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后招
“后招?”谢贵妃原本是斜倚在身后那椅靠上的,闻言,却是不由坐直了身子。
珍珠点了点头,“娘娘想,那叶氏既然处心积虑将她被困在宫里的消息借由老夫人的寿宴散了出去,便说明她不是个蠢的,不过是想借由众口铄金,让陛下投鼠忌器罢了。既是如此,她也应该知道,今日赴宴的,多是镇国侯府的知交故旧,侯府那边,侯爷和侯夫人想必都已善了后,未必就能传出多么了不得的话。可她却还是做了,若说她没有什么后招,奴婢怎么也不信。”
谢贵妃听得若有所思,虽然眉间的褶皱没有因而被抚平,但手指也自始至终在轻轻摩挲着。
“那叶氏哪儿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她不过一个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的妇人,你会不会将她想得太过高深了?”翡翠见状,眼底一黯,哼道。而后,竟是一咬牙,便在谢贵妃跟前跪了下来,“娘娘,奴婢知道,自己一直不如珍珠得娘娘欢心,接下来,奴婢要说的话,只怕娘娘听了也不会高兴,可奴婢却不得不说。”作了铺垫,翡翠没有半分停顿,便是继续道,“娘娘忘了,当初是谁建言娘娘放任公主与那叶氏接近的?又是谁保证说一定会看好叶氏,绝不会出什么差错?可是现在呢?娘娘,珍珠的话,不可再信,说不得,她根本就是受了叶氏的好处也说不定。”
“翡翠,你休要血口喷人!”珍珠气得浑身发抖,亦是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一个响头便是磕了下去,“娘娘,奴婢伺候您已经这么几年了,对娘娘忠心与否,娘娘再清楚不过。奴婢自始至终对娘娘都没有二心,还请娘娘莫要听信翡翠的构陷之言。奴婢从头至尾,都是为了娘娘考虑。只是,那叶氏实在奸诈,装得太像,这才让奴婢走了眼。早前的事儿,奴婢是有错,奴婢认。可要说奴婢与那叶氏勾结,奴婢却是真真冤枉,还请娘娘明鉴。若是娘娘也觉得奴婢是那等包藏祸心的背主之人,便立刻将奴婢打死,奴婢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珍珠再抬眼时,已是双目泛红,既委屈,却又倔强地望着谢贵妃。
谢贵妃一双凤眼望着珍珠,柔和带笑,叹息一声,朝着她伸出手去,“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是什么样的人,对本宫忠心不忠心,本宫又哪里会不知道呢?本宫可从没有怀疑过你半分。来!”谢贵妃将珍珠从地上拉了起来,就势拍了拍身边。
珍珠红着眼珠子,却还是乖乖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谢贵妃笑望着她,一字一句,皆是极尽柔和,“不过,珍珠你也知道,本宫自来赏罚分明,此番叶氏之事,你确实有失察之过,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
珍珠垂下头,嗓音微哑,夹带了丝丝鼻音,“奴婢不敢否认。”
“是以,本宫便罚你禁足五日,然后再罚半月的俸禄吧!你可服?”
“奴婢心服口服,多谢娘娘宽恩。”说着,便已是又跪下,深深一拜。“如此,奴婢便下去领罚了。”
听得谢贵妃点头“嗯”了一声,她这才缓缓起了身,自始至终埋着头,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边上,原本还因谢贵妃只叫了珍珠起身,而还让她自己跪着而心生不满的翡翠却是乐了,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道,“娘娘,叶氏那边,奴婢愿为娘娘分忧,定给她个教训。”
谢贵妃却是摇了摇头。
翡翠面上的喜色一敛,“娘娘?”娘娘不是罚了珍珠,之后也再没有提过叶氏的事儿,不就是认同了她的意思吗?而且珍珠也再未提过只字片语,自然也是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她那人最是滑溜,猜准了娘娘的心思,哪里还会忤逆?否则,她哪儿会那般得娘娘器重?
谢贵妃却是皱眉看向她,“翡翠,你跟本宫的时日可不比珍珠短,只怕日日都在心里不甘为何本宫器重她甚过器重你,却从未想过为什么。翡翠,莫怪本宫偏心,你确实很多地方都不如她。”
翡翠自然是不服,张口还要说什么。
谢贵妃却是哼道,“你当她为何只听罚,却再不提方才所说的事半句?”
翡翠还真不懂。
谢贵妃在心底骂了一声蠢材,却是懒得再多说她什么,转而道,“总之,珍珠说的话,不无道理。如今,还不是动那叶氏的时候。若是一个不慎,当真落进了她的陷阱里,反倒得不偿失。”
“娘娘.......”翡翠急了,这还真听了珍珠的胡说八道了?
谢贵妃却是一抬手,翡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就是她已经决定,无需再多言了。
翡翠纵使有再多的不甘,也只得闭了嘴。
“怕什么?这叶氏就在景仁宫里,还能跑了不成?就先让她再蹦跶几日吧!过后本宫有的是机会,收拾她。”
谢贵妃刚刚说完,便有内侍飞奔而来报说乾清宫来人,说是陛下请谢贵妃过去一趟。
翡翠当时便惊得脸色一变。
谢贵妃却不愧是经过风雨的人,面不改色地整了整妆,便去了一趟乾清宫。
如何与乾和帝说的,旁人不知。可到底并未被乾和帝明面儿斥责,面无异色地从乾清宫回来了。
此时,夜色已浓。一抹灰影扑棱着翅膀,从景仁宫后殿的偏院中飞出,趁着夜色往着城南的方向而去。
落脚处,灯影桨声,旖旎无双。
叶辛夷一夜无梦,睡得极好。
柳绿却是心里挂着事儿,昨夜都在半梦半醒中煎熬,见得她家太太满面光华,再一次体悟到了太太内心的强大。
若说太太是个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什么事儿都不管的主儿,那她能这般泰然,自然不值得人侧目。
可柳绿偏偏却再清楚不过,她家太太表面看着清静无为,可背地里,却在翻云覆雨,只想在后方为他们家大人多争得两分胜算。
明明筹划了这么大一个局,昨日刚拉开序幕,好戏正要开锣,她却还能睡得这般安然,便只能说明太太真真是心宽之人,或是对自己很有自信,胸有成竹吧!
叶辛夷若是听到柳绿心中所想,只怕就要惊笑了,胸有成竹吗?她还真没有。
244 解忧
她不过是能做的,都已做了。眼下事态如何发展,已非她所能掌控,既是如此,那便等着就是。
担忧也好,放松也好,都是等。
那又何苦为难自己?
这一日,风平浪静。谢贵妃那里也没有来人,有些出乎了叶辛夷的意料,不过,能这般安静,倒也是好。
叶辛夷这里倒是风平浪静了,可这时的南书房,却是半点儿也不太平。
“哐啷”一声,御案之上一只珐华堆塑狮纹香炉被扫到地上,跌落在铺了厚绒毡毯的地面,虽是没有摔碎,却是滚了两滚,香灰落了一地。
可偌大的南书房内,却没有半点儿声息。
在场的人,都恨不得屏住呼吸,当作自己不存在。整个南书房内,除了乾和帝粗重的呼吸声,简直是落针可闻。
“说话!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哑了不成?”乾和帝用力拍了拍桌面。
冯集贤略一沉吟,终是侧迈一步,拱手道,“回禀陛下,微臣已经着令人去查这谣言的来源,可是,却全无头绪。未免引起骚动,越发坐实,有损陛下声誉,东厂也不敢贸然抓人。不过,这传言来得太过巧了些。微臣听说,昨日,镇国侯府老夫人大寿,昭宁公主带了一个丫鬟和一对雀儿当众为老夫人献礼,谁知,不知为何,那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几句话,竟直指自家太太被囚宫中,朝不保夕。后来方知,那丫头,竟是锦衣卫新任指挥佥事沈钺之妻贴身侍候之人。陛下......微臣尚且只是听说,缘何这坊间却一夜之间,流言甚嚣尘上,且传得有鼻子有眼,恍若亲眼所见?怕是有人变着法儿地要救那沈钺,是以操控了这一切。这只是微臣猜测,到底如何,微臣不敢妄论,还请陛下决断!”
乾和帝面沉如水,眼珠子一斜,瞥向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楼从远,“楼指挥使,你怎么看?”
这件事,因为涉及到沈钺,楼从远早已是心里发虚,在外头忙了一整日,却也没有忙出个头绪,反倒越发焦头烂额,如今听乾和帝点了名,双膝有些发软,略作停顿,缓了下心神,这才道,“回陛下,这传言确实来得蹊跷了些。只是要说这事乃是有人要救沈钺,臣不敢苟同。”
“哦?”乾和帝挑起眉。
“陛下,沈钺在朝中并无凭恃,既无家族庇荫,也没有特别交好的文武朝臣。”
这一点,在场诸人皆是心知肚明。沈钺唯一的靠山,不过就是龙椅之上那一位罢了。否则,当日,乾和帝钦点他给汉王送求和书,也不会无一人为他说话了。“何况,当日沈钺应得爽快,走得干脆,厂公一直心有疑虑,怕他有什么别的心思,特意派了东厂不少能人将沈府以及沈钺岳家都暗自看管起来,并未有任何异样。再说到这谣言一夜之间便传遍京城,沈钺家是万万没有这个能力的。”
“那依你看呢......”听了这两人一席话,乾和帝终于和缓了神色,此时开口,语调已是平静。
楼从远深吸一口气,倏然抱拳跪下,“陛下,依臣拙见,沈钺之事,不过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只怕,背后之人真正的目的,是冲着毁损陛下龙誉而来.......陛下!值此非常时期,不可不防啊!就怕陛下是一腔热忱,为了祖宗家业退让,旁人,却未必与陛下一般,心系家国,只存私利。”
这话已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可楼从远一副死谏的表情,也再真诚不过。
乾和帝神色几变,“厂公觉得,楼指挥使这话可能作准?”
冯集贤压下眼底幽暗,拱手道,“臣不敢妄断。但楼大人所言,却也不无道理。方才臣也有思虑不周之处,这样大的阵仗,说只是为了一个沈钺,臣也觉得不大可能。若是真如楼大人所言.....那便不可不防。”
“既是如此,二位爱卿可有什么解决之道吗?”乾和帝绷着脸问道。
这回,无论是冯集贤还是楼从远都闭了嘴。
乾和帝大怒,“下去!再给朕查!查清楚这流言从何而来!这不是你们最擅长之事吗?若是查不出,就别怪朕治锦衣卫和东厂的罪了。”
冯集贤和楼从远都是神色惶惶,应了声,便是退了出去。
出了南书房,两人佝偻的背脊不约而同都是挺直,对望一眼,楼从远拱手,皮笑肉不笑道,“厂公真是好风度。”方才见势不妙,居然改为顺着他的话说,当真是能屈能伸得很。这随风倒的本事,满朝上下,无人能及啊!
“楼大人今日也委实让冯某刮目相看,居然这般有见地。”冯集贤亦是扯了扯嘴角。
楼从远此人,虽然身居高位,却不过多是沾了家族父辈之光。加之他自己没什么本事,唯独这御下之能不错,如今的锦衣卫虽已良莠不齐,却还有些能人,这才能勉强与东厂平分秋色。
可方才那番见地,却当真是出乎冯集贤的意料。
本以为,将事情推到沈钺身上,就算不成,也够他楼从远喝一壶,却没想到,被他三言两语就逆风翻了盘。
冯集贤心中有些不甘,这个结果也算不得太坏。
至少,他东厂也摘了个干净。
至于查得出,查不出,陛下是不是大怒,都有锦衣卫同担,有何可惧?
楼从远和冯集贤心思各异,朝着对方草草一拱手,便是转身,各自走远,一朝东,一朝西,背道而驰。
“楼大人!”快到宫门时,迎面走来一人,楼从远立刻打迭起笑容,笑着拱手向前,“张公公!”
“看楼大人这满面春风,想必,愁云已破,忧愁既解,恭喜!”来人习惯性地微弓着腰,手里拂尘一甩,嗓音轻柔,内侍打扮。张公公,张季礼是也。
“那也是我命中贵人相助,为我解忧!”楼从远笑得热切,冲着张季礼再一拱手,“楼某好茶,前些时日,刚派了人去往江南采买今年最早的一批春茶,待得茶叶到京,定在家中烹茶煮水,请公公务必赏光莅临,品茗叙话。”
“楼大人好意,咱家只能心领了。咱家还要伺候陛下,怕是不得闲,还请楼大人勿怪。”张季礼却是微微笑着推拒了,“这不,楼大人,咱家刚刚出宫去为陛下办事,还要赶着去复命,告辞了。”
说着,一拱手,便已徐步越过楼从远而去。
245 胆大
张季礼到南书房时,却见得房门外两个小内侍守着,噤若寒蝉的模样,见得他靠近,冲着他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
他神色微微一敛,放轻脚步走到门边,低声问道,“何人在里面?”这楼从远都出宫去了,难道,陛下还留了冯集贤独谈?
“是贵妃娘娘,还有,在她宫中那位娇客。”那小内侍压低嗓音道,“是陛下方才派人去请的。”
张季礼神色一动,不动声色抬眼望向那扇紧阖的门扉。
南书房内,兽香轻袅,乾和帝和谢贵妃一左一右,隔着一张炕桌,坐于窗边矮榻之上。
两人跟前,跪着一人,神色略有些局促不安,正是叶辛夷。
“叶氏!没有想到,朕倒是小瞧了你,你好大的胆子!”乾和帝用力一拍炕桌面。
“陛下明鉴!”叶辛夷显然被吓到了,一哆嗦,将身子伏得更低了。“臣妇知道,昨日臣妇的婢女在镇国侯府说错了话,是臣妇管教无方,还请陛下责罚。可臣妇不是故意的,臣妇哪里知道……”
叶辛夷细声细气地说着话,转眼,语调里已带了泣音,这胆子要说大……也就芝麻绿豆那么丁点儿大吧?
乾和帝皱了皱眉,与谢贵妃对望一眼。
这叶氏,在他们跟前自来如此,莫非……当真是他们冤枉了她?
昨日的事,只是巧合?
乾和帝咳咳了两声,“朕问你,贵妃将你请进宫来作伴,莫不是委屈了你?你居然在外胡言乱语,说朕做事狠辣,为了将沈钺推出去平息汉王怒火,所以,特意以你为质,拿捏于他?”
这哪里是胡言乱语,分明就是事实啊!叶辛夷心里腹诽,面上却是一脸的懵然,“陛下,臣妇从进宫后便再未出去过,平素除了身边几个伺候的宫女和丫头,也只见过昭宁公主两次,陛下这话,臣妇实在觉得冤枉,哦哦说啊臣妇从未这般想过,就算……臣妇能对谁说去?”
“你没有出去,你那丫头不是出去了一次吗?”乾和帝眉心紧皱。
“陛下,我那丫头是随着昭宁公主一道去的镇国侯府,中途有没有离开过公主的视线,又与什么人说过话,说过些什么,一问便知。”
“嗬!”乾和帝低笑一声,“刚以为你胆子不大,居然又能言善道了?”
“臣妇不敢,可事关清白,总得争上一争。臣妇的亲事都是陛下一手促成的,总不能因着臣妇一时愚钝,累及我家大人声明,累及陛下圣誉。”叶辛夷微抬起头,已是眼角微红。
“陛下!无需传召昭宁,叶氏方才所言,臣妾便可作证。叶氏这些时日确实未与旁人有所接触,昨日,昭宁是带了她那丫头去镇国侯府,可那个丫头是个拙舌笨口的,就是不会说话,才闹来了这么一番误会,期间,倒是未与旁人说过只字片语。”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昭宁,谢贵妃都忙不迭帮着叶辛夷澄清。
“这么说……还皆是那丫头的错了?”乾和帝挑起一道眉,斜睇着地上的叶辛夷。
叶辛夷心口一颤,微白了脸,“陛下,那就是个笨丫头,她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臣妇疏于管教才会酿出祸端,陛下要怪,就怪臣妇吧,还请莫要为难了她。”说着,便是重重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乾和帝笑一声,“你倒是还算一个有担当的主子。”这话到底是夸赞还是嘲讽,或是别有深意,叶辛夷不敢妄自揣测,只是神色忐忑匆匆抬头瞄了一眼,便又吓得将目光一缩,埋下头去,再不敢抬起。
这样的局促不安,上不得台面,若不是他走了眼,那便是眼前这个女子惯会于做戏,且已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是......她的年岁在那儿摆着,豆蔻芳华的小姑娘,又是小门小户出身,长于市井,当真能有这么深的心机?
乾和帝眼里的疑虑缓缓沉淀下来,叹了一声,抬了抬手,“罢了,你先且起来吧!”
叶辛夷自然是有些不敢置信,过了片刻,才诚惶诚恐道,“谢陛下宽恩。”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却也只敢低眉垂首站着,一双垂在身前的手扭绞着,指甲都在手背上掐出了痕迹,更是连头也不敢抬。这番情状落在乾和帝眼中,心又宽了两分。
“你既然在宫里,想必也没有听说外面的传闻。”乾和帝的语调和缓了不只两分。
叶辛夷悄悄抬起头瞥了乾和帝一眼,又垂下头来,不敢吭声。
“今早城中突然传开了一个流言,说是朕为了逼着沈钺去送那封求和书,好让汉王杀了他,以平息汉王怒火,专门将你囚在宫中以威胁沈钺......”乾和帝说这话时,一直紧盯着叶辛夷的反应。
叶辛夷却是一脸的震惊,她太惊讶了,以至于全然忘记了规矩和害怕,不等乾和帝说完,已经是忍不住开口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呢?”
“哦?”乾和帝倒是没有怪罪她,反倒是极感兴趣一般挑起一道眉来。
叶辛夷却陡然想起面前这人是谁,一瞬间神色又显仓皇。
乾和帝一抬手,“莫要怕,说说看,你当真觉得这是胡说八道?”
叶辛夷怯怯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谢贵妃,这才细声细气道,“我家大人曾与我说道,陛下最是仁慈不过,待他更是犹如子侄。他虽然不才,因着救驾之功,便被陛下破格提拔,便可足见陛下仁义。而这回明明是汉王不义在先,不顾君臣之名、兄弟之谊,居然肆意挑起战火,殃及百姓,如今还危及边关,动摇国本,这样十恶不赦,陛下又岂会向他低头?”
“臣妇虽然见识浅薄,可也跟着父亲认过字,读过书,懂得些许道理,民族大义、家国天下之事,哪里容得这般诬蔑?臣妇想着,我家大人能够这般义无反顾,定然也是因着与陛下有什么筹划,而绝非如那些人所说的那样......百姓不知陛下苦心,这才有所误会,轻言轻信。可百姓也最是单纯不过,只要陛下澄清了误会,他们自然就会明白过来了。”
说到这里,叶辛夷却又怕了,频频抬头看乾和帝的脸色,见乾和帝面沉如水,她心一慌,双膝一软又跪了下去,“陛下,臣妇只是一介女流,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饶恕。”
246 再等
乾和帝看她良久,叹了一声,转过头去,攒紧眉心,“起来!在朕面前,动不动就跪,难不成是朕吓着你了?”
叶辛夷缩手缩脚站起身来,“臣妇.....臣妇......”嗫嚅了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或者怎么说才好。
乾和帝不耐烦了,一挥袖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叶辛夷讷讷应声,却悄悄松了一口气,显然已经期待许久。
谢贵妃却也坐不下去了,起身福礼道,“臣妾也告退了。”
乾和帝点了点头,没有留她,“既然如今已没有再瞒的必要了,也不必将她始终拘在院子里。”临出门时,乾和帝却是对谢贵妃交代了一句。
谢贵妃眸色黯了黯,若有所思瞥了一眼神色虽然还显局促,却已经明显放松了许多的叶辛夷,低低应了一声“是”。
从南书房回景仁宫的一路上,谢贵妃的目光时不时往叶辛夷身上瞥。
那叶氏倒也不是个木讷的,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神色间,多了些闪躲,更显局促了。
待得到了景仁宫,谢贵妃让人送了叶辛夷回偏院,却是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招手唤来翡翠,“去!给沈太太添置些器具用品,还有,将院门口的侍卫撤了。”
“娘娘?”翡翠惊了。
谢贵妃却没那个闲工夫与她解释,眉心一皱,嗓音沉下,“还不去?”
翡翠看脸色的功夫可不弱,当下闭了嘴,乖乖应一声“是”,便转身走了。
带着几个宫女内侍大包小包地搬东西到了后殿偏院,再对上叶辛夷时,翡翠的态度殷勤了百倍不止。
叶辛夷却还是与之前一般无二,不骄不躁,淡然若素。临了,却还是给几人一一封了赏银。
翡翠带着几个人谢过赏,这才走了。
叶辛夷转头望着那堆东西,却是没什么喜色,“把这些都收起来吧!”等到安然从这里出去的那一日,她可不预备将这些东西都带上。
比起这些赏赐,倒是乾和帝早前说的那句不用再将她一直拘在院子里更让她来得开怀些。
“柳绿,门口的侍卫也撤了。我先不忙着出门去,倒是你,可以时不时出去转转,记得留意一件事......”关在这四面高墙的宫里,也不是全无好处。既然暂时出不去,那不找点儿事儿做,岂不是要闷死自己?
一连数日,无论是乾和帝,还是谢贵妃,都再没有动作。昭宁公主更是绝迹了一般,再未出现过。
叶辛夷倒是没有想过她还会如之前那般来往,却想着她金枝玉叶,被利用了,生了气,怕是怎么也要找个机会出了这口气的,她这样半点儿动静没有,倒是让叶辛夷心里有些不安闲。
每夜,灰影还是会飞到窗前传递消息,叶辛夷虽然身处宫墙之中,对外间的事儿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那个传闻仍然传得厉害,口耳相传,愈演愈烈。也不知是不是乾和帝下了什么命令,锦衣卫和东厂都只是暗地里查探,没敢有什么大动作。但除此之外,传言还是那个传言,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太太,陛下还是没有动作。”柳绿有些担忧地蹙紧了眉梢。太太一步步棋都走得极稳,该说的话也说给乾和帝听了,他不可能没有触动。
叶辛夷却是半点儿不着急的样子,“时候怕是还未到,再等等看吧!”
等?柳绿心中狐疑,要等到什么时候?柳绿甚至不知道太太为何要布这样一局棋,不过,至少目前看来,于他们无虑,也许,也真对大人有所帮助吧?
柳绿心中作何想,叶辛夷不知道,显然也并不怎么想花费心思去猜度。
她手中针线打了个结,低头将那线咬断,抚着那件已经做好的男子外袍,嘴角轻轻勾起,颊边梨涡轻荡,即便只是一瞬,亦是笑得甜美。
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那株梧桐的叶儿已经舒展开来,不出几日,便会绿了满树。
“柳绿,这是咱们进宫的第几日了?”叶辛夷语调幽幽问道。
“回太太,已是第七日了。”
“第七日了啊?”叶辛夷沉吟,指尖轻抚过手下暗金绣的流云纹,轻轻抚平那衣襟上的轻褶,“那应该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柳绿蹙起眉梢,满腹不解。
可她家太太却留下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便又转头去听风看树了,显然并没有为她解惑的打算。
叶辛夷却是暗自想着,她入宫七日,沈钺也已离京七日,按理早该到了,也不知,他那里到底如何了。
延安府西门外,汉王所率的五万兵马就驻扎在城门外不足三里的空地之上,打眼望去,那营地,黑压压的一片帐篷,好似望不到边一般,让人生畏。
此时,夜已深了,军营帅帐之中,却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只是,气氛却委实有些诡异,一阵刀兵之声后,便陡然有人惊得一声抽气,“沈大人,莫要胡来!陛下可未曾......”
“陛下未曾什么?段从,陛下如何吩咐的我,又有没有密令给我,你知道?”偌大的帅帐,经过了方才一番混乱,已是一片狼藉,桌案倾倒,杯盘碎地,文书散得到处都是。四周皆是兵丁,人人手中兵刃紧提,当中还夹杂着十来个锦衣卫,亦是纷纷亮出了绣春刀,人人皆是面露紧张地望着帅旗之下,那张阔气的红木宽椅,以及,椅子上的......人。
椅子上不只一个人,而是两个。一个坐着,一身甲胄,隐隐透出的衣裳上金线盘绣,富贵非常,看上去,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惯于身处上位,是以,眼角眉梢都透着威仪,只是此刻,威仪全然不在,他身子往后猛扯着,几乎将那椅子带翻了去。而面上血色则抽去了十之七八,很有些苍白的样子,仰头望着他上方那个人,眼神闪烁。
这椅子上的另外一个人,没有坐着,明明是个颀长劲瘦的男人,却轻巧地跃上了椅扶,就半蹲在那狭窄的木条之上,手里的绣春刀拉开了半截,那半截雪亮冰冷的刀刃却不偏不倚,正正好架在坐着那人的颈子之上。
坐着被刀架的那人,汉王也。
蹲着用刀架人的,沈钺也。
刚才喊出那一声“沈大人”的,是段从,紧盯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脑门儿生疼。
247 谈判
他们这一路上也不知为何,不是很顺利,时而遇上巨石和树木倒地挡路,本来三四日的路程硬是拖到了六日。
今日才入了营,被带到了帅帐之中,这求和书刚奉上,说了不过两句话,汉王便下令将沈钺拿下。
谁知,沈钺却是并未束手就擒,反而出人意料地撂倒了来要拿下他的人,顺便撂倒了那些汉王身边的护卫,用他的绣春刀架在了汉王的脖子上,然后……便成了眼下的这个情形了。
方才沈钺的那句话让段从有两分忌惮,可他咽了口唾沫,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沈大人,你冷静!咱们来,可是送求和书的,你莫要冲动胡来!”
“沈钺!你要敢动本王,莫说出不了这军营,就要被乱刀砍死,就算你真是个命大的,逃出去了,你以为本王那位好皇兄会放过你吗?”汉王梗着脖子吼道。
沈钺却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勾起唇角,嗤了一声,“那我放了手,王爷又会放过我吗?”
汉王双瞳一缩,抿住唇角不语了。
“我杀了王爷爱子,王爷恨我入骨,自然想将我千刀万剐,我知、王爷知,难道陛下不知?陛下派我来,难道还真是将我的人头双手奉上给王爷泄愤吗?”沈钺斜斜一扯嘴角,那好似别有深意的话语让帐内诸人皆是神色一变。
“我那位好皇兄并不是真正想要求和?”汉王果然心生疑虑。
“王爷莫要听沈大人胡言,陛下确实是诚心诚意想请王爷暂且歇战,先共抵外辱。沈大人.....沈钺他不过是不甘当了弃子,任人宰割,这才语出挑拨。来啊!将沈钺拿下!”段从骤然发声,语调陡变铿锵。
“我看谁敢动?”沈钺手里的绣春刀迫近,刀刃已是嵌进了汉王颈侧皮肉,现了一缕红。
“沈钺!莫要胡来!你若杀了汉王,便是坏了陛下的和谈大计,你可对得起陛下对你的爱重吗?”段从疾言厉色。
沈钺却不痛不痒,似是嘲弄一般勾起唇角,“段大人!这一行人,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陛下暗地里交代了我什么,你可知道?陛下要的,不过只是此地战事平息,汉王不再东进,榆林卫守军可回返援边,至于我用什么手段,又有什么要紧?”话至尾处,似是轻飘着带了个钩子,随着他漆眸回转,斜睐向汉王,果见他神色一震,继而,一凛。
段从亦是怔忪,却只一瞬,咬牙,脚下一动。
“滚出去!”沈钺没有回头,却是冷冷喝了一声,就那么一声,便冻住了段从的步子。“锦衣卫不遵令者,按律如何论处,你们都该清楚!我再说一句,都出去!”那声音压得低,不见起伏,可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身后一寂,那些个随着沈钺一道来的锦衣卫面面相觑片刻,瞄了瞄沈钺的背影和他手中雪亮的绣春刀,又看了看神色不虞的段从,过了片刻,终于有人动了,窸窸窣窣,退了出去。
而段从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扭头,大步走出了帐外。
没有想到,他就这么两句话,轻飘飘便将他的人都尽数遣了出去,虽然,以那段从的表现,他们留下也未必就是助力。
可是,转眼,他就剩下一个人了,落在这满帐的刀光剑影、重重包围中,却不见他有半分怕忌,反倒睐着汉王,慵懒闲适地斜扯着嘴角。
自认也算历经风雨的汉王心底不由生起寒意,目光轻闪间,终究也是抬起了手,“你们,也都退下。本王有话要单独与沈大人谈!”
“王爷!”
“出去!”汉王一声沉喝,那些兵士也是面面相觑,却终究还是听令缓缓退了出去。
偌大的帅帐,转眼,便只剩他们两人了。
汉王默了默,才沉声道,“沈大人,本王自认已经拿出了诚意,你是不是也该将这刀挪一挪,咱们才好谈话。”
“王爷这主意倒是转得快。只是可惜了,王爷的命拿捏在我手里,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沈钺手中的绣春刀没有半分挪动,仍然牢牢抵在汉王颈侧。
“你!”汉王怒极地瞠圆了眼。
“王爷哪怕恨不得此时便啖我肉饮我血,那又如何?”沈钺斜扯嘴角,嚣张得让人恨得牙痒,“王爷莫不是以为我方才是在说笑?杀了你,于我,百利而无一害!”
偏生汉王却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他知道,沈钺说的是真的,他是真敢杀了他。因为他将乾和帝的心思摸得极准,乾和帝将他奉上,不过是万不得已,心中不是不憋屈。若此人能够力挽狂澜,他只怕也乐得顺水推舟。
“沈钺,你杀了本王,当真走得出这军营吗?而且,你难道就不恨?你骗得了别人,可骗得了自己?我那位皇兄分明就是将你的人头亲手奉上,你还要为他效忠,为他分忧?”
沈钺听罢,反倒嗤笑出声,“事到如今,汉王居然还要语出挑拨。无论汉王说什么,我怕还是不得不杀了你,我既知陛下,又怎会当真因他轻易舍弃而有半点儿心寒?他将我当作棋子,又焉知我是真心待他?不过各取所需,那又谈什么忠义?”
汉王一惊,望着他的眼神,又是一变。
谁能料到沈钺这般通透,竟是连面子情都不要了,将表象撕开来,显出血淋淋且有些狰狞的真相。
然而,这个时候听见真话,并非什么好事。
即便沈钺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却也不能将这些话落到有心人的耳中去。沈钺既然放心将这些话说给他听,自然是因为他已经不怕自己出去乱说。而什么人的口最严?自然只有......死人。
汉王一瞬间惊颤,他将人撵出去,本以为还有余地可回旋,可如今......
汉王的脸色白了白,“沈钺,你我有话好说!说说你的条件吧,怎么样才肯放过本王?本王都会应下。”
沈钺漆眸半眯,疑惑地看他,“汉王的意思是,为了活命,可以尽释前嫌,将杀子之仇也放下?不得不说,沈某还真是佩服汉王你的......豁达。”
这话里的嘲讽意味半点儿遮掩也没有,汉王即便为了活命,不得不妥协,却还是不由得将脸涨成了茄紫,一声不吭,也算默认。
“只是.....可惜了......”
248 斩杀
沈钺突然叹了两声。
可惜?可惜什么?汉王蓦然觉得不安,双瞳紧缩,怔望着沈钺。
却见他倏然勾起唇角一笑,那笑意却半点儿不及眼底,“可惜了,王爷虽然豁达,连杀子之仇都放得下,可我,却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来陪王爷赌。王爷今日倘若脱困,来日,便是我的死期。王爷当真觉得我这么蠢?”
汉王咬牙,此刻,哪怕是他指天发誓说他不会杀他沈钺,只怕沈钺都不会信了吧?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还要单独与本王交谈?”
“王爷怕是误会了吧?我只是觉得我的手下有些碍眼,故将他们遣开,什么时候说了要让王爷你也将人遣开密谈的话吗?哎呀!怕是我没有说清楚,让王爷你误会了呀!还真是抱歉!”
汉王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可看不出他有半点儿抱歉的意思。醍醐灌顶间,汉王又想起了什么,双眸一亮道,“你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对不对?上次本王没有告诉你......好!这回,只要你放过本王,你想知道的,本王都可以告诉你。本王甚至可以将那半块玉珏也送给你。”
汉王说到这里,只觉得很有把握了,一双眼满含希冀地望着沈钺,只盼着他下一刻就能将那柄抵在他颈侧的绣春刀给挪开。
谁知道,沈钺非但没有将那绣春刀挪开,反倒低低笑了起来,“王爷这记性不太好。容我提醒你,上次我便说了,你当时不说,往后,我便也没有兴趣从王爷口中听说了。”
汉王嘴角的笑容僵住,“你......”
“上次王爷的反应已经给了我想要的答案,这么长时间了,王爷未免太小瞧我了,当真觉得,我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吗?王爷想要杀我,并不仅仅因为杀子之仇,何尝不是为了斩草除根?”沈钺一双眼冷凛,透着森森寒意。
那寒意传递到汉王身上,让他瞬间从头顶冷到了脚底。“你.....难道你不想要那块玉珏......”
“王爷!”沈钺低低笑了两声,“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我花了整整六日,才从京城到了这里?这段时间,足够我寻到我想要的东西了。谁能料到,那样要紧的东西王爷居然不是随身带在身上,反倒是交给了府上最不受宠的一个姬妾代为保管?想来,王爷也是个痴情的人,这般克制隐忍,自然是所谋甚大,只是可惜了,王爷偏偏遇上了我。若是前回我来寻王爷时,王爷能接受我的建议,也许,你我还能共谋大业,偏偏王爷拒绝了我,那我与王爷之间,便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汉王脸上的血色已是尽失,沈钺毎说上一个字,他脸上的光彩便是黯淡上一分,渐渐,凝为深浓的绝望,他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人隐藏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可这绝望之中,他还想要垂死挣扎,“本王,不,我......不是我一个人做下的.......”
“可你参与了,你是帮凶!这半块玉珏还落在了你的手里,所以,我杀了王爷,王爷不该觉得冤才是。”沈钺一边说着,一边身形一个挪动,膝盖如铁,已狠狠压制在汉王胸口,胸腔处一声“咔哒”声,像是什么碎裂了,汉王疼得低低嗷叫了两声,却是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不过顷刻间,便已是汗湿鬓角,不用特意去察看,汉王也知,方才那一记,定是断了他两根肋骨,然而,更让他胆战心惊地却是沈钺笑望着他,将那柄绣春刀一寸寸拔了出来。刀刃刮过刀鞘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王爷!您没事儿吧?”方才那一声凄然惨叫,终于还是引起了帐外那些人的注意,便有人疾声喊道。
汉王已经疼得扭曲了面容,那一刻,望着沈钺的笑脸还有恍若淬了冰的眸子,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的惊喊起来,“快!快来救本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声,却不敢有半分停顿,求饶似的望向沈钺,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生机,“别!别杀我!你不想知道真正的主谋是谁吗?本王.....我可以告诉你,我都可以告诉......”
话,戛然而止,雪亮刀光划过,汉王惊恐地瞠大眼,却只觉得喉间一热,他的双手本能地抬起,去捂住喉咙,却还是捂不住那些争先恐后涌出来的热烫液体,他瞪着沈钺,却半个字也说不出,眼珠子瞪得越大,却越看不清沈钺的面容。
他的脸在视线内慢慢模糊,最后的印象,是他的笑脸与冷眼,让人胆寒,好似阎罗在世。他薄唇一张一合,吐露催命之音,“说了我没兴趣从你口中听说。”
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又闯进了许多其他的影子,幢幢如同鬼影,他却再也看不清楚,就连声音也远不可闻了。
他的脚下意识地蹬在那椅扶上,用尽了气力,下一刻,却是骤然一松,不动了。
“沈钺,你好大的胆子!”冲进来的众人皆是被面前的景象骇住。
沈钺半跪在汉王胸口,一只手紧握着绣春刀,可刀锋却垂在椅子边上,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淌下,从刀尖处汇集、坠落......嘀嗒、嘀嗒......
他脚下,汉王双手紧捂着喉咙,满手血污,瞪大着一双眼,看样子,已是没了气,死不瞑目。
许是方才血箭喷出,正正好溅在了沈钺身上,他一身飞鱼服被血浸染了一半,就连那张脸上,亦是泼洒了好些殷红的血,趁着那慵懒的笑,冷峻的眼,却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惧怕。
没有人想到,沈钺当真敢杀了汉王。可是,他确实是杀了。
就连段从与一干锦衣卫亦是怔在了帅帐门口,瞠目结舌,不敢近前。
可,也有人不怕。
一个身穿甲胄,一看便是沉稳老练的将军一声沉喝,便是“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将沈钺拿下!”
“我看,谁敢?”沈钺却是一声沉喝,“汉王朱律野心勃勃,不顾为人臣子的本分,因一己之私挑起战端,以致百姓无辜遭殃,更引得北寇犯我边境,动摇国本,乃是我大名十恶不赦之大罪人,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沈钺奉我大名陛下之命,拨乱反正,斩杀贼寇,谁敢说我杀错?尔等若是能够及时回头,念你们乃是遭人蒙蔽,若是戴罪立功,立刻北上迎击北寇,护我大名北境不失,保我大名百姓安宁,我倒可在陛下面前,为尔等求情,饶你们不死。”
249 同道
那一番话,将那些兵士的脚步骇住,面面相觑间,神色间皆是惶然。
龙首已斩,自然是人心惶惶。
“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将他拿下!”那老将军却是将手中刀刃一挥,发号施令。
显见他在军中,甚有威望,方才因沈钺一番话而神色动摇的兵士们登时形容一整,纷纷抓起了手中的兵刃。
“裘将军!”沈钺却是不慌不忙,一个旋身,便已站定在了那已半倾的书案之上,高了众人半截儿,居高临下的睥睨,让人生出恍若神祇之感。“如今,北寇犯边,榆林濒危,将军虽为汉中守将,却最是忠肝义胆之辈,缘何不知,随汉王起事,乃是助纣为虐之举。如今,吾已拨乱反正,汉王已死,将军又何苦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我大名将士不为保家卫国,守土安民,反倒要自相残杀,死于内斗吗?”
“裘将军难道当真忘了自己刚刚从军之时的初心?虽为贱躯,却为堂堂大名男儿,当以身筑墙筑城,为我大名藩篱,作我大名利刃,挡敌寇,荡风云,守我大名山河无恙,百姓安康。我大名男儿人人皆该如将军这般,那何愁敌寇不除,何愁山河动荡,何愁百姓不宁?”沈钺高站那案桌之上,一席话虽未提高音量,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好似含着千钧之力,直击人心。
且不说那些将士们胸中热血激荡,慷慨激昂,就是那裘将军,仰头望着那案上长身玉立,恍若肩负山河天下的男子,亦是双眸微动,渐趋红湿。
本来紧提着一尺寒锋的手微微颤着,半晌后,终于垂落下去。
夜,走到尽头,天已是蒙蒙亮。
军营之中却是忙碌起来,晨光之中人影幢幢,却是忙而不乱,井然有序。哪怕他们刚刚没了主帅,却在裘将军一声令下,忙着拔营整装,准备北上迎敌,戴罪立功。
这军营之中的气氛亦是为之一变,振奋了精神。
军人的天职便是保家卫国,又有几人愿意沦为夺权的筹码?说到底,不过身不由己。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裘将军治军有方,这军中皆是我大名的好男儿,铮铮铁骨,有你们在,定可保我大名北境安稳。”站于渐明的晨光中,望着好似洋溢着一种蓬勃力量的军营,沈钺低声说罢,转头,朝着裘将军深深一揖。
裘将军却是眉峰一蹙,脚下微动,就要侧身避让。
“将军不必让,沈某这一拜,是为北境万千将士,为我大名无辜百姓,将军受得起。”
裘将军神色微怔忪,却到底稳住,受了他这一拜。
待得他起身,裘将军一双眼含着犀锐,将他牢牢盯视,“你到底是何人?方才那番话,哪怕你们锦衣卫也不可能轻易探得。”
说的,正是方才沈钺拿来说服他忆及初心的刚从军之言。那番话,是他从军之时,对一亦师亦友之人提起,那人,是他平生最为崇敬之人。
沈钺却只是微微一笑,“沈某生在大名,长在大名,自然是大名人,且更是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人,也许,也是裘将军,同道中人。”
这话,语焉不详,显然,并不是裘将军想要的答案。
裘将军深望他片刻,却是笑了笑,“罢了!罢了!”两声罢了,好似含着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深意,裘将军笑了两声,转过身,临走之前,却又道了一番肺腑之言,“沈大人,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心怀大志,既是如此,当知如今世道已乱,大名的根子上,都已满是蠹虫。宝座之上的那一位,并非明主,不值得效忠。沈大人今回一遭,险险避过,再来一回,却未必如此好运。只愿大人能够一路顺遂,来日再见,同为未竟之志。”
裘将军说罢,亦是朝着沈钺深深一拜,哪怕对方比他年岁轻了许多,堪为晚辈。
沈钺亦回以一揖。
“裘将军,后会有期。”
“沈大人,珍重!”
言罢,裘将军直起身,转头,大步而去。
天光大亮中,五万兵马,已是整军待发。
裘将军翻声上马,一扯缰绳,一声高亢的“出发”,应和之声,响彻云霄。
转眼,万军齐发,车马与人,激起万千尘烟,朝着天边卷去。
沈钺转而拎起一旁那个已浸出血来的包袱,冷眼朝着段从的方向一扔,“走吧!该回京复命了!”
段从将那包袱拎在手中,垂下的眼底,幽光重重,眸色几转后,终究是拱手应了一声“是”。
沈钺却已大步走向了一旁的大黑马,一个纵身已是上了马背。
段从望着他的背影,眸色复杂无比。
段从不是没有挣扎过,毕竟,他是沈钺一手提拔起来的。可是,权力最是腐蚀人心,尤其是身处锦衣卫这样的位置上,谁不想爬得更高,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为何不抓住?
何况,他不过是在忠与义之间作了个抉择。
可是,他终究不是沈钺的对手。这个人,心机深得可怕,心思更是缜密得可怕,他究竟是何时看穿了自己,看穿了却又为何不说破,反倒一直由着他。
可却暗地里,早有盘算。
不只斩杀了汉王,就连榆林卫派兵的将领也不知为何被他说服,愿意接纳汉王麾下这五万兵马,并亲自上书朝廷,以保他们戴罪立功之声名。
段从虽然不甘,却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输了。
成王败寇,他本也没什么好怨。
可没想到,沈钺却是只字不提,将汉王的头颅抛给他......段从知道,这不是沈钺心软,而是沈钺留他还有用。而这也是他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若是抓不住,沈钺自还有千百种法子,能让他悔不当初。
电光火石间,段从心中已是万般翻覆,却终究归于沉寂,将那血淋淋的包袱拎着,跟着上了马,一声喝令,十几轻骑卷着黄沙,裹挟着踏碎山河之势朝那日头升起的方向纵马疾驰而去,如同来时般,风驰电掣。
同时,一只信鸽扑扇着翅膀,与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振翅飞去。
京城之中,宫城之内,尚不知西边的这一变局,安谧一如之前。
叶辛夷如常地又在窗边做针线,真真一个温婉贤淑的小媳妇儿模样,听得柳绿急匆匆从外卷进,难得失了稳重的步伐,却也仍淡然若素。
250 肩月
“太太!”柳绿靠过来,虽然还是沉稳,可神色间还是透出了两分喜色,“陛下那里,终于有动静了。今日,京中的流言风向已是变了。”
意料之中,可叶辛夷还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样一个明显有利于他的局面,乾和帝又不是傻子,自然会顺水推舟。
届时,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可以将自己摘个干净。
而叶辛夷为沈钺谋的,便是这一个转机。即便他真如自己所想另有盘算,也可以借着乾和帝的名义,堂堂正正。
至此,她目前能做的,当真都已做完了。
“太太不必担心。大人自来福运极佳,自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柳绿见叶辛夷转头望着窗外那株不过几日,便已绿满树冠的梧桐,却微微蹙着眉梢,显见忧虑的模样,不由低声劝慰。
叶辛夷垂下眼睫,掩住了眸底幽光。
她是当真担心沈钺。或许在柳绿和旁人看来,夫妻一体,女子嫁了人,便要依附男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担心沈钺,再正常不过。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担心,到出手为沈钺争取,她走过了怎样的惊颤、挣扎,再到最后的坦然。
她对沈钺,终究是不一样了。比起最初的动心,也许还添了些别的,或许,也正是因为沈钺的痞赖、纠缠,还有这将他们绑在一处的一纸婚书,一个名分,多了理所当然,全了命中注定。
不一样便不一样吧,总归已经嫁给他了,喜欢自家的男人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叶辛夷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边上柳绿看得有些纳罕,也不知太太是想到了什么,笑得这般好看,眉眼弯弯,梨涡浅浅,五官柔和氤氲,就连头发丝儿都透着馨甜的气息。
柳绿实在不怎么想煞风景,可有些话,却不得不回禀。
叶辛夷见她还在那儿沉默杵着,这么些时日的相处,主仆二人之间也算日趋了解了,“怎么?还有事儿?”
“之前太太不是让奴婢打探一下之前那位盈贵人的事儿吗?”前几日,陛下允准了太太可以不必一直拘在这院子里,谢贵妃也将原本的守卫都撤了。可是,叶辛夷却并未出门四处去转,仍然只在屋里安静做针线。倒是柳绿出去转悠过几回,但她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却也不怎么打眼。
却没有人知道,这宫城之中,她能打探到的消息却是不少。不用她亲自出手,只需传个音儿,自然有人效劳。
叶辛夷挑起眉梢,“有消息了?”只是,人都死了,也不知能探到什么。
柳绿点了点头,“这盈贵人是在三年前进宫的,因着貌美善舞,倒是很快便得了陛下欢心,一直圣宠不断。听说,她最受宠的时候连谢贵妃都要礼让她三分,只是因着出身卑微,位份便不能再往上了。可是她因着圣宠,为人却很是嚣张,连在皇后面前也敢呛声。她最后死了,虽说宫正司查明她乃是自己投了井,可是,私下里却很多人都说,那是她平日太嚣张之故,如今,遭了报应。否则,她那么爱美一人,就算想死,也不会选投井这样的死法,人捞起来的时候,都泡得浑身发胀了,哪里还有半分美貌可言?”
“陛下不过瞄了一眼,便再不肯看,素日里多么心肝儿疼的美人儿,也不过草草就埋了。”
柳绿平铺直述,将查探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这些事儿,倒也不难打探到,却并非叶辛夷想知道的。何况,盈贵人自然不是自己投的井。
叶辛夷却也不急。
柳绿既然开了口,必然就有真正有用的东西。
果不其然,下一刻,柳绿便说到了重点,“听说,这盈贵人浑身体肤白嫩无瑕,吹弹可破,偏在左肩却有一枚月牙形状的胎记,殷红的色泽,恍若胭脂。陛下可是爱不释手,因而,这背地里,好些宫人和低阶嫔妃都偷偷效仿起了这‘肩月妆‘。”
肩月妆?叶辛夷沉静无波的面容轻轻一怔,这妆容多是在脸上,示之于人,可这肩月妆却是画在肩膀上,素日都有衣裳遮着,存的是什么心思......这内宫之中,果真处处腌臜。
不过......这倒是一个线索。
“不知道可能探知到这盈贵人的这月牙状的胎记,在腊月前后,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十二明月楼,既然每三年便会决出一批十二明月,若盈贵人肩上那月牙便是标记,也不知是不是人人都相同。
叶辛夷有些后悔,当日应该让沈钺想法子好生查看一下凝香阁中死的那一个紫姬的尸身,至少可以猜度一二。如今,数月过去,紫姬的尸身只怕早已腐烂不成样儿了。
“盈贵人身边伺候的宫人多受了牵连,有的死了,有的却被贬谪,奴婢想法子查一查吧,只是,怕是要多费些功夫。”柳绿倒是半点儿也不推托地就应承了下来。
叶辛夷点点头,“我明白,尽力去查便是,也未必就会有什么结果。”叶辛夷关于这点倒是不怎么抱希望。
不过.......“这宫里如今还有很多人暗地里效仿这‘肩月妆‘吗?’’
“之前盈贵人受宠时倒是有不少人效仿,盈贵人死后,陛下消沉的那一段时日,应该更多。不过如今就不知了。”
帝王的宠爱能有多久?当时,或许盛宠一时,死时,也会伤心一阵儿,但很快,就会有更多更新鲜的美人儿来承沐圣恩,从前那一个,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抛诸脑后。
“我是在想,这些还在效仿‘肩月妆’的人当中有多少是与盈贵人一般,不是画的,而是天生的......‘胎记’?”叶辛夷明眸一睐。
柳绿目光忽闪了两下,已是心领神会,“奴婢明白了。是不是也要想办法探探贵妃娘娘身边那位珍珠姑姑?”
叶辛夷勾唇一笑,柳绿果然越发懂她的心了。“查是可以,但尽力便可,切记一点,莫要打草惊蛇。”
“还有......这胎记怕也不一定就都长在肩膀上。这月亮,也并不只有月牙一种。”
柳绿应声,“奴婢明白了,太太放心。”
“今日天气倒是不错,咱们就到外边儿园子逛逛吧!”叶辛夷抬头看了看天,一碧如洗,这宫墙之上的四方天空不见半丝云,只是,这样的天空里,怕是再不可能如那日一般,突然闯入蝴蝶纸鸢那般明艳的色泽了吧?
251 好事
虽然不知是不是因为陛下那里终于按着他们预期的有所动静了,所以太太觉得放心了,或是心情好了,这才改变了主意要出去逛逛,不过柳绿却是乐见其成,虽然还是沉稳的模样,可语调里却渗进了一丝欢快,“是!”
进宫十多日了,心里又挂着事,一不留心,春天的气息便已这般浓厚了。景仁宫的花园比不得御花园中那般花团锦簇,可也有花红柳绿,处处春意。
走在这春光烂漫中,人的心境好像也明快开阔了许多。
只是,待得前方不远处那两道身影闯入眼界时,叶辛夷便是叹了一声,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心血来潮。
看来,今日不宜出门啊!
虽然主仆二人停步停得及时,可那边的人却也很是警觉,所以,叶辛夷和柳绿想要躲避已是不及,生生便是撞上了一双有些锐利的眸子。
那人皱了皱眉,对另一人低声说了什么,那人转过头来,一双尚含着泪水的通红眼珠子朝着她们狠狠一瞪,便是拎起裙摆,转身朝着另一头奔走了。
而之前那人却驻足原地,却也只片刻,便是拱起手来,朝着她们拱手作揖,转身后便是跨步走远。身姿仍是笔挺,如傲然之竹,缓步走远。
叶辛夷叹一声,她可真不想撞上这样的事儿。
“奴婢方才出去时,听得两个洒扫的小宫女说,这些时日,贵妃娘娘为了公主的婚事很是头疼。镇国侯府那边,也很急着谢大人的婚事。今日,贵妃娘娘特意传召了谢大人进宫来的。”柳绿在她耳边小声道。
柳绿这几句话的意思,叶辛夷明白。
不过,谢铭算起来,也二十一、二了,他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又是那等家世人才皆上乘的,还没有成亲的,在这京中,还真算得异数。
何况,谢铭与沈钺不同,沈钺是孤家寡人,上无长辈,又无家族,婚事上我行我素一些,没人置喙。
可谢铭却不同,父母双全,上头还有祖母,又深得家族看重,怎么会一直由着他至此?
至于昭宁......难不成这表兄妹两个之间当真有情?
这样的话,可就有些不妙了。
表兄表妹,亲上加亲的,也不在少数。可昭宁公主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谢铭大好的青年才俊,若是成了驸马,那就是自毁前程。莫说他自己愿不愿意,就算是他甘之如饴,怕是镇国侯府也是绝对不会赞同的。
啧啧啧,这又是一对苦命鸳鸯。
叶辛夷叹了一声,也不知是该为他们惋惜,还是同情。
总之,因着撞上了这一幕,她难得想要游园踏春的兴致是全然没了,领了柳绿转头往回走。倒是转眼便将方才的事儿忘在了脑后,总归,那对表兄妹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与她都没什么相干的。
只是,她觉得没有什么相干的,别人却不这么想。
叶辛夷刚回屋里坐下没多久,昭宁公主就来了。
要知道,自从去镇国侯府为谢老夫人祝寿那日后,昭宁公主就再未登过这院子的门儿。
这会儿,居然来了不说,还红着眼睛,还能为了什么事儿?
叶辛夷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想要站起身。可是抬眼见昭宁红着眼将她瞪着,视线里感觉不到半分善意,她默了默,没有动,“公主来所为何事?”
“叶氏!你少给本公主装糊涂!你会不知道本公主来做什么吗?本公主告诉你,你最好别往外乱说话,否则,本公主不会放过你。”昭宁瞪着她,却是噼里啪啦说了这一长串的话,也不知这番话在心里已经绕了多少个圈儿,居然张口便来,一气呵成,都不带停顿了。
说完之后,昭宁再狠狠瞪她一眼,便如来时一样,如一阵风般,又卷了出去。
待得人都冲出了院门,叶辛夷才后知后觉般低低笑了一声。
“太太?”柳绿在门口欲言又止。
叶辛夷抬起手,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让她乱说话?说什么?说她与谢铭有私情?
专门登门就是为了一句毫无实质威胁性的警告,也不知该说昭宁是单纯呢,还是色厉内荏呢。若非谢贵妃这个母亲是个厉害的,真不知昭宁是如何在这座吃人的宫城中存活下来,长这么大的。
转头望向窗外,天色渐暮,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倒是飘来了几缕绵薄的云丝,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了橘色,在那方介于蓝、青两色的画布之上铺展,透着两分难以言状的瑰丽。
叶辛夷却是叹了一声,此间事了,也不知沈钺那边如何了?几时回?而她,何时才能离开这座让人不管如何沉静,都总觉得呼吸不畅的宫城?
叶辛夷眨巴着眼,撑着腮在窗柩边吹着风,心思早就随风飘远。
她自始至终从未想过,沈钺会有再回不来的可能。哪怕,他在走之前已经给她安排好了退路,可她知道,他说过的话,便绝不会食言。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沈钺自然是在回来的路上,披星戴月,风驰电掣,若是可以,只怕恨不得长了翅膀,乘风而归。
只是,他尚未到京,一封飞鸽传书,却已被送到了乾和帝手中。
“叛军投诚,汉王已死,西北内困已解?”因着是传书,不过寥寥几行字,并未赘述,乾和帝觉得自己怕是眼花看错了,不敢置信间,又看了两遍,还将那几行字念了出来,心中仍是有一分茫然。
边上伺候的张季礼听罢,却已是笑了开来,“陛下大喜啊!陛下这些时日,吃睡不香,时时忧心,到今日,终于可以放心了。”
乾和帝神色间却仍有些茫然,“这是真的了?”
“自然是真的。”
说着,张季礼将拂尘一甩,已是跪了下来,“奴才恭贺陛下大喜,陛下英明神武,运筹于千里之外,又得沈大人这一员福将,将一场劫难化解于无形,这一传扬出去,定然是人人称颂。看谁还敢说前些时日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陛下与沈大人忍辱负重,总算是大功得成,可不就该恭喜吗?”
乾和帝神色莫辨,将那纸短笺握在手中看了又看,这传书简明扼要,只有结果,具体的过程怕要等到沈钺回京详述才知。
不过......如同张季礼所言,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252 归鸿
再想到前两日,他才刚让人放出去的消息,再与手上纸笺上的好消息一对上......乾和帝心中最后一丝疑虑被压下,喜悦翻涌上来,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大喜!正是大喜!不只是朕的大喜,也是我大名上下的大喜!”
叶辛夷听到消息,不过比乾和帝晚了那么两刻。同时,她还知道了乾和帝都不知道的事情,“大人正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呢,应该还有两三日便能回了。他嘱托太太再耐着性子等他几日,他很快就来接太太回家了。”
叶辛夷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好似她全然不在意似的,可是等到柳绿退出去后,她的嘴角却是控制不住轻轻勾起。
沈钺既然说了三两日便能回,那就一定是三两日。
叶辛夷便让柳绿悄悄收拾起了东西。
等到沈钺来接她,这宫里,她是一刻也不愿多待。
说到底,她如今性子虽沉静了许多,可骨子里,却还是那个喜爱自由,性子跳脱的姑娘,这充满了阴谋算计的宫城,她不喜欢,更与之格格不入。
天公不作美,第二日起,天却阴了。
到得下晌,便是下起了雨。
春雨贵如油,沙沙声响中,叶辛夷抬头望了望窗外,那棵梧桐的绿好像又深了两分。只是不知这小雨淅沥,路上可好走?
第三日午后,沈钺一行人终于到了京。还在阜成门外,便已见到了乾和帝派去接他们的人。乾和帝实在太着急了,竟是等不及他们洗去一身风尘,换身衣裳,打点仪容,便着令他们立刻进宫复命。
因着叶辛夷尚在宫中,这倒是正中沈钺下怀,当下便没有半分犹豫,便随之进了宫。
乾和帝早就在南书房中翘首以盼,见得沈钺和段从二人一前一后疾步而入,却在离他数步之遥处站定,而后,拱手抱拳行了大礼,口称“见过陛下”,他连忙从御案后绕出,上前两步,躬身将手一抬,将沈钺虚扶而起,“熒出快些请起。”
沈钺虽然一路风尘,可一双眸子却还是矍铄有神,不见半分疲惫。
站直身子后,回望着乾和帝,亦是与从前殊无二致,这样,倒是让乾和帝的心弦为之一松,心神也跟着放松了许多。“这一趟,熒出辛苦了啊!”他抬手拍了拍沈钺的肩头,态度亦是和从前一般,信赖且亲切,带着长辈般的慈和。
“为人臣子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只是幸不辱命,未负陛下重托。”沈钺抱拳,星眸湛湛,仍是那忠诚果敢的模样。
这一对君臣,对之前的很多事,双双都选择了遗忘,也好似当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乾和帝哈哈笑了两声,当真是高兴得紧,又重重拍了拍沈钺的肩头两记,连道了两声“好”,这才转头回了御案后坐了,抬眼望向沈钺,“好了!快与朕说说吧!事情经过到底是如何的?朕前些时日,实在是寝食难安,日夜忧心,直到熒出你的好消息传回,这才睡了个踏实觉。”
“回陛下,这回臣也实在是运气好。入了军营,才知道逆臣朱律与他麾下大将军裘峥起了冲突,却原来是裘峥性子耿介,忠君爱国,本不想随着逆臣朱律起兵谋反,但奈何身为朱律属地臣下,有诸多身不由己。谁知,如今却知道因朱律谋反之故,竟引得北寇犯边,动摇国本,这便事关大局了,因而与朱律争执起来。裘将军大义为先,眼看朱律一意孤行,没有办法之下,便将之亲自斩杀,让叛军之势顷刻土崩瓦解。”
乾和帝一愣,“朱律乃是裘峥斩杀?”说着这话时,抬眼盯了盯沈钺,又瞥了他身后抱拳垂首的段从一眼。
沈钺一双寒星似的眸子端得沉沉,“千真万确!要不,臣怎么说自己运气好呢。只是,这到底算得弑主,裘将军怕底下军士不服,与臣商议一番之后,才让臣冒领下了这个大功。不过,陛下跟前,臣却不敢有半分隐瞒,这功劳,说实在的,当真是受之有愧。”
段从则一直沉默。
“居然是这样?”乾和帝收回视线,愣怔过后,笑了起来,抬起手指着沈钺道,“你这小子,还当真是福将一名,走到哪儿都有好事儿。”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臣不过是沾光罢了。”沈钺一张面容仍显冷漠,说出来的话却让乾和帝甚是开怀。
“说得好听。不过,裘将军的顾虑也对,朕清楚始末也就是了,这斩杀汉王、平息战乱的功劳却还要落在你的头上。朕早前已经收到了榆林卫冯参将的上书,准允了汉中那五万兵马北上抗击北寇,戴罪立功。等到立了功,朕再顺理成章赏赐他。倒是你......这才升了指挥佥事几日的时间,该如何赏你,朕一时倒是还真想不好。”
乾和帝说着,似是觉得头疼,皱紧了眉。
“陛下不必作难。此回的事儿,就算撇开裘将军不说,也并非臣一人功劳。陛下若果真要赏,便赏臣底下的人吧!”沈钺沉声道,面容平静无波。
倒是他身后,段从听得他这一言,极快地抬眼瞥了他背影一眼,眸中似复杂得很。
乾和帝一愣,却是笑了起来,“好好好!都依你!不过,朕也不能当真不赏你不是?到底怎么赏,你容朕下来好好想想。”
“陛下,臣离京半月有余,内子也在宫中叨扰许久了,眼下,臣既然已经回京,内子也不好再在宫中叨扰贵妃娘娘了。”说完了公务,自然便是私事。接回自家娘子,天经地义,沈钺语调理所当然得很,略过了那些彼此都不自在的事实,语调平淡自然得好似当真是他出了公差,接了叶辛夷进宫,只是恩典罢了。
提起叶辛夷,乾和帝本来心里还有那么两分不自在,可见沈钺的态度,却是让他一瞬间高兴起来,“熒出啊熒出,你这是怕人不知道你这是新婚燕尔啊!这又是新婚,又是小别的,居然一回来便管贵妃要人。听说啊,贵妃可喜欢你家夫人,不过,眼下看来,却是怎么也留不住了。得!小礼子,你待会儿随沈佥事去一趟景仁宫接沈太太。”
“是。”被称为“小礼子”的正是张季礼,如今冯集贤执掌东厂,分身乏术,大多数时候都是张季礼在乾和帝身边伺候,也渐渐得了重用。
253 执手
“谢陛下。”沈钺恭声谢恩,一张面容虽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眉眼间,却到底透出了两分欢快。
“谢什么。”乾和帝一挥手,呵呵笑,“说起来,不只你是朕的福将,你家夫人也算得朕的福星啊!朕还得想想,也得赏她点儿什么才是。”
乾和帝说得深意,笑得亦深意。
沈钺寒星般的眸子因而闪了两闪。
“沈太太,贵妃娘娘有请。”翡翠这几日日日都要到这偏殿后院嘘寒问暖,今日笑容更是热切殷勤。
叶辛夷微微笑着起身,也不问什么,便越过翡翠先出了屋去。翡翠在她身后看着,心中腹诽,当真是绵软好欺的性子,却架不住人家命好啊!
叹一声,入宫时,谁能料得那位沈大人还能平安回来不说,居然又立了大功?
翡翠收拾好心里的酸妒,打迭起笑容,紧赶到了叶辛夷身边,殷勤为她引路,并压低嗓音道,“沈大人来了,奉了圣命来接太太回府,还没有恭喜太太。”
这自然是存了讨好的意思,翡翠心里略有些忐忑,早前她对这位沈太太委实算不上太过周到......翡翠这会儿是真悔不当初。
叶辛夷却半点儿没有放在心上,捧高踩低,这便是人性,如同翡翠这样的,也绝不止一人。
叶辛夷停了停步子,朝着翡翠轻轻一笑,算得承了她好意提醒的情,然后转头对身后的柳绿道,“既然是大人来接我们,你便不用前面去了,去把我们的东西收拾一下。”
翡翠忙道,“让秋蛾和秋萤帮忙。”
柳绿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叶辛夷徐步往前殿而去,步子仍然迈得不急不缓,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想到沈钺已经回来,还就在前殿,她心里,有多少不能宣之于口的急切。
只是,等到终于到了前殿,抬眼便瞧见了那殿门处站着的人影时,她的心,却是一瞬间便安定了下来,说不出的平和安宁。
那身影轩昂劲瘦,一身飞鱼服裹着风尘在微风中猎猎,为这满园的春色注入了一缕萧杀之气,分明格格不入,却又格外显眼。
叶辛夷站定在石阶下,沈钺也瞧见了她,本来冷若冰霜的面容微乎其微地变了,漆眸中亮起了光,下一瞬,便是下了石阶,朝着她大步走来,到得近前,不由分说便是携了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最后眉心一蹙,得出一个让他不太开怀的结论,“怎么瘦了?”
叶辛夷笑着弯起眉眼,手在他掌心,栖得安然。
“沈大人这意思,是本宫没有将尊夫人照看好啊!”身后一声笑嗓,是谢贵妃,扶着一个宫娥的手,从正殿中跨出,语调里听不出怒意,反倒是笑侃居多。
沈钺却顷刻间收敛起了眸中情绪,再回头时,黑眸深深,鼻梁挺直,可薄唇已紧抿,又是那冷漠疏离到有两分酷烈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朝着谢贵妃一拱手道,“微臣不敢,这些时日,还要多谢娘娘悉心照看内人。”
“本宫可不敢受沈大人这声谢,若非有沈太太相伴,本宫的病也不能好得这样快。沈大人既然来接了,本宫就是再喜欢沈太太,也不敢再留她了。”这些人都已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便是要将之前那幌子,假的也要让它成了真的。
谢贵妃这番话情真意切,望着叶辛夷的目光更是柔和得很,像果真是舍不得她一般。
沈钺除非必要,自来寡言,何况是在宫妃面前,因而垂首不语。
叶辛夷亦是腼腆笑着,微微垂眼,并不做声。
谢贵妃见状,便是笑了起来,“罢罢罢!本宫见着沈大人一向陛下复完命,便请张公公带着过来接沈太太,这是归心似箭了。本宫也不再多留你们,翡翠,你去帮着沈太太收拾一下东西!珍珠!你去开了本宫库房,给本宫挑几样物件儿赠与沈太太,多谢她这些时日的陪伴。”
这一位,果然便是珍珠了。叶辛夷微微抬眼,朝着谢贵妃身边那个宫娥望去。
却不想,刚好撞见一双眼,杏核状,波光流转,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是望着.....她身边的人。
叶辛夷目下一闪,眼角余光轻瞥向身畔的沈钺。
但也是电光火石间,那双杏核眼的主人已是收敛了眸光,垂下头,与身后的翡翠一般,同应了一声,“是。”便是转过身,举步欲走。
“娘娘,不必了。臣妇来时已吩咐丫头收拾东西,至于娘娘的赏赐,臣妇更是不敢要了。前些时日,娘娘赏赐了不少的料子,让臣妇得以做了不少的衣裳,已是足够了,娘娘若是还要赏,臣妇却是万万不敢收的。”叶辛夷笑着恭声推辞。
说话间,柳绿却好似已经掐算好了时间似的,与秋蛾和秋萤一人拎着两个包袱走来了。
倒是比之进宫时,确实多了不少东西。
谢贵妃本也就是客套话,听了叶辛夷的话,便顺水推舟道,“既是如此,那便依你吧!”
“如此,那微臣和内子便告退了。”沈钺朝着谢贵妃再一拱手。
谢贵妃笑着颔首,“你们送送沈大人和沈太太。”
叶辛夷亦是蹲身福礼,起身时,目光轻睐,往谢贵妃身边那个一身樱花粉的柔婉身影看去,这回,那珍珠却是垂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倒好似,方才那不小心瞥见的一幕,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叶辛夷神思不属,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心,却陡然觉得手上一暖,已是被人握住,她转过头,入目是沈钺幽深平和的眼,他朝着她轻轻勾起了唇角,“走吧!”
竟是不顾在人前,便是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一边往景仁宫外走,一边不时侧头看她,即便一句话也没有说,目光却是缱绻温柔,好似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早前以为她是个命苦的,如今才知道,她才是那真正好命的。看看,那沈大人,对着旁人,从来冷若冰霜,可转眼,对着这叶氏却是另一番面貌。所以啊,这女人,出身好虽是不错,却还要嫁得好,才算真正好。”石阶之上,谢贵妃望着那走远的一对璧人,却是有感而发,语调之间,不无倾羡。
哪怕她自来都是旁人羡慕的对象,却也还是会去羡慕那些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啊!
边上,珍珠抬起眼,幽幽往沈钺和叶辛夷离开的方向望去,刚好瞧见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双眸,陡然沉黯。
254 两男
“欢欢儿这般看着为夫,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难耐,情难自已?所以如今再见,眼珠子便挪不开了?”从景仁宫出宫的路上,沈钺一直紧握着叶辛夷的手,小夫妻俩时不时的对望着,都是不错眼地看着对方,即便什么话都没说,可那氛围也让看的人自觉多余。
何况柳绿心思最是细腻,因而便催着秋萤和秋蛾两个,几人先行走了几步,说是先将包袱拎去马车上,便留了沈钺和叶辛夷两个在后头并肩徐行。
左右身边没了其他人,沈钺便笑着逗起了叶辛夷,这一路,被夫人看得,心里那个滋味儿,别提有多美了。
叶辛夷好笑地瞥他一眼,“沈大人文字功底不错,这张口便是四字成语,还一串一串的,可不是出口成章了么?”默了默,目光却又兜转在了他身上,“这一趟,没有受伤吧?”她的鼻子,惯常灵光,今日倒是没有嗅到什么血腥味儿或是药味儿,但心里却还是不放心,就怕这人又是报喜不报忧,刻意瞒着。
听出她语调中藏也藏不住的关切,沈钺一双眼又濯亮起来,拍着胸脯道,“想让我受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夫人若是不信......”他眼珠子一转,瞄见了她裙下一双天生纤巧的足,便是一个箭步迈到她身前,蹲身下来,“夫人一路走过来也是辛苦了,要不.....为夫背你一段?”
背她?穿着这一身扎眼的飞鱼服?叶辛夷瞄了瞄已经近在咫尺的宫门,抬手轻拍了一下他弓着的背,“没受伤就行,耍什么宝,走啦!”说着,便已是越过他快步上前。
沈钺方才其实甚是期待的,要他背她,绝对没问题啊,奈何他家夫人不允啊,有什么办法?有些失望,沈钺叹息一声,站直身子,却是转眼又振作起了精神,快步上前,将方才因为要背她而放开的手又牢牢牵住,偏头朝着她一曳唇角,“怎么?夫人这是害羞啦?”
这人脸皮惯常厚的,叶辛夷都懒得理他。
“有什么关系?咱们是夫妻嘛,亲近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咱们这才新婚呢,又是小别胜新婚,情难自已,那也不是情有可原吗?”
这还越说越没正形儿了。叶辛夷停了步,杏眼一眯,瞪他,“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夫人面皮儿薄,为夫知道,这些话,咱们回家再说。”沈钺认错态度很好,笑容很灿烂,可说出口来的话......叶辛夷恨不得啐他一口,他却还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臊,将她抓得死紧。
叶辛夷又恼又羞,可心底却忍不住泛起两丝甜来,咳咳了两声才勉强克制住上翘的嘴角,抿住唇,装出若无其事道,“好了!走吧!回家了!”
“好嘞!”沈钺笑咧开嘴,牵着她往自家马车走。
谁知,才走没两步,却瞄见了一旁恍若石化的两道人影,沈钺脸上的笑容变戏法一般瞬时便消失了,漆眸深深,薄唇轻抿,转眼便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疏离的锦衣卫沈大人。
叶辛夷也瞧见了那两个人,面上笑容一敛,略有些尴尬,被沈钺握着的手轻轻挣动了一下,这回,沈钺倒是没有胡搅蛮缠,如她所愿放开了她。
同时,拱起手,朝着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一揖,“谢大人。”
这两人不是别人,一个,谢铭,一个,段从。
谢铭一身官服未除,敛下眸子,朝着沈钺回以一揖,“沈大人。”他心中仍对方才所见的事情感到震惊,没有想到,以狠辣著称的锦衣卫沈大人,居然还有这一面?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又瞥了沈钺身后,已经低眉垂目,将自己掩在沈钺身影之后的叶辛夷。
方才这位沈太太,在沈大人面前的样子......好像也与他印象当中有些不一样啊!
“居然在这儿碰见谢大人,真是巧!”沈钺注意到了谢铭的目光,薄唇抿得更紧了两分。
“不是碰巧。谢某刚从宫中出来,瞧见沈大人府上的车驾,得知沈大人去接沈太太,尚未从宫中出来,是以,特意在这里等的。”
“哦?”沈钺有些诧异,挑起了一道剑眉,“沈某平日里与谢大人可没甚深交。谢大人可是为了催什么案子的证据,让我们移交大理寺?只是沈某近来不在京中,镇抚司衙门的事儿并不清楚。”
谢铭却还是那副端方君子,不苟言笑的模样,“沈大人,谢某等在此处,并非为了公务,而是为了私事。等的,也不是沈大人。”
等的不是他?沈钺眉心一蹙,那还能等得是谁?他眸色一沉,望着谢铭的眸光陡然一利。
叶辛夷在他身后亦是目光轻闪,片刻后,在心底无奈轻叹了一声。
谢铭却全然对两人神色视而不见,故我地抬手,朝着沈钺身后深深一揖,“沈太太,谢某知道,此事实在唐突,却不得不行。虽是不情之请,却也不得不开这个口。还请沈太太对那日所见,守口如瓶,如此......谢某定当铭感五内。”
就知道是为了那桩麻烦。怎么她看上去是个嘴上不牢实的吗?怎的,先有一个昭宁,后有一个谢铭,都要来警告她?
叶辛夷几乎嗤哼一声,性子里执拗的一面就要冒出头来,他们不让她说,她还就偏要说。
但只一瞬,那股子气又瞬间瘪了。
对昭宁,她自始至终,存着一份愧疚。
见沈钺狐疑地挑眉看过来,她压下一声叹,平淡回道,“谢大人说的什么事儿?恕我不知。”
谢铭微微一顿,朝她看过来,只一瞬,收回视线,又是深深一拜,“多谢沈太太。”
直起身来,又朝着沈钺拱了拱手,“沈大人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替大名免去一场兵灾,真是我大名将士和百姓之福。”
“谢大人言重了。说到底,沈某不过奉命行事,真正运筹帷幄,苦心孤诣的,还是陛下。”沈钺轻扯嘴角。
谢铭不再说什么,朝着几人拱了拱手,便转过了身,迈步而去。
“大人。”谢铭走了,边上一直如同桩子般杵着的段从终于寻得机会开了口,神色之间略有些局促,喊了这一声之后,却又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
沈钺寒星般的双目淡淡瞥他一眼,“先回家歇着吧!有事明日回衙门再说。”
255 醋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跑,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旁边经过,叶辛夷挑帘望着纵马疾驰而去的段从的背影,默了片刻,放下帘子,望向坐在对面,面沉如水的沈钺,“你和段从......怎么了?”
她自来敏锐,果真没能瞒过她。
沈钺神色淡淡,“没什么,不过是个人选择不同,自然只好分道扬镳了。往后,便是普通同僚。”
沈钺虽然没有说得太过清楚,不过叶辛夷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定是这回段从做了什么事儿,或者说,背叛了沈钺......
人心,果真是这个世上最难以纯粹,最复杂的东西。
谁能料到呢?以往出生入死的兄弟,有朝一日,会在你的身后,捅你一刀。
不过......叶辛夷瞄了一眼沈钺,他倒是看得开。
“说起来,这回还要多谢欢欢儿呢。欢欢儿与我,真是心有灵犀,若非你让牛子和皮猴两个偷偷跟着,我也分不出人手来去做一些事。”沈钺笑着转开了话题。
叶辛夷明白,有了段从的前车之鉴,锦衣卫中的人,他自然不敢放心托付了。
“还有啊,欢欢儿在京中的布置我也都知晓了。”沈钺拉了叶辛夷的手,目光静深,将她定定望着,“辛苦你了,欢欢儿!得妻如此,真是我沈钺三生有幸。”他嗓音微哑,少了惯常对着她时的调笑,却平添了两分认真,惹得人心颤。
叶辛夷有些心慌,悄悄垂眼,躲开他的视线,“这回不过是恰巧罢了......我也怕,自己若是做错了,反倒会弄巧成拙。”
“怕什么?”沈钺笑得嚣张,“这天下为棋局,只要欢欢儿喜欢,尽可纵横捭阖,还有我在,不用怕。”
这样的大话,也就他这般厚脸皮的能说了,也不怕旁人听去了笑话,若落到有心人耳里,这更就是把柄了。
叶辛夷眉心一攒,可却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暖甜兼而有之。
“对了,方才谢铭说的,是什么事情?”沈钺想起方才谢铭往叶辛夷身上的那一瞥,心里还是不舒服得很,虽然谢铭只是好奇与探究,可还是在注意叶辛夷,当时他的拳头就有些发痒,得亏自来养气功夫不错,否则,方才怕是就要揍人了。
叶辛夷虽然默认了方才谢铭所说的守口如瓶,对着沈钺,却是没什么隐瞒,三言两语便将那日在景仁宫园子里闲逛,结果不小心撞见了谢铭和昭宁的事儿说了。
“谢渊存和昭宁公主?”沈钺惊讶地挑眉,继而低笑了一声,“这不可能。”
叶辛夷不过将她看见的事情说了,没有添加半分她的想法,他却已然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却是断然就否决了。是了,换做谁撞见这样的画面,都会如她这般想,可缘何沈钺却能这般笃定不可能?
叶辛夷狐疑地望着他。
沈钺低低笑了起来,“昭宁公主对谢渊存存的什么心,我是不清楚。不过,谢渊存是不可能喜欢昭宁公主的。”
他怎么知道?叶辛夷望着他的目光越发狐疑了。
“我是男人,男人的心思我最清楚。别问我怎么知道,总之,我就是知道。”
好吧!男人的心思她是不懂。叶辛夷撇了撇嘴角,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谢铭应该只是怕我胡乱猜测,乱说话,会损了昭宁公主的清誉。那日,见了我,他也没有与我多说,反倒特意挑了你也在的时候,他倒是果真算得端方君子。”
是了,他少年时,也是那副少年老成,端方持重的模样,是众家长辈眼中的典范,却也因为如此,总是看不惯离经叛道的她。他们虽然撞上的时候不多,但每回撞见,当真就没有过和平相处的时候。
谢铭不负众望,终于是长成了旁人期待中的样子。
叶辛夷不由在心中慨叹,谁知,抬起头,却见沈钺目光灼灼将她望着,眉眼间显见有两分犀锐。
“端方君子?欢欢儿对谢渊存看来观感不错啊?”
叶辛夷一噎,这话,怎么接?“我不过与他有数面之缘,随口一句罢了,哪儿有什么观感。倒是你,我方才便想问你一件事儿了。”
沈钺蹙了蹙眉心,虽然这有转移话题之嫌,不过,既然是叶辛夷要问,他也不能不听,略一沉吟,终究是顺着话道,“问什么?”
“谢贵妃身边有个叫作珍珠的掌事宫女,你可认识?”珍珠之前推波助澜,让昭宁到后殿偏院与她交往,也算得无形之中,帮了她一把。若非如此,叶辛夷的那个局也不那么容易做成。
叶辛夷想过两种可能,要么是珍珠当真只是谢贵妃身边一个宫女,只是一心为主,为了谢贵妃或是昭宁着想才如此,要么便是珍珠是另有目的,她甚至想过珍珠可能也是十二明月楼的人,这才示意柳绿去查,可是刚刚.....在景仁宫,她却分明瞧见了珍珠在偷瞧沈钺,那样的眼神......她不会错辨。
正如沈钺说他是男人,了解同样身为男人的谢铭的心思,料定谢铭不会喜欢昭宁一样,她也是女人,也同样不会错辨珍珠的眼神。
这便不得不让她猜测另一种可能了。
“珍珠?”谁知,沈钺却是一脸的疑惑,“谁啊?”
叶辛夷蹙起眉心,越发狐疑地望着他,“你当真不认识?”
沈钺深觉被她不信任了,哭笑不得,“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啊,这名字我也是头一回听说,我还能骗你啊?”
“不认识她方才那般瞧你?”叶辛夷悄悄眯起眼。
沈钺一愣,继而却也跟着眯眼瞧她,而后,斜斜一扯嘴角,笑了,“哟!这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怎么闻着这么酸呐?欢欢儿倒是说说,她怎么瞧我了?”
叶辛夷见他这样,心里一恼,瞪他一眼,别过了头。倒是那疑虑去了七八分,看来沈钺是当真不认识珍珠。
沈钺见她这样,却是以为她误会了,忙凑上前道,“欢欢儿,欢欢儿,别生气,我是逗你玩儿呢。我真不认识那什么珍珠,她看我......她瞧我,大抵只是瞧我长得好,所以,一时把持不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
叶辛夷扭过头来瞪他,入目却是他一张痞赖的笑脸。
这人......脸皮还真是非一般的厚,让人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256 又来
说话间,马车已是到了元明街,缓缓停在自家宅子门口。
沈钺先跳下马车,站着将叶辛夷扶了下去,两人转头看着大敞的府门,门边上,财叔、财婶儿、桃红等人的笑脸,一时间都说不出的感慨,不过离开半月有余,却已好似隔了三年五载似的。
进了院子,那树梨花早已在他们不在时,便开尽了,地上只零星还有些颓落的花瓣,而树上却已是一片绿意。
沈钺仰头看着那树随着微风摇曳,鲜绿可爱的叶子,亦是叹了一声,“这花儿是赏不成了,过段时日倒是可以吃上梨。这开了花,便得结果,是不是?”说着,便已笑望她一眼。
这话,总觉得是别有深意,叶辛夷恍若不知,不接他的话。
先行转过了身,朝屋里走。
沈钺“欸”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想要跟上。
谁知,长安却是急匆匆地跑来,到他跟前低语了两句。
沈钺挑起眉,神色间却带出了两分喜色,提高嗓音对叶辛夷道,“牛子他们回来了,你先收拾着,再歇一歇,我先去见他们。一会儿你让桃红整治几个菜,咱们一道聚聚。”
听说牛子他们回来了,叶辛夷也是高兴,何况,从宫里出来,她本就开怀呢,大家伙儿也都平安回来了,正该好好庆祝一番,果真叫来了桃红,拿了些银两给她,吩咐道,“去顺华酒楼打两壶好酒回来,再好好整治一桌菜。”
桃红笑着去了,财婶儿也跟着去帮忙。
柳绿则帮着叶辛夷归置从宫里带回来的东西。
女人家们这边忙得欢天喜地,前院儿书房内,沈钺拧眉将一枚巴掌大小的半块玉珏拿在手中看了片刻,却是叹了一声,“这是假的。”
“什么?是假的?”书生和牛子两个面面相觑,都是不敢置信。“这不可能。我们可是费了不少的力气才从汉王府将这东西找出来的。”
早前,他们随在沈钺身后一道出了京,沈钺没有撵他们回来,而是派给了他们任务。皮猴机灵,便负责想法子拖延锦衣卫一行的行程,并负责每日给叶辛夷传书,好让她放心。而书生善谋,牛子身手好,便让他俩赶去汉中,去寻这半块玉珏。
不是夸张的,为了拿到这半块玉珏,书生和牛子没有少费力,这会儿听得沈钺说,这玉珏是假的,自然不愿相信。
“真正的玉珏触手生温,且乍一看去是白玉,可对着光,却泛着粉晕,可这块玉珏虽仿得像,却触手冰凉,且是纯粹的白玉,确实不是真的。”即便知道他们不好受,沈钺也不能不实话实说。
这下,书生和牛子都是相信了,心里却是愈发不好受。
书生敛眉不语,牛子却是咬着牙骂道,“没想到这个汉王居然这般狡猾,藏得那般仔细,居然是块假的。可惜,眼下他也成了断头鬼,再问也问不得了,明日,我便再去一趟汉王府,我就不信了还找不到那块真的了。”
“不必了。”沈钺却是不同意。
“为什么?”牛子瞪大着眼,不解。
“看那日朱律的反应,这块玉珏应该没有问题。”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察言观色,已是最最基本的技能。
“那你又说那是假的?”牛子一双眼又瞪成了铜铃。
“老大的意思,应该是朱律也不知道那玉珏是假的。”书生沉吟间已是明白了沈钺的意思。
沈钺点了点头,“所以,汉王府无需再去。如今,汉王府那边,陛下应该很快就会派人去查抄,你们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纰漏吧?”
“这点你放心。”关于这一点,书生还是很有把握的。“只是,朱律一死,这玉珏又是假的,咱们的线索就又断了。”
“这块玉珏仿得很真。”沈钺摩挲着那块玉珏,双目沉凝如寒星,“这里,有一道划痕,是当年我拿去玩儿时不小心被剑鞘划的,可是你看......”沈钺将那玉珏递到了书生眼前。
书生低头一看,目中掠过一道精光,那里果真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但那道划痕太过细微,若非沈钺提醒,他根本没有察觉到。
“连这样的细微之处都仿了,只能说明这人对这块玉珏甚是熟悉。可知道这道划痕的人,少之又少,即便仿照,又是为了防谁?”沈钺薄唇轻抿,微眯的眸底,尽显寒意。
“当年,你可确定人都死光了?”书生醍醐灌顶一般,骤然发问。
沈钺摩挲着那枚玉珏,没再说话,双眸却已沉冰。
书生和牛子、皮猴三人不约而同都敛了声息。
过了片刻后,书生才将方才的话题揭过不提,转而说起了其他,“对了,你早前吩咐我的事儿,倒是有了眉目。”
“什么人?”沈钺挑起眉梢。
“工部左侍郎张栩。”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沈钺高高挑起眉梢,为何偏偏是工部?
叶辛夷不知道他们关在书房一下午,都说了些什么,倒是等到用晚膳时,个个脸上都是笑容,开怀得很,看不出半点儿异样。
可晚饭后,沈钺却抚了抚她的脸,说是有事要办,便跟着书生几个一道出去了。
叶辛夷转头看着外间沉下的夜色,蹙起眉心来。
正如沈钺所说的,他们小别胜新婚,方才回来的一路上,他看着她,目光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以他的蛮缠,这个时候居然舍得出去,定又是出了什么事。
叶辛夷敛下眉,若有所思。
待得夜深,还不见沈钺回来,她梳洗了一番,将灯拨暗,便上了床。
也不知是不是好些天没有睡这床了,躺在枕上,半晌难眠。
正在辗转反侧时,骤然听到一声几不可察的细微声响,她人在帐中,却已腾翻而起,同时,从不离身的短剑已然出鞘,化为一道雷光,穿帐而出。那一招,极轻,却也极快,帐外那一身玄衣的蒙面人往后急退,却眼看着剑光已直刺而来,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间,她扬起了手,轻轻晃动,腕间的银铃叮当作响。
而已腾在半空中的叶辛夷却是身形一滞,紧接着,整个人便如委顿的蝴蝶一般,“嘭”一声,直直落到地面。
银铃声止,铃响不过一刻,叶辛夷却觉得那分筋错骨的疼痛仍未从身体中抽离,尚残存在身体每一处。
257 怪异
“一来便是这般招呼,这便是沈太太的待客之道?”一身玄衣,身姿窈窕的蒙面女子,一双眸子轻睐着委顿在地上的人,凉凉的语调里,尽是嘲弄。
叶辛夷哪怕已是浑身酸软,且姿势也甚是不好看,却也泰然自若得很,“若非阁下先作宵小之行,我的待客之道自非如此。”
“沈太太还真是夫荣妻贵,如今说话也硬气得很了呐。”玄衣女子嗤笑一声。
叶辛夷面色稍稍回转了两分,轻轻动了一下手指,稍微有了些气力,便是强撑着,花了半晌的工夫,好歹坐起了身,但额头上已是密密一层冷汗。可她嘴角却是牵了起来,“不敢。有您时时刻刻提醒,我哪儿敢忘记?”
这话里,自然不无讥讽,却再正常不过。受制于人,她要还能表现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那才叫有鬼。何况,刚刚还请她尝了一回蛊毒发作的滋味。
“没忘最好。否则,少不得又还得提醒你。”玄衣女子哼了一声。
叶辛夷抬起头来,即便是她坐着,那女子站着,她也并无什么被压迫的感觉,反倒冷冷一勾唇角,哼了一声,“时候不早,您来得虽巧,恰好我家大人不在,但我家大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回了,若是撞上那就更巧了。是以,您还是快些说吧,纡尊降贵,深夜驾临寒舍,究竟有何贵干?”
“没什么。只是听说沈大人回京了,又立了大功,越发前程似锦。而前些日子,因着沈太太尚且自顾不暇,便没能过来探望。今日,怎么也该过来,好生向沈太太道喜才是。”玄衣女子低头往她看来,露在面巾之外的一双杏核眼黑白分明,却闪烁着点点冷意。
叶辛夷挑起眉梢,就为了这个?“那.....我该说声谢了?”满满的嘲讽,连遮掩都不曾。
她当然会恨。可是再恨,又能如何?她的命还不是拿捏在自己手里,只能听话?就像她明明有绝佳的身手,在她面前,却也不堪一击。她这么恨自己,偏生却拿自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她还真是喜欢。
玄衣女子的杏核眼中掺进了两分得意,“谢便不必谢了,往后,沈太太定可常常出入宫廷,与达官显贵、功勋世家交往,到时,莫忘了我教中给太太的好处便是。”
叶辛夷眯起眼,“不敢忘。”心里却是越发狐疑了,来一趟,居然又是为了提醒她?
没想到,还真是只为了提醒她而已。
那玄衣女子说完这一句,哼了一声,居高临下,睥睨之态,含着两分不屑轻瞥她一眼,转过了身,足下一点,从那半敞的窗户内,一跃而出。
“什么人?”屋外却骤然响起了一声呵斥。
是沈钺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刀兵相接之声。
叶辛夷轻呼出一口气,拢着衣襟,动了动酸软的腿,正要聚力站起来,却已经听得脚步声声,一个身影已经如疾风般从外卷了进来。
到得她身边,那风势却陡然缓下,如和风般轻柔,小心蹲下,下一刻,虚张开双手,将她轻轻拢住,低声在她耳畔轻语,嗓音都微哑了,似乎还含着两分颤音,“欢欢儿,对不住,我来晚了。”
他们大婚之夜,那人就敢明目张胆地来,沈钺如何会没有准备?
叶辛夷身边早就悄悄放了两个绝顶高手暗中保护,只是,他们却有顾虑。如今,娑罗教暂且不知沈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们自然也不会主动暴露出来,让他们无所顾忌,直接越过叶辛夷找上沈钺。
是以,方才那两个高手发现了那玄衣女子,却不敢现身,反倒是通知了沈钺。
沈钺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赶了回来,这下,往后,这些高手的布置,便是顺理成章了。
只是,却还是让叶辛夷又受了一回的苦。
沈钺只觉得他的心口揪着的疼,上次,这心揪着疼的时候,就是他们大婚时,见她痛得蜷缩在那罗汉床上的时候,这一回,比那一回更疼。
叶辛夷感觉到他轻拢住的自己的手臂微微发着颤,心口亦是微酸,手上终于有了些力气,她勉强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没事儿。她今日不过摇了一下,不太疼。”
她说,不太疼。
却让沈钺的心尖又是被针扎了一下般,瑟缩了一下。但是他到底沉定下来,稍稍松开她两分,见她面上虽然苍白,却没再冒冷汗了,敛下眸子,将她轻轻抱起,送到了床边。
屋外的打斗却是一止,紧接着,一个声音在窗外响起,“属下无能,让她跑了。”
沈钺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杀气,但他一握拳,克制了下来,转头对向叶辛夷时,还是面柔目柔语亦柔,“你安心歇着,我去看看。”
叶辛夷点了点头,由着他将被褥拉起,给她盖上,又放下了帐幔,转身走了。
听着他的足音到了屋外,叶辛夷却是睁着眼,望着帐顶,了无睡意。
那女人两回来都挑得好时候,沈钺都不在,自然不是巧合。头一回大婚之时,人多事杂也就罢了,这一回,必然在宅子外布有眼线,瞧见沈钺出了府。
既然挑中了她做棋子,又煞费苦心用蛊毒拿捏住她,如今尚且没有派得用处,暗中有眼睛盯着,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出现的时机。
之前的大婚之夜,她本当是巧合。缘何今日,沈钺刚刚回京,她又来了?而且,还就是为了一声提醒,再无其他。
叶辛夷有些猜不透这个人的想法,可出于直觉,却总觉得有些怪。到底如何怪,一时间,却又不好说。
沈钺沉着一张脸,大步走到了屋外。
经过方才一番打斗,这院里留了不少痕迹,那棵梨树上的枝叶更是有不少遭了殃。
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瞧见了泥地里一缕红,转过头,往那两个属下身上一瞥,没有瞧见他们身上有伤,漆眸陡然一眯,“你们伤了她?伤在何处?”
“左肩!”
“去!给我查!一处都别放过。”沈钺面上一寒,每一个字,都带着狠意。
“我来查吧!他们还得好生护着这里。”书生正好来了,听得清楚,已是沉着嗓应着。
沈钺微微眯了眼,抬手一挥,那两个属下抱拳一施礼,人便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