更是笔直了。
叶辛夷这才解下身上一直背着的包袱,扔在地上。
“自己捡了沙袋绑腿上,两只腿都要绑。梁申你有些基础,而且,要想扬长避短,你的速度和反应都要练起来,第一步,便是要将你的肥膘给我减了。所以,重的两个是你的,轻的,是叶川柏的。”
此时的叶辛夷,全然不像是之前所见的模样。
梁申心里有些纳罕,可想到她说的,他确实速度不够快,反应也不够灵敏,不得不信服,低头看了看落出包袱外的沙袋。
他既有以手当称掂重的本事,这一双眼,自然也不是白长的。那只沙袋,一看至少也有两斤重。
33 教授
还不知是当中轻的,还是重的。
就算已经是重的了,绑在腿上,左右加起来,也是四斤,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过,梁申也不过只是沉吟了一瞬,便是咬牙道,“是。”
叶川柏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也是一声响亮的“是”。
两人便是蹲下身,去包袱里挑拣。
还好,那两斤重的,已经是重的了。
叶川柏的那两只,看起来比他的,各少了半斤左右。
两人蹲下身,各自沉默着将沙袋绑在了双腿上,而后等着叶辛夷吩咐。
叶辛夷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
“今日是头一天,那便简单些好了,马步,半个时辰。”
灯光映射下,那莲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句再轻描淡写不过,梁申却是听得心头凉起。
这入了夜,林中风寒,又还要顶着寒风,绑着几斤重的沙袋,蹲半个时辰的马步?
“怎么?有问题?”叶辛夷挑眉。
没问题,怎么敢有问题?
“没问题!”边上叶川柏先是响亮应了一声。
“没问题!”梁申哪里能比叶川柏怂呢?便也跟着应道。
“那便开始吧!”叶辛夷语调淡淡道。
梁申和叶川柏连忙摆开架势。
叶辛夷一看,却是眉心紧皱。
叶川柏也就罢了,他就算曾经瞧过叶辛夷扎马步,却也没人教过,姿势不标准,那是必然的。没有想到,梁申也是如此,叶辛夷总算知道,他说武师教了他两年,却还是没什么长进的缘故。
怕是那些武师拿了钱,却不敢伤了他这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所以,都悠着呢。
可是,这习武一道,如何能将就,能悠着呢?
旁人她是不管,梁申既信她,要她来教,她便不会得过且过。
拧了眉,她声量微沉道,“好了,先停。”
梁申和叶川柏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听话,又站直了身子。
“看好了。”叶辛夷说着,已是将双腿张开略宽于肩,沉气凝神,半蹲而下,大腿弯曲,与地相平,双臂齐举,亦是与地面和大腿相平。
叶辛夷蹲了片刻,才起身,目光灼灼望向两人道,“可看清了?”
“看清了,那便开始吧!半个时辰。”
都说“入门先站三年桩”,这扎马步是习武的基本功,说起来简单,可时间一长,便自然知晓个中滋味,何况,这腿上,还绑着两个几斤重的沙袋。
才不过一刻钟,叶川柏便开始晃晃悠悠,梁申死咬着牙,姿势却已悄然变了,叶辛夷从后一个扫腿,“啪嗒”一声,人便摔了。
叶辛夷冷眼看着,声调亦是冷冷,“起来!接着站!若站不好,重站!”
梁申龇了龇牙,到底从齿缝间挤出了一个“是”字,又重新站好。
叶川柏摇摇晃晃,但见着前车之鉴,更不愿意输给了梁申,恁是咬牙撑着。
叶辛夷走过去,为他正了正胳膊,便是走了开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梁申也好,叶川柏也罢,都觉每一息间,皆是煎熬。整个身子,都好似不像自己的了,麻木而僵硬。
再冷的北风也没了效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鬓角,一一滚落。
就觉得快要撑不住时,叶辛夷却是突然起势,在两人跟前打起了拳。
暗夜之中,一缕光线将将打在她身上,明明是个瘦小纤弱的女孩子,可每一拳,皆虎虎生风,刚劲中带着威猛,一招一式,皆带着让人屏息凝神的魅力,让人心潮澎湃,忘乎所以。
一套拳,行云流水一般打完,叶辛夷微喘着气,收了势,转头望向身后那两人道,“半个时辰,到了!”
梁申和叶川柏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要动,才发觉手脚都已不是自己的,姿势一变,便是直接摔倒在地上,也顾不得丢脸什么的,此起彼伏的哎哎声一片。
叶辛夷走过去,用鞋尖一人轻踢了一下,“起来?”
梁申和叶川柏皆是摊在地上,望着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们,怎么看,怎么都有些睥睨意味的小姑娘,不是吧?还来?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目光里,已经说明了太多,叶辛夷不傻,能看懂,当下,没好气道,“我教你们怎么舒缓,否则,明日可有得你们疼的。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梁申和叶川柏这才明白过来,忙依言站起身来,学着叶辛夷如何舒缓放松,果然好受了些,只回去的路上,却还是感觉浑身紧绷得厉害,到了家,倒床便是睡了个鼾声四起。
叶辛夷本以为叶川柏从未练过武,梁申又是个娇生惯养的,怕是吃不下来这个苦。
谁料到,她却是料错了,这两人居然一连数日,都是一声没吭地坚持了下来。身上的沙袋又各加了半斤,时辰也从半个时辰,慢慢向一个时辰靠拢,并且越来越轻松。
叶辛夷本想着,梁申哪怕是能坚持下来,可这么些天了,她只让他们扎马步,他也该不满了的,谁知,他却是没有半句怨言与质问,叶辛夷不得再次审视这个少年,自己似乎,还是小瞧了他。
就是叶川柏,对着梁申时的态度,也是微乎其微地变了,那一次,还在叶辛夷耳边透出梁申怎么与平日所见,全然不似一个人这样的话来。
叶辛夷自然早已见过梁申不同于人前的模样,闻言,便是沉默下来,这世间的人活着,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得已,人前人后两副模样的,也非梁申一人而已。
转眼,时间已经来到了腊月二十。都要忙着过年,也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左右也就是扎马步的事儿,叶辛夷便交代了两人,从现在到正月初五,都不用再去柏树林,只自己也不许偷懒,每日一个时辰的马步不落下。
正月初五那日,她要检查的。
怎么检查,暂且不知,可叶川柏和梁申对于这个小师父的话,却存着两分忌惮,她的拳头可硬着呢,不敢不听。
家里的年货慢慢备着,也是一日比一日齐全。
这一日,叶辛夷和叶菘蓝姐妹俩上街,想着再买些瓜子花生糖果,并写春联和福字的红纸,便也差不多了。
叶菘蓝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般丰盛的年货,一路上,小脸上的笑容便是一直未曾歇过。
叶辛夷看着,觉得她的荷包,空得倒也值了。
34 原来
“这就差不多了吧?”从干果铺子里出来,姐妹俩手里,都已经拎满纸包了。
叶菘蓝点了点头,面上全是欢喜,姐妹俩说笑着往街东头走。
街上有条沟渠,是用作灌溉的,边上加了护栏,刚好将长街隔成了两边,偶有一小段连通,可左右行走。
叶家姐妹俩走的是街左侧,因着干果店与她们家的铺子都在同一侧,倒是不用特意换边儿了。
走着走着,突然听得一阵人声。
按理,这街上喧嚣,人声并不怎么稀奇,只那声音,却有些突兀。
叶辛夷耳力好,最先听见,抬起头望了过去,便见得一个锦衣妇人在几个丫鬟仆妇的搀扶下,一边往前疾走,一边急声唤着,“寅哥儿,寅哥儿,你等等!”却不知是不是三寸金莲的缘故,走起来,虽是摇曳生姿,却也格外慢了些,遑论是追人了。
可她前方不远,是个锦衣少年,看上去,应该比叶辛夷高了半个头,听着动静,却是停了步子,转身等着。
那妇人走得慢,他倒也不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就那般静静等着,终于,那妇人走到了他跟前,却是抖落开了一件滚了毛皮的披风给那少年披上,“天气冷,怎么也不多披件衣裳,可别冻着了。你爹交代的事儿,慢慢办着便是,咱们不急。下晌回来用晚膳吧!”声音和煦而温柔。
“娘让人给我送来便是,何苦自己劳累跑这一趟?天儿冷,娘还是快些回去吧!”少年的嗓音也是清朗徐徐,听起来,倒也格外悦耳。
只是,隔着些距离,他又侧对着这边,叶辛夷一时瞧不清楚长相,只是想道,原来,是一对母子,看那装扮,还是有钱人家。
边上叶菘蓝却是叹了一声,小声道,“这有娘教和没娘教的,就是两个样儿,看这梁家的二少爷,怎么也比梁胖子懂礼识礼,要换了我是梁老爷,自然也更喜欢这个,谁会去喜欢个每日里飞扬跋扈,惹是生非的?”
街右侧那一对母子还在低声说话,叶辛夷却听得挑起眉来,“那是梁家的二少爷?”
“是啊!梁家如今的太太和二少爷。”叶菘蓝想起她家阿姐身子弱,爹娘一向甚少让她出门,她不知这些,也是正常。
再想想,她阿姐好似与梁胖子有些交集,多了解一些,倒是没差,便一边走着,一边道,“梁胖子是先前的梁太太生的,只四五岁上,便没了娘,这才有了后来这位梁太太。听说,是个举人家的女儿,最是知书达理,将梁二少爷也教得极好,母子二人,都甚得梁老爷喜欢,反倒是梁胖子,既没有亲娘帮衬,又不得梁老爷看重,若非他舅家在京城中还有些势力,梁老爷还需顾忌一二,只怕,这家业就要落在二少爷身上了。”
叶辛夷听得眸色沉黯,如今的梁太太,是梁申他娘过世后才抬进门的,可这梁二少爷瞧着,虽然瘦弱了些,却也没有比梁申矮着多少,能比梁申小着四五岁,骗鬼呢?
叶辛夷转头望向对街那一对母子,已是说完了话,母子二人分道扬镳,梁寅先走,梁太太却站在那儿目送着,梁寅回头来看,梁太太挥着帕子,好一副母慈子孝的美好画面。
叶辛夷却是勾起唇角,讽笑起来,知书达理?嗬!
“阿姐,你说这梁胖子怎么就是这么不懂事呢?他若乖一些,梁老爷也不会厌弃他了……”叶菘蓝皱眉道。
叶辛夷回过头,抬手轻拍叶菘蓝的脑袋,叹了口气道,“傻菘蓝,有了后娘,自然便有了后爹,你乖与不乖,跟你爹厌不厌弃你,关系委实不大。”
倒是她,总算有些明白梁申人前人后两副嘴脸,且还偷着做生意,又不愿为人所知的缘由了。还有,那般苦,却没有吭过一声,无论如何也要练武的坚稳心性是从何而来了。
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苦,都不容易。
走了两步,才觉得有些不对,停了步子,转头望去,果然瞧见叶菘蓝还立在原处,一张小脸皱成了团儿,正苦大仇深地发着呆呢。
“菘蓝?”她唤了一声,叶菘蓝却没有反应,仍然沉思着。
叶辛夷眉心一蹙,走了过去,将右手的纸包换到左手一并拎着,抬手轻拍叶菘蓝的头顶,“想什么呢?”
叶菘蓝这才回过神来,却是一副要哭的表情,“阿姐……你说,若是咱们爹爹也给娶个后娘,是不是……就不会管我们了?”
叶辛夷一愕,继而想道,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叶仕安如今也不过才过而立之年,长相端正,自有一股子难得的气韵,儒雅温和,又还有一家药铺子,一技傍身,在许多女人眼里,这都是香饽饽。他怎么不可能再娶?自然可能,还很可能!
“阿姐?”见叶辛夷不回答,还也跟着发起了呆,叶菘蓝真要哭了。
叶辛夷却是抬手轻敲了她一下,“这不是小孩子该操心的事儿,不许再胡思乱想。走!回家了!”伸手牵住她,转身继续往街东头走。
“不许苦着脸,一会儿回家了,爹爹瞧见了问你,你怎么答?难道要跟爹爹说,我怕你往后娶后娘吗?”
叶菘蓝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便欢欢喜喜的,像刚才一样。别说现在爹爹还没这个心思,就算他果真娶了后娘,也没有关系,你还有阿姐呢。阿姐总不会丢下你和叶川柏不管的,所以,不要担心!”
叶菘蓝的小手被叶辛夷握着,阿姐的手,温暖而坚定,让她惶惶的心,渐渐落到了实处。
是啊!有阿姐在,她不怕。
这么想着,她总算好过了些。
叶辛夷望着她,笑了起来,“走!咱们回去跟贺婶子学学怎么做花生酥,你不是喜欢吃吗?咱们今日多买了些花生,回去做了,过年时,你每日都可以装上一兜,慢慢吃。”
“不过,要小心你的牙了,可别被虫吃了……”
叶辛夷说着这些,叶菘蓝的心绪总算又慢慢转回来。
间或小声地反驳道,“我又不是小馋猫,不会吃那么多的。不过,一天一兜,我可以请毛丫儿她们吃么?我的话,一天就吃两颗好不好?”
姐妹俩一边走,一边说笑,渐渐,又是一路欢声笑语。
35 遭贼
谁能想到,就有那么巧。
这边,姐妹俩刚提到叶仕安可能再娶的话头,那头进了门,便见得叶仕安的诊案前坐了个身姿旖旎的花信妇人。
应该是来看诊的,可是说是看诊,半边身子却是歪在诊案上,做出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这个天气了,居然只穿着一身夹裙,腰间一束,越发显出腰肢纤纤。
从门边瞧过去,只能瞧见一个侧影,秋瞳含水,盈盈落在叶仕安身上。
叶辛夷鼻子尖,闻到了那女人身上,浓浓的脂粉香,当下便是皱了眉
“叶大夫,你说,奴家这心绞痛,到底要不要紧?奴家实在是怕得厉害......”就连声音亦是妖妖娆娆,铺子里此时只有她一个病人,和叶仕安同处一室,就是叶川柏亦是不知去了何处,若非这铺子敞开着,只怕就要落人话柄。
只叶仕安的神色却是如常,并没有半分异样,甚至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小姐妹俩的到来,抬起头对她们笑了笑道,“回来了?”
那女人猝然回过头来,这才瞧见了杵在身后的小姐妹俩,脸色瞬间尴尬地爆红了。
叶辛夷在心底骂了声娘,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正在这时,身后却是响起了贺婶子爽利的声音,“哟!你们姐妹俩都回来了呀?正好,这衣裳将将做好了,你们快些试试,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好给你们改。”
叶辛夷回过头,便瞧着贺婶子捧着一摞叠好的衣裳走进门来,身后还跟着叶川柏。
他手里也抱着些衣裳,原来,他是去隔壁贺家了。
贺婶子瞧见叶仕安,停了步子,朝着叶仕安点头打了个招呼,“叶大夫!”
“有劳贺家嫂子了。”叶仕安在诊案后沉声应道。
贺婶子道了声哪里哪里,便领着几个孩子往里走。
杵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叶辛夷只得跟着贺婶子回屋去了,走到门洞处时,却是回过了头,正好瞧见了叶仕安在低头开方子,倒是规矩,一眼也没有多看面前那妇人。
语调仍是如常的不疾不徐,温煦轻柔,“我瞧了并无大碍,许是思虑太过,睡不安香的缘故。我开个调养的方子,先吃上两剂再看看.......”
贺婶子和贺柳枝的手艺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叶川柏的衣裳精神得很,还特意留了余地,人长了,衣裳还可以往宽处和长处放。
叶辛夷和叶菘蓝姐妹俩的衣裙更是漂亮。
配色如同贺柳枝所说,让人眼前一亮,绣活儿更是出彩,叶菘蓝裙上的百花穿蝶,那蝴蝶活灵活现地好似能从裙上飞出来。
叶辛夷的绣的只有几丛兰草,清秀端丽,却也是栩栩如生,仿若提鼻便能嗅到清雅的兰香。
叶菘蓝一见,便欢喜得不行,双眼发亮,再也移不开,贺婶子便让她去试试,自然迫不及待便去了。
叶辛夷虽然也欢喜,贺柳枝的手艺超乎了她的预想,只是,她对穿戴确实不怎么上心,再加上方才在药铺子里瞧见的那一幕,让她委实有些提不起劲儿来。
贺婶子干脆自取了衣裳来给叶辛夷换上,一边查检着腰身,一边似是不经意般道,“方才,在外边儿看诊的,是北二街常家那寡妇吧?”
叶辛夷自然是不知道的,转过头,一双眼,灵澈流转将贺婶子看着。
贺婶子恍若没有瞧见,仍然只作不经意一般道,“说起来,这也是个了不得的。她娘家与我娘家恰恰好都在一个地方,因而知道,她未嫁时,便是个心气儿高的,眼界也高,多少上门提亲的年轻后生都是看不上。后来挑来挑去,才挑了如今的常家。这常家家境是好,她刚过门儿,家里男人便分得了两个铺子。只是,命却不好,前年,那男人得病死了。她膝下又没儿女,当时,她男人家里便要将铺子收回去,后来,却也不知怎的,族长居然为她说了话,她保下了铺子不说,还将她公婆都给撵了,再不能入她家门。如今算起来,也算是富人一流了,自然是看不上我这样的。”
叶辛夷听得目下轻闪,片刻后,才牵着嘴角,真诚地笑道,“婶子,谢谢你。”末了,才又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裙,笑得更是灿烂了两分,“这衣裳,真是好看,婶子替我谢谢柳枝姐。”
贺婶子望着眼前的叶家大妞儿,这些日子来,身子长高了些,脸也渐渐丰盈起来,这一笑,双眼亮起,整个人都鲜焕起来,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最要紧,这般聪慧。怎不让人稀罕?
贺婶子亦是弯起嘴角笑了,“咱们两家,墙挨着墙,自然该互相帮衬,谢什么?”知道她的话,叶辛夷是听明白了。
叶辛夷自然是听明白了,贺婶子的话里,有几层意思。那个常寡妇,眼界儿高,不是什么人都瞧得上,可方才那副样子,她家爹分明就是入了那常寡妇的眼,可这寡妇能让族长帮她说话?为什么?自然是有手段的,不管是什么手段,必然老道毒辣。能将正主的公婆撵出家门,更是个心思狠毒的。
就算是叶仕安果真要再娶,这样的人,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送走了贺婶子,叶辛夷想着,再看看吧,若那常寡妇果真有心思,她必然想法子给她掐灭了。
“阿姐!”叶菘蓝凑到跟前来,脸上全没了方才瞧见新衣裳的欢喜模样,将手里的坛子往前递了递,皱着小脸,压低嗓音道,“咱们家,怕果真是遭贼了。”
叶辛夷往那坛子里一看,果真,空空如也。
说起来,这又是另一桩事了。
前几日,叶辛夷买了些花生,叶仕安偶尔会小酌一杯,却也只有一杯。叶辛夷便炸了花生米来给他下酒。
叶仕安没有吃完,剩下的,叶菘蓝便收了起来。
结果,第二日,那碟花生米连带着碟子,都不翼而飞了。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谁吃了便也吃了,没道理连碟子也给吃没了。
叶辛夷当时便上了心,之后,炸的小黄鱼儿没有吃完,也是如同花生米一般,连碟子都不见了。
这回,叶辛夷索性让叶菘蓝将油炸好的酥肉给藏进了坛子里,这事儿,只有姐妹俩知道,连叶仕安和叶川柏也不曾告诉,结果,酥肉还是没了,不过好在,这回还将坛子给她们留下了。
36 抓贼
看来,果真是遭了贼。
可是,什么样的贼,这样不挑,居然挑上了他们家?
莫非,是她这些时日常买这买那的,入了旁人的眼,这才遭了贼惦记?
不能啊!这眼看着过年了,家家户户,有钱没钱,怎么都要置办些年货。
她一来深谙财不露白的道理,二来,手上也确实算不得宽裕,买的东西,都并不出格,也不该落人眼。
何况,那人若果真是惦记她家的钱财,却没有必要只偷一些吃食。
叶辛夷有些想不通。
“这样,咱们今日做些好吃的。”叶辛夷说着,附耳对叶菘蓝低语了两句。
这一日,叶家吃炒肝,还有贴饼儿。
这炒肝是京城一带常吃的东西,并不怎么稀奇。
可叶辛夷舍得,下的料足足的,又做了满满一大锅。
这样的天气,就着炒肝,吃着贴面饼儿,只觉得从头暖到了脚,再感觉不到半丝的寒意。
入夜时,又飘起了雪,不大,可风都好似清冽了许多。
那锅里的食物香味又随风四散开来,飘得老远,引人垂涎欲滴。
做了那么多,自然是没能吃完。
叶辛夷和叶菘蓝用个瓦罐把剩下的装了,就放在灶台上,想着等明早起来,热了便吃。
冬日天短,又下起了雪,冷得慌。
饭罢,花了一会儿功夫收拾好,一家四口随便说了几句话,便是各回各人炕上去窝着了。
叶辛夷房里,灯已是熄了,可人却还未曾歇下。
若房里点了灯,便会知道,她岂止是没有歇下,身上还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裳,衣着整齐,就连鞋都好好套在脚上呢,正屏气凝神躺在炕上,一双杏眼半睁着,清明无比,没有半点儿困顿。
直到一声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时,她人已自炕上一跃而起,轻轻将门打开,身影便已如一阵乌烟,窜出了屋去。
恰恰见得一道人影从她家灶房中急窜而出,速度极快,几个轻点起落,人已上了屋顶,落瓦无声。形貌看不太清,可怀里抱着的那只瓦罐却再清楚不过,恰恰正是她家方才用来存炒肝的那只。
果真是贼!
叶辛夷提气跟着几下起落上了房顶,那黑影居然还好生生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好似在等着她一般,见得她来,这才又是转身,在屋顶上急奔起来。
叶辛夷蹙眉在原地沉思片刻,却也只是片刻,便是跟着追了上去。
夜已深,万籁俱寂,只余北风紧,雪落却无声。
这样的天气,人人都已窝在温暖的屋中,没有人瞧见,屋顶之上,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恍若乌烟窜影,拉腿如弓,偏又身轻如燕,落瓦如同落雪一般无声,急窜而去。
见得前方那人缓下步子,往下坠去,叶辛夷的眉间拢得更深,眼底狐疑一重再一重,可既然来了这里,自然不会临阵退缩,她只脚步一顿,便也跟着翩翩而落。
这里,她甚是熟悉,正是她之前每夜操练叶川柏和梁申的柏树林。
可此时,她面前却站着一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花白的头发,不修边幅的模样,只比路边的乞丐好上那么一点儿了,怎么看,怎么是个糟老头子,这会儿,却是一手捧着她家的瓦罐,一边很是不耐烦地转头望向她,半点儿没有做贼被逮到的心虚,反倒满满的不耐烦,“慢!慢!太慢了些!老夫不过用了四成力,你且追不上。啧啧啧!”
上下打量着她,连着啧啧了几声,斜睐的目光和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太多。
叶辛夷额角抽了两抽,轻哼了一声,双手环抱胸前道,“你个糟老头子!就算我只赶的上你三成的力,可你的岁数,却怕是我的三倍不止,以此推算,你往后一样不是我的对手。还有啊!一个小偷,还好意思在失主面前大放厥词,阁下这脸皮之厚,倒是更让人望尘莫及一些。”
“你你你!什么糟老头子?你眼瞎吗?老夫还年轻着呢,瞎叫什么?再说了,不过拿了你点儿吃食,不过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结果,你反应也忒慢了些。说什么偷不偷的,太难听了啊!”那糟老头子一听,确实急了,灰白的眉毛和灰白的胡须抖个没完,当真是吹胡子瞪眼,看上去,还真有那么两分诙谐的味道。
奈何,叶辛夷却全然没有半点儿想笑的心情,非但不笑,就连她平日里爱挂在嘴角的浅笑亦是被她抿紧在了唇线,一双杏眼亦是转为沉冷,将面前人盯紧,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引我出来,有何目的?”
“老夫不是什么人,只是偶然路过时,见你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却是心不小,居然敢收徒弟,有些瞧不惯,想让你长长教训罢了。”老头子哼了一声道。
叶辛夷眼底浮光掠影般闪过一抹幽明,没有想到,这老头子居然瞧见过她教梁申和叶川柏?是何时的事儿?自己居然没有半点儿察觉。
是了,他前后出入叶家四次,前三次,她亦是半点儿不察,今日,若非他特意为之,只怕自己还是未必能够察觉。
电光火石间,叶辛夷心底已是思绪百转。
倏忽扯唇笑了起来,带着两分轻狂的味道,“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糟老头子,想要教训我,也要先让我瞧瞧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话方落,她以爪为喙,竟已是不由分说朝那糟老头子攻了过去。
老头子侧身避让,却还记得将那个瓦罐举高,一边与叶辛夷拆着招,还一边哇哇叫个不停,“你个臭丫头,要动手之前好歹知会一声,也让老头子先将东西放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知道吗?这天大地大,吃的最大,若是打翻了,是要遭天谴的。”
话虽这么说,却不管叶辛夷攻得如何迅猛,那老头子手里的瓦罐都是端得稳稳的,瓦罐里的炒肝,半点儿也不曾撒出来。
叶辛夷半点儿不曾留力,每一招皆是用尽了全力,即便如此,却没有讨着半点儿便宜,而如同那糟老头子自己所说,他没有尽全力。
叶辛夷越打,双眼便是越亮。
直到拆了约莫有百十招,叶辛夷裙下腿一蹬,身子往后一个急撤,在半空中翻转后,稳稳落在了与那老头子有两步之遥之处,抬起手,朝着那老头子一比手势,“停!”
37 挚交
叶辛夷微喘着气,急急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
那老头子似是有些诧异,片刻后,哼了一声,放下了架势,嘴上却还是不饶人。
“臭丫头!方才不是挺能耐吗?这么不经打,这就认输了?”
“是是是!是我之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前辈乃是高人,看走了眼,言语之间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跟我这没有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斤斤计较。”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诚恳,末了,还正色朝着老头子一揖。
反倒将那老头子唬得一愣,神色间有些不自在地咳咳了两声,明明藏也藏不住的自得,偏还要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道,“你说得对,老夫自来有容人之量,不会与你这样的小丫头计较。”
“前辈自然是气度了得,既是如此,还请前辈坦言告知,前辈究竟是何身份,又是因何而来。”她才不信他说的什么只是路过,看不过眼,想要教训她的话呢。
老头子一噎,抬起手来指向叶辛夷,没想到,在这儿等着他呢?
叶辛夷面上再诚恳不过,可杏眼忽闪,却分明藏着一缕狡黠。
老头子气结,吹胡子瞪眼了片刻,双袖一挥,手已背到身后,别过眼,刻意不看叶辛夷,张口便是哼道,“老夫与你母亲乃是忘年之交,受她所托,来照看于你,代她传授你武艺。”
“我母亲?”这回答全然出乎叶辛夷意料之外,打了个愣怔,便是狐疑地蹙起眉梢,“那前辈应该知晓,我母亲已于一个多月前去世了……”
“废话!她若没死,用得着老夫出马?”老头子很是不耐烦地道,转过头来,却见叶辛夷一双杏眼灵澈沉静,却是一瞬不瞬将他望着。
老头子又是一噎,敢情……是觉得死无对证,怕他信口胡说,骗她的不成?
想通了这一节,老头子被气得笑了,“果真是殷雪乔的女儿,跟她一样难缠,你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哪里来的那么多戒心?既然疑心这么重,你刚才又哪儿来的胆子追着老夫出来?不怕老夫特意将你引出来,将你杀了么?你一个小丫头,老夫骗你?嗬!老夫能为着什么骗你?”
老头子跳了脚,叶辛夷听得目下轻闪,她醒来那一日,委实太过惊悚,当时也瞥过一眼那短命娘的墓碑,确实还记得“叶门殷氏雪乔”几个字。她其实也不是全然不信,否则,如老头子所言,她方才也不会追着出来了。
就是笃定这人故意引她出来,不是为了杀她,而是另有目的,她虽然胆子不小,却也不是不惜命。
只是,却也不能全信。
一个陌生人,说是她娘的忘年之交,受托来传授她武艺,哪怕她有点儿眼馋这老头儿的一手功夫,却也要先有一个凭证,才能心安理得不是?
老头子转头看她,见她仍是目光灵澈澄净,甚至还有两分无辜的意味,他终于是扛不住了,挥挥手道,“好好好!要凭据是吧?你亲娘的字,你总该不会不认识吧?”
说着,已是从衣襟处掏出了一封信,拍给了叶辛夷。
叶辛夷倒不怎么介意他的态度,将他拍来的那封信接过,展开来看,信上的字迹,她还真认得,可不就是她妆匣里,那叠字帖上那端秀的簪花小楷么?
那字帖,果真是短命娘写的。
信上所书,不多,左不过什么命不久矣,还请兄看在过往交情份儿上,代为教授长女,大恩只有来世再报之类的话。
居然只提到了她,长女……
叶辛夷一直以来就有的疑虑,更重了两分。
老头子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你要的凭据老夫也给你了,还不相信?还是你觉得这信是老夫作假的?你个小丫头,老夫骗你,能图什么?”
叶辛夷将那张信纸仔细叠好,重新双手奉上递给老头子。
老头子眯眼望着她沉静的容色,有些狐疑地将那信先接了过去。
“前辈……姓铁?”叶辛夷方才瞧见那封信中称呼此人为“铁兄”。
老头子,应该唤作“老铁”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铁前辈既然是我母亲的挚友,不如随我家去,也见见我父亲?”
“你父亲?”老铁眉心紧蹙,“叶仕安?”
叶辛夷挑眉,不然还有谁?
老铁的脸色却已是变了,“不去不去,老夫去见他作甚?”而后,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瞥向叶辛夷时,眼底已是隐隐冒起了火,“怎么?你还是不信老夫,想让叶仕安给老夫验明正身不成?”
这老铁也不是个受得住气的,当下便是一扭身,携着火气走了,走了没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而又走了回来,“罢了,罢了!谁让老夫答应了你母亲呢?就当欠你们母女俩的了,走吧!带路!”
叶辛夷挑眉,我家你都那么熟了,还用得着我带路?重点是“这个时候?”
“废话!难道他叶仕安是天皇老子,老夫去见他,还要挑个黄道吉日,沐浴更衣不成?”老铁哼着,步伐踩得很重,这会儿倒也用不着叶辛夷带路了。
叶辛夷追上前,与他并肩而行,黑白分明的杏眼转了一下,她拿手拐子轻拐了他一记,压低嗓音,很是好奇地问道,“你说起我爹和我娘,态度截然不同,怎么?你喜欢我娘,所以,看不惯我爹啊?”
老铁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转过头,圆睁了眼瞪着叶辛夷,“臭丫头说什么疯话?没瞧见老夫都是可以做你祖父了?”
“知道,你和我母亲是忘年之交嘛!”叶辛夷淡淡笑道。
老铁不理她,哼了一声,迈步走远。
叶辛夷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消失,杏眼亦是沉黯。
夜已过半,正该酣眠的时候,叶家的堂屋内,却是亮起了灯,待起了客。
老铁果真是认得叶仕安的,见着了他,叶仕安主动起身,长身一揖,唤了一声,“铁兄!”
老铁却是哼了一声,便算作回应了,转头,将一直抱着的那只装着炒肝的瓦罐递给叶辛夷道,“臭丫头,去将这个热了来,顶着风雪领着你在外边儿跑了一圈,这肚子都唱起空城计了。”
叶辛夷接过瓦罐,却是先抬眼,望向了叶仕安。
38 拜师
叶仕安点了点头,“去吧!再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做两个菜来,为父与你们铁前辈下酒喝。”
叶辛夷这才转头走了,出门前,听着老铁的声音,很是不以为然的语气,“这么刁钻的丫头,倒是听你的话,能耐啊!”
叶辛夷跨出门槛的动作,微微一顿。
老铁这一来,不只将叶仕安吵了起来,两个小的也是起了床,叶菘蓝一边掩嘴打了个哈欠,一边往堂屋方向望了望,凑近叶辛夷耳边,下巴往堂屋内的老铁递了递,“阿姐?谁啊?”
叶辛夷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转过头,见叶菘蓝因刚刚打了哈欠,双眼有些润湿,不由心疼道,“你去睡吧!这里有阿姐呢。”
叶菘蓝却是摇了摇头,爱娇地挽了叶辛夷的胳膊道,“我不困,我陪着阿姐!”
叶辛夷望着叶菘蓝撒娇的模样,不由笑了。
灶门边烧火的叶川柏却哼了一声,“马屁精!”
叶菘蓝朝着他扮了个鬼脸,“哥哥也学着嘴甜些,姑娘家都喜欢嘴甜的,哥哥再这样,小心以后讨不着媳妇儿。”
叶辛夷听着,低低笑了两声,叶川柏则红了一张脸,“不害臊!”
灶房里,几姊妹一边说笑着,一边做饭,那烟火气驱散了许多寒夜的冷。
比起初见时,她、叶川柏,叶菘蓝都或多或少变了些,不过这样的变化,挺好。
也不知道叶仕安和老铁说了什么,等到叶辛夷几个做好了下酒菜,送到堂屋时,叶仕安将一个茶碗推到叶辛夷跟前道,“欢欢儿,给铁前辈敬碗拜师茶,往后,铁前辈便是你师父了。”
“师父?”叶辛夷惊讶了,这么容易便定下了?
老铁一哼,挑起眉道,“怎么?你还不乐意啊?若你不是殷雪乔的闺女,老夫还不乐意呢。”
“欢欢儿,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铁兄千里迢迢来这里教你,一声‘师父’自然当得。”说这话时,叶仕安已是给叶辛夷使起了眼色。
叶辛夷若是还这么不懂眼色,那就是真蠢了。何况,如今证明老铁没有问题,确实是她娘找来的,而他那手底下的功夫确实也是了得,叶辛夷本就有些眼馋,叫他一声“师父”,若能名正言顺学他的本事,也不吃亏。
至于那些她疑虑的事情,留待日后慢慢查清便是。
电光火石间,叶辛夷已是想明白了,便是接过那碗茶,在老铁跟前,端端正正跪了下来,“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杯茶。”说着,便已是毫不含糊的一个磕头,手里捧着的那茶碗仍旧稳稳举在头顶。
老铁哼了一声,瞥了叶仕安一眼,才接过茶来,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便是道,“起来吧!”
叶辛夷乖乖站起,束手站在一旁,一副聆听教训的模样,总算让老铁心气儿顺了些。
咳咳两声,打扫了一下喉咙,老铁这才道,“你既然叫老夫一声师父,老夫便要担起这做师父的责任,为师今日没有准备什么见面礼,明日……”说话间,老铁已是拿起了竹箸,夹了一筷子炒肝放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明日你来我住的院子,我传授你一套功法。你母亲教你,多是侧重外家功夫,当然了这也是夏家……”
叶仕安正端着酒杯小啜,好似被呛到,咳咳了两声。
叶辛夷皱眉望去。
叶菘蓝却已凑上前,一边乖巧地帮着叶仕安拍抚着,一边关切道,“爹爹,你慢些喝。”
老铁的话声微顿,才又继续道,“你母亲大抵也是想到了这点,才托了老夫来教授你,打磨一下你的内家功夫。”
叶辛夷沉默听着,并不言语。
心里却笃定着自己方才没有听错,老铁分明说了什么夏家,而叶仕安却故意咳嗽掩盖了过去,老铁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之后便再未提过。
老铁与叶仕安好像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快就着菜喝了酒,跟叶辛夷说得话也差不多了,老铁便是起了身。
“师父,这雪又下大了,要不,你便就在家歇吧?”既然担了师徒之名,起码的关切就得有,说话间,叶辛夷便是伸手去扶老铁。
老铁由着她扶着,却是望着叶仕安的方向嗤笑了一声,“让老夫睡在这儿?老夫怕你爹就要睡不着了。罢了罢了,各得各自在。老夫就在隔着你家两条胡同的罗圈胡同赁了家院子住着,明日清早,你自来寻我,门口有棵桂花树的那家便是。”
“好了,不用送。”走到门槛儿处,他略略停步,抬手将叶辛夷扶住他的手轻推了开来,摆了摆手,而后,便是撩开棉帘子,大步走进了屋外的风雪之中。
走到院子正中,他却不走寻常路,脚下两个轻点,便踩着他们院子里的那些杂物纵上了屋顶。
“哇!铁前辈会飞啊!”叶菘蓝微张着小嘴,惊讶无比地道。
叶川柏亦是亮着双眼望着老铁的身影如同乌云窜烟,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眼界之中。
唯独叶辛夷,额角几不可见地轻轻抽了抽,腹诽道,这个爱臭显摆的糟老头子。
“爹爹,你慢点儿!”回过头去,却见叶仕安撑着桌面正摇摇晃晃地站起,叶辛夷挑眉一惊,忙奔过去将他扶住,近身便闻得扑鼻的酒气。转头往桌上的那只温酒的瓷壶看去,居然已是见了底。
这酒是下酒菜做好时,一并温好送来的,彼时,她的注意力多在老铁身上,确定他只喝了两小杯,也就是说,剩下的,全都进了叶仕安的肚皮?
叶仕安偶有小酌的时候,却从来都是点到即止,至多一杯,绝不贪多,自律得很。今日,却是怎的了?
叶仕安自己撑着桌面,笑着对叶辛夷道,“没事儿,难得见到老朋友,一时高兴,多喝了点儿,睡一晚便也好了。”
“川柏,来!扶爹爹!”叶仕安朝着叶川柏招了招手。
叶川柏忙跑过来接手扶住了他。
叶仕安晃晃悠悠往他屋里回,走了两步,才又转过头来,一双眼被酒气熏得微红,“欢欢儿,铁兄自己住自在,你不用勉强他,只是,往后,他的一日三顿饭,你和菘蓝要多上心些,他一个人住,平日里没事儿便为他打扫收拾一下。还有,你既已拜师,就要真心将他当成长辈来尊敬……”
39 息怒
絮絮叨叨了好一长串,除了啰嗦了些,却还算得条理清楚,但直到同样的话,慢吞吞被他重复到第三遍时,哪怕是叶菘蓝也确定,他们的爹爹确实是喝醉了。
夜已深了,两个小的困得上下眼皮都直打架了。
叶辛夷当机立断,不等他说完,便是应道,“知道了!爹爹说的,我都记得了。川柏,扶爹爹进去吧!菘蓝,去给爹爹兑碗蜂蜜水来。”
叶仕安醉了,反应本就较平日慢了好些,倒是叶川柏和叶菘蓝两个都积极得很,一听叶辛夷的话,便是双双响亮应了一声“欸”,不等叶仕安反应过来,叶川柏已经努力撑着叶仕安进屋去了,叶菘蓝则一溜烟儿跑去了灶房。
没一会儿兑了一碗蜂蜜水来,叶仕安已经被叶川柏安置在了炕上,一躺下,他的酒气便涌上了头,方才的精气神儿没了,昏昏欲睡,等到将一碗蜂蜜水灌下肚去,他又眯瞪着眼,颠三倒四地说了好些话,说着说着,声音总算慢慢低落下去,睡着了。
终于安静了。
叶辛夷并两个小的,都是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叶辛夷笑着夸了叶川柏一句,“小伙子不错,操练了这么些时日,别的不说,这力气倒是长了不少。”自然说得是他方才能将叶仕安弄上炕的事儿。
叶川柏微微红着脸,神色略有些尴尬,却又透出两分藏不住的欢喜来。
“好了,夜深了,都快些去睡吧!”叶辛夷见叶仕安已经睡踏实了,一挥手道。
叶菘蓝却是微蹙着眉心,目光一再往炕上瞟,“阿姐,爹爹不会有事吧?”
叶辛夷心头微微一动,跟着转头望了眼炕上的叶仕安,抬手轻拍了拍叶菘蓝的头顶,微微笑着道,“别担心!没事儿的!”
因为是叶辛夷说的,叶菘蓝虽然还是迟疑地咬着唇,但终是点了点头。
叶辛夷目光一黯,牵着她走了出去,心里却是不由一叹,菘蓝这孩子,小小年纪,懂事乖巧,却也敏感得很,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风雪肆虐了整夜,清早起来,雪已是停了,天边现出了一丝淡淡的蓝。
叶仕安醒来,除了偶尔因着宿醉,而显然头痛蹙眉之外,好似没有半点儿异常。
叶辛夷看在眼里,只是杏眼闪了两闪,旁的话,一句多的没有,熬了醒酒汤,让叶菘蓝端去给叶仕安喝了。
那父子二人便已先去了前面开铺子。
叶辛夷则领着叶菘蓝做早饭。
做好之后,按着叶仕安的吩咐,各盛了一些,用篮子装了,她独自一人出门给老铁送去了。
三柳街叶辛夷是早就混熟了的,老铁说的罗圈胡同不难找,走过去,也不过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至于那家门口有桂花树的院子,也不难找,整个胡同里,也就只有那么一家。
叶辛夷抬手,叩响了门。
门内安悄,没有半点儿动静,反而门扇被她叩门的动作一带,竟是吱呀一声,翕开了一条缝。
叶辛夷眉心微微一蹙,在门口顿了片刻,下一刻,便是将门一推,一边喊着师父,一边走进了门内,动作看着大赫赫,实则,步履间却透着两分谨慎。
待得感觉到侧边细微的风息变化时,她早有所备,脚跟一旋,几个回转,人已到了三步开外,然后,笑眯眯将手里的篮子往前一递,“篮子里有粥,撒了可就没得喝了。”
老铁将顿在半空中的腿放了下来,灰白的胡须翘啊翘,同样灰白的眉毛一挑,“臭丫头,反应挺快嘛。”
你这样的性子,昨夜便有点儿体悟了,不防着些怎么好?
只是这话叶辛夷自然不会蠢到直说,笑着道,“给师父你带了早饭,用棉帘子裹着,还热乎的,师父快些洗了手,趁热来吃。”
转过头时,叶辛夷已是抬起眼,极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
普通的四合院,因是专门的住家,倒是比叶家更小了些,不过,老铁一人住,倒也足够了。
不用老铁招呼,叶辛夷拎着篮子进了堂屋。老铁也不在意,门边那棵桂花树下,放着一口大缸,他方才就在那缸边,不知做些什么,这会儿,却见他径自将头脸浸入了那缸中,是水?
叶辛夷挑起眉来,倏忽明白了,就如她当时在梁申和叶川柏面前打了一套拳一般的用意,老铁这个当师父的,也是在让她开眼界呢。
叶辛夷抿着嘴角笑了笑,转头将篮子里的食物都拿了出来。
等到将早饭在桌上摆好时,老铁也顶着一头微湿的发从屋外进来了,也不客气,径自在桌边坐了,抓起一个贴面饼就大口吃了起来,间或唏哩呼噜喝上一口碗里盛好的,尚且热乎乎的白粥。
“不知道师父您是哪里人,也不知道您的口味,只得按着平日里的准备了一些,师父可还吃得惯?”
“老夫不挑嘴,好养得很,用不着麻烦,你们吃什么,老夫便吃什么。”老铁一边喝粥吃饼,一边抽空答道。
叶辛夷笑笑没有说话,见他吃得香甜,便是去了院子里,按着叶仕安之前的吩咐,收拾起来。
正扫着地呢,却听着身后风息突变,她蓦地一个侧身,伸手急抓,手里,已是多了一本书册。
老铁背手立于屋檐下,望着她,哼道,“昨夜说了的,要传你一门功法。这乃是本门入门的内功心法,你先拿回去自己背熟并参悟,若是不懂的,回头再问。”
让她自学啊?老头儿这师父当得倒是便宜,不过,倒也乐得自在。
将那书册袖了,叶辛夷放下手里的笤帚,朝着老铁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是”。
老铁反倒有些不习惯地皱起眉来,昨夜那般刁钻难缠的丫头,今日怎的却突然这般乖巧了?
“你和你那两个徒弟约好了,要初五才去柏树林吧?”顿了片刻,老铁问道。
他既然一直躲在暗处,知道也不奇怪。
“是。不过,算不上徒弟,只不过算是随手教教。”
“随手教教?你混账啊,臭丫头!这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既然教了,便好好教,什么叫随便?”老铁却是变了脸色,斥道,当真有那么两分师父的架势了。
叶辛夷忙垂首任斥,待得他骂完,这才道,“师父息怒。”
40 怀疑
“徒儿所说的,随便教教,并非不用心教,而是徒儿知道,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只能小打小闹罢了,要说收徒,便委实不够看了。如今,不是拜了师父为师么?那更是不能丢了师父和师门的脸啊!”
老铁哼一声,“小丫头片子,一张嘴倒是舌灿莲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师父爱听便是。”叶辛夷笑眯眯,又是一剂**汤。她是发现了,老头子爱戴高帽子,那她就可劲儿给他戴呗,他高兴便好。
不过,这高帽子却也不是白戴的嘛,她毕竟出了力。
叶辛夷杏眼微微一转,便是笑着凑上了前,“师父,您看,徒儿这三脚猫的功夫,自己还没有学好呢,哪里能教别人?不过是当初硬着头皮上了,如今,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了师父靠着,徒儿这心里才有了主心骨,师父平日里教给我功课,我又还要在家跟着爹爹学医,又还要做饭,做针线……”叶辛夷掰着手指数了一会儿,便是眨巴着黑白分明的杏眼,很是可怜兮兮地望定老铁道,“委实好些事要忙活……”
老铁看不得小姑娘那撒娇的样子,一摆手道,“你不就是想把摊子扔给老夫么?”
“哪儿能呢?那不是能者多劳吗?”叶辛夷笑呵呵。
老铁哼一声,“那两个小子,别的且不说,毅力倒还不错,老夫也不是不能教……”
他在边上倒看得清楚,想赖着让老铁教,也不全然是她想偷懒的缘故,却也算是为梁申和叶川柏好。毕竟,比起老铁来说,她确实是不够看。何况,她还有点儿别的目的。
听得老铁沉吟,她便是笑着道,“那师父索性也一并收徒了?”
老铁灰白的眉毛一蹙,“胡说,你以为,老夫是那等随便收徒的么?你若不是……”
“殷雪乔的闺女,师父也会收我,我知道。”叶辛夷截断他的话头,只眼儿一挑,飞睐向他,“那另外一个且不说,川柏可也是殷雪乔的儿子呢。”
老铁一顿,却是一瞥叶辛夷,好似觉得这丫头的眼睛里带着钩子,一触,他便将视线调开了,咳咳了两声后,便是粗声粗气道,“就是你,还是你娘临终嘱托,又压上了老夫与她半生的交情,老夫这才勉强答应收了。你娘尚且不好意思开口让我多收一个,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不让为师将你们家三个,并你那个梁什么的,也一并收了?”
老铁嘴上的胡须气得翘啊翘的。
“我跟我娘不一样啊!我娘只是你的忘年之交,我却是你的徒儿。什么是徒儿?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徒弟就是师父的子女啊!这做子女的请求父母,那不是天经地义吗?再说了,师父能多几个徒弟孝敬,这不更是好事么?”
叶辛夷说得那叫一气呵成,老铁颤巍巍举着手指,想反驳都插不进嘴,待得她说完了,这才一拂袖道,“歪理。”
“歪理也是道理,老头儿,你别那么固执,好好想想吧!”
“老夫才收你一个徒弟,便被你气成了这般,再收两个,还不被提前气得去见阎王爷啦?老夫又不是脑袋缺弦儿了。”
“所以才要多收两个徒弟啊!这个不成,不还有其他的可以选吗?”
“你……你给老夫滚!”老铁说不过她,那颤巍巍的手指转而指向了院门的方向,撵起了人。
叶辛夷还没反应时,他已冲进堂屋,又冲了出来,将那些杯碗一股脑收进了篮子里,往叶辛夷怀里一拍,皱着眉头挥挥手,赶苍蝇一般,“走走走!看着你便是来气!”
叶辛夷正准备学习如何做个好徒儿,自然不想头一日便将师父气得去见阎罗王了,是以,很是听话地将篮子拎着,“哦”了一声,“一会儿午饭时,我再来。”
“不用来,让你家最小那个丫头来给老夫送,不想见你。”老铁的胡子仍然在翘啊翘。
叶辛夷点了点头,“既然师父不想见我,那我便不往师父跟前凑了,师父多多保重,莫要气坏了身子。”嘱咐了一句,叶辛夷好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是不安,又是怯生生的模样,见老铁侧过身子,昂着头,不愿理她的样子。
这才磨蹭着步子,耷拉着脑袋,慢吞吞走出了院门去。
谁知,院门刚关上,里面老铁却是中气十足地道,“别以为老夫不见你,你就可以偷懒!老夫给你那本心法,你若是不好好研习,改日,老夫便抽你。你也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师抽你,天经地义。”
“是,徒儿记得了。”叶辛夷在门外恭声应了,转头挎着篮子,往胡同外走去,眉心却是微微拧着,虽然老铁圆过去了,但她可以确定,那不是她的错觉。
同是殷雪乔的子女,为何对她和叶川柏,差别待遇?
难道只是因为她身子不好,又是长女的缘故,所以才格外看顾?
想起身子的事儿,自她成为叶辛夷之后,那所谓的喘疾便未曾发过。
难道是因为这内里的瓤子换了,连带着这身子也变好了吗?
“喂!”耳边恍惚似有这么一声,叶辛夷却因着想得太过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
这惹得有些人不满了,原本斜靠着墙壁等人的闲适没了,梁申站直身子,皱着眉,提高了音量,又喊道,“喂!叶辛夷!小爷在叫你,没听见啊?”
叶辛夷恍惚回过神来,才见得等在路边的梁申,她心绪不佳,听着梁申语气不好,自然也没什么应对的好心情,便也是蹙紧眉梢反问道,“有事?”
梁申眼底似是有一瞬燃起了火,但却又压了下去,只脸色也不太好,带着些懊恼一般,“小爷真是脑袋不清楚了,才放着那么多事儿不做,一大早跟这儿来等着你。”
不是偶遇,是他刻意在这里等她的?
叶辛夷恍然,却又有些惊疑,望向他,正待张口问什么,却见他已经转而指着手边那一堆的东西道,“家里多出来的,扔了浪费,给你们家吧!就当年货了!”
说罢,也不等叶辛夷有所反应,人便已经转身,大步而去。
叶辛夷蹙着眉,喊他不及,也不知,是否还该喊他。
转头望向那一堆东西,却又蹙紧了眉心。
41 想念
“叶姑娘!”梁申走了,苟富贵却是笑呵呵跑了来,到了近前,冲叶辛夷打了个千儿,“申哥让我来帮着你搬东西。”
四处看了看,便瞧见了那堆东西,指着问道,“是这些么?”
叶辛夷扯着嘴角,笑着点了点头,眼底却掠过一抹复杂。
苟富贵是个妥帖的,将东西帮着叶辛夷搬到了药铺前,便是告辞而去。
叶辛夷谢过,转过头来,便见到了叶菘蓝,她显然也瞧见了苟富贵,三两步上前来道,“看来,他已经寻得阿姐你了?”
“他来寻过我?”叶辛夷挑眉。
“是啊!方才来的。”而后压低了嗓音,凑到叶辛夷耳边道,“与梁少爷一道来的。还特意将我叫到了外面说话,不过,幸好爹爹和哥哥一道出诊去了,否则,定是要问的。”
叶辛夷抬眼,这才瞧见药铺门口挂了大夫出诊的牌子。
“说什么了?”叶辛夷又问。
“梁少爷说,他给咱们送些年货来,我说不用,他却说,要见你。我说你不在,他问去哪儿了,我便照实说了。”
叶辛夷恍然,难怪,他方才会在路边等她了。
叶菘蓝便望见了她脚边那一堆东西,“这便是那些年货?”
叶辛夷点了点头。
姐妹俩跑了几趟,才将东西搬完。
“这么多东西呐。”叶菘蓝看着那一堆东西,感叹了一声。
“是挺多。”叶辛夷亦是叹道。
“板鸭、腊肉,这个是什么?也是腊肉吗?”叶菘蓝问道。
叶辛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金华火腿。”叶辛夷目光微微沉黯。
“哦。”叶菘蓝毕竟年纪小,只知道都是些实用的吃食,还多是些肉食。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攒盒,看上去有些精致。
小姑娘自然是好奇,将那攒盒打了开来,“哇!这些都是什么?”
攒盒里自然都是些糕点和糖果,却做得格外精致。
盒盖一打开,便有一股甜香扑鼻而来。
叶菘蓝小心吞咽了一下口水,双眼已是放光,可那些糕点和糖果她却一样也认不得。
叶辛夷笑着望了过去,一样一样指给她认,“这是松子糖、麻酥糖、云片糕、桃酥饼、金华酥饼、松糕、灯芯糕……这些都是江南的糕点,所以,你没有瞧见过。”
“江南那么远?”叶菘蓝小嘴惊得微张,倒是没有半点儿疑虑江南的点心,她阿姐如何会知道?反正她阿姐一向神通广大,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叶辛夷望着那两攒盒的点心糖果,神思却是刹那间有些恍惚起来,江南的点心……
往年每年的这个时候,顾太太的娘家都会从江南送不少年货来,她每年都会分得这样一攒盒的点心糖果,还有两匹江南新出的锦缎。
顾太太在明面儿上,是从不会苛待庶子女的。
可顾太太从不知道,顾欢不喜吃甜。
不过,顾欢不在意,她不喜欢吃甜,可琳琅喜欢啊!
每年一攒盒的江南点心,是琳琅过年时最最欢喜的东西。
当中,她最喜欢的,便是麻酥糖了。
每一回,都舍不得吃,总会留到最后。
琳琅……
叶辛夷别过头,双眼已是微微润湿,她抬起手,悄悄揩了一下眼角。
“阿姐,这些东西怎么办?若是被爹爹发觉了,必然是会问的。”叶菘蓝没有瞧见她的小动作,只是皱紧眉,苦恼地望着那一堆东西。
“先暂且瞒着吧!”梁申虽是好心,可这些东西若被叶仕安发觉了,叶辛夷几乎直觉地就知道,会有麻烦。
叶菘蓝点了点头,可却是止不住苦笑,“可是,能瞒得住吗?你不是说,这些是江南来的点心,京城没有么?”
叶辛夷亦是苦笑,“暂且先瞒着吧!等我再想想……”
回了房里,她却是将那两只攒盒里的东西一分为二,各挑了一些,装进同一个攒盒里,只有麻酥糖,一块儿不留地全放进了那一个攒盒里,然后,将那攒盒用布包好,拎着出了门来。
“菘蓝,我有事儿出门一趟,可能要晚些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了。还有,午饭和晚饭,你记得帮我送去罗圈胡同。”
“好的,阿姐,你放心吧!”叶菘蓝脆声应道。
叶辛夷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转身出了门。
三柳街在城西,叶辛夷要去的地方,却是在城南。
城南宣南坊水井胡同。
叶辛夷从未来过,却对那地方记得清楚,没有来过没关系,她还有一张嘴,路,就在嘴上。
要找到,倒是不难。
那水井胡同与其他的胡同并无什么不同。
狭窄的巷弄,积雪被扫到巷子两边堆着,但路面还是泥泞。
这样的天气,胡同内静悄悄的,几乎没什么人,叶辛夷走了好一会儿,才碰上了一个出来倒煤渣的大娘,她连忙三两步上前道,“大娘,请问,您知道这胡同里有一家姓庄的人家,他家有个女儿,从前在大户人家做工的么?”
那大娘耳朵有些不太好,叶辛夷说了两次,后来一次又提高了音量,她才听了个清楚,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庄家的春妞儿啊?她家就在那边儿数过来,第二家就是了。”
叶辛夷隐约记得琳琅说过,她因着是春天生的,所以,在家时确实是唤作春妞儿。
当下便是大喜过望,点头笑着应了一声,“是呢,谢谢你啊,大娘!”
而后,便是迫不及待迈开步子朝着方才那大娘的方向而去。
身后那大娘却是低声嘟囔道,“这庄家早就没人了,这小姑娘,难道是庄家的亲戚不成?这个时候寻来?”
叶辛夷自然不知道这些,按着大娘所说,找到了胡同拐角处的第二家,抬眼便见得门上铁将军把门。
心里怅然若失的同时,却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也好,否则,她如今这样,就算是见到了琳琅,那又如何?她能以什么身份,什么面貌来面对琳琅?能告诉她真话吗?
自然是不能。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哪里能随便宣之于口?
何况,就算说了,又有谁会信?
不见面,也好。
想着,叶辛夷已是叹了一声,自嘲一笑,弯下腰,将那个用棉布包裹起来的攒盒轻轻放在了门前的石墩儿上,只要有人开门,必然能一眼便看到。
最后抬眼看了一眼关上的院门,算了,她叹息,这一生,她已是叶辛夷,哪怕是关切琳琅,也只能在暗处。何况如今,她有什么能力来关切琳琅?说不得,没了她,琳琅反能过得更好。
42 南丫
叶辛夷唇边勾起笑,带着些释然的意味。
只是待得她迈开脚步时,却是骤然一顿。
不对!
她的脸色刹那间惊变,蓦地扭头望向了庄家的院门。
抬手,一触院门,指尖登时染灰。
入冬以来,雪,断断续续,便几乎没怎么停过,所以,这地上,看不出什么痕迹。
可竖立着的门上,尚有檐瓦遮蔽,却集满了灰尘,只能说明,这院子已经久未住人。
琳琅,去了哪里?
一声几不可察的细微声响传入耳中,叶辛夷杏眼一闪,没有迟疑,蓦地掉头,便是从庄家门前走离。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面前的去路,已是被人挡了,叶辛夷低垂的眼,最先触到的便是那青织金的妆花罗曳撒,当下,心口便是巨震。
好在,她胆子大,这才将视线挪着往上,果然,瞧见了那精瘦腰间系着的织金螺纹镶白玉的腰带,再来,便是腰下悬坠的令牌。
那样式,太过熟悉,毕竟,她的枕下,也藏着一块,夜夜都要摩挲。
生铜锻制,上方雕镂狰狞的麒麟,下方“锦衣卫”三个大字清晰可见,而那令牌旁,便是透出刀柄的绣春刀,那刀柄上,此时还握着一只手,修长而骨节分明。
叶辛夷眼儿微垂,脑中有刹那的空白,心跳,却已如擂鼓。
“你……抬起头来!”头顶上,响起一把嗓音,低哑瓷沉,却恍若无常的催命之音,让叶辛夷一瞬间便惊颤了一下,若非用尽了全力,只怕立时就要打起摆子来。
“怎么?没有听见么?”那声音微微往下沉了一些,带着莫名的威势,伴随着那声音,那人往前逼近了一步。
叶辛夷轻咬着下唇,终究是缓缓抬起头来。
目光随之一寸寸往上挪,先是望见了衣襟上金线精绣的飞鱼,刺得人眼疼,再往上,她终于瞧见了那把声音的主人。
一个年轻男人,看样子,也不过就是弱冠之龄,一张典型的北方人面孔,没有时下美男子如同白面书生的温和谦润。
他的轮廓粗棱,分分明明,一双眉如刀锋刻就,直入鬓边,眸深墨,专注望着人的神情,使那双眼,变得如利刃一般锐利,透着一股子清冷狷诮。
叶辛夷只敢看了一眼,便又惊得匆匆垂下头去,不只因为确认了这人是锦衣卫,最后一丝侥幸亦是落了空,更因为随着他靠近了一步,叶辛夷敏锐地嗅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香烛的气味……
这种味道,叶辛夷记得,那日,在明威将军府,追着她那人,身上也是一样的味道。
毕竟,这样的味道,若是在一个僧人身上闻见,不觉新奇,可却是一个男人身上带的,便不得不让人印象深刻了,遑论,这个男人,还是个锦衣卫。
“你是何人?”男人又问了,语调沉缓,听不出喜怒。
方才,她虽然只抬了一下头,但想必他也瞧清楚她的外貌了,不用慌!叶辛夷在心底悄悄想道,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市井小姑娘,那夜,她也蒙着脸……
锦衣卫问话,自然没人敢不答。
叶辛夷缓缓抬起头,怯生生一瞥男人,便吓着一般,飞快将视线躲闪开来,细声细气答道,“回官爷的话,我是这南边儿耳朵眼儿胡同的南丫。”
“你来这里做什么?”男人又问,目光似是不经意,已是落在了庄家门前石墩儿上的那个棉布包起来的东西上。
电光火石间,叶辛夷已是缓缓沉定下了心神,“回官爷的话,今日,有人给了我二十文钱,让我来一趟水井胡同,找一家姓庄的人家,给他家曾经在大户人家做过工的闺女送样东西。只是……来了之后,却没有见着人,我放下东西便要走……官爷!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做坏事!”说话间,叶辛夷抬起头,急切地道,容色刷白,仓皇失措。
叶辛夷知道,她此刻的脸色,定是白透了,不过,落在男人眼中,却是再正常不过,毕竟,这世道,哪个平民百姓瞧见他这身飞鱼服,会不怕的?
男人皱眉望着她,片刻后,才问道,“给你钱的,是什么人?”
小姑娘的肩膀往里缩着,眉儿和嘴角都往下撇着,一副愁苦万分的模样,小手扭绞着,摇了摇头,“我……我不认识他,好像不是这一带的人,我从未在宣南坊见过他。”
“他?是个男人么?你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是个男人。好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圆的,不!是尖的,也不对,好像又是圆的,眼睛嘛……就是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小姑娘显然正在努力地回想,可却实在想不起来,竟是快哭了的表情,本来就不怎么出色的五官,更晦暗了两分。
男人抬了抬手,“罢了。你说你是耳朵眼儿胡同的南丫?”
叶辛夷心口一顿,面色微微木着,点了点头,“嗯。”
“那走吧!去一趟耳朵眼儿胡同!”男人轻描淡写说罢,转过头,竟是越过叶辛夷到了庄家门口,将叶辛夷方才放在石墩儿上的那个攒盒拿了起来。
顷刻间,叶辛夷心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
锦衣卫,虽然是凶名在外,但叶辛夷从前也偶有听说过,多是些吃着俸禄,当着走狗,却实没脑子的,怎的,她遇上的这个,却这般难缠?
男人单手将攒盒抄着,走上前来,淡淡道,“走吧!”
回头却见小姑娘低垂着眼,一劲儿抹泪,“官爷......我没做错什么事儿啊,若是......我爹会打死我的......”
“你放心,只要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不会为难你!”男人在她身侧站定,将她望着,意思再明白不过。
叶辛夷知道,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只能走。
她好歹是挪动了步子,却是低着头,抽泣着。
心里却在飞快盘算着,这耳朵眼儿胡同,自然是不能去的。
时间不多,得寻机会。
不过,好在,她暂且还没有引起这个男人更多的怀疑。
否则,他不是带她去耳朵眼儿胡同,而是带她去诏狱了。
一路沉默地走着,男人一直隔着一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她略快些,他便快些,她慢,他便也跟着慢。
倒是再未发过问。
叶辛夷垂着头,沉默地往前走,眼角余光,却是半点儿未曾放松地四处逡巡着。
43 暴露
走出了水井胡同,也没有寻着半点儿机会。
叶辛夷没有看身后,也知道那男人半点儿没有放松地紧盯着她呢。
一路走过了两条胡同,经过一条斜街,前面便是耳朵眼儿胡同了。
她一直没有半分异常的举动,哪怕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这个时候,便也该是他最松懈的时候了。
而她的运气不错。
胡同口有吵嚷之声,有一家门前,不知在吵些什么,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那家人的门,亦是大敞着。
叶辛夷本就时刻准备着,瞧见了,哪里还会犹豫?
当下,便是发足奔了过去。
一边嚷着“怎么了,怎么了”,一边挤开人群往门里去。
那些人被闹了个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往里去了,转过头来,又有人往里挤,便以为是来帮忙的,当下便是推攘起来,“当真是想动手吗?那好啊,要打便打,谁怕谁?”仓促间,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后面这人穿着一身足以让平民百姓吓破胆的官服。
“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让开!”在瞧见小丫头往里跑去时,男人便已察觉到不对,只是,那丫头居然动作极快,她人又小,在人群之间穿梭,甚是灵活,反倒是他,被挡了下来。
他不愿多作纠缠,立刻拿出了令牌,一声厉喝。
人群登时一寂,那些反应过来的人,白着嘴脸,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他却顾不得其他,三两步穿过人群,进了那家院子。
可是......
最坏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那院子,是普通的住家,没有后门。可是,他亲眼见着奔进门来的小丫头,却已是不见了踪影。
他冲进院子,没过一会儿,又冲了出来,站在胡同口,望着四方交错纵横的胡同,手上用力一挥,脸上的平静被稍稍撕裂了一条口子。
然后,又拔足捡了这个院子后的那条夹道,追了出去。
而此时,离着耳朵眼儿胡同不远的一条胡同中,叶辛夷正在飞也似的逃窜。
她方才冲进院子,便是一刻不停,借着混乱和墙边的一棵柿子树,三两下爬上了墙头,跳了下去,便是一刻不敢耽搁地拔足狂奔。
直到出了宣南坊的地界,她却也不敢大意,又到热闹的大街上绕了一圈儿,确定果真安全了,这才掉头往三柳街走。
却也是小心翼翼,一直防着追兵。
回了家,亦是惴惴了几日。
直到没有半点儿锦衣卫出动,或是别的什么动静,她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里却对那个两次撞上的锦衣卫,又多了两分存疑。
摩挲着枕下那枚令牌,叶辛夷轻蹙着眉梢,五官在晕黄的烛火下,晦暗不明。
莲色的唇瓣轻启,好似叹息般,“是你吗?”
转眼,便已是除夕。
这一日,不管老铁有多么不愿,叶辛夷请了两次,叶仕安又亲自登门了一次,便也抹不开面子,来了叶家,与他们一起过年。
老铁没有空手来,还拎了两坛子酒,“你家那些酒,太淡而无味,今日带了些好酒来,过年嘛,也应应景。”
叶仕安见了老铁,只是笑着,并不多话。
迎了他进堂屋去。
叶辛夷和叶菘蓝一边忙着准备年夜饭,一边笑望着棉帘子掩住的堂屋口,想了想,招手交代叶川柏将年前买好的点心和糖果,端了进去,并让他在里头照应着。
谁知,东西送了进去,叶川柏却是被撵了出来。
叶辛夷皱了皱眉,这两个人,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吗?不让叶川柏在里面,能说些什么?
正在疑虑时,堂屋内却是传来一声喊,叶川柏就在近旁,连忙进去,片刻后,却又钻出帘子来,闷声对叶辛夷道,“阿姐!爹让你进去,有话问你!”
说着,还朝叶辛夷使了个眼色。
叶辛夷心下了然,倒没有怎么惊慌,神色自若解了身上的围裙,交代了叶菘蓝将水烧着,一会儿等她出来,水滚了,便可以下饺子了。
然后,她擦了擦手,从容地掀开棉帘子,进了堂屋。
叶菘蓝和叶川柏对望一眼,前者更是满脸的忧虑,是了,点心!定是那盒子从江南来的点心被爹爹发现了。
这一回,叶菘蓝还真猜对了。
叶仕安确实是为了那个攒盒的事儿才叫了叶辛夷进去。
这会儿,他正将那只攒盒推到叶辛夷跟前,一双眼,终于没了一贯的平和,略有些沉凝地将叶辛夷望着道,“欢欢儿,这个攒盒,从何而来?你有什么事儿瞒着爹?”
“你可别骗爹说,这是你买的,这些点心的式样,你哪怕有钱,在京城也未必能够买到。”
叶仕安果然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江南的点心。
叶辛夷一点儿也不意外,或许,很多事,虽然她不清楚,可她不是傻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早在梁申的东西送来时,她便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所以,真事到临头,反倒很是泰然。
或许,也是得益于那一日在宣南坊的经历,让她明白,除却生死,再无大事。
叶仕安问罢,便只是望着叶辛夷,不语。
叶辛夷缓了片刻,便是道,“我确实有一桩事,瞒着爹爹。”
随后,便是将梁申和他那伙人欺负叶川柏,她为了救叶川柏,露了身手,被梁申盯上,死皮赖脸要让她教他习武的事儿说了,只是,过程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她和梁申别的交集,便是一字未提。
若是牵扯出了她和梁申的生意,那么一大笔钱从何而来,这势必解释不清。
而有些秘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与旁人知道的。
“女儿见他实在缠得紧,又想着左右也要教川柏,便答应了。”
将事情交代完,叶辛夷垂下眼,沉默不语。
堂屋内的气氛却是有些莫名的紧张。
就连一向看叶仕安很是不顺眼的老铁也好似有些不安似的,抻了抻身子,看了叶仕安好几回,嘴上的胡须翘了翘,却没有说话。
叶仕安那样一个素来温和的人,就这么沉默坐着,一贯平和的双眼沉黯下来,却让人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
叶辛夷微微紧了心,却只是圆睁着一双眼将叶仕安望着。
良久,叶仕安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他给了你多少钱?”
44 狡猾
叶仕安叹息一声,“若非如此,你教川柏怎么不是教?明知我不会答应,却还是瞒着也要教他?”
叶辛夷抿着嘴没有说话,半晌后,才低声道,“一个月五两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刚好可以一并将川柏也教了,一举数得。”
叶仕安双目沉凝,“说到底,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无用,否则,如何让你一个女孩子为了生计犯愁,竟为了银子折腰?但说到底,你教梁申这件事,还是不妥。你找个时间,回绝了他,之前的,便当作帮忙,莫要管他要银子。”
“爹!”叶辛夷没有想到一贯好说话的叶仕安这回却这般果决,张口,便是这般强硬。叶辛夷深吸一口气,强自冷静下来,和缓了一下语气才道,“爹,我已经答应了人家的,你一直教我们,做人,要言而有信。”
“这件事,是我们不对,所以,爹会陪着你,亲自上梁家赔罪。”
赔罪?那还了得?叶辛夷眉眼间跳上急色,只是还不待开口,叶仕安已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般,抬手制止了她。
“你不用再说,这件事,没得商量。男女七岁不同席,爹虽让你只能困于市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累你声名。你眼看着就是个大姑娘了,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定会有闲话传出。何况,除此之外,这件事还有诸多不妥之处,哪怕为父不一一赘述,你也该心知肚明,既然处处不妥,自然到此为止,是为上策。”
叶仕安此时,神色已平和许多,可话语里,字字句句都透着坚决。
他这是真铁了心了。
怎么办?叶辛夷急在心头,梁申那儿可还挂着她的生意呢。
何况,一个月五两银子的进项,又不多花多少力气,说不要就不要了?又不是家财万贯,多久才能吃顿肉的家境,哪儿来的底气视金钱如粪土?
叶辛夷心念电转,将求救的目光往老铁望去。
也不是病急乱投医,而委实,若说谁有可能让叶仕安改变主意,那便只有老铁了。
老铁与叶辛夷的目光触上,那丫头眼里求救的意思太过明显,老铁看得清楚,咳咳了两声,“其实,这桩事,也用不着这般。由老夫这当师父的来教,与丫头无关,哪怕被人知晓了,老夫倒要看看,有谁敢说什么闲话。”
叶仕安皱紧眉望向老铁,“铁兄,你大可不必……”
“不必什么?一个月五两银子,为何不赚?何况,这是老夫的事儿,与你有什么干系?最多顺便将你家二小子一并教了,休再啰嗦。”老铁很是不耐烦地打断叶仕安道。
“大过年的,一来便训孩子,你这当爹的知道自己没有能耐,孩子替你操心,还诸多怨言,真是难伺候。”老铁说罢,已是哼了一声,自炕上站了起来,转头对叶辛夷道,“走!丫头!领为师去看看,你们今日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叶辛夷却还是有些迟疑,怯怯地望了沉默不语的叶仕安一眼。
“看他作甚?往后,那两个小子的事儿,都是为师的事儿,他若有什么不满,冲着老夫来。”
叶仕安终是叹息了一声,很是无奈,“铁兄,你这话,便是言重了。既然,这件事儿铁兄已是揽了过去,又与欢欢儿没甚关隘,毕竟是答应了人家的事儿,中途反悔也是无奈之举,如此,往后……这件事,我再不过问便是。”
听得叶仕安松了口,叶辛夷笑了起来,“多谢爹爹。”
叶仕安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到底是又如常地勾起,“去灶房看着点儿菘蓝,她还小。”
“是。”叶辛夷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些欢快。
转而撩起帘子出去,老铁却也跟了出去,“老夫去看看,都备了些什么馅儿的饺子,老夫可最喜欢白菜猪肉馅儿的……”
两人前后脚出了门,刚跨过门槛,老铁却是压低嗓音,哼了一声,“狡猾的丫头!”
叶辛夷笑容不变,“都是师父自己答应的,徒儿可没有逼着你。”
灶房内隐隐传来欢声笑语,反倒衬得堂屋格外的沉寂,叶仕安转头望着神龛上供着的牌位,幽幽叹道,“雪乔,咱们欢欢儿,长大了。”
大年夜,京城的整个上空,好似都弥漫着热闹祥和的气氛。
叶家已经好几年未曾过过这般丰盛的年了,叶辛夷如她承诺的那般,准备了好几种馅儿料的饺子,还都备了不少,管够。
虽然,家里少了一个人,可他们的母亲,哪怕临死时,也一再嘱托他们莫要为她的死而伤怀,反倒是要快快乐乐地过活,才可让她安心。
是以,叶家没有守孝,却不代表,不孝。
叶辛夷听说时,心头忍不住唏嘘,这样的母亲,还有叶仕安这样的父亲,缘何却偏偏养出了之前的叶辛夷那般敏感多思,又骄傲别扭的女儿来?
不过……她既占了叶辛夷的身份,往后,她便代替叶辛夷,依着她母亲的临终嘱托,恣意、痛快地活一遭吧!
同样的大年夜,南边儿的秦淮河上,仍是不改旖旎。只却到底比之平日里,失了几分颜色,这样的日子,多是阖家团圆之日,秦淮河这样素日里热闹喧嚣之所,反倒冷清了许多。
各家的河房花楼之上,还是垂挂着各色彩灯,水映着灯,影衬着水,只是,不见露台之上,缓衣轻扇的美貌女子,也不见箫鼓楼船的去去来来。
今夜,各家妓馆都不用待客,馆里的姑娘们,也是人,多会聚在一处,吃上一顿,便也算得过年了。
相思所在的抱月楼便是这么一家,不同的是,抱月楼的妈妈还算得是个仗义人,关了门,亲设了宴席,与楼里的姑娘们一道同乐。
席上,酒菜管够。
欢场之上打滚儿的,多有些酒量,便推杯换盏起来,只不用应付客人,倒是乐得自在。
便自有那忘形,喝过头了的。
席间渐渐热闹起来,却有哭,亦有笑。
有谁愿生来便卖笑,这样的世道,于女子而言,有太多不公,在座的,又有几个不命苦?
相思听着对面,素日里鼻孔都长在天上的语侬一边哭着,一边语无伦次,抬起手里的酒杯,将最后一杯酒饮尽,便是缓缓站了起来,穿过热闹的大堂,往里走。
她在楼里,并算不得多么红,再普通不过的一姑娘,住的地方,自然也算不得当道。
45 闹静
不过,不当道,自有不当道的好处,僻静,却也自在,譬如,此时此地,推门而入,屋内没有点烛,可窗户却大敞,迎进了一室的灯火。
窗外,秦淮河静静流淌,仍是淌着一江的旖旎灯影。
窗槛上,却坐着一人,沐浴着一身的灯影,流光溢彩一般,扭头望着窗外,单手拎着一个酒坛子,正仰头灌酒。
相思在门口略顿了顿,便是反手掩了门,走进屋来,“这样的日子,沈大人居然不在家吃团圆饭,反倒跑来了奴家这里?”
“一个孤家寡人,一个人的饭,便是团圆饭,在何处吃,都一样。”被称为“沈大人”的人,终于是回过头来,从窗槛上一跃而下。
“刚好到附近出公差,路上见着这处处过年的气象,便顺道过来看看你。”
相思微微一笑,目光却是落在了八仙桌面上放着的那只攒盒,“来一趟,还给奴家带了礼,沈大人真是有心了。”说话间,已是将那攒盒打了开来,目光落在那攒盒里陈列的糖果和点心时,却是一顿,继而,脸色便是微乎其微变了。
沈大人有名有姓,姓沈,单名一个钺字。钺,星名,却也含兵戈之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叫这个名的缘故,他的一双眼睛平日里,便是如同星子一般,可一旦他专注看着什么时,便好似泛起寒芒点点,有兵器相交的铮铮声般。
譬如,现在。
相思已是迫不及待从攒盒中捡了一块麻酥糖放进了嘴中,甜腻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相思不由得弯起嘴角,眉眼皆笑。
只是,却也不是那迟钝得厉害的,被他盯得奇怪,便是暂且按下了心头的激越,狐疑道,“怎么了?沈大人这般看着奴家做甚?”
“没什么。”沈钺收回视线,“我只是不知道,你居然喜欢吃江南式样的点心。”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这样的点心,在京城能吃到本就难得,若非我家姑娘爱重,以奴家的身份,又如何能吃得这样的点心?”
沈钺双眸之中寒芒暗闪,“对了,你家可还有什么亲戚么?或是……你家姑娘暗地里,还有些什么交情好的人?”
“交情好到什么程度?”相思似是听出了兴趣,挑眉反问道,“要如沈大人这般,为了我家姑娘,甘愿照看奴家,这样的交情吗?”
沈钺的脸好似石板儿做的一样,没有如相思预料之中那般有半分不自在的表情,八风不动一般,甚至微蹙了如青山般的眉峰,“我认真问你,你且认真答着便是。”
相思淡淡收了笑容,“做什么这般认真?顾家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哪里还有什么亲戚?至于姑娘暗地里认识什么人……她平日里,常乔装打扮了溜出门去,遇着了什么事儿,什么人,也不是处处都与奴家说的,奴家并非什么都知道。”
话到此处,又转为疑惑,“这样的事情,你直接问姑娘便是。对了,姑娘可还好?”后面一句问,就多了两分急切。
沈钺眼底极快地滑过一道暗影,片刻后,才含糊着“唔”了一声,“挺好。”
“上一次,大人来时,奴家问你,你也是一句还好。”相思望了一眼沈钺,又垂下眼去,“不过,奴家也知道,以我家姑娘的性子,怕是生奴家的气了,不肯原谅奴家也是有的。没关系,只要姑娘过得好,怎么样都没关系。何况……”
相思转头望着八仙桌面上那攒盒点心,眼里泛起温润的笑意,好似窗外,秦淮河上的灯影也映到了她眸底,分明闪烁。
“姑娘终会原谅奴家的。”
屋内有些沉寂,只能隐约听见城内各处隐约传来的炮仗声。
那声音,渐渐热闹,却更衬得这屋内,岑寂非常。
相思极快地抬手揩了一下眼角,转过头,朝着沈钺深深一福,“有赖大人多多看顾我家姑娘,奴家不胜感激,定日日祷告,祈求大人顺心如意。”
沈钺的脸半隐在暗影之中,瞧不真切,却是叹一声,“走了!”便是迈步越过相思,朝着门的方向。
他已是来过两回,这一次,还是和上一次一样,没有久留。
相思半点儿不意外。
只是这回,走到门口时,他却是停了停步子,片刻后,才转身望了过来,“在我面前,你用不着口口声声的奴家。”
相思先是一愣,继而却是笑了起来,带着些说不出的苦涩,“奴婢也好,奴家也罢,这就是命。不信,又如何?”
沈钺转头来看她,一双眼点漆幽深,嘴角翕张,好似想要说些什么,只转眼,他又抿住了唇角。
足下发力,竟是又朝着反方向,一跃而过。
身形矫捷,如同猎豹,优雅却又带着疾劲,却是朝着洞开的窗户外而去。
去时,与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窗外,秦淮河仍然静谧旖旎,不远处,有焰火升空,在深蓝的天幕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花。
整个南都,好似都沸腾了起来。
焰火与炮仗声交织在一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儿。
相思立在窗边,迎着夜风,面容被那乍明乍暗的焰火,映得明灭斑驳,嘴角缓缓勾起,面前,是多么灿烂的光景,映在她眼中,就反转出了多少寂灭的孑然。
万家团圆的此时此刻,她却只能独自一人,杵在这样的地方。
就连刚才那人的来与去,也好像只是一场真实的幻梦一般,寻不着半点儿痕迹。
只有桌上那一盒点心,伴着她。
她回过身,重新捻了一块儿麻酥糖放进嘴里。
真是奇怪,从前只觉得甜腻的味道,今日,却掺杂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苦。
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
守完岁,天光破晓时,虽没有见得日头,可却也是新年伊始,旧岁除。
叶家姐弟妹三个换上了新做的衣裳,高高兴兴在院子里说话。
门开了,叶仕安亦是一身新衣出得门来。
他本就长得清隽,一身麻灰衬宝蓝斓边的直裰,将他身上那股子儒雅温润的气质更是烘托出来,让人眼前一亮。
几个孩子笑呵呵上前,叶辛夷亦是学着叶川柏和叶菘蓝的样子,给叶仕安拜年,“爹爹,新年好。”
叶仕安笑着道了几声“乖”,将早已准备好的,用红纸封起来的压岁钱,一一送到了几个孩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