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0 密信
谁知,宁王这话说了不过两日,便有事情闹到了他跟前来。
“怎么回事?”宁王一身素色道袍,头发半散,看那样子,当真是虔诚斋戒祈福的样子,因而也更是不高兴看到闹到他眼前来的人。不是都已经说了,他这七日要专心斋戒祈福,其他的事只管找他家老三便是,怎么还是这么没有眼色?
难不成这朝廷养的都是酒囊饭袋,离了他就不行?
哪怕来的人是他的妻舅,堂堂兵部尚书,宁王也没有半分好脸色,直接无视了他,转而问到了朱景雩的身上。
朱景雩倒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闻声,拱了拱手道,“今日,尚书大人收到一封书信,署名是世子,信中说南京卫指挥使萧敬早已通敌,他兵败江北,数万大军临阵倒戈,如今正被人追杀,来信是为求救。”朱景雩的声音很是冷淡,平铺直述的不带半点儿情绪。
“什么?”宁王拧眉,惊了。
“这封信来得略有些蹊跷。可尚书大人却拿了信就着急忙慌要来搅扰父王,孩儿将之拦下,说父王说了斋戒七日期间有事与孩儿商议便是。可尚书大人却始终不肯告知究竟所为何事,后来,也是挨不过了,这才将信的事告知孩儿。可孩儿只是说这信上所言与之前的军报出入太大,唯恐有诈,要细细查过再行定夺,尚书大人却是等不及了,硬是吵嚷到了父王跟前,说是要请父王做主。孩儿有负父王信任重托,还请父王恕罪。”
兵部尚书没有料到朱景雩居然半点儿隐瞒都没有,直接将事情说了,脸色一时涨红,却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慎重以待啊。且不说世子若果真被人追杀,命在旦夕,那就无论如何拖不得。就是世子信中所言是真,那江北危矣,京城危矣,殿下,咱们不能等闲视之啊!”
宁王听罢,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朝着兵部尚书伸出手去,兵部尚书倒还算得有眼色,赶忙将那封信呈上。
那封信宁王很快看完,笔迹略有些潦草,可见是仓促中写就,可确实是萧景阳的笔迹。不过......
宁王也想起之前那一封封捷报,之前不都说大胜吗?为何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封信?
军报难道还能有假?相较而言,倒是这封信要做起假来更容易,这笔迹要仿冒也是不难。“那个送信的人呢?”
“是世子身边的暗卫,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臣已是将之拿下了,正派人刑讯。”兵部尚书忙道。
宁王点了点头,这还处置得不错。不过......“如果是阴谋,那这人的嘴怕不是那么容易撬开,这样,让楼从远和谢铭一并审讯,务必尽快问出话来。”
“是。”兵部尚书略一沉吟,应下了。楼从远从前是先帝的人,如今,宁王还未即位,没有换下他,可他那人胆小怯懦,必然不敢有什么动作。谢铭虽是朱景雩的妻弟,可据他所知,这两人自来不和,谢铭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由他们两人审讯,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不过.......“那世子那边......”
宁王眉心一蹙,将那封信掂在手里,目光转向朱景雩,“老三,这事儿你怎么看?”
兵部尚书的脸色便不由得一变。怎么殿下还要问这个庶子的意见?看来,世子担心得没有错,殿下果真是越来越偏心这个庶子了。可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从前也不见殿下对这个庶子怎么上心啊!
兵部尚书心中一阵气闷,嘴角翕张了一下,正待开口,宁王一个眼风扫了过来,他登时一缩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朱景雩却是拱手道,“事关世子,孩儿不敢多言。”
为何不敢多言,不言自明。
宁王自然也知道他的顾虑,目光意有所指地一瞥兵部尚书,抬手道,“我让你说你便说,难不成本王的儿子想要说句话,还得看人脸色不成?”
兵部尚书脸上隐隐泛起菜色,低眉垂首,再不敢多言。
朱景雩略作沉吟,到底开口道,“还是刚才那句话,这封信有些蹊跷。若是信为真,那之前的军报就都是假的了,可是......军报如何能轻易作假?”
是啊!这也是宁王的顾虑。宁王一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如今不知道真假,审讯也未必很快就有结果,若是有大动作,怕是会中了敌人奸计,自乱阵脚。可也不能不管世子,所以,孩儿觉得,是不是先派人去探上一探,这些人身手要好,若果真是世子有难,也可以将他救下。”
宁王听罢,连连点头,不得不说朱景雩这番话面面俱到,让他甚为满意。
“殿下......”可宁王脸上满意的神色,却让兵部尚书不满意了,嗫嚅着便是唤道。
“怎么?你还要动用京卫直接开拔去江北救人吗?早前军报都是捷报,难不成都是假的了?若是京卫出了京,京城守卫空虚,出了什么事儿,你可能担待吗?”然而,不等说话,宁王冷眼便已是扫了过来,出口的话更是将兵部尚书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本王知道,你怕老三藏私,可你也听到了,老三方才所言,句句都为大局着想,却也不忘世子,这般行事你还有何可指摘之处?”
“殿下......可是,若万一这封信是真的呢?万一军报果真是那些叛军用手段做了假,实际上他们已经渡过了长江,甚至是一路北进,那咱们京城岂非危险?臣......臣也是为了大名根基着想。”兵部尚书拱手,一脸的忧心忡忡。
宁王听罢,却是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那些叛军能够悄无声息,不惊动这一路的卫所,直逼京城,而本王这里半点儿消息也未曾收到?”宁王的语气里有嘲讽讥笑,也有怒意。“兵部尚书,你真当我大名的士兵都是吃素的吗?夏长河统共只有二十万兵马,还留了八万在西南,关中参战者怎么也该有十万。你告诉本王,他哪里还有那么多兵马,能够轻易突破长江关碍?就算他们果真策反了南京卫,度过了长江,那这一路上其他的卫所难不成都是死人,不知道要拦?也不知道要报吗?半点儿动静没有,兵部尚书就要担心明日兵临城下可?”
681 打算
“就算果真兵临城下,这京城中还有京卫,还有五城兵马司,还有禁军,还有神机营,难不成,本王就要任由他们宰割了?”宁王是真不信最多两万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度过长江天堑,且一路畅通无阻,悄悄越过南边的布防,摸到皇城根下。
兵部尚书自然也是不信的,那夏家军又不是神。只是,他没有想到,他本是担心朱景雩特意阻挠,故意不救世子,这才拼命扑到宁王跟前,可宁王居然也是这样的态度。
兵部尚书沉凝着脸色没有说话,可眉眼间到底是带出了两分不虞来,宁王打了一棍,便要给个甜枣,稍稍和缓了脸色,“左卿尽管放心,本王自然不会不管世子。定会派出一队精锐出京南下,一来探查消息,二来若有不妥,也可以及时相救,世子定会无恙的。”
“至于军报的事儿,本王不信区区不足三万的人马可以突破那么多防线,何况,不还有关中吗?擒贼先擒王,夏长河被押解进京,咱们何须还要怕什么?总不能两处的军情都有假。”
宁王的语调和缓了好些,可兵部尚书却已经听出了当中的坚决,加之目下这样安排已算得不错,兵部尚书衡量片刻,终究是缓下了神色,拱手朝着宁王道,“臣不敢,臣只是忧心世子安危,一时失了分寸,还请殿下见谅。”
“欸......左卿莫要如此,快些请起。”宁王这会儿面上全然褪去了威势,和颜悦色上前亲自将兵部尚书扶起,“本王自然知道左卿是忧心世子,世子有你这般的舅父倾心爱护,是他的福气。景雩,去将雾刃叫来!”
后来宁王接过话头之后,朱景雩便再未开口说过半个字,只是袖手站在一旁,安静得恍若一道影子,听了宁王叫他,这才应了声,转头出去了。
雾刃乃是宁王暗卫之首。
朱景雩出去一会儿,一个一身玄衣的冷面汉子便是进了殿中。
朱景雩望着他的背影,垂黯下双眸,漠然转过了身,剩下的事儿,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当天夜里,雾刃便带了一队身手上佳的暗卫出了京。
朱景雩得到了消息,沈钺亦然。
“大人!没有想到咱们还是疏忽了,居然让朱景阳的人溜回了京来。”沈忠有些懊恼地道。
“是疏忽了些。不过,却也不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若非这一出,我们又哪里知道宁王当真已经自负到了这种地步?”沈钺嘴角轻轻一扯,笑出两分狂妄。
沈忠一忖,可不是吗?便也跟着笑起,等到宁王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兵临城下,不知道还自负不自负得起来?
“朱景雩没有别的动作?”沈钺最担心的不是宁王,而是心机叵测的那一位。
沈忠摇了摇头,沈钺思忖片刻,自语般喃喃道,“只是,朱景阳这么一来,咱们怕是再拖不得了。”下一瞬,他眸中已沉敛下来,语调平淡却铿锵地道,“沈忠,去传书!是时候了!”
沈忠双眸一亮,摩拳擦掌,很是响亮地应声道,“是!属下这便去!”
沈忠快步而出,沈钺扭头,看着外边一棵梧桐,叶子已经被镀成了黄色。京城的冬天一向来得早,而且冷得快,要等冬天来临之前,将一切结束了才好。去年过年时在南越,今年休整一番,也该好好过个年了。
宁王是在派出暗卫出京的第三日察觉不对的。
虽然说得笃定,心中也相信江北的战局不至于如同那封密信所说的那般,可为了以防万一,宁王与雾刃约定,毎两日便要传书一封。
宁王与暗卫之间,自然有其稳妥且快捷的传信方式,可到了约定的时间,雾刃却并未传回书信。宁王耐着性子,又等到了第二日,还是一样。
他终于急了,派了人将朱景雩悄悄叫进了宫里。
“怕是出事了。”见得朱景雩,他便是道。
朱景雩目下闪了闪,见宁王面沉如水,他只是垂下眼,并不言语。
“怕是南边儿果真出了事,雾刃他们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这怎么想都不应该。难道老大信中所言都是真的?”宁王略有些慌,不住地摩擦着双掌,“若果真如此,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如何这么安静就......还有那些军报,难道都是假的?若江北的军报不是真的,那关中的军报呢?又是不是也是假的?”
宁王越想,这心下越是不安,眉头也是跟着越皱越紧。
沉思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朱景雩吭声,他攒紧眉,抬头望向他,“老三,这件事你怎么看?”
朱景雩想了想,拱起手来,“父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今,既然不辨虚实,咱们就凡事做最坏的打算就是。”
“最坏的打算?”宁王挑起眉来。
“是。那就是两边军报都为假,叛军从西和南两个方向,兵临城下,包围京城。”朱景雩的声音恍如冰击玉石,煞是好听,可那些话,落在宁王耳中,却恍若惊雷,让他瞬时便是变了神色。
宁王深吸两口气,这才稍稍缓了下来,顷刻间,已是敛去了所有的慌色,镇定下来,虎目灼灼将朱景雩凝着,“若果真如此,咱们只剩固守城池这一条路可走了。”
“好在,夏长河此人虽然野心勃勃,但还不至于引狼入室。从他将八万兵马留驻西南便可窥之一二,所以,西北边防应该也还是稳固的。咱们只要守住了京城,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今京中尚有京卫十万,加上五城兵马司、禁军、锦衣卫、神机营,若要守住,也应该不难。”
听得朱景雩侃侃而谈,镇定下来的宁王一边敛眉思虑,一边连连点头,“不错,先将京城守住,再派人往辽东调兵,自可解围。”
宁王这般自信,自然是因为辽东他早有布置,那里的兵力是他强而有力的后盾。
只是,若非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妄动那里。
宁王心思飞转,朱景雩则垂眸不再开口。
宁王想定了此事,便也不再耽搁,“如今京卫尽在你手,那便按着你说的,全城戒备,加紧布防去吧!”
“是。”朱景雩拱手应声,转身大步而去。
宁王望着他的背影,皱紧了眉,“来人!传镇国侯进宫!”
682 兵临
一夕之间,京城的天变了。四方城门紧闭,各处城门之上内外三层,重军把守。城内更是时不时就有身穿重甲的士兵穿行而过。
这般异状,登时让整个京城都风声鹤唳起来。人心惶惶,这是必然的。
奈何,朝廷眼下已顾不得安抚民心,百姓们觉出怕是要出大乱子了,有那等头脑灵活的便是收拾好了家当要逃命,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一窝蜂地拥到了城门口。
可惜,城门已经紧闭,看守的兵士得了死令,不得放任何人出城。为此,还起了好几回冲突。
紧接着,五城兵马司直接受令,将百姓全都挡回了自己家中,勒令不许外出,不尊号令者,杀无赦。
偌大的京城,锁门闭户,衬着秋风萧瑟,落叶遍地,竟全不见往日繁华,反倒萧索凄凉得紧。
这样人心惶惶了两日,南门这一日终于传来了消息。
叛军已是逼至了城门下,不只以为的两万,反倒乌泱泱一大片人,数不清有多少。
叛军之所以会悄无声息北上,若不是因为那些官府、卫所都临阵倒戈了,还能因为什么?
宁王听到奏报,当下气得面色铁青,抄起手边的一方镇纸便是用力砸了下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些人吃朝廷俸禄,却非但不办实事,还行叛国投敌之事,真是可恶得很。哪怕是抽皮扒筋,个个都做成了皮灯笼亦不能解恨。”宁王咬着牙,字字句句皆是狠意。
底下的朝臣们心思各异,却都不约而同想到,谁说宁王就比先帝好?仁义?朱家的血统里从就没有这样的东西。
至于那些人的临阵倒戈,难道不是因为大势所趋吗?胆小的怯于刀兵,为保性命;野心勃勃的,权衡利弊后选择了更有利的一方;愚忠的可斩于阵前,杀鸡儆猴;忠义之士则早被朝廷寒了心,今日局面,不过一句话“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罢了,可笑宁王此刻还在怪罪那些人起了不臣之心,临阵倒戈,却从未想过根源。
就是江北之事,难道不是宁王失察无能之过?世子带兵去了江北,居然还是这样的局面?可不也是无能吗?
只是心里腹诽归腹诽,却没有一个人敢当着宁王的面说这些话,笑话!宁王起了要将人剥皮实草的狠意,谁这会儿不要命了,往他跟前撞?
于是,满殿的人一时间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偌大的太和殿登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宁王却哪里容得下他们装死?哼了一声,一双虎目便如利箭一般扫向众人,“如今已经这般了,诸位臣工可有良策?”
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都不愿开这个口,做这个出头鸟。
宁王眉心一皱,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毎个人都缩了脖子,垂了眼,直到宁王忍无可忍,直接点了名,“左卿,你来说说。”
被点名的兵部尚书这会儿心口一凉,早前几日,他虽然提醒过宁王殿下,可实则也只是为了世子罢了,可没有想到叛军真的会这样悄无声息就打到了京城外,眼下,他哪里有什么良策啊?
不过被宁王紧迫盯着,他也不敢再继续装死,只得硬着头皮道,“眼下,叛军不过只是将城南都围了起来,暂且没有攻城之举,应该是叛军也不知城中虚实,暂且还在观望。我们不如......不如一边固守城门,一边往别处去看看,能否搬来救兵?”
短短一番话,兵部尚书说得坑坑巴巴,说完时,已是一头的冷汗。
京城这么大,人口百万之众,若是叛军围而不攻,只是将之围死了,不出一月,那就真成死局了。
好在,如今还未成合围之势,自然还有转圜的余地。
兵部尚书这番话真真是避重就轻,当谁没有想到似的。
宁王却不肯轻易放过他,眼一眯,继续追问道,“那左卿不如再说说,往何处去搬救兵?”
兵部尚书这回冷汗都要淌下来了,他哪儿知道往何处去搬?南边儿被围了,想都别想。其他地方倒是都有兵,可如今这样的境况,可见平日觉得忠勇的,都未必可靠,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
“殿下。”正在这时,一个一板一眼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扭头,望向从人群中走出的青年。他身姿如松,腰杆挺得笔直,一身绯色的官服衬得他一张八风不动,却还算得俊秀的脸更加的......冷漠不近人情,是镇国侯三子,大理寺少卿,谢铭。
这会儿他却是一拱手道,“镇西侯不是正押解着夏长河往京城来吗?据说还带了不少的兵马,镇西侯在关中所向披靡,大杀叛军锐气,更是生擒了贼首,有他老人家在,叛军必然不敢造次。何况,再加上还有夏长河在手,不怕叛军不低头。”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满殿的人都不敢说,这说得不对。朱景雩目下闪了两闪,眼角余光往谢铭的方向轻轻一瞥。
众朝臣面面相觑之间,却都深有疑虑。
就是宁王自己亦然,他在犹豫,因为江北的军报如今已经证实乃是作假,那关中的呢?若是关中的军报也是作假,那那边的战局如今是个何模样,谁说得准?
“计是好计.......”良久,宁王终于沉吟着道,“不过,眼下局势未明,就是西城门也不能贸然开启,必须有人亲自去探明情况,迎镇西侯一迎!”言语间,宁王的目光又在满殿的人身上逡巡,被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得一缩。
谁愿去?这个时候搞不好就是送死啊!
何况......也不是谁都有那个分量去的,不是吗?
“殿下......臣与镇西侯有些交情,若是殿下信得过臣,臣愿请缨出京去西边迎一迎镇西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镇国侯会站出来。
镇国侯家,世代簪缨,当年辽东一带谢家军的威名盘踞数百年,只不过是因为辽东近百年来都甚为太平,咸宗皇帝才会将先镇国侯召回京中,享享清福。
当然,什么享清福的话都是冠冕堂皇,不过是因为镇国侯家在辽东成了土皇帝,而辽东太平,并不再需要镇国侯家出力,这才用了借口将人召回。加之前一任镇国侯和如今这一位,都是安享太平,得过且过的性子,如今这镇国侯才成了有名无实,空有富贵,却无实权的功勋之首。
683 伐谋
不过,这些勋贵世家之间或多或少都有早几辈就累下来的交情,镇国侯去迎老镇西侯,倒也不错,身份够了,还能说得上话。
而且,不是你儿子出的主意吗?当老子的兜着原也没错。
满殿的人心思各异,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反对,宁王略一思忖,更是满意地应了一声,“谢卿真是国之肱骨,关键时候有你为本王分忧,本王这才能安享从容。如此,那便有劳谢卿了。只是,此行为了以防万一,还望谢卿慎之又慎。”
未尽之言,宁王相信以镇国侯的乖觉,不挑明,他也能够明白。
镇国侯是明白,可宁王也要明白一点,他此行为了那个以防万一,可是赌上了自己的命,所以......“殿下的意思,臣懂了。不过,此行事关重大,该做的准备还得做,殿下怕要拨上些人与臣走一遭才行。”
当日下晌,镇国侯从京卫点兵三千,一路出了西城门,径自往西疾驰而去。
镇国侯出京西行还不知是个什么后果,宁王心中不安,勒令众臣今日不得出宫,未免他们后顾之忧,他们的家眷便又让禁军牢牢看护了起来。
朱景雩直陪在殿中,等到宁王撑不住,暂且歇下了,这才从殿中退了出来。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今夜晴明,一钩上弦月高挂深蓝色的天幕之中,漫天繁星,让人不由得驻足,仰头远眺间,好似人心也在这夜空之下静谧了起来。
“公子。”方南无声无息窜到他身后,抱拳回话,“您要找的人,已是找着了。”
朱景雩的双眼闪了闪,好似落尽了漫天的星光。
第二日清早,被围住,却也平静了一日一夜的南城门外,叛军骤然发起了攻击。而且一来便来势凶猛,甚至将去年宁王南下赈灾后,才为南京卫添置的大炮也推了出来直往城门处轰,气得宁王又摔了好几个上好的茶盏和镇纸,骂了好几声白眼儿狼,也不知道南京卫的人,尤其是首当其冲的萧敬,被人念叨了这么多回,甚至险些问候了祖宗十八代,这耳朵痒还是不痒,他家祖坟里的棺材板儿又压得住还是压不住。
不过,虽然那大炮很是威慑人,但到底炮弹不多,两发之后,便被推了下去。
而京城城墙固若金汤,那些叛军攻了两回不成,大抵是再而衰、三而竭的缘故,便是鸣金收了兵。
听说前头战报的宁王脸色才好看了两分。
宁王脸色好了,有人自然脸色不好。
萧敬便是当中之最,只却不是因为顺风耳,听见了宁王在骂他,而是因为......“这般打两下就撤,这不是过家家吗?也太憋屈了些。”萧敬回到营帐之时,一身的灰尘,脸上也是黑一块儿,白一块儿的,衬着那张臭脸,很有些......一言难尽。方才为了营造惨败的样子,逃得很有些狼狈,他几时这般憋屈过?除了那回被人在长江上拿下除外。
“萧大人难道还非想要血流成河不成?上兵伐谋,虽然未必能够当真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但能够用计谋将伤亡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也是好事,不是吗?以战止战,毕竟是下下之策。萧大人若是嫌打得不够痛快也不必着急,我答应过将军,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会作保,让将军再回西北。那些鞑靼人最是个不安分的,到那时,萧大人还愁没有仗打吗?”
一道娇脆的嗓音带着干脆利落响在耳畔,将萧敬已经冒到喉咙口的憋闷又一点点......塞回了胸口。谁让他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只能认栽呢?
萧敬脸色几变,半晌才闷道,“我只是担心这到底有用没用而已。”
低低的笑声中,坐在边上正在用布巾擦拭着她那把薄如蝉翼的轻鸿剑的叶辛夷抬起头来,一双如朝露般的杏眼仍是清透灵澈,微微弯起,笑若月牙,“我家那位行军打仗虽比不得萧大人,可这人心的拿捏上却比谁都在行。咱们依着他的话,只怕就可以让宁王相信我们这是急了,怕镇西侯一回京,情势会变,所以才要赶紧将南门攻下,尽快占领京城。他这么一想,自然放心了,那咱们的任务便也达成了。”
“夏大将军都同意了,让我们一切照做,萧大人到底在担心什么?”问这句时,叶辛夷终于是蹙了蹙眉心。
萧敬脸色越发不自在了,“那......还要多久?”
叶辛夷手里的轻鸿剑擦好了,手腕一个回转,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轻鸿剑发出一阵嗡鸣声,雷光一闪,已是直指西边,微微眯起的杏眼与微弯的红唇衬着她一身甲胄,娇柔与坚韧融为一体,矛盾,却又奇异的不显突兀。
“快了!”她轻吐二字,恍若叹息。明明轻飘飘的,落在耳中,进到心上,却掷地有声。
眼里的笑意褪去,转为沉黯,她可也迫不及待了呢。
第二日,叛军再度发起攻击。这一回,比前一回更是迅猛,甚至已经攻到了城墙之上,但因着那一排神机营的火铳,他们伤亡了许多,又再次败北。
连着三日,叛军皆是每每进攻,都不得寸进,于是叛军便越着急,行进间更是失了章法,再一次大败而逃。
过后,他们好似学乖了,只是安分地围着,未再强攻,可不知是不是之前吃了那么几场败仗的缘故,士气显得有些低落。
相较于他们,宁王这边,却是心情大好。
没有想到,这让他忌惮万分的叛军这么不堪一击。而且,他们这么慌,越慌就越容易出错,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因为他们害怕了,害怕失去了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拿下京城的可能。
那么,这么害怕是因为什么呢?
宁王心中自然有所猜测,因而在听见镇国侯的亲信回来报说镇国侯已经与老镇西侯汇合,并一起押着夏长河往回京路上赶的好消息时,他心里高兴,更是生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来。更是在朝会之上便乐得大笑出声,吩咐众臣,等到镇西侯到京之日,与他一同出城迎接。
自然是为了以示恩宠,并且震慑叛军之意。
不过......立时便有人反对了,此举虽有震慑之意,可在叛军眼中怕更多的是侮辱,若是激起了他们的斗志,一鼓作气,反是不妙。
684 血书
何况,镇国侯亲信传回来的消息还有这一路上,叛军都试图解救夏长河的举动就没有断过,从城门到进宫要经过的这一路,若是再出了什么差池,那就不好了。
为了以免夜长梦多,这夏长河要悄悄的,不引人注目地押进宫里,才能拿捏得死死的,与叛军交涉。
宁王略有些不高兴,但见不少人都赞同,就连朱景雩和谢铭都是垂首不语,默认了的样子,他自己再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只得暂且按捺下心中的激越,同意了。
至此,宁王一颗心,总算稍稍放回了肚子里。
而陈列于南门外的叛军不知是不是也得知了消息,竟是暂且偃旗息鼓了,连着几日,都再未有动作。
几日后,老镇西侯便入了京。
却是他与镇国侯由一队高手先押着夏长河悄悄回来的,随行的大军殿后,就是为了吸引那些叛军的注意,得以将夏长河安然押回宫里。
可是,从城门到回宫的这一路上,却还是引得叛军出来了几遭,好在宁王这边早有准备,老镇西侯和镇国侯都不是吃素的,总算是有惊无险,将夏长河押入了宫门。
没有去城门口接,宁王这会儿倒也能勉强耐着性子与众臣一道在太和殿中等着了。
直到有人来报说两位侯爷已是带着叛臣夏长河往太和殿来了,整个殿中登时鸦雀无声,人人都是扭头往殿门的方向望去。
没一会儿,隐隐的脚步声传来。
视线中,当先一人一身甲胄,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却仍然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正是老镇西侯。
落后他半步之人也是一身甲胄,身形微微胖些,是镇国侯。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见镇国侯一身戎装打扮呢。
再后头,则是四个兵士模样的,押着一人,逆着光,微微垂着头,须发略有些凌乱,盖着头脸,暂且看之不清。
可......
宁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殿中其他人亦是心生怪异,这有些不对啊!禁宫之中,除了禁军,武将都得卸下兵刃方可进宫门,可老镇西侯和镇国侯却都是一身甲胄,扶剑而入。
此时,老镇西侯已经停下了步子,镇国侯和身后那几名兵士亦然。
宁王心思电转,却是打迭起了笑容,从高阶上迈步而下,上前两步,一脸欢喜道,“老侯爷,你可算回来了......”
“了”字刚落,却听“唰”的一声剑响,一直面沉如水的老镇西侯竟是拔剑出鞘,剑尖直直指向宁王的面门。
殿内诸人皆是大惊,这是怎么了?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宁王虽还未登基,可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弟呢。
老镇西侯面上的神色却没有半分闪烁,坚稳而漠然地紧盯着宁王。
宁王脸上的笑容发僵发苦,却还是不得不强撑着道,“老侯爷这是做什么?”
“朱征,你这乱臣贼子,还有脸问老夫要做什么?”老镇西侯哼一声,嘴边两撇花白的胡子翘了两翘,手中的长剑却是端得稳稳的。
居然直呼其名了不说,张口便是乱臣贼子,殿中其余众人都知今日事情大了,个个都缩头抖肩,恨不得能在脚下寻个地缝,直接钻进去躲起来为妙。
宁王笑容一顿,“老侯爷在说什么呢?这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老镇西侯嗤哼一声,“老夫今日定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你的狼子野心,让你心服口服。”说罢,老镇西侯已经从袖中掏出一物,那是一封用绢帛所写的信,绢帛颜色浅,隐隐透出两分血迹,老镇西侯目光在殿中一逡巡,而后,便是将手里那封绢帛抖落开来,就在宁王眼前。
“这血书,乃是你口中的先帝亲笔所写,信中将你诸多恶行说得一清二楚,将你如何谋害隋王,又如何构陷太子谋逆,杀害成王,幽禁他,对他下药,威逼他下令封你为皇太弟,种种恶迹,罄竹难书......宁王殿下若是还觉得冤枉,可要老夫当着众大臣的面,将这封血书好好念上一念?几位阁老大人,可要一一过目,看个清楚?”
那几位阁老自然是半句话不敢吭,宁王面色铁青,却还是强撑出一脸的无辜道,“敢问老侯爷,这封血书从何而来?老侯爷怎能偏听偏信,却不信本王呢?本王可是先帝亲口册封,昭告天下的皇太弟,怎么能是乱臣贼子呢?不管这血书上写了什么,都定然是旁人伪造诬陷,半分也信不得的啊!”
“这封信上的字迹,老夫还认得,正是陛下亲笔。”老镇西侯不满被质疑,吹了胡子瞪了眼。
“老侯爷,这世间奇人异士甚多,本王就知道有些人能够仿冒旁人笔迹,以假乱真。”宁王无奈道。
“朱征,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真当老夫老糊涂了不成,连这血书的字迹究竟是真是假都辨认不出了?你可是忘了,老夫早些时候可是做过太子少保的。”
老镇西侯此话一出,四下皆是一寂,宁王亦然。是啊!太子少保!正是乾和帝还在做太子时做的,是乾和帝还是太子时的近臣,他对乾和帝的笔迹自然是熟悉得很。
“何况......这笔迹并非陛下常年示人的笔迹,这笔迹还是当年陛下年少时,知晓老夫是个左撇子,惯于左手写字,一时好奇跟着练的。可因为怕人说道,从未现于人前。加之老夫和陛下之间,本有暗语和信物,一一都能对上,除了陛下,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难道这般了,你还是要狡辩?”
宁王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一张与朱景雩如出一辙的薄唇缓缓抿成了一条直线,虎目微凝,睨着老镇西侯,眼缝里射出的尽是冷锐之光。
老镇西侯紧盯着他,倏地一笑,“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
宁王沉凝不语,老镇西侯蓦地扭头对殿中众臣道,“诸位,你们可都看清楚、听清楚了,咱们这位宁王殿下,为了自己的野心和贪欲,血脉相残,为臣不忠,为叔不义,当真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诸位都是忠勇仁义之辈,莫要被他蒙蔽,定要擦亮了眼睛,与老夫一道拨乱反正方为正道。”
“镇西侯!”宁王终于开了口,“本以为你为人中正,忠心可信,却不想,终究还是本王错付了。”
685 反转
说罢,宁王冷冷一撇头,扬声道,“来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自然只剩兵戎相见一途。
进宫时,老镇西侯虽未卸下兵刃,可那些随行的亲兵却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进来的。眼下在这宫里,他们进来了还想出去?
至于事后功过,不过成王败寇,胜者说了算罢了。
宁王这个时候有些后悔之前为了那些虚名,瞻前顾后,否则如何会到今日这般境地?这会儿倒是下了狠心。
谁知,话音落了落,殿内和殿外都是一寂,他不由奇怪且不安地皱起眉来,外头为何会没有动静?
想到这儿,他不由瞄了一眼老镇西侯,又瞥向镇国侯,甚至是望向了被人押着,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的夏长河,喉间滚了两滚,脚下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
正待扬声再喊,外头终于是有了动静。
那重重的靴子响伴随着甲胄和兵刃的摩擦声中,一队人马从殿外拥进,转眼,便将整个太和殿都围了起来。
宁王嘴角得意的笑尚不及进到眼底,便是猝然冻结在了唇畔。
这队人马确实是禁军的服制没有错,可是......那随后进得殿来的,却不只这一队人马。
当先一人,一身银白暗绣飞鱼的衣裳,手扶绣春刀,龙行虎步间隐隐可见那挺拔俊秀,卓尔不凡的气势,即便逆着光,还是能让宁王心悸的熟悉。
那是沈钺,居然是沈钺?
可是,怎么会是他?
人群之中的朱景雩在瞧见沈钺时,神色亦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紧接着,那道如远山般的眉便是轻蹙了起来。
殿中其他人见得沈钺,亦是心思各异,却多是惊骇莫名。
沈钺好似全然不知这些人的心思,或许是知道也不在乎,大步进了殿中之后,只四处逡巡了一眼,便是往侧边一让,退让到一旁,朝着殿门的方向躬身相迎。
后头一队禁军护卫着前方几人,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将当中一人搀扶着,颤颤巍巍上前来。
那两个太监都是眼熟,却都不及那个被搀扶着的人让人惊骇。
“陛......陛下!”不知是谁惊喊了一声,这一声便如惊雷炸响在了耳边,让殿中诸人面色都是大变。
那人一身常服,颤巍巍被人扶着,明明才不过知天命的年纪,却满头华发,面容憔悴不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眼窝深陷,隐隐透着灰青之色,本已是这般模样,目光轻睐间,更满是阴沉,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看着好似一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样子,可毕竟还没有断气。
当初,乾和帝从乾清宫中失踪,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知道的,后来,虽然被迫承认了宁王的国丧诏书,可心里却也认定乾和帝已经没有活路,再不可能活着回来。可是,如今已经操办了丧仪这么久的一个人,却又突然出现了,哪怕行将就木,却是活生生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而且,看如今这样的架势,好似......还有些反转的样子。
众人心思各异,面面相觑。
须臾间,乾和帝却已经在张季礼和贺宝生一左一右的搀扶下行进殿来,除了沈钺,老镇西侯、镇国侯和谢铭都是面无异色地朝着其躬身行礼,口中称唤道,“恭迎陛下回宫!”
其他人心有所感,感觉到乾和帝阴恻恻的目光扫了过来,浑身一哆嗦下,再不敢怠慢,个个连忙跟着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乾和帝却没有回应,只是径自往前走过,在离宁王数步远之处停了下来,两人四目相对,目光无声对峙间,乾和帝终于笑了,一勾唇角间带着森森寒气,“宁王,你方才说......谁是乱臣贼子?”
四下里,陡然一窒,很多事,有了出现在这里的乾和帝,都无需再多说了,自已分明。
宁王脸色难看得厉害,眼前的情势变化全然在他意料之外,让他到了这会儿还有些发晕,直到听得乾和帝那一句话,耳中陡然轰鸣,眼前也是黑了一黑,身形更是忍不住晃了晃,险些往边上栽倒。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适时将他掺住,“父王!”低低一声呼唤出自朱景雩口中,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宁王身边,刚好将他扶住。
俄顷间,宁王却已经镇定了下来,轻轻将朱景雩扶住他的手推了开来,站直了身子,即便是现在明显已经处于下风,宁王也不想再在乾和帝面前露怯。
这么多年,他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装疯卖傻的,实在是够了。
乾和帝看着他,却是倏然扯起唇角笑了起来,这一回的笑里,含了些别样的意味,“朕的好皇弟,是不是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说起来,还真要多谢皇弟,你呀,可是养了个好儿子。”说这话时,目光意有所指地轻轻瞥向宁王身旁的朱景雩。
宁王的身形微乎其微的一颤,却到底只是一直直视着乾和帝,并未多看朱景雩一眼。
而朱景雩则更好似没有听见那句话一般,只是兀自沉默。
乾和帝觉得有些没意思,撇了撇嘴角道,“算了!朕不想再和皇弟多说什么了,往后,怕是面也不用见了。沈卿.......”张口一唤,嗓音略有些低哑,意思却再分明不过。
他无需宁王辩解。
而宁王,也没有辩解的意思。
既是如此,那便将宁王和一干人等拿下便是。虽然好像显得仓促了些,却又好似本该如此。
殿中其他人只觉如坠云雾之中,尚还没有从乾和帝还活着,出现在此时,还扭转了局面的震惊中恢复,便眼瞧着方才还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马上就要落个阶下囚,甚至是身首异处,身败名裂的下场,只怕还要祸及子孙。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那头,沈钺低低应了一声“是”,便是带着几个禁军大步上前来。
乾和帝好似没有兴致去看,懒懒地转头望向了别处。
沈钺迈步过去时,一双漆眸却是抬起,冷沉而锐利地与朱景雩的目光对在一处。
可朱景雩却望着他,蓦地一扯嘴角。
那一笑,让沈钺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眉峰亦是紧蹙起来。
却也只一瞬,沈钺又再度迈开了步子,目光更是紧紧盯在朱景雩身上,须臾不离。
朱景雩朝着他,又是一笑,而后,蠕动着嘴唇,跟他说了一句话。
686 城破
沈钺眉心一攒,漆眸蓦地沉黯。
正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伴随着吵嚷声的急促脚步声,殿中众人此时的精神都尤为的紧张,听着这脚步声,不约而同都生起一丝不妙的感觉来。
扭头间,果然瞧见一个禁军神色慌乱地进得殿来,匆匆一行礼,不等瞧清殿中情形,也不知是要报向何人,便是急道,“不好了!南门......南门破了,叛军......叛军已经进城了!”
平地一声雷,殿中众人皆是一惊。
怎么回事?不是说,南门固若金汤,叛军久攻不破,而且那些叛军已经被打怕了,眼下只敢龟缩在城外,围而不攻吗?
怎么这城门,说破就破了?
“你说什么?”乾和帝更是惊讶,急问一声,却是岔了气,下一刻便是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瘦弱的身形站着亦是不稳,摇摇欲坠。更别提那脸色了,本就难看,这会儿这般咳着,更是隐隐透出两分青色来,咳着,却接不上来气,那模样,还真让人不由得担心他下一口气就会接不上来似的。
“陛下!”张季礼和贺宝生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一个拍背,一个顺气,端的是熟练。
那个来禀报的禁军应该是识得乾和帝的,不知是被他死而复生,还是被眼前这番情状吓到,竟是两眼发直,失了神一般。
乾和帝见状,更是怒得不行,偏生他咳得浑身发颤,都快接不上来气,遑论说话了,只能是颤巍巍抬着手,将那禁军指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慢慢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沈钺从后头赶上来,语调沉稳,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又让人莫名安定的力量,对那禁军道,而后又扭头对身边跟着的沈忠道,“你去仔细探探!”
沈忠抱拳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乾和帝一双眼睛缓缓抬起,瞪得圆凸,死死盯着沈钺,眼里好似流露出了些锐利愤恨的意味。
沈钺恍若没有瞧见,伸出手,将他那只颤巍巍的手按住,轻声道,“陛下别着急,听他慢慢说。”
那禁军终于在沈钺的一记目光下有了说话的力气,可却也并不知道许多,只是讷讷道,“是镇守南门的何将军派人来报的,说是方才叛军已经攻破了南门,眼下,已经进城了,正直接朝皇城而来。卑职也只是奉命来报,再多,便不知道了。”
这话一出,殿中众人心头又是一慌,这叛军到底怎么回事儿现在还不好说,眼下攻了进来,这太平繁华了多少年的京城,竟是遭了兵戈之灾。而他们......是不是又还能得以安然?
这还真由不得他们不慌。
“宁王......宁王不见了!”正在这时,身后骤然有人喊了一声。
沈钺和乾和帝等人都惊得回头去看,可不是吗?方才还站在殿中的宁王和朱景雩父子竟是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们堵在殿门的方向,人自然不可能是从殿门处逃的。
那么......沈钺目光微眯,望向了通往后殿的方向。
乾和帝却被这一打击,咳嗽得越发厉害了,那只手不知如何生出了力量,竟是死死揪住了沈钺的袖口,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容抬起,那双深凹的眼瞪得凸凸,将沈钺紧紧盯着。只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沈钺眉心攒得更紧了些,将乾和帝揪在他袖子上的手往下一扯,沉声道,“陛下只管安心养病,人,臣去追!”
他话方落,张季礼便是将乾和帝掺得更稳了些,抬起的手在他后背不住地顺气,“沈大人办事,陛下自该放心的。奴才还是先扶您进去躺着吧!宝生!”招呼了边上贺宝生一声,师徒二人便是不由分说将人扶起,往偏殿而去。
沈钺目光深幽瞥了眼后殿的方向,这才转头逡巡向满殿的朝臣。
那些人目光一与他触上,便纷纷低头避让。
沈钺目中一哂,面上却还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得委屈诸位大人还是照前几日一般,暂且待在宫中,莫要乱动。我去外头看看!”
目下的境况,那些朝臣哪里敢有半分异议?
沈钺却也只是那么一说,便将目光收回,望向老镇西侯,却是躬身道,“老侯爷,这里还要有劳您老人家多多照看。”
老镇西侯的神色亦是不太好看,一双虎目灼灼,沉默地将沈钺看着,半晌不言。
那眼睛深幽,目光更是犀利得紧,可沈钺却在那样的目光下,面上都还是一般无二的沉静。
良久,老镇西侯终于将眼移了开来,“你去吧!这里,老夫会替你们看着,可你们答应老夫的事儿,也千万记得,一定要做到。”
“这个自然,老侯爷尽管放心。”沈钺应得平淡,却也坚决。
老镇西侯点了点头,抬手一挥。
沈钺拱手,脚跟一旋,身后的披风被他脚步带起的风扬得猎猎,老镇西侯望着他的背影,唇间却好似溢出了一声叹息,似有还无。
自始至终,宁王也好,沈钺也罢,就是乾和帝和老镇西侯等人,都未曾往那位“夏长河”身上投去哪怕关切的一瞥。
不过,倒也不用再费心去猜测这位夏大将军的真假了。
沈钺大步出了太和殿,却是蓦然驻足在白玉石栏前,摊开手来,手心里一团隐隐带着墨迹的纸已经被他揉得皱巴巴的,他低头看着,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好一个朱景雩,没想到,他自认算得精妙,却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这一着,未能将他一巴掌拍死,下一次交锋,鹿死谁手,就又未可知了。
耳根一侧,沈钺已经将掌一合,将那纸团收了起来,掖进袖中。
身后,脚步声已经近了,沈忠扶剑匆匆而至,面上神色虽尚算沉稳,却也隐隐透着两分喜气。
到得近前,朝着沈钺一拱手,便是迫不及待道,“确实是太太和夏三公子他们,已经带着兵进城了。方才西门那头也传来了消息,夏大将军和裘将军的兵马离城门已不足三里,西山大营全面控制住了,眼下,镇国侯已是带人去开城门,迎夏大将军进城了。”
虽然方才便已料到,但确实是好消息,听了便让人不由得欢喜。
尤其是想到即将见到某个人,沈钺嘴角更是控制不住地浅浅一勾。
687 算计
思念入髓,岂止是思之如狂而已?
“那咱们走吧!咱们也得出去迎上一迎!”沈钺说着,脚步便是跟着一动。
“大人!”沈忠却是面露迟疑,“宁王和朱景雩他们……”
沈钺的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脸上的笑容也跟着一敛,“先去迎夏大将军入城再说!大事底定,再来清算,不迟!”
那一个“不迟”,从沈钺嘴里说出,沈忠能感受到当中的森森寒意,而远处,在暗卫护持下,进到一所民宅中的宁王父子更是觉得背脊微微泛凉,只是眼下他们的处境,这背脊不泛凉才奇怪呢。
“怎么回事?”早早就被人秘密接到此处的耿夫人见他们父子被人护持着进门来,很有些狼狈的样子,那些暗卫则如临大敌。
一进得门来,便是四散开来,手里的兵刃都紧紧抓在手中。
朱景雩面上倒是不显,宁王却是面色铁青。
耿夫人一看,心下便不由得“咯噔”一沉,忙迎了上来。
宁王面沉如水,抬手轻轻一挥,那些暗卫立刻会意,退出了屋去,整个屋子里转眼便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三口。
宁王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是再也忍不住,蓦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盯向朱景雩道,“老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父王说什么?难不成……是信了方才乾和帝的挑拨离间?”朱景雩挑起眉,容色淡淡,没有愤怒,也没有诧异,平静得波澜不惊。
宁王却平静不了,蓦地抬手便是朝着手边的案几用力一拍,“老三,你父王不是傻子。整个京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都交给了你,那是父王信任于你,可叛军却那么轻易就攻进了南门,这当中当真没有你什么事儿吗?还有……你早前派人在找从前先帝在世时,在身边伺候的荣公公,我当时不知是为何,直到我瞧见了方才我那位好皇兄出现……”此时宁王口中的“先帝”自然不是乾和帝,而是真正的先帝,乾和帝和宁王已经仙逝数十年的皇父。
“景雩啊景雩,你还真是我的好儿子,打了一手好算盘,可你却忘了,我才是你的亲爹。你以为,你那位皇伯父没有子嗣,你来这么一出,帮着他,他就一定会将位子传给你了?就算他果真传位于你,你以为不是亲父子,你这储君之位又能坐得安稳自在?再说了,还有夏长河,还有沈钺呢,他们能容得下你这般算计?不管他们许给你什么,终是一场空。”
宁王真是气得肝疼。
本来以为触手可及的东西转眼便如梦幻泡影,如何能够不气?
更气的,却是自己亲生骨肉的背叛。
有那么一瞬间,宁王真是恨不得亲手掐死了眼前这不孝子。
他既早怀疑乾和帝就被人藏在宫中,为何不告知于他?若是他找到那个荣公公时,能够告知,他们顺着密道,找到乾和帝,将之拿捏在手中,夏长河和沈钺纵使有滔天的本事,那也逃不脱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又何以会有今日之祸?
成了乱臣贼子,如同丧家之犬般只能逃和躲的,是他们父子。
耿夫人在边上听得心惊,微微变了脸色,却不过一瞬,便是打迭起笑容道,“殿下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呢?景雩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儿的。”
宁王抿紧了唇,对着耿夫人,到底没有口出恶言,却是别过头去,不理睬。
耿夫人脸上的笑容越发勉强,终至是挂不住了,抬手去扯朱景雩的衣袖,道,“景雩,你说话!快跟你父王说清楚,那都是误会,你们是亲父子,你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儿,你快说啊!”
朱景雩却是看也没有看耿夫人一眼,只是抬手,漠然地将她揪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扯落下来。
“父王居然什么都知道,说到底,还是孩儿小看了父王……父王怨孩儿不肯将事情告诉您,可父王又何尝信任过孩儿?若非今日逃这一回,孩儿尚且不知,父王居然早就留好了后路。”
密道是他从荣公公处问出来的,不只一条,所以,他能找到躲在个废弃冷宫密室中的乾和帝等人,也能带着父王从太和殿逃出来。可安然脱身到此处,却全仗着宁王一早的安排,这些安排,宁王又何曾对他吐露过半句?
所谓父子,便是这般互相防备,互相埋怨,又有什么意思?
朱景雩薄唇一勾,冷诮地笑了。
然而那一句话落在耿夫人和宁王耳中,却恍若一记惊雷,这一句话,无疑是承认了宁王方才所说的那些事,果真是他所为。
耿夫人深受打击,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了不说,身形都不由得晃了两晃。
就是宁王,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可何尝不希望是自己多想了?若是朱景雩再抵赖一二,辩解一二,或许他会认为是自己误会了,想错了也说不定,可宁王怎么也没有想到,朱景雩居然承认了。
这么轻描淡写,却也这么直截了当。
“为什么?”宁王紫涨着面皮,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来。
“父王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自然是为了皇位……父王不只我一个儿子,我偏还有个见不得光的身世,父王当真会将位子传给我吗?何况,还有夏长河和沈钺,强敌环伺,就算我不介入,父王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与其如此,我倒还不如另辟蹊径。我救了乾和帝,帮了他,他已经没有子嗣,我这个大义灭亲的亲侄子可以成为他的子嗣,若想撇开夏长河和沈钺,让大名的基业传承下去,那么他只有我这一个选择。”
朱景雩的声音还是如流泉一般的好听,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残忍冷酷,不带半点儿温情。
耿夫人仰头望着他,眼里倏然便是盈了泪。
朱景雩却漠然着一张脸,没有往她瞥去一眼。
宁王险些咬碎了牙,气红了眼道,“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跟着我逃出来?不在你那皇伯父跟前讨好卖乖?哄得他直接认了你做儿子,让你做了皇帝,岂不是更好?”
“父王也知道还有夏长河和沈钺在呢,瞧见沈钺居然跟着一起来,我就知道,我的打算怕是要落了空了。不跟着父王逃出来,难道还等在那儿,被抓,被沈钺算计?”
很多事确实都是他安排的,可见到沈钺那一瞬间,朱景雩就知道,他所有的盘算都落进了沈钺的局里。
688 偏执
他自以为自己聪明,却是机关算尽成了旁人手里的刀,为他的敌人做了嫁衣。
朱景雩此刻心里的气闷不比宁王少半点儿。只是,许是受挫的经验多了,他反倒比宁王更容易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并且很快便思虑好下一步。
宁王瞪着他眉心一攒,“就只有这些了?”语调里明显的疑虑,还有不信。
朱景雩一哂,唇角轻轻一勾,“确也不止。”他顿了顿,见宁王也好,耿夫人也罢,目光都凝在他身上,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一般,“我只是想着,父王也好,耿夫人也罢,对如今这一切都甚为看重,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也想得到,那么,在以为唾手可得时,却突然失去了,不知您二位会是何种感受?是会不甘,是会懊悔,还是会怒不可遏,或是痛不欲生,我实在好奇得紧。太过好奇了,所以,就想亲眼看上一看。”
宁王和耿夫人似是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两人都不由得怔住。
朱景雩却是嗤笑一声道,“怎么?看你们这么惊讶的样子,是觉得我不识好歹,不辨亲疏,竟是对着自己的生身父母也没有半分手软吗?还是觉得,我就是一个不近人情,冷血可怖的怪物?”
耿夫人和宁王一时都没话说,可脸色都不太好看就是了。
朱景雩也并不怎么想听他们说,嘴角的笑容一抿,带出两分冷凛的意味,流泉般的嗓音亦是往下沉了两度,“就算是怪物那也没有法子,毕竟这怪物是你们亲生的,流着你们的骨血!噢!说起来,就是这冷血无情怕也是经由这血脉传承的,二位不该觉得陌生和奇怪才是。”
那一声微微上挑的“噢”伴随着他不咸不淡挑眉的表情,让耿夫人心口蓦地紧缩,微微白着嘴脸,抬手抚在胸口处,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你......居然恨着我们?”语调幽幽,带着两分希冀,却又在话语出口的刹那,便已灰飞烟灭。
朱景雩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眼尾轻轻一挑,睐向她,淡淡笑了,只那笑落在眼里,只是稀薄的一点讥诮,只起一丝微澜,“耿夫人倒是敏锐。”
这便是承认了耿夫人口中的那声“恨”。耿夫人的身形一震,面色刷地惨白,而宁王则略带两分不敢置信地望向朱景雩。
朱景雩挑起眉来,“怎么?父王好像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为什么?难道是觉得我不该恨你们?”
“其实说恨也并不那么准确,毕竟,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呢?我从一开始,便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未有过期待,又何须为了你们的薄待有半分委屈?”
宁王神色一肃,耿夫人嘴角翕张,都像是要说什么,朱景雩的目光却已经冷冷望了过去,“莫要再说什么情非得已,或是为了我好的话。你们当初既是要生下我,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一个抛下我,不认我,一个刻意冷待我,当我不存在,那都无所谓,但又何必现在来告诉我?我倒还不如当自己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来得痛快些。”
“你们当然要说,你们是爱我的,就是为了今日,才不得不忍辱负重。只是可惜,我从未被人爱过,所以,爱......我不懂!自然也就感受不到你们所谓的爱。”
“左右,父王当初生了夺位的心思,不就是因为不能与母亲你厮守所以才生出的执念吗?而母亲你不也是一样?如今,一直谋划的大事拜我这不孝子所赐,算得功败垂成了,可你们二位,却也多少因我的缘故,有了重新相守的机会,这也算得得偿所愿了吧?”
“我甚至也给您二位安排好了后路,等一下便可以出城去了,往后,我与你们生死不见。你们也不用看着我便想起我曾经的不孝,气得自己心肺疼了。”说罢,朱景雩眸子一个回转,便是脚跟一旋,想说的,该说的,都已说尽了,那么何须再在这里,相看两相厌?
“朱景雩,你真是......”宁王咬着牙,在他身后,却起了个头,便不知该说什么。可那些话,在他咬牙切齿的表情中,却已经不言自明。
“父王知足吧!”朱景雩驻足,侧目望向宁王,上挑的丹凤眼尾射出点点冷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父王这般,在过尽千帆之后,还能守着最初想守着的那个人,守完这一辈子的。父王当初求的,不就是这个吗?还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王所求,早已不止如此?还是,这个早已只是成了父王所求的一个幌子......而已?”
朱景雩微微笑着的神态和嘴角那一抹冷诮的弧度,让宁王和耿夫人两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毫不留情的揭露。
“住嘴!”宁王有些恼羞成怒地疾声喊道。
他早就不想说了,不是他们要揪着不放吗?朱景雩抿嘴一笑。
宁王却是陡然眯眼,深望着他,“原来如此......”半晌后,他突然幽幽道,“你是为了顾家那个丫头。我记得......她是叫顾欢是吗?”
朱景雩脸上的笑容终于因为一个名字而冻结,他冷下了眸色,也冷下了嗓音,“父王还是莫要再提她的名字了!否则,我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记着你我之间那稀薄的父子之情。”
宁王却好似没有听见他话语中的威胁,反倒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倒是个痴情的。只是可惜了,那丫头是个命薄的,怕是无福消受你这份深情。”
“却不知是拜谁所赐?”朱景雩嗤笑了一声,“说到底,我还真是父王的儿子,处处皆似父王。可老天爷待我,实在不公,我汲汲营营所为的一切,成了一场空,可父王凭什么却还能同时坐拥江山和美人?当初,父王让我为了大局,放了手,其实后来想想,我又得到了什么?值得我失去我在这世间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温暖?为了父王你的大业,父王夺走了我的一切,而父王终究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不能杀你,为她报仇,那么,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这般,哪怕到了地下,再见到她,我好歹不至于连半分颜面也没有。”
“景雩......”耿夫人喃喃唤他的名,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偏执至此。
689 重逢
“耿夫人是觉得与自己并不相干,所以可以置身事外了?”不等耿夫人说出什么,朱景雩已经扭头,目光灼灼将之盯住,嘴角跟着冷冷一掀,“当初,永王案中硬是牵扯上了明威将军府,甚至父王不许我救阿欢,不就是为了给谢娇让路吗?”
而这些,远不在宁王的考量之内,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而已,他哪里会这般费心思量?
反倒是女子,多会更在意些旁枝末节,当初耿夫人强调与镇国侯府这一出联姻乃是她费心促成时,朱景雩便已明了在心。
比起宁王,耿夫人显然更在意是不是能借由联姻,为他争取到镇国侯府这个强而有力的后盾。
那么,顾欢的存在,就成了绊脚石。
“所以,那一日,你都是骗我的?”耿夫人微微颤着唇瓣道,亏她还为那日的温情而心下欢悦着,想着再多的隔阂那又如何?终究是亲生骨血,母子天性,没成想......居然都是假的?
朱景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一双丹凤眼沉寂下来,默了片刻,面上透出的那一点点情绪已经尽数收了起来,只剩一片清冷的漠然,语调淡淡道,“你们应该没什么想问的了吧?”
宁王也好,耿夫人也罢,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心间,俱是低落无言。
朱景雩垂下眼皮,也无意再多言,薄唇冷冷一抿,道,“那你们便快些走吧!沈钺这个人可不简单,我能为你们争取的时间不多,等到他开始动作,你们怕是想走也走不了。这是我给你们安排好的住处,出了城自然会有人接应你们,到了地方,安安生生地过活吧!”
朱景雩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从衣襟中取出,塞进了耿夫人的手心,话落时,也一并将手抽了回来。
耿夫人心头一慌,好似这便是他为人子,承他们骨血所做的最后一件事,这过后,他就不欠他们了,就会如他方才口中所说的那般,与他们生死不见。
于是,在朱景雩转身时,她近乎本能地伸手将他的手臂扯住了,朱景雩皱着眉,冷眼看过来时,耿夫人喉头一梗,望了望边上颓然坐着,好似一瞬间便苍老了十岁不止的宁王,半晌才艰涩地问道,“你呢?你不与我们一道走吗?”
宁王沉默着将头又低埋了两寸,耿夫人便知道,这一回,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若不走,那便是死。
既是如此,要走也该一起走,耿夫人将朱景雩的手扯得更紧了些。
朱景雩却是眼也不眨地就用力挣脱了开来,“我还有事儿做,也自有我的去处,用不着你们担心,你们顾好自己,早些出城就是。”话落,便是转开了眸子,也一并转过了身,大步便是朝着门外走去。
将房门拉开,他才顿住步伐,头也不回道一声“保重”,便是迈过了门槛,朝外走去。
“景雩.......”耿夫人往日里的坚韧沉稳彻底被撕裂了,在他身后泣喊一声,便是要追着他去,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牢牢扯住。
是宁王,仍是那一双坚稳灼灼的虎目,将她定定望着,嗓音沙哑中透着两分无奈,“让他去吧!他这执拗的性子,你如何拦得住他?”
耿夫人的步子生生刹住,再未追上去,目光追随着朱景雩的背影走远,只那背影却在她眼底渐次模糊,终于再也看不清了。
耿夫人再也忍不住,扭头扑进了宁王的怀里。两人靠在一处,在耿夫人低低的哭声中,两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悲凉。为此时的处境,为他们的初心,走到今天,他们是不是最开始就选错了路?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答案,也只会在他们各自的心中。
这一日,繁华安稳了数百年的大名京城被叛军攻破,其实说是攻破,也不尽然。毕竟城门上没怎么死战,不知怎么的,这叛军就进了城。
至于西门那边,好似更是朝中重臣亲自带兵去开了城门,将叛军迎进城来的。
这些种种,平头百姓们看不太懂,却也隐约知道,这传承了数百年的大名王朝,怕是气数尽了。
安稳的生活骤然会打破,往后会如何,谁心里都没底,自然是人心惶惶。
却不想,这些所谓的“叛军”,进城的并不算多,多是驻扎在城外,就是进了城的,居然也是纪律严明,并没有半分百姓们会担心的烧杀抢掠的事儿发生,整个京城仍是秩序井然,好似除了气氛沉凝了些之外,与平日并无半分不同。
沈钺脚下生了风,一路急奔着往宫外的方向而去,谁知,刚才走到宫门处,便听得阵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停住步子,心头一动,站定了步子,扭头朝着宫门右侧的大道望去。
不一会儿,果然便瞧见一队铁甲军威风凛凛地由远及近,沈钺的眼,却穿透了这些人影幢幢,一眼便瞧见了当中一抹身影。
在那一众重甲之中,那身影显得娇小纤细,可却半点儿不掩其英姿,亦是一身甲胄,娇柔之中却见红妆飒爽,与平日略有些不同。
在他眼中,自然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好看。
于是,从瞧见那抹身影开始,他的眼里便只有她,再瞧不见别的。
坐在马背之上的人自然也瞧见了他,叶辛夷驱马上前,对着前头的夏长河和夏延风说了句什么,走在队伍前头的几个人便都朝着这处遥遥看了过来,即便没有看清楚他们眼睛中的神色,沈钺也能猜到定是满满的取笑。
可沈钺也不在乎,只是望着叶辛夷,移不开眼,微微笑。
叶辛夷已是朝着这处纵马疾驰而来,身后系着的火红披风被风带得在半空中猎猎,她好似与她身下的那匹枣红马儿融为了一体,化成了一朵炽燃的云,朝着这里卷了过来。
近了,近了,沈钺笑着张开双臂,一边喊着“慢点儿,慢点儿”,一边心甘情愿地将那朵迫不及待从马背上跃下的火云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却还不等感受两分软玉温香在怀的美好,手腕处便是一疼,竟是被某只小兽不由分说就狠狠咬了上去。
一句话不说,居然上来就咬,而且咬得有些狠?一瞬间,那一排贝齿就已经嵌进了皮肉之中。
沈钺眉心本能地一蹙,肌肉绷紧了一瞬,一瞬之后,又放松了下来。
690 门神
眉间的褶皱亦是舒展开来,他只是低垂着眼儿,无奈而宠溺地注视着她。
可腕间的疼,却是松缓了下来,反倒是一滴眼泪掉落,刚好落在他腕上,让他烫疼得厉害,一个哆嗦,忙道,“怎么哭了?不是都让你咬了吗?只要你能消气,能高兴,随你咬!”说着还自己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一截肌理匀称,微微泛着小麦色的手臂。
叶辛夷却是一眼就瞧见了那腕上一个鲜明的牙印,咬得有些深了,隐隐沁出些血色,她又觉得心口一疼,抬手将眼泪一抹道,“不咬了,硬得很,磕得牙疼!”说话时,终于抬起眼来看他,一双杏眼灼灼,好似燃着火,小拳头握起,在他面前威胁似的挥了两挥,“这回就暂且饶过你,再有下一次,我也不咬你了,直接躲起来,让你再也找不着。”
沈钺眼里柔成了一汪水,笑着伸手将她的拳头包裹在自己的大掌中,“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之前哪一回不这么说?
叶辛夷又好气又好笑,偏拿他没有办法。他伸手一扯,将她紧紧抱住,她挣扎了一瞬,便是软软地偎在了他胸口。
“瘦了!”沈钺很是心疼,“这些时日累坏了吧?等到此间事了,一定要好好补补,将掉了的肉都补起来才成。”
“咳咳!”两人偎在一处,竟是全然忘记了身处何时何地,直到身侧响起一阵很是刻意的咳嗽声,这两位耳力和眼力都是上乘的高手这才蓦地反应过来。
叶辛夷微微红了脸,从他胸口处退了出来,虽然有些害羞,但却还是大大方方往后一望道,“三哥莫不是着凉了嗓子不舒服?回头可要找个大夫好好瞧瞧,给你开上几帖药,好好吃上一吃才是。”那药里最好还要多多放上黄连,苦死他!
夏延风额角抽了两抽,面色很是不自在地左右瞥了瞥,先瞄见了他爹眼角的笑意,投降道,“知道你们小别胜新婚,本来也不想打扰你们。可这不是正在路当中吗?你们俩站那儿,我们要怎么绕过去?”
他们还要赶着进宫呢,他俩不但要众目睽睽之下腻歪,还要当门神,怪得了谁?
“你就是嫉妒。”叶辛夷不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的,怼了夏延风一句,便算罢了,一手已经拉着沈钺侧步让了开来。
沈钺随着她一道挪到旁边,朝着马背之上的夏长河一拱手,“恭迎大将军!”
夏长河居高临下望着他,明明是一副冷凛的表情,可眼角却含着丝丝笑意,感叹道,“熒出,辛苦你了!”
“熒出不敢!不过尽绵薄之力,酬未尽之志,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沈钺仍是不改的谦虚,虽然,今日这般顺利,他实在是功不可没。
不过,眼下说这些,确实不太合宜。
夏长河也不再多言,转过头来,望向前方巍峨的宫门,还有里头隐约可见的重重宫宇,双目转而幽深,却是一拨马头,一马当先,缓缓踱步上前,从容地跨过了宫门。
夏延风和裘峥几位随行将领驱马跟上,边上已经有那等有眼色的,给沈钺也牵了马来,叶辛夷翻身上了她的枣红马,沈钺也上了马,夫妻二人亦是跟上。
虽然入了城,进了宫,可接下来的事儿,还多着呢。
乾和二十三年秋,大名内乱,祸起萧墙。
乾和帝几经生死,于危难之中授命大理寺少卿谢铭偷偷带了勤王诏书出京,诏令镇守西南边陲的夏长河将军带兵进京勤王。夏大将军如有神助,一路长驱直入,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入了京城,将野心昭著的宁王父子及其党羽的阴谋粉碎,护卫了乾和帝周全。
只是,乾和帝已是被宁王迫害,病体残躯,苟延残喘。
弥留之际,乾和帝深感自亲政以来,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抑法先祖太宗,更不能勤勉于政、宵衣旰食只为百姓,多有耽于享乐,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水旱累见,地震屡闻,冬雷春雪,陨石雨土,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他有罪,且是大罪,是以上苍罚他连失三子,又再兄弟相残,大名朱氏皇族凋零,不敢亦不能再有人承嗣大业。
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百姓厌乱望治之心甚矣,大名气数已尽,运在西南。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大将军夏长河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他愿追慕圣人,效仿之,禅位于夏大将军。
禅位诏书一颁布,满朝肃然,竟没有半丝杂音。
九月二十,乾和帝心愿已了,溘然长逝,崩于乾清宫。
夏长河灵前即位,改国号大盛,称崇文帝。
连着大半个月的时间,沈钺和叶辛夷夫妻俩都是各忙各的,日日都是脚不沾地,虽然都在京城,甚至是都在宫里住着,却也没有比之前分隔两地来得好,常常连面都见不上,遑论是说话了。
直到大事底定,两人这才稍稍喘了口气,得以在这一日抽出空来,一道回了一趟元明街的家。
叶辛夷先是舒舒服服沐浴了一番,觉得将身上的晦气和污气都冲刷了个干净,这才轻松了,往又是用凉水冲了澡的沈钺怀里一躺,终于记起了一桩事。
抬起手将沈钺掂在手里的那本六韬给拿了开来,一双朝露般清透的杏眼一瞬不瞬凝着他道,“朱征还有朱景雩呢?”
朱景阳逃在外头,大抵知道了京城的变故,直接没有了踪影。朱景盛没能逃脱,如今,已是成了阶下囚。
即便不死,也逃脱不了一辈子被监禁的下场。
可是,从他们进城到现在,叶辛夷虽然也听到了许多的传言,自然知道宁王和朱景雩当日从太和殿众目睽睽之下逃了,可她要听的,却是沈钺给她的回答。
沈钺呼吸微微一滞,早就知道会有此一问,终究还是逃不脱啊!
他苦笑了一下,这是他当初应下的,说了会让她手刃仇人,可如今,却让她的仇人从眼皮子底下逃了,自然得给个交代。
他叹息一声,坐直了身子,抬手扣了她的双肩,让她也跟着坐直了。
两人四目相对,沈钺匀了匀气,到底是硬着头皮道,“朱征在你们进城当日,便逃出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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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1 赴宴
叶辛夷一双杏眼闪了闪,撑起身子定定看着他,“该不会是你故意放水的吧?”
连时间都知道得这么准确,加之那个时候,不说整个京城,可几处城门的掌控应该都在他手里的,朱征想逃出去,会这么轻易?
至少,当日,她未曾听到半点儿风声,就是后头的时日也是一样,可见,朱征逃得很是安静。
这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这么敏锐可怎么好?沈钺叹息一声,转头从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递了过去,下巴扬了扬,示意叶辛夷看。
叶辛夷狐疑地瞄了瞄他,这才将那字条打开看了。
一看之下,她一双杏眼就是冒了火,怒了,“朱景雩这个臭不要脸的,一个大男人,居然拿两个女人作筹码?”
这张字条正是那日在太和殿时,朱景雩趁乱放进沈钺手中的,朱景雩当时对着沈钺,无声说的那句话是两个名字——相思和冷长如。
若非有这张字条,有沈钺不着痕迹地悄悄放水,即便当初朱征父子果真留有后手,要想从沈钺的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溜走,也不可能这么容易,遑论还出城去了。
“那朱景雩呢?”说起来,宁王与她的仇,多是与顾家的。比起宁王与沈钺的杀师之仇,顾家的那些仇恨于如今的叶辛夷来说,已经恍如隔世,轻如尘埃。
何况,叶辛夷知道,沈钺能够放走宁王,定然是有他的考量,她也不相信宁王能就此逃出生天。
“朱景雩没走。”果不其然,沈钺语调淡淡地道,“不过,他这回藏得很好,这么些天了,我居然还未曾找到他的踪迹。”自然也没有将相思和冷长如救出。
叶辛夷却并不那么担心,“他既然不走,而且还抓了相思和长如姐姐,自然是有所图。咱们也用不着去找他,他自会找咱们的。比起找他,咱们怕是更要警醒着些,谁知道他到底还在酝酿什么样的阴谋。”
说完这一句,没有听见沈钺的回答,她抬起眼来,才见沈钺不知为何,竟用一种莫名的目光将她紧紧盯着。
那目光让她一时解读不出,不由皱起眉疑虑道,“怎么了?”
沈钺目下闪了闪,摇头微笑,“没什么。”垂下眼去,眼底却极快地掠过了一道黯光。
他有些看不懂朱景雩此人。虽然这回进京,还有攻占宫城,反败为胜都顺利得很,也多是他借着朱景雩便宜行事,可他却始终有些想不明白,朱景雩为何如此做的缘由。
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他居然会帮着他们这边,将自己的生身父亲拉下了马?若他们死战不退,这京城必然会血流成河,哪里会有如今这般的局面?
沈钺心里其实隐隐有个猜测,可是却有些不愿意承认,更不想在叶辛夷跟前承认。
“阿钺,可不能让朱征就这么逃了吧?”叶辛夷虽然不怎么在乎顾家的仇,可沈钺的杀师之仇和她的杀父之仇却都是一样重要的,不能不报。
沈钺点了点头,“放心!我虽然放他出了城,可一直让人盯着呢,而且,我自有安排,即便不亲自动手,总也能让他自食恶果的。”说这话时,沈钺一双漆眸幽幽,薄唇冷凛,虽然语调淡淡,叶辛夷却半点儿不会怀疑,只要他说到的,必然能够做到。
叶辛夷问过这一回之后,果真是不放在心上了似的,只安之若素做她该做的事儿,而朱景雩倒是没有让她失望,没过多久,邀她和沈钺见面的信便是悄无声息被一个小乞儿送到了元明街沈宅。
此时京城的冬天已然来临,而新朝也基本步入了正轨,朱景雩倒是会挑时机,眼下,要处理起私怨来,她和沈钺都可心无旁骛了。
这小汤山上,却因为有温泉,没有京城冷得快,四下里还是葱翠的茂林修竹,行在其中,别有一番尚处盛夏的错觉。
环顾四周清幽的景致,想到朱景雩身上那股子形于外的魏晋名士风流雅致的模样,倒是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他都还想着要附庸风雅。这些时日,京城中人人都不得清闲,沈钺的人更是没有一日停止过找他,谁知道,他倒是在这儿过得甚为惬意。
叶辛夷心里无声腹诽了几句,与沈钺对望一眼,循着那竹林之中传来的隐隐琴声,一路往宅子当中走去。
竹林之中一方草亭,有人坐于亭中正在操琴,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景象,那人一身简约的青衫,墨发垂肩,从后望过去,真真一副竹林隐士的模样,若非那个对象是朱景雩,叶辛夷真还想驻足欣赏一番。
竹林里隐隐传来一声唿哨,那琴声便也随之缓缓慢了下来,终至停下。
亭中朱景雩回过头来,朝着两人遥遥一望道,“沈大人和沈太太既已前来,便莫要客气,尽管上前来吧!”
沈钺和叶辛夷自然都不会跟他客气,既然来了,也就不会怕。哪怕明知这看似只有朱景雩一人的竹林之中必然是埋伏重重,危机四伏,可他们携手,刀山火海都敢闯,又何况只是这里?
夫妻二人相携进得亭内,朱景雩已经站起身来,从那琴案后绕出,目光在沈钺和叶辛夷十指相扣的手上顿了顿,便是笑着将两人引入一旁的石桌前,“二位,请!”
那石桌之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的酒菜,沈钺和叶辛夷神色淡淡,倒也没什么明显的戒备之色,都是自若地敛襟坐了下来,沈钺顺道将一直拎在手里的食篮轻轻放到了桌边的空位上。
“二位这是?”朱景雩的目光带着两分疑虑,淡淡落在那食篮之上。
叶辛夷已经将那食篮打了开来,一边将里头的碗碟往外拿,一边语调淡淡答道,“朱大人不会瞧不出吧?朱大人不是请我们赴宴吗?我瞧着朱大人备了这么一桌子的酒菜,还在庆幸自己有所准备,否则,就太失礼了些。毕竟,我们和朱大人这般的关系,要同桌吃饭,实在是怕会食不下咽,总要备一些可口称心的饭菜不是?还是说,我夫妻二人若吃了朱大人备的酒菜,朱大人却不敢用我备下的?”
这话语是淡淡,语调甚至几近漠然,可当中每一个字却都带着扎人的刺一般。
还真是不饶人!
692 饭菜
朱景雩望着叶辛夷,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就是那一个眼神,让沈钺蓦地警觉,暗暗眯起了眼,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了朱景雩身上,偏生这一位,今日不知为何,却是格外的迟钝,似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沈钺的目光,从最开始招呼了他一声“沈大人”,过后便再也没怎么看过他,目光一直胶着在叶辛夷身上。
只那目光,却含着两分诡异的探究。
沈钺眉心一蹙,恍然想到了什么,往叶辛夷瞥去。
后者却好似没有察觉到一般,只是将最后一盘点心端了出来,径自放到朱景雩跟前道,“我备的菜也不知道合不合朱大人的胃口,朱大人应该会给个面子尝上一尝的吧?”
四目相对,朱景雩莫名地弯了弯唇角,“你倒是有心了!只是,你不妨先看看,这些菜色,你也未必就不喜欢吧?”
听得他这一句话,叶辛夷这才仔细去看那石桌上的菜肴,这一看,目中却是泛起一抹惊色,蓦地抬头,惊望向面前的人,带着两分惊骇,三分戒备。
然而,这一个神态,却让朱景雩一怔之后,倏然笑了开来。
边上的沈钺瞄了一眼桌上的菜色,也瞧出了些许端倪,再看朱景雩和叶辛夷的神色,心下一凛,便是一手拉住叶辛夷,漆眸抬起,目光幽沉带着两分逼视,直直望向朱景雩道,“朱大人,我和内人依约前来,已足显诚意,朱大人是不是也该拿出些许诚意来,让我和内人觉得不虚此行?”
朱景雩嘴角的笑容一敛,终于转头看向了沈钺,唇角再度轻轻勾起,“这是自然的。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您二位的朋友,我已是让人请到了那边侧门外的马车上了,沈大人自然不会轻易信我,不如辛苦一趟,亲自去瞧上一瞧?”
这便是明明白白要支开他的意思了!
好个狡猾的朱景雩!
他知道,若是最开始他便要求叶辛夷孤身来见,沈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他如今才来了这么一出。
沈钺没有说话,可整个人身上却一瞬间泛出森森寒意,让人身处他边上,也能不寒而栗。
偏生,被那样一双黑沉冷凛,甚至泛着浓浓杀气的眼睛紧紧盯着,朱景雩却还能从容不迫地微微笑着,没有半分的怯懦和退让,别的不说,至少他的胆量倒又一次让沈钺刮目相看。
只是,如今这样的境况,沈钺除了棘手和不悦,可感觉不到半点儿棋逢对手的兴奋来。
抿紧了薄唇,沈钺冷冷一哼,正待拒绝,边上叶辛夷却是勾着他的尾指轻轻扯了两扯,他皱着眉转过头,便是见得叶辛夷对着他,两分讨好,三分安抚的笑,语调亦是柔柔,“阿钺,你便去看看吧!”
沈钺眉间的褶皱更深,还不待说什么,叶辛夷已经沉定下眸色,与他十指相扣,而后用了几分气力,紧紧一握,“你放心!”
四目相对,很多话,无需说出口,他们彼此也能明了。
沈钺皱着眉,沉默着、挣扎着、苦思着,终究还是在叶辛夷那双写着几许哀求的翦水秋瞳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冷冷站起身来,毫无温度的目光警告似的深望了朱景雩一眼,这才蓦地脚跟一旋,迈步疾走,去的,正是方才朱景雩所指的那个方向。
“荣丰!你去一趟,为沈大人引路!”朱景雩扬声道。
竹林那头,沈钺去的方向,隐隐有人应了一声,竹影婆娑中,沈钺被人引着走远了,叶辛夷则回过头来,杏眼沉沉,语调冷冷,直截了当道,“朱大人这般费尽心机,将我家大人也支了开来,到底想要与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些什么?”
“沈太太这性子倒是真真爽快,我还以为,你会斥责一番,而后质问我,一个有妇之夫,与你这一个有夫之妇在这里单独相见,就不觉得不合适,或是不怕什么人言可畏吗?没想到......”朱景雩低着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含着两分难言的怀念和无奈。
叶辛夷却只觉得心下发毛,“本就不合适,可朱大人不还是做了吗?既然无用,又何必多言?朱大人还是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耽搁彼此的时间了吧?有话直说!”
朱景雩偏还就生就了一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不喜直来直往,也不顾叶辛夷的催促,只是极有耐性般,抬手往桌面上一扫道,“你先别急,不如先看看,这些菜色,你喜欢是不喜欢?这些时日,我倒是打听到了不少你的喜好。听说,你不只喜欢喝聂记糖水铺那另加三汤匙乌梅浆的酸梅汤,还喜欢吃酥点,不喜甜,对了,还怕猫......所以,我想着,这桌上的菜色,你也应该都是喜欢的吧?”
叶辛夷却连看上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嘲弄地一勾唇角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喜欢我自是喜不自胜,有许多话要与你细细说来。若是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大概会觉得很失望吧!”朱景雩垂下眸子,鸦色的长睫将眸中的情绪一并遮蔽了,显出两分阴郁来。
“朱大人有话便直接问,我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脑仁儿疼!”叶辛夷皱着眉,很是不客气,一边说着,还一边抬起手揉了揉额角,一脸苦痛状,当真头疼得紧般。
这般境况,朱景雩却也不恼,只是沉敛下了眸色,静静看了她片刻,唇角的笑纹淡了两分,终是开口道,“我早前查到了顾欢的坟,去看时恰恰好便见到了令堂的墓。那么巧,居然就离顾欢的墓那么近,而且令堂与顾欢也是前后脚去的,更巧的是,你当初晕在了那坟地里,醒来时,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从前便说,你很像她。我本从不信鬼神之说,可是回来之后,越想,却越觉得放不下。这世间,最熟悉最怀念顾欢的人,除了我,还有一个人,所以,我只能来问她。”
“所以呢?”叶辛夷挑起眉梢,不加掩饰地嘲弄,“朱大人问出了什么?听朱大人的意思,是笃定了我和顾欢有什么联系?”
“我是有这个猜测,可我自己也知道荒诞,直到相思......哦!不!是琳琅,她对我说,是你亲口对她说的,说......你就是顾欢!”
693 答案
叶辛夷神色一冷,眸光里添了厉色,“你对她做了什么?”
以琳琅的性子,不管她心里如何想的,她自己嘴上尚且不承认叶辛夷就是顾欢,又如何会这般告知朱景雩?
“你倒是关心她!”叶辛夷的反应让朱景雩一双眸子都亮了起来,语调柔和地解释道,“你放心,我虽是使了些手段,但并没有伤及她的性命。她对阿欢来说,甚为重要,我自是不会真伤她的。”
叶辛夷放心了些许,面上讥诮却更甚,“朱大人今日待我倒是格外不同一些,就因为相思说的那句话?怎么?朱大人这是相信了?”
“据说,朱大人可是从不信神佛的!这样的无稽之谈……朱大人不觉荒谬?还是自己宁愿相信?”
“我信不信的,还要亲口听了你的回答才算!你不妨认认真真答我一句,你……是不是顾欢?”朱景雩问着话,一双丹凤眼沉沉,将她定定望着。
叶辛夷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朱景雩目光又往下沉了沉,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
掌声刚落,竹林的另一头隐约传来窸窣声,叶辛夷凝目望过去,眉心便是紧蹙了起来。
目光所及处,两个玄衣武士押着一个妇人,乍一看去,倒还算齐整,可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不说,就是嘴上亦是被布巾堵了起来,叶辛夷的眼力好,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相思。
相思也瞧见了她,正朝着这处唔唔叫着用力摇头。
叶辛夷面沉如水,瞪向朱景雩,“朱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已经放了人吗?”
“放了一个,这一个,与你我有些相关,总要等我问完话才能决定去留。不过,你放心!我说了,我不会害她性命,可其他的,就要看你的了!是,还是不是,我要听的是真话!”朱景雩语调听似柔和,可却没有半分转圜。
他如今,也再和从前不一样了。
叶辛夷收回视线,已是冷静下来,嘴角一勾道,“朱大人到底是希望我是,还是不是?真正的顾欢早已死了,若她果真借尸还魂,在这具躯壳中重生,朱大人心中的负罪感和遗憾是不是会少很多,心里会好过不少?可即便我果真是顾欢,我如今已经嫁人,而朱大人与我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道朱大人要因为我是顾欢,就不会挣扎,引颈就戮吗?”除开最开始那一声,他之后可就再未喊过她“沈太太”,而都是以“你”相称。
“这个且两说,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顾欢吧!”朱景雩并没有因她的话有半分动摇,仍然坚持只要这一个答案。
叶辛夷抬起眼瞄了一眼他身后,被那两个玄衣武士押着,开不了口,可目光却很是焦急的相思,收回视线,却落在了石桌之上,然后伸手将当中一盘糕点端了起来,递到朱景雩跟前道,“朱大人,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朱大人若是吃了,我再告诉朱大人你想听的那个答案。只是不知道,朱大人敢不敢吃呢?”
叶辛夷眼尾轻轻一挑,带着两分挑衅,笑望朱景雩。
朱景雩也是看着她,四目相对,似是对峙,又似在衡量。
“看来……朱大人果然不敢吃。”过了片刻,叶辛夷先移开了视线,一哂便作势要将那盘点心收回。
朱景雩却是动了,抬手就是从那盘子里掂了一块儿点心放进唇中,咀嚼了两下,便是咽了下去。
点心有些干,他又端起茶水轻啜了一口,润了润喉,便是迫不及待望向叶辛夷,“你现在可以说了。”
叶辛夷神色有些复杂,“朱大人居然这就吃了,不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那你下毒了吗?”朱景雩反问。
叶辛夷杏眼忽闪了两下,轻轻摇头,“没有!”
朱景雩便是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一手剑法已臻化境,你这样的高手即便是报仇,也会手刃,不会用下毒这样的手段。”
“是吗?”叶辛夷不置可否,“朱大人怕是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小小女子,可没有那么高尚的君子之风。”
“什么意思?”朱景雩微微眯眼,“你方才不是说没有下毒吗?”
“朱大人慌了?”叶辛夷挑眉。
朱景雩很快沉敛下眸色,“只要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答案,即便果真有毒,那我也认了。”
“这个答案对朱大人当真如此重要?”叶辛夷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顾欢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恍如隔世,为何却还有人能这般生生念着,相思也好,面前这个人,也罢。
“是。”朱景雩却是毫不犹豫地应下。
叶辛夷黯下双眸,一时无言。
朱景雩的耐性却已告罄,即便他平日里是个耐性极佳的,今日却全然沉不住气,只因太想知道那个答案。
“你要我吃的点心我已吃了,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吗?”
“答案……”叶辛夷顿了顿,抬起眼来,幽幽望向他,“就在你方才吃的那块点心里!”
“什么意思?”朱景雩心口一动,讷讷抬头望向她,映入眼帘的是她一双波澜不惊的杏眼,他正待起身再问,突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身上的皮肤突然痒了起来,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背上赫然一片红色的丘疹。他心头一惊,抬眼惊望向叶辛夷,却觉得腹间,甚至是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隐隐作痛起来,更要命的是,胸口也开始发闷,甚至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中毒,那方才吃进去的点心里也确实没有毒。他这是……他心口一颤,往石凳上跌坐回去时,带得手重重一挥,石桌一角的碗碟摔落下去,“哐啷”一声,碎瓷和菜肴撒了一地。
他却全然顾不上,只是努力地瞠圆眼,望向坐在他面前袖着手,面无表情的妇人。
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么的骇人,必然是满脸红涨,青筋凸起,双目圆凸,狰狞可怖,可落在叶辛夷眼中,却平静得没有让她起半分波澜。
片刻后,她终于动了,却是驱身上前,轻声道,“还记得吗?那一年,正是你生辰,我请了你在前门大街的元宝楼吃饭,他们楼里新做了一道菜,叫做花开富贵,名字取得好听,做法也是讨巧,正是用了那特制的粉末在绿豆打成的汁儿里开出一朵朵花儿来,那场面应景得很,味道也很好,不甜,正合我的胃口。”
694 杀剑
“那一顿饭钱是我省了好久才省出来的,你也知道来之不易,所以,席间吃得甚是开怀。可才吃了那道菜没过一会儿,你突然便变了一番模样,当时可将我吓坏了。”
“浑身起了疹子不说,更是满面紫涨,青筋暴突,甚至喘不上气来,是了……就跟眼前……一般模样。”
素白的纤纤玉指轻轻扬起,语调清幽平淡,好似说的只是今日天气不错一般的云淡风轻,落在朱景雩耳中,每一个字,却都恍若惊雷。
因为那件事,除了她和自己,就是琳琅和荣丰也不知道。
她为了给他庆生,存了好久的钱才能请他去元宝楼吃一顿。
琳琅知道,自然不敢也跟着,因为她待琳琅最是亲近,虽然有主仆之名,却是情同姐妹,在外头时,从来都不守主仆之别,同桌用饭更是常有的事儿,就是朱景雩也是习惯了的。
琳琅喜吃甜,与他们口味不同,她若来了,顾欢必然会给她再独点几份她喜欢吃的菜,那元宝楼的菜色可不便宜,琳琅心疼自家姑娘,便寻了个借口没有跟来。
而朱景雩自然也是知道的,对顾欢,他自来设想周到,所以,便也遣了荣丰在外头点两个菜来吃,他独自一人跟着顾欢进了雅间。
就是荣丰,也是在听见了顾欢的喊叫声以后,才夺门而入,用常备着的药丸及时救了他的性命的。
那个时候,着急忙慌的,除了他和顾欢,谁还知道他是用什么菜才成了那般模样?
也是那一日之后,顾欢才知道了他这个秘密。
她是个懂事的,定不会告诉旁人,就是相思,他从前也试探过,她并不知此事。顾欢自更不可能告诉其他人。
所以……
胸闷得厉害,呼吸越发的困难,朱景雩的脑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朝着她探出手去,嘴里喃喃喊了一声,“阿……阿欢……”
叶辛夷却在他手触及她的衣服时,便一个侧身避让了开来,“我不是顾欢!”声音冷冷响起,隔着远山重雾,却异常清晰地落在耳中,带着刻骨的冷漠,让朱景雩心口钝痛。
充血的双目怔望着她,青筋暴突的那只手缓缓虚握成拳。
“顾欢与你从小一起长大,记着你从前待她的好,即便她家因你父王败落,她也因此身亡,你的不管不顾,她也从未怪过。不过她咽气时,从前的情谊便也归零了。可我不是顾欢,我不记得从前的情谊,更不会忘了……你,杀了我爹!”
“那个人......你爹对你很好?”朱景雩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细若蚊呐,问罢,不等叶辛夷回答,他却有些神色恍惚地自己喃喃道,“是啊,他对你真的是很好的!”
朱景雩不怎么喜欢杀人,身边又有方南他们这些暗卫在,很多时候,即便杀人也用不着脏自己的手。可并不代表他杀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至于叶仕安,于他而言,本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或许就是因为叶辛夷的关系,总是记忆尤新一些。
想起那个不顾己身安危,只一心要救叶辛夷的父亲......朱景雩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朱景雩其实骨子里有些自负,而且性子执拗,他很少对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感到后悔。唯一让他悔不当初,且每每思及,便如灼心烧肺般痛苦的就是当初顾欢的事儿,可如今,想起那一日刺出的那一剑,他心底居然也是尝到了丝丝悔意。
如果,他早些承认叶辛夷和顾欢的相似之处,早些发觉那些巧合,早些生了疑心,搞清楚了一切,不刺出那一剑,现在会不会,都不一样了?
至少......至少重逢说开时,他唤她一声“阿欢”,还能听见她也喊他一声“景雩哥哥”吧?
叶辛夷经由他的话,也想起了叶仕安,那些曾经一丝一缕积淀在心中的好,并未因为时间的逝去而淡去颜色,反而在心间越发深刻,随之一并清晰起来的,却还有心中深烙,且随着日子过去,一点点发酵在心底的疼痛与恨意,生生煎熬。
她红了眼,咬着牙,从齿间迸出一个字“是!”
“难怪......”朱景雩惨白的脸上悠悠荡开一抹笑,说不出是释然还是不甘,“你要说自己不是顾欢了!比起顾欢,叶辛夷......要幸福多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叶辛夷说着,已是唰的一声,将藏在袖中的短剑抽了出来,雪亮的刀光泛着森森寒意,映亮两人的眉眼。
朱景雩淡淡一笑,那一抹笑好似镜中花水中月,竟有一瞬的虚无,“这样......也挺好!”
叶辛夷手里短剑急送而出,却几乎是同一瞬间,身后风息瞬变,她急刺而出的短剑硬生生一个回转,架往身后,利落地一招格挡,“铿”一声与另一把剑碰到了一处,叶辛夷劲力一吐,那人被震得往后急退,叶辛夷蓦地旋身望来,却已是迟了。
就是那短短的顷刻间,朱景雩身边已经被数个玄衣武士团团围住了。一击不中,已是失了先机。
“公子!”身后一声疾呼,方才引着沈钺去了的荣丰奔了上来,见朱景雩情状,忙不迭地从胸口衣襟处掏出一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便要送进朱景雩口中。
谁知,朱景雩却是轻轻伸手推拒了,强忍着疼痛,抬眼望着叶辛夷道,“你当真......这般想杀我?”
叶辛夷没有回话,环顾四周,见这竹林之中人影幢幢,玄衣武士粗粗看过去怕也有二十多人,而且,相思旁边人不少,当中一个人手里还举着火折子,叶辛夷眼力好,一眼便瞧见了相思脚下不知何时被放置好了的黑火药。
她目下微微一闪,“朱大人今日果真是有备而来。”
“我本是想着......若是......那我便请你和沈钺一同上路,这黑火药,可不只相思那一处有。”朱景雩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
叶辛夷蓦地明白过来,四顾了一下,一时间没有瞧见火药,但好几处泥土确实是新翻的颜色,脚下......她不动声色抬脚往下一跺,听出一声闷闷的空响。
这里有,自然也不会放过已经离开的沈钺还有冷长如。
再抬起眼望向朱景雩时,她一双杏眼幽沉,却恍若古井无波,无惧无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