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5 秀色
厨房的管事姓徐,旁人都叫她徐婶子,她感叹了一声,便是道,“老夫人想吃什么,我这儿给她做,芍药姑娘在边上等着就是了。”
“不用了。前次我做的芡实糕老夫人还算喜欢,多吃了两块,所以还是我来吧!”芍药说着已是放下手里的食篮,挽起了衣袖,“若是婶子不忙,便帮着给老夫人再做碗清淡的汤水吧!”
“好好!”徐婶子不知为何,有些愣神,慢了半刻才应了声。
眼看着芍药已经净了手,走到了一旁的灶台,她却还杵在原地。
边上另一个也是上了些年纪的大娘凑到徐婶子身边低声道,“这芍药姑娘伺候老夫人虽是用心,但到底年纪轻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老夫人哪里是喜欢吃芡实糕,真正喜欢吃芡实糕的分明是……”
徐婶子却是骤然回头,眉宇间含着两分厉色盯了她一眼。
那大娘立刻警觉地吞下了后面的话,“我也是心疼芍药姑娘,老夫人这是心病……等到过了中元节,想必这心里松快了,胃口也就好了,往年不也是一样?”
“你还说!”徐婶子眉心紧皱,叱她一声,“你在这府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要我教你吗?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可都保不了你。”
“这不就我俩吗?哪儿还有旁人?”那大娘显见与徐婶子关系好,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一句,却提醒了徐婶子,让她心口陡然一紧。连忙抬头朝着方才叶辛夷站的地方望去,可那里,却已经没了人影。
边上一个帮厨的小丫头一边擦着手,一边笑道,“挽绿阁的午饭已经送走了,婶子放心!”
夫人交代了挽绿阁的贵客要好生招待,千万不能怠慢,小丫头以为徐婶子是紧张此事,忙宽她的心。
徐婶子果然放心不少,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点了点头道,“走吧!去给老夫人熬个清淡的汤水。”
叶辛夷将食篮拎回了挽绿阁,果然瞧见芝儿正在与安香说着话呢,她将饭菜摆上桌,笑着招呼安香来用饭。
安香用饭时自来不会让芝儿和茉儿在跟前,这么两三日的工夫了,那两人也看明白了。当下芝儿便很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安香则安静地用起了饭,到底比最初来的那一日用得多些了。
待她用罢了饭,叶辛夷上前来安静地收拾起了碗筷。
安香望着她收拾,低声问道,“你还没有吃呢吧?”
“大厨房多备了些,我等会儿再吃便是。”叶辛夷微微笑应。
安香却是望着她,神色有两分踌躇,几度欲言又止。待得叶辛夷察觉,以目光无声询问向她时,她却是道,“没事儿,今日是第三日了吧?”
叶辛夷眨眨眼,“是呢,我们已经进府三日了。”
“你一会儿用了午饭便早些回去吧!看你们夫妻感情那般好,说不得已经望眼欲穿了。也省得你在我跟前心不在焉的。”安香语调淡淡道。
叶辛夷这才恍然过来她口中第三日是说的什么。当下有些好笑,心里却也随之一暖,很是爽快地应道,“多谢姑娘体恤。”
“你倒是个不害臊的。”安香望着她,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有什么好害臊的?那不是我自家男人嘛,想他很正常啊!”叶辛夷爽快得理所当然。
安香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复杂,“你这性子,爽朗洒脱,倒有些像是我们夷族女子。”
“那挺好啊!听说你们夷族女子都是热烈如火,敢爱敢恨,我一直甚是向往。”
安香听得她的笑言,神色却一瞬怔忪,片刻后才一挥手道,“去吧!”
“那你自己当心,好好歇息。”叶辛夷说罢,转过了身,背对着安香,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是叹道,这么敏锐啊......不过,幸好她自己都安到了沈钺头上,倒也圆了过去。
只是,在安香那儿能圆过去,在沈钺这儿却是无论如何也圆不过去了。
要知道,沈大人不只是她的枕边人,对她甚为了解,她更是他的心上人,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任何一点儿的不对劲,他都能及时地捕捉到,何况,她实在不对劲得太过明显了些。
沈钺随安阳一道住在外院的客院,是一个全然独立的院子。
而且,夏府安排得很是周到。这客院临近着夏府的后街,有独立的角门,出入甚是方便。
沈钺作为安阳的随侍,独得了一间房,房内一应物事也算得不错。
叶辛夷来了之后,便四处看了看,只那模样却委实有些心不在焉。
从她进门,沈钺那眼神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焉能没有发现?皱了皱眉后,将她的手拉了过来,却见她只是愣神地望着他,他便是将那手拉了过来,张口含住,不由分说便是轻咬了一口。
略有些疼,叶辛夷惊得“啊”了一声,便是皱眉瞪他,“做什么咬我?你属狗的么?”
“谁让你来了却是心不在焉?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里日日摧心挠肝地想着你,每日里掰着手指头地数着日子,等着跟你相见,结果好不容易等着了,你却全然不把我放眼里。敢情只有我一个人想你呢?”沈钺不满得很,语调那个哀怨啊!
叶辛夷不由“噗嗤”一笑,“不过三日而已,也用得着你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你还笑,真是个没心肝儿的。”沈钺也瞪她,叶辛夷笑看着他,不说话,但到底没了方才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睛里亮着光,光里,映着他。
沈钺这才心里平了些,拉了她到一旁的椅子边,自己坐下,将她抱在膝上。却是捏了她的下巴,一双漆眸带着两分锐利紧紧盯住她的双眼,眯起眼道,“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居然能让你对小别胜新婚的为夫我,都视而不见?”
“让我看看?”叶辛夷反钳住他的下巴,正色打量了他片刻,而后,却是凑上前去,张开了口,不由分说便轻咬了他下唇一记,而后退开,对上沈钺惊疑沉黯的眸光,她却是笑盈盈道,“几日不见,阿钺仍是秀色可餐。”
396 狼羊
沈钺眸色一深,喉间滚了滚,一双眸子将她紧紧盯着,却并不被她牵着鼻子走,将她抚上他眉头的手抓了下来,捏在手心,他虎着脸,微微喑哑着嗓音道,“别想蒙混过关!美人计这会儿不好使,快说!”
叶辛夷叹一声,“真没什么了不得的。今天去大厨房帮安香拿午膳,刚好撞见了夏老夫人跟前的一个大丫鬟,好像夏老夫人身子有些不好。”
沈钺恍然,心里的不痛快倒是瞬间便如汤沃雪一般消失了个干净,笑望向她道,“所以,你有些担心了是不是?”
“也说不上什么担心不担心的。只是听那些人的意思,这夏老夫人苦夏,而且到了这几日犹胜,非要过了中元节才能慢慢好起来,这心里......到底有些不得劲儿就是了。”叶辛夷抬起双臂勾住他劲瘦的腰,偎进他怀里,在他胸口有些闷闷地道。
沈钺点了点头,抬手轻轻顺着她的发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原就是人间至痛,怕是终其一生都难抚平。何况,岳父是英年早逝,又是最得夏老夫人疼爱的幼子......人之常情。你与夏老夫人虽然没有什么祖孙之情,但到底有血脉之缘,你此时心里不舒服,也是人之常情。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何不去瞧瞧?”
“如何去瞧?”叶辛夷从他胸口处抬起头来,一双杏眼如小鹿般,纯净清透。
看得沈钺心头软成了一滩水,笑着轻弹了她脑门儿一下,“这还不简单吗?安香来夏府这么几日了,要去探望一下长辈也是常理。她要去,你这个近身侍候的能不跟着?”
叶辛夷的双眼瞬时一亮,片刻后却是摇了摇头,“不行,太刻意了。咱们说好了的,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太过招眼,别的不说,夏夫人绝对不好惹。”
沈钺嘴角翕张了一下,正待说什么,她却已经打断了他,“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反正就算见着了也不能怎么样,倒还不如不见呢。这么些年,她不知道有我,不也过得好好的,我也没那么重要。可若要因此坏了我们的大事,那才划不来呢。”
“你自己觉着好,那便行。”沈钺语调里好似含了一记叹息。
“你别叹了,不是说想我了吗?你想就这么叹着浪费时间啊?”叶辛夷一勾他下巴,朝着他呵呵一笑。
被调戏了的沈大人很是无语,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在那儿想她的心事,都没空理他呢。沈钺心里又气又是发痒,仰起头便是要去堵她的嘴,非要将她狠狠咬一通才能消气不可。谁知,叶辛夷却已经灵活地往后一窜,便是躲了开来,朝着他很是挑衅地笑了笑,“这可还是大白天呢,不能乱来哦!”朝着他摇了摇食指,她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深深。
沈钺后槽牙根发痒,狠狠咬了咬,才算忍住了将她拽回来的冲动。
他那副只能强忍不发的模样取悦了叶辛夷,她低低笑了两声,克制不住的得意,扬着下巴睐他一眼,便是转过了身,背着手,蹦跳了两步,将门拉开,“走吧!带我去转转你们这院子,再过一会儿怕是该用晚膳了吧?你们这儿的晚膳不知道比起挽绿阁来怎么样?”
沈钺三两步追上她,牢牢握住她的手。
叶辛夷回头瞥向他时,他已经凑到她耳边,一边微眯着眼睐着她,一边在她耳畔哑声道,“小丫头,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撩拨我,看一会儿天黑了我怎么收拾你。”
这话里的深意他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叶辛夷只觉得“轰”的一下,有什么在脑中炸了开来,她整个人登时被浸在了火焰里,顷刻间,便热得冒起了白烟,红着一张脸,狠狠瞪向他,“你.....还真是个不要脸的。”
沈钺却是朝着她斜斜一扯嘴角,那笑容嚣张刁坏得咧,“你没有听见安阳说吗?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连个孩子都没有,得加把劲儿才行。这孩子可不是要脸就能得来的。”叶辛夷登时觉得自己成了那待宰的羔羊,突然有些后悔起了自己方才的挑衅。
沈钺却已经拉起她,若无其事走了出去,“走吧!不是说要让我带你逛逛园子吗?”
等到入夜时,叶辛夷这只待宰的羔羊果然是落进了狼口,被拆吃入腹,啃得连骨头都没剩下一根。
夜半时,她哭哑了的嗓音软腻成了水,求了又求,某头饿狼才算勉强饶了她。
她却是越想越气不过,喘匀了气便是朝着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下去。
他却也不躲,由着她咬,过了片刻,才抬起手来轻触她头顶道,“气消没?没有的话......”他将另外一只胳膊也朝她面前伸了伸,“这只也给你咬?”
叶辛夷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松了口,“硬邦邦的,像铁一样,铬得我牙疼。”她看着狠劲儿十足,却哪里真下得了狠心咬他?不过就是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罢了。
沈钺咧开嘴一笑,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叶辛夷很是嫌弃地推了推他,“一身的臭汗,凑这么近想要熏死我啊?躲远些!”
沈钺却是越拥越紧,非要也染她一身臭汗不可般,叶辛夷却早就软了手脚,没有力气推开他,最后便也只得自暴自弃地由着他去了。
入了秋,蜀地的夜已比前些时日凉爽了些,盖一床薄薄的褥子倒是刚刚好,两人在褥子下四肢缠抱在一处,好似成了一体。
叶辛夷抬起手,轻轻摩挲着他手臂上那一圈儿浅浅的牙印,轻声问道,“你早前在蜀地时可曾来过夏府?”
“怎么?怕我被人认出来啊?”沈钺懒懒地啄吻着她的头顶,声音低哑醇厚,落在叶辛夷耳里,心弦都颤了两颤......该死的迷人。
沈钺低低笑了两声,将她散落在他胸前的发丝捋起,绕在他指间,绕啊绕的,“你放心!莫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又还变了妆容,就算没有,我就是站在夏夫人跟前,她也认不出我来。”
他语气里可带着些明显到不容错辨的嘲讽,叶辛夷敏锐地从他的胸口抬起头来,“余氏见过你?应该是见过的......你在成都府时,便与三哥很是要好了吧,那余氏和夏大将军应该都是见过你的?”
397 中元
“我那时来过夏府几回,不过那时夏大将军在军营驻守,倒是不曾见过。”沈钺沉声道。
夏大将军没有见过,那余氏呢?沈钺这话分明就是默认了叶辛夷方才的那个问题。
“余氏和书生的母子关系......很是淡漠。”沈钺终究还是说了。
叶辛夷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夏延风不是余氏唯一的亲生儿子吗?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余氏对夏家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比对书生来得关切,她从书生幼时起,便不怎么管他的事儿了。”
叶辛夷点了点头,虽然有些不能理解,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世间的人形形色色,又有谁规定母亲就一定要爱自己唯一的儿子呢?
想想也是,若是他们当真看重夏延风的话,他离开这么多年,以夏家的实力,要找他,其实也不难的吧?
可事实就是,他还是孑然一身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身边只有沈钺、牛子和皮猴,还有冷长如。
叶辛夷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声,“若是乾清宫那位知道三哥与他父母的关系不知道会不会怀疑自己押错了注?”
沈钺没有回答她,却是皱眉望向她道,“你还不累吗?”
这一句话让叶辛夷颈间的汗毛瞬时竖了起来,很是警觉地一脚将他蹬了开来,同时身子往墙边一缩,手跟着迅疾一拽,便将被子拉了过来,将自己牢牢裹覆其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后,她只露出一个脑袋在被子外头,一双眼睛带着满满的戒备瞪着他道,“累!我累得不行了!我现在就要睡觉了。”说着,便已是用力闭上了眼睛,像是要向他证明一般。
沈钺望着她那模样,喉间一痒,便是低低笑了起来。
叶辛夷这才知道自己是被他耍了,睁开眼来瞪着他,眼里隐隐含着火。
就好似炸了毛的猫咪一般。
沈钺越看越是爱,抬手便连人带被抱进了怀里,低头冲着她额头响亮地“啵”了一记,对着她瞠圆的杏眼,他却是一脸正色地道,“不是说累了要睡了吗?那睡啊!若是不睡的话......”
“我睡了。”叶辛夷说罢,便又狠狠闭起眼来。
沈钺望着她,勾起唇角,眼底,柔成了一汪水。
夏府的日子,平淡如水,没有叶辛夷以为会有的暗潮汹涌。这样三房人住在一处,居然都为余氏马首是瞻。可见夏长河的威势,还有余氏的手段。
不过,余氏待安香倒是亲和,虽然关于联姻之事尚未说得直白,但若非余氏特意为之,这态度已很是明白的。至少,余氏对于这门亲事,是赞成的。夏长河这些时日果真是日日忙着外间的事儿,想必,到现在还没有沈钺的消息,很多人都已经料定他是凶多吉少了吧?也不知夏长河与余氏达成共识没有。
另外还有一点,夏家未婚的儿郎尚有好几位,也不知,余氏想要配给安香的,究竟是哪一位呢?
安香倒是沉下心来,只是看书习礼仪,对于这切身关乎于她自己的事儿,好似全然不关心了一般。
叶辛夷倒是已差不多将夏府摸熟了,一时间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他们来夏府,也只是为了看清夏府对于沈钺失踪到底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探清夏长河的心思,若是能够,自然希望夏家是友非敌。
转眼,便到了中元节。蜀地都叫中元节为“七月半”,各地风俗也不尽相同。有些地方七月初十便会将家里的“老人”接回家。从那日起到七月十四或七月十五,将“老人”送走之前,每日三餐都会摆上供桌,行祭祀之礼。
夏家祖籍虽是北地,但搬至蜀中已经数代,很多习惯早已同化,因而中元节的规矩也是依着蜀地的来。
因着“老人”已是被接到了家里,所以,这几日一到入夜,便不让人在府里四处乱走,就怕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尤其是安香他们这样的外人,在府里乱窜,若是被夏府的“先人”们撞见,就怕出什么事儿呢。
中元节的气氛,总是透着两分暗谲,因而这些时日一到了入夜,外头便是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隐隐的风声,不闻人息。
她今日心里有些波动,便是从挽绿阁内悄悄溜了出来,不出所料,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都说七月十四鬼乱窜,叶辛夷这样从坟地里爬起来,且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却是全然不怕这些的。何况,严格来说,她也算不得外人。
也不知道这些被接回来的“老人”里,有没有她爹娘,甚至是原来的“叶辛夷”,她若能撞见他们,没准儿还能打声招呼。
叶辛夷一边在心里乐呵地想着,一边很是欢快地迈着步子。
夜风幽幽,拂走了白日残留的最后一丝闷热,好像整个人都轻松自在了许多。
檐下、廊上都亮着灯,何况,头顶深蓝色的天幕上,一轮已差不多正圆的月亮还挂着呢,月光下,一切都甚是分明,倒省了她再拎盏灯笼,若是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飘了一盏鬼火,将人吓个半死。
听说,蜀地多阴天,头顶浓云厚重,就算是夏天也不例外。因而,蜀地夜里能瞧见月亮的时候甚少,就是中秋月圆之时,也多是无月可赏。
想来,她运气还算不错,头一回来蜀中,便能瞧见这么难得一见的月色。
叶辛夷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圆月笑了笑,收回视线,又继续迈开步子。
沿着回廊,穿过假山,走过小径,她步子虽是徐缓,却没有停滞,显然早就有了目的地。
却是越走越偏,直到到了一道深锁的院门前,那门是铁制的,已是锈迹斑斑,两头的院墙好似朝着夜色深处伸去,瞧不见尽头一般。
早已没了垂挂的灯笼,这里静夜幽幽,只余清冷的月光。
目光所及之处,院中却是一片暗色。
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瞧见横伸出墙外的枝丫繁密,果真是芙蓉。
叶辛夷深吸一口气,正待提气跃上墙头,却骤然耳根一动,杏眼之中已是掠过一道精光,袖中雪亮掠出,“铮”一声嗡响,袖中剑已是出鞘,裹挟着她的身影,犹如一道清风般,却又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夜色中某一处急刺而去。
398 痴情
直到眼中映入一人的身影,她的剑势才陡然一收,正正停在来人喉前一寸,雪亮的刀身反衬来人一双刻意惊惶的眼。
“欢欢儿,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来人压低了嗓音,一边拍着胸口,一边一副好似被吓得厉害的样子,一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都快赶上牛子了。
不是沈钺,又是哪个?只是他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倒是比她低调了许多,但手里还拎着一个篮子,就又不太低调了。
叶辛夷哼一声,反手将剑归于鞘中,“谁让你跟了我一路了?鬼鬼祟祟的!”而且,她才不信他吓到,那动作,那表情,也太过浮夸了些。
“原来欢欢儿早就知道是我了呀!难怪手下留情。”沈钺笑呵呵奉上一记马屁。
叶辛夷躲开,不让他拍着,反倒皱眉看向他,“这可是夏府内院,你居然偷偷溜进来,若是被人发现了,看你怎么收场。”
“我不过就是相思难耐,所以溜进来看看我家欢欢儿,就算被抓住了又能怎样?倒是欢欢儿,大半夜的,你怎么往这儿来了?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里,便是夏府曾经赫赫有名的芙蓉园了吧?”沈钺笑着朝叶辛夷一眨眼。
叶辛夷杏眼沉黯,反倒将他紧紧望着,“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说起来,我还真有些伤心。欢欢儿要来,为何也不与我说一声?怎么也该让我与你一起才是,我可是明媒正娶的你,怎么也不该见不得光吧!”
“我也是刚刚才临时决定的,怎么告诉你?”叶辛夷声音有些发闷,目光却是落在了他手里拎着的那只篮子上,“是什么东西?”
沈钺将篮子上遮盖的布揭开一角,露出里头的香蜡纸钱来,“我头一回祭拜岳父母,总不能空着手吧?”
叶辛夷心里一惊,却又继而一暖,心绪登时纷乱,望着他的目光却是说不出的复杂。在她自己还没有作出决定之前,他却已经做好了这些准备……看来,他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
半晌后,叶辛夷才哑着嗓道,“谢谢!”
“你我之间,用得着这个谢字吗?往后你要再说,我可就真生气了。”沈钺虎着脸正色道,却只一瞬,又是笑了开来,另一只空着的手便是伸了过来,将叶辛夷的手握住,“走吧!”他携了她的手,两人一提气,便是轻点着墙壁纵身而起,两个起落,便是避开那些繁密的枝叶,落进了院中。
这芙蓉园已是被锁起来十多年了,不过显然还是有人照看着,并未成为叶辛夷以为会看见的荒僻之所。
那些芙蓉花树被照看得极好,棵棵俱是挺拔,枝叶繁密,有些早开的品种,已隐约能瞧见打上花苞了。
花树间,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居然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院子虽然被深锁了起来,不再有人住,可显然,却被人很是仔细地照看着。
沈钺牵着叶辛夷的手,两人静静走在这芙蓉花树下的鹅卵石小径上。
这芙蓉园中遍植芙蓉,却并不只有芙蓉。
为了观赏芙蓉所建的亭台楼阁,假山湖泊,溪流造景,层出不穷,比之夏府中叶辛夷常逛的那园子更是宽敞精致了许多。
可以想见花了多少心思,也难怪能够在蜀中名噪一时了。只是有些可惜了,这样好的园子,却是被锁了起来。
叶辛夷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只是异常的复杂,自己也分辨不清。
又走了一会儿,便见得了夜色之中,一角飞檐,隐在花树之中,再走近些,便瞧见了一片绵延的屋顶,在精致的花墙后半掩着。
叶辛夷心头一动,沈钺却已牵着她大步走了过去。
那是处院子,与这园子里别处不同,这里亮着灯。门檐下两盏大红纱灯在夜风中幽晃,院子里,屋舍中,亦是透着晕黄的光,淡淡幽微。
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深锁的花园里,屋舍之中却亮了灯,还是在这据说阴门大开,鬼气大盛的七月十四,怕是首先就要吓得打起摆子来了。
可沈钺也好,叶辛夷也罢,都是胆大的,何况,看见了方才那林中洁净的地面以及被人仔细侍弄着的这一院花树,再瞧见这院子里亮着灯,便也不那么意外了。
两人驻足在院门外,抬起头静静看着灯光映衬下,那黑漆匾额上的“拒霜”二字。默了片刻,沈钺才牵起她的手,“走!进去吧!”方才驻足间,已是听过,院内应该无人。
拒霜院是一个二进的院落,并东西两个跨院。屋舍被人维护得极好,摆设也能看得出经常收拾,纤尘不染。
只是,这院内到底是少了人气。
屋内的摆设定然也都是按着夏长青在世时一般无二地维护下来的,只是,夏长青年少时便已出外学艺,后来闯荡江湖,在这家中待的时间实在是不长,也看不出多少痕迹来。
叶辛夷只在书房的墙壁下略站了站,那里挂着一幅画,想必不是什么名家的手笔,笔触有些粗劣,一棵青松,两壁断崖,崖边松下相逢,寥寥几笔,可见两匹骏马,一青衣侠士,一红衣女子,都是写意般的两抹淡淡,自是看不清楚表情,可那画面,却不知为何,能让人联想到“隽永”二字。
留白处题了一首词——清欢昨日,十事不如人六七。试数从前,素素相从得几年。子兮子兮,再拣一枝何处起。翠斧峰驼,客好其如良夜何。
叶辛夷的目光落在那“清欢”二字上,默了半晌,终于明白“夏清欢”这个名字的出处了。
沈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与她一起抬眼看着那幅画,抬起手轻揽住了她的肩,叹了一声道,“没有想到,岳父倒真是个痴情种子。”
这话算不算夸?叶辛夷牵起嘴角,夏长青的痴情,却也是他的催命符,这实在不知是缘还是孽。不过站在夏老夫人的立场,居然还能任由着这幅画一直挂在此处,叶辛夷倒是对这位从未见过的祖母,有些好奇起来。
不知她来此凭吊时,看着这样一幅画,想着那个夺走了她的儿子,又让爱子为其丧命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叶辛夷敛下心神,“走吧!”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烧了纸,回去的好。
399 刺客
两人就在屋后,临着水边的一个空地上摆上了三样供果和糕点,然后点起了香烛,烧起了纸钱。
叶辛夷只是静静烧着,沈钺却是一边烧,一边还在念念有词,“岳父、岳母,我是你们的女婿,沈钺沈熒出,你们若是愿意,唤我一声熒出便是。我虽然从未见过你们,却是对你们再感激不过,谢谢你们将欢欢儿带到这世上,我才能遇见她。你们泉下有知,尽管放心,我定会一生一世对欢欢儿好,也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平安顺遂,早生贵子。若是可以,岳父岳母也别嫌我太过贪心,能儿女双全自是最好。”
前头听着还似模似样,后头却是越听越走样,叶辛夷又好气又好笑,抬手便是掐住了他腰间的软肉,轻轻一扭。
沈钺忙讨饶,“好好好!不说了,岳父岳母,你们可瞧见了,不用担心我欺负她,只有她欺负我的。”
“你还说!”叶辛夷瞪他一眼,下一瞬,却又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她何尝不知他这是故意在宽她的心,只是他以为她只是感怀,却不知今夜,她的心绪有多么复杂。她不是原本的叶辛夷,这骗得了旁人,却又如何欺得了死人的眼?或许,此时此刻,真正的叶辛夷也已经在父母身边了吧,或许正站在边儿上看着她?这样其实也好......她承继了这具躯壳,这身骨血,那叶辛夷所得到的一切,所担负的一切,她都甘心情愿,也请死者安息,早登极乐。
一阵风来,吹得那些已经燃尽的纸钱灰屑纷飞,那香烛亦是闪了闪,有一瞬险些熄灭,却好似是捎带来了旁人听不懂的言语,似叹息,似释然轻笑。
叶辛夷也是释然,觉得一直笼在心间的阴云散去了好些般,她轻笑着起了身,拉起沈钺的手,“走吧!回去睡觉了!”
沈钺起了身,朝着那方向又拜了拜,“岳父岳母,恕我们不周,眼下的情形只得这般遮遮掩掩,待得往后有机会,定好好祭拜一番,请你们有怪勿怪!”说话间,便已是将那香烛灭了,又将那些供品原样收回了手边的篮子里装好,那些香烛亦然,两人又一起将那些香灰纸屑的一一处置好了,这才拎了篮子转身走了。
谁知,刚走出拒霜院,两人的脚步都是猝然一停,对望一眼后,便是有志一同地一个闪身,又躲回了墙根下的暗影处。
他们躲好没一会儿,便有脚步声缓缓朝这处而来。
来的人有三个,一老两少,两个丫鬟扶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人,叶辛夷眼力好,当下便认出了那两个丫鬟当中的一个正是那日曾在大厨房见过的芍药。
本来,这个时候,还能来拒霜院的也没有别人了,只是看见了芍药,便更加确定了而已。
叶辛夷带着两分说不出的复杂,往那她们扶着的那个老妇人看去。
她穿一身墨绿色的衣裙,一头鬓发已是花白,容长脸,五官在暗夜之中、灯光之下,明灭斑驳,有些看不清,可只那一个侧面,却是让叶辛夷心头微微波动,只觉面善,或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只是,夏老夫人面色却有些憔悴,紧抿着嘴角,也现威严,到了拒霜院门前,她停了步,对那两个丫鬟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便是。”
然后便是从芍药手中接过了篮子,徐徐走进了院门,也不知是不是近来都没有吃好睡好的缘故,她脚步略有些虚浮与蹒跚。
叶辛夷双眸不由微微一黯。
夏老夫人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目的不作他想,自然与叶辛夷一般无二,是为祭奠而来。只是,却又不一样,叶辛夷对亲生父母的感情很是微妙,说不上多么深厚,怕是及不上夏老夫人对夏长青之万一吧!
又望了望那一处,幽微的灯光下,那两个丫鬟一边候在边上等着,一边低声说着话。
叶辛夷收回视线,低声道,“走吧!”
以他们俩的轻功,要不惊动任何人的离开,自然是再轻松不过。
只是,从芙蓉园出来后,叶辛夷便推着沈钺道,“好了,都这么晚了,快些回去歇着了,小心些。”
抬眼却见沈钺望着她,一双眸子,静若此时的深夜,可当中一丝隐隐的波光却还是让她心头一暖,“我没事儿的,放心吧!”
沈钺无声抬起双臂,将她拢进了怀里,什么话也没有,只是静静拥抱片刻,便是松了开来,对着她笑着,眸若星海,“走了!”
而后,便是潇洒地挥手转身,三两步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叶辛夷在原地驻足了片刻,这才掉头往挽绿阁的方向而去。
夜已深,花树隐绰中的挽绿阁,安静地沉睡在暗夜之中。
她的离开与归来都没有旁人察觉。
叶辛夷敛起裙摆正要举步回她的卧房,一丝轻微的异响却是传进了耳中。
她步子一顿,蓦然掉头望向了某一处,眼底有精光暗掠。
二楼的卧房内,安香正在床榻之上静静睡着,突然,一声轻微的哗啦之声响起,是与外室相隔的珠帘被人拨开的动静。
安香陡然一个激灵,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扑过来的黑影,她也算得敏锐了,眼看着那黑影裹挟着一道雪光砍了过来,她忙就势一滚,躲开了那一道剑劈,同时,从枕下抽出了一柄小刀,格挡那人的第二击。
“铿”一声响,门外,突然便响起了很大的声响,像是有人用力踹倒了什么似的,在暗夜之中听来,尤为突兀。
屋内的两人亦是一怔,几乎是在同时,一道身影便已破门而入,手中一柄短剑,化为一道雷光,朝着那一袭黑衣裹身,还蒙了脸的黑衣人砍去。
那黑衣人轻抵面前安香用来格挡的短剑,身子往后一个急撤,便是要破窗遁走。
叶辛夷却哪里肯轻易放他走?当下短剑一挽,便是朝着那黑影急刺而去,那黑影反手一剑,正好击在叶辛夷剑尖之上,剑尖一颤,嗡鸣声声。
两人转眼便缠斗到了一处,互相拆了十数招后,叶辛夷在心底暗暗“咦”了一声,心中腾起一丝疑惑,就在晃神的刹那间,那人已经抓住了机会,虚晃一招,引开叶辛夷剑锋之时,反手已是推开了身后的窗扇,朝外纵身跃下。
400 盘问
身后剑光再至,这一次,他避无可避,生生挨下了这一剑,而后,便已轻踏着窗下花枝,安然落了地,一手捂着臂上伤口,他抬起头往上一看,正好与从窗户探身往下望的叶辛夷目光撞在了一处。
却是在视线相触之时,他便已垂下眼去,脚步不停,奔入暗夜之中。
此时,整个挽绿阁都已惊动了起来,有人喊着有刺客,再远些,人声喧嚣,已能听见侍卫赶来的动静。
叶辛夷立在窗口,眯眼望着那黑衣人遁去的方向,面上蒙上一重疑云。
安香也凑到了她身边,顺着她视线落去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屋外的喧嚣声渐渐近了,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因着一个刺客,整个夏府都被惊动了。
等到安阳和沈钺行色匆匆从外院赶来时,整个挽绿阁已经被夏府的侍卫重重包围了起来,而夏夫人也已经到了。
她头发只随意挽了一个纂儿,脂粉未施,显见是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匆匆赶过来的。
沈钺和安阳进了屋,目光都是在屋内逡巡,却并未瞧见他们想要找的人。
反倒是夏夫人看见了他们,便是迎了上来。
两人忙敛了心神,向她行礼。
夏夫人自然也知道他们心里担忧,便是道,“安香她们都没事儿,这会儿在里头换衣裳。”
她话落时,楼梯处也传来了脚步声,扭头看过去,两道人影相携着款款而下,正是安香和叶辛夷。
她们两人看上去倒都是毫发无伤,但沈钺却还是不放心,忧切的目光紧紧盯在她面上,直到她对着他轻轻摇头微微笑,让他安心,他一颗惶惶不安的心才算落到了实处。
天知道他刚走回客院,回到房里将夜行衣换下,还不及躺下,便听得内院喧嚣起来,说是挽绿阁遭了刺客,他当时只觉得头顶上炸开了一记响雷,想也没想便起身往外冲。来这儿的一路上,心一直悬着,从来没有想过以叶辛夷的身手,世上能轻易伤她之人,实在不多。
直到此刻亲眼确定她平安无恙,他胸腔处的心房才得以又正常跃动起来。
这边,他们夫妻二人已无声交换了心事,默契无需言语。
那边,安阳也终于确定了安香毫发无伤,亦是稍稍安下了心,微不可察地轻吐一口气,转而望向夏夫人时,眉眼间却带出了两分在夏家人面前从未显露过的锐气,“夏夫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里,带着明显责问的意思。
毕竟,他们是在夏府做客,安香在夏府内院之中,却是被人刺杀,这件事,怎么夏府也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们是想要与夏府联姻,却不代表他们就一定要低声下气地求着,这桩亲事,说到底若能成,对夏家亦是好处多多,双赢的局面,还真不是他们高攀,自然用不着矮人一等。
夏夫人显然也很是明白,将姿态放得极低,一脸抱歉地笑道,“这事儿还在查,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按理,我们府中的守卫不该让人轻易闯入……不过,不管如何,这件事总归是我们的疏忽,我已是差人去给将军报讯了,他一定会回来,亲自给二位一个交代。”
夏夫人说着,竟事蹲身敛衽,朝着两人深深一拜。这在大名,已算得大礼,以夏夫人这样的身份,不可谓不郑重。
安阳的脸色略略和缓了两分,正待说什么,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沉问,“到底怎么回事?”
几人皆是回头去看,见得夏长河龙行虎步而来,身上甲胄未除,军靴声响重,加上夏长河脸上再没有头回相见时那爽朗的笑容,反倒脸色沉凝着,一手扶着腰侧的刀柄,行进间,好似携带着浓浓的煞气一般,生人勿近。
安阳和安香兄妹俩避让一旁,向他行礼。
叶辛夷和沈钺两个自然掩在了他们身后。
夏长河面沉如水进得堂内,目光便是落在了夏夫人身上,含着无声的询问。
夏夫人倒是不慌不忙,上前一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妾身也还不知道呢,正好将军回来了,还是由将军来问吧!”
夏长河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安香,柔和了两分,微微笑道,“贤侄女没有受伤吧?”
安香学着汉人的礼仪,屈膝朝着夏长河福了福身,而后摇了摇头道,“我还好,那刺客虽来势汹汹,可我练过些拳脚,并非全无还手之力,而且,我身边的叶娘是个能干的,赶来的及时,才没让那刺客得逞。只是,将军日理万机,还要劳烦您从外赶回,真是过意不去。”
“这倒不用过意不去,你在我府中做客,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没法向你父亲交代。”夏长河笑笑,只目光却是一瞬沉幽,“你方才说,你身边的叶娘?”视线已是越过安香,朝她身后看了过去。
毕竟,安香带来的人,只有这么一个。
安香的眼睛往身后轻轻一瞥。
叶辛夷在出手时,便已料到会有这样的时候,只是当时,她却没有办法多作犹豫,眼下,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边上沈钺仍是半垂着眼儿,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叶辛夷也是沉静地上前一步,朝着夏长河蹲身敛衽。
“你就是叶娘?”夏长河的目光再无望着安香时的柔缓,落在叶辛夷身上时,显得很是犀锐。
叶辛夷自始至终的沉静,轻声应道,“正是奴婢。”
“你会武?”夏长河的目光仍是牢牢锁住她,深且锐。
“会一些粗浅的功夫,算不得多么精湛,也是侥幸,不过是拼着一股蛮劲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伤了我家姑娘。”
“夏将军!”安阳在边上听了片刻,眉心越皱越紧,终于是忍不住扬声道,“现下最要紧的难道不是去追踪刺客吗?缘何却一直在这里盘问我的人?这个叶娘若非会些功夫,我也不会将她放在安香身边贴身保护。”
这话里的不悦已经毫无掩饰,且再无早前那副谦和的晚辈姿态,这一瞬的安阳,锋芒毕露。
终于显露出两分一族接班人的威势来。
夏长河和夏夫人对望一眼,夏夫人立刻上前唱起了红脸,“贤侄和贤侄女千万莫要误会,我家将军自来是个不会说话的,想必是让你们误会了。”
401 奇怪
“刺客来时不是只有叶娘和安香在吗?将军自然要问清楚,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只是,他在军中待惯了,这说话直来直去的,可没有别的意思,还希望没有吓坏了叶娘,更希望贤侄和贤侄女千万莫要误会。”说着,又是一福。
安阳虽然要摆出姿态,但却不是真正要得罪夏家,因而,见夏夫人拿出了他想要的态度,他便也见好就收道,“夫人言重了,我们自是也想将事情弄清楚,该配合的我们自会配合,只是一些无谓的事儿,还是暂且放下吧,否则,岂不是耽搁了抓捕刺客之事,您说呢?夏将军?”
夏长河自然也是回过味儿来,淡淡点了个头,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叶辛夷面上。
叶辛夷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并没有因着夏长河的质问或是安阳的维护而有半分不同,神情如水,却是波澜不惊。
如今,再见夏长河的目光扫过来,她便是不等他问,便是乖觉地道,“方才我在刺客右臂的这个位置……”叶辛夷抬手在右臂的某个地方划了一下,抬起一双清透如朝露的眸子迎视夏长河锐利的目光,微微一顿,才徐缓道,“划了一剑……”
夏长河微微一怔,因着面前这个年轻妇人的沉静,更因着那双不知为何,刹那间,竟让他觉得万分熟悉的眼睛。
但也只是顷刻间,他坐镇沙场的意念占了上风,他很快理清了思路,喊一声,“夏霆!”
他旁边那个也是一身甲胄的中年男子便是抱拳道,“将军请吩咐。”
“立刻着手去查府中上下,一旦发现有右上臂受伤之人,立刻拘了来见。”说这话时,夏长河的目光不时地扫向叶辛夷的方向,有探究,有疑虑。
看来,这位将军对他们府上的防卫也很是自信,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内贼。
只叶辛夷却恍若不知,仍然是沉静如古井无波的模样。
夏霆道一声“是”,而后便要领命而去。
“等等。”谁知,这个时候夏夫人却是突然开了口,夏霆停了步,屋内其他人的目光亦是不解地望向她。
夏夫人神色倒是如常的软柔,只是抬头对夏长河道,“将军,府中要查,可府外也不能松懈,还是一并查的好,免得遗漏。”
夏长河听罢,点了点头,转头朝着夏霆一瞥,后者已是会意,拱了拱手,大步行去,这回倒是再无人拦阻于他。
夏霆走了,夏夫人便又徐柔笑着,望向安氏兄妹二人,“好了,这眼下咱们也只能等消息了,折腾了半夜,也该累了,还是早些歇着吧!”而后,走到安香身边,拉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一脸心疼地望着她道,“可怜见儿的,瞧瞧这孩子,吓着了吧?”
安香摇了摇头,“多谢夫人关切,安香无事。”
夏夫人笑道,“我让人给你煮了压惊汤,回头喝了再睡。”
安香点头,自然又是谢过。
“谢什么,你莫怪我们招待不周,让你受了惊吓就好。”夏夫人说罢,松开了安香的手,转而走到夏长河身边,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微微仰头道,“将军,这夜深了,咱们就别杵在这儿了,让孩子们安心歇了吧!”
夏长河板着脸点了点头,目光却又幽深地自叶辛夷身上掠过,这才转头与夏夫人一道走了出去,出去时,倒是不如来时一般浑身煞气,龙行虎步的模样。
步子迈得不大,也是轻缓,不知是因着此时稍稍定了心,还是因为顾念着勾着他的手臂,走在他身边的夏夫人。
叶辛夷敛下眸子,回过头见安香半垂着头,脸儿半隐在阴影下,安阳脸上却有些藏不住的焦切,目光紧紧胶着在她身上。
而沈钺……自然是看着她,平和的,却也是专注的。
叶辛夷抬手也勾住了沈钺的胳膊,与他使了个眼色,便是拽着他往外走了去,反手掩上房门时恰好见得安阳踟蹰着朝安香走了过去,小心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那刺客身上可有什么发现?”沈钺一直任由她拉着,到了外头,明月星辉,夜色安谧,方才的那一场喧嚣也是悄然落了幕。
叶辛夷偏头看着他,忍不住微微笑,“你怎么知道?”
沈钺垂眼斜睐着她,“你的事儿,我有什么不知道?”说罢,便已是伸手,不由分说将她勾进了怀里,紧紧抱住,力道有些紧。
叶辛夷伏在他胸口愣了愣,却恍惚明白了什么,并未挣动,只是乖顺地由着他抱着,即便呼吸都有些微不畅。
好在,沈钺也没有理智全无,过了片刻,到底是稍稍松开了一些,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低喑沙哑的嗓音从她头顶徐徐传来,“今夜可是吓坏我了。当真没事儿?”
叶辛夷笑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绷紧的手臂,“没事儿,你忘了,以我的身手,能够轻易伤我的人,还真不多。不过……那个刺客有些奇怪。”
她话锋一转,说起正事。
沈钺果真神色一敛,也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将她略推开了些,无声望着她。
“我方才留了力,估摸着应该用了三四成左右,可那个人……也留了力。”
叶辛夷虽然为了保全安香,迫不得已出了手,可却不想暴露太多,因而在能护得安香的前提下留了手,这个在沈钺意料之中,因而,起初只是神色淡淡听着,并没有什么表现。
可待听到后头这一句时,他这才惊抬双眸,眼底掠过一道异光。
“你确定?”过了片刻,沈钺才低声问道。
叶辛夷点了点头,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若是连这个也分辨不出,岂不是白练了?何况,她还是习武人当中,很是有天赋的那一类。
沈钺皱起眉来,神色亦是凝重,“你伤他时,可曾留力?”
“至多五成!”叶辛夷道,“不过,若非出其不意,我未必能伤得了他。”虽然当初放那人走是一念闪灭,可那一剑却也是她当时能想到的后招。
沈钺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面沉如水。既然叶辛夷都没有把握能伤到,便说明那刺客的功力不弱,而这样的人要杀一个安香,又岂会还让她有反手的余地?难怪叶辛夷要说有些不对劲了。
402 或许
沈钺敛目思虑着,叶辛夷也并不扰他,只是安静立在一旁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钺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眸子自然沉定如昔,“此事暂且莫要告知安阳和安香,咱们再等等看吧!”
叶辛夷了然,点了点头,毕竟,什么都只是猜测罢了,做不得准。下一刻望着沈钺时,神色间却有些踌躇,“你怪我吗?要是早知道那个刺客留了手,我或许便不该出手暴露自己。”
虽然方才搪塞了过去,又有安阳维护,夏长河夫妇暂且没有为难她,可显然,他们都已经起了疑心。
这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可真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沈钺转头正色望向她,表情有些严肃,直看得叶辛夷心头惴惴,谁知,下一刻,他却是抬起手,不由分说便弹了叶辛夷脑门儿一记。
不太疼,响声却甚是清脆。叶辛夷捂着额头,既是惊疑更是不解地望向他,“干嘛?”
沈钺却已经笑了起来,“你傻呀,难道不该打?莫说如今安阳和安香与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正是要同舟共济的时候,就是撇开这些都不说,就冲着咱们这一路也算有些交情,共过患难的份儿上,你要袖手旁观,怕是才会一辈子不安心吧?”
虽然被骂了傻,可叶辛夷却是笑了起来,下一瞬便是投进了他怀里,伏在他胸口,甜丝丝地拍他马屁,“阿钺,你真好!”
半夜的搜寻,天明时分,整个夏府已经搜索完毕,却是一无所获,并没有谁右臂受伤。
再晚些,府外的搜查亦是告一段落,夏霆回来复命时,却是面沉如水。
等到正午时,安阳被夏长河叫去了。从夏长河的外书房出来时,便是面色铁青,径自来了挽绿阁。进得门,便将芝儿和茉儿几个伺候的全都撵了出去,等到厅内只剩他们四人时,他抬手便是将手边那方几拍得一声巨响。
叶辛夷心头一动,抬眼望向沈钺,后者却还是端稳持重的样子,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
安香的脸色却是白了白,安阳脾气好,倒是甚少如同今日这般,大发雷霆。
“查出来了,是奢氏搞的鬼。”安阳咬着牙道。
叶辛夷一惊,再望向沈钺,沈钺亦是抬起眼来,一双眸子却是暗沉如深潭,让人窥之不透。
安香惊得变了脸色,“怎么会是他们?”
“有什么不可能的?”安阳哼道,“将军府的府兵奉夏将军之命在城中搜查,就在城北一家客栈里有所发现。说是早前有个夷族人来投宿,是从七月初十便住进去的,已经好几日了,却都是足不出户。只有一次,那客栈的店小二夜半起夜,不小心撞见他从外头翻墙而入,一身夜行衣的打扮,而且功夫不弱,在那店小二口里说起来都快能飞檐走壁了。将军府的人都不是吃素的,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样有嫌疑的,立刻便要拿人来问话。谁知那个人却是消失不见了。”
“夏参军带人城里城外搜寻了几遍,就在方才,人找着了。可已是死在了城郊的荒地里,身后中剑,连挣扎都不曾,全无防备,且死不瞑目,神色可见震惊。很显然是被熟人杀人灭口,他身上还穿着不及换下的夜行衣,右上臂亦有刚划上不久的剑伤。尸身已是被抬了回来,方才夏将军已是让我过去确认过,那人左肩有奢氏特有的黑鹰纹青。”
安阳本就是个能言善道的,一番话说下来,绘声绘色,只沈钺也好,叶辛夷也罢,听着时,默默对望一眼,便是不约而同垂下眸子,只听着他说,不发一言。
倒是安香听罢,默了片刻,便是难掩惊疑道,“可是......为什么?”水西安氏和永宁奢氏一直以来关系都甚好,安香幼时还曾到永宁奢氏长住过一段时日,虽然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但成不了亲家,便要直接杀了她?用得着到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还能为了什么?他们路上围追堵截,不就是为了不让咱们到成都府,到夏府来吗?他们就是怕咱们与夏府结盟,既然阻止不了,那便釜底抽薪。只要你死了,咱们的算盘自然就只能落空了,说不得他们还一直做着能将水西安氏一并收入囊中的美梦呢。”安阳嗤声道,越说越是气愤一般,又是用力一拍那张方几。方几在他掌下晃动了两下,桌上放着的那一套茶具乒铃乓啷响了一阵儿,好险没有跌落下来。
“他们越是这般,我越要促成与夏府结盟之事,看他们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安阳咬着牙,神色坚决。
安香望着他,神色却是瞬时一黯,什么话也没有说,垂下眼去。
安阳此时才觉察出一般,带着两分惶急望了望安香,嘴角翕张着,想说什么,到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来。那张阳光俊朗的面容因着情绪纠结而有些僵硬,他过了片刻,才迟疑地扯着嘴角僵笑道,“那个......这些时日,夏将军也会派人加强这挽绿阁的守卫,除非是不怕死的,否则,昨夜的事儿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不过你......你们还是警醒着些,其他的事儿,就不用操心了,我自会办妥。”
安香垂下眼,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安阳以为她不会说话了时,才听着她淡渺幽远的一声“嗯”,好似只是一记气音,刚脱口而出,便被今日终于带了两分凉意的秋风吹散在半空......
一前一后走出挽绿阁,沈钺和叶辛夷不约而同在檐下驻足,只是,叶辛夷抬头望天,沈钺却自始至终只是转头看着她。
她长叹一声,回过头,刚好瞧见他专注望着她的眼,笑意如同星海荡漾在那双漆眸之中,她亦是心中微暖,回以一笑,片刻后,才叹道,“当真是永宁奢氏派来的刺客?”
沈钺抬手轻拥她肩头,“或许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同掉头望向前方。
七月流火,今晨起,天色就变了,终于感觉出了一丝凉意。凉风送爽,清秋将至。
“当真是永宁奢氏?”同处一个宅子另一个方向的正院内,亦是爆出这么一句问语。
这正院之中,规矩俨然,依从而行。这么多年以来,只要是将军回来,伺候的不需吩咐都会退出屋子,不经召唤,不得入内。
403 好事
今日亦然。
眼见着夏长河面沉如水进了正屋,屋内伺候的丹儿等人便纷纷屈膝避让了出去。因而此时东厢房内只余夏长河和夏夫人夫妻二人。
方才那声问话便是出自夏长河口中。
只是他说这话时,一双眼却是幽沉,紧紧盯着正坐在桌边闲闲翻着账册的夏夫人。
夏夫人翻账册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是抬头望向夏长河,面上还是轻轻浅浅的笑,“不是说那个夷人左肩处确实找到了永宁奢氏的黑鹰纹青吗?既是如此,将军还在怀疑什么?”
夏长河不说话,只是拧眉看着她,目光幽深,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
夏夫人余氏却是明白了过来,点着头,勾着唇角,说不出是苦涩还是嘲弄的笑,“我知道了,原来,你疑心的是我。”
夏长河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锐利却又复杂地盯着她。
余氏点了点头,“你要怀疑我原也没有错。我一直想着你能尽快抉择,眼下出了这么一件事,咱们无论如何也该给安氏交代。想必,将军也该有所抉择了吧?从这一方面来说,这个刺客倒是帮了我大忙,所以将军要疑心我,也说得通。”
夏长河眉峰拧得更紧了,深深看她一眼后,却是大步走了出去。
余氏扭头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仍是平静,手里的账册却是轻轻合上。
半敞的窗内有风涌进,带着丝丝凉意,撩动她的发丝,却也让她喉间一阵痒酥,低咳了两声。
一件衣裳无声无息罩上她的肩头,余氏紧了衣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她身后是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妇人,虽然穿戴都与寻常的富家太太无异,但在这将军府中,也只能是个仆妇。可这个仆妇在夏府内却也算得地位超然了。因为如今的夏府内院,是夏夫人余氏的一言堂,即便是夏老夫人也是避居一隅,不怎么管事了,身为余氏的心腹,杜嬷嬷自然也是个腰杆硬的。
只是,杜嬷嬷在余氏跟前,却没有半分在那些下人面前的凌厉之色,为余氏披上衣裳后,便是叹了一声道,“夫人又是何苦,你与将军到底是夫妻,这些年,将军待夫人如何,夫人心里也该清楚,有什么事儿倒还不如敞开了来说,这般……就算将军什么也没说,心里起了疑心,终究会落下嫌隙。”
“他这些年待我如何,我自是清楚。可什么事儿他能应我,什么事儿他不会依着我,我也清楚。我们成婚三十载,我屡劝他不肯依从之事,只一桩,而我毕生所求,也只这一桩。既是他不肯应,那我便只能自己想法子促成,不管用什么手段。其实他未必不懂,只是装作不懂罢了,他知道我的执念,所以,才能一有什么,立时便疑心上我。罢了,如果定要因为这事儿,我们之间起了嫌隙,只要能成,我也认了。”
“夫人……”杜嬷嬷还要说什么,余氏却已经抬了抬手,意思是让她不必再说了。
余氏平日里的徐柔此时已全然不见,微抿着唇角,显出两分厉色,双目亦是沉冷,“那头都处理干净了吧?”
“夫人放心。”杜嬷嬷在心底叹了一声,到底也不敢再揪着方才的话题不放。
“他伤得不重吧?”
“没事儿,只是皮外伤,休养两日便无大碍了。”
“正好他这两日轮休,你回头带一瓶上好的金疮药给他,让他这两日便好好养养,只是回府时还要多多小心。他毕竟和安香,还有那个叫叶娘的打过照面。”
“夫人想多了,他们应该没什么机会能碰到吧!”杜嬷嬷笑着宽余氏的心。
余氏却并不如她那般放心,“小心些总没错,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出什么纰漏。何况……安香那丫头且不说,反倒是她身边那个叶娘,总让我觉得有些不放心。”
“说起这个倒也是。之前夫人说要看紧她时,奴婢还有些不以为然。没有想到,她居然还会功夫。”
“不只如此,昨日,她在将军面前回话,都是滴水不漏的。还有她那个丈夫……沉默得像是一道影子,这会儿说起,我却恍惚间根本记不起他的脸了。”余氏说到这儿时,双目已是敛起,比起安氏兄妹,他们身边那对夫妻反倒更让她莫名忌惮。
杜嬷嬷因着余氏这般凝重的神色,心下也是微微一沉,再不敢掉以轻心,恭声应是,“奴婢自会交代清楚。只是夫人也莫要太过忧心了,安氏毕竟与夫人目标一致,都是要促成这桩婚事,他们既是安氏兄妹身边人,便也不该是咱们的阻碍才是。”
“但愿如此吧!”余氏轻叹一声,而后突然想起什么,却似是不经意般问道,“对了!沈钺可曾有消息了?”
杜嬷嬷摇了摇头,神色微敛,“不清楚,听说还是没有消息,私下里都说怕是凶多吉少了,刺客也没有半点儿消息,将军下令不许私下议论,可谁不知道这是北边儿那些人下的手?真是可恨,偏要等到入了蜀才动手,这分明就是要将这黑锅扣在咱们将军的头上,往后,便又多了一条拿捏的罪名。”
“将军这些时日也并非一直晾着安氏兄妹,迟迟不作决定,也是因着实在抽不出空来的缘故。那头是焦头烂额,这头也不是小事,自然不能草率。何况……那个沈钺可是奉着圣命而来,又是个锦衣卫,若果真出了差池,落下个谋害锦衣卫的罪名,那可就是诛三族的大罪啊!”
杜嬷嬷越说面上越是焦急。
余氏却是听得眉眼微沉,末了,才语调冷静到淡漠地道,“谋害不至于,即便陷害,也要有个确凿的证据,至多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他若一再相逼也好,届时,将军若还要一味退让,怕是他身边那些人也不会允了。一切顺理成章,也是好事。”
意思是,那个姓沈的锦衣卫就这么死了,也是好事。
杜嬷嬷垂下眼,遮蔽了眼底的异光,踌躇了片刻,这才道,“可是夫人,奴婢听说……那个姓沈的锦衣卫跟咱们三爷关系甚好,可说是亲如兄弟……”
杜嬷嬷语调有些焦切,谁知,话刚到一半,却是戛然而止。
因着余氏抬眼看向了她,冷冷的,毫无温度,且锐利的两道眸光,恍似两支利箭,将杜嬷嬷余下的话便是生生冻在了喉咙口。
404 招数
杜嬷嬷被那目光看得脸色发白发僵,她悄悄舔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唇瓣,却还是鼓起了勇气道,“夫人……咱们三爷不还在北边儿吗?至少……至少先将咱们三爷救出来再说啊……”
余氏目下闪了闪,唇角却是抿成了冷冽的弧度,“是啊,儿子落在了人家手里,性命都被拿捏着,可他老子却还在日日想着退让,想着要为那个处处猜忌他的昏君守着这西南边陲……他老子都不急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救他出来……我还真没那个能耐!就看他爹吧,他爹若舍得下他去死,那我也没有法子。”说罢这一句,余氏又垂下头去翻看起了账册,那专心致志的模样显然是不想再与杜嬷嬷继续方才的话题了。
杜嬷嬷望着她,嘴角翕张了几次,想劝,可话到嘴边,却又无可奈何咽了下去。
杜嬷嬷与她的夫人自幼一起长大,对她的性子最是了解不过,知道此时劝什么都没用,说不得还会适得其反……杜嬷嬷想了想,终究不得不就此打住,叹了一声,站起身道,“天色晚了,奴婢去瞧瞧晚膳备好没有,这两日天气转凉了,夫人有些着凉,还是莫要太过操劳的好,吃罢了饭,早些歇着。”
杜嬷嬷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已是渐暗,一阵风起,拂来阵阵凉意。
桌面上的账册被吹得哗啦作响,余氏被惊得回过神来,抬手压住账册,那看了半晌,还是同一页的账册上的字迹,半个也未曾入到眼中……
找了半个多月,还是未能找到失踪的沈钺,都认定了沈钺已是凶多吉少,许多人都建言说该收队了,再找下去也没个结果,可夏长河却是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仍然派人持续找着。
至于那些与沈钺同来,并且已经逃出生天的另外一些锦衣卫,却也是好吃好喝地在驿馆里供养着。
沈钺路遇刺杀,进而失踪,生死不明的消息虽已早传回了京去,可夏长河却还是亲自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让人送去了京中。
沈钺这里得到消息时,恰恰是叶辛夷与他的每三日一聚,因而,他便是将灰鹰送来的消息与叶辛夷一起看了,并将这两日探得的消息也一并告知了叶辛夷。
“如今看来,倒是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叶辛夷听罢便是道。
“也有可能是藏得太深太好了呢?”沈钺一手支着头,斜倚在床上,另外一只手则又绕起了她的发丝,这个爱好,还真是乐此不疲。
叶辛夷已经懒得去将那发丝夺回来,反正这次夺回来了,他一会儿又开始拉着另一缕绕啊绕的,她何必白费功夫。“你是怀疑夏长河?”
“也不一定是他,事实上,比起夏长河,难道你不是也觉得夏夫人更可疑吗?”沈钺扯了扯嘴角,淡淡笑问。
叶辛夷默了默,很多事儿他们虽然从未深入探讨过,但彼此却都是心知肚明。“刺杀咱们的人应该跟她无关吧,她就算与三哥母子感情再淡薄,那毕竟三哥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总不能连三哥的生死都不顾了吧?咱们在入蜀后出事,万一乾清宫那位一激动,便拿了三哥开刀谁能说得准?要说她想促成夏府和水西安氏的联姻这一点我信,原因倒也不难猜,毕竟,这于夏府来说,真是一桩好事,反倒是夏将军好像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反倒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也没什么奇怪的。如今,乾清宫那一位对夏家的忌惮已经到了何种程度,想必夏将军心知肚明,若此时夏府再与水西安氏联姻,怕就是要坐实了那位的猜测,一着不慎,怕就是兵戈之灾啊!若是夏将军不愿起兵,或是还没有做好准备起兵,此时自然不是联姻的好时机。”
“他若有野心,为什么不?要知道,此时朝中正乱着,外头也是民怨沸腾。以他在蜀中的威望,以及夏家的财力与军力,此时起兵,不恰好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吗?说不得,还是一呼百应之事。”
“你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同样,南越也能想到.......”
叶辛夷杏眼一眯,恍然明白了什么,“这么说来,咱们还得继续这么装下去了?”叶辛夷也不是说不愿意装,但却觉得事情没有进展,让她有些焦心。
若是这里的事情进展不顺,那京城的夏延风他们会如何?何况,还有蠢蠢欲动的南越呢?
“那也不一定。”沈钺专注地玩着她的头发,语调淡淡道。
叶辛夷惊得回头瞪他,他却是笑得云淡风轻,“既然他们藏得那么深,咱们少不得引蛇出洞。总得让他们先瞧见诱饵不是?”
叶辛夷恍然,微不可察挑了挑眉,“那你准备什么时候?”
“不急。”他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总得挑个恰当的时机,不经意地透露一丁点儿出去,半遮半掩的,让他们猜着,才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你说呢?”
叶辛夷再一次体认到面前这一只根本就是成了精的千年狐狸,自己那点儿小聪明放在他跟前儿,那根本不够看啊!
只是可惜,叶辛夷还未能等到沈钺口中那个恰当的时机,倒是等来了一个让她险些惊掉了下巴的消息。
“什么?永宁奢氏也要送一个女儿到夏府来?”听着安香的话,她惊得瞠圆了眼,眼里波光流转,尽是不敢置信。
安香沉凝着脸色重重点下头去,“信已是递到了府里,不会有错的。”
叶辛夷仰起头,在心底默默啐了一口,“安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永宁奢氏在这个时候来夏府拜候,还偏偏也送了个女儿过来做客,为的是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永宁奢氏与水西安氏这是算得彻底撕破脸皮了。既然两族联姻不成,水西安氏又先动了想要另寻靠山的心思,永宁奢氏阻拦不及,到现在,只得出这昏招了。
毕竟,安氏和夏家的亲事还未敲定,夏家也不是只有安氏这么一个选择。再不济,也可以将这潭水搅浑。
招数是有些不择手段了些,可却未必不奏效啊!
安香亦是皱着眉,一脸苦恼之色,“可是夏府不可能将他们拒之门外的,我们更没有法子拦着不让他们来。”
405 来恶
“前两日夏夫人那里不是还来人说过几日便是夏老夫人寿辰,夏将军以及府中诸位儿郎都会一并回府给夏老夫人贺寿的吗?”
这件事,起初他们都以为是一个讯号。刺客事件过后,夏府不能再晾着安氏兄妹,而必然会给他们一个交代,譬如,对于他们登门的目的给出明确的答复。
本来以为会是好消息,安阳和安香心思各异,却都忧喜参半地纠结了两日,谁知今日却得了这么一个消息。
“会不会……夏府早前便已得到了奢氏会来人的消息?”
安香摇了摇头,“这个就不清楚了。”但若是的话……安香的神色转为凝重。
叶辛夷亦是敛目沉思,片刻后,才幽幽问道,“阿西呢?阿西是什么意思?”私底下的时候,叶辛夷还是习惯唤安阳为“阿西”。
方才,安阳专程来了一趟,与安香独自说了好一会儿话,想必就是为了此事,也不知他们可商量出了什么章程没有。
安香果不其然又摇了摇头,“眼下什么法子也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都说了,来者不善,我也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战上一战了。”
安香这么说时,一双眼却是亮灿灿,好似燃起了斗志,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全然不一样了,引得叶辛夷神色有些纳罕地频频打量她。
安香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干嘛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叶辛夷摇了摇头,她只是从认识安香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精神且斗志昂扬的模样,这样的她,便好似将之前遮盖住她身上的阴影都挥散开来,裸露出了她真实的样子。当真是皓月破云而出,光华万千,甚是动人。
不过……叶辛夷敛了敛眸,“阿香……这其实是个机会,你就没有想过,若是夏家选择了与奢氏联姻,那……你便自由了。”
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安香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忪,却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她勾起唇角,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那笑容里却渗进了两分苦涩,三分无奈,还有几分释然。
“正因为奢氏在此时插足,这桩婚事,我们才不能有半点儿闪失。若非奢氏想要将我们吞并的野心,我们也不会走出这一步。我起初不知,或许知道,却从未直面过,假作不知。可真到了此时,才知道事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若是让奢氏得逞,那我们安氏只怕都没有活路,命都没有了,还拿什么来谈其他?自由也好,感情也罢,在生命面前,都是太奢侈的东西。我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明白了我阿爸和阿西的苦处,他们未必想要委屈我,只是,站在他们的位置,这已经是他们无奈之下所能做的最好抉择。”
说到这儿时,安香唇角的笑弧加大,真正释然了一般,“这些时日,我读了你们汉人的许多书,你们汉人很厉害,这么多年的传承,还有那么多的智者留下来的至理名言,都很有用。当中让我感触最深的一句,便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叶辛夷望着安香的神色有些复杂,不过短短的时日,一个人的变化居然会那么大,或许,真正就是所谓的“顿悟”二字吧!
“是不是觉得我挺傻的?明明就是既定的命运,却总是不甘,垂死挣扎,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到了此时,知道挣脱不了了,便自己给自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坦然接受?”安香自嘲道。
“不。”叶辛夷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人生不如意十常**,不管是什么样的路,只要用心去走,谁敢说,往后不是坦途?不管什么样的决定,只要是值得的,那便必然是无悔的。”
如同沈钺所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担负,便也有各自的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
“是吗?”安香双眸亮了亮,“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嘴角咧开,笑如春花,灿若明月。
奢氏真的是急了,上午信才递到了夏府,下午,人便是登了门。
夏长河不好厚此薄彼,特意抽了空回来亲自相迎,这边余氏也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特意来了挽绿阁,拉了安香一起去了二门。
一路上,倒还是谈笑自如,叶辛夷悄悄打量了几回,没有看出半点儿端倪来,也不知对于永宁奢氏来淌这趟浑水,这一位心里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想法了。
恍惚间,她们已走到了大门处,与他们进府那日时一般,夏府大门也是中门大开,夏长河领了夏三老爷和几个夏府儿郎已站在门前等着了,安阳与沈钺也在,安阳还是那副笑灿的模样,沈钺也还是束手垂头,老僧入定似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不动声色转过头来,望了叶辛夷一眼。两人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又各自站好。
方站定一会儿,便已经听到了一阵喧嚣声,一辆马车在夏府府兵的护卫下从街口缓缓驶了过来。
在一众夏府府兵中,那当先一个高壮的夷族汉子便显得尤为扎眼。
他穿一身锦缎衣裳,布料被他一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坐于马背之上,魁梧得如同一座小山。皮肤黝黑、五官深邃,这都是夷族人通有的特征,偏那人一双眼,却好似山间的野豹一般,满是难训的野性。
叶辛夷眼角余光轻轻一瞥,安阳城府要深些,面上倒是没有显出什么,可安香的脸色却是微微一白。
她凑过去,抬手轻挽她胳膊,安香会意,便是侧转过头,对她轻声道,“这是奢昭元最为器重的儿子,叫作奢虎,人如其名,当真是一头猛虎,弓马骑射在奢氏一族中无人能敌,据说,他不过七岁时便与狼搏斗,将那头狼徒手打死,十四岁时便带兵将两个反抗奢氏的寨子夷为平地,一战成名。与他勇猛之名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心狠手辣,那两个寨子无论老少,尽皆被他斩于刀下,未留活口。”
奢昭元正是永宁奢氏这一代的大土司,身上尚且还有着朝廷授予的永宁宣抚使的官职,与安香的父亲一般,能被称一声“大人”。
水西安氏自从安旭明接任大土司一职之后,便较为亲汉,看他让一双儿女从小便学汉话汉字,习汉家礼仪便可见一斑。
406 挑衅
而永宁奢氏却全然不同,他们深为他们夷族的血脉而骄傲,在他们眼中,汉人太弱,又最是喜欢讲学布道,那些东西,他们不屑学。
因而,奢虎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才是个真正的强者。
夷族尚武之名,由来已久,当中永宁奢氏为最,想必,这一位在旁人看来有些心狠手辣的奢虎,却是永宁奢氏最为看重的接班人。
这么一个人,今日却亲自来了夏府,可见永宁奢氏对夏府的力量,或者说是对水西安氏有意与夏府结盟这桩事尤为看重。
难怪安香会神色凝重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在夏府门前停靠了下来。
那奢虎已经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朝着夏长河一抱拳,“夏将军。”
夏长河笑着迎上前,免不了又是一番宣阔。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个身形高挑姣美的夷族女子纵身跃下。
她一身艳丽的红裙,炽烈如同一团火一般。
本来都说皮肤黑穿红不好看,可那红色穿在她身上,却又相得益彰。她长得也是极好,深邃精致的五官,灼灼亮灿,好似豹瞳一般的双眼含着桀骜的野性,红唇微弯间,带着两分俏皮,三分天真,却又有糅合得恰到好处的妩媚,这也是个美人,还是个与众不同,比之安香还要炽烈,能够引起男人征服欲的美人。
“奢月儿。”安香低低念了一个名字,脸色微微变了。
夷族人崇拜月神,能以“月儿”为名,想必在奢氏族中,也是受宠的。叶辛夷目下微闪,看着那姑娘动作灵巧却又不失烂漫地到得跟前来,与夏长河和一众夏家人都是见了礼,只那动作略有些生疏,开口时那语调更有两分怪异。
不过夏家人都是没有半分异色,寒暄了一阵儿后,便是将人往府内引。
那奢月儿举步时,却是朝着安香靠了过来,张口便是道,“安香,许久没见,居然能在夏府见到,你我也算有缘了吧?”
安香沉默着,并不回应。
奢月儿却是挑起眉,往府门内精致的屋舍望了过去,慨叹道,“这将军府当真是奢华,这样的好去处,难怪安香你舍不得回去了。不过……我来了,不知安香你是否还住得下去?”
她那双带着些天生魅惑的眼睛一转,睐向安香,嘴角微勾着,带着不容错辨的挑衅……
只不等安香有反应,她便已经快步跟了上去。
安香和叶辛夷落在了后面,叶辛夷略有些担忧地望向安香,却见她除了脸色微微发白之外,并没有被奢月儿影响什么,这才稍稍放了心。
夜里仍是在花园中摆了接风宴。
这一次,叶辛夷和沈钺都很是安分,老老实实地束手立在安氏兄妹的身后。
席上仍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几杯黄汤下肚后,有些人的话便是多了起来。
奢虎一拍安阳的肩膀,便是笑着道,“你小子不够兄弟啊,要来成都府探望夏将军也不说一声,我们可以一道来啊!省得这前后脚的,多没劲儿?还有,我听说,我家老四在路上遇见你和安香,不过喊了你们一声,谁知却把你们吓着了还是怎么的,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虎哥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应是认错了……”安阳平日里多么能言善道,却也没有料到奢虎居然当着夏长河的面儿来了这么一套,脸色有些发僵,话语更是转得生硬。
偏奢虎当作没有听见,一皱浓眉,又道,“你说,你们跑什么跑啊?莫不是有藏着什么好东西,怕我家老四瞧见了与你争抢吧?要说这好东西……”
奢虎直起身来,好似当真喝多了一般,脚下不稳地晃悠了两下,目光瞥向安香的方向,大赫赫道,“要我说,这好东西再好也比不上安香妹子……谁不知道奢老四自小就惦记着安香,为了安香,我们兄弟从小没少挨他揍……”
“虎哥,你喝醉了!”安阳脸色微微一变,抬手去扶奢虎。
奢虎却是将他的手一甩,“什么醉不醉的?我酒量好着呢,没那么容易醉。倒是安香……”他又眯眼去打量安香,那眼神好似带着钩子,让安香白着脸,浑身不自在。
他却笑了起来,那眼神还有笑容,都充满了不容错辨的恶意,“汉人说,女大十八变,这话倒是没错。安香妹子,如今也长成一个大美人儿了,莫怪奢老四惦记着……这回抓心挠肝的,非要自己来……说是将你直接绑回床上去,看你还怎么逃……”
这话越说越不像样了。安氏兄妹脸色都是齐齐一变,而夏家的人也不能再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了。
余氏望了夏长河一眼,夏长河则咳咳两声,对奢氏的随从道,“你家二爷怕是喝醉了,先请他下去歇着吧!”
那随从自然不敢拂了夏长河的意,上前去拉扯奢虎,与他低语了两句,他嘟囔着,神色似有不满,好歹是勉强振作起精神,摇摇晃晃地朝着主位的方向拱手道,“小侄……不胜酒力,失态了,不敢扰了将军和诸位的兴致,这便先告辞了,各位慢用,慢用……”
说着,才被那随从搀扶着摇摇晃晃地下去了。
余氏恍若不知,笑着抬手道,“这荔枝是今早才刚运来的,你们都尝尝看,甜津津的,姑娘家都喜欢……”
奢月儿笑盈盈地道一声“多谢夫人,我可是最喜欢吃甜的了!”
“喜欢吃那便多吃些。”余氏仍是笑盈盈的模样。
安香亦是勉强打迭起精神,道了一声“谢过夫人”,便从面前的水晶盘里掂了一颗荔枝,一边剥着皮,一边已是神游太虚。
因着心思全然不在,她半点儿没有察觉到皮已经剥完,指甲直接掐进了果肉里……
“姑娘。”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叶辛夷却已经瞧见了,上前一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递出一张帕子将她的手捂了起来。
安香这才恍惚反应过来,捏着那帕子将指尖的果汁水擦拭了个干净,抬起头来,却见着对面坐着的奢月儿一边吃着荔枝,一边笑靥如花望着她,只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充满了恶意的挑衅。
安香短短的顷刻间已是收拾好了心情,亦是朝着奢月儿淡淡一笑,示意叶辛夷给她斟了一杯酒,端起后,朝着奢月儿遥遥一敬。
407 变化
安香与奢月儿都是美人,却美得截然不同。奢月儿的美是外向而炽烈的,像一团火,明媚耀眼,却又有一股糅合了天真烂漫的妩媚,最是容易引得男人们垂涎,尤其是性好渔色的男人。
而安香,却是个冷美人,她素日里多是冷艳,甚少笑,这么倏然一笑,便如拨云见月一般,瞬间光华,绚烂夺目。
宴上那些夏家儿郎们本就不时扫视着这两位美人儿,毕竟都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说不得这当中一位就会成为他们的妻子,就算不是,美人儿嘛,饱饱眼福也是好。
方才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奢月儿身上,谁知安香这么骤然一笑,那一瞬绚烂的光彩将身边一切都遮盖了过去,就连奢月儿亦在这样的光彩之下黯然失色。
这样的变化奢月儿自然也都清楚,当下气得脸色都有些变了。但好歹还记得是在什么场合,勉强撑住了面上的笑容,只是却有些僵硬就是了。又剥了一颗荔枝放进嘴里,狠狠地嚼着,一双眼瞪向对面的安香。
这会儿挑衅笑望的人,变成了安香。她一手举着酒杯,另一手斜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轻啜着杯中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种慵懒惹得人心头发痒……
席间或欣赏或惊艳的目光越发明显,奢月儿更恨得用力嚼起嘴里的荔枝肉,只恨不得嚼的是安香的皮肉。她方才冲着安香笑可不是想来瞧她出风头的。
这安香真是奇怪……她本来以为她应该是不愿嫁来夏家的,怎么现在看着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难道是见到了这夏家的富贵,所以便也动了心了?
平日里还装出一副清高的模样,骨子里不一样的市侩虚荣吗?
过了一会儿,便有那夏家的儿郎按捺不住端了酒来向安香敬酒。
安香倒是亲切却又不失距离地与他们交谈,短短几句,言之有物,加之一口汉话半点儿异样口音也没有,还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倒是让一众夏家男儿刮目相看。
美人不仅是美人,居然还是个满腹诗书的,即便往后真成了亲,也不用害怕无法沟通了。
当下,与安香谈话时,便更多了两分热切。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往奢月儿跟前凑,但到底没有安香那头谈得兴起。
奢月儿还真不知道与这些汉族男人能说些什么,只一边随口应和着,一边直往安香那头瞄。
见那些男人们都围着安香,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明明只是清清淡淡,要笑不笑的模样,却引得那些男人们都听得专注,还不时有人轻轻点着头,表示赞同。
夏长河和夏夫人也并不阻止,推说不胜酒力便是先行避开了,由着这些年轻人们自己去玩儿,就这一点来说,蜀中的规矩倒是要比京城松泛了许多。
叶辛夷见安香应付得好,便也退到了一边,只静静看着,不由弯起嘴角笑了。
就好似一朵起初不起眼的花骨朵,等到她绽放开来,众人才瞧出她与众不同的美丽来一般,叶辛夷却觉得自己是慧眼如炬,从一开始就察觉出这美丽的那一个,因而看着安香绽放出独属于她自己的光华时,叶辛夷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
“这么开心啊?”沈钺靠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被夏家子弟们包围着,尚能坦然以对,侃侃而谈的安香,轻声问道。
叶辛夷头也没回,只往他身边偎了偎,这么多人的地方,即便就这么肩膀靠着肩膀,中间还隔着两层衣料,她却也觉得甚是满足。
“自然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你和安香倒是高兴了,只有些人,就不那么高兴了。”沈钺双臂环抱胸前,下巴朝着某个方向递了递。
叶辛夷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了过去,便瞧见了正握着酒坛子一边灌酒,一边盯着安香那边,脸色越来越阴郁的安阳。
她却是轻轻一哼道,“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安香能得那些夏家子弟的喜欢,便是又靠近了他的目标一步,他正该高兴才是啊!”
话到这儿,他们却都是清楚安阳并非对安香无情的,再想到早前安香与她那番谈话,安阳心里的苦处也不少,叶辛夷虽然还是有些为安香不平,却也不由有些心软,语气便少了两分冷硬,“就算他不高兴,那也是他活该。”
“嗯。”沈钺应得响亮,还煞有介事地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叶辛夷的说法。“活该!”回过头对上叶辛夷盯着他的一双杏眼,他手心发痒,忍不住抬手将她揽进了怀里,笑咧开嘴道,“放心吧!他若喝醉了,我负责将他扛回去就是了。男人嘛,一辈子总要大醉上那么几回的……”
这话说的,好像他大醉过,还醉得挺有经验似的。
叶辛夷望着他,忍俊不禁地低笑了两声。
四周的人都各自忙着各自的,倒是没什么人会关注他们这么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叶辛夷逡巡片刻后,便也放了心,两人往树影暗沉处挪了挪,她便是放心偎进了他怀里。
那头,夏家子弟还是围在两个美人儿身边,只是奢月儿见安香越加受欢迎,脸色便是越来越难看,终于看不下去一般,哼了一声后,勉强打迭起笑容,说累了,先告辞去歇息了便是走了。
那些夏家子弟便都索性围到了安香身边。正好与她说起蜀中各地的风土人情,安香居然都是如数家珍,再来便是射箭狩猎什么的,夷族自有他们一套传承的方法。夏家儿郎们个个尚武,自然听得津津有味,间或各自发表意见讨论一番,倒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叶辛夷却是叹了一声,“你说……夏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我的话,自然会选安氏。安氏式弱,依附夏家,方可长久。两家相互扶持,也是双赢之策。而奢氏野心不小,绝不会满足于安守永宁一隅,一时的太平也不过是埋下祸端罢了。倒还不如与安氏联手,遏制住奢氏的势头,方是良策。”
这样的道理,按理夏长河不该不知,只是,他们毕竟不是夏长河,哪里知道他会怎么做?
叶辛夷垂下头去,神色略有些黯然。
沈钺看在眼里,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十指相扣,难分难舍。
408 新衣
沈钺转头望着她,用手指将她腮边的发丝勾到耳后,压低嗓音轻声道,“这几日记得万事小心。”
叶辛夷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嗯。”仰头望着他,眼里却是被满足的笑意漾成了一片星海。
就算安香和奢月儿两个美人春兰秋菊,各有千秋,让男人们的视线竞相追逐,可他自始至终,眼里却只唯有一个她罢了。
夏府正院之中,夏长河却正为此事头疼,方才在席间喝了些酒,回了正院,他便往矮榻上合衣一躺,闭着眼,一双浓眉却是皱得险些打起了疙瘩。
一双软馥的手从后而来,轻轻揉上他的额角,为他徐徐按揉起来。
过了片刻,他紧皱的眉心才稍稍舒展了些,没有睁眼,只是抬起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抓了一只握着,将她拉扯到了身边坐下,“这件事你怎么看?”
“依妾身看,将军自是要早做决定,眼下这个情形,咱们要么得罪一方,要么两方都得罪,将军无论如何该有个抉择了。”
夏长河终于睁开眼来,他是躺着的姿势,这会儿相当于是仰视着她,可她却仍是一副温软的笑模样,不具半分的威胁力。
夏长河却是眯起眼来,“那依你看,我该选哪一方?”
“这个妾身可不好插嘴,相信将军心中自有决断。不过……比之奢氏的悍勇和蛮性未改,自然是安氏要好沟通一些,虽然安氏稍弱于奢氏,可从长远来看,还是安氏更好一些吧!”
余氏语调温温婉婉,末了,还是微微笑着道,“当然了,这些都只是妾身的妇人之见,最后还是得将军拿主意。”
夏长河的眸子一瞬沉黯,垂下眼去沉声道,“这件事我会仔细考虑,这几日你要将他们招待妥当了。”说着,人便已是从矮榻上弹坐起来。
余氏被他骤然起身吓了一跳,微瞠双目望向他,却见他面沉如水,余氏眸色微微一黯,抬起手往他肩上轻搭去,“将军,夜深了,你方才又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要不……妾身伺候着你梳洗了,歇着吧……”
可夏长河却是肩膀一动,人便已是站起,硬生生让余氏伸出去的手落了空。
他眸光暗了暗,却恍若未见,唇角抿紧道,“我还有些军务没有处置,就不在家里歇了。”说罢,便是理了理衣襟,就要举步往外走,自始至终再没有看过余氏一眼。
余氏脸色微白,可面上却是微微笑着,也跟着起身,还拿起了搭在架子上的一件披风,跟着夏长河一路走到了花厅门口,将那披风往夏长河身上披了去,“到底是入秋了,将军如今也上了年纪,还是要多多将息着的好,千万莫要着凉了。”
夏长河到底没有再拂了她的好意,由着她将那件披风披好了,一双眼也终于看向她,目光却是幽深地胶着在她与往日无异,微笑平和的面上,待得余氏系好绳结,抬起头来时,他终于忍不住沉声道,“你当真……不在乎老三的生死吗?”
问完这一句,他看着余氏微微发白的脸,和终于现出一丝恍惚的笑容,心口却又疼得厉害,终究是不忍,哑了声,道一句“夜里凉了,你身子弱,早些回去歇着吧!那件事,我会考虑清楚的,你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想要的,我甚少让你不如意。”
说罢,便是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余氏怔在花厅门口,望着他大步走进了夜色之中,一阵风来,她突然觉得冷一般,抬起双手环抱住自己,却还是冻得一哆嗦。
杜嬷嬷从屋内出来,抖落开手里抱着的一件披风,罩上了余氏的肩头,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看余氏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许多到了嘴边的话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末了,只成了一记叹息,“夫人,夜里凉,咱们进去吧!别站在这风口上!”
余氏手紧着披风的领口,目光却仍落在方才夏长河离开的方向,语调淡淡问道,“京城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是!”杜嬷嬷恭声应是,“我们的人已经想法子混进了拘禁三爷的小院,只是三爷被看得很紧,要想有什么动作,怕是还不行。”
“此时也不能动。传信让他们谨慎行事,慢慢做着准备,到了恰当的时机,我自会命他们动作,在那之前,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杜嬷嬷恭声应道,“是。”
余氏的双眸已是沉冷一片,“倒是另外一处,咱们可以动上一动了。”
奢月儿的到来让安香燃起了斗志。每日里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常与夏夫人在一处。只是,不同于奢月儿的卖乖讨好,安香却显得要沉静了许多。
夏夫人还是那副温软徐柔的模样,脸上时时刻刻挂着微笑,看不出她是更喜欢奢月儿,还是更中意安香。
转眼,便又过了好几日。自奢月儿来了之后,常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些。
再过两日便是夏老夫人的寿辰了,夏府会为夏老夫人办一出寿宴。据说,届时整个西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
这几日,安香与叶辛夷都在为了准备寿礼而费心,安阳还专程来与安香商量过两回,可见重视。
为此,余氏还特意叫了成都府最为盛名的织锦坊进府来给府中的主子们,还有几位贵客裁制衣裳。
尤其是奢月儿和安香这两位娇客。那送上来以供挑选的料子都是上乘的,每一匹都恍若云霞一般璀璨。
两人各自选好了料子,又与织锦坊的师傅商量好了样式,量好了尺寸,又过了几日,这一日余氏派人来挽绿阁传话说衣裳做好了,让安香去正院试试。
两人到得正院门口时,恰恰好撞上了也过来了的奢月儿。
奢月儿见着安香自来没有好脸色,哼了一声,便是扬起头赶在她们前头进了门。
安香倒是从不在意的,连眉毛都没有撩上一根,也是徐步跟了上去。
才走到檐下便已听得里头传来奢月儿的惊叹声,“哇!真是漂亮!”
进得屋内,便瞧见奢月儿正爱不释手地拎着一件衣裙在身上比划,艳丽的红色,如同炽燃的火,却也是最衬奢月儿的颜色。
何况是华丽的蜀锦,越是艳丽的颜色,越是出挑,那衣裙还未上身,已是衬得奢月儿面若桃花,光彩照人了。
409 反常
大多数的女子对于漂亮的衣裙和首饰都没有抵抗力,叶辛夷虽然自来对穿戴不上心,但她毕竟曾经开过一段时间的霓裳阁,又在京中贵妇圈中耳濡目染,对于穿戴倒是有独到的眼光。
却也不得不承认,在穿衣打扮方面,奢月儿是真正有天赋,她懂得扬长避短,更懂得如何凸显自己的长处。
那一身衣裙不只料子靓丽,更是裁剪得极为合身,腰肢掐得细细的,不用看,叶辛夷也能猜到上身后必然是效果极好的。
而安香的这一身,却要中规中矩得多了,不过却也不会出错。这是叶辛夷的建言。
毕竟,虽然有联姻的目的在,可夏府选的是媳妇,世家大族选媳妇,总不喜欢太过出格的。安香既想入夏府的大门,便不能如奢月儿那般我行我素,即便夏家不得已要娶一个夷族女子,可太过出格了,至少在长辈那儿就要大打折扣。
余氏笑着让她们“都进去试试吧!还有两日,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还有时间能够改改。那日来的客人甚多,我可是要带着你们俩一道去迎客的。”
这话里的深意自然都能听得明白,安香还好,不过神色略有怔忪,便是点头道,“安香定谨言慎行,不会给夫人丢脸。”
奢月儿双眸却已是亮起,高兴地应了一声“多谢夫人,我这就去试衣裳”,而后便是拿着那衣裙进了后头的厢房。
安香和叶辛夷便也跟着去了另一间厢房。
等到两人换好衣裳出来时,一打照面,奢月儿便很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奢月儿一身红,耀眼璀璨,而奢月儿上身是藕粉色,下身是沉绿色,款式亦是中规中矩,虽然是端庄大方,但却没有半分出彩之处,自然比不得奢月儿吸引人的目光。
余氏赞一声“真是好看”,而后便已是站起身来,“你们是不知道,我没有女儿,自来便有个愿望能好生打扮个姑娘,没有想到,今日倒算得实现了,来!快些让我仔细看看!”
说话时,已是不出意料地走到了奢月儿身边,奢月儿勉强按捺下满心的得意,由着余氏将她打量,听着余氏夸她好看,害羞似的微微红了脸颊,可一双眼里的高兴和得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余氏后才走到安香身边,方才,余氏夸着奢月儿时,安香一直不骄不躁,只是微微笑着站在一旁。除了那身与生俱来的肤色和深邃的五官,叶辛夷都恍惚错觉以为安香是个土生土长的汉家大族姑娘,而不是夷族大土司的掌上明珠了。
显然,她的沉静从容余氏也甚为满意,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虽没有对着奢月儿时的连声夸赞,溢美之词一句接着一句,直夸得奢月儿心花怒放,可面上的满意之色却是藏也藏不住,更是不住地点头表示赞许。
奢月儿正得意地想着安香真是个不会打扮的,怎么会选这么死气沉沉的颜色,却骤然听得余氏拉起安香的手,说了一句话。
“真不错,端庄大气,正合了我夏氏百年风骨。”余氏说着,还很是欣慰地拍了拍安香的手背。
就是这一句话,让奢月儿本来的得意瞬间冻结,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滑稽地僵在了那里。
安香呢,有些发蒙,自从奢月儿来了之后,余氏待她们俩一直都是不偏不倚,看不出特别优待哪一个。今日,虽然余氏夸了奢月儿很多,若只夸了她一句,可这一句的分量未免太重,重得让她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她身后,一直低眉垂首的叶辛夷一双杏眼却是闪了两闪。
余氏好似全然不知她一句话在这些人心中掀起的巨浪一般,笑着朝候在一旁的丹儿招了招手,后者立刻捧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镶嵌百宝螺钿的匣子上来,余氏将之打开,里头铺着大红的星星毡,上头横卧着两只钗。
一支是华丽的赤金垒丝吐蕊牡丹,另外一支却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的双头凤钗。
余氏将那支金钗给了奢月儿,然后捧了那支凤钗,亲手簪进了安香发间。
末了,退后一步,端详了安香片刻,面上的神色更是满意了些,“这支白玉凤钗是我嫁给将军时,将军给的聘礼中的一件,我很是喜欢,年轻时时常戴着。今日便送给你了,还希望你莫要嫌弃这是旧的。”
安香连忙深深一福道,“这般贵重之物,承蒙夫人相赐,安香已是感激不尽,欢喜不尽,多谢夫人。”
余氏伸手将她扶起,“好孩子,莫要多礼,快些起来。”
而后,才又笑望向边上的奢月儿,见她只是瞪眼望着这边,那支牡丹金钗尚捏在手里,不由笑着道,“月儿是怎么了?快些试试这钗,瞧瞧可还喜欢?”
奢月儿的笑容有些发干,“哦”了一声,将手里那支金钗插进了发髻中。
“奢姑娘戴这支金钗可真是好看!姑娘不知道,这金钗可是夫人亲自挑选的样式,找了成都府最为出名的百祥记,让他们手最巧的那老师傅亲自给姑娘打造的,瞧瞧看,多衬姑娘呐?”边上丹儿笑着夸赞道。
奢月儿笑容有些发僵地向余氏道谢,“多谢夫人费心,月儿很喜欢。”
余氏点头微微笑,“喜欢就好。”
余氏让她们先去将那衣裳换了下来,才拉了她们一道,与她们闲话着后日寿宴上应该注意的事儿,奢月儿难得反常的没有开口。
叶辛夷狐疑地看过去时,正好瞧见她不知低头在想着什么,手心里一抹金光闪闪,正是方才余氏送给她的那支赤金垒丝牡丹钗,她不知为何没有将之放在匣子里,反倒握在手中,专注的眉眼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是那握的力道有些紧了,一个不注意,那金钗尖锐的一端竟是划过了她的掌心。
她怕是吃了疼,微微蹙着眉心醒过神来,那掌心里沁出了几粒血珠子,她抬手轻轻揩过,倒是没有大呼小叫,可不知为何,她望着指尖那一缕血红发呆的模样,落在叶辛夷眼中,却觉得有些瘆人。
许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奢月儿蓦然抬起头来,叶辛夷虽然反应极快地挪开了视线,可奢月儿还是捕捉到了她瞬间侧头避让的动作,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她倏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