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执念
他居然求了一纸圣旨赐婚,是给足了那个女人颜面。
原来,她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他不是真正冷血无情,只是,他的所有柔情蜜意,都给了旁人罢了。
相思起身,进了内室。
拔步床后有一道小门,打开来,里面供奉着佛龛,瓜果点心齐备,三柱清香长燃。
佛龛却只是暗格,格中供奉牌位,紫檀木底,金漆字,顾欢之灵四个大字赫然可见。
相思先点燃了三柱清香,虔诚拜了三拜,才将香插进了那香炉之中。
隔着轻烟袅袅,相思注视着那灵位,片刻后,才幽幽到,“姑娘,世情如霜,人心淡薄。他已经有了心爱的姑娘,不日就要成婚,最终记得姑娘的人,又少了一个。”
“不过……没关系。有我记得便够了。姑娘,你若在天有灵,请你保佑我,让我能够一切顺遂,也请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自食恶果。”
满室檀香味儿中,亡者自是静默无声,生者满心执念,已是扎了根。
日头冉冉升起,院子里的枣树在春风吹拂下冒起了嫩芽儿。
叶辛夷从房间内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迎着日光,微微笑起。
这几日,他们家里因着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忙了个底朝天,她更是被叶仕安拘在房里,日日绣嫁衣。
今日,这嫁衣总算是差不多绣好了,她这才觉得轻松了许多。
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房间正中的木架子上挂着的那火红的衣裙,裙幅上配色出彩,绣工精湛,恍若真物的并蒂莲,叶辛夷嘴角舒缓的笑容微敛。
若是柳枝姐还在,这嫁衣,应该更是出彩吧?
“阿姐!”身后响起叶菘蓝的呼唤。叶辛夷回过头,见到小姑娘有些促狭的笑容,再抬眼,便瞧见了她身后大步走进来的人。
来人如常一身藏蓝色的直身,双手背在身后,行走如风,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春风得意,自进门起,一双眼便直白而热切地盯在了叶辛夷身上。
可叶辛夷却是蹙起了眉心,“你怎么来了?”
按着规矩,即将成亲的新人是不能随意见面的吧?而且,他只怕还有不少事要忙,怎么有空来?
叶辛夷自己是不怎么相信这些事儿,可她却怕她爹多想,毕竟,她爹比谁都希望她幸福。任何可能不祥的预兆,他怕是都不乐见的。
沈钺只笑,不语。
叶辛夷目光一转,瞧见了随在沈钺身侧,与他同来的叶仕安。
叶仕安神色却还安适,笑着对沈钺点了点头,这才温文笑望叶辛夷,“你们去吧!早去早回便是!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咱们也别拘礼,熒出一会儿就在家里吃晚饭。”
嗬!叶辛夷挑眉,她爹比她想象的,可开明多了。
不过……去哪儿?
她睐了沈钺一眼,沈钺却只是微笑着点头,冲着叶仕安躬身作揖,“多谢伯父。家里忙着,就别另外准备饭菜了,我回头让酒楼送桌席面来就是。”
叶仕安想想也是,便没有与他客气,点头应了。
沈钺这才笑着望向叶辛夷,“走吧!随我去个地方。”
“到底去何处?”随在沈钺身后出得门来,却见门外停着一辆青帷马车。却只有马车,不见车把式和其他人。
听她问了,沈钺却只是微微一笑,还在卖着关子,“去了便知道了。”
去便去,她还怕他卖了她不成?
叶辛夷扶着他的胳膊跳上马车,沈钺跟着跃上,却没有钻进车厢,而就是坐在车辕上,一抖缰绳,亲自驾着马车踢踢踏踏跑了起来。
叶辛夷挑开车帘望着男人宽阔的背脊,淡淡一笑,“还没有恭喜沈大人高升。”
“还是恭喜你自己吧!妻凭夫贵,往后,说不得我还能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沈钺坐得闲适,一边娴熟地控马,一边还能抽空回头,对着她笑睐一眼。
这就叫上夫人了?还真是个蹬鼻子上脸,给点儿颜色就嘚瑟的。
叶辛夷哼一声,真想啐他一口,偏生,脸上却控制不住带出两分笑来,“我倒是不稀罕什么诰命。”
是真不稀罕,可听了这话,却也是真高兴。
完了!叶辛夷想着,本来就有过心动的,又加上恩情,她如今嫁他,居然也算是以身相许了。若是再被他这么撩拨下去,她还能撑得几时?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沦陷了吧?
“不稀罕便不稀罕吧!我家夫人自是非一般女子可比。”沈大人顺势又是一记马屁,且那语气再诚恳不过。
听得叶辛夷都为他脸红!沈大人,你莫忘了自己是锦衣卫,这般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样子,往后,还怎么冷峻酷烈,心狠手辣地混迹诏狱?
只是,叶辛夷却还是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马车离开三柳街,又走了两个街口,便在一条宽街口停了下来。
“到了,下来吧!”沈钺扯着缰绳,勒停马儿,回头冲她微微一笑。
这就到了?
叶辛夷挑起眉来,扶着他的胳膊轻盈地跃下马车。
抬眼便见得当先一处门庭,算不上多么大,朱漆大门黄铜门钉,左右蹲踞两头石狮,抬眼却不见门匾。
叶辛夷心头一动,转头望向沈钺。
后者却好似没有察觉她的目光一般,大步走了过去,敲响了门。
门从内打开,一个老苍头从门内探出头来,皱巴巴的脸在瞧见沈钺时,便是笑了开来,“大人!您来了。”
“嗯。”沈钺点了点头,瞧见老苍头的目光落在叶辛夷身上,便是笑着道,“这便是咱们家太太了。”
“太太好!老奴是看门的,您叫我老财便是。”那老苍头立刻殷勤地躬身问好,脸上的笑容更热切了两分。
叶辛夷脸上有些发热,她这还梳着姑娘家的发式呢,眼下便唤“太太”到底太早了些。
可是见沈钺漆眸微眯睐着她,眼底星星点点,尽是促狭,她若特意纠正,倒显得她有多么在意似的。
清了清喉咙,叶辛夷便已是镇定下来,唤了一声“财叔”。
老人家自是开怀得很。
“财叔,这车上有些物件儿,你让阿福他们几个来搬下去。”沈钺也叫的财叔。
叶辛夷回头,方才忙着跟他说话,竟没有注意到那车厢的后半截堆放着不少的杂物,只是用一幅宽布遮盖了起来。
214 新宅
原来还有那么些东西,难怪离得这么近还专程驾了马车了。
“欸!”财叔笑着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
沈钺便不管那马车了,很是自然地牵起叶辛夷的手,道一声“走吧”,便带着她迈过了门槛。
一边走,一边道,“陛下说了要赐我一座宅子,拿了两处让我选,我想着这里离三柳街近,是以,便选了这处。你来看看,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或是有什么地方,想要规整成什么样,你尽管开口,还有几日的工夫,能让他们弄好的,我便让他们弄了。赶不及的,咱们成亲后再让人慢慢弄也可以。”
方才,马车停在这宅子门口时,叶辛夷心里便有所猜测了,没有想到,还真是真的。
既然这宅子是自己往后要生活的地方,叶辛夷的目光自然就要比之寻常挑剔了两分,随着步子挪动四处逡巡起来。
这宅子,隔着金城坊最热闹的昌平街也不过就是三个街口,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宅子不大,不过三进。
只是,就他们两个人住,倒是足够了。
方才进的,正是大门。
走没几步,便是第一进房子,带两侧厢房,左右跨院,往后可用作外院,接待男客。
进了二门,当先一株两人合抱的……
“梨树?”叶辛夷抬眼望着头顶正在星星点点背着褐色花苞的树枝,很是诧异地挑起眉来,望向沈钺。
这株梨树看起来怕有好几十年的年头了,尚且亭亭如盖,等到花开时,定是好看得很。
“是啊!这宅子最稀奇的,怕就是这株梨树了,过几天花开时必定好看,花期正好是我们的婚期,岂不美哉?”沈钺走到她身边,她仰头看树,他则看她。
叶辛夷收回落在树冠上的视线,转而落在他身上,即便四目相对,被他眸光中的热度灼烧,却也只是微微烫热了耳廓,坦坦荡荡地回视。
“沈大人,你可还记得自己是锦衣卫?”
锦衣卫,冷峻酷烈,心狠手辣,这样温柔地说着情话可怎么好?
这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取笑,还有两分无奈。
“在你面前,我不是锦衣卫,只是你的夫君。”沈大人的皮厚,名不虚传,无人能及。
叶辛夷没眼看,转过了头。
沈钺半点儿不觉,“我本来想着吧,这若是辛夷花自然就是最好了,可这不是没有辛夷吗?这梨花也算聊胜于无。往后,我寻到了辛夷,给你种上一院子,可好?”
“辛夷乃是山野之花,怕是不适宜这京都的繁华。说起来……我倒尚未见过真正的辛夷花开呢。”
“蜀中有个药王谷,谷中遍植辛夷,每年初春时节,整个山林间粉蒸霞蔚,就好似被粉红的云笼罩着,特别好看。往后若有了机会,我带你一道去看看。”
“往后再说吧!”蜀中……叶辛夷对这个地方总有些复杂难言的情绪。
未来之言,自然只是说说,当不当真,自己心里有数便是。
沈钺笑着携了叶辛夷的手,又往里走。
“你自己好好看看,可有什么地方要改的。”
自己要住的地方,叶辛夷自然不会客气。
“这宅子里得留个演武场出来。”
沈钺点头同意,“那是。”旁人不知,他却是清楚的,两口子都是练家子,自然要有个演武场,手痒的时候动动。
“还有那里……”叶辛夷抬手指了指某个角落,“搭个架子,种棵葡萄藤,再在架子下置张石桌。春夏时可以乘凉,等到果期还有葡萄吃。”
“还可以放两张躺椅,夏夜晴空时,我们可以并肩躺着看星星。”
叶辛夷狐疑地睐他一眼,沈大人这一套套的,哪儿学来的?当真没有对其他女人动过心?
沈钺半点儿没有看透姑娘眉眼间的疑虑,兴致极高,“那边再放两口大缸,可以养上荷花,养上两条鱼,你闲时可以赏花逗鱼。”
“那边,还可以给你弄个药庐……”
一想到往后就会在这里跟心爱的姑娘一起生活,许多从前想也没有想过的画面便一一蹦出了脑海,光是想到,便已让他觉得心上开出了花,被欢喜涨得满满的。
叶辛夷也被感染了,两人手拉着手将整个宅子逛遍,这里该如何规整,这间房子作为何用,该怎么摆设,那处该种些什么花树,都一一说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溜过,等到老财叔的婆姨,如今算得这宅子内管家的财婶儿来问他们是否要在这里用午饭时,两人才察觉一个上午已经过了。
“不用了,我们外头去吃。”沈钺握着姑娘的手自始至终就没有松过,“难得出来一趟,一会儿,我领你到酒楼去吃,顺便叫桌席面送去家里晚饭时吃。”
叶辛夷点头。两个人自始至终眼珠子都只望着对方,财婶儿见了便是低头偷笑了一下,然后也不打扰他们,转身走了。
沈钺拉着她往外走,叶辛夷这才想起方才看见的财婶儿,随口问起。
沈钺也是随口答道,“宅子不大,暂且请了财叔和财婶帮忙看着。财叔是从军中退下来的,一场仗中伤了腿,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军功,为独子庇荫了个锦衣卫校尉的职位。他差不多是与我一道进锦衣卫的,若还活着,怎么也该是个百户了。”
沈钺说得轻描淡写,叶辛夷却恍惚明白了什么。
都说锦衣卫断情绝爱,可是人,又岂会当真无情?
想必,他那位与他差不多一道入锦衣卫的同僚去世后,就是他一直在照看着财叔和财婶吧!
这个男人,很多事都不会说,只是默默地做。
就像是他对顾欢一样。
想起顾欢,叶辛夷步子一顿。
沈钺停下步子,回头望她,“怎么了?”
“既然都出来了,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沈钺挑眉,却是笑着应得爽快,“好啊!”
寻了个酒楼,吃过午饭,又叫了席面,让一会儿送去三柳街叶家药铺,沈钺这才驾了马车,带着叶辛夷一路西去,径自出了城门,到了城郊。
“怎么想到要往这儿来了?”进了普济寺的山门,沈钺忍不住好奇问道。
叶辛夷径自拎着裙摆上石阶,目标是灯楼方向。
“我们不是要成亲了吗?我想着要来知会柳枝姐一声。她身前曾说过要为我做嫁衣的……”
215 八字
“你难道不想告诉顾姑娘一声吗?”叶辛夷睐了沈钺一眼。有些奇怪,称呼从前的自己为姑娘,可是……直到真正唤出的这一刻,叶辛夷恍惚明白过来,顾欢于她而言,当真已经是恍如隔世了。
沈钺讷讷点头,“你说得对,是该来。”
叶辛夷抿起嘴角,今日,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知往后是不是也是如此呐?
到了灯楼,叶辛夷在贺柳枝的长明灯前,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来这一趟,虽是心血来潮,但心里却一直挂着,而今日转头望见那身完工的嫁衣时,心头的触动,便让她不得不来这一趟。
寺里隐隐的梵音和那袅袅的檀香味儿,让她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沈钺转头望着姑娘双手合十,眼儿轻闭的沉静侧颜,心里,亦是说不出的安宁。
也不知叶辛夷究竟与贺柳枝说了什么,良久,她笑着睁开了眼,转头望向沈钺,一双杏眼恍似坠了星海,亮得人心醉,“走吧!”
沈钺又是伸出手去,不由分说携了她的手,两人并肩,徐步走远。
他们走离后,灯楼的转角处却是踱出了一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蹙了蹙眉心。
片刻后,他才转身进了灯楼。
入目是闪烁的灯影,恍惚带人入梦境。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
他转过了头,望向身后,亦是双手合十,恭敬一揖,“了音师傅。”
“你们这里供奉的长明灯应该都有记录的吧?能给我看看吗?”
暮色渐渐沉降而下,普济寺里也随着暮色点点沉寂下来。
灯楼里只能听见偶尔灯花爆出的声响,楼内,数千盏长明灯忽明忽灭,灯影闪烁,映着那长及地的经幡,构建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
一排灯架前,立着一个人。
竹青色的素面杭绸直身,身姿挺拔如松,正低头不知在看些什么,端得认真专注。
哪怕是有人靠了过来,也是半点儿不知。
“你在看什么呢?”身后一声问,谢铭正盯着手里的那纸笺想什么想得专注,几乎是激灵着醒过神来。
“你怎么来了?”谢铭回过头,见到身后一身锦衣的少妇,却是微微皱眉。
那锦衣少妇眉眼之间满满的骄矜之气,五官之间与谢铭有两分相似,正是与谢铭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姐,谢娇。
只是,这姐弟二人自出生到现在便不对盘。
谢娇听罢,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想来找你啊?还不是你出来便没了影儿,天色已经晚了,母亲要回府了,见你不回去担心了,非让人都出来找,我才不想找你呢。”
“你看什么看得那么专心,我来了你居然都不知道?”谢娇一边问着,一边看了过去。
“没什么。”谢铭说着,就要将那张纸笺卷起时,却已被谢娇劈手夺了过去。
谢娇眼力不错,方才惊鸿一瞥瞧见了那纸笺上的字迹,这会儿夺过来,仔细一看,她的眉毛登时竖了起来,“谢渊存!我怎么就没瞧出来,你居然还是个痴情的种。人都死了,你还记得在这儿给她点长明灯?看这纸的材质,怕也好几年了,你倒是长情……不过,她真死了?你又是何时知道的?”
谢娇说话时,眉眼间带出满满的嫌恶来,这个表情,谢铭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事实上,自从那个人不在了之后,谢娇便再也没有现出这样的表情了。
谢铭心头一动,却不敢置信,目光死死盯着谢娇手上那张纸笺,“你什么意思?”
谢娇嗬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你莫说你不知这是顾欢的生辰八字啊!”
那个名字,已经多少年未曾再听过了,可听到时,谢铭还是第一刻便想起了记忆深处那鲜活的少女。
可他却是木呆呆地又问了一句,“你说谁?”
“你是耳聋了吗?我说顾欢啊,顾欢!你可别说你不记得她了!你从前虽看不惯她,可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什么时候对女孩子看进过眼里,也只有她了,虽然处处挑剔,可不就是因为看进眼里了吗?”
“她家被抄的那阵儿,你还大病了一场。”虽然病好之后,便绝口不提顾欢此人,好像从不认识这人一般。
哪怕是后来听说顾欢被遣去了南京教坊司,也再未去探听过什么。
谢娇有些搞不懂自己弟弟那别扭的心思,可有些事情,虽然谢铭没有说透,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可许是孪生姐弟的缘故,谢娇就是一清二楚。
若说她和顾欢是天生犯冲,因着朱景雩,她更是处处看顾欢不顺眼,那真正恨上顾欢,却还是因谢铭的缘故。
他们姐弟二人,没有少因顾欢起龃龉。
她这个弟弟,自懂事以来,就是少年老成,实际上却是个冷情的性子。
哪怕,她是他亲姐姐,还是双生的那种。可他待她,却从来不上心,凭什么,却要待顾欢,一个四品将军府的庶女那般不同?
若非谢铭,她也不会注意到与她云泥之别的顾欢,更不会进而注意到朱景雩……
谢铭却是目光幽幽定着她,良久,这才道,“我又不知顾欢的生辰八字……”他方才,只是觉着那生辰有些格外眼熟罢了。
可谢娇却记得,哪怕那人早已消失在自己生命中多年,可还是一眼便勾起了回忆。
“再说了,谁说她死了?这不过就是一个巧合罢了!这同样八字的,难道世间只一人么?”谢铭从齿缝间蹦出这一句,目光幽沉望了谢娇一眼,便是大步越过她,快步离开。
谢娇咬了咬牙,抬头望着这满楼的灯火幽闪,狠狠一跺脚,将手里已经揉成一团的纸笺狠狠掷在了地上。
转身,便是大步走进了楼外深沉的暮色之中。
她与顾欢,果真是天生犯冲,不管她生死,缘何这么些年了,却还是要来给她心上添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厢,谢家姐弟各怀心思,却都是不痛快。
那边厢,沈钺这一天,与心爱的姑娘去了新宅,商量了往后家里该如何布置,与姑娘一同用了午饭,一同普济寺一游,又与岳家一道用了晚饭,很是其乐融融,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
等到回了河槽西时,脚步都是轻快得快要飞起来一般,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好不快活!
216 出阁
谁知,进门便是一记冷箭,哦,不!是一只茶壶,当头掷来。
沈钺脚步一挪,闪过,并轻轻松松伸手接住了茶壶。
“沈钺,你也好意思啊!到底谁是新郎官儿?我们在这儿忙死忙活的,你倒好,出去就是一整天,见了我妹妹,乐不思蜀了吧?”
书生张口便是斥责,咬着牙,面容很是憔悴,瘦了不少不说,还没有睡够似的,浓浓黑眼圈,头发有些凌乱,衣裳也是皱巴巴的,哪里还有半分之前温润清雅的书生气?一双通红的眼瞪着沈钺,满满的哀怨。
“哟!老大也不叫了,看来,书生你的怨气很深啊!莫不是……吃你妹妹的醋了?”沈钺眨着眼笑望他。
“去你的。”书生的回应是又顺手扔过来一只茶杯,却是累得瘫在炕上,连动弹也懒。
沈钺笑了一通,还是心情甚好,“陛下允了我几日假,从明日开始。明日起,你可以稍稍轻松一些了。”
玩笑归玩笑,他也不是那等没良心的。
“这还差不多。”书生终于高兴了两分,也不挪动了,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明日,我要睡个懒觉,谁也别叫我……”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春风吹绿了柳梢,让三柳街街口漫上轻纱般的柳烟时,腊月二十九也是悄然来到。
这一日,叶家药铺嫁女。
这桩婚事是陛下御赐的,嫁的,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这往后,叶家的大妞儿便是正四品官员家的当家太太了。
虽然说起锦衣卫的名头,大多数的百姓都又是嫌恶又是惊惧,暗地里骂的,也不少。
可叶家大妞儿能嫁作官夫人,多少人说酸话,可心里却不是不羡慕嫉妒。
昨日晒嫁妆时还好,毕竟,叶家的嫁妆也实在算不得丰厚。
这女人的嫁妆便是嫁人后的底气,看热闹的人便说起了风凉话。
齐大非偶。这样的家底,却要嫁作官夫人,未必就有好日子过。
可是等到正日子这一天,来看热闹的人还是将叶家药铺外挤了个沸反盈天。
叶家则是拉了红绸,喜气洋洋。
等到迎亲队伍到时,喜乐喧天,看着一身大红锦袍高坐大马之上,英武不凡的新郎官儿时,四下里唏嘘不断。
这锦衣卫不都是冷面煞神么?这位新郎官儿却笑得有些傻啊……像是怕人不知道他高兴似的。
沈钺却是半点儿不知旁人将他看成了傻子,他也装不出那副深沉冷酷的模样,他实在是高兴,装也装不住。
叶家人丁稀少,只有叶川柏一个年轻小伙儿,如何能拦得住沈钺这一帮子如狼似虎的迎亲队伍?没一会儿便是丢盔弃甲,被敌军长驱直入了。
小小的院子,热闹喧腾。
叶辛夷被叶菘蓝搀扶着到了堂屋里,拜别父母。
只是,主位之上只坐着一个人,另外一张椅子上,则放着一个灵位。
叶辛夷被大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只听得耳边欢声,紧接着,静了静,便有一只手递到了盖头下,视线里,那手被红盖头映得微暗,却还是指节分明,修长有力。
叶辛夷只迟疑了一瞬,便是大大方方将手伸了过去,被那只温暖宽厚的手包裹在掌心时,耳边的鼓噪之声,骤然高扬。
那只手,却始终安定、沉稳地牵着她。
她也很安心。
由着他将她牵着走了几步,见得脚尖处两个蒲团,这才停了步。
“新妇拜别父母,以谢养育之恩。”边上喜娘一声唱礼,叶辛夷被沈钺搀扶着跪了下来。
一只茶碗递到跟前,她双手捧过,恭声奉上,“爹,喝茶。”
“岳父,请喝茶。”边上沈钺亦是恭声奉茶。
叶辛夷手上一轻,茶碗被接过。
片刻后,才听得叶仕安的声音,微微喑哑地响起,“熒出,我家欢欢儿今日起便交给你了。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儿。”
“岳父大人放心!沈钺说过的话,自来算数。”边上男人的嗓音低沉,可语气,却是认真且铿锵。
“欢欢儿!”叶仕安这回转而对叶辛夷说话,一声唤,却停顿了片刻,才低声道,“你且记着,即便嫁了人,爹爹也还是你的爹爹,弟妹也还是你的弟妹,这里是你的家,我们,是你永远的后盾。”
叶辛夷一直没有什么嫁人的真实感,哪怕是当真穿上了嫁衣,哪怕是刚刚跪在这里,将茶奉上的时候。
可,直到此时,听得叶仕安那几句话,她不知为何,便是鼻头一酸。
电光火石间,想起的,尽是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父亲也好,弟妹也好,家也好,亲情也好,这些,在她从前的生命中形同虚设的东西,却不知在何时,以细水长流的姿态浸润了她的整个生命,融入了她的骨血,再难分割。
等到叶辛夷勾着嘴角,点下头去,让她爹放心时,却已是泪流满面。
直到被人背着起了身,她都是晕乎的状态。
背着她的是叶川柏,还是清瘦的少年模样,可肩背却已厚实了许多,能够轻而易举背起她,一路平稳,直到送上了花轿。
喜轿的帘子垂下,帘外,是少年有些别扭,却满满警告的话语,“姐夫!对我阿姐好点儿!否则……我就算打不过你,也定会揍你!”
沈钺低低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叶辛夷听着,心里真是又暖又酸,一阵窸窣声,帘子又被掀起,一张帕子被递到了跟前来,耳边响起沈钺无奈的叹息,“都说哭嫁好,可你这真哭了,遭罪的却是我,诚心让我心疼吗?还是,真当我是恶霸抢亲了?”
“咱们家离这里不远,你想回来,我便陪你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虽然隔着盖头,可叶辛夷几乎可以想象他说出这话时的无奈表情,堂堂锦衣卫沈大人,居然递帕子给她擦眼泪,还说着这哄人的话……
叶辛夷不知怎的,便觉着有些想笑,倒是将方才满心的酸楚与不舍压下了许多。
接过帕子印了印眼角,耳边听着某人刻意夸张的松气声,不由好笑。
帘子重新垂落下来,一声高亮的“起轿”声,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喜乐声又响起,喜轿晃晃悠悠被抬起。
轿子外,却是欢天喜地的欢呼声和恭贺声,原来,是沈钺让人备了满满三大箱的喜钱,正在大方地沿路撒呢。
217 新嫁
虽然有些败家,不过听着这声声祝福,不管是真心,还是敷衍,这心里,却也要舒畅许多。
叶辛夷拭净了泪痕,将沈钺那张藏蓝色素面的湖绸帕子捏在掌间,在盖头下,弯起唇角,真正笑了。
喜乐声中,迎亲队伍在那些抢喜钱的围观人群簇拥中,蜿蜒行远。
不远处的街边,却是有一人,站着望着,神情却与旁人截然不同。
叶辛夷……他还真是错看了她。这才几日?她居然就真嫁给了那姓沈的?
“爷,咱们回吧?”常茂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道。
梁申望着那已渐渐走远的迎亲队伍,面容有一瞬的扭曲,片刻后,终于是咬着牙收回了视线,而后,一拂袖,便转身大步离开。
乾和帝新赐给沈钺的宅子,在元明街,离三柳街不过两个街口,离着金城坊最为热闹的昌平街也不过三个街口。
今日,那宅子已是张灯结彩,满满的喜气。
将一整套迎亲的程序走完,叶辛夷被送进了婚房。
婚房设在第二进的东居室。沈钺是孤儿,没那么多的亲戚来闹房,而他那些同僚或是兄弟们,都是男人,自然也不好来闹。
因而,喜娘主持着撒了喜帐,吃了半生饺子,又喝了合卺酒,把该行的礼都行过了,便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房门轻掩上,偌大的房内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沈钺转头望着难得一身盛装,看上去比之平日更加明艳的叶辛夷,有些惹不得眨眼。
叶辛夷却觉得不自在极了,抬手捂他眼,“别看别看,小心看了夜里做噩梦。”
叶辛夷真是对如今盛行的新娘妆容深恶痛绝,开脸就不说了,那点儿疼,她还不放在心上。
可左一层右一层的往脸上扑粉,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么白,是鬼吗?
再加上那鲜红的胭脂,能好看得了吗?叶辛夷房间里那面铜镜不怎么清晰,她只看了个模糊的剪影,可想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叶辛夷想想,都觉得有些恼。
沈钺不妨她有这一手,一双眼倒是被她的手捂了个正着。
那柔嫩带着淡淡馨香的掌心覆在双眼之上,沈钺终于明白,温香软玉四字从何而来。
感觉到手掌下眼皮子跳动,他轻眨眼皮,睫毛刷子似的掠过掌心,痒酥酥的,叶辛夷脸儿一烫,连忙将手一缩。
沈钺喉间克制地一滚,可一双深墨般的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将叶辛夷紧紧盯着,目光直白而火辣。
叶辛夷自认不是那等闺阁女儿,可也被看得双颊绯红,不自在极了。
“你……你不是还要出去敬酒吗?”
外头的宴席还在等着新郎官儿呢。
“你饿不饿?”沈钺却是不答反问。
“不算。”叶辛夷摇了摇头,“方才出门前菘蓝才煮了一碗汤圆给我吃。”小门小户之家就是好,没有那么多规矩。
“可折腾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净房就在那边,我让他们给你送热水来,你先梳洗一下。我回头让他们给你送吃的来,你想吃什么?”
叶辛夷略一沉吟,也不跟他客气了,“就下碗面吧!加些菜就好。”
沈钺应了一声,便是从床沿站起了身。
“你等等。”叶辛夷却是唤住了他,而后,低头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只青花瓷瓶,递向沈钺,“这是我爹给你制的药丹,你一会儿喝酒前先吃一粒。”
认识这么些时日,她也还算了解他,他是个自律之人,平日里,应该不会贪杯,可是今日他是新郎官儿,喝酒怕是难免。可他那脾胃,若是果真喝大了,怕是又要折腾。
是以,叶仕安早已设想周到,未雨绸缪。虽然不能让他少喝些酒,却至少可以让他少受两分罪。
沈钺接过,嘴角半牵,笑得馨馨然,“多谢夫人。等到三朝回门,再谢过岳丈大人。”
他这口倒是改得顺畅,叶辛夷却还不是那么容易适应。“好了!你去吧!”
“那我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若困了,自己先歇着!”说罢,这才转身走了,到了门边,又是不放心地看了过来。
叶辛夷很是无奈,笑着又挥了挥手,这才终于将人送走。
房门阖上,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下叶辛夷一人,她长舒一口气,这才有时间好生打量这间屋子。
与那日来见过的空房子不同,今日,这间婚房已是装饰一新。
这屋子挺大,屋梁也挑得高,窗户开得大,这会儿虽然已经入夜,却还有外间的灯光透过棉纸筛入。
屋内也是亮着红烛灯笼,一室晕黄。
满室清一色黑漆家具,虽然比不得紫檀木,或是黄花梨的名贵,但做工却很是精细,朴实耐用,倒是符合他们的身份。
垂挂着的红色帐幔和窗纱,平添了两分喜气。
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想必,没有经过他人之手,倒是符合那几个男人的眼光。
叶辛夷笑了笑,走到妆台前开始卸下头上的钗环。
她的妆匣昨日便已送了来,如今,就摆在那妆台之上,只是那妆台上摆放着的妆镜却再不是那连人影也照不清楚的铜镜,而是能将人照得再清楚不过的西洋镜。
这样的东西,于叶家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物件儿,对于锦衣卫出身的沈钺而言,要拥有却也不难。
不过,他这样一个糙老爷们儿,能想到给她弄这样一面妆镜,至少这份心思,也算难得了。
将发髻拆开,由着一头鸦青的发丝直泻腰间,叶辛夷目光逡巡了一下,便已瞧见了放在角落处的几只有些眼熟的箱子。
是她的嫁妆箱子,昨日送来的。
沈钺也没有动她的,由着她自己来归置。
她的嫁妆箱子本就都是她带着叶菘蓝一起归置的,要找东西自然也是方便。
开了当中一口箱子,不过片刻,便寻出了她要的寝衣。
房门也正好被敲响了,门外响起一把有些耳熟的嗓音,“太太,老奴来给您送水了。”
“进来。”房门被推开,当先一人走进来,正是财婶儿,后面还跟着两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高壮姑娘,手里各自拎着一桶正冒着白烟的热水。
财婶儿进来便是行了个礼,虽然头发已是花白,可财婶儿却是中气十足,精神矍铄,“太太,这是咱们院儿里的丫头,一个叫桃红,一个叫柳绿,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们。”
218 提醒
叶辛夷点了点头,给了几人一人一个封红,这些,市井出身的叶家大妞儿未必清楚,可顾欢曾在明威将军府里生活了十六年,该懂的,却都懂得。
财婶儿和两个丫头谢过恩,将热水抬进净房,倒进浴桶中兑好,便是放下帘子退了下去。
这也是小门小户的好处,沈钺和她都早习惯了自己动手的生活,并未刻意放什么人在身边贴身伺候,这倒是好,自在。
浸入热水之中,叶辛夷长舒了一口气,别的不说,这成亲,还真是一桩累人的事儿。
从天不亮就起来折腾,直到现在。
这还是沈钺一个孤家寡人,没有那么多家人,这沈府也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情况下。
不过,好在,再折腾,也就这一回。
泡了一回热水澡,叶辛夷浑身的疲惫去了大半。
她披了一件外裳,爬上窗边的罗汉床,将窗户一推。
夜风轻袭,她却并不觉得冷。只是抬眼,望着窗外的梨树。
沈钺算得不错,他们的婚期,正是花期。
今年打春打得早,京城的春天也如约而至。
那日来,还是一树的花苞,今日,却已开了些花了。
虽然还不多,但夜色之中,褐色的枝干上,零星纤白的花朵,在夜风中,颤巍巍地抖着花瓣,倒也格外美丽。
还有人在那树上挂了几盏精巧的红灯笼,灯光映着梨花,格外的美。
叶辛夷的目力好,半趴在窗槛上,单手撑着腮,看着窗外美景。
她也读过诗,尤其是成为叶辛夷的这几年,有个书卷气甚浓的爹,倒也沾染了两分书香气。只是,记忆里,对梨花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却只能让人联想到透骨的凄清。
只如今,望着这树半开的梨花,她可是感受不出半点儿凄清,反倒觉得那花朵纤巧可爱,而灯光则旖旎温馨。
突然,风息一瞬而变,她一侧耳,转头,便已见得她身后多出来了一道人影。
一身玄衣,裹着凹凸有致的身形,黑纱覆面,露出一双盈盈美目,却不是蓝若华。
若是蓝若华,怎么也不会用这样探究的视线将她望着。
何况,这双眼睛与蓝若华的妩媚凤眼不同,是杏核状,黑白分明,流光溢彩,也在打量着自己,微微眯着眼。
片刻后,一道轻灵娇脆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叶姑娘倒是兴致好,洞房花烛夜,居然独自个儿赏着景。”
叶辛夷仍是维持着闲适的坐姿,仍然半趴在窗槛上,不过微微扭转头望向身后。
那女子眼儿微微一眯,“看来,叶姑娘,哦!不!如今该称呼沈太太了,还真是需要我来给你提个醒。”
“提醒?”叶辛夷挑眉,微微笑,“我以为,姑娘是来给我贺喜的。”
“自然是来贺喜。不过,也是为了提醒沈太太,还望沈太太记得,你这桩婚事是如何得来的。往后,沈太太想继续过得好,便别忘了,有今日,是托谁人之福,还望沈太太千万记得要报才好。”
叶辛夷曳起嘴角,“我自是记得,想忘,也忘不了。”
“我也是怕沈太太贵人多忘事,不得不来提醒一二。”话落,那人黑纱下的嘴角似是牵了牵,抬起手,银铃响,叶辛夷才瞧见她腕上戴了一串铃铛。
叶辛夷眯眼想要细看,谁知,伴随着那铃声,自服过解药之后,在她体内便格外安生的小虫子陡然躁动起来。
熟悉的疼痛,骤然袭至四肢百骸。
叶辛夷紧紧咬唇,却还是克制不住一声闷哼,方才闲适的坐姿再也维持不住,浑身抖颤,人便已软倒在那罗汉床上,蜷缩成一团。
即便如此,还是疼得四肢痉挛,她抬起眼,目光却已朦胧起来,只隐约瞧见那个黑影,还有那串不住晃动的银铃。
那铃铛上,有一颗很是好看的绿色石头,晶晶亮,是何品种,她看不清了,只觉得格外刺眼,她再也受不住地闭上了双目。
可视觉关闭了,其他的感觉却更放大了数倍,她疼得有那么一个瞬间,几乎忍不住求那个女人,求她莫要再摇那铃铛了,可要说出口时,却还是死死咬住了牙,没有吭声。
好一会儿后,铃声终于停止了,她体内那只躁动的虫儿更是瞬间便被安抚了一般,那整个身体刀扎针刺,分筋错骨一般的疼痛,也在瞬间,得以平息。
叶辛夷紧掐住的掌心,一松,却已瘫软,使不出半点儿力气,浑身上下,更是早已被冷汗浸透,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她虚脱似的睁开眼,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看清楚了站在面前的黑衣女子。
哪怕隔着面纱,叶辛夷也敢断定这个人一定在笑,因为她那一双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得意,还有鄙夷。
好似,在她眼里,她叶辛夷不过是一只一碾即死的蚂蚁。
“沈太太若是不小心忘了,想起今日,定会记起。”那娇脆好听的嗓音带了笑,恍若黄莺出谷一般动听,听在叶辛夷耳中,却可恨得很。
叶辛夷没有出声,只是努力地曳起嘴角,在苍白的面容上,咧开了一抹笑。
那人“哼”了一声,“沈太太,今日既是为提醒与贺喜而来,这提醒已经提醒过了,还差为沈太太贺喜。既然是来恭喜,自然不好两手空空,小小心意,还请沈太太笑纳。”
一只小巧的盒子被扔在了罗汉床上,就在叶辛夷手边,她却连动弹一下手指去伸手拿过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冷冷一瞥,无声嗤笑了一记,足下一点,便已翻窗而出,不过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夜风隐隐捎来外院的喧嚣声,叶辛夷却是蜷缩在罗汉床上,渐渐觉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远,终至远不可闻。
虽然不得不敬酒,但沈钺到底还惦记着新娘子,手底下,牛子是个海量的,皮猴是个猴精的,书生是个狡猾的,段从是个忠义的,变着法儿为他挡了酒,他再顺势装了回醉酒,总算是如愿脱了身,回到婚房时,比预料之中早了一会儿。
到了房门口,却见财婶儿正和那两个高壮丫鬟中的一个守在门口,沈钺瞄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叫桃红的那个。
两人正在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见得沈钺,连忙回身行礼。
沈钺这才瞧见,那丫鬟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摆放一碗面。
219 喂食
那面是他方才出去时交代了厨房的,做的清淡。
汤头却是熬了几个时辰的老鸡汤,浇头则是金华火腿丝,还有几片新鲜的菜叶子。
虽然清淡,却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大人!老奴想着太太在盥洗,所以特意晚了点儿才送面来,可是怎么敲门也听不见太太应声,莫不是睡着了?”
沈钺听到这儿,眉峰骤然一蹙,蓦地便是惊望向紧合的房门。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已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交给我,你们下去吧!”他伸手将那托盘接过,打发了两人,便是急急推门而入。
跨进门时,却已将耳力提升到了极致,并未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可是待得疾步入了内室,他还是一眼便瞧见了蜷缩在罗汉床上的叶辛夷,心口一紧,将手中托盘一放,便是急奔过去。
一眼便瞧见了她苍白的面色,可却也察觉到了她还算均匀的呼吸,紧提的心,这才落了落。
目光瞥见她手边那只匣子,漆眸微微一眯,转而望向叶辛夷,放低嗓音轻声唤道,“辛夷……”
叶辛夷如同敛翅蝴蝶一般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终于缓缓睁开眼来。
沈钺长舒了一口气,轻轻坐上罗汉床,迟疑了片刻,才朝着她伸出手去,尽可能轻且慢地将她扶起,揽在自己胸口。
他还清楚的记得,她早前在蓝玉宝楼时说过的,那蛊毒发作起来时,连衣裳触到皮肤,也是难挨的痛。
“方才,娑罗教的人来过了。不是蓝若华,戴着面纱,轻功不错。她话里说得清楚,陛下为我们赐婚之事,果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叶辛夷靠在沈钺胸口,微喘着气道。
沈钺目下微微闪了闪,戴了面纱,自是不想让旁人认出,也就是说,这个人,可能他们认识,或者,未来会要打交道。
而叶辛夷说的轻功不错,以她自己的轻功,能被她称为不错的,那就是真不错了。
这来的这一位,显然没有之前遇上的那家姐妹好对付,这一位,怕才是真正的娑罗教京城分堂口的分堂主了。
至于赐婚之事,他们本来就猜想过与娑罗教有关,现在倒是不那么惊讶了。
有些话,不必明说,叶辛夷也相信沈钺能听懂。那蛊毒发作时的剧痛,抽干了她浑身的力气,上一次,她尚且能够在蛊毒发作后,强撑着回家,还在叶仕安他们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今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依靠的缘故,她好似连挪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一般,只是望了望床边那只匣子。
沈钺却因着她一个眼神,已是心领神会,伸长手将那只匣子取了过来,打开一看。
里头放着一、二、三……六!一共六枚丸药。若是月服的话,足够叶辛夷吃上半年的。
“嗬!真够大方!”叶辛夷声音低弱,却不掩嗤笑,“看样子,是怕我和你离京之后,没有解药会死在半路上,所以,才大方了一回,一次给了这么多。”
沈钺的眉心却是攒得死紧,“我拿一枚去给苗前辈看看,她说不得能仿制出来。”
叶辛夷点了点头,微微笑,可这心里却很是清楚,若这个解药有那么容易仿制,娑罗教也不会给的这么爽快了。
沈钺也是笑,从那只匣子里取了一枚丸药出来,然后,将匣子合好,放妥。
“饿了吧?正好,面好了,先吃面吧!”沈钺一直微微笑着,说罢,已是直接将叶辛夷抱起,到了八仙桌旁。
方才,他顺手就将那托盘放在了八仙桌上,那面已有些凉了,看着还有些糊了,沈钺皱了皱眉,“要不,我让他们重新煮一碗。”
叶辛夷摇了摇头,伸手到碗壁上探了探,“还温着呢,就不必麻烦重新煮了。”见着沈钺眉心一攒,叶辛夷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口,“我累了,也饿了。想快些吃完,早些歇着。”
沈钺叹一声,“好吧!不过,我喂你!”再耽搁下去,那最后一点余温也散尽,那就真冷了。
沈钺很是坚持,自取了筷子,夹了一箸面送至叶辛夷唇边。
叶辛夷抬眼见他一双漆眸定定望着自己,而握着筷子的手端得甚稳,她便知道,这个人是执拗上了。
她叹了一声,终于是妥协,乖乖张开口将那面吃了。
果不其然,见她配合,沈钺开怀极了,笑着弯起唇角,问她,“好吃吗?”
叶辛夷点了点头,他便又夹起一箸送到她唇边,“来!再吃一口!”
“桃红那个丫头是财婶儿家的邻居,父母双亡,家里是军户出身,却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可却因为长得五大三粗,而且是个哑巴,所以一直没有嫁出去。却很是能干,会武,而且有一手好厨艺。财婶儿与我说了之后,我见过她一面,觉得还不错,便将她留了下来。”
“另外一个叫柳绿的,则是我另一个朋友的妹妹。还没过门,未婚夫便死了,守了望门寡。她会一手训鹰的本事,暗器功夫也不错。”
沈钺就这样抱着叶辛夷,将她揽在胸前,一边喂着她吃面,一会儿又让她“吃点儿菜”,一会儿让她“尝尝肉丝儿”,一边则与她说道这些事儿。
一碗面倒是没一会儿便吃干净了。
沈钺又亲自端了水来让她漱口,又帮她净了手,这才将她抱上了床。
却只是将她抱上床而已,他便一个退步,让到了床榻之外,就这样俯身望着她,“累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叶辛夷其实不是不紧张的,即便他事先答应过她,她也愿意信他,可毕竟孤男寡女,他又确实对她有意。
洞房花烛夜,他想做什么,还不是天经地义吗?
早前,他望着她的眼神,可是直白而火辣的。
只是,他敬完酒回来见她那副模样之后,倒是全变了。
虽然一直抱着她,很是亲密,且亲密得自然,带给她的感觉,却只有温馨与安宁,再没有其他。
叶辛夷靠在枕上,仰头望着他,说不出的安心,点了点头后,轻轻闭上了眼。
她折腾了一天,是真累了,刚才,又经了那样一遭,这会儿安下心来,没一会儿,居然就真的沉睡了过去。
这一个洞房花烛夜,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平和。
沈钺盘腿就坐在脚踏上,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沉睡过去的她,一瞬不瞬。
她遭了这样大的罪,他若还能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来,那就真是该死了。
过了许久,确定叶辛夷已经睡熟了,沈钺为她掖合了被褥,悄无声息站起身来。
220 讨要
站在床边,又静静看了熟睡的叶辛夷片刻,沈钺这才转身,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房门掩上,沈钺转过头,面上也被夜色笼罩,黑沉沉。
书生再一次体认到沈钺成个亲,他却比沈钺还要悲催的事实。
早前帮着他筹备婚事,一连几日没有睡个囫囵觉,掉了好几斤头的肉不说,正日子了,沈钺那个新郎官儿倒是去**一刻值千金了,他呢?直到这会儿才腰酸背痛,带着浑身酒气地从席间退下来。虽然吧……他其实没有喝多少,可却被那酒气熏得头疼倒是真的。
再想到,他家的妹妹,那么一颗上好的大白菜,今日便被沈钺给拱了,他不只头疼,还心疼,非大睡一觉不能解其疼。
谁知,刚躺上床,枕头都还没感觉出是高是矮,是硬是软,房门便是骤然被人拍开,他惊得一激灵从床上一弹而起,抬眼望着门口逆光而站,携着铺天盖地的暗夜,裹挟而来的人影……
怎么回事?书生恍惚间觉得房内的温度陡降,以为又入了寒冬。怎么回事?莫不是……洞房不顺?
书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得那道黑影如风,眨眼便已卷到了跟前。
凑上前来的面容,黑沉如阎王……没有人知道,他百鬼楼楼主的那张阎王面具,就是面前这张脸给他的灵感。只是,这张黑沉冷冽如阎王的脸,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了,在面前这个人养气功夫练得愈好,对见人说人话,扮人相,见鬼说鬼话,扮鬼相愈发娴熟之后。
上一次见,还就是在那夜,娑罗教造访叶家,而叶辛夷身上被中下蛊虫的时候。
书生陡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凛,“我妹妹怎么了?”
沈钺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都如冰珠蹦出,“我只是觉得,娑罗教的人活腻味了。”
“这个……”沈钺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物件儿,递与书生,“你用百鬼楼的名义给我发出去。”
叶辛夷全然不知这些,兀自睡得香甜。
第二日,亦是在阳光的轻吻中才醒转过来。
只是,睁开眼时,她便是蹙了蹙眉心。
看帐外天光大亮,竟已是这个时辰了。
上一次蛊毒发作时,她也睡得格外香甜。
何况,还是在她换了一个环境,身边尚且有沈钺在侧的情况下。
但她不过敛眉思虑了片刻,便是将情绪尽数压下,神色如常起了身。
撩开帐子,房内安静得很,沈钺不在。
她自己取了衣裳,盥洗后,换上,倒是自得自在,待得出了门,迎面便撞见昨夜那两个高壮丫头当中的一个,见了她便是躬身行礼。
“大人呢?”
那丫头没有吭声,只是抬手朝着某个方向指了指。
叶辛夷想起昨夜沈钺与她说过,两个丫头当中,那个会武,且厨艺很棒的那一个,是个哑子,应该是叫桃红。
“我不喜欢吃甜的,其他,什么都好。”转身前,叶辛夷语调淡淡说了一句,待得桃红抬起眼时,她却已经朝着自己方才所指的方向去了。
这宅子本就不大,顺着方才桃红所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叶辛夷便是心头一动。
果真,又走了几息的工夫,便已隐约听见了阵阵破风之声。
再走几步,转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多余的花树和装饰,当先一块儿空地,很是平整,且很是方正。
边上摆放着满满两架子的各色武器,这会儿,正有一人在耍枪。
他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一贯的藏蓝色泽,那一杆长枪在他手中,却恍若与他融为了一体,劈、挑、刺,每一个动作,都是干净利落,不带半点儿花哨的招式,尽显力道。
叶辛夷知道他轻功不错,也见识过他三两招便直切要害的狠绝,却没有见过他用枪。
一挑一点,舞动如蛇,当真是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用以临敌,矢石所不能摧也。
一个收势,沈钺一套枪法已是练罢,转头见到她,满是汗珠的面庞上登时展出笑来,手上飞掷,那杆长枪恍若有神一般,飞向一旁的架子,直直落入其中,归置得规规矩矩。
沈钺却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已是朝着叶辛夷大步走来。
“你怎么来了?可睡够了么?”
叶辛夷抬头见他一头的汗,衣肩、后背的色泽也要比别处深些,“自然够了,再睡就要日上三竿了。你每日都是早上练功么?”
“也不一定。晨起有时来不及,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练吧!我倒是听岳父大人说起,你有夜练的习惯。昨日没有练成,今日可是要补起?我可以陪你练练手。”沈钺一双漆眸濯亮。
叶辛夷却是摇了摇头,“不了。今日时辰不早了,一会儿,桃红她们怕是将早饭都备好了。”
沈钺没有长辈,这宅子里,他们就是唯一的主人。虽然是赐婚,但他们并非皇亲国戚,乾和帝也免了他们入宫谢恩,他们自是想做甚便做甚。
只是,叶辛夷头一日入沈家门,总不想太过我行我素。
沈钺倒是不知她的想法,只是听她说不了,便爽快地应了,伸手过来,便是自然将她牵起,“也好。反正往后有的是机会,我这会儿也有些饿了,先吃饭。”
说着,便是牵了她的手,大步走远。
回了婚房,叶辛夷催促着沈钺去沐浴,自己则开了箱笼,寻出一件衣裳来。
沈钺顶着一身的水汽从净房内出来时,一眼便瞧见了她捧在手中的衣裳。
有些眼熟。
“咦?这不是上一次你带回去的那件么?补好了?”
叶辛夷“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看看。”沈钺将那衣裳接过去,先看那道豁开的口子处,被同色的丝线绣了大片的蝙蝠暗纹,哪里还看得出什么口子?
便是不由赞道,“没想到,菘蓝年纪虽小,这手艺是真不错。看来,明日三朝回门,得给她包个大大的封红才是。”
叶辛夷正将她的衣裳归置到柜子里,听得这话,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将衣裳放下,便是朝着他摊开了手掌。
引得沈钺有些莫名地看向她,“怎么了?”
“封红啊!”叶辛夷挑眉,微微扬起了下巴,“你不是说,要给菘蓝封红吗?可这衣裳是我补的,难道,换了我,你就舍不得给了?”
221 身家
沈钺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一双深墨般的眸子便登时漾开星海般的笑意。
“给!给!给多少都愿意!”说着,他已抬手,一把将她摊开的掌心牢牢握住。
叶辛夷皱眉瞪他。
他却已笑着道一声“跟我来!”便是拉起她到了床边。
“你先坐!等我片刻!”他将她压坐在床沿,便是转身出去了。
叶辛夷狐疑地蹙起眉梢,才不过一会儿,便已听得他的脚步匆匆回转。
这回,手里却还捧着两只匣子,当中一只,有些眼熟。
“喏!这个!先还给你!”
“这是……”难怪觉得眼熟,这不是那时因着陈磊子的事儿,她请他帮忙时,送去给他打点的银两吗?
“这匣子里的东西,我分文未动,你自个儿收着,看是要给岳父,或是弟妹们置办什么,或是你自个儿留着做压箱底,都随你高兴。”
“这些,才是我要给你看的东西。”沈钺拍了拍手里另一只匣子。
这一只匣子比叶辛夷那一只要大了许多,打了开来,里面居然是厚厚一摞的银票,而且……叶辛夷仔细随手翻看了两张,还不是什么小面额的,多是五十两以上的,草草一算,居然便有两三万两。
“我们锦衣卫出任务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抄家所得,一人可以选一个物件儿再行上报。因着我幼时的遭遇,总觉得银子更可靠,所以……不知不觉就攒了这么些。”
叶辛夷抿笑,“若等到乱起来,这银票怕也不可靠。”
“那就看这个了。”沈钺将边上一把钥匙掂起,晃动了两下,“我在江南置办了一所宅子,是暗地里置办的,除了书生,无人知晓,这是地契,你拿好。”
从那匣子底又扒拉出了一张有朱砂徽记的地契,与手里的那把钥匙一并交到了叶辛夷手里。
“宅子里有棵歪脖子的杏树,从那棵杏树下往东走,第九块砖下,我埋了不少的金子,这钥匙便是开那口箱子的。”
叶辛夷听罢,真是哭笑不得,“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做锦衣卫的,日日都刀口舔血,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万一……”沈钺说着,见叶辛夷皱眉,目光明显不赞同地盯向他,他连忙求饶道,“都说了是万一,娶了你,我自是会更惜命。只是吧……让你知道,把我的身家一起交到你手里,这诚意可够了?”
见叶辛夷微微眯眼看向他,沈钺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
只是,有些未尽的话语,他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叶辛夷敛下眸子,也不想在他们新婚第二日,便去深究这些。
“我给你补了衣裳,你便给了我这么大一个封红。那往后呢?”语调平静。
沈钺笑起,望着她,却是目光深深,“往后,我的命都是夫人的。”
这一句,带着笑,似假非真。
叶辛夷亦是淡淡一笑,不当真。
恰恰好,房门被叩响,财婶儿带着两个丫头来,“大人,太太,该用早膳了。”
早膳就摆在临窗大炕上,中间摆了炕几,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本就不是那等讲究的,又只有两个人,饭菜不多,却清爽可口,叶辛夷吃得倒是尽兴。
只是,刚刚放下筷子,正在漱口擦嘴,财叔跟前一个跑腿的,唤作长安的小子,便是匆匆跑了来。
“大人,段大人来了。”
段从?这个时候来?
沈钺与叶辛夷皆是一顿,交换了一个眼神,沈钺已是神色如常站起,“我去看看。”
叶辛夷敛下眸子沉思,沈钺还有几日的假,等到回镇抚司衙门,怕紧接着便是要南下。
段从本就是沈钺的副手,也是他在镇抚司衙门的亲信,他们新婚第二日就登门,自然不可能是小事。
“太太。”桃红和柳绿两个收拾杯盏时,财婶儿则躬身奉上了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红色的礼单,“府上的库房老奴早前已经收拾好了,还有昨日婚宴的随礼,也已罗列了单子,还请太太过目。”
“财婶儿辛苦了。”叶辛夷接过那张礼单一看,倒是罗列得清楚,字迹也算得端正,她微微笑道,“财婶儿识字啊?”
不只如此,财婶儿行事间颇有章法,很像是在大宅门中浸淫过的人,有那么些时候,叶辛夷都以为是瞧见了从前的明威将军府顾夫人胡氏跟前最得用的胡妈妈了。
“老奴从前曾在宫中供过职,后来得了大赦,才放出宫来,嫁人生子。”财婶儿主动交代,轻描淡写几句话。
叶辛夷却是听得点头,这便难怪了。
“既是如此,这库房的事儿,还要多多劳烦财婶儿。回头将我的嫁妆,与昨日的随礼一并归置好了,整理一份名录给我便是。”叶辛夷说罢,便是将那份瞄了几眼的礼单也送还给了财婶儿。
财婶儿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躬身接过了礼单,“如此,老奴便托大了。过几日,再请太太辛苦一趟,去库房清点。”言罢,蹲身行了礼,这才带着两个丫头退了下去。
沈钺倒是设想得周到,专程给她寻了个这样的人来帮着她管家,她倒是可以轻松许多。
那几人一退下去,叶辛夷便是跳下炕来,开始将她的箱笼打开,一件件地归置。
她做起事来,格外专注。等到听见脚步声时,扭头才见得是沈钺回来了。
沈钺一边进门,一边解着盘扣,“帮我将官服拿来。”说话间,他人已入了净房。
叶辛夷微拧了下眉,倒是很快放下手里的事儿,转身开了柜子,将他的官服寻摸了出来。
还好,她方才收拾东西时,瞧见过他的官服。
刚将官服拿出来,沈钺便也从净房中出来了。
叶辛夷抖落开那身暗紫的飞鱼服,伺候着他穿上。
这身指挥佥事的飞鱼服今日还是头一回上身,平日里见他,多是深色衣服,昨夜一身大红喜袍,倒衬得他少了两分阴沉,多了两分清俊。
这身暗紫的飞鱼服上身,却又让他平添了两分威严。
将腰带系上,叶辛夷自始至终垂首,沉默,并没有发问。
沈钺则一直低头看着她头顶的发旋,虽然她为他穿衣,他很是高兴。
只是,这份高兴随着她的沉默,一点点却是变了味儿。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222 衣裳
叶辛夷动作微微一顿,这才仰头看他,“我以为,定是要事……”
他不会想要告诉她,她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地问。
沈钺眉间的褶皱深得能夹死苍蝇,伸手将她还搁在他腰间的手紧紧抓住,一双深墨般的眸子将她定定望着。
“你记着,我没有什么事儿是不能告诉你的,所以,你也没有什么是不能问的。”这话说得认真。
叶辛夷望着他,半晌,才眨了眨眼,“哦”了一声。
而后,没下文了。
她这样聪慧,如何会不懂他的意思?
沈钺心里有些发闷,却不过片刻,又妥协似的叹了一声。
“段从来是奉了陛下的口谕,宣我入宫。”
入宫?叶辛夷终于是惊抬起了双目,乾和帝既然准了沈钺那么几日的假,便是给他自己赐的这桩婚事体面的意思,若非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断然不会让他现在进宫。
叶辛夷虽然还是没有问,但却是皱起了眉心,眼含忧虑。
沈钺到底是舍不得她担心,抬手轻轻抚平她的眉褶,“别担心!总不会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你安心在家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言罢,他深深看了叶辛夷一眼,转头便是大步走了出去。
叶辛夷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声,她还是不能习惯这男人已经是她的夫君,可显然,这人就不高兴了。
沈钺并没有离开太久,等到叶辛夷将那几个箱笼差不多规整好时,他也恰恰回来了,面沉如水的模样,显然,并非好事。
“出什么事了?”叶辛夷吸取教训,这回便是直接问了。
果然,沈钺神色稍缓,“汉中那边已是打起来了。”
叶辛夷眉心一攒,“所以,咱们暂且不能南下了,对吧?”
汉中离京城委实算不得远,乾和帝有这古往今来所有帝王都有的通病,疑心重且怕死。
如今,这个时候,他必然不会让沈钺离了跟前。也难怪,沈钺此时脸色这么不好了,此次南下,他可是打着为她寻解药的心思。这样一来,他的计划不得不推迟。
沈钺没有料到她这么敏锐,点了点头,“是啊!咱们怕是不得不暂且留下了。”
叶辛夷却是想得开得很,“留下便留下吧!反正,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怪不着咱们。娑罗教不是那么有本事吗?那让他们去左右圣意好了。”
“正好,一次给了我半年的解药,咱们也不着急。”叶辛夷笑着宽他的心,“而且,我还挺舍不得离开我爹他们的。”
沈钺自然知道姑娘这是刻意宽慰他呢,他心里也另有计较,是不是立刻就南下,倒也无所谓。
于是,他也顺势道,“是啊!正好,过两日梨花全开了,我可以陪你赏花。”
“你明日起,怕是就要回衙门了吧?还是要入宫当值?”叶辛夷一边问着,已经是一边回身去继续方才做的事儿。
“明日不是还要陪你三朝回门吗?我与陛下陈了情,等到后日再回镇抚司衙门当差。”
眼下,汉王虽然动了手,可前线战事不明,乾和帝虽然怕死,却未必现在就需要沈钺贴身相护。
只是暂且不让他离京罢了。
叶辛夷将手边两个尺头抱起,拿给他看,“你瞅瞅,这两个颜色哪个好看?”
沈钺低头看去,那两个尺头一个是竹青色素面杭绸,一个则是石青色团花湖绸,却都是适合男子的。
沈钺心头一动,含着两分希冀,骤然抬头望向她。
叶辛夷敛眸,像是没有瞧见他有些热切的目光,“我瞧着你的衣服尽是些藏青色的,样式一般无二,不是直身,便是直裰,旁人还以为你就那么一件衣裳呢。”
“以前也就罢了,如今,你既然已经成了亲,若是再那样,旁人怕是要背地里笑话,还要说我不贤惠了。所以,我便想着给你新做两身衣裳。”
今早,他离开之后,叶辛夷反省了一回。
他们既然已经成亲了,不管因为什么,他待她好,却是真真切切,未来太远,尚不可期,可,如今,自己也该回报一二才是。
沈钺听说果真是要给他做衣服,那个高兴啊!“都好看!都好看!你看着做就是。”
叶辛夷抬眼见他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那好!就这两个颜色,一个给你做一身。只是,我的手艺可算不得太好,你可别嫌弃。”
其实,她的绣活儿也只是比着贺家母女,还有叶菘蓝不是那么出彩罢了,这些年也常给叶仕安和叶川柏他们做东西,衣裳、鞋袜什么的,倒是不在话下。
“你能给我做,那就很好了,我哪里会嫌弃?”沈钺是真正高兴,漆眸闪亮如同星子,“那你要做衣裳,可是要给我量尺寸?”
叶辛夷抬头看他,见他一双深墨般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热切,却是哼了一声,“那倒不用。你之前那件衣裳是我补的,我看着挺合身,这尺寸我心里有数。”
“哦……”沈钺那个失望啊,“不过,过了一个年,我总觉着我这腰身好像粗了两寸,还是再仔细量量得好,你做得那么辛苦,若是不合身,那多亏?”
“我会记得留些余地,放心吧!”
“真的不量量?”
“你既这么不相信我,不如还是拿去外边儿找成衣铺子做好了。”
“不是不是,我这不是就提了一嘴么?”
沉默了片刻,“不过……你确定尺寸不会错?”
“是你做衣裳,还是我做?”
“你做,自然是你做!你说了算!都是你说了算!”
用过午膳,日头更是大盛。
今年开春儿便是好天气,日日都是晴好。窗外那棵梨树被这渐暖的日头熏着,又开了不少的花。
窗户半敞,微风轻徐,捎来淡淡梨花香。
叶辛夷就坐在临窗大炕上,穿针引线,低头做着衣裳,忍了又忍,却终究是没有忍住,抬起头瞪了对面一眼,“你没别的事儿好做了吗?一直这样盯着我作甚?”
沈大人自从换下了官服之后,就一直跟她隔着一个炕桌坐着,坐着也就坐着了,一双眼更是一直盯着她,哪怕是喝茶吃点心时,也是一般。
沈钺却是脸皮厚得很,即便被盯着,仍然笑得馨馨然,“我是真没什么事儿。你忙你的就是,不用管我。”
223 安歇
她倒也想不管呢,可被人这样盯着,她又不是木头,能自在得了才怪。
“我喜欢看你做事儿!哪儿也不想去。”沈钺笑呵呵,又将脸皮厚发挥到了极致。
叶辛夷连翻他白眼都懒,侧了个身,让自己静下心来,不要管他。
可是,片刻后,还是觉得自己脸皮果然不及某人厚,实在做不来若无其事。
叹了一声后,便是转了话题,“方才,我瞧了一眼昨日婚宴上的随礼单子。冷姐姐送了我们好几千两的东西,这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冷大姐背后的东家是书生,书生随礼,自然是冲着沈钺的面子。
他们亲如兄弟,叶辛夷自然得问沈钺的意思。
叶辛夷却不知道,书生送的东西可不止冲着沈钺一人的面子。
这当中,还有他自认做兄长的,给妹子添的嫁妆。
只是,显然有些事,书生还不愿意告诉她,是以,才借着这送礼,多表了表心意。
“没有关系。往后他成亲了,咱们再还回去也就是了。常来常往的关系,没那么多讲究。”沈钺一边答她,一边又百无聊赖剥起了瓜子。
叶辛夷听罢,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个体悟,看来,他们几个关系是真真好。
两人就这么说了好一会儿的家常,沈钺剥了瓜子仁儿,便径自喂给叶辛夷。叶辛夷起先还很是不自在,多几次却也习惯了。待得财婶儿来请示晚膳的事儿,两人这才暂且歇下。
虽然已经打了春儿,可日头还是短,用过晚膳没一会儿,天色便是暗了。
因着明日要回门,叶辛夷特意跟着财婶儿去了一趟库房,挑选了些礼物装了车。
沈钺没有跟着去,却让她看中什么拿什么便是,从今往后,她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这些事,都要由她做主。
话虽这么说,叶辛夷却也有分寸。按着沈钺的家底,依着京城里的规矩,中规中矩选了些必要的礼,又按着叶仕安、叶川柏和叶菘蓝的喜好,又各自给他们挑了几样礼物,便觉得差不多了。
财婶儿在边上看着,暗自点头。这太太,比她想象当中拎得清,虽然是市井出身,可行止却是落落大方,半点儿不小家子气。
“财婶儿,有劳您帮着列个单子,然后,将这些东西都打包送上马车。”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叶辛夷点了点头,从库房离开。
想着回到正房时,还是要与沈钺说一声。
这婚房里的红彩都已经撤换了下来,是叶辛夷亲自挑选的缃色纱帘,床帐则是淡金色海棠虫草,虽然少了两分喜庆,却柔和了许多。
只是,叶辛夷的步子在瞧见半倚在床头的沈钺时,却是一缓。
沈钺显然已经沐浴过了,一头发丝尚且还带着水汽,半散在肩头,身上换了寝衣,石青色的缎面,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抹小麦色的春光。
叶辛夷不知怎的,便是想起了那一日,在他家,她为他上药的事儿来。
那时因着心无旁骛倒是不觉,如今回想起来,不知怎的,便是想起了那宽实的肩,劲瘦的腰,还有微微贲起的坚实臂膀来。
都说锦衣卫是虎背蜂腰螳螂腿,诚不欺她。
叶辛夷看着,不由得悄悄咽了口口水。
却不想,骤然便对上一双眼,吓得她一懵。
却是沈钺突然抬起头来,漆眸微闪望着她,“回来了?”
叶辛夷“嗯”了一声,见他手里掂着本儿书,瞄了一眼封皮,挑起眉来,有些惊诧,“六韬?”
他居然看这样的书?
沈钺恍若没有瞧见她眸中的诧异,将书合上,便是道,“天色不早了!快些去盥洗一下,早些歇息吧!”
叶辛夷望他一眼,眼底压着些难以言状的情绪,半晌才“哦”了一声。
然后,慢吞吞地去了柜子前,将柜子拉开,一眼便瞧见她的衣裳,与他的放在一处,那么自然,且名正言顺地交缠。
叶辛夷不知怎的,便是耳根一热,匆匆取了一套寝衣和里面换洗的衣物,便转身往净房疾跑而去。
“小心点儿!又没人追你!”
身后,沈钺沉声道。
回应他的,是净房骤然被甩上的门儿。
沈钺喉间滚过两声含糊的笑意,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抹促狭。
等到叶辛夷带着满身的水汽从净房出来时,她已神色如常,至少表面看来,确实如此。
沈钺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见得她来,便是将手中的六韬合上了。
“你睡里边儿吧!我若是有时早起,不会吵到你。”
按着大名的规矩,成亲之后,多是妇人睡在外侧,便于在夜间伺候夫君,端茶倒水。
可叶辛夷却是惊了,不是因为沈钺主动要求睡外侧,而是……“你也睡床上?”
她昨夜睡得太沉了,难道……昨夜他们也是同塌而眠?
叶辛夷骤然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了。
沈钺却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们是夫妻,同寝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叶辛夷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瞪着他,却是杵在床边不动。
沈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苦笑了一下道,“天儿还凉着呢,你就是身子好,也别这么糟蹋。先上来再说!”见叶辛夷还是不动,沈钺更是哭笑不得了,“我答应过你的事儿,绝不会反悔。没有你的允许之前,说不动你,便绝不动你!”
沈钺说得真诚,就差指个天发个誓了。
叶辛夷略微迟疑了一下,到底是上了床。
那床宽敞着,绕过沈钺,进了内侧,她便是钻进了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带着两分戒备瞪着他。
“既然你说了答应我的事儿,一定不会食言。那你干嘛非要睡这床上?去睡炕上不成吗?那里还暖和呢。”
沈钺皱了眉,有些闷气一般,瞪她一眼,哼了一声,“我愿意,不成吗?这是我的家,我的房,我的床,我的夫人,我就在这床上睡怎么了?答应过你的事儿,我一定做到,其他的,你就别管我了。”
说罢,他皱着眉矮下身子,便是钻进了被窝里。
只是,他还算知道分寸,并未定要跟她钻一个被窝。
叶辛夷知道劝不住他,何况,他说的也是对的,她有什么资格撵他?
他在婚前便答应了她那个要求,已经是体贴她了。
叶辛夷将身上的被子裹得紧了些,如同个茧一般,缩在了床边,紧贴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224 回门
虽然闭着眼睛,且呼吸均匀,但叶辛夷却没有睡着。
加上顾欢的十六年,她也活了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与人同床共枕,能轻易睡得着才叫怪。
枕畔,沈钺也是叹息。支起一只胳膊枕着,索性,就这么睁着眼看着沉睡中的叶辛夷,像是看不够一般,舍不得眨眼。
叶辛夷都不知道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醒过来时,却又是与昨日差不多的时辰,已是天光大亮。
枕畔没了人,触手生凉,也不知几时就起了身。
叶辛夷略一沉吟,便是起了身,却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裳,径自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上,沈钺果然正在舞拳,一招一式,皆是劲猛,虎虎生风。
叶辛夷飞身而起,窜上一旁的武器架子,足尖轻挑,一柄大刀便是被踹起,叶辛夷娇喝一声“接着”,那大刀便已朝着场中的沈钺飞了过去。
沈钺听见动静,一个利落的俯身,再迅疾回转,稳稳接住那大刀的同时,也漂亮地落了地,转过头,看着场边一身暗色劲装,英姿飒爽的叶辛夷,眸色转黯。
“昨日,你便说了要与我练招!今日,还要请大人赐教!”叶辛夷站在场边,朝着他一抱拳,而后一声“看招”,身形便已是拔高,兔起鹘落一般,手里短剑出鞘,朝着沈钺劈将过去。
那短剑,似雷光,朝头顶聚拢,再迅猛劈下。来得快,且气势万钧。
沈钺不慌不忙将双腿张开,与肩齐平,扎下马步,抬手,挥着那把大刀,直直接住头顶那道雷光。
“铿”一声响,刀与剑磕到一处。
沈钺劲力一吐,那大刀便是顶了上去。
叶辛夷身形轻旋,如蝶一般从旁飞落,尚未落地,双足在半空中转点,手中短剑又是刺来。
沈钺双眸一亮,叹一声“好”,便挥着刀迎了上去。
高手过招,虽不至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却也果真是刀光剑影,让人目不暇接。
没有看客,身处当中的人却再清楚不过。
虽然刀与剑的较量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但却真正是酣畅淋漓。
还记得今日有正事要做,沈钺一个急让,先收了势,朝着叶辛夷比了个“停”的手势。
叶辛夷已是香汗淋漓,一双杏眼却是闪闪发亮,微微喘着气道,“我以为你擅长枪法,却不想,这刀法居然也是不错。”
“那是。为夫十八般武艺,样样在行。夫人且待日后慢慢看着。”沈钺咧嘴笑,语气又是没个正形。
看来,昨夜的事儿,该是船过水无痕了。
叶辛夷轻轻松了一口气,棋逢对手的兴奋感慢慢涌上来。
“好啊!反正有的是机会讨教大人的高招。”叶辛夷说着,已是低头将短剑收起。
沈钺却是双眸微黯,走上前,低声叹道,“你还要叫我大人到几时?”
叶辛夷眨了眨眼,“叫你大人……不好吗?”这可是尊称呐!
沈钺一脸恨铁不成钢,“当然不好。这大人谁都能叫,你是我的夫人呐,自然要与旁人不同。”
认识这么久,她也就那一日恼了,唤了他一声“沈熒出”,即便带着恼意,却也比那一声“大人”来得动听。
叶辛夷真真是哭笑不得,一个称呼而已,用得着这么计较?
“那你想要我唤你什么?”不过,叶辛夷还是态度很诚恳地问了。
沈钺将刀搁在架子上,两人也没谁先开口,却是不约而同转身往正院回。
这出汗时是酣畅淋漓了,可这会儿,却觉得黏糊得难受。还得洗洗,换身衣裳才是。
何况,今日还是三朝回门呢。
“这个就要看夫人喜欢了,总归不是大人便是。”
“你唤我辛夷?那我也跟着唤你名便是?只是,你是单名啊!”
“辛夷也是人人都可唤的,我可听岳父都唤你欢欢儿。欢欢儿是乳名吧?要不……我也唤你欢欢儿。”
“不是让我改称呼吗?”
“一起改也不错。”
“……”
“就这样吧,我唤你欢欢儿,你唤我阿钺!阿钺……阿钺!从没有人这么唤过,往后,这便是夫人专属了!”
“……”
三柳街,叶家早已是望眼欲穿。
叶菘蓝已经扶着叶仕安到铺子门口看了好几回了,哪怕明知时辰尚早,往日也算沉得住气,可今日却是频频等不及地张望。
待见得一辆马车踢踢踏踏跑来,再看清赶车的就是沈钺时,叶菘蓝登时一喜,“爹!是姐姐他们回来了。”
叶仕安亦是笑着连连点头。
转眼,马车驶到了跟前,沈钺跃下马车,朝着叶仕安拱手,恭声唤道,“岳父。”而后又转向叶菘蓝,“妹妹好!”
叶辛夷迫不及待掀开了车帘,瞧见铺子门口立着的父亲和妹妹,不期然便是红了眼眶。
沈钺转身,将叶辛夷扶了下来。叶家姐妹俩扶了叶仕安先回,叶川柏则和新姑爷一道搬起了马车上的回门礼。
按理,是没有让新姑爷动手的道理,可叶家实在是没有人手,沈钺又是个不讲究的,甚至不等叶川柏动手,他便已经开始搬起了箱子,叶仕安张口想要阻止,却让叶辛夷拉着进了门。
回了院子,叶辛夷忍不住有些唏嘘,不过离开了两日,再回来时,她已是成了娇客。还真是……
叶仕安则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见她面色红润,神色安闲,便不由得连连说了好几声“好”,这心是安下了,却又说不出的酸楚。
叶菘蓝则紧拉了叶辛夷的手,低声问道,“阿姐,姐夫待你可好?”
叶辛夷望着小妮子担心的眼神,说不出的好笑。
这小姑娘,做妹妹的,却担起了为娘的心。
这样的话,回门时,都是当娘的爱问的吧?
不过,看着小姑娘真正担忧的眼神,叶辛夷心里却是暖暖的,转握了叶菘蓝的手,笑道,“放心吧!挺好的!”
叶菘蓝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姐夫平日里看着倒是个好的,可他毕竟是个锦衣卫,都说锦衣卫狠辣无情,自从阿姐走后,我这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的。”
锦衣卫啊……那位大人在家里,尤其在她面前,可真没有半点儿锦衣卫的样子。
“阿姐,他若是待你不好,咱们也不用怕他。阿姐有功夫,揍他便是。”叶菘蓝握着拳头,咬了咬牙。
那可爱的狠劲儿,逗得叶辛夷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妹妹,没有白疼你。”
225 请求
按理,女儿和女婿回娘家,那便是客人。
只是,叶家就这么几口人,自来亲密,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加上叶辛夷和沈钺两个一来便与平常无异,叶仕安和叶家小兄妹两个也很快安之若素起来,就像平常一般了。
叶仕安拉了沈钺到堂屋里下棋、喝茶、说话……
叶辛夷则和叶菘蓝小姐妹俩凑在灶房里,一边做饭,一边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笑语两声。
沈钺从半敞的窗户望出去,瞧见了灶房内那一对笑闹的姐妹花,目光落在叶辛夷脸上明灿的笑容时,柔了柔。为了守护这样的笑容,他当真什么都愿意做。
“你们如今不能南下了,虽是不得已,可就怕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叶仕安皱眉道。
沈钺将眸子半眯,“我们成亲那夜,那边来了人,如入无人之境,径自进了我们的婚房。欢欢儿说,那人的轻功甚好,不过,临走时,却很是大方,一连给了六颗解药。”
也就是说,至少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有这样的变端。汉中战事陡起,以及乾和帝突来的改变,都在他们意料之外。
“我取了当中的一颗解药给苗前辈,请她帮忙看看。”说到这儿,他欲言又止看了叶仕安一眼。
叶仕安却是殊无异色,“我知道你的意思,对于蛊毒,我实在是不擅长,交给苗前辈自是最好。”
尚有五颗解药,这让叶仕安心下安定了两分,只是,也越发说明了娑罗教绝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一桩事,我想要与岳父商量。”沈钺神色间,却多了两分迟疑。
“早前说,要带欢欢儿去蜀中,所以请岳父帮忙写了一封引荐信,想着去药王谷求医,眼下,怕是暂且不能了。所以,我想请岳父帮忙看看,是否能与药王谷联络,请他们派一个擅长蛊毒的人来给欢欢儿看看。”
叶仕安皱着眉,半晌不语,“我知道,岳父已经多年未曾与药王谷联络,可岳父既然肯为了欢欢儿,替我写引荐信,为何不能为了欢欢儿,再低一次头呢?”
沈钺说这话时,垂下头去,表情恳切,“岳父,小婿……求您了。”
言辞恳切,姿态更是放得低。
叶仕安的眉心却攒得更紧,“你为什么这么着急?”急得让人不安。
沈钺却又迟疑了片刻,这才抬起了深墨般的眸子,眸光沉定非常,“实不相瞒,我已是取得了两枚赤练蛊的解药,交由苗前辈看过了,她可以确认,欢欢儿身上的蛊毒,并非赤练。”
平地一声雷,震得叶仕安面色忽变。
若是赤练,那一切好说。赤练流传很广,知道娑罗教的人,几乎都听过赤练。且已经这么些年了,总有人,总有些办法,能够抑制蛊毒。
可是……沈钺却说,叶辛夷所中的蛊毒,并非赤练。
那……是什么?
叶仕安控制不住地心慌了。
“苗前辈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蛊,却可以确定不是赤练。但它很多表征又与赤练相似,不排除是以赤练为基础,又重新炼制的蛊毒。我已经让人从娑罗教内部打探,一时间,还没有消息。”
“不过……岳父怕是不知,早前中蛊不过半个月时,欢欢儿体内蛊毒已经发作过一次,只是,她应该是怕岳父担心,是以,瞒着你们。”
可沈钺为了取得叶仕安的支持,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
何况,若他是叶仕安,想必也希望知道。至少,可以在情况变得更糟糕之前,再做些努力,说不得,便能让事情往好的方向转变。
果真,听了他的话,叶仕安面色几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钺的行动力居然如此的快速,并且他居然也有那个能力,那么快便弄到了赤练蛊的解药不说,居然说着从娑罗教内部打探的话也是再轻描淡写不过的语气,面前这个年轻人,绝不仅仅只是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
只是锦衣卫一个年轻的指挥佥事吗?自然不是!
再有力量的朝官,手也探不至江湖。
就算锦衣卫暗探遍布天下,也不能为他所用。
那么,只能说明,他手中掌握着另外的力量。
不过,他没有想着隐瞒,即便之前没说,现在却是坦坦荡荡摊开在了他面前。
别的且不说,至少,他是为着欢欢儿的,他有力量,这是好事。
电光火石间,叶仕安心中已经转过种种思虑,“好!我一会儿便写信去。”
沈钺几不可察地轻吐一口气,曳起唇角笑开,“多谢岳父。”
走时,沈钺的胸口贴放着一封热腾腾,才出炉的信,等到回府后,便会以最快且妥帖的渠道送出去。来这一趟,收获颇丰,他心情也甚好。
谁知,驾车离开三柳街不远,身后的车帘子便是被掀了开来,他回头看,见得叶辛夷从车厢内探出半个身子来,不由笑起,“钻出来做什么?这外头还有些冷,小心着凉。”
叶辛夷却没有钻回去,仍是就坐在车厢门上,半掀着车帘望着他。
沈钺一边轻松地驾着马车,一边又笑,“怎么?舍不得进去?这么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叶辛夷却是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你倒是高兴。你方才在屋里跟我爹说什么了?你高兴了,他却一脸的愁云惨雾。”
“我能说什么?难不成,我还敢欺负我老丈人?你看看,岳父这才脸色不好,你便立刻责问我了,我敢吗?”沈钺哭笑不得。
见叶辛夷还是一脸狐疑地瞅着他,他苦笑道,“我真没说什么。不过是我娶了你回家,而岳父嫁了女儿,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就这么简单?”叶辛夷还是不能释疑。
“我请岳父帮了个忙。”敛了笑,沈钺并没有想当真瞒她,却也不想引她过度担心,是以,轻描淡写。
“请我爹帮忙?”叶辛夷将眼一眯。
“关于你的蛊毒,岳父认识些人,我想请他帮忙引荐。”
“我爹吗?”叶辛夷虽然还在几年前便觉得她家那个短命的娘和叶仕安都不是普通人,但从未深究过。
毕竟,秘密都有其成为秘密的理由,譬如她的身世,一揭开,不就是一长串躲也躲不开的麻烦?
“是啊!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至于其他的,岳父若想告诉你时,再让他亲自与你说吧!”
226 问战
很多事,他虽然知道,却没有挑明,并非刻意要隐瞒叶辛夷,只是他觉得,不该由他来说罢了。
叶辛夷听得这一句,只是若有所思看着他,倒是未再追问。
默了片刻,她才问道,“不南下了,他们怕是也不会放任我轻松自在吧?”
“这事儿咱们可左右不了。”沈钺淡笑。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莞尔。
很多事,尽在不言中。
元明街离得近,两人说话间便是到。
沈钺勒停马儿,便瞧见家门口有几个人。他先一跃而下,后才扶着叶辛夷下了马车,门口那几个人便是笑呵呵喊起来,“老大,小嫂子!”
是牛子、皮猴和书生三个。
只是,书生只是拱了拱手,并没有跟着喊。
叶辛夷也不以为意,见得他们也是高兴,“你们来了啊!”
沈钺本来在第一进是给他们仨留了住的地方的,只是他们几个却是去了沈钺河槽西的那间小院子,说是给沈钺看房子去了,却真正只是不想搅扰了这对新婚夫妻罢了。
沈钺看了书生一眼,眸色微微一黯,“他们既然来了,一会儿就留在家里用晚膳了。”
叶辛夷心领神会,“我知道了。你们聊着,我去准备。”
也算是世事变幻无常,早前,她去沈钺家时,是牛子他们几个招待她,这回,她却已与沈钺成了一家人,是这宅子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反倒换成了她来招待他们。
叶辛夷与沈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是先行进门去了。
她一走,沈钺的面色便是冷沉下来,望了书生一眼,沉声道,“跟我来!”便是率先迈开了步子,直往外院而去。
牛子和皮猴俩对望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第一进规整成了一般宦官人家的外院,用以招待男客。
沈钺也像模像样整治了一间书房。
沈钺领着书生进了房门,牛子和皮猴两个则很是识相地留在了外边儿,就守在门边,掏出了一套骰盅来,赌起了大小。
沈钺和书生进了房,便各自捡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沈钺一抬手,书生便是道,“你猜得不错,汉王派往西安府的兵力至多只有两万,其余兵力,往西一线布了两万有余,以防后路被抄,但尚有五万余众的兵力不知所踪。”
沈钺的右手抬起,修长的食指轻轻摩挲着鼻尖,“你可是将门出身,依你来看,汉王到底想要如何?”
“你这是故意磕碜我呢?你明知道,我是夏家最反骨的一个。什么兵法,战力部署,我一概不知。倒是你,既然汉王这头一步棋尽在你计算中,他接下来是如何布局,你应该也有所猜测,就别卖关子了。”
沈钺摩挲鼻尖的指尖微微一顿,“如果我猜得不错,余下五万兵力已是化整为零,由汉王亲自率领北上,欲取道凤翔,直接绕过西安府东进。”
书生已是彻底惊了,敛了眉心,“这太冒险了吧?就算凤翔府的兵力不足为惧。但是要拿下一座府城,也不可能没有半点儿风声……”
想到什么,他顿了顿,狐疑望向沈钺,果不其然瞧见他眯眼笑着,看上去,有那么两分狐狸的意味。
书生陡然明白了什么。“可是,那不是离榆林很近了?他就不怕若是被人察觉……”书生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不……就算被察觉,九边兵力也不会擅动……”
“你如何知道九边兵力就不会擅动?”沈钺笑睐他。
书生这回,直接坐不住了,“腾”一下站了起来,一双眼几乎是瞠圆了将沈钺看着。
“你什么意思?难道说……”
“我什么也没说。方才那些也不过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当不得真。到底如何,咱们慢慢看着就是了。何况,与咱们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如何没有多大的关系?”书生却是皱紧眉头,掩不住的不赞同,“那汉王世子可是死在你的手里,若是……”
沈钺眉眼骤抬,眼中隐隐泛着冷意,将书生看着。
书生剩下的话,便是梗在了喉咙口,再也吐不出了。
他敛下眸子,在那样冷凛的目光下告饶,“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最好留条退路,如今,我妹妹可是嫁给你了,她可不能有半点儿损伤。”
沈钺勾起唇角,笑意却未及眼底,“我的夫人,我自会担待。”
叶辛夷的晚膳备好了,沈钺却没能留下来用膳。
宫里来了人,乾和帝急召他入了宫。
这个时候,怕也只能是与西边的战事有关了。
叶辛夷心里存着两分忧虑,招呼着几人用饭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书生几个看在眼里,也是明了。
书生叹了一声,便是夹了一箸菜放进叶辛夷碗里,“老大自来是个心有成算的。何况,他在御前多年,能走到现在,已是深谙伴君如伴虎之理。别的不说,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这话,自然是宽慰之言。
不过……这夹菜的动作……
牛子和皮猴从碗沿后抬起眼一瞥,便慌慌忙忙垂下眼去,书生这是活腻味了,不怕老大知道了削他?
叶辛夷亦是有些诧异,迟疑道,“多谢……”虽说沈钺不拘小节,不会介意她招待他的兄弟们吃饭,可是,该谨守的分寸却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就连牛子那样鲁莽的,虽然嘴里亲亲热热喊着她“小嫂子”,却都不敢多看多言。这书生平日里看着便是个稳妥的,缘何今日却……
书生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般,微微笑着道一声,“没什么。你能不担心就好,吃饭,吃饭……”
殊不知,他一记笑容,让其他几个人都不由惊颤。
南书房中,乾和帝皱紧了眉,将方才一堆文臣武将都撵了出去,正觉得头疼地仰面靠在椅扶上。
好一会儿后,才沉声问道,“熒出,你怎么看?”
问的,正是西边的战事。
沈钺却并未将方才与书生说的那些话道出,而是拱手道,“陛下,微臣不敢妄议朝政。方才各位大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陛下英明,想必定有决断。”
乾和帝睁开眼来,抬手指向他,神色颇有两分调侃,“你啊你,还真是个滑溜的。”
沈钺拱手垂眼不语。
他若说了,这位怕是才要多疑了。
锦衣卫,虽有奉了圣意,监察百官的权力,可却不能涉及朝政。
这可是大忌。
227 考验
天刚要黑,叶辛夷等得还不是太着急时,沈钺回了家。
可之后,连着数日,沈钺日日都被召进宫中,每一日,都要夜深才能回转。
终至有一日,彻夜未归。
叶辛夷本就没有睡沉,听得那轻微的声响,便是蓦然睁开眼,从枕上弹坐起来。
正在反手掩门的人动作微微一顿,继而苦笑着往床边走来,“我已经把动作放得够轻了,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你。”
叶辛夷撩起帘帐看他,目光灼灼,“本就没有睡着。”
沈钺步子一顿,继而笑了起来,往床沿一坐,双眸将她紧盯着,“怎么?担心我啊?”
若换了平常,他只怕就要趁势插科打诨一番逗弄她了,可今日就这么一句之后,那有些刁坏的笑容便是在叶辛夷自始至终沉静的注视下渐渐归于沉寂。
他叹了一声,抬起手,轻轻勾起她腮边的乱发,顺到了耳后,“别担心!暂且没事儿的!”
“情况到底坏到了什么程度?”叶辛夷蹙着眉心,还是问了。
沈钺自然不会瞒她,“汉王带了五万兵马从汉中北上,绕道凤翔,神不知鬼不觉已是快到延安府了。”
“神不知鬼不觉?这怎么可能?”叶辛夷惊了,“难道凤翔府早已与汉王……”
沈钺微微一笑,叶辛夷这样甚少关心政事的妇人都能想到的事儿啊……
“自从咱们这位陛下继位以来,别的事儿没怎么干,这行宫都已经修了两座了。近些年,迷上了修仙向道之事,过一阵儿,说不得就要动土,再修一处道观了。”
“近十年来,天灾不断。江南水患连着闹了三年,沿海一带常年抗倭,反倒是西北方太平了许久。国库的银子摆在那儿,供得起陛下骄奢淫逸,自然就顾及不得别处。”
“据我所知,兵部连着两年的军饷都只得了十之一二。”
“北方屯田已久,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虽然拖欠了军饷,倒还不至于落草为寇,或是通敌叛国。可兵士对朝廷不满,这却是必然。”
叶辛夷点了点头,想来,汉王比之乾和帝,更懂得笼络人心。
他能悄无声息拿下一座凤翔府,自然便也可悄无声息拿下下一座府城。
只怕一觉醒来,汉王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
若换了她是乾和帝,只怕就要睡不着觉了。
“方才,陛下龙颜大怒,召了几位阁老和兵部、户部几位堂官商议对策。”
“便有人提议说,下旨给延安和平阳两府,让他们全力阻截叛军。再从南阳、襄阳两府调派府兵增援。”
“可陛下却驳回了。说旨意是要下,延安、平阳两府若不全力阻敌,尽数问罪。只是,南阳、襄阳两府府兵远水救不了近火,且近些年,养尊处优,怕是难敌叛军铁蹄。”
南阳、襄阳居然都是远水了?而且,说是府兵养尊处优,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那陛下的意思是……”
沈钺摇了摇头,“陛下尚未真正示下。不过,接下来便有人提议了,汉王与陛下到底是手足兄弟,说不得有什么误会,百姓何辜?倒还不如派遣使臣去面见汉王,解开误会……”
这就是求和的意思了?
“不过,陛下没有应。”
只怕也是暂且。
叶辛夷苦笑起来,“沈大人,我这才嫁给你几日?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正好,你我这夫妻尚且有名无实,情分不深,要不,我现在便自请一封休书家去,也省得回头大难临头,太过冤枉?”
这话语间带着调笑的意味,沈钺却当了真一般,叹息一声,竟是转头便躺了下来。
叶辛夷忙往边上避让,双腿却还是被他枕了个正着,她不由得一僵……
“别动!”沈钺皱了皱眉,“我一夜没睡,实在困倦得很,夫人便受累一二,让为夫躺上一躺。”
这痞赖劲儿又上来了。叶辛夷无语,可却到底没有再敢乱动。
过了半晌,腿上的人都是闭着眼,没有动静,呼吸均匀,叶辛夷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时,他却突然开了口,“若是现在撇清关系,便能换你安生,我哪怕再舍不得,也会割舍。可是,如今看来,你我已是夫妻一体,怕是不能轻易撇清了。”
叶辛夷方才那话本来就只是随口说笑的,哪里当真了?听着这话,不由笑着点了点头。
沈钺却是睁开眼来,漆眸含笑望她,“夫人,怕不怕?”
“怕倒是不怕,我只是有些感慨。我才嫁给你,这考验会不会来得太快了些?”
“不过只是小风小浪,夫人自可否极泰来。何况,不是还有为夫吗?”
沈钺一双眼定定望着她,深墨般的眸中,有星辰大海。
“有我在,无论如何会护得你周全。”
之前尚且如此,如今,更不会让她因自己而受到牵连。
有那么一瞬间,叶辛夷几乎要沉溺在那两汪深潭之中,半晌后,才微哑着嗓音道,“知道了。”
两人对视间,沈钺倏忽一笑,“夫人知道了便好。眼下我是真的累了,让我歇一会儿。”说着,便是闭了闭眼,头在她腿上辗转了一下,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和姿势,果真是要长睡的架势。
“欸!等等!”叶辛夷却忙叫道,“你先让我起来。”她可不能陪他在这儿长睡。
沈钺睁开眼来,又望了她片刻,然后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哎呀!看我!我枕着你腿睡,怕是一会儿你都走不了路了。来!”他是起身了,可下一刻,却是拽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着躺了下来,而后,四肢更是转眼便缠抱上来。
叶辛夷愣住,“你干什么?”
“好了!乖!陪我睡一会儿。”沈钺的脸埋进她如云般的鸦发中,声音有些闷闷地传来,透着藏也藏不住的疲惫。
叶辛夷动作微微一僵,到底是心软了。
她僵着身子,圆睁着眼望着头顶的帘帐,百无聊赖数起了帘帐上的海棠花,半点儿没有注意到某人半埋在她秀发之中,嘴角轻勾,藏不住的笑。
叶辛夷数着那海棠花,数着数着,也有些犯困了,正要跟着沉沉睡去时,陡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身边的人亦是一动,她转过头,便是对上了一双漆亮的眸子。
两人对望片刻,下一瞬,不约而同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