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出事
“这一查,倒是不得了。托你的福,我找到了我一直想找的人。”书生笑了起来,真心实意。
“你一直想找的人?”沈钺狐疑地挑起长眉,眼中掠过一抹惊色,“莫非......”
“没错!”书生笑着将头一点,“你心爱的叶姑娘正好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费尽心力要找的,我小叔父的后人,是我的妹妹,亲堂妹。”那个“亲”字刻意加重了两分。
“轻鸿公子夏长青的女儿?”沈钺之前是江湖中人,自然对那恍若传说般存在的轻鸿公子大名久仰已久。
“是啊!”书生眯眼笑望他,一脸“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表情。“所以啊,往后,你对我客气着些,你要想修成正果,还得过我这个大舅子的关。”
去他的大舅子!沈钺面无表情,几乎忍不住啐他,瞧那一脸得意的嘚瑟样儿。
“老大啊老大,你说,这算不算得风水轮流转?我如今再唤你几声老大,往后,怕是唤不成了,或是我唤了你也不敢应。哦!不!那也不一定!莫说我瞧着我妹妹如今半点儿没有嫁你的意思,就算她松了口,我夏家的女儿也不是那么好娶的不是?”
沈钺嗤了一声,“你少一口一个妹妹的,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好了。我瞧着,她也半点儿没有想与你们夏家有所牵扯的意思。血缘算得了什么?她只要认定自己姓叶,她便只姓叶,别说你们蜀中夏氏,就算是天皇老子,也别想逼着她!”
书生的脸色变了变,“你......”这多少年没有见过的草莽王霸之气,居然又冒了头了?
沈钺瞪他一眼,倒是没有不信他的话。毕竟,姑娘早先才告诉了他,她与叶仕安不是亲生父女,如今知道她就是夏长青的女儿,也没什么了不得。瞧瞧她那身手,年纪轻轻就有这样造化的,除了根骨清奇,天赋过人,还能如何?若是那位轻鸿公子的女儿,那自然便不稀奇了。
“欸!你先等等!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啊!那盈贵人若是除了倒是简单,就怕娑罗教的后手更难以对付,倒还不如就将这个明面儿上的供着,咱们也好不错眼地盯着,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见沈钺转了身要走,书生连忙道。
沈钺连翻他白眼都觉得多余,“要我说你倒是也想得到娑罗教的后招,就没有想过,眼下已经不是盯着就能了事的了?”
“什么意思?”书生攒眉。
“你觉着那宫里的盈贵人,真的是盈贵人?”
“这个我猜到了,只怕凝香馆里那一出,演的是李代桃僵,死了的那个才是真的盈贵人。不过想想也是,双生姐妹,一个做了宫里的人上人,一个却沦落到了风尘,同人不同命,若是我,也会心生不甘,再加上那同样的一张脸,只要稍施巧计,狠得下心,那么取而代之自无不可。只是,我那妹妹,却是被人利用了。”
“你这猜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却有另一个更有意思的猜测。”沈钺道。
“什么猜测?”书生眼里骤然发亮,这个人,他认识了十载,可偶尔,还是会被他那些天马行空,偏又总是能一击即中的想法惊艳到。
沈钺此时却没了那个心思,抬眼望向窗外,无风无月,夜色晦暗,却有风,摇动着树枝,光怪陆离,让他心头的不安,却又更甚了两分。
他皱起眉来,“若我的那个猜测是真,眼下,已经不是我们杀不杀盈贵人的事儿了。”言罢,他已经脚下一点,竟是不及好好走,便已使出轻功,破窗而出。
书生愣住,与皮猴和牛子隔着转眼破烂不成样的门扇面面相觑,片刻后,书生的脸色乍变,咬牙道,“糟了!怕是出事了!”
一灯如豆。叶辛夷就着烛火,坐在窗边炕上,手边摆着针线篮子,将那件藏蓝色的常服理在手中,寻着了那处豁开的口子,又仔细看了看,心里已是有了想法。
从篮子挑好了针,穿好了线,便是低头,专心地补起衣裳来。
只是,走了几针,想起方才她说让叶菘蓝给他补衣裳时,他那本来喜不自禁,却又转眼满心失落的模样,她便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烛火微晃,她垂下头,飞针引线,晕黄的烛光映得她面容斑驳明灭,可却又将她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柔美的光晕,让人不由想到,岁月静好。
只是,这美好,却太过短暂。
烛火幽咽,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那火焰一暗,险些熄去。
叶辛夷的眼睫一颤,眼底泄露一丝冷光。下一瞬,便已是将手里的针线和衣裳一并放下,窜出屋去,同时,“唰”的一声,袖中短剑已是出鞘。
出得门来,雪亮刀锋一闪,便是化为一道雷光,顷刻间,已是割开了一个黑衣人喉咙。
血,喷溅出来,她却没有半分停顿,化为一道乌烟,窜到了堂屋前,将那正要探步而入的另一个黑衣人捅了个对穿。
小小的院子里,十来个黑衣人,转瞬,便有七八个围拢了上来。
另外几个,则涌去了两侧厢房。
叶辛夷杏眼中闪过一道冷光,骤然拔声一喊,“川柏!”
几乎是在她话声方落之时,叶川柏便已破门而出,双拳虎虎生风,转眼与那几个黑衣人缠斗到了一处。
叶辛夷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但是却到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手中短剑飞刺,转眼又取一人性命。
叶仕安听到动静,撩帘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爹!进去!”叶辛夷就守在堂屋门口,不敢挪动,没有回头,便是疾喊一声。
叶仕安没有迟疑,放下帘子,缩回了屋中。
叶辛夷没了后顾之忧,手中短剑挥刺得更是快速。
左右兜转,勾绕出绵密的剑网,让那些个黑衣人难以近前。
左边,划过一人手臂,右边,刺穿一人肩头,雪刃一抽,血雾一遍。
叶川柏手中没有兵刃,他又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应敌,哪怕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可见他们来势汹汹,且他阿姐手起刀落,都见了红,没有半分手软。
又与那些人对阵片刻后,便也是咬了牙,劈手夺了一人手中兵刃,反手一挥,砍中一人的肩背,带出一霎血红。
他脸色白了白,却是一咬牙,又挥刀迎了上去。
199 条件
竹哨声响起,紧接着,便又有十来道黑影从屋顶上跃下,将叶家姐弟俩团团围住,竟好似杀不完似的。
同时,随着那竹哨声,有密密麻麻的黑点从四面八方飞拢而来。
是毒虫!
叶辛夷神色一凛,手中短剑便有了一瞬的迟滞。
但也只是一瞬,她手中短剑一振,剑身轻颤,发出一阵嗡鸣,边上两人只觉银光一闪,便几乎不分先后地毙命,倒地不起。叶辛夷却已足下一点,跃上了屋顶。
为今之计,只有杀了那以竹哨声控制毒虫之人。
听音辨位,叶辛夷化为一道乌烟,朝着某个方向腾了过去。
那个正拿着竹哨在吹的黑衣人,见得一道身影兔起鹘落,转眼便已到了跟前,竹哨声陡然尖锐,却只一声,便是戛然而止,而他已是被割了喉,眼瞠大,从屋顶上滚落,死不瞑目。
叶辛夷险些低咒出声,该死!
方才那人临死前那一声尖锐的哨声后,那些毒虫登时如同疯了一般,开始猛烈的攻击起来。
而底下,叶川柏一个人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叶辛夷一时没法多想,跃身而下,手中短剑急挥,织成一片绵密的剑网,那些碰到剑光的毒虫毫无例外皆是毙命,纷纷坠落,转眼,地面便已是铺起了薄薄的一层虫尸。
可那些虫却好似杀不绝一般,何况,还有黑衣人。
“把鼻子捂起来。”正在这时,身后一声喊,出自叶仕安口中。
叶辛夷姐弟二人回头,便见得叶仕安冲了出来,他口鼻皆用布巾遮着,手里还捧着一只香炉,里面袅袅黑烟腾起。
姐弟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将鼻子一捂,并迅疾往堂屋处一退。
叶仕安手里的香炉飞掷出去,磕在地上一声响,碎裂开来,登时便有更多的黑烟漫了开来。
毒虫在黑烟之中纷纷陨落,那些黑衣人见势不妙,连忙捂住鼻子后退。
待得黑烟散尽时,那些黑衣人居然已经退得不见踪迹了。
地上只剩几具黑衣人的尸身,并一地虫尸。
可叶辛夷手里的短剑却还是紧提着,没有半点儿松懈。
骤然两声击掌声自暗夜某一处传来,叶辛夷拧起眉心,与叶川柏一左一右将叶仕安掩在了身后,而后看着右边厢房,属于叶菘蓝的房间居然被人从内打了开来,紧接着,一个身穿玄衣,更显出身形曼妙的女子从屋内走出。
“这小小的院子里居然卧虎藏龙,当真是不能小瞧了。”
身后跟着的,是另两个黑衣人,和被这两个黑衣人用长剑抵在颈上,吓得面如土色的叶菘蓝。
“菘蓝!”叶川柏急呼。
身后一只手伸出,牢牢拽住了他,转头一望,是叶辛夷咬牙隐忍的脸。
叶仕安当先一步,绕到了叶辛夷姐弟前,“蓝教主,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还要遮遮掩掩?”
蓝教主?蓝若华吗?她亲自来了?
叶辛夷目下一闪,往那女子看去,却只瞧见那女子黑纱蒙面,露出一双盈盈美目。
“叶大夫,多年不见,可安好否?”那女子低低笑了一声,而后抬手,将那黑纱拉了下来,露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来。
娑罗教十二明月楼尽是美人儿,而教主蓝若华更是绝代无双。
哪怕是已经有了年岁,却也是保养得宜,风姿绰约。
只一双浅色的琉璃瞳睐向叶辛夷时,却是透着几许刻骨的冷意,“你便是他的女儿了?可瞧不出半点儿他的风姿。”
叶辛夷想着,她亲爹既然能让蓝若华这样的女子倾心以待,必然是个绝世无双的,只是,她显然长得不像他。
“是啊,我还蠢钝,不值得蓝教主耗费心神,不如,便请蓝教主高抬贵手,放过我,也放过我家小妹。她还是个小姑娘,教主的风姿,只会吓坏她。”若能让蓝若华当真高抬贵手,叶辛夷不介意示弱。
虽然,怕是她再示弱,结果也是一样。
果然,蓝若华扯着唇角,嗤笑道,“那小玄姐妹俩折在你手里,我本还以为,你是个有本事的。如今看来,也是胆小,贪生怕死。果真是从殷雪乔那贱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家子气。”
她口中的“贱人”可不只是叶辛夷一个人的娘,叶川柏也好,叶菘蓝也罢,就是叶仕安一瞬间都是变了神色。
叶辛夷抿了唇角,杏眼淡淡,无温,没有去解释她口中那家姐妹都折在她手里之说,“蓝教主,你是冲着我来的,便请放过我家小妹。”
“此言差矣。本座也是方才才想到,不只是你,他,还有这个小姑娘不都是殷雪乔的骨肉么?换了谁,都是一样的。你的功夫不错,相反,这小姑娘反倒乖巧许多。”蓝若华红唇一弯,手指轻勾起旁边叶菘蓝雪白的小脸,叶辛夷瞳孔一缩,都怕那尖利的指甲会划伤叶菘蓝。
“蓝教主,他们虽与我一母同胞,可与我怎么能相同呢?我身体里可是流着夏长青的血呢。你说呢?蓝教主!”
“看来……你们一家子都甚是看重这个小姑娘,如此一来,倒是甚好。”蓝若华手指轻勾着叶菘蓝的脸颊,笑眯眯,可眼底却尽是冷意。
什么甚好?叶川柏很是不安,只觉得那个女人那勾在小妹脸上的手怎么看怎么膈应,恨不得立刻便一刀剁了。
叶辛夷神色尚算沉静,蓝若华拿住叶菘蓝,不过只是为了拿捏她罢了。既是还有利用价值,便不会轻易伤害。
叶仕安沉凝着脸色,“蓝教主,你我这把年纪了,何必为难晚辈?你想要如何,不如与我直说?叶某虽不才,可还是个父亲,为了自己的女儿,万事皆可一试。”
“叶大夫的为父之心真是让人感动,只是可惜了,叶大夫虽然有一手过人的医术,但于我娑罗教而言,委实算不上有多大的用处。”说话时,她盈盈妙目微转,眸光若有似无落在了叶辛夷身上。
叶辛夷早有觉悟,如今却也不惊,不顾叶仕安的阻拦,上前一步道,“蓝教主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究竟要我如何做,你才肯放了我小妹?”
蓝若华似笑非笑,“你这般行止,真不知该说坦率有担当呢,还是蠢而不自知呢?看来,你不只长得像她殷雪乔,就这性子居然也与她如出一辙。”
200 蛊毒
叶辛夷是不知道自己跟那短命的娘像是不像,不过,她既是蓝若华爱而不得之人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蓝若华看她,自然是处处不顺眼,人之常情。
因而她很能忍,蓝若华并非她在意之人,她如何言语,伤害不了自己。
叶辛夷唯一投鼠忌器的,不过只有叶菘蓝恰恰落在她手中罢了。
虽然她方才防着这一招,却没有想到,还是棋差一招。即便没有让人闯进叶菘蓝房里,可人却早就在眼皮子底下便已窜进去了。
眼下受制于人,也不过是她太过盲目自信的缘故。师父说过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本没有错。
蓝若华见她垂眼不语,心里想着还真是个小家子气的,哼了一声,微扬下巴,“你怕是半点儿不知,本座是花了多少精力才培养出了她二人,又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她们安插在那两处位置。结果,还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这两步棋便被你毁了。”
“既是被你毁了的,自是要由你来补上,本座这盘棋才能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叶家人谁也没有料到蓝若华居然会提了这样一个条件。
哪怕是叶辛夷,知道善者不来,却也没有想到蓝若华居然是这样一个盘算。
“蓝教主还真是看得起我,我不过一个市井长大的姑娘,就算会点儿拳脚功夫,可见识能力都比不上蓝教主你的亲传弟子。”
像那家姐妹那样,进宫或是沦落风尘?嗬!蓝若华还真是抬举她。
“你自然是比不上我亲手教出来的孩子。不过……有的时候,却不得不认命。她们就算再努力,可却敌不过你,居然有一个锦衣卫千户对你情有独钟,还是非你不娶的姿态。”
叶辛夷惊得一扬眸,入目是蓝若华志得意满的笑。
“别那么惊讶,虽然,我娑罗教远在南疆,可这大名的人事都还轻易逃脱不得本座的眼睛。那位沈大人救过大名皇帝,甚得看重,前些时日又刚立了大功,想必开年后又要高升,只要能够将这层关系利用好了,你未必就会比她们差。”
叶辛夷抬眼望着蓝若华,一颗心如堕冰窟。
“用不着这般看着本座,本座只是来告知你一声,你别无选择。你只要维系好与那位沈大人的关系,等着完成本座下达的任务就好,具体怎么做,自然会有人告知于你。”
叶家几人尽皆沉默着,叶仕安和叶川柏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叶辛夷身上。
叶辛夷默了片刻,“我若应下,你可就能放了我家小妹?”
“这小姑娘要放也是可以,不过……你们总得给本座吃一颗定心丸才是。否则,本座放了这小姑娘,你们一家子溜之大吉,又像之前一般寻个地方躲起来,让本座十几年都寻不见,那本座岂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位蓝教主,身为苗疆人士,居然深谙中原文化?看这出口成章,成语、俗语说得一溜儿一溜儿的,也是奇哉。
叶辛夷抽空想道。
“这样……”蓝若华微微一顿,叶辛夷微不可察地抻了抻身子,知道这是终于说到重点了。
“本座这里,有一只蛊虫,你们家一共四口人,挑一个出来,将这蛊虫种下,本座自会派人每月送一次药压制蛊毒,不让它太过躁动。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替本座将大事办成,往后,你……”
蓝若华涂抹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抬起,指向叶辛夷,“与本座的恩怨就算两清,本座也会解了蛊毒,放你们自由,如何?”
“这不行。你行事如此阴险,你的话,如何能信?”叶川柏当下便是不依。
蓝若华嘴角一扯,冷冷瞥了叶川柏一眼,“小伙子,本座可不是来找你们商量的。你还是该学学你的父亲,还有姐姐,要沉得住气才是。”
叶川柏一噎,转头看了看叶仕安和叶辛夷,果真都是沉凝着脸色,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异样,他这才一咬牙,生生忍了下来。
蓝若华笑望叶家父女,“本座知道,你的功夫不错,而叶大夫不知何时学会了一手制毒的手艺,要杀将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们……能舍得下这个小姑娘便是。”
“毕竟,就算你的剑再快,怕是也快不过她脖子底下那把刀吧?而本座就是再不济,要杀一个小姑娘,还是易如反掌之事。”
听到这儿,叶川柏已是脸色刷白,终于知道,这妖女口中不是找他们商量是何意了,他们根本……别无选择。
“怎么样?考虑好没有?到底谁来中这只小虫子?如果觉得麻烦的话,干脆,索性就中在这小姑娘身上好了?这小姑娘这般雪嫩可爱,可是本座的小虫子最喜欢的宿主了。”蓝若华说着,便已朝着叶菘蓝探过手去。
“别碰我女儿!”
“别碰我妹妹!”
叶仕安和叶川柏几乎是异口同声。
“哟!小姑娘命真好,父兄都将你捧在掌心呢。”蓝若华笑着,睐向了面无表情的叶辛夷。
“还是我来吧!想必,这只小虫子只有中在我身上,蓝教主才能真正放心吧?”叶辛夷神情还是没什么波动,却是已将袖子利落地往上一拉,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藕臂。
“欢欢儿!”
“阿姐!”
叶仕安、叶川柏和叶菘蓝齐声喊道。
叶辛夷却是神色沉定,语调铿锵,“爹!这件事,只能我来!”
夜,已深沉。
沈钺哪怕是轻功卓然,这么一路疾驰,又是心急如焚,等到到了叶家小院时,也已是呼吸粗重。
可是院子里的安谧却是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不由得怔住。
可是目光落在那一地的虫尸还有尚存的血迹时,却是蓦然一凛。
“你怎么来了?”叶辛夷正拿了把笤帚站在夜色里,骤然见得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若非电光火石间认出了是他,只怕袖中剑就要出鞘。
沈钺望了一眼笑盈盈望着自己的姑娘,却是皱紧了眉,“刚才……娑罗教的人来过了?”
“嗯。”叶辛夷点头,承认得爽快,“来了,又走了。”
“走了?”沈钺挑眉,显然不信,满满的狐疑,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又往她身后瞥,“叶伯父呢?川柏和菘蓝呢?有没有事?”
那些人既然来了,哪会这么轻易就走?
201 心急
“放心吧!我爹和两个小的都没事,都好着呢。倒是你……怎么这么晚又过来了?”
“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过来看看。”沈钺默了一瞬,还是含糊了过去,书生的事儿,不该由他来开口。“不过,他们会这么轻易就走了?”
“也不算轻易。你瞧瞧……杀了他们不少的毒虫还有几个人。”叶辛夷的笤帚往地面一递,笑得云淡风轻。
抬眼见沈钺一双夜海般的眸子却是闪烁着锐利的光,将自己牢牢盯着。
叶辛夷叹了一声,黯下双眸,知道是含混不下去了,便是拉起半截衣袖,将一截藕臂递到了他跟前,“被中了一只小虫子,所以他们才放心走了。毕竟,我这活人还是比死人有用些。”
姑娘笑着,可沈钺却是心口促紧,上前一步,再顾不得其他,伸手便箍住了她的手臂,近目一看。
因着肌肤雪嫩,因而,那条殷红近紫的线便格外的突兀醒目,何况,若看得更仔细些,还能瞧见那紫线中时而鼓起,似有什么东西在当中来回窜动。
沈钺脸色已是铁青,这一刻真是恨死了自己,他若是早些想到,早些赶来,那也不一定……
叶辛夷却是想得开,“沈大人莫要如此,至少,我还活着,我全家都还活着,而且,就目前来看,我暂且不用再担心娑罗教对我不利了。”
“只是……往后,我怕是就要常往大人跟前凑了,还是心怀不轨的那种,大人可要多多担待。”叶辛夷眨巴着杏眼,冲他笑。
沈钺心头泛苦,看着姑娘笑靥甜美的模样,喉间滚了滚,却到底是曳起了嘴角,“求之不得。”
这一问一答间,许多事,彼此心知肚明了。
叶辛夷笑着轻吁一口气,“我好似……欠大人的更多了些。”
“如果觉得欠得多了,没法还,那便以身相许吧!”沈钺答,说得还是那好似玩笑的话,目光幽深,却认真。
叶辛夷心头一沉,抿嘴一笑,没有应答。
沈钺亦是垂下眼,半晌,才哑着嗓道,“放心吧!这世间多的是能人异士,也未必就不能解开这蛊!有我在,便定会护你周全。”
叶辛夷不知信没有信他的信誓旦旦,只是微微笑着应,“多谢大人。”
“欢欢儿!来!你快看看,这本医经里也提到了苗地制蛊养蛊之法,爹好生研究研究,说不得,便能找出驱蛊之法了。”
叶仕安捧着一本医书从堂屋内奔了出来,面色有些苍白,神色亦是恍惚。
见得沈钺,愣了愣,好一会儿才道,“熒出怎么来了?”
沈钺的手一直箍握在叶辛夷的手腕之上,两人离得近,不过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相对站着,听得动静,叶辛夷扭动了一下手,沈钺倒是依她的意思,松开了手,可一双眼却是微微沉黯,只深望了姑娘一眼,便是拱手道,“心里有些不安,所以过来看看,却不想,来迟了一步。还请伯父见谅。”
见谅?见什么谅?叶仕安哑了嗓,“是我对不住欢欢儿……对不住她早逝的父母,明明就在跟前,却也没能护住她。”
满满的自责,带着无力之感,叶仕安红了双目。
叶辛夷有些无奈,“爹!我还没有死呢!不过就是身体里多了只小虫子,而且每个月不也有解药吗?放心吧!死不了!”
“是啊!叶伯父,你放心!有我在呢,无论如何也会保她平安的。”沈钺这话是对着叶仕安说的,可一双眼却自始至终都凝在叶辛夷身上,话语虽是平淡,却再认真不过。
叶辛夷骤然觉得心安,叶仕安更是连连点头,“也好,你门路多,说不得有别的出路。总之,我家欢欢儿怎么看都是福寿绵长的,眼下,不过只是上天的试炼罢了,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不管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为了劝慰叶辛夷,总之,叶仕安的神色总算要安定许多。
叶辛夷叹一声,“夜深了,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你的伤,定要多多经心了。”
这姑娘,经了这样的大变,缘何还能这样平静?而且到了此时,还在担心他的伤?
沈钺心里说不出的揪疼,喉间滚了滚,到底没有再多说,千言万语皆是哽住,重重将头一点,便是大步走进了夜色之中。
叶辛夷望着男人宽阔挺俊的背影没入夜色之中,杏眼微微一黯,却只一瞬,又笑着转头望了过来,“爹,你也不要多想了,好好回去睡个觉。我真的没事儿……”
好不容易终于将叶仕安哄回房去睡了,叶辛夷抬眼望着头顶深蓝色的天空,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将袖子往上拉开,瞧见臂上那条紫线,叶辛夷微微勾起唇角,旦夕之间,生死便被别人拿捏在了手中,又岂会当真豁达得全不在意?
不过只是因着事情还没有到最坏,不至于绝望罢了。算了!叶辛夷深吸一口气,放下了袖子,不过就是多了只小虫子而已,又不是立刻就死了。怕什么?
叶家小院儿里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一直负手站在铺子外的人终于是回过了头,“走吧!”沉声道一句,已是面沉如水。
书生连忙跟上,“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方才见沈钺从叶家出来的神色,书生便知道不好,可他那样,书生一时也不敢问。可这会儿,却又不得不问。
“去给我查娑罗教,他们有些什么蛊毒都一一给我查清楚了,能弄到的解药都弄出来,还有,替我弄一份江湖上有名的大夫名单,特别是善于解毒解蛊的,尽快。”
书生听罢,脸色立刻变了,“是我妹妹中了蛊?”若是叶家的其他人,沈钺想必也不会急成这般。
沈钺没有回答,只脸色更是沉凝了两分,大步走进夜色中,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鬼煞之气。
第二日清早,叶菘蓝红肿着两只核桃似的眼睛来见叶辛夷,张口一声“阿姐”,便又是红了眼,眼泪哗哗往下掉。
叶辛夷吓得连欸了两声,“怎么?你这是知道我跟你们不是同一个爹的,所以就想用眼泪淹死我不成?”
这自然是玩笑话。
叶菘蓝却是听得一抹眼睛,不再哭了,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有些哀怨地看着叶辛夷,“阿姐说什么呢?”
202 道歉
“阿姐就是我的阿姐,跟是不是一个爹生的有什么关系?”
“阿姐你坏,明知道我是觉得愧疚,还非要故意将话带开。”
叶菘蓝撅着小嘴抱怨。
“既然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阿姐,你又何必还要愧疚?阿姐救你,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要愧疚,那阿姐岂不是更要愧疚?毕竟,若非因为阿姐,你也不会遭遇这场无妄之灾。”
叶菘蓝的神色有些纠结,好一会儿后,终于是轻吁了一口气,“阿姐你说得对,既然是一家人,就没有谁拖累谁的说法。总之,阿姐会没事的。”
叶菘蓝说罢,虽还红着双眼,可神色已经沉定,“好了!我去做饭了!阿姐你收拾好了出来用早饭。”
叶辛夷点头,知道自己又算去了一桩心事。小姑娘虽是懂事,却也格外地敏感,能想通,就比什么都好。
早饭时,老铁来了。
这才知道出了事,当下便是面色铁青,骂了蓝若华和娑罗教一通,然后便是提溜着叶仕安进了堂屋,两个人关起门来说话,说了什么,叶辛夷不知道,却也能大致猜到。
等到出来时,老铁说他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叶辛夷也知道多半是为了她身上的蛊毒,她想说没有必要,可却也知道若不让长辈们做些什么,他们也没法心安,还不能拦。
可老铁到底也是上了年岁了,叶辛夷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老铁听她交代,眉毛一竖,“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学得这般啰嗦?为师我跑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把你的心揣回肚子里!为师回去收拾好东西便走,不必相送!”
话音刚落,人已在几步开外。
叶辛夷拦不住,只得无奈。
老铁走后,日子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恁要说有什么不同,也不是没有。
总之,就是家里的人,除了叶辛夷自己,都变得对医术格外上心起来。
也不是说从前便不上心,只是,比起现在这阵势,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今,不只叶仕安有事没事就钻进房里研究他那些古方偏方。
就是叶川柏,散学回来后,也将许久不看的医书又拾掇了起来。
更别说从前对医术自来不感兴趣的叶菘蓝了,居然也开始像模像样地学了起来。
叶辛夷不是不知道为何,心里感动之余,却也有些无奈,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倒是时间过得飞快,不过转眼,离那夜的事儿竟已经过去十来天了。
而无论是娑罗教,还是沈钺,都再未出现过。
日子平静得让叶辛夷恍惚都要以为那夜的事情不过只是她的一场幻梦而已。
可拉开袖子,瞧见那道窜动的紫线时,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不是梦,而是事实。
娑罗教和沈钺都消匿无踪,这一日,梁申却是又登了门。
叶辛夷见到他时,当真生出了两分恍如隔世之感。
她这些时日心情跌宕,倒是当真没有半点儿心思分来想他,而她本以为那日之后,梁申便不会再登她家的门了的。
谁知道,他却又来了。不只来了,还在铺子外踌躇了许久,这才迈步进来,望着叶辛夷,又是欲言又止,神色优柔,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道,“辛夷,你这会儿有时间吧?能与我换个地方聊聊吗?”
这样好商好量的语气,有些太不像他了。
自他们相识以来,他唤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几时喊过她“辛夷”?
叶辛夷一时都有些纳罕了。
叶仕安从诊案后抬起头来,“欢欢儿,你随阿申去一趟吧!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铺子初六便开了门,只是大正月里,忌讳较多,不过寥寥几个病人,确实叶仕安一人便足以应付了。
叶辛夷敛眸思虑了片刻,终究是“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解了身上的布围,神色淡淡瞥了梁申一眼,道一声“走吧”,便率先迈步走了出去。
梁申愣了愣,神色有些局促地冲着叶仕安一拱手,继而便急匆匆跟了上去。
叶辛夷径直走去了后街的小溪边。
溪水已经解冻,却还飘着些浮冰,树上的叶子落光了,新的叶子尚未长出,只觉得满目萧条。
偏那树下亭亭立着的女子,哪怕只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藕荷色的半旧布裙,却也好似敛尽了春色,像是早开的第一朵春花,说不出的好看。
梁申心中忍不住苦笑,从前,只觉得看着她格外的舒服和顺眼,却从没有想过是为了什么。
可如今,一想到往后若是再不能如之前那般看她,或是随心所欲的相处,才觉得心里憋闷得不能呼吸了一般,疼痛得厉害。他才恍惚明白自己从前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凝望她,却不知,现在才明白,是不是晚了?
梁申正在神不守舍,骤然见得视线内,姑娘扭头望向他,皱起了眉,方才的甜美静好瞬间龟裂。
“梁申?”叶辛夷见他来了却不说话,皱紧眉来,“你到底要找我说何事?”
虽然娑罗教没有找上门儿来,可不代表暗地里没有眼睛盯着她,她实在不想与梁申再有半点儿牵扯。
今日做个了结,倒也不错,至少圆了他们相识一场,相交数载的缘分。
梁申垂下眼,嘴角翕张了一下,又踌躇了片刻,这才慢吞吞靠了过去,走到叶辛夷跟前站定,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抬起头来,“辛夷,对不住。那日……是我不对,口气不好,只是,你知道我的,我当时只是生气,口无遮拦,可说的,只是气话,你莫要当真。”
叶辛夷挑起眉来,“所以你今日来,只是为了向我道歉的?那倒不必了,你我认识也这么几年了,你是怎样的人,我还是心知肚明的。你那个性子,我若要事事都与你置气,这气生得完吗?”
叶辛夷一摆手,笑了,“你放心吧!我没有生气。”
然而,叶辛夷的豁达与大度却丝毫没有让梁申放松,眉头反倒蹙得更紧了些,“这样你也不生气?那你要怎样才会生气?还是,你永远不会生我的气?”
“你这人真是奇怪!难不成,还要我生气你才高兴吗?好吧!如果非要这样你才高兴的话,就当我气好了,而听了你的道歉,我已经原谅你了,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吗?梁申心口说不出的闷气。
203 冷血
“你自来比我聪明,我对你的心思,我自己未必明白,可你却不会不明白。”
“我为什么从来看那位沈大人不顺眼?我那日为什么生气?不过都是因为我心里喜欢你,在意你罢了。”
话已到此处,梁申的最后一丝怯懦也已收敛了个一干二净。
“叶辛夷!我说,我喜欢你,我想要与你在一起,娶你为妻,养儿育女,过一辈子!”梁申终于忍无可忍,伸出手去,那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伸出手去时,梁申才懊恼地想到,自己的身手远不如她,又怎么可能抓得住她?
谁知道,却是抓了个正着。
将她的手腕箍握在手中时,梁申反倒有那么两分不敢置信,转头见叶辛夷居然脸色发白,还眉头紧皱的模样,他才忙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却不过一瞬,叶辛夷已恢复了平常,手下微用劲,挣开了梁申的手。
梁申皱起眉望向她,“我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自然是听见了,你说的并不算小声,我不耳聋。”叶辛夷语调淡淡。“不过,你说你喜欢我,想娶我,那是你的心思,而我,并不喜欢你,也并没有打算要嫁你,这是我的想法。”
“为什么?”梁申却是不敢置信,“难道……你真要嫁那个锦衣卫吗?”
叶辛夷眉心一攒,“这跟我嫁不嫁沈大人没有关系。你我认识多年,可我只当你是朋友,而不是可以嫁的人,这样……你可明白了?”
“你什么意思?”梁申白了嘴脸,望着叶辛夷,不敢置信。
“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你若还是听不懂,我也没有法子。但总归,谢谢你的错爱,我不可能嫁你。”
梁申盯着叶辛夷冷静从容到近乎淡漠的面容,死死咬着牙,片刻后,才道,“所以……我若娶了别人,你也不会介意就是了?”
恍惚间,叶辛夷竟瞧见了久远的过去里,那个相似的画面。
彼时,也有一个她从来认为亲近的人这样问过她,是不是他娶了别人,她也不在意?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相似的情景,同样的问题,她的回答,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幸福,我自会祝福。”
梁申一直死死盯着她,听到这里,不由嗤笑一声,“叶辛夷,你这个女人,还真是冷血残忍。”
“也罢,今日说过的话,你往后莫要后悔便是。”梁申说罢,蓦然扭头便是疾走,神情之间尽是愤愤。
“看吧!装成熟稳重,却也只装得了这么一会儿,到底孩子脾气。”叶辛夷在他身后低声喃道。
只是,嘴角的笑容刚刚扯开,半道上却是僵住,叶辛夷一个踉跄,人便已往地上栽去。
一条腿,一只胳膊,堪堪撑住地面,没有直接扑倒在地,而她此时面上的沉静早已消失无踪,一张面容刷白不说,浑身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额头鬓角尽是豆大的汗珠……
快要到用晚饭的时候了,叶菘蓝站在自家铺子口,不住地朝外眺望,“爹,你说梁大哥来了,将阿姐叫了出去,只说有话要说,怎么这么会儿工夫了也不回来?这眼看着天都要黑了。”
“和你梁大哥出去的,你担心什么?再说了,你阿姐你还不知道吗?没事儿的。”
其实以往叶菘蓝也不会这般大惊小怪,但自从那夜过后,小姑娘便有些草木皆兵起来。
就是叶仕安自己,虽然这般宽慰着小女儿,也知道自己说的在理,可心里却还是不得安定,目光也是不由自主地往铺子外瞟。
直到瞧见落日余晖中缓缓走来的那道熟悉的身影,父女俩这才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叶菘蓝提起裙摆便是迎了上去,“阿姐?你回来了?”抬眼见叶辛夷有些苍白的脸色便是一皱眉,“阿姐,你怎么了?脸色有些难看!”
伸手去抓叶辛夷的手,指尖触到一团热烫,还不及深感,叶辛夷却已不动声色挪了开来,“没事儿。是不是该吃晚饭了,走吧!”
见她步履从容,神色沉定,叶仕安和叶菘蓝父女俩都不约而同放下了悬吊的心。也没有多去问与梁申谈了些什么,又谈得怎么样。
“对了,阿姐!方才有个眼生的汉子来送了一封帖子给你。”叶菘蓝将一封帖子递给叶辛夷,便是眼巴巴将她看着。
叶辛夷狐疑地挑起眉梢,将那帖子打开来看罢,眉心舒展了两分。
合上帖子见叶菘蓝瞬也不瞬将自己盯着,知道她这是担心这帖子与娑罗教有关呢,心里一暖,却是抬起手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头顶,“没事儿。这是阿姐的一个朋友请阿姐上元灯节时一叙。”
阿姐的朋友吗?叶菘蓝长舒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只要不是娑罗教,那她就放心了。
叶辛夷却是摩挲着那张帖子,若有所思。
帖子是冷大姐送的,请她上元灯节时蓝玉宝楼一叙。
上元灯节……就在后日了。
梁申去了之后,便再未露面。
而等到上元灯节如期而至时,沈钺也未曾再出现过。
叶仕安有些不安,就是叶菘蓝亦是私下里与叶川柏小声抱怨说,沈大人该不会是被那娑罗教吓住了?再不敢往阿姐跟前凑了不成?
却被叶川柏虎着脸叱了一回,说是不来就不来,这样胆小,且瞻前顾后的男人,还不如不要呢,配不上他家阿姐。阿姐嫁不嫁都无所谓,大不了他养一辈子。
叶辛夷听见了,只是弯弯唇角,心里很欣慰。只大约若被沈大人听见了,那张本就喜欢故作深沉的阎王脸怕是就要气变形了吧?
沈钺出现与否,叶辛夷倒是并不怎么在意。
待得上元灯节时,早早吃过晚饭,她便与头一回去蓝玉街时一般,换了一身男子的装束,去了蓝玉街。
在街口的码头如常被派发了一张面具,叶辛夷反手扣上,便是上了一艘小船。
桨声欸乃,打碎了满河的旖旎。
京城的上元灯节自来热闹,每年正月十五,皇城外的大街上都会设下灯市,搭上灯楼。
因着汉中那边生变,乾和帝为了稳定民心,特意颁下诏令,说是今年的上元灯节,他会与民同乐。
因而,灯市可以想见的,比以往还要热闹。
能看热闹的,都去了。
倒是这蓝玉街,在这样的日子里,反倒比头一回来时冷清了许多。
204 极品
也不是没有客人,却比上一回来时,少了那么几成。叶辛夷到蓝玉宝楼时,立刻便有两个貌美如玉的少年郎迎了上来。
“这位小公子便是大姐的贵客了吧?今日大姐特意在四楼设宴招待公子,已是久候多时了,公子快些请。”
毕恭毕敬,热切却又不失真诚的笑容,比头回来时,热络不知多少倍。
叶辛夷倒也是安之若素,一边随着那两个少年郎往楼里走,一边笑问道,“你们如何知晓我便是冷大姐要等的人?”
叶辛夷是真的好奇。她既没有自报家门,也没有摘下面具,这两位究竟是凭借什么确认她的身份的?
“大姐说了,她今日要请的贵客乃是她的小友。虽然是女儿身,却必然是少年郎的装束,却也并不遮掩,坦荡磊落,英气又不失女儿娇柔。方才,这些船上,只小公子一人倚在船头,和着桨声,还挺有兴致地打着拍子,这般随意豁达,大姐口中的小友不是公子又能是谁呢?”
“冷大姐治下果真有方,你们一个个也是聪明周到!”叶辛夷笑着,伸手扔出一只钱袋。
那两个姐儿接过,坦率地谢过。
穿过大堂,径自顺着盘绕的木阶上了四楼。
蓝玉宝楼共四层,当中第一层大堂,多是一般客人,二层呢,上一次叶辛夷已经去过一回了,因着场地宽阔,多用于出借给有需要的客人,只怕所费不赀。三楼则是雅间,姐儿们还有自己的私屋,但多是在蓝玉宝楼外了。四楼则是冷大姐自己的地盘儿。
别说叶辛夷是头一次来,就是旁人也甚少来。
那两个少年更是将她领到了楼口,便是停了步,恭声对里面道,“大姐,您的贵客到了。”
“知道了,都下去吧!”里面传来一声应,是冷大姐的声音。
紧接着便有脚步声快步而来,那两个少年则躬身退了下去。
珠帘轻响,冷大姐人未到声先至,“妹妹来了,可让姐姐我好等。”
冷大姐穿过珠帘,绕过屏风,终于到了近前。
一身宝蓝色绣橘色牡丹的衣裙,极尽艳丽。
妆容还是唐妆,一点梅花钿开在额间,衬着雪肤红唇,格外喜庆大气。
“姐姐!”叶辛夷笑应,抬手揭去了面具,面上不施脂粉,却还是清丽无双。
冷大姐上前来便是携了叶辛夷的手,顺手拉了手边的铃绳,“这样的日子约了妹妹,怕是扰了妹妹的好事。”
“姐姐说什么呢?这样的日子,我也没什么人好约的。倒是姐姐,身边美人一堆,还能想起妹妹,妹妹才要受宠若惊呢。”
“没人好约?你那位沈大人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冷大姐转头朝着她戏谑地笑着一眨眼。
说话间,两人已是进了内间,很是宽敞,内里装饰也多是简洁大方,当中一张八仙桌上已是放了些冷盘。
冷大姐携她一道坐了,笑睐着她,显然还记得刚才那一问。
叶辛夷一哂,“姐姐莫要笑话我,明知我与沈大人不是那样的关系。”
“是吗?姐姐倒是听说,沈大人对妹妹很是上心。”冷大姐笑呵呵。
听说?听谁说?叶辛夷抿嘴笑了笑,不搭腔。
这时,有轻盈的铃声由远及近,却是一串身穿玉白的美少年端着酒菜鱼贯而入,人人都是裸足,踝上系着精致的银铃,伴随着铃音,清脆叮铃。
将酒菜放上桌,又动作整齐划一地躬身退后,铃音渐渐远去,叶辛夷好笑地瞥了一眼冷大姐,这位的爱好真是……
“看我作甚?这样的你若不喜欢,回头,我让个极品的来陪你便是。”冷大姐一边笑言,一边已是斟起了酒,“这是我蓝玉宝楼的佳酿,妹妹来尝尝,看看比之顺华酒楼的如何?”
叶辛夷自然当她方才那一句只是说笑,安心与之对饮。
别的不说,与冷大姐是真正投缘,这样爽利的女子也是难得一见。
两人都是海量,又都喜欢酒,推杯换盏间,一会儿便已喝完了两坛子。
冷大姐转头望了望窗外,圆魄当空,“都这个时辰了啊……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叶辛夷半撑着腮,见得冷大姐轻击了两下掌,两个赤足美少年又迎了上来。
冷大姐笑呵呵道,“领了这位小公子去隔壁厢房。”转过头对上叶辛夷愣怔的双眼,笑得促狭,“姐姐说了,会让姐姐这楼里最最顶级的姐儿伺候妹妹,妹妹可莫要辜负良辰美景啊!”
叶辛夷没想到这位居然是来真的,喊一声“姐姐”,人却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美少年架了起来。
又有两个美少年上前来,偎坐在冷大姐左右,为她斟酒,冷大姐笑着朝叶辛夷挥手,“去吧去吧!**一刻值千金呐!”
隔壁厢房的门被推开,又被搡上。
那两个美少年干净利落退了出去。
叶辛夷这会儿也安之若素了,回过头来看了看这厢房,一尘不染,也布置得雅致,倒是没有听见人声。
她四处逡巡了一下,便是在桌边坐了下来,径自倒了一杯茶,茶温适中,时辰掐算得刚刚好。
茶水刚刚沾唇,窗户上骤然两声轻响,紧接着,窗扇被从外推了开来,一道黑影提溜着另一道人影,从外一跃而入。
叶辛夷转头一看,楼下河水倒映着彩灯旖旎,沐着月光,清风徐徐。
可最要紧的是,这可是四楼,底下便是蓝玉街的河道。
“难道冷大姐口中的极品就是大人?”叶辛夷喉间带笑,却是隐隐藏着戏谑。
黑影将手里提溜着的那人松开,抬手将脸上覆面的黑巾取下来,一双清亮的眼濯濯,望着笑着的姑娘,黑眸却是一眯,“见到是我,你莫不是失望了?”
这语调里隐约有些危险的意味啊!“我自然是猜到了是大人,否则,哪里会去迎合冷大姐的恶趣味。”若非她自己愿意,那两个美少年要想架住她?嗬!
沈钺轻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不过……“看来,你早就猜到蓝玉宝楼的东家是谁了?”
“蓝玉宝楼和百鬼楼是一家的,我早就知道。也料到阎王楼主与我应是认识的,却没有想出是谁。直到那日在你家吃饭,我瞧见了书生左手拇指上有一圈印痕,那应该是常年戴着戒子留下的痕迹,要些许时日才能消除。”
沈钺听罢,笑了起来,“你倒是真心细。”
205 失望
沈钺敛了笑,神色微微一整,“娑罗教暗地里有眼睛盯着你,今日的事却不能落进他们眼里,这才借了冷大姐的名义约你来这儿。”这当中有没有冷大姐的故意为之,那就都是心知肚明了。
叶辛夷点了点头,在接到冷大姐的帖子时,她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虽然叶仕安他们都或多或少地都为沈钺这些时日未曾现身而担心着,叶辛夷却从来没有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便对沈钺有了那样的信任,沈钺既然说了他会护着她,便会说到做到。何况,他那样的男子,有什么担不起?一个娑罗教而已,绝不会让他退缩。
这一刻,见着沈钺,她半点儿诧异没有,只觉得莫名的心安。
沈钺却是先深深望了她一眼,见她脸色还算得好,才算松了一口气。
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沈钺这才想起了这屋里不只他们两人,忙转过身,朝着身后人一揖,“苗前辈!方才事急从权,没有吓着您老人家吧?”
说的自然是方才提溜着人,从四楼爬窗入的事儿了。
叶辛夷这才望向与沈钺同来之人。居然是个老妇,一头发丝已是纯粹的霜白,一张面容虽已镌刻上了风霜岁月之色,可一双眼却被岁月淬炼得格外睿智。
叶辛夷亦是朝着老妇行了个礼,因着着男装,便也只是随着沈钺一般利落抱拳。
那老妇方才已是静静望了一会儿叶辛夷,这会儿见状便是点了点头,“不用多礼,老身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这位姑娘便是你要让老身看的那位?”后面一句话是对沈钺说的。
沈钺点了点头,“有劳苗前辈。”
那苗前辈“嗯”了一声,径自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与叶辛夷比了个“请”,叶辛夷坐了,便是按着苗前辈的示意将袖子往上一拉,露出了手臂。
苗前辈低头看了那条紫线片刻,探手扣上了叶辛夷的脉门,把了会儿脉,本来就蹙起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叶辛夷倒是安之若素,可沈钺却是看得心头一紧,“前辈,如何了?”
苗前辈却并不答他,反倒是抬眼观叶辛夷面色,“这蛊毒只看表象,倒是与赤练无异。可是……还不能确定。蛊毒发作之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说是每月会送解药来压制蛊毒发作,如今不过过去了十来日的工夫,这蛊毒按理还没有发作过。”沈钺答道。
苗前辈却还是没有理他,目光仍是直直望在叶辛夷面上。
叶辛夷勾起唇角,笑得温淡,“发作起来时,胸口烫热得厉害,灼烧肺腑,浑身上下好似被分筋错骨一般,就算是衣裳挨着皮肤都觉疼痛难挨……”
叶辛夷轻描淡写,沈钺却是听得面色一变,望向她的目光随之一紧。
苗前辈敛眸深思,“这症状听起来与赤练发作也一般无二。”
“那是不是可以确定是赤练了?”赤练蛊是娑罗教用于控制教众的蛊毒,所用比较广泛,相对的,要找出解药,或是驱蛊之法便也容易许多。
苗前辈却是摇了摇头,“不好说。身中赤练蛊之人,臂上毒线是鲜红色,与这红中带紫不同。再来……赤练蛊一月才会发作一次,而据你们所言,这蛊毒种下还不到半月,按理,绝不会发作。蛊毒种下前半月,蛊虫多处于休眠状态。可这蛊虫在你体内却格外的活跃,这种情况实在是见所未见,老身也不敢确定是否是赤练。”
“赤练的月服解药老身倒是差不多可以制出,可是如今不能确定就是赤练,若是胡乱用药,怕是会弄巧成拙。”
“那苗前辈可知娑罗教还有什么蛊毒是与赤练蛊相似,且会呈现这样症状的吗?”沈钺急问。
苗前辈摇了摇头,“对不住了。老身已离开娑罗教几十年了,哪里知道如今的娑罗教有什么样的蛊毒?”
“小子!老身来这一趟,是看在你师父的面儿上,老身能脱离娑罗教,有如今安生的日子过,都是托你师父的福,老身承他的情,不得不来,可老身确实无能为力。更不想牵扯太深,若是再引得娑罗教注意,娑罗教对叛教之人的惩罚,老身这把老骨头可是不敢领受的。”
“苗前辈……”沈钺张口还想说什么。
“算了,沈大人!就不要再为难苗前辈了。”叶辛夷从后轻扯了扯沈钺的衣袖,而后,笑着朝苗前辈一拱手,“不管如何,今日多谢苗前辈专程来这一趟。苗前辈虽是冲着沈大人,和沈大人师父的面子,晚辈却不得不承前辈的情。”
“这倒不用。小姑娘性子豁达,挺好。”苗前辈言语淡淡,可望着叶辛夷却是笑了起来,“这样性子的姑娘,运气不会太差的。”
“我也觉得我的运气不会太差。”叶辛夷笑答。
沈钺沉默着并不言语,可那双熠熠濯濯的黑眸中却好似灰沉了两分。
“沈大人,可要送苗前辈离开?”
沈钺面沉如水,“不用急。天色不早了,苗前辈就在这里歇吧!明日清早,冷大姐自会安排人送您离开,倒是比我送您更方便些。”
苗前辈自然是不介意。
沈钺则转头望向叶辛夷,眉峰微颦,“我不能久待,眼下还要赶回朱雀楼去,我便长话短说了。过两日,我可能会南下出公差,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说不得,会与我一道去。”
叶辛夷一懵,片刻后才恍惚明白了什么。
沈钺见她已是听懂了,便也不再多留,道一声“走了”,也不管这里是四楼,便是转头朝着窗外纵身一跃,转眼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叶辛夷收回视线,笑望苗前辈。
“前辈是要早些歇着,还是与我一道小酌两杯?”
叶辛夷在蓝玉宝楼直待到后半夜,这才微醺着被冷大姐差人送回了三柳街。
叶仕安带着两个小的都还没睡,直到见着她平安回来,才算松了一口气。
叶辛夷什么还不及说,便被叶仕安催着去睡觉。
躺上床,叶辛夷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才不过一会儿便困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切又是如常。
年过完了,春天的气息也悄然袭来。
叶辛夷打开门时,便觉得风息忽变,侧头躲开时,恰恰便有一支利矢擦着耳边飞过……
206 请客
“笃”一声,那利矢射进了身后的门板上,入木三分。
她抬眼往利矢射来的方向望去,却只瞧见一道黑影掠过,紧接着,右侧厢房的门亦是被打开,叶川柏跑了出来,想来也是听见了动静。
紧接着,便是叶仕安和叶菘蓝。几个人都是面色微变地望着叶辛夷身后还在颤动不止的利矢。
叶辛夷又凝目望了望已瞧不见那道灰影的方向,这才转头将那利矢拔了下来。
那利矢箭尾上绑着一封信,信笺里还裹了一粒丹药,叶辛夷低头将那信笺上的字迹看完,杏眼底却掠过了一抹暗光。
这一日,叶家宰鸡宰鱼,过年般的热闹。
常茂到时还很是纳罕了一番,私以为叶家怕是有什么喜事。
只是,如今以自家爷和这家的关系,好像也不好问,只得将疑惑压在心底。
好在叶家也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他要见叶辛夷,倒是见得轻松。
还是像往前一般朝着叶辛夷行了个礼。“叶姑娘,小的是得了我家爷的吩咐,来给叶姑娘送东西的。”
说着,便已是奉上了一包东西。
叶辛夷伸手接过,心头已是明白了个大概,将那布包揭开看了看,果真如此。
“爷别的什么也没交代,只说姑娘瞧见这些东西,自然就会明白了。”
叶辛夷“嗯”了一声,掏出一粒碎银子递给常茂,“有劳常茂小哥跑这一趟。”
常茂不肯接,袖了双手道,“小的不敢。不过……叶姑娘不点点吗?”
“不用了。”叶辛夷笑得淡然。
“如此,那小的便回去复命了。”常茂说罢,转了身,刚走出叶家的药铺,便见得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影大步而来,常茂往边上让了让,见着那道人影大步走进了叶家药铺,常茂又望了两眼,也没有瞧见那人出来,他这才皱着眉走了。
梁府,梁申自常茂走后就一直坐立难安,尤其是估摸着时辰,觉着常茂差不多该回来了,就开始频频往门口张望,待得听见常茂进门的动静时,却是脚步一滑,到椅子边端端坐了下来,手里似模似样地捏着本账册翻看。
听得进门的脚步声也强忍着没有抬头。
待得常茂到他跟前喊了一声“爷”。
他这才“嗯”了一声,好似才察觉到他回来了一般,抬起头来,神色淡淡道,“东西都送到了?”
“是,送到了。”常茂恭声应道。“亲手送到叶姑娘手里的,爷可以放心。”
梁申皱了皱眉心,“她有没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小的让她点点,她也说不用了。”
梁申听罢,眉心皱得更紧,好一会儿后,抬起头来见着旁边的常茂,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呢?说完了就滚!”
明显的迁怒。
常茂却是欲言又止,“爷!小的再说一句便滚。爷,那个叶姑娘既然不合适,那便算了,总归……咱们要找什么样的没有?何必要一个心思不在咱们身上的?方才,小的还瞧见了,那个锦衣卫又往她家里去了,而且她家今日还杀鸡宰鱼的,原来就是为了招待那位大人,说不得……那婚事都要定下了。”
“早前走了眼,现在才知道,这叶姑娘一家,也是那势利的。而且锦衣卫呢,咱们老百姓谁不怕,他若果真要娶叶家姑娘,谁还能说个不吗?所以……爷,咱还是将叶姑娘忘了吧?小的觉着舅老爷说的也不错,娶了冯公公的侄女,往后前程也少不了。没准儿,就是那姓沈的锦衣卫到了您跟前儿也得毕恭毕敬呢,您说呢?”
常茂越说越溜,将这些日子酝酿在心头的话都说了出来,自认是掏了心窝子了。
谁知,梁申听罢,有无触动且不知,只脸色却是铁青,张口便是一声“滚”!
常茂吓得一噎,再说不了话了,赶忙转身“滚”了。
门刚掩上,门后便是骤然一声脆响,常茂缩了缩脖子,定是那对摆在书案上的粉彩花觚遭了殃。
叶家这一夜,倒是其乐融融。尤其是叶仕安,见着了沈钺,那是一个真正高兴。
本来听说叶辛夷想要请沈钺吃顿饭时,他心里还七上八下,他就怕自家闺女好不容易改了心思,沈钺却又不来了。
没想到,沈钺却来了,还是一切如常的意思。
吃罢了饭,沈钺陪着叶仕安下棋。
叶辛夷则端了茶点进堂屋。
屋内的两个人确实是在对弈,盘腿坐于炕桌两端,炕桌上摆着棋盘,黑白子错落,可两人皆是心不在焉。
见得叶辛夷进门,叶仕安立刻神色紧张地往她身后瞥。“外头川柏和菘蓝都守着吧?”
叶辛夷神色从容得很,“爹,不用太紧张!他们就算要盯着我,也不好那么明目张胆的。沈大人还在这儿呢,他们可不敢让沈大人察觉。”叶辛夷下巴朝着沈钺的方向递了递,嘴角含笑。
那位蓝教主只怕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在那一夜便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沈钺了。
“叶伯父放心。咱们在这儿说的话,旁人听不去的。”沈钺亦是微笑着宽叶仕安的心,而后,与叶辛夷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
叶仕安看在眼里,轻咳了一声,“以你俩的身手,既然都说没事,那就真是没事了。”
心却到底是安了下来。
“所以……你今日特意请熒出来咱们家里吃饭,是做给娑罗教的人看的?”
“是啊!”叶辛夷点了点头,从袖袋里将之前从箭尾上取下的那纸信笺递给了沈钺,上头不过几行字,让她想办法跟着沈钺一道南下。
“沈大人昨夜便与我说过了,他会南下出一趟公差,让我一起。可那些人不知道啊!他们既然要让我想办法,我也总得做点儿姿态来给他们看,让他们瞧见我是多么努力地为他们办事才好,不是吗?”
叶仕安听罢,神色稍安,只是望向沈钺时,却又踌躇起来,“熒出啊,你毕竟是出公差,让欢欢儿跟着,怕是不妥吧?虽然你能帮忙,我们一家子都是由衷的感激,但若是影响了你,那就不好了。”
“伯父放心。这件事原也是我的猜测,我这一趟出去,是奉了陛下的密令,南越若是果真存着心思,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边放眼线。”
207 皮厚
“而没有哪个眼线比辛夷要来得方便。结果,他们果真有动作了,便能说明我所料不差。”沈钺说着,笑望了叶辛夷一眼。
后者却是一哂,他叫她什么?辛夷?他倒是唤得自然。
“这趟公差,陛下的意思是让我暗访,也就是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抬出官家的身份。而让辛夷跟着,便是最好的伪装。何况,我对辛夷有心之事,算不得秘密,既然娑罗教能知道,陛下自然也能知道。我再去求上一求,以陛下的性子,顶多会取笑一二,却不会有什么顾虑,定会同意。”
“是以,叶伯父不必担心,陛下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至于娑罗教的目的……有辛夷在身边,我反倒不是那么被动。”
“看来……你都想周全了。”叶仕安长舒一口气,神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如此就是最好了。”
“这一路上叶伯父也请放心,只要有我在,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定会护得她周全。”
这一句承诺,带着他一贯的色彩,淡然,却铿锵,让人能信到骨子里。
叶仕安便是点着头道,“有你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既是如此,欢欢儿,你去收拾收拾吧,等到走时可莫要耽误了熒出的行程。”
叶辛夷一双杏眼闪了闪,望了望沈钺,顿了片刻,才道一声“是”,然后转身出了屋去。
沈钺面色如常,见着那垂落的帘子遮掩了叶辛夷的身形,又听着叶辛夷的足音走远了,这才神色端肃望向叶仕安,“叶伯父特意将辛夷支开,可是有话要交代晚辈?”
叶仕安神色亦是端凝,“熒出,你让欢欢儿跟着你南下,到底是为何?与你这趟公差有关?”
沈钺神色一整,却是沉稳如常,“叶伯父果真敏锐。我带辛夷一路,自是有我的原因。因着我这一趟,要去蜀中。”
蜀中?叶仕安扬眉一惊,入目是沈钺安之若素的面容,他神思亦是一定,“看来……你知道不少事情。”
“叶伯父放心,无论我知道多少,我都不会伤害辛夷。只是,蜀中近南疆,去了那边,离娑罗教和南越都要近些,找到驱蛊之法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些。另外,去了蜀中,我便想带着辛夷去一趟药王谷,伯父离开药王谷已久怕是不知,自从伯父离开之后,药王谷这些年倒是暗地里对蛊毒多有研究,说不得还真有法子。”
“是以……我还要求伯父给我一封引荐信。听说,药王谷不是那么好进的。”
先提到蜀中,再提到药王谷,叶仕安已经没有半点儿觉得惊讶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还是小瞧了啊!
“这引荐信我自然可以给你写,可唯独有一点,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沈钺坐直了身子,“伯父请说。”
叶仕安紧盯着他的眼,“不管什么事,只要欢欢儿不愿,你都必须要遵从她的意愿。”
虽然说得不是那么直白,可以沈钺的敏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他便回以同样的认真,甚至举起了手,直至眉间,“伯父,我沈钺对天起誓,这一生,必竭尽所能让叶辛夷自在快活。若违此誓,天地同诛。”
沈钺从堂屋中出来时,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院子正中,仰头望着天上月亮的姑娘,虽然只是一身布裙,沐浴着月光,却也多了两分仙气。
他心上的姑娘,自然是怎么都好看。
沈钺曳起嘴角,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叶辛夷转过头来,“跟我爹都说完了?”
这般沉慧的姑娘,缘何会不知方才叶仕安是特意支开她的?
“说完了。”沈钺半点儿诧异没有,应得坦然。
叶辛夷点了点头。
沈钺漆眸星闪,反倒有些奇怪了,“不问我们说了些什么?”
“我爹不想我知道,我便不问了,其实,也差不多都能猜到。”
姑娘的性子还真是豁达。沈钺又一次体认,抬起头与她方才一般,赏月。
你别说,这平平无奇的月色,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姑娘在身边的缘故,居然也格外好看起来。
“看来,盈贵人死了,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影响。”
“他们不是找了你吗?”
“我是说,娑罗教京城分堂口的分堂主还活着。”叶辛夷语出惊人。
沈钺皱眉望向她,眸中藏不住的惊色。
“是蓝若华亲口说的,说她娑罗教的两个香主都折在了我手中。”叶辛夷特意将“香主”两字的语气加重了好些。
“看来……这趟南下之行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些。”沈钺沉吟着。
叶辛夷见他沉吟,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沈钺是典型的北地男儿长相,哪怕是沉思的表情也刚硬男儿气。
往日里,沈钺很是敏锐,今日大抵是想事情想得太过专注了,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叶辛夷的视线。
待得猝然回过头来,与叶辛夷四目相对时,他还愣了愣。
倒是叶辛夷,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偷看,既被瞧见了,那便瞧见好了。
沈钺一愣后,勾起了唇角,毫不掩饰的欢喜,“怕吗?”他问她。
明明隔了这么一会儿了,又问的没头没尾,他也不怕她听不懂?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不是最好不要跟着你去了。”
沈钺挑眉,有些好奇,“我若是果真说了这样的话,又当如何?”
“不当如何,左不过在我这里,再无可能罢了。”叶辛夷微微扬了扬下巴。
沈钺又是无奈,又是庆幸,“你这样的姑娘换了一般男人怕还真是驾驭不住。”
“沈大人不是一般男人?”叶辛夷哼了一声,驾驭?
“我自不是一般的男人,你不知道么?”他笑答,一双漆眸闪烁着几许刁坏的光,朝着她眨了两眨。
叶辛夷一噎,她不知道么?她还真不知道。只知道沈大人的脸皮比寻常男人来得厚罢了。
这不,转眼他又厚脸皮上了。
“你送我出去吧!那暗地里的眼睛可都还看着呢,你总得做出点儿努力的样子来。”
叶辛夷有些气闷,她怎么就觉得这位有那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嫌呢?
偏她还真无法反驳,因为清楚他这话在理。
闷了闷,她没有急着迈步,在这院里说话,至少还不怕旁人听了去,这也是她和沈钺达成的默契。
208 面圣
“你哪日启程?”
“暂时还不能确定。你今日求了我,可总得让我犹豫几日。不过放心,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最后还是会妥协的。”
“再在陛下面前求上一求,估摸着还得几日。你也莫要着急,慢慢收拾着行装便是了。往南去,春色愈浓,可以备上些春衣了。”他对着她笑,可那笑容里却好似含着些别样的深意。
“我不着急,沈大人慢慢来!”叶辛夷说罢,终于迈开了步,往外走。
沈钺叹一声,跟上,嘴角却始终牵着笑弧。
到了铺子外时,叶辛夷放缓步伐,两人神色都已变了样。
沈钺望着她,神色有些纠结,踌躇为难的模样,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此事我会尽力,你且耐心等我消息吧!若是……”顿了顿,才一挥手,“你先回吧!等我信儿。”
说罢,便是转身匆匆走进了夜色之中。
叶辛夷站在原处,皱着眉凝目望了片刻,才回转。
叶辛夷安心收拾起了行装,将那些背后的阴谋抛开且不说,她头一回出远门,还觉得挺期待。
谁知,等到第三日,没能等来沈钺的准话,却等来了一个叶辛夷想也没有想到会在她家见到的人。
“您就是叶姑娘了吧?”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面白无须,声音尖利的年轻……男子……如果能称作男子的话,那人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习惯性地弓着腰。
虽然没有穿那身衣裳,可叶辛夷不是那等没有见过世面的,也不是真正长在市井的,还不至于认不出这人的身份。
叶辛夷心里万般思绪转过,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点了点头,摆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是的!阁下是……”
“是这样,我家老爷想要见叶姑娘一面,所以,让小的来接姑娘。”
能被他称作老爷的人……
叶辛夷心头一震。
身后,叶仕安和叶菘蓝皆是不安地看过来。
“叶姑娘?”那人又笑着喊道。
“早说了,叶姑娘怕是不会轻易随你走的。”门外一声轻嗓,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行止间,尽是贵傲之气。
“谢大人?”叶辛夷不得惊讶,这位怎么也来了?
来人还真是谢铭。
一身官服未除,自是官威愈显,微微垂眼,眼缝中射出锐光,瞥着面前低眉垂眼,怎么看都是温婉慧质的姑娘。
“方才陛下下令要见叶姑娘时,我也在御前,知道叶姑娘不会轻易跟着明公公去,刚好我也知道叶姑娘家,便自动请缨来这一趟。见着了我,姑娘应该可以安心跟着走一趟了吧。”
谢大人三言两语就将那位明公公口中的“老爷”身份说了个清楚明白。
那位明公公欠身笑着,半句不吭。
身后叶仕安和叶菘蓝脸色更是大变,陛下……要见欢欢儿(阿姐)?为什么?
叶辛夷也有同样的疑虑,而且,神色更是局促,“谢大人……您说陛下要见我?为什么?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民女罢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陛下总有他的用意,姑娘便莫要多想,跟着走一趟就是了。”谢铭的语调淡漠,只望着叶辛夷的目光中,还是有一缕淡淡的探究。
叶辛夷敛目,自然知道不是她想不去就是不去的。咬了咬唇,她转头望了身后两人一眼,“爹……那我去一趟。”
叶仕安除了点头,还能如何?
眼睁睁看着叶辛夷随着谢铭和那位明公公出了铺子,径自上了铺子外侯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踢踢踏踏跑走了,帘子垂下,那位明公公和谢铭都在外骑马,车厢内只叶辛夷一人,她脸上的局促与不安收拾了个干净,杏眼间凝着一缕沉慧。
乾和帝要见她,只能是与沈钺有关了。
只是,沈钺并未事先知会过她,显然,这事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知,这背后,是不是有有心人的推手。
马车晃晃悠悠的一路上,叶辛夷心里已是有了成算。
待得马车停下时,她已经收拾起了面上其他情绪,又缩了肩膀,眼神闪烁,局促不安起来。
帘子撩开,明公公笑容不变请她下马车,心里却是嘀咕着到底是小户出身,有些上不得台面啊!
谢铭冷眼看着,心里的怀疑又去了两分,可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可何处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居然不是皇宫。叶辛夷垂下眼,眼角余光左右轻瞟了一下。
虽还是守卫森严,但大多都是常服。而这院落,也只是小汤山上,一个普通富人家的别院。
不过倒是有个好处,没有走上多久,就到了花厅。
厅外守卫更加森严了,明公公停步,清了清嗓道,“陛下,奴才将叶姑娘请来了。”
“进来。”厅内传来一声应,听上去说不上威严,甚至有两分气弱之感。
明公公转头,笑着冲叶辛夷一摆手,“姑娘,请吧!”
叶辛夷面色惶恐应了一声“是”,然后随在明公公身后跨进门去。
当先一架紫檀木底座彩色琉璃屏风,绕过去,便是宽敞的厅堂。
叶辛夷不敢抬头去望,低头跟着明公公徐步。
上头骤然传出一声笑,“沈爱卿,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朕又不会吃了你的叶姑娘。只是朕实在是好奇,想要看看能让沈爱卿动了铁心,要娶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
“陛下也是对微臣爱重,微臣感念于心。只是,陛下怎么也该先与微臣说一声,她只是一个市井出身的姑娘,没有见过什么世面,陛下天颜,怕是会吓坏她。”
后面一个,是沈钺的声音,对乾和帝说话虽是谨守着臣下的本分,可语气却比叶辛夷所想的要随意了许多。
“朕若是事先与你说了,你定然是左右推搪,那朕不是见不到叶姑娘了吗?”
“好了,好了!这人都已经来了,你再说也无济于事,还是先让朕好好看看你的叶姑娘。”乾和帝这会儿的语气打破了叶辛夷对于一个帝王的认知。
这分明就是个爱探听臣子**的八卦大叔啊!
前头明公公停了步,叶辛夷听得一声咳嗽,忙敛裙跪下,行了个大礼,微微缩着肩膀,声音放得低弱,“民女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市井出身的姑娘,果真是没有见得世面,这声音小的蚊子叫似的。
209 陡然
“好了,免礼。既然都在外面,就不要那么多礼了。”
“谢陛下。”叶辛夷慢了片刻,才站起身来。
乾和帝望了沈钺一眼,这姑娘一看便是小家子气,到底是何处入了自己这尊煞神的眼?
沈钺目光却是牢牢盯着姑娘,那紧张的样子,像是怕那姑娘少了一根头发丝儿似的。
乾和帝有些恨铁不成钢,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咳咳了两声,“那个,叶姑娘,朕将你请来,是为着私人的事儿,所以,你也用不着拘束啊!朕只是听沈爱卿说起,说他有了心上人。这回他南下呢,姑娘你呢,也正好要回乡去探亲。”
“如今,路上也不太平,你一个人上路,他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求了朕,让朕允许他能带着你一道上路。要知道,朕这位沈爱卿,可最是个铁面无私、不知变通的。朕可是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了私事来求朕。”
“何况……这回他是奉了朕的命出公差,有圣命在身。明知带你在身边,是不合规矩,可他还是跟朕开了口,朕便知道,他这是认定了你。朕自然不得不好奇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拴得住沈爱卿之心?”
乾和帝说到此处,顿了顿,言语间,也将那姑娘打量了一番。长得堪堪只是清秀,要说绝色,自然是说不上的。而且,那模样也是小家子的怯懦,是真不知道这沈钺是看上她什么了。
要说失望,还真有那么两分,不过……倒也不错。
乾和帝目下闪了闪,紧盯着姑娘时,眼里冒起了光,直看得姑娘很是不自在地往后挪动了一下,肩膀缩得更紧了,头恨不得直接埋进胸口里。
沈钺皱着眉,一个侧移,竟是挡住了叶辛夷,拱手朝着乾和帝一揖,“陛下!叶姑娘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势,不敢仰视天颜,是真吓着了。”
“哈哈哈,瞧瞧!这就护上了。沈钺啊沈钺……你这个样子,朕真是见也没有见过,不不不,是想也没有想过你还有这么一面啊!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这也是好事,咱们这位沈大人如今也是二十好几了吧……”乾和帝作沉思状。
“回陛下,微臣今年二十有五了。”沈钺拱手答道。
“哦!二十五了!这个年纪,一般的人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倒好,还是个光棍儿,朕私底下其实也没有少操心。如今倒好了,他动了心思,成了家,往后这心便也更定了。”
“娶妻娶贤,这两个人之间互补也不错,朕瞧着也挺好。这样吧,他这个年纪了,也不好再拖了,他在二月初离京就可以了,还有十几日的工夫,朕瞧着,你们挑个日子,这就把婚事办了。”
叶辛夷一惊,这怎么突然就说到了这个?
沈钺亦是惊,却不知是不是惊过度了,直到身后人隔着衣裳掐了他腰际一把,他这才反应过来,忙道,“陛下,这……”
乾和帝却是抬起了手,不让他开口,“朕知道,你是怕委屈了叶姑娘,不过,你放心,朕赐的婚事,还有什么委屈?何况……十几日的工夫也足够了,他们会将事情办妥当的,是吗?小明子?”
这话问的是那明公公,明公公立刻道,“陛下放心!十几日,足够了。奴才定督促着他们办得妥当。”
乾和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笑望沈钺和叶辛夷,“都说成家立业,你这家成的是晚了些,不过,现在成亲也是一样。成了礼,你们一道上路去探亲,也是名正言顺。”
“朕帮着沈爱卿你抱得美人归,你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叶姑娘应该没什么异议吧?”
问着这话时,眼睛微眯,从眼缝里睨着叶辛夷。
这会儿才想到要问她意见了。异议?她敢有异议吗?
电光火石间,叶辛夷心底已是转过了百般思绪,她与乾和帝也不知算不算得孽缘,她是顾欢时,乾和帝一道旨意,抄了她的家,让她入了狱,三族男子尽皆被斩,最后还丢了性命。如今成了叶辛夷,还是他一句话,居然就定了她的亲事?
“叶姑娘?”见她低头不语,乾和帝又唤了一声,嘴角还含着笑,可眸色却是沉了沉,带出了两分龙威之气,“叶姑娘莫不是看不上朕的爱卿?”
这话里,隐隐带着笑,可却让叶辛夷登时一凛,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正待说什么,手掌却已是被人覆住。虽然只是一触,那手便是挪了开来,那短暂的一暖,却是让她蓦然心安起来。
“陛下,叶姑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婚事也能劳动陛下垂询,一时承受不住罢了。微臣多谢陛下赐婚,只微臣本来还想等到从南边儿回来再说此事,三书六礼慢慢走完,如今这样,到底仓促,怕是会在岳家那里落下埋怨。陛下既然金口玉言,不如再送佛送到西,下道旨意吧!这样一来,岳家只有满心欢喜的份儿,微臣也能安心成亲。”
“你倒是会算计朕,好好好,就给你一道赐婚的旨意,让你安安心心成亲,这样可好了?”乾和帝转眼便是笑了开来,又是刚才那个和善的长辈模样了。
“叶姑娘?”微眯眼望向姑娘,可神色到底比方才和缓了两分。
叶辛夷如今甚是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之说,能屈能伸得很,垂了眼,作害羞状,还是蚊子叫的音量,“陛下洪恩。”
“多谢陛下!”沈钺亦是忙抱拳道。
谢铭正好进得门来,便听得乾和帝开怀的笑声,见得他,更是高兴地招手道,“渊存,快来!朕刚给沈熒出赐了一门亲事,他离京之前,你还可以上他那儿去讨杯喜酒喝。”
“对了!说起这喜酒……你那住处要迎新娘子怕是委屈了人家叶姑娘,小明子,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宅子,赐一处给沈爱卿。这桩婚事既然是朕赐的,这该有的体面可是半点儿不能少。”
“叶姑娘,你放心,这聘礼也好,嫁妆也罢,你们来不及准备的,朕都会给你们补齐了,断然不会委屈了你。”
叶辛夷和沈钺自然都是迭声应着好,谢恩了一次又一次。
边上谢铭则又惊又疑,他不过去换身常服的工夫,陛下居然就将这亲事定下了。
210 原来
这还真是够……雷厉风行的啊!
谢铭扯了扯嘴角,望了望这场赐婚的主角儿,也不知是否该同情可怜这二位。
不管心里作何想,他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仍是那副沉定的模样,朝着两人拱手道,“恭喜!”
马车离了小汤山,沈钺便示意车把式停了停,自己则纵身一跃,便钻进了马车,抬眼对着叶辛夷微眯的杏眼,嗬嗬无声赔笑。
“那个……辛夷,我事先真的不知道陛下会突然赐婚,所以,你要认定我有罪之前,也要允我自己申辩一二不是?”
叶辛夷轻哼一声望向他,“你敢说,你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还专程去求了一道旨意,这下好了,板上钉钉。
沈钺噎了噎,有些心虚。
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望着姑娘的表情道,“方才那个情形,若是我一味拒绝,怕是会弄巧成拙。”
“不过……”望着姑娘沉默的侧颜,沈钺微微顿了顿,话到嘴边一转,“你若实在不愿,哪怕拼着抗旨不尊,我也定让你自在快活。”说这话时,沈钺双眸一直紧紧盯着叶辛夷,不敢错过她脸上半点儿情绪变化。
“算了!事到如今,你难道还真要抗旨不尊吗?”叶辛夷不过是有些闷气罢了,却也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乾和帝的心血来潮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沈钺神色一整,端正了身形,“今日清早,我进宫向陛下求准带你一道上路。当时,冯集贤也在。”
“冯集贤?”叶辛夷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和这个人有关系。
沈钺点了点头,“陛下听说之后,很是高兴,所以,才趁着我不在时,便偷偷交代人带你来面圣。”
“为什么?”叶辛夷是真想不通。
“我下来打听了,我进宫之前,冯集贤正跟陛下说起我的亲事。说他有个侄女,正当二八年华,还未婚配。又说起我如今尚未成家……”
听到这里,叶辛夷已是了然。
乾和帝虽然对锦衣卫和东厂看着都是信任,可却不代表不忌惮。尤其是如今,东厂日盛,就是锦衣卫亦是难以望其项背。沈钺之所以得其信任,不只是因为他屡次救驾,或立了大功,最要紧还是因为他背后没有家族或是势力凭恃,算得一个纯臣。
他除了依靠乾和帝的信重,再无别的倚仗。
可是,若是他与冯集贤联了姻,那就另当别论了,乾和帝如何还敢信他,用他?
那就又少了一个可以倚仗的亲信。
是以,乾和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难怪,听沈钺说起她,他会龙颜大悦,且那么高的兴致,纡尊降贵要见她这么一个出身市井的小小民女。而且,还这么迫不及待就给他们赐了婚,这是要彻底断了冯集贤的念想。
可是……冯集贤这样的老狐狸,又在乾和帝身边服侍了半辈子,他们都能想到的事情,他如何会想不到?
看来,这桩婚事,是落在了人的算计之中,就是乾和帝都沦落成了棋子,且不自知啊!
不过……“为什么?”
叶辛夷还是想不通。促成了她和沈钺的亲事,对冯集贤有什么好处?
“我之前听说了一件事儿,并没在意,现在联想起来,倒是就能说通了。”沈钺望着叶辛夷欲言又止。
“是因为我的关系?”叶辛夷愕然。这宫里的争斗,不是该只与他有关?她也是因为他的关系才会被牵扯进来吗?
望着姑娘愕然的表情,沈钺抿了抿嘴角的笑,“冯集贤自从郝运死了之后,倒没有再从家乡找什么侄儿。他亲大哥原就只留下了一个女儿,他如今是只想让那个侄女儿养老了。所以,便想着要招赘一个女婿。我早前听说,前几日,他与皇商纪家老爷走得挺近,对梁申也甚是满意,只是……梁申还未曾点头……”
叶辛夷已经无力翻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真是……无妄之灾。
而且,冯集贤这个主意的背后,难保没有其他人的推手。
若与娑罗教有关,也是冲着她来的。
不过,如果沈钺说的都是真的,反倒是她连累了他。
不!这个人可是一直说的,就是要娶她,眼下这个结果,他应该还挺欢喜才是。
无奈之中,叶辛夷心里总算松快了两分。
沈钺瞬也不瞬瞄着姑娘,见她神色渐渐和缓下来,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一会儿圣旨怕是就要下来了吧?”沉默良久,叶辛夷终于接受了现实。
沈钺点头,以乾和帝的迫不及待,回宫之后,只怕就要立刻颁下旨意。
“那我得回去与我爹还有弟妹说一声,否则,一会儿怕是要将他们吓坏了。”
“确实是。”沈钺点头,“接旨还有些需要注意的,你听着,我细细与你说。”
叶辛夷想说,她也不是半点儿不知道,只是吧,势必会让他怀疑,毕竟,她若果真是市井出身,如何会知道这些?
而且,看他一脸真切,叶辛夷微微沉吟,便是“嗯”了一声,听他细细说起,嗓音瓷沉响在耳畔,事无巨细。
等到他说得差不多时,三柳街也到了。
叶辛夷到这会儿已是全然冷静了下来,与沈钺对望一眼后便是反身要钻出车厢去,手却被沈钺自身后拉住。
回过头,入目是他深墨般的双眸。
“我答应过伯父,要让你一生都自在快活。如今,这桩婚事虽是我心之所愿,但我却担心你心不甘情不愿,你若果真不愿意,那强求也是让你不快活,那便有违我的初衷了。”
“你如果只是担心我抗旨不尊会惹来大祸而不得不应下,那大可不必。只要你一句话,迂回的办法我总还能想出来的。”
叶辛夷望着他,瞧见了他微微发紧的目光,“你呢?一旦娶了我,便是分不开了,若是往后,因我之故而惹上麻烦,赔上你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你又可会后悔吗?”
不只是娑罗教,还有她未曾说出口的,她与夏家的关系。
可娑罗教蓝若华却是清楚的。不管促成这桩婚事背后,有没有娑罗教的影子,这桩婚事能成,都是正中蓝若华的下怀。
乾和帝连沈钺娶冯集贤的侄女尚且忌惮,若知道她是夏家的女儿,怕是从今往后都不会再信沈钺了。
211 赐婚
这一层,叶辛夷自以为沈钺不知,可只要娶了她,便难免受娑罗教拿捏,这一点,叶辛夷相信沈钺很清楚。
若明知道这些,他还是愿意娶她,那……
“都说了,能娶到你,已是我平生所愿,哪怕是用所有去换,又如何?”沈钺漆眸星闪,嘴角的笑,认真得让叶辛夷心头一悸。
“那好。”叶辛夷笑了起来,“不过,你记得你说过的话,想让我一生都自在快活,那么,就算是成了亲,我若不愿,你也别想拿我如何,是不是?”
沈钺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些哭笑不得,却又满满的无奈,“叶姑娘,我不是强抢民女的恶霸,我总得等你心甘情愿那天。”
“也就是说,我若一日不心甘情愿,你便一日不会强迫我,是不是?”叶辛夷问得清楚明白,既然问了,自然必须清楚明白。
“是。我沈钺说过的话,自来不会食言,这下,你可满意了?”沈钺已经是彻底没了脾气,这姑娘……他总是拿她没辙啊!
“满不满意的,不还要看你以后的表现么?”叶辛夷微微扬起下巴。
沈钺眯眼笑,“所以,你是答应了?”
叶辛夷抿笑,“就这样吧,左右再迂回的办法怕也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既是如此,那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娶我,比我嫁你,应该麻烦更多些,你都不介意了,我介意什么?”
“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人想嫁,目前看来,嫁给沈大人还不错,那就嫁吧!”
姑娘果真是豁达的性子,一决定了,便干脆得很。
沈钺却是欢喜起来,虽然还不是两情相悦,但至少她是愿意的。
“走吧!”叶辛夷轻轻动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却没有硬是挣脱。
沈钺这会儿却是全然没有惯常的敏锐了,有些愣怔地望向她,还“啊”了一声。
叶辛夷叹了一声,看着他一脸傻笑,懵然的模样,很是无奈,“你既然都来了,就不打算亲自进去跟我爹说个清楚?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爹自来宝贝我,就算你求来了一道赐婚圣旨,我爹不得不应下,可这心里却未必高兴呢。”
沈钺这才恍然大悟,“哦!是是是!是该我亲自去与叶伯父说清楚才是。”
沈钺反应过来,松开了箍握住姑娘的手,然后先行钻出车厢去,跃下了马车,将叶辛夷扶下马车时,沈钺已经又是恢复了那副沉稳的模样了。
叶辛夷如今算得看出来了,沈大人通达得很,该在何人面前做何种面貌,说何种话,他是驾轻就熟得很。
譬如,在许多人面前他是沉默寡言的沈大人,可在叶仕安那儿却稳重,关于某些话题也健谈得很,更不用提在她面前,那整个就是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
如果沈钺愿意,他是很能哄得人开心的。
果然,叶仕安和叶川柏、叶菘蓝虽然听说了叶辛夷出去一趟就定了一门亲事,而且还是御赐的亲事,都是一脸懵。
哪怕最镇定的叶仕安都是愣了好一会儿。
可沈钺态度之诚恳,心迹表明更是清楚坚定,因而,叶家人虽然惊讶归惊讶,却没有一个人对沈钺心存怪怨。
而沈钺也是个会盘算的,竟是等着与他们一道接了圣旨,这才借着送天使告辞离去。
叶川柏则跟着出门去下了门板,关了铺子。
这一行天使的到来,可是让他家铺子外聚满了看热闹的人。
想必,一会儿叶家大妞居然蒙圣上御赐了一门亲事的事儿就会传遍整个三柳街了。
叶家小院儿里,专为接旨所设的香案还未撤去,叶仕安捧着那卷明黄的圣旨,还有些发愣。
好一会儿过后,还是叶菘蓝先动作了,却是狠狠掐了自己一记,疼得“哎哟”了一声。
叶辛夷没好气地抓住她自虐的手,“小丫头你干什么呢?”
叶菘蓝吃疼,双眼因而清明起来,却是满满的惊讶,“阿姐!我不是做梦!你真的要与沈大人成亲了?而且……还是陛下赐的婚?”
对于叶菘蓝这样的小姑娘而言,陛下……那可是远在天边,只能崇敬仰视的存在。
叶辛夷点了点头,“是真的,那圣旨上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了吗?”
叶辛夷下巴往叶仕安手中的圣旨一递,叶菘蓝望了过去,目光顺着那明黄的圣旨往上,瞧见的是叶仕安沉凝的面容。
见他面沉如水,叶辛夷和叶菘蓝都有些担忧,小的那一个不安喊道,“爹?”
叶仕安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这圣旨上说了,这婚期就定在这个月二十九。离现在不过十日的工夫,咱们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略顿了顿,笑容里隐带苦涩,“从你及笄以来,我便操心起了你的婚事。也一直觉得熒出不错,想过撮合你们,可这真的到了这一天,你要嫁给他了吧,爹这心里又不是滋味儿。”
叶辛夷心里动容,上前一步挽了叶仕安的胳膊,“爹!这桩婚事太突然了,你没有准备,这心里自然是难受。”
“是啊!爹!你不是说了,这女儿家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相夫教子的么?阿姐嫁的还是你看好的人,又是陛下赐婚,多么体面的亲事,你该高兴才是。”叶菘蓝在边上帮腔。
“是啊!是该高兴!”叶仕安应道,可望着叶辛夷时,神色还是难掩的复杂与失落。
可到底,却还是勉强振作起了精神。
“时间很紧,可还是要尽可能让你嫁得舒心畅意。要忙的事情太多,川柏……这几日铺子就不要开了,你一会儿写个牌子挂出去。”叶川柏刚好从前头铺子回来,正好听得他爹的吩咐,便是点头应下。
“你的嫁妆我倒是慢慢筹备着的,咱们家的家底儿就那儿摆着,虽然嫁给官家寒酸了些,却也没有人能够挑理。家具这些……圣旨上既然也说了,婚事仓促,一切从简,那回头再慢慢做也成。一些必要的小物件儿,这几日的工夫,加些工钱也能赶制出来,倒是无碍。”
“这嫁衣,我的意思还是自己绣。不过……菘蓝,你得帮着你阿姐些。”
“还有喜饼、喜钱这些也要一一筹备……”
叶仕安也是难为,又当爹又当娘,嫁个女儿,心里已是失落,还要处处设想周到。
212 命苦
叶家忙碌了起来。
而沈钺总算安全度过了一关,却没有想到,在叶家那儿没有听到什么杂音,回了自己家,将事情一说,牛子和皮猴两个瞪大了眼,反应过来后,便是欢天喜地抱到了一处。
而书生却是眉心一皱,虽然没有一蹦三丈高,却是一脸的不高兴,“这事儿,倒是正中你下怀啊!”
“是,又如何?”沈钺挑眉,曳起嘴角,明明白白地春风得意。见书生眉头皱得更紧,他反倒更是开怀,
“你莫要再与我说什么她是你夏家女儿,没能经得你们同意,我没法娶她的话。莫说她从未认过你夏家,你我都清楚,她与夏家的这层关系,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的。”
“这件事蹊跷得很。”书生眉心皱得更紧,“只怕,也不能捂到底。”
书生能想到,沈钺又如何会想不到?
当下神色沉凝,漆眸深深,笑意不及眸底,无温,还冷。
“走一步,看一步。总归不是现在就会揭开,咱们也还有时间部署。”
缓了缓,他已经收敛起那些阴暗的情绪,又转而明快起来,“你还是帮着给我好生筹备婚事吧!这婚事仓促,已是委屈了她,眼下,我只想能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其他的,我往后定会一点点补偿她。”
能娶到心爱的姑娘,沈钺那是打心眼儿里的高兴,那些需要担心的事儿,得等他高兴完了再继续担心。
“既然你当她是妹妹,想必,我也能放心交给你筹备。”
书生拧眉思虑片刻,叹息着站起身来,“算我欠了你的。”
“宅子陛下应该这两日便会赐下,很多事还要多多仰仗你了。”沈钺一拍他肩膀。
书生横他一眼,转身往外走。离二十九不过十日,要准备的事情还多着呢,可没有闲工夫在这儿耽搁。
沈钺望着他的背影,笑眯眯道,“要想往后让我唤一声舅兄,你现在可要好好表现哦!”
书生头也不回走了,只背影却有两分僵硬。
到了院子里,顺道将牛子和皮猴两只劳力提溜走。
准新郎官儿沈大人抚掌轻笑,他的事情可也不少。
翌日,乾和帝为沈钺赐婚的消息,有心人都已得知。
起初,还诧异了一回,想着陛下对这人还真是宠幸得紧,居然连婚事也要替他操心,还要御赐,听说,连宅子也要赐给他,还让内宫十二监帮着操办他的婚事,这样的待遇,可不让人羡慕嫉妒吗?
可再一打听,这新娘子只是一个普通市井出身的姑娘,这满朝的喧哗之声总算淡了两分。
再有那等消息灵通的,便将目光落在了冯集贤身上,想着陛下这分明是下了他的面子,看他作何反应。谁知人家却是不痛不痒,没事人一般。
等到沈钺升迁的旨意紧跟赐婚圣旨后颁下时,冯集贤还特意备了厚礼,亲自登门拜贺,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这才讪讪着转移了注意力,知道明面儿上的热闹是无论如何看不见了。
没错,沈大人又升官儿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毕竟,斩杀汉王世子这样的大功,怎么也要论功行赏的。
从正五品的千户升任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正是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于沈大人而言,这是双喜临门,这几日,可不就该是春风得意吗?
可这样春风得意的沈大人,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成了“负心汉”!
“难怪这沈大人如今都不来了,却原来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啊!要我说,一个市井出身的姑娘有什么好,那风情能及得上妹妹万一吗?真是个有眼无珠的。”
凝香馆,相思的房内,正有一行止之间尽是妩媚的美人儿斜倚在罗汉床上,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骂着人。
相思却只是微微笑着,“霜花姐姐莫要说笑了。你比我入行早,不知道咱们这行的规矩吗?我们都是教坊司出身,这辈子除非遇上大赦,那是无法脱籍的,连与人为妾都不成。沈大人待我再好,难道还能娶了我不成?”
“不管怎么说,沈大人如今才成亲,已是晚了。何况是陛下赐婚,多么大的体面。就冲着往日的情分,我只有为他高兴的。”相思笑微微的模样,抬眼望着面前这个人,心中却在冷笑。
自她来了凝香馆,这司颜头名就换了人。她可不信霜花的示好,不过是想借由此事激起她的嫉妒心,让她犯错,好抓她的把柄罢了。
她不管心里对沈钺突如其来的婚事有多么怨怒,却也不会在这人面前露出分毫。
霜花一双妩媚的凤眼微眯,勾起眼角望着面前的人,“妹妹不愧是将门虎女,果真大度,姐姐实在是望尘莫及。”
将门虎女……这便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相思目下暗闪,“姐姐谬赞了,不过话说得大度了,心里又如何会真真好过?不过是我们命苦,却又不得不认命罢了。”
说话间,相思抬起帕子,捂住嘴,低咳了两声。
霜花见她满脸病气,张口便是咳,不由抬起帕子掩了掩口鼻,“你说得也对,咱们命苦,便只能认命。我这也是为妹妹打抱不平,妹妹自己能想通,自是最好。”
“出来许久了,这天色不早,我得回去准备准备了。到底没有妹妹好命,这些日子得了妈妈的交代,只需待在房里养病,不用接客。”
相思笑着要站起送客,霜花却是一抬手,“你还病着,就别起身了,我自个儿出去便是。”
“姐姐慢走。”相思笑应,见着人走了出去,脸上的笑亦是随之一敛。
她知道霜花的心思,不就是看着她病了好些时日,觉着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机会吗?
那样浅显的心思,她再明白不过,只是,也无谓与她多计较了。
毕竟,听了这么一个坏消息,她只怕就要继续病下去了。这也算得恰恰好,她本就病着,因着沈钺的婚事而郁结在心,病情转重也是顺理成章。
再病个一段时日,也差不多该香消玉殒了。
不知道,等到她的死讯传到时,他心里可会有半点儿动容?
片刻后,她幽幽苦笑起来,自是不会。彼时,他应正是新婚燕尔,哪里还顾得上她?何况……她早已知会过他,他知道她不是真死,又岂会有半分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