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 死劫
他说得甚为感叹,好似他多么情深义重,又是多么情非得已似的,叶辛夷却是听得恶心至极,眼界的扭曲让记忆中温润如玉,却又亲切可人的少年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她皱着眉,哼了一声道,“朱大人!若我果真是你说的那个人,只怕瞧见了朱大人的真正面目,只会悔不当初从前的相识相知,痛悔与朱大人之间的一场孽缘。更是要庆幸她早早脱身,不至于再被你蒙骗,直到万劫不复。”
既然彼此都心照不宣了,又何必还要藏着掖着,索性将话挑开了说,叶辛夷这个状况也懒得再虚与委蛇,一声“朱大人”直接揭穿了这人的身份。宁王三公子,顾欢曾经的青梅竹马,很是亲密地唤过“三哥哥”的朱景雩。
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乡逢故知,居然会是这样的境况。
她非她,他亦非他,终究都是被隔绝在了时空的另一头,从前干净如同白纸,对世事都不分明,对彼此却算真诚的少年与少女。
朱景雩听罢却是怒了,如同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龇着牙道,“你懂什么?她是从前待我最好,最信任我之人,就算旁人怎么看我,她待我却从未变过。这么看来,你在这点儿上却是全然不像她。是,你本不是她!”
说到这儿时,朱景雩的神色已是彻底冷了下来,双眸如同钩子一般紧盯在叶辛夷面上,方才那一抹伪善的不忍彻底消失,一丝也寻不见了。
只下一瞬,他却是陡然眯眼,望着杵着轻鸿剑勉强站立,却还是控制不住浑身发着抖,脸色苍白,双眸更是点点涣散的叶辛夷,双眸中陡然升起满满的疑虑,那个药性他是知道的,越是内功卓绝的,这药效发作起来更是迅猛,她此时的情况,哪怕是撑不住倒在地上也没什么,可她却还是勉力支撑着不说,还一直在与他你来我往地说话......
朱景雩陡然想明白了,“你在刻意拖延时间?”而他居然还真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朱景雩更怒了,这世间,哪儿能随便一个人都能左右他的情绪?不可原谅!她,还有他自己都是!“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指望着什么?指望着沈钺醒过来,还是指望着那些人来救你?”
他抬起手往右边一指。那头,沈忠负着沈钺,手握双刀,与其他人一道背抵着背拼杀,一边杀着,一边往她这里靠近。
他们都很勇猛,以一敌十,更是将沈钺团团护在中间,以身体为盾,没有让他伤着分毫。
可他们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往这处一步步靠过来的同时,却也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了下去。
眼下居然只剩五六个人了,还个个都如同血葫芦一般,那血虽然有敌人的,却也不乏他们自己的,还不知伤成了如何?
只是,越是濒临绝望,他们好似越不会放弃一般,那些桀骜不屈的眼神,竟好似透出了两分孤狼越战越勇的气性......
叶辛夷却是看得心口一抽。
朱景雩笑着赞道,“真是忠心得很,让人可敬可佩,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要救你。可惜,却是自身难保,就算他们果真杀了过来,你觉得,他们能救得了你?”朱景雩手里的剑,平稳无声地直指叶辛夷,伴随着他嘴角的笑痕,杀气登显。
“沈太太,虽然你不得不死,可我不介意亲自送你一程。”话落,手上用劲,剑身已是往前一送。
叶辛夷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即便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想到要绝望地等死。蓄力已久,却不过抬起轻鸿剑来一挡,用了仅剩的力气,却也不过只是一挡,随着朱景雩劲力一吐,她连人带剑往后飞起,“嘭”一声落在地上,偏头,便是吐出一大口血来。
强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弱成这样的时候!真是......胸口闷得厉害,四肢更是没了力气,脑中眩晕一阵儿强过一阵儿,她真的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眼看着朱景雩再一剑急刺而来,她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钺......若是我真的逃不过此劫,你莫要怪我,我当真已经尽力了。
叶辛夷轻轻闭上眼。
就在那一刹那间,骤然一声“轰响”,紧接着,便是山摇地动......“哐啷”巨响间,尘烟尽起,同时有几道身影从暗处奔出,转眼便是与她周遭的朱景雩和龙尼莫久,及其亲信斗到了一处。
“太太!你没事儿吧?太太!”姚仁一边与人缠斗,一边疾声喊她。
叶辛夷想要摇头,或是说一声“没事儿”好让他安心,却是连力气都没有。
尘烟翻滚间,听着有人惶恐地向朱景雩禀报说,“三公子,不好了!洞体整个坍塌了,宝藏……宝藏都被埋了,没了,全没了。”
朱景雩怒不可遏,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钺居然给他来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外头用假的黑火药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他以为他掌握了全局时,原来,他的人早已带着真正的黑火药潜进了山洞之中,将他好不容易寻得的宝藏全毁了。
这一趟他是功败垂成了。
“沈熒出!”咬牙从齿间迸出三个字,朱景雩狠声道,“杀!把他们给我杀个精尽!”说着,他手下的人和龙尼莫久的人都被刺激到了一般,招式间越显狠辣。姚仁他们不过只有几个人,一时间被缠得无法脱身。
而朱景雩则提着剑朝着她寸寸逼近过来,她瘫软在地,竟是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她知道,他此时怒火滔滔,非得用她的血,沈钺的血,还有他们所有人的血才能平息他翻涌的怒涛。
“太太!”察觉到朱景雩的举动,姚仁大骇,一边疾喊一声,一边便要不顾一切合身扑上来相救,却不想一个大意,后背便是被人狠狠划了一刀,他回身将那人砍倒,再提刀要来救,一左一右却又蹦出两个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咬牙再战。
“不要管我!去!和沈忠一起护着大人和我爹离开!”叶辛夷嘶哑着嗓音吼道,明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出口的话却细弱得如同蚊呐一般,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被姚仁听进耳中。
朱景雩却已经到了眼前,长剑一提,雪亮的剑光映着他寒气森森的眼,叶辛夷知道,这一回,她怕是真正在劫难逃了。
576 救命
朱景雩不再多话,一双眸子冷沉没有温度地将叶辛夷紧盯着,手里的剑提起,往叶辛夷胸口急刺而去。
一个身影却是裹挟着尘烟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手里同时一扬,好像撒了些什么。
朱景雩猝不及防被撞到了后腰,踉跄着往后一退,下一瞬,好像是药粉之类的东西迎面而来,他急急往后一退,同时抬起袖子掩住了脸,却还是有那么零星的几点避之不及,进到了眼睛里,登时觉得灼痛难当。
顷刻间,他倒是再顾不上叶辛夷。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不只是朱景雩没有反应过来,叶辛夷亦然。
见到来人她却是惊得瞠大了眼。
“爹?”来救她的人不是什么高手,而是半点儿武功不会的叶仕安。这一番混战,未必有人顾得上他,想必是沈忠他们交代了他在安全之处躲好,可他却不听话。担心他们,所以一直关注着,这么一关注,便更是担心,居然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冲出来救她?
虽然方才电光火石间,他算得是在朱景雩剑下救了她的命,可叶辛夷这心里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她此时的心绪叶仕安未必不知,却是全然顾不上。他上前一步,不及将她掺起便是将捏在手里的一丸丹药不由分说喂进了她嘴中,一边压低嗓音道,“快些吃了!等一会儿你怎么也能行动自如些。”
这是缓解她体内药性的东西。
叶辛夷将药吞下,也顾不得再说其他,眼下只有她快些恢复,他们才能逃出生天。她知道她爹不是不怕,将药喂给她时,她分明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汗湿。他那么怕,面上却看不出丁点儿,他那么怕,可是为了救她,却还是来了。
叶辛夷心里一瞬间的五味杂陈,她恨不得那药丸是灵丹妙药,吃下去的顷刻间就能发挥效用,奈何,终究不是。她听到动静,骤然抬起眼来时,便是惊骇地瞠大了眼。只是她刚想动,却发觉自己还是乏力,就连握紧轻鸿剑的力气都没有。
“乖乖等着,不要动!”叶仕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冲着她微微一笑,就如她刚成为叶辛夷醒来的那个时候,他也是用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语气哄着她,让她乖乖喝药。
叶辛夷陡然不安,急急伸出手去要抓住他,却是徒然,她指尖虚软的只能虚握住他一角衣摆,绝望地感觉到那衣料滑软地从指间滑过,什么都留不住。
“爹!”她急急地喊,眼里有泪迸发而出,奋力挪动了下身子,往日里做来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今日却那么地难。
她渐次模糊的视线里,眼睁睁看着叶仕安朝着朱景雩飞身扑去,他用力地用双手顶住朱景雩握剑的那只手。可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在武力绝对悬殊的前提下,又能抵挡到几时?
何况,因着他方才的举动,已是让朱景雩彻底动了怒,他反手一挥,那剑便是“刺啦”一声直直穿透了叶仕安的胸腹。
那一瞬间,好似周遭都静了下来,那个动作慢得叶辛夷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剑是如何划过的轨迹,就连那剑身没入她爹腹间的那血肉的“刺啦”声都清晰可闻,她双眸陡然瞠大,一滴泪就僵滞在了眼角,一声“爹”生生梗在喉咙口,再唤不出。
看着朱景雩用力一抽剑,一道血箭便从叶仕安的胸口喷溅而出,溅了朱景雩一身。
他似是觉得嫌恶地抿紧了嘴角,退后了一步。
叶辛夷的心也随着那道血箭地喷涌而空了空,她会武,也会医,自然知道叶仕安挨的这一剑意味着什么。
朱景雩自然也知道,眼看着叶仕安如同一块破布一般摔跌到了地上去,他冷冷哼了一声,心头掠过四字“不自量力”,便是提着那把染着叶仕安血的剑,朝着叶辛夷逼近过去。
谁知,才不过走了一步,脚下却是一滞。
他不由一怔,脚下一动,却还是被绊住,低头一看,薄唇却紧紧抿住。
那个浑身是血,被一剑刺穿了胸腹,就算活着,也不过只是一时三刻的人却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是将他的腿脚紧紧抱住了,他用力挣动,居然还挣脱不得。
真是不知死活!朱景雩面具下眉峰紧攒,将剑提起,毫不犹豫地便是直直往下一插,直入叶仕安的背,对穿而过,直直扎进了地面。叶仕安看着本来还微微挺起的背脊随着剑势往下一塌,就如是一座经受了千年的风雨再无以为继的桥梁,终于断了它的脊梁。
叶仕安委顿在地,朱景雩将剑提起,他偏头又是吐出一大口血来,星光之下,叶辛夷渐渐恢复清明的视线里,那绽放在泥地上的那朵硕大的,血色的花,颜色艳丽得刺眼。
朱景雩却看也没看一眼,又迈开了步子。
谁知,脚下却还是一阻。
他顿了顿,带着两分不敢置信往脚下瞄去。
叶仕安伤得极重,他自己下的手,他再清楚不过。以叶仕安此时的伤势,哪怕是神仙在世也难救,他如今不过就只剩咽气了。
可他却是哪里来的力量,哪里来的坚持,居然在濒死的此刻,还在紧紧抱着他的腿脚,阻止他前进?
想到了什么,他望向叶辛夷,却见她好似完全被方才的场景吓得呆住了一般,双眼发直地看着他脚下的叶仕安,脸色惨白,神色恍惚。他不由勾了勾唇角,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可惜地笑了,那笑容里却是充满了恶意。
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也不介意做得更狠一些。这么想着,他刚刚拔起来的长剑便又朝着叶仕安紧抱在他脚上的手臂当中的一只砍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光,含着雷霆万钧之势往他这处急劈而来,堪堪将他手里的长剑挑开。
朱景雩一愣,望着执剑的叶辛夷,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她所中的那药就是专门针对内力高强者,内力越是高强,反制越厉害。她此时怎么还能有力气用剑?而且方才那一剑中暗含的力量......
他不及想通,便见着叶辛夷双目赤红,又是一剑劈将而来,他不敢大意,忙用剑格挡,转眼两人便是斗到了一处。
这么一斗,朱景雩却更是心惊。
577 绝望
她显然还没有恢复到最开始的状态,可出剑却一样地快而敏捷,且招招皆是杀招,没有半点儿忍手。而他腿脚被制,一时之间,只能招架。
眼看着那剑光再至,他脸色一变,避无可避,只得往后一个侧倒,硬生生挨上了一剑。
虽然让那剑刺偏了,没有正中要害,那一剑却还是直接刺破了他衣裳里穿的软甲,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他闷哼一声,再顾不得其他,用力的一脚,叶仕安此时许是再没有力气,许是瞧见叶辛夷已有了力气,心安了,被他这一踹倒是乖乖松了手,身子如同破布一般,被踢开了几丈。
叶辛夷面色一变,却顾不得再对他补上一剑,连忙朝着叶仕安奔去。
朱景雩的两名亲信见得这处变端,这才赶忙将身旁两人砍倒,冲到了朱景雩身边,将他一左一右护住,“公子?”
朱景雩捂着肩胛骨,血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伤处疼得他龇牙,望着叶辛夷的目光复杂至极。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响箭声传来,不远处的夜空中爆出一朵火红的焰火。
“公子?”扶着他的亲信脸色微微一变。那支响箭可不是他们的人放的。
朱景雩望着那一朵火红的焰火,即便有面具遮掩,也藏不住脸色的乍然铁青,他捂着自己汩汩往外冒血的肩头,不甘心地瞪着不远处被人负在背上昏迷不醒的沈钺,种种挣扎过后,即便满腹不甘,他还是一咬牙道,“撤!”
“撤?”边上的龙尼莫久也是一脸的灰败与不甘。
“龙尼殿下总不想将命留在这里吧?”朱景雩冷沉着脸问道。
这一趟出来,什么都没有办成,反倒是损失不小,只有他龙尼莫久不甘心吗?
龙尼莫久看看周遭,沈钺的手下不多,却不知何处来的胆气,哪怕个个身上都是伤,却都是以一当十,万夫莫开的架势,即便他们人要多些,要完全拿下,也需时间。而那焰火爆开处,离这里委实不远。何况......还有个叶辛夷,她方才对战朱景雩的阵势......若等她彻底缓过劲儿来......
龙尼莫久一个激灵,终于是坚定了神色,转而对旁边人吩咐道,“撤!”
一吩咐下去,他们便是且战且退,沈钺这边的人却也不肯放松,一路乘胜追击,这样一来,龙尼莫久和朱景雩越发笃定他们是瞧见援兵将至,所以更是士气大盛,因而退得更是坚决,临走时,龙尼莫久却也没有忘了蓝若华师徒,将她们也一道带走。
蓝若华紧抱着蓝素儿的尸身不肯撒手,没了法子,只得一并带走。
蓝翎儿被硬拽着起身时,却还是带着两分留恋与忧心往沈忠他们的方向,或者准确地说是被沈忠负在背上,尚昏迷不醒的沈钺望去了一眼。
又追了几步,沈忠停了步,“不用追了。”
其他人便是纷纷止了步。
众人一时间长舒了一口气,紧提在手中的兵刃一松,亦松懈了下来。
叶辛夷却是全然顾不得这些,她扑到叶仕安身边,却是愣在他身边,半晌没敢动作。他浑身是泥,是血,那样熹微的星光下,也是肉眼可辨的可怖。听得那一声细微的呻吟声,她才颤抖着手将他扶了起来。
叶仕安躺在她臂弯之中,安静得好似连呼吸都不闻。手上转眼便被黏糊糊的血浸湿,“爹……”叶辛夷小心翼翼唤道。
“你等等,我这便给你上药,止了血……止了血就好了。止血……你的金疮药呢?你不是都随身带着药的吗?”叶辛夷语无伦次,目光往他身上去逡巡,想要伸手去寻那金疮药,可看他浑身的血,不知何处有伤,从何处下手她都是不敢。
叶仕安长出一口气,总算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叶辛夷的脸,她没有哭,可那张莹白带笑的脸这会儿却是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一双本来清透灵澈的眼睛这会儿却是幽沉沉的,有些骇人一般。
他扯开嘴角,想笑,可却有些力不从心,只是嗓音轻缓地道,“那些药一早便被他们搜了去,好在,我怕他们迷晕我,想着要保持清醒,偷偷留了一颗药......”这才能够在千钧一发时,救到她。
说到这里,叶仕安好似很是欣慰开怀一般,目光柔和中带着笑意。
那表情却是看得叶辛夷心头一揪,“没关系,我想起来了。我带着呢!”她恍然醒悟过来,便是抬手往腰间探去,那紧缠在腰间的布条里什么都有,金疮药自然也有,都是爹一早给她和沈钺备下的,都是最上乘的金疮药......
“不用了,欢欢儿!没用的!”叶仕安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叶辛夷根本不理他,一边伸手将那布条解下来,手一颤,那布条跌在地上,她也顾不得,一手提起,那布条散开,里头的东西骨碌碌滚了一地。她一手抱着叶仕安,另一手则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头翻找,可好几次,手都握不住东西,掂起来,又跌了下去。
“欢欢儿......”叶仕安似是叹息一般,轻唤了一声她的名。
“你别说话,保存着体力,等治好了伤咱们往后有的是时间。”叶辛夷头也不抬地道。
“欢欢儿,你让我说!再不说......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叶仕安已经没有力气再提高音量,然而,就是这么气若游丝的一句话,却好似有千钧的重量一般,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巨石,刹那间便是重重压在了叶辛夷的心坎儿上。
她的手,连同整个身子都在瞬间僵滞住,半垂的眼睫更是颤了两颤,半晌都只是维持着那个动作,没有抬头,亦没有说话。
叶仕安粗喘一声,一手朝着她疾伸而去。
叶辛夷身形一震,终于抬起眼望向他,四目相对,她看着叶仕安的眼睛,突然便是模糊了视线,却终究是将手伸了过去。
刚刚触到叶仕安的手,便被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很冷,可抓住她的力道却很紧,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般。
“欢欢儿,欢欢儿,你听爹说.......爹知道,知道你其实一直以来都怪着你娘,其实,你不该怪她。你该怪爹......都是爹的错......”叶仕安语调激切起来,却是喉头一腥,便又呕出一大口的血来。
578 秘密
叶辛夷吓得脸色一变,手里却什么都没有,一把抓住那根布条去替他擦拭,那布条却是转眼就被血浸湿了。
她嘴角翕张着想求她爹不要再说了,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她爹望着她时,那焦切的,好似当真害怕说晚了就真的永远晚了的目光,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扣在她手上的手紧得让她生疼,指甲都深深掐进了她的手背上,可她却不觉得疼。
“欢欢儿......当初......当初是爹卑鄙,爹怕你娘不答应嫁我,所以......所以使了手段,对她的记忆做了手脚......若非如此,她又怎会甘心嫁我,还替我生儿育女?可是......那几年我虽过得幸福,心里却没有一日的安宁......果然,偷来的便是偷来的,终究是要还的。你娘......你娘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她后来对我的态度却是慢慢变了......”
“我知道......她是想起来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她恨我,也恨她自己......你娘的性子......她是生生将自己逼死的......可我眼睁睁看着,却是无能为力。她用她的命来惩罚了我的自私......欢欢儿!你也恨爹吧!你娘......是因爹而死的。”
“这些......都是爹心底的秘密。爹每每看着你对爹那么信任,那么孝顺,爹的心里就跟针扎一般。爹这样的人......凭什么,凭什么能得你这样好的女儿?”
叶仕安一边说着,又是一边呕血。可人的身体,就只有那么大,能容纳下多少血?这样呕下去,还能呕上多久?
叶辛夷的眼泪突然便是决了堤般直往下落,觉得心口好似破开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直往里灌,冷得她几乎控制不住地要打起哆嗦来,她终于忍不住地张口哭喊道,“爹......你别说了爹,我不管......我不管从前是怎么回事儿。我只知道......你是我爹,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爹......爹!你别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哀求着,像个孩子一般地哭嚎着,哭声里满满的哀恸和无助。
让沈忠他们听闻都觉得心口紧缩得厉害,那些个刚历了一场生死拼杀,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的铮铮汉子们都是停了步,不约而同红了眼眶,有些人甚至侧转过头去,悄悄抬起手来揩拭眼角。
叶仕安嘴角艰涩地勾起,终于是笑了,他手动了动,想要抬手给叶辛夷擦眼泪,却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叶辛夷懂了他的意思,忙将他的手拉起,贴在她的脸颊之上,抽泣着缓下嗓音,“爹,你不要离开我!我还没有生孩子,你还没有当外公呢。爹是大夫,该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爹到时候可得守着我,陪着我,为我保驾护航。来日,还要给我带孩子,教他读书习字,教他辨药学医......”
像是对她口中描述的那些美好的画面憧憬着,叶仕安的目光落在头顶渐渐变淡的夜空上,脸上带着些许恍惚的笑,似是叹息一般道,“爹也想啊.......爹也想陪着你一辈子,可惜......爹终究是只得先走一步了。好在......好在爹这回保下了你,好在蛊王也找着了,有你师叔在,熒出会没事儿的。往后,有他陪着你,护着你,爹总算安心了。到了底下,你父母问起,爹也能勉强交代了。”
“爹.......不!不要安心!你不是觉得亏欠我,觉得对不住我吗?那你便要还我啊!代我父亲和母亲照顾我,陪着我.......爹!你不要睡!不要闭眼睛!”眼看着叶仕安好似将想说的话都尽数说完了,了却了心愿一般,眼里的光一点点陨灭,而后眼皮子开始往下耷拉,叶辛夷慌得六神无主,忙急慌慌地道。
然而无论她怎么喊叫,叶仕安面上的死气却还是一点点漫了上来,“欢欢儿......爹累了,你让爹睡一会儿吧!就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爹……”叶辛夷急急地喊,可转眼望着叶仕安青中带灰的脸,还有失血过多后,握在她手上,控制不住痉挛的手……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吞了下去,可也不忍再多说什么,唇瓣却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好一会儿后,她才哑着嗓道,“爹......你要累了你便闭上眼歇会儿吧!有阿钺在......女儿会好好的,也会将川柏和菘蓝照看得好好的。川柏跟着阿钺做事,往后定然能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至于菘蓝......她如今还小,我会好生看着,往后再给她寻一个好人家,找一个如阿钺这般让爹你满意的女婿,让她一世无忧......”
“过些时日,事态平息了,我会带着川柏他们回京城,回三柳街,咱们的家去......把咱家的医馆重新开起来,对了,还有咱家的那棵枣树,去年便没来得及,今年......今年秋上,定能有个好收成。回头,我再给你们做酸枣糕吃......”
她柔缓下嗓音,如同闲话家常般,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絮絮叨叨......臂弯里的叶仕安没了声息,她不过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起来,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般.......
如此这般,过了好一会儿,天边渐渐亮了起来,夜,已走到尽头。
女子徐缓轻柔的嗓音在晨光里却让人不由得听之悲悲戚戚,沈忠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走上了前,低声道,“太太!”虽然不愿打扰她,可眼下,他却不得不打扰。
叶辛夷听得清楚,话音顿住,过了片刻,才茫茫然抬起头来,对上了沈忠的脸。
见他面上有关怀,还有忧虑,目光又掠过他,落在了他负在背上,一直昏迷着的沈钺的侧颜,本来茫然的双眼终于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慢慢波动起来。
“太太,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快些离开了。”沈忠不忍,却又不得不哑着嗓提醒,方才那支响箭只是障眼法,是大人早前嘱咐霍勇他们估摸着时辰用于扰乱敌心的计策,如今看来,那法子暂且奏了效,可是不得不以防万一。那个南越太子和“三公子”都是心机深沉之人,若是识破了大人的计策,再折回来,到时,他们这些伤兵残将,可未必还能护着大人和太太全身而退。
所以,明知太太因着叶先生的骤逝,悲痛难忍,他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打扰。
叶辛夷垂下双眸,已是慢慢醒过神来。
579 梦境
她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倒是让沈忠大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就在她轻轻将叶仕安的尸身放在地上,挪动着堪堪站起身时,她却是身形一晃,毫无预警地便是往地上栽去。
“太太!”深浓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转瞬便将她吞没其中,最后的意识里便是沈忠等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只是那声音却好似已经被黑雾隔绝在外,变得虚无缥缈,虚实难辨。
叶辛夷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好似回到了五六年前,她刚成为叶辛夷不久的那个时候。
周遭好多人,吵吵闹闹,她茫然四顾时,便瞧着一把椅子朝着她兜头砸了下来,一个人影同时扑到了她身前,硬生生替她挡了下来,那把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可以想见得疼。
她茫茫然瞠大眼,瞧见了她爹的脸,望着她微微笑,即便疼得脸色煞白,瞧见她无恙,却也笑得宽怀。
而就在那之后,她爹又挡在了她身前,最后一次。
跟之前的那一次一样,没有半点儿的改变。只是这回,椅子变成了剑,而他身上的伤却也再不是养上几日,痛上一痛便能好的了。
叶辛夷缓缓睁开眼来,目光盯着屋顶,心口发凉又发痛,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她没有爹了......
不管事实多么的残酷,可事实,就是事实。
“欢欢儿,你醒了?”眼角沁出一点泪来,便听得耳边一声熟悉的呼唤,像是怕吓到她一般,那声音放得低而柔。
叶辛夷转过头,瞧见了坐在床沿边,正探头看她的沈钺。
她一愣,下一刻便是骤然弹身而起,展开双臂,便是将沈钺紧紧抱住。
沈钺愣了愣,片刻后才轻轻拍着她的肩,一下再一下,感觉到她靠在自己肩上,紧贴着的两鬓被她滚烫的泪打湿,他却只是微微黯了双眸,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个晚上,他们经历了太多,那样的心路历程,难以言状,可他们彼此却都分明。
他们本以为他们必然会面对无能为力的局面,甚至是生离死别,可是庆幸,再清醒过来时,他们并没有失去彼此。
只是,这却是以她经受的丧父之痛作为代价的。
她此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沈钺都明白,亦是感同身受。可他还是感激,感激叶仕安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帮着他护住了欢欢儿。
两人静静地拥抱着,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叶辛夷的情绪才得以稍稍平复,从沈钺的肩头挪开了些。
沈钺抬手给她捋有些乱了的鬓发,见她一双眼红通通的,心里有些揪疼,却也多了两分放心,听说那一日她几乎没有哭过,后来就直接晕了过去,都说大喜大悲最易伤身,尤其是憋在心里没有宣泄出来,更会是大伤,现下能够哭出来倒是好。
“你的蛊毒呢?”叶辛夷微哑着嗓音问起另外一桩顶要紧,让她一直放心不下的事儿。
沈钺微微弯起嘴角,抬起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你已经昏睡了两日一夜了。我昨日午时就醒了过来,师叔赶来后,也觉得事不宜迟,便先按着梦秋早前交代的,催发蛊王将我体内的蛊虫解决了,往后,你不用再担心了,我定会长长久久,陪你到老。”
听到这儿,总算是个好消息,叶辛夷不由弯起嘴角笑了,“那就好。”
沈钺双眸暗沉了一瞬,恍若不见她的低落一般,与往常一样跟她闲话家常,交代起了她昏迷之后的事儿。
“夏延风他们到陵城后觉得不对,这便往咱们这儿赶。沈忠他们带着我们到霍勇他们等着那地儿时,他们也恰恰好到了,这便一并走了。我们眼下已经在大名边境的一个小村子里,暂且让村长腾了一间院子给我们住着,大家都在一处,等到休整好了,立马就可以回蜀中去了。”
他们来南越的目的有两个。一个便是找到方法,解了他体内的蛊毒,过程虽然曲折了些,但结果却还算得好。另外一个便是要搅乱南越的朝局,让他们无暇他顾,那么即使夏长河起兵北上也不会再有腹背受敌的后顾之忧。
之前因着沈钺一番布局,龙尼莫久算得失了娑罗教这一大助力,又为救蓝若华,失了一半兵权。如今,龙尼明有一半兵权和卯让杰相助,双方算得势均力敌。
此次,又将前朝宝藏尽数埋了,龙尼莫久和朱征之间的关系怕也是要大打折扣,等到龙尼莫久回了陵城之后,永宁奢氏那边的信儿也差不多该到了。等到再收了沈钺给他备下的这一份大礼,想必一时三刻之间,他也只能忙于与他的二弟内斗一下了,至于大名,就暂且不关他什么事儿了。
也还算勉强达成了目的。
只是,他们此行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带来的人折损了大半,还有夏长青在南越布局中,最为隐蔽的一枚棋,薛鹏也废了不说,就是叶仕安也......
想到这里,沈钺也没有办法粉饰太平了,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开,就不用去面对的。夫妻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叶辛夷眨眨眼,终于微沉着嗓音问道,“爹呢?”
她的语调尚算平静,沈钺抬起眼小心瞥了她一眼,略作沉吟,这才道,“我让他们将堂屋收拾了出来,暂且充作灵堂。其他的......还是得让你来决定。”
叶辛夷目光轻轻一瞥,瞄见了放在床尾,叠得整齐的那件孝衣。
沈钺心领神会,将之捧了过来。
她指尖轻触其上,“去信给蜀中报丧吧!爹并不怎么喜欢讲究这些虚礼,但总归要川柏和菘蓝在跟前。若是可以,我想收拾好了,尽快上路。”
这一带的天候一贯如此,在江南亦只不过草长莺飞的二月天,这里已经渐渐热了,有了些京城初夏时的光景。
人放太久了怕是不好看。
沈钺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可却怕随意出口会让她伤心,好在,他的欢欢儿,骨子里还是坚韧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放心,我一会儿便下去安排,明日咱们就启程。”
“嗯。”叶辛夷淡淡应了一声,垂下眸子将那件孝衣拿了起来,“我先收拾一下,过去看看爹!”
沈钺黯下双眸,点了点头,“我也去换身衣裳。”
于是夫妻二人都换上了孝衣,这才出了门。
580 洒脱
外头已是夜幕四合的时候,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已是亮起了灯。那些灯笼都是才置办的,蒙着白纸,写着奠字,与这满院挂着的白绸映出一片哀清的霜白。
叶辛夷站在屋檐下四顾,面上也被那白惨惨的灯笼光映出两分哀戚之色。
“这里低处偏远,路过的镇上唯一只有一家纸扎铺,我让他们将能买的都买了,只是到底还是简陋了些。”沈钺将她微凉的小手包裹在掌中,幽幽叹道。
叶辛夷垂眸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微微勾起唇角道,“阿钺,谢谢你!”谢谢他想得那么周到。
沈钺却只觉得自己不够周到,发生的一切,他已无力挽回,而今,好像做什么,都不足以弥补一般。
“走吧!”叶辛夷反手将他的手握住,转头朝着堂屋的方向望了去。
一步一步,她走得很慢,沈钺也随着她,放慢了步子,哪怕是停下来也没有关系,他知道,这一步步地靠过去间,她的心里都在做着准备。
终于,他们到了那堂屋的门口。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握紧他的手,像是从中吸取了力量,而后,迈过了门槛。
堂屋正中摆放着一口棺木,四周点着灯烛,供奉着果品,屋内却已经有了人。
林秀蕴一身素衣,正躬身在棺木旁往里摆放着什么,听着动静,抬起眼来望向他们,神色淡淡,亦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喜怒,可眼下的那青影重重却能道出些许端倪来。
“师叔!”沈钺躬身行礼,叶辛夷则低哑着嗓音唤了一声。
林秀蕴淡淡点了个头,目光落在棺木里,语调淡淡道,“我想着等到回了蜀中,川柏和菘蓝怕是还想见你爹一面,所以,配了些药材,好歹不能太不成样。”
这个就设想得太周到了。叶辛夷垂下眸,朝着林秀蕴深深一拜,“多谢师叔。”
“你爹也是我师兄。”林秀蕴抬了抬手,冷淡的语调里终于听出了一丝藏不住的疲惫。
叶辛夷却没有直起身来,仍然维持着深拜的姿势,默了片刻,才又道,“师叔,对不住......”
声音沙哑,带着未尽之意。
林秀蕴一怔,好一会儿后,似乎才明白了她那句“对不住”里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声道,“何必与我说什么对不住?我心悦你爹,可你爹对我却从来都只有师兄妹的情谊,我们之间的关系......远没有亲近到你要对我说对不住的地步。你爹的死,我虽是伤心,可那是他的选择,没有谁该为此而抱歉。更何况,你爹这些年来其实并不好过,如今这样,也许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往后,他必然可以超脱于一切苦楚,真正潇洒自在了。”
叶辛夷愣愣看着她,半晌后,终于是站直了身子,却是语带感叹道,“原来,师叔才是真正洒脱之人。”
“生老病死,聚散离别,这本就是人生常态,我是大夫,若是连这都看不透,那岂不当真是榆木脑袋了?只是,在你们看来,我或许就过于冷血了吧?”淡淡说罢,林秀蕴也不去看叶辛夷和沈钺忙不迭的摇头,起身从边上取了三支香,在烛火上点燃后,朝着棺木拜了三拜,也不知对着棺木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将香插进了香炉之中,这才转身望向叶辛夷。
“陪你爹好好说会儿话吧!他最是疼你,你也该让他安心。”话落,她脚跟一旋,便是径自往外走了去。
叶辛夷呆在原处,沈钺则叹了一声,走上前去,学着林秀蕴的样子,掂了六根香起来,点燃后,分了三根给叶辛夷。
叶辛夷愣愣接过后,两人对着棺木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后,沈钺跪了下来,毫不含糊地朝着棺木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直起身道,“爹,你安心!往后,欢欢儿、川柏还有菘蓝都有我看顾着,我必然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儿委屈。爹若泉下有知,就保佑我们万事顺利,能够早日回到京城,拨乱反正,手刃仇人。”
叶辛夷呆呆看着他,眼角却是慢慢泛了红。
“杀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熒出在爹面前起誓,无论如何,定会让朱征父子一无所得,血债血偿。”
叶辛夷望着他在烛火幽灭中的坚毅侧脸,微微哽噎。他转过头来望向她,四目相对,两人相视而笑。只是她笑中带泪,他眼中,却满满是笑着流泪的她。
第二日,他们果真整装往成都府回。
只是大家的心情却都有些低落,与来时截然不同。哪怕该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可这心里却委实轻松不起来。
又因带着棺木,快马加鞭倒是不能够了。
好在,他们本就已经入了大名边境,早前又送了信给夏府。他们上路后第四天,沿途便都有人接应,这么一来,赶回成都府虽然比他们来时多花了好几日的工夫,却也并不算太过难熬。
只是,越近成都府,叶辛夷便也越是沉默,常常望着叶仕安的棺木发呆。才不过十几日的工夫,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儿,就连下巴都尖得跟锥子似的了,眼睛更是深凹了下去,衬着那有些苍白的脸色,她轻飘飘的,好似一阵大点儿的风来就能将她吹跑了似的。
沈钺见她这样,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哪怕是在途中,也变着法儿地给她弄些补身的药汤喝,她知道他担心,从来没有二话地将那些补汤都一点儿不剩地喝干净,可这身子却还是以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
沈钺也知道,她这是心病,只有她靠她自己才能走出来,旁人谁也帮不了她。
不管多么的近乡情怯,当成都府那熟悉的爬满绿色薛荔的城墙映入眼帘时,叶辛夷便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怎么也躲不过去。
远远看过去,城门口有人。
叶辛夷眼力好,老远便已经辨认出了等着的是些什么人。过去城门口的那一路上,她便已经整理好了心绪,到时,人还算得平静。
沈钺先行跃下马,朝着众人拱手抱拳,一一打了招呼。
夏老夫人一直翘首以盼,这会儿见了叶辛夷,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上前一步,便是将叶辛夷一把搂进了怀里,手颤抖地轻顺着她的发丝,哽咽道,“苦了你了,孩子!”
581 开解
苦?叶辛夷恍惚想道,她有什么好苦的?她还活着,死了的,是她爹。代她死的。真正苦的,该是她爹才是。
她一言不发,也不哭,也不说话,只是身形僵直地由着夏老夫人抱着,她这般,反倒是引得夏老夫人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抱着她,泣不成声。
“阿姐!”
“阿姐!”
两声呼唤带着哭音,响在耳畔。
叶辛夷恍恍惚惚醒过神来,蓦然从夏老夫人怀抱里退开,扭头望向了边上。叶川柏和叶菘蓝都是一身的孝衣,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叶川柏好似又高了些,眉眼间多了两分忧愁,却也多了两分沉稳,叶菘蓝也窜高了一截儿,小姑娘哭红了眼,哭红了鼻头,见着了她,眼泪更是不要钱儿似的哗哗往下淌。
叶辛夷勾着唇角,扯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不住啊,川柏,菘蓝!阿姐......把爹给弄丢了......”
“呜啊!”一声,叶菘蓝猝不及防扑到叶辛夷怀里,她瘦成了竹竿儿的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小心!”沈钺和叶川柏同时伸手将她扶住。
叶菘蓝亦是僵了僵,下一刻,死死抱着她不撒手,却只是挨着,不敢再将重量往她身上挂,只却更是爆出了大哭声,惊天动地。
俞家巷的宅子里,灵堂早已布置好,夏老夫人还特意请了僧人给叶仕安做水陆道场。
叶川柏和叶菘蓝最后看了一眼叶仕安,虽然有林秀蕴的药,可毕竟人死了这么多天了,味儿也不怎么好,这么一看,难免又是伤怀。
叶菘蓝又是嚎啕大哭了一场,叶川柏倔强一些,只是扭过头去悄悄抹了抹眼泪。
叶辛夷却好似冷情了许多,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可熟知她的人见她这模样,反倒都是担心。
就是叶川柏和叶菘蓝兄妹俩也是一样。
沈钺将丧礼的一切琐事一肩担了起来,又有夏延风和夏府那头派来的人帮忙操持,他们姐弟三个只需在灵堂里守着,有客来吊唁时,磕头还礼便是。
夜里守灵时,四下安静,只能听见外头的诵经声,倒让人的心也不由得平静了些。
他们几个跪在灵前烧着纸,叶辛夷盯着那不住跳动的火焰,双眸却有些无神,目光虚无缥缈的,也不知落到何处了。
叶川柏和叶菘蓝都是懂事的,听说父亲的死讯也十来日了,他们也伤心得不行,要说完全释怀自然是不可能。可阿姐这般的状况,却不只是承受单纯的丧父之痛那么简单,只怕依着她的性子,是将爹的死全都归咎于她自己了吧?
叶川柏用手肘轻顶了一下叶菘蓝,然后下巴朝着叶辛夷的方向递了递,小兄妹俩一同转头望了过去,却见往日里那么敏锐的叶辛夷,今日对于他们私底下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儿反应。
叶菘蓝心里微微一涩,便是放下了手里的纸钱,抬手轻搭上叶辛夷的臂膀,低声道,“阿姐,你一路舟车劳顿,怕是好些时日没有歇好了,这里有我和哥哥在呢,你就放心先回去歇一歇吧?”
“不用了,我不累。”叶辛夷却是摇着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身为女儿,我如何能够不为爹守灵呢?何况,爹还是为救我死的。”说罢,她头也不抬,又是继续埋头烧纸。
叶菘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是有口难言,抬起头来望向叶川柏,摇了摇头,后者却也是皱紧了眉来。
姊妹几个一时都沉默下来,没有说话。烛火的“噼啪”声和着外头隐约的诵经声在这静寂之中,越发的清晰可闻。
一串徐缓的脚步声从外而来,不知何时停在灵堂门口。
略一顿之后,便也是迈步走进了灵堂之中。
叶家几人皆是回头,见到夏老夫人一身深色褙子,一头花白的发丝抿得一丝不苟,面容端肃中含着淡淡悲凉,走了过来。
叶家小兄妹俩忙站起,朝着她躬身行礼,“老夫人。”
叶辛夷亦是垂下眼睫,站起身来,欠了欠身,“祖母。”
夏老夫人点了点头,关切的目光却是自始至终落在叶辛夷的面上。
叶川柏和叶菘蓝心领神会,叶川柏便道,“这个时候外头该要转经了,我去给姐夫搭把手。”
“我也去。”叶菘蓝忙附和道。
说罢,兄妹俩朝着夏老夫人匆匆一行礼,便都是退了出去。
夏老夫人转头望着那兄妹俩走远,不由叹一声道,“真是两个懂事的孩子。只是可惜,太过苦命了些。从小就没有娘,现下连爹也走了,当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都还没有成年呢。不过好在,还有个姐姐,长姐如母,往后,他们的前程和终身大事,都还要靠着你拿主意,你可不能偷懒。”
这自然是话里有话,叶辛夷却并未搭腔,只是问道,“祖母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夏老夫人眸色黯了黯,叹了一声,便自去取了三炷香,在香烛上引燃,朝着棺木拜了拜道,“我呀!来跟你爹说说话儿。”
说着,已是将香插进了香炉中,香烟袅袅中,她老人家便已是盘腿坐了下来,对着棺木便是神态自若地絮叨起来,“我说,叶先生......你怎么也算是晚辈了,老身便倚老卖老,以长辈自居了。你倒是走得干脆,却将这丫头这般模样留了下来,岂不是让老身看着堵心吗?你此时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被她气得心肺疼吧?往日里多么通透的一个丫头,怎么偏偏如今却是钻了牛角尖儿,还一头扎进去,任由旁人怎么拽,她就是不肯出来呢?”
夏老夫人眼睛没有看她,手指自然也没有指着她,可是话赶着话,一句句的,却尽是数落她。
叶辛夷默了默,她就知道她家祖母不可能平白无故这个时候过来这里,还说要跟她爹说话了。
只是,她却只有无奈的一句“祖母......”
夏老夫人这才转过头来,正眼看向她,“丫头,祖母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你扛不住的。你爹这个人,祖母也算有些了解了,你只怕更是了解,他是真正将你放在心上疼,你除了不是他的骨血,在他那儿,你与川柏和菘蓝可有半分不同?”
叶辛夷心间一涩,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岂止是半分不同,素日里,叶仕安自来最为看重的是她。
582 点醒
而且是不是真心疼爱,她不是傻子,自然分辨得出。当初若非她爹亲口告知,她就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他亲生的。实在是因为他待她,实在是太好。
怎么能不好?他为了她,可是能够舍命的。
想到这里,叶辛夷眼角又有些润湿。
“既是如此,他是一个父亲,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儿女,自来是不惜性命的,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他对你深沉的爱。他的初衷便是希望能够保护你,让你活着,却绝不是让你这样背负着愧疚活着。你这样,如何让他安心,又如何让我们这些关心爱护你的人安心?”
“你没有瞧见川柏和菘蓝俩,既要忍受丧父之痛,还要担心你?小小年纪,懂事得让人心疼,你这个长姐非但不能给他们慰藉,反倒要让他们担心。还有阿钺.....你就没有想过他这些时日看你这般,他又是怎样的煎熬?你会自责,难道他就不会?”
叶辛夷身子微微一颤,惊抬起眼望向夏老夫人,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漾荡起满满的慌乱与无措。
夏老夫人终究有些不忍,上前一步,将她发凉的手轻轻笼在了掌心,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丫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母说的这些,你未必不懂,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罢了。老话说得好啊,逝者如斯夫,来者尤可追。你若真想你爹泉下安息,便该早日振作起来,何况......丫头!别怪祖母说句戳你心窝子的话。你记得,你爹虽是为救你而死,可杀他的不是你,而那个仇人尚且还在逍遥快活地活着,你有什么资格让自己沉溺在悲伤和自责里无法自拔?难道不是因为你懦弱,想要逃避吗?”
“你记着,你骨子里可是流着我夏家的血,我夏家的儿女,从来就没有孬种!这般自怨自艾的有什么出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有仇,咱们就去报,非让他们血债血偿不可。”夏老夫人这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叶辛夷心弦蓦然震颤。
她恍惚的神色间渗进了一丝若有所思,那双死寂灰灭的眼睛里又隐隐有了光。
夏老夫人见状,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叶辛夷敛下眸子思虑了好一会儿,沉默着,没有说话。
夏老夫人也没有再强逼她,反倒是就此打住道,“好了,不管这些话你爱听还是不爱听,今日祖母这该说,不该说的,都与你说了。余下的,你便好好思量着吧!”说罢,又拍了拍她的手背,便是松开了她的手,转过了身。
须臾间,叶辛夷瞄见了她满是皱纹的手背,还有那已显霜白的两鬓,电光火石间瞥见的是那双望着她时,满是疼爱和担忧的眼睛。
“祖母。”她不由自主张了口,在夏老夫人身后轻声喊道。
夏老夫人回过头,仍是微微笑着,待她一如从前般耐心宠溺的模样。
她心里一涩,一暖,蠕动着唇角,喃喃道,“多谢祖母点醒我,是我傻了。您说得对,我还有大仇没报呢,哪里能就这样混混沌沌?祖母,我答应您,我会振作起来......再给我两日,不!明日!明日我一定会好起来。”
夏老夫人笑了起来,“你也别将自己逼得太紧,这会儿就你一个人,有什么心里话,好好与你爹说说,只答应祖母,一会儿夜深了,千万先回去歇一歇。不管有多难,说会振作起来的人是你,那么起码,先从睡个好觉开始,祖母可等着明日看你精神些。”
叶辛夷不再说话,屈膝相送。
夏老夫人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这才又迈开步子,徐徐走出了灵堂。
芙蓉和芍药也都是一身素衣,就等在灵堂外,见她出来,便是一左一右迎上前来,将她扶住,主仆三个缓缓没入外头的夜色之中。
出了灵堂不远,道旁的树下暗影中立着一道人影,见着夏老夫人,远远地便是长身作礼,一揖到底。
夏老夫人停下步子,朝着他微微一笑道,“幸不辱命。”
“多谢祖母周全。”一身孝衣的正是沈钺,虽然夏老夫人也是放心不下叶辛夷,可来这一趟,却是受他所邀。
“你对丫头的用心,祖母都看在眼里,往后有你伴她左右,无论是她泉下的父母,还有老身,都可以放心了。熒出,你很好。”夏老夫人如今对沈钺这个孙女婿,是处处都满意,尤其是此次南越之行,他体内的蛊毒已除,夏老夫人心中的隐忧也暂且放下了,只要他们两人一心,沈钺待叶辛夷一如既往,他们小夫妻俩终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的。
沈钺没有说话,抱拳一礼,神色郑重之间也说明一切。
夏老夫人朝着他颔首微笑,扶着两个丫头的手,缓缓走远。
待得目送夏老夫人出了垂花门,沈钺这才回过头来,见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却是半点儿也不诧异。
诧异的却是叶辛夷在望他片刻之后,蓦地便是拔足朝他奔了过来,他一愕,忙展开双臂,险险将倦鸟归巢般猛扑过来的她牢牢接进怀里护住。
她却已经双臂如锁,将他紧紧环抱住,在他耳边低语道,“阿钺,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这些天,除了刚清醒过来那一日,她确定了他体内的蛊毒已解之后,她便是对他完全放了心,便也只顾沉溺在自己的悲伤和痛苦之中,全然忽略了他。
却从没有想过,看着自己那样悲伤难过的他,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就像夏老夫人问她的一样,她会自责,难道他就不会吗?
而她深知那样的情绪是怎样的折磨,又怎忍心他也这般生生挨着?
可在她自私的只顾自己的时候,他却一句多话也没有,只是默默在她身边守护着,陪伴着,还为她做了那么多。
“傻瓜!”沈钺抱紧她,珍重而小心翼翼,“你嫁给我之时,我便对你承诺过的,要让你一生都自在快活的。我做得还不够好,你得容我,让我慢慢改进,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进步些,这样,你日日看着我的进步,一不小心,我们就已经走完一辈子了。”
一辈子啊......总以为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可其实,人生短短几十年,也许生死别离,就只在一瞬间而已。
583 新生
既是如此......
叶辛夷润湿的杏眸闪了闪,蓦地抬手抹去了泪,那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澈灵透,里头还透着两分磐石无转的坚定。
既是如此,那又何忍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悲苦的愁绪之中虚度呢?
想到这儿,她陡然一笑,抬手将他的手握住,笑道,“走吧!我回屋去睡会儿。”
倒是惹得沈钺奇怪地望了望她。
“方才我答应了祖母,想想也对,这么多天了,我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现在,我的模样很难看吧?我总得先将自己照看好了,才能以图后计,爹……也才能安心吧?”后头那一句,稍稍低落下去。
只一瞬,她又扬起下巴来看他,“怎么?你莫非是不愿意陪我回房吗?”
那副爱娇傲然的模样虽然比之之前少了两分神气,却比前些时日的萎靡不振好了太多了,沈钺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伸手夹住她的下巴,只那削尖得快要成了锥子的触感却又让他心口一掐,他很快掩下,笑着抬手拥住她道,“荣幸至极。今夜啊,小的任由差遣,欢欢儿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定然二话不说,伺候妥当。”
“如此,那便请沈大人辛苦一二,当一回人肉轿子吧!”叶辛夷双肩轻轻一扭,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朝着他展开了双臂。
沈钺眨了眨眼,转瞬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道一声“小的遵命”,便是矮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来吧!欢欢儿请上轿!”
叶辛夷也不客气,轻跳着便是跃上了他的背脊,勾着他的脖子,靠上他平坦却宽厚的背脊时,她心里一瞬间,却又暖又涩起来,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一股莫名的酸楚便是冲上了鼻端。
沈钺自然不知背上的她是何心绪,只是手绕到身后,托住她的腿弯,背着她,稳稳站了起来,然后迈开了步子。
叶辛夷安静地趴伏在他的背上,两人一时无声地往前走着。
院子那头的厅堂里诵经声声传来,月光如练轻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融在了一处。
院子里春色已浓,绿的树和草,各色的花,白日里明明走过,却半点儿未曾入得她眼,这会儿在月色掩映之下,才觉出两分姣美来。
突然,那姣美的月夜春景中,一抹不太分明的景致进得她眼中,却是让她一怔,继而便是微微撑起了身子。
“怎么了?”她在背上的动静,沈钺自然都清楚,便是停下步子问道。
“阿钺,你看!”叶辛夷伸出手,指着花园的某一处,语调平静里却带着两分隐隐的欣然。
沈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看!发芽了!它真的活了!”
目光所及处,是一棵小小的枣树,正是去年他们置办下这所宅子时,亲手所植的那一棵。彼时叶辛夷还很是担心这种品种的枣树在成都府中怕是活不了,他们离开成都府时,看它也是光秃秃的,不见半点儿生气的模样,谁知,这回再见,它却已经冒出了点点绿色。或浓或淡地点缀在枝丫之间,还有些青葱的嫩芽掩映其中,虽然算不上多么葱茏繁茂,却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色。
“是啊!不止活了,往后定然还会枝叶繁茂,开花结果。”沈钺笑着答道。
叶辛夷在他背上轻轻“嗯”了一声,又重新乖顺地靠回了他的背上。新生,总是能够给人以无限的希望,尤其是在人心经历了绝望的时候,就好似骤然有一道光,劈破了黑暗的禁锢,照射了进来,让人眼前一亮,又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两人静静站着看了会儿那棵枣树,什么话都没有说,两颗心却好似靠得极近,彼此的心都能看得透透的。
沈钺悬吊了半月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是重回了安宁与平和。
良久,他才又重新背起她,两人缓缓朝着他们的院子走去。
“我想过了,爹给我取名叫辛夷,定是对从小长大的药王谷还是甚为怀念的,我明日与川柏和菘蓝商量一下,若是他们没有意见的话,就将爹葬回药王谷去吧!这个时节,说不得还能瞧瞧盛放的辛夷花......”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一路絮絮叨叨,沈钺时不时地轻轻嗯上一声,或是一言不发,只是听她说。
等到快要走到他们院子的门前时,背上却悄然安静了下来,没有话语声,却只能听见她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终于睡着了,平静而深沉。
沈钺停下步子,眼角余光往身后的方向瞥了瞥,即便什么也瞧不见。
他勾着唇角微微笑了一下,这才又稳稳迈开了脚步,但愿,她的梦能够远离伤痛,瑰丽甜美。
第二日,众人见得叶辛夷,都算松了一口气。
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更是瘦得厉害,可眼里却好歹有了光彩。想必假以时日,总会好起来的。
与叶川柏和叶菘蓝商量了叶仕安的丧事,听了叶辛夷的提议,小兄妹俩都没有异议。他们之前还曾跟随叶仕安回过药王谷,谷中的长辈们对他们倒也算得亲切,何况,父亲对药王谷的依恋他们也能看得出,他若能归葬药王谷,想必也会开心的吧?
林秀蕴听罢此事,便是对他们说先去信药王谷说明此事,等到叶仕安在俞家巷停灵十日后,便也得到了药王谷的回信,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等到叶仕安停灵三七二十一日,叶辛夷姊妹三个并沈钺这个女婿便一并披麻戴孝,扶灵回了药王谷。
在药王谷中让叶仕安入土为安,将丧事一一办妥时,已是满山的辛夷花开到荼蘼的时节了。
叶辛夷总算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儿,虽然忙着叶仕安的丧事,心里难免感怀,却还能抽空偶尔与沈钺同游辛夷花海,也算得了了一桩心愿了。
只是他们到时,辛夷花已经开始落败,错过了最绚烂的时节。不过几日的光景,地面上便已是铺了满满一层的粉紫,点缀着远山近水,绿水青山,倒是显得瑰丽非常。
叶辛夷蹲身将脚边一朵尚算完整的辛夷花捧起,笑着道,“我跟林师叔学了个法子,可以将这花制成花笺,可以保留着形状,就是颜色也能保存个**不离十。往后,即便我们不能来,瞧见这个,也能想见这一片有我名字的花海了。”
584 急了
沈钺转头望着她,见她捧着那朵花,低头微笑,眉眼弯弯,梨涡浅浅,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干净纯粹,偏又甜美清透的模样,却是不由微微晃了神。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叶辛夷回过头来,冲着他弯唇一笑,“大伯父已经来信催过好几回了吧,既然爹的丧事也都办妥了,咱们也真的不好再耽搁下去了。方才我便已经吩咐了柳绿她们收拾行装,一会儿回去后向师祖和师叔伯们辞行后,明日咱们便启程回成都府吧!”
自从叶仕安死后,她满心满眼便只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与痛苦中,再无法顾及其它。即便后来被夏老夫人点醒,振作起来,却也只顾得操办叶仕安的丧事,其它的,一概不管。
这转眼,他们回到蜀中都已一个月的光景了。早前在俞家巷时,夏长河便来寻过沈钺两次。后来虽不曾再来,夏延风却常在眼前晃,就是夏棠、夏棣几位堂兄也被差遣着来传过话,谁能差遣得动他们,自然不作他人想。
后来,他们来了药王谷,就她知道的,也已经来过两封信了。虽然沈钺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只字片语,可她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也有脑子会自己思考。正如她不能再永远沉溺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一般,这样远遁红尘、不理世间俗事的逍遥日子也不可能永远过下去,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沈钺望着她,却没多少惊讶,他家欢欢儿,自来慧觉。
他抬起手将她发间坠落的一抹花瓣轻轻捻起,“京中形势不明,大伯父的布局一直没有个结果,可蜀中该准备的却已经准备齐了,若是迟迟等不到那个师出有名,事情怕就不妙了。”夏长河这是有些急了。
夏长河如今走到这一步,有时势所逼,也有人为促成,可到如今,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便断然没有回头路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只能继续走下去。
而他们也一早便做了决定。何况,她和沈钺都清楚,不管为了民族大义,还是为了私怨,他们和朱征父子都注定了不共戴天。
“你们在京城的探子也没有消息吗?”有些事,叶辛夷虽然甚少过问,却并非半点儿不知。夏延风和他在京城经营多年,有百鬼楼为后盾,消息来源广且快。何况,别的不说......还有个张季礼呢。
沈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牵了她的手,两人一边穿过花海往回走,他一边回答她道,“咱们宫里的消息有,可却都还不够。朱征藏了这么多年,可见此人有多么善于隐忍,心性之坚,可以想见。他很小心,要抓到确切的证据,怕是难了。”
沈钺不由叹了一声,到现在为止,他们的人也还未曾与张季礼搭上话,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作为乾和帝亲信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张季礼还有其存在的价值,暂时还不会有性命之忧。
就如夏长河想要个“师出有名”一样,朱征若是想要个名正言顺,便必然不会授人以柄。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乾和帝不是已经病了吗?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既然是病了,便有了由头,若等到乾和帝病入膏肓,不治而亡了,那朱征这个皇太弟就会名正言顺地继承大宝,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放心吧!等不了多久了。”沈钺轻拍着她的手背,嘴角轻轻一勾,带着两分安抚,却也笃定自信。
夏长河的布局已经起了效用,京城坊间的流言已经慢慢传扬开来,朱征很快就会坐不住了,定然会有所动作。
只要他一动,那么他们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动,至于“证据”,到时要制造起来,便也多了许多说服力。
到了那时,乾和帝是生还是死,却也不那么重要了。说起来,死了倒还更方便些。
叶辛夷最是喜欢看他这副笑看风云,运筹帷幄的样子。他说什么,她自然都是信的。于是,也是回以一笑。
两人不再说这些,一边闲话着,一边携手而行。两人身上孝服未除,一身的素白与这青山绿水紫红的落花融在一处,说不出的旖旎静美。
这样的静美,让人觉得美好得不忍去打破,却又不得不打破。
沈忠沉肃着脸色,从远处匆匆而来。到得两人跟前,抱拳行了个礼后,无声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笺,递与了沈钺。
沈钺接过后展开一看,眉峰却是挑了起来,一贯沉定如同暗夜深海的眸子却是被一缕惊色带出了两分波澜。
“欢欢儿,咱们还真得回成都府了。”沈钺将手里那纸信笺递给叶辛夷道,“咱们有贵客来访。”
叶辛夷不解,接过那纸信笺,上头也不过寥寥两句话,北边儿有贵客至,有要事求见,署名是皮猴,贵客处却写了“故人”二字,是哪位故人却没有明说。
叶辛夷一时疑虑,轻轻锁起了眉。
沈忠这才想起什么,“哦”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件儿道,“随信送来的还有一个物件儿。”
一只小小的铜锁被递到了跟前,叶辛夷接过,更是疑虑,只觉得有些眼熟,端详了片刻,陡然一个激灵,面上也是染了惊色。
两日后,他们已从药王谷快马加鞭回了成都府,到了此时,沈钺反倒不着急了。
夫妻二人回了俞家巷的宅子,先是让人递了帖子去夏府,又休整了一夜。第二日清早便收到了夏府的回帖,夫妻二人换了一身不失礼的素色锦衣,便是去了夏府拜候。
进了夏府,沈钺自然是被守在门口的夏霆直接请去了外院,叶辛夷则跟着亲自迎出二门来接她的安香往内院而去。
“你怎么样了?”安香自见了她,担忧关切的目光便一直萦绕在她身上,手也一直紧紧握着她的。
彼时,叶仕安停灵俞家巷时,安香和安阳自然都去吊唁过。彼时见叶辛夷的模样,安香这心里一直就是揪得慌,自始至终都未曾放下过。
叶辛夷心里稍暖,勾着唇角微微笑道,“挺好的。你瞧我,是不是比前些日子胖了些?”
安香定眼打量她片刻,见果然比之前在俞家巷时圆润了两分,可却离她去南越之前还差了一大截儿,精神气倒是足了,眼睛也有了神采。
585 大变
安香总算稍稍放了心。“再吃胖些才好呢。”
“你这语气倒越发像是嫂子了。怎么,这还没嫁进来呢,就先开始摆上谱了?”叶辛夷笑睐她一眼。
安香倒是不见半点儿害羞,“你不提我还忘了,等到我嫁进了夏府,你可还要喊我一声嫂子的,你往后可不就得听我说道了吗?”
她对自己倒是亲昵,可说着这样的话却是半点儿不害羞......叶辛夷黯了黯双眸,说起来,她和三哥都是可怜人。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命,亦不由己。
叶辛夷很快将这些心绪掩下,笑道,“那也等到我要唤你嫂子那天再说。”
“促狭鬼!”安香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间,两人相视而笑,这才又手挽着手往前走。
一边走,安香便一边与叶辛夷说起一些事儿。
说起来,这两个月的工夫,他们不在,蜀中地界儿却也发生了不少事儿。
安香最为在意的,便是要数永宁奢氏的事儿了。
“起初有传闻说,奢月儿要嫁给南越的太子做侧妃,我阿爸甚是担心,来信几回询问此事。后来,将军特意派了使者去永宁奢氏问询,却也是无功而返。再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奢昭元和奢虎竟是匆匆赶来了成都府要面见将军。那个时候将军反倒不急了,恁是晾了他们好几天,这才请了他们入府。”
“有些门房私底下传说的,当日奢昭元急得迈过门槛时都险些被绊得跌个狗吃屎,好险被奢虎扶住了这才没有当众出丑。后来,将军和他说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出来时对着将军点头哈腰的,全没有从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是奢虎都没有从前那鼻孔看人的傲慢劲儿了。将军连顿宴席也没有摆,他们父子二人就回永宁去了。后来,就再没有听说过奢月儿要嫁的事儿了。”
说起这个,安香仍觉纳罕。她虽然汉话更是顺溜了,典故也是信口拈来,可这偌大的将军府中,她能说得上话的人其实不多,平日里也就多是在夏老夫人处陪伴多些,可这些话却不好跟夏老夫人说。也不知道憋了多久,如今见了叶辛夷便是有些忍不住了,一股脑倒豆子似的全都倒了出来。
说罢才发觉自己说了那么一长串,边上的人却都是一声不吭的,打眼去看,却见叶辛夷只是抿着嘴角,微微笑着。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奇怪。
安香惊疑地挑起眉来,“看你这么笑......难不成这事儿你知道些什么内幕?”虽然她那时人不在蜀中,可这对夫妻的本事安香是知道的,说不得这背后还真有他俩的功劳也说不定。
叶辛夷点了点头,她还真知道一些。不过......“也没有必要细说,都是些男人之间的阴谋阳谋的,我听着都觉着头疼,也没有深问。不过,你只需安下心来,永宁奢氏定会安分上一段时日。只要夏家不倒,你们三方在蜀中便可暂且相安无事。”
安香倒也不是好奇到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地步,听了叶辛夷的话,便是心领神会,从善如流地住了口,转而说起其他。何况,叶辛夷虽然没有直白地答她,可方才那一番话也是给了安香一枚定心丸吃。只要水西安氏安好,她管永宁奢氏如何,奢月儿嫁或不嫁,又嫁给何人?
两人正说着话,前头假山后转出一行人来。
叶辛夷远远瞧见了当先走着的余氏,两人停下步子,朝着余氏蹲身行了个礼。
余氏却不过淡淡点了个头,既不如往常一般笑着寒暄,也不礼数周到地等着她们,反倒点罢了头,便是一个回眸,转身走了。
看那方向,应该是刚去给夏老夫人请了安回来。
叶辛夷抬起眼,瞧见了走在余氏身边的人,神色间的纳罕之色更重了两分,用手肘轻顶了一下安香,好奇道,“她这是怎么了?”
不过两个月不见,余氏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脸上已经形于自然的笑不见了不说,从前那八面玲珑的姿态更是遍寻不着,最直观的却是她往日里丰腴的身形如今彻底走了样,瘦,且憔悴,眼窝深陷,有些瘦脱了相的感觉。
“你还不知道呢?”安香想了想也是,夏延风回来之后,她便没怎么回过夏府,又忙着去南越的事,直到现在才有了闲心好奇这些闲事,不知道也正常。
眼看着夏老夫人的院子还离着一段,她便拉了叶辛夷的手,凑得更近了些,两人一边往前走,她一边压低嗓音在叶辛夷耳边道,“那日,三公子回府,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儿,谁知道将军和夫人却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吵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不过听府里的老人说,自夫人进门以来,三十多年了,将军对她自来都是爱重有加,那还是头一回那般大动肝火,夜半时,将军气得从正院内拂袖而出,自那以后,就再没有去过余氏的房里。”
叶辛夷恍然,夏延风当初不肯回来,虽然没有明说,但多半还是顾虑到了余氏的处境。
余氏做的那些事儿,一旦夏延风回来,哪里还藏得住?若夏长河还是半点儿不恼她怒她,那才是没有半点儿男人的血性了。
“我也是后来听了一些闲话,平日又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听了那么一两句,自己拼凑了个大概,也不知道做不做的准。不过,这事儿多半和三公子在京城的事儿有关。我估摸着余氏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逼着将军起兵,将军不愿,所以,她便动了歪心思,竟是将主意打到了三公子身上,一朝东窗事发,这才惹得将军生了大气。”
“只是我想着又说不通,一个母亲,总不至于这么狠心,拿自己的儿子做赌,难不成她要求的事儿还能比自己的儿子更重要不成?”
安香摇摇头,一脸感慨。可很显然,她只是就事论事,有感而发,对于夏延风这个未婚夫,却只有怜悯,没有心疼。
叶辛夷叹一声,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这世间,也不是只有一种父母。
夏延风显然运气不那么好,并没有遇到一个好母亲。
“不过,她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如今,将军连她房里都不去了,就算将军起兵,往后如何,与她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了。”
586 祖孙
叶辛夷一哂,夏长河能够被夏老夫人称为情种,可见他对余氏的感情是很深的。这么多年的爱重和始终如一,可见一斑。
可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一旦心被伤透,便也更容易无法挽回。
“芙蓉跟在她身后,难不成……”
那日在俞家巷时,她便已经瞧见芙蓉盘了妇人发髻,只当她是嫁了人,成了媳妇子,当时她的心绪也容不得她多想。
可是,方才,她却跟在余氏身边,神色还很是恭谨的模样,加之安香说的,夏长河和余氏如今夫妻不睦的事儿,便不由得她多想。
安香点了点头,“将军这么多年就只有夫人一个女人,如今,他们闹成这样,老夫人不放心,说是要找个人在将军身边伺候起居。听说从前也不只说过一回,可将军却从未应过,这一回倒是应下了。老夫人便将芙蓉给了将军,直接抬了姨娘。不过……我听说,芙蓉倒是自己愿意的。”
叶辛夷听得心下唏嘘,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吧!她们这些局外人,看看热闹便是,又有何权力置喙?
只不知,芙蓉算不算得偿所愿。而余氏心中又悔是不悔了。
两人说话间,已是到了夏老夫人的院子。
春日里阳光和煦,这满园的松柏和那门庭前两棵连理树都是郁郁葱葱的模样,让人看着也觉欣然。
夏老夫人今日兴致颇高,她们被门房处的婆子一路引着到了庑廊前,却见她已经去了外头的夹袄,只穿着利落的单衫,沐浴着阳光,在修剪面前一盆罗汉松。
芍药在边上伺候着,不时给她递下剪子,倒杯水,擦擦汗的。
安香笑着道,“咱们老夫人如今倒是活得愈发鲜活了。”府里的老人都说,自从认回四老爷家的姑娘后,老夫人就活泛了起来。
见夏老夫人这般,叶辛夷自然是高兴的,便不由勾着唇笑了起来。那笑容直透眼底,鲜焕非常。
芍药瞧见了她们,朝着她们福了福身,而后在夏老夫人耳边轻声回禀了一句。
夏老夫人这才转头看了过来,见得她们二人联袂而来,不由笑起。
放下剪子,接过芍药递来的栉巾拭过了手,便是上前来。
叶辛夷和安香盈盈拜下,却不等她们拜下去,夏老夫人已经道,“都起来吧!”手便已抓在了叶辛夷手上,将她扶起,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见她比从这里走时微微胖了些,精气神更是大不一样了,登时更是欢喜,连连叫了几声“好”!
安香是个善解人意的,见夏老夫人一双眼睛胶着在叶辛夷身上都移不开来,知道夏老夫人这些时日一直都担心和思念着叶辛夷,如今人回来了,这祖孙俩定然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因而,明眸轻睐间已经笑了开来,“老夫人新打理的这盆罗汉松真是好看,我先捧着进去寻个好地方放着。”
边上芍药也是个乖觉的,忙道,“奴婢帮着安姑娘一道。”两人便是捧了那盆罗汉松沿着庑廊回了屋子里。
叶辛夷将夏老夫人方才脱下的夹袄取来给她披上,“知道祖母康健,可天儿还没有大热,还是多多将息着。”
夏老夫人只要看着她,便是满心的欢喜,被她体贴照顾着,更是开怀,紧拉着她的手,脸上的笑容就是没有断过。
问了叶仕安的丧仪如何,葬在何处,药王谷中景致如何等等......叶辛夷都是不厌其烦答了,笑容明朗,语调和缓。
夏老夫人看着听着,笑着连连点头,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祖母......有一桩事......”叶辛夷略一沉吟,还是问了,“我爹眼下已经不在了,那时,我爹与祖母到底说了什么,如今可能告诉我了?”
当初她爹和祖母关起门来说的话绝非她祖母轻描淡写的那几句。
夏老夫人对于她的请求却没有多少诧异,略一沉吟,便是招手将一个边上伺候的小丫头叫了来,“你去找芍药,让她将我房里那只带了锁的黑漆缠枝草纹匣子取来。”
小丫头应了一声,便是小跑着去了。
夏老夫人拉了叶辛夷到一旁树下,那里摆着两把竹制的太师椅,夏老夫人自己躺了一把,拍了拍身边的那一把。
叶辛夷也不矫情,敛裙坐了上去。
夏老夫人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枝叶,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间筛落下来,明灭斑驳,夏老夫人微微眯起眼道,“丫头......你爹,真正是个好人。祖母虽然遗憾你不在身边长大,却很庆幸你是在他那样的人身边长大的。”
叶辛夷弯起嘴角笑,“我也很庆幸。”
清风徐徐,拂过发端,像极了她爹疼爱的轻拍。
那小丫头动作很快,没一会儿便是回转了来,手里还捧着一只匣子。夏老夫人接过,捧在膝上,叶辛夷打眼去看,果真是黑漆缠枝草纹的,上头还挂了一把小巧的铜锁。
夏老夫人直接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银簪,对着锁眼儿捅了进去,掏弄了两下,“咔哒”一声轻响,那把铜锁应声而开。
夏老夫人将那匣子打了开来,从中取出了一封信笺,递给了叶辛夷。
那已经褪色的封红上墨迹已旧,写的正是“母亲大人亲启”,字迹端方俊秀,叶辛夷恍然明白过来,这封信是出自她生身父亲之手,正是叶仕安保存了多年,又从京城带到成都府,初见夏老夫人时,便亲自奉上的那封绝笔书。
“打开看看吧!”夏老夫人朝她递了递下巴。
叶辛夷心头已是一动,至此,自然是没了犹豫,略一沉吟,便将那信笺从信封中抽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看了过去,她心中原本有些模糊的父亲的样子好像突然有些明朗了起来......
她看得很慢,从头看到了尾,又回过头来,从头看起。
夏老夫人没有催她,仰躺在太师椅上,仍然望着头顶,也不知是在看树,看阳光,还是看天边云卷云舒。
四周很安静,只有细细的风声和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的沙沙声。
良久之后,夏老夫人突然轻轻一叹,“这些日子,祖母常常在想,或许,祖母真的是太固执了。你父亲,你爹......这样的人都对之倾心相待的,你的母亲......殷雪乔,应该真的是个好女人吧!”否则,凭什么得夏长青和叶仕安那般痴心相待?
587 释然
叶辛夷将手里的信笺合上,重新放回匣子里装好,又将匣子上了锁,放在了一边的小几上,便也学着夏老夫人一般,躺到了那太师椅上,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
风儿轻徐,树枝轻摇,阳光徐徐洒落,天上云卷云舒。也许是心境不同了,这般寻常的景致却也能让人心绪开阔畅然了许多一般。
她惬意地微微眯起杏眼,勾起唇角道,“或许吧!”过往的那些爱恨纠葛也该结束了。
“祖母,等到有机会,我想将我母亲带回蜀中来,如今,她一个人待在京城,也委实太孤单了些。”叶辛夷突然想起,侧转过身,枕着手臂眨巴着眼望向夏老夫人。
夏老夫人略一思忖,便笑着应道,“应该的。”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是该放下了。殷雪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深爱的那两个男人对她,值得还是不值得,都不重要了。
就像夏老夫人说的,她起码生下了叶辛夷,只这一点,夏老夫人便感激她。
而她,是她的母亲。叶辛夷曾经心里的疙瘩也随着叶仕安临走前坦白的真相,还有方才那封信里,她的生父临去前字里行间的不舍与依恋而真正释然了。
祖孙二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各自微笑着躺着看风景,暖风熏人,竟吹得人绵软,越发不想动弹了一般。
沉稳却轻盈的脚步声徐缓地传进耳中,叶辛夷杏眼微闪间,嘴角却是翘了起来,颊边两个梨涡浅浅,荡起蜜意。
一道身影随着脚步声而近,停在了她身边,投下了暗沉的影来,隐蔽了她头顶的风景。
可他来了,她还看什么旁的风景?
“怎么在这儿躺着了?”沈钺的语调无奈而宠溺,望着她一双笑弯成了月牙儿的眼睛,眸间也不由得一柔。
“跟祖母在这儿边吹风边说话,美着呢!”叶辛夷笑答。
美便好,沈钺笑着睐她,朝着夏老夫人躬身行了个礼。
叶辛夷从太师椅上蜷起身子半坐起来,从他出现,那双眼睛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你和大伯父说完话了?”
沈钺顿了顿,才“唔”了一声。
叶辛夷微微眯起眼来,恍悟到了什么。
边上夏老夫人则已经挥着手赶他们了,“去吧!去吧!你们年轻人事儿多着,用不着都在这儿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混日子,去去去!”说得好像多么嫌弃他们似的。
叶辛夷却越发觉得祖母亲切可爱,笑着道,“祖母别伤心,回头啊,我给你偷偷带好吃的。”说着,便已是将脚挪到了地上,正待起身时,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朝着沈钺张开了双臂。
沈钺微愣,下一瞬却是笑了开来,伸出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叶辛夷笑成了一朵花,听着身后的笑声,转过头去看,夏老夫人却憋着笑取笑她道,“你个姑娘家,怎么半点儿不矜持呢?”
“祖母瞧我们恩爱,不高兴吗?”叶辛夷在沈钺怀里安然得很,扭过头朝着夏老夫人一挤眼睛。
夏老夫人没眼看了,一脸的“我不认识她”,道一声“不害臊,快走快走!”
“那我们真走啦!”叶辛夷朝着老祖母一挥手。
沈钺抱着她大步走远,夏老夫人看着那小夫妻俩,却是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叶辛夷揽住他的颈子,笑盈盈问道。
沈钺“嗯”了一声,低头不客气地在她额头上啵了一记,一双漆眸幽深,“带你去见一个人。”
叶辛夷挑起眉梢,“那位故人?”
沈钺沉凝着脸色点了点头。
叶辛夷这还是头一回来夏长河的外书房,外头穿着程子衣的府兵把守,整个院落生人勿近,充斥着满满的肃然之气。
相较而言,书房内的气氛反倒和缓了许多。
他们进门时,夏长河正跟一人对桌品茗,书房内萦绕着清雅的茶香。
那人背对着他们而坐,一身深色的素锦直裰,以白玉束冠,端坐于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正端着一只盏碗在轻啜。
夏长河笑着问他,“如何?”
他轻声答道,“这茶味初品有些发苦,还有些涩,回口却带着甜味儿,还有种说不出的清新之气,好茶。”
嗓音端持清冷,叶辛夷往沈钺一瞥,果真是故人。
夏长河却是朗笑了起来,“这茶不过是山野间的野茶,茶自是好茶,可却是野性难驯,非得用这沸水灼烫三次,将那头道茶水倒掉,方能去一去那野性,得了你这一句好茶之赞。”
“什么样的茶该用什么水,又用什么法子沏泡,这一声好,应该赞给将军才是。”明明是一句投其所好的称赞,可语调持平,不闻半点儿谄媚之意,反倒让人觉出难能可贵的真诚来。
夏长河当下便是抚掌而笑,“传闻说镇国侯府谢三郎最是个端方持重,不苟言笑之人,却原来也有一副好口舌,能说这利耳之言。”
“下官供职大理寺,从不会说假话。”那声音仍是平平,不见半点儿起伏。
“好一个不会说假话!熒出和辛夷帮着评上一评,他这些话,这个人,到底几分真假?”这话里满是笑意,似真似假,却又好似带着些别样的深意。
似是对着刚进门的两人说的,可他面前那人面上神色却微微一敛。
沈钺和叶辛夷进门之时并未刻意敛去声息,因而哪怕是背对着他们的那位故人都是听闻了他们的脚步声的,不过一直很是沉得住气,直到此时方转过头来,望向了身后。
却还不及看清,便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素色身影已是如风般,带着淡淡不知名的馨香卷过了身畔,不客气地到了四方桌的南位坐下,顾自倒了一杯夏长河亲自沏的功夫茶便仰头灌了下去。
谢铭此时方得以看清她,见她一身素衣,比之京城时好像清减了不少,只那眉眼却仍然灵动如初。一头鸦青的发丝上不过插了根羊脂白玉的簪子,鬓间隐隐一缕白,是一朵小巧的簪花,却是全然的素白色。
谢铭的视线一顿,继而再瞥向她面容,见她正锁着眉,好似在品味口中茶味一般,他视线微微一黯,垂落而下。
那头,沈钺也已经入了座,抬眼间,含着两分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自谢铭身上轻掠而过。
588 救驾
短短一息之间,两人之间的锋芒相对夏长河好似半点儿没有注意到一般,他的目光只是落在叶辛夷身上,很是热切地问道,“如何?”
叶辛夷咕噜了一声,将口中的茶水咽了下去,这才腾出口来问道,“大伯父问的,是这茶,还是这人呢?”
夏长河往谢铭一瞥,笑呵呵道,“都说说。”
“这茶嘛......大伯父也知道,我虽然也被我爹养了那么多年,身上有那么点儿书香气,却也只那么点儿了,说到底,这品茗之类的雅事非我擅长,你要非问我这茶,我也只能回你一句好来。”
叶辛夷话音方落,夏长河便是笑了起来,抬起手指指着她直笑道,“你这丫头啊,倒是不知道藏拙,实诚得紧。”
“大伯父问起,我自然是实话实说,也顾不得藏拙了。何况,大伯父跟前,丢丢脸也没什么嘛。”叶辛夷倒是半点儿不在意,这时,明眸一个轻睐,终于落在了坐在旁边的这位故人身上,“至于这人嘛......我和阿钺从前在京城时与谢大人倒也有过些来往,我帮过谢大人,谢大人也曾帮过我,若说关系......我们应该勉强算得上朋友吧?”
这一句话里,好似带着些许询问。
谢铭半垂的眼便是抬了起来,四目相对,叶辛夷轻轻笑了起来,“若是从私心来说,我印象中的谢大人是真正端方持重的君子,为人有诚,有信,有仁,有义,心中家国为大,百姓为先,是个好官!只是可惜......谢大人千里迢迢而来,总不是为了私下访友吧?”
叶辛夷问罢,一双灵澈的杏眼好似带着两分笑地注视着谢铭,可那笑却稀薄得只剩一丝半缕。
夏长河和沈钺两人都是沉默着,只是也将目光落在了谢铭身上。
被三个人三双眼这么看着,谢铭却并未露出半点儿异色,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敛目片刻,倏然勾起了唇角,难得的笑了。
“没有想到沈太太心中对谢某评价这么高,还能将谢某当成朋友,谢某真是......受宠若惊。”那笑,不过一瞬,便已被他收起,再抬起眼时,他沉定如常,正色道,“谢某此来确实不为访友,而是奉了圣命,请沈大人回京。”
夏长河和沈钺已经听过一遍,自然没有半点儿诧异。
就是叶辛夷,面上也是不见有异,只是挑起眉道,“回京?作何?”
“沈大人是陛下亲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直听圣命。谢某记得,锦衣卫成立之初便有一条规矩,只听令,不问缘由。沈大人,谢某应该没有记错吧?”
“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可谢大人,沈某自来不是个讲规矩的人,谢大人来的成都府,也是个可以让沈某不用讲规矩的地方。”沈钺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方才,沈某便与大人明言过了,沈某如今没有穿那身飞鱼服,也没有拿那把绣春刀,不承认自己是锦衣卫那又如何?何况,陛下早先作为,凭什么认为沈某还会不计前嫌,听命于他?难道在他心中,我沈钺当真是个只懂愚忠的莽夫吗?”
“沈大人自然不是。正因为陛下知道沈大人不是,陛下此时才秘密派我前来,请沈大人回京救驾。”谢铭微微蹙起眉心,改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在场的其余三人面上神色却没有半点儿转变,哪怕是听到了那“救驾”二字。
谢铭眉间的皱褶更深,“夏大将军虽然身在蜀中,可京中形势想必瞒不过将军耳目,将军应该再清楚不过,陛下如今的境况危在旦夕。陛下实在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这才出此下策。”
“危在旦夕?走投无路?这个时候,他还能想到这样的后招,还将此事交到了谢大人手中,更算准了谢大人居然会为了他铤而走险,看来,咱们这位陛下还远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啊?”
夏长河和沈钺都没有说话,叶辛夷却是开了口,好不客气地冷嘲热讽,在她心中对乾和帝可没有半点儿敬畏之心,有些话,夏长河和沈钺不好说,她却不怕。
谢铭似是没有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望着她的目光转沉,眉间几乎打成了死结。
“谢大人,倒是我不明白了。虽然镇国侯府因当年的从龙之功这才成了勋贵之首,富贵无双,与陛下的关系甚为亲密,宫中又有谢贵妃,可谢贵妃膝下并无皇子。反倒是你的亲姐姐,嫁的正是宁王三子,既是如此,你镇国侯府大可良禽择木而栖,换了宁王府做主子,岂不更是两下相宜?等到宁王即位,你镇国侯府照样可以安享富贵。”
“而且据我所知,镇国侯如今可是宁王府的常客,与皇太弟殿下常常秉烛夜谈,可谢大人此时却出现在了蜀中,还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道谢大人想我们作何理解呢?”
叶辛夷字字句句皆是犀利,毫不留情。
眼看着谢铭的脸色一寸寸铁青下来,就连握在盏碗上的手也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那只可怜的盏碗在他掌下可怜的咯吱作响,只是谢铭此人少年老成,如今官场当中浸淫数年,更是老练了许多,不过顷刻间,他便已经压下所有的情绪,冷声道,“家父是家父,我是我。我此次奉了圣命,千真万确,诸位若是不信,我有陛下亲笔所书的驾帖为证。”
谢铭说着,已是从衣襟之中掏出了一封明黄的帖子来,上头龙纹粼粼,自带威势。
连驾帖都是备好的,可见他们也料到不能轻易取信于人。
“我们没有不信谢大人。只是感叹陛下居然能够选中谢大人为他所用,真是厉害。宁王与镇国侯过从甚密,自以为已将整个谢家握在了手中,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因着突患恶疾,被送到庄子上静养的谢家三公子却是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蜀中,手里还捏着这样一封驾帖,来请人护驾。”
沈钺语调亦是平缓,波澜不惊,可说出口的话,却也字字铿锵。
谢铭心中又惊又疑,没有想到,这些他自以为隐蔽的事儿,他们居然都知道?看来,他们对他的到来,也早有准备了。
“就算圣命是真,驾帖是真,谢大人忠心也是真。可是,沈某何德何能?”
589 条件
“京城之中风云迭起,说到底,沈某不过小小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实在当不起陛下厚爱,更担不起什么重责。”
他人在蜀中,背靠夏家,他不回去,谁能奈他何?
“沈大人,陛下如今的境况……他还能想起你,足见他信任你。”谢铭的眉心紧紧皱起。
“信任?士为知己者死吗?还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谢大人出身镇国侯府,却能在此时被陛下赋予重任,也足见陛下对谢大人的信任。所以,谢大人为了这份信任,便想要以死相报了?”
沈钺微微一顿,淡淡勾起唇角,嗤笑道,“可惜……我不是谢大人!”
谢铭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似是隐忍了片刻,才又深呼吸了一下,平稳着嗓音道,“沈大人莫要妄自菲薄。沈大人的本事,沈大人即便不承认,我们也都清楚。何况,陛下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沈大人,除了信任沈大人,更因为他相信沈大人有能力能够做到。”
“陛下太高看沈某了。”沈钺仍然谦虚着,不肯吐口。
边上夏长河和叶辛夷这伯侄俩更是干脆凉凉看起了戏,甚至还各倒了一杯茶,配着点心,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谢铭脸色几变,再怎么沉稳,也还是因着这几人的反应而有些受挫,或者也有些失望。
他没有想到,沈钺和叶辛夷居然会是这样的人。
只是,他到底沉稳惯了的,沉着一张脸,思忖了片刻,便又再平稳开口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代陛下与沈大人谈笔交易吧!”
“哦?”沈钺像是终于感兴趣了一般,挑起眉来。
谢铭似有些气闷,默了片刻,才得以平缓地开口,“沈大人的本事无论你怎么否定,陛下都是清楚的。他却也不会为难沈大人,让你做多么难的事,只一点,请沈大人和沈太太一并回京,然后,想法子保下成王殿下的命。其余的,陛下已然不再强求。”
乾和帝倒是识时务,给谢铭指了两条明路,头一条没有成,这才不得不走第二条。将沈钺的心思拿捏得死,知道怎样才能让沈钺无法拒绝,也不敢提多么过分的要求。乾和帝也不是傻的,怕是已经看出了夏长河的打算,眼下,无论是夏长河还是宁王,他都已经无力抗衡,卑微地只求能够保住他仅剩的儿子,权衡利弊下,选了这头。也认为这么好的条件,沈钺不会拒绝。
当然,这只是他们这样以为。
却没有想到只要涉及到了叶辛夷,便已是触及了沈钺的逆鳞。
他当下便是冷冷一哼道,“陛下倒是想得好,可惜,我凭什么要去救他儿子,就算有天大的好处,既然要牵扯上我家夫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钺神色冷凝,语调铿锵坚决,无半点儿转圜之意。
谢铭微微一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叶辛夷的方向,却见她正托着腮笑眯眯望着沈钺,满是欢喜和依赖一般。
谢铭收回视线,喉间滚了两滚,“谢某明白沈大人的心情,可夏将军和沈大人对于陛下之所以要让沈太太一同进京的用意也应该是心知肚明。”
眼看着夏长河和沈钺都是蹙了眉心,沈钺扬目看来,目中有锐。
谢铭不等他开口,便先道,“当然了,既是交易,陛下这边也会给出相应的价码。”略略一顿,谢铭从腰间取出了一卷明黄的圣旨,在几人面前抖落开来,上头朱砂赫赫的,正是乾和帝的绶玺御印。
上头写的什么……
谢铭这样拿着,在场的三个人都看得清楚,不由得都是挑着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谢铭见状,终于好似在今日的会面中得到了一丝丝优势般,气定神闲起来。
一边缓缓将那卷圣旨收起,一边道,“有了这道旨意,便可解了夏将军的燃眉之急。你这整装待发的二十万大军,便可师出有名了。”
“当然……这毕竟是大事。你们不妨好好商量一番,不过却也不要太久了,京城的形势可容不得我们耽搁太久。我就住在官驿之中,几位若是有了决定,派个人来知会一声便是。”
谢铭说着,便已是整着衣襟徐徐站起。
夏长河抿着嘴角,见状便沉声道,“夏霆!”
紧合的书房门开起,夏霆立在门边拱手,“将军有何吩咐?”
“送谢大人回驿馆。”
“是。谢大人,请!”
谢铭朝着几人拱手一揖,道一声“告辞”,便是施施然朝着门边走了去。
夏霆引着他出了外书房,往通往府门的方向而去。
他们离开,室内却是陡然静了下来。
“我去吧!”过了片刻,却是叶辛夷先打破了静寂,语调却是轻快无比。
“不行。”沈钺却是想也没有想就拒绝了,眉心紧皱着转向了夏长河,“将军!乾和帝让欢欢儿随我一道进京打的是什么主意您应该再清楚不过,我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欢欢儿冒险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早前,你们多方谋划,不就是为了一个师出有名吗?如今,南越之事已了,咱们暂且没了后顾之忧,这师出有名的由头人家也双手奉上了,咱们为何不用?”
“京中的形势已然迫在眉睫,咱们若是再在这里犹豫不决,那就真的要晚了。”
叶辛夷有些急了,语调失了稳,切切间尽是想要说服。
可夏长河也好,沈钺也罢,却都各自锁着眉,沉默不语。
叶辛夷说的这些,他们又何尝不知?可他们……终有顾虑罢了。
叶辛夷却是等不及了,抬手便是扯上沈钺的衣袖道,“阿钺!是你说的,杀父、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咱们是要与朱征父子不死不休的。眼下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了眼前,咱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我是一定要朱征和朱景雩血债血偿的。可若是让他们夺了权,先发制人,那么一切都晚了。”
这些,沈钺自然想得比她还透两分,当初,他们急着了结南越的事赶回来不也是因为知道京城的形势已然等不得了吗?
若那个条件里不是多了一个叶辛夷,沈钺只怕不会有半点儿犹豫,就会一口应下。
龙潭虎穴他一人独闯,他也绝不会有半点儿畏惧。可是牵扯到叶辛夷,尤其是经过了上一次在南越之事,他是真的……怕了。
叶辛夷却是见不得他这般,眉心一攒,便是将他的手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