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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颜     誓欢txt下载     誓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50 骂你

    听着这动静,那个撑船的艄公是个矮瘦的个子,竟很是灵活地一跳便跃到了那小船中间,对那胡商笑着低声道,“老大,这是有人在想你呢。”

    “别不是嫂子在骂老大吧?”胡商后头还蹲着一个粗壮如牛的身影,也戴着一个面具,默默蹲在船尾处,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盘腿坐在小船正中的那胡商一身深色暗纹的锦缎衣裳,身形比之中原人要高壮许多,虽然戴着面具,可也能看出手上颈上肌肤粗砺,脸上还隐隐长着络腮胡,应是刚剃过,还是短短的青茬子,闻言,那面具后的一双冷眼却是睇了过来,好似隐隐咬着牙的含怒嗓音从面具后闷闷传出,音量压得低,可话语里头透着的警告却是真真切切,不容错辨。

    “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一会儿就把你们扔上马背,让人押着你们回成都府去?”

    这一粗壮如牛,一矮瘦似猴的组合太过明显了些,除了牛子和皮猴不作他人想,而能被他们称之为“老大”的除了沈钺,也没有其他人了。

    沈钺带着人偷偷潜回京城,没有想到京城戒备森严。若非牛子和皮猴居然因为担心他们,也跑了回来,在城外刚好遇上,借着车马行的名义,让他扮作送货的胡商,怕是还不能如此轻易安全地进了京城。

    可,京城是非之地,他万分不愿他们待在这儿,他打心底里是真想将他们俩捆着送回成都府都好,却抗不过皮猴和牛子两个铁了心跟他一道涉险,更不可能不承认有他们在,他行事确实方便了许多。

    譬如此时,他正是要借着胡商的名义往蓝玉宝楼探消息,不放心其他人,皮猴早早便备好了这艘船,亲自做了艄公,牛子则扮作了他的亲信,与他一道前往。

    沈忠他们则只是守在外围,他们虽是练家子,功夫更远在皮猴和牛子二人之上,可比之皮猴和牛子,却有万万不及二人的油滑,和能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的憨厚。

    皮猴和牛子,当初本就不起眼,又离开了京城多时,稍稍做些伪装,又有车马行做掩护,便能成为他最好的伪装。

    叹息一声,沈钺沉敛下眸子,牛子无心之言,倒也是戳中了他心头隐忧。他回京的事儿怕是瞒不了欢欢儿多少时候,她自来聪明,这会儿说不得已是知道了。若是知道,只怕还真如牛子所言,正在狠狠骂他呢。

    “快要到了!”正在这时,皮猴敛了面上的笑容,低眉垂眼作出一派与其他艄公并无差别的姿态来,回到船尾,一边摇着橹,一边压低嗓音道。

    沈钺闻言抬起头来,果然瞧见水流渐趋平缓,河道也宽了起来,远远已能瞧见灯火辉煌的蓝玉宝楼,可不就是要到了吗?

    他理了理衣襟,沉定下心神,低声道,“一会儿定要谨慎行事。”一口流利地道的京片子却已经收了起来,变成了带着些许异国口音,显出两分怪异感的嗓音来。

    牛子和皮猴两人都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便再未交谈。

    他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儿,都要让他们紧着精神,出不得半点儿差错。

    夏延风不如他们即将踏入险境,可却也半点儿不轻松,在叶辛夷跟前,不过眨眼,便已是一身的冷汗,打迭着僵硬的笑容,带着两分讨好,小心翼翼地道,“那个妹妹,别生气……老大……熒出他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他不过就是想要把我撇下这才使诈。真是个混蛋!”咬着牙,叶辛夷又骂了一句。

    叶辛夷不是傻子,她在离开这里两日之后,便起了疑心。仔细一想,便已明了了个大概。

    不过骨子里的大局为重却生生拖住了她的步伐,来这里确定之前,她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不过还心存了一丝侥幸。

    如今,这最后一丝希冀也落了空。

    “那……你想怎么办?”夏延风心里没底得很,望着叶辛夷小心翼翼问道,就怕她张口便说她要追着往京城去。

    那京城,如今可不是那么好进的。而且,沈钺千方百计瞒着她,不就是为了不让她去吗?自己若拦不住她,回头沈钺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叶辛夷却并没有如夏延风所想的那般要不顾一切追去,却是沉敛着眸色望向窗外。

    晴明的夜色,漫天繁星,那个方向,正是滔滔长江,耳边还能隐约听见江水奔腾的声响,叶辛夷望着那一处,却蓦然铿锵道,“他这般瞒我,不就是因着京城如今更成了虎穴龙潭吗?他担心我的安全,不让我去,那我便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你想怎么做?”夏延风觉得自己对着这夫妻俩都一样的心惊肉跳。

    “打过江去。带着大军,一路打到京城去,这样,他总不用再担心了吧?”叶辛夷语调平平淡淡的,好似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而不是说这么要命的事儿。

    夏延风快要疯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似只是说今日要做个什么菜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能心平气和地道,“辛夷……这事儿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别说咱们如今不能有太大的动静,若果真引得武昌卫注意,到时两面夹击,就糟了。就是我们只面对前头南京卫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萧敬此人,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

    他们来时,秘密将长江以南边上的一个营地端了,偷偷换上了自己的人。

    其他的人则偷偷化整为零,散入百姓之中,或是就近藏匿。

    最近几回特意试探北岸,都是一触即走,几番挑衅,若换做旁人,早就沉不住气了,萧敬却半点儿不受干扰,仍然只是有条不紊地巡防,加强兵力看守,暗自警戒,以及斥候探查,此人别的不说,带兵打仗上确是有一套。

    何况,京城还暗地增兵派粮,他们如今可是兵多粮足,加之长江天险,这么难啃的硬骨头,要想啃下,不只不容易,还怕不小心硌了牙。

    “那有什么?既是不容易对付,那只怕就是南京卫的主心骨了,擒贼先擒王,拿下他,南京卫也就不足为惧了。”这样的大话,经由叶辛夷那般平淡地说出来,就跟那日她说不服就打到他们服一样的狂妄,却又自信。

651 终于

    自信得让旁人不自觉的,也对她充满了信心,和沈钺一样。

    这夫妻俩,倒好似越发相像了。

    夏延风额角抽了两抽,有些头疼地想道。

    半晌后,夏延风闭了闭眼,带着些自暴自弃地认命道,“你想怎么做吧?”他这辈子是别想在这夫妻俩面前翻身了。

    “三哥既然知道萧敬是那个难对付的,想必将该查的都查清楚了吧?先将查到的都给我瞧瞧,咱们俩再商量出个对策来!总会有法子的。”叶辛夷乐观且自信,倒是难能可贵的品质,值得学习。

    夏延风叹息一声,“你这儿等着,我去给你取。”

    “咚咚咚”江上清晨多雾,天色将明未明时,对岸又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声声催促人血脉奔腾。

    这却已经是这些时日的常态了。

    每日不定时的,对岸便是要响起这战鼓声,可除了战鼓声却不见有敌军来袭。

    是的,敌军。虽然没有打过一场正式的仗,可萧敬和他手底下的人都清楚,对岸,定然是敌军。

    只是,萧敬自认对方怕是想要借鉴从前隋文帝攻占南陈时使的那瞒天过海的计策,便下令全军以不变应万变,却切不可放松警惕。

    派出去联络武昌卫的人都是一去不返,想必这中间必然出了什么差错,对岸人的来历,萧敬心中自有猜测,却更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日,从天明到夜深,那已经习惯了的战鼓声都不曾响起,萧敬皱着眉思虑片刻,虽然下令全军照旧,留下值夜之人戒备,其余人则该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可并非每个人都有如他这般定力,那战鼓声听得习惯了,今日乍然没了,反倒让人不习惯。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敲了好些时日的战鼓声突然停了,虽然萧大人说让他们一切如常,可谁想不到这对岸有突袭的可能,谁能睡得安然?当真是将兵刃都放在枕边,枕戈待旦呢!

    谁知道,这又等到天亮,也没有等到对岸有什么动静。

    反倒是午饭后,对岸又响起了熟悉的战鼓声。

    警戒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动静,这颗悬吊吊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入夜时,这战鼓声又如期而至,而对面还是平静得不见半分起兵突袭的架势。

    军营内,便又安静了下来。

    昨夜心弦绷紧了一整夜,真没几个人睡好,这下一安下心来,便很快沉入了梦乡。

    萧敬站在高高的哨楼之上,朝着对岸张望,夜色深浓,什么也望不见,平静得和之前的每一夜一样,可他的眉心却是深拢了起来。

    “大人!夜深了,您还是先去歇着吧!这里末将看着,有什么动静,立刻鸣金示警。”他麾下的一名千户正好今夜值守,便在他旁边轻声道。

    萧敬紧锁的眉峰却没有松开分毫,“这两日的事儿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应该是等不及要动手了。”

    “可眼下还是没有动静。昨夜兄弟们已经心弦紧绷了一夜,若是今夜再紧张一回,又休息不好,到时对方才发起进攻,那岂非更要不妙?”

    萧敬听罢,点了点头,“也是。那就嘱咐夜里值守的兄弟千万警醒着些。”

    萧敬说罢,这才举步下了哨楼。

    回了他的帅帐,眉间的褶皱却也没有舒展开来,左思右想后,又唤来了一个亲兵,让他“再派人去武昌卫传信。”

    待得亲兵领命走了,他才暂且松懈心神,却也不曾卸甲,就这样躺下,和衣而眠。

    刚有些睡意,骤然听得鸣金声响起。

    正是自己这方的示警声。

    萧敬蓦地睁开眼,一跃而起,大步出了帅帐。

    夜已过半,外头,夜色浓得化不开。可因着这鸣金之色,整个营地里却都闹嚷了开来。

    萧敬脚步不停,径自在亲卫的簇拥下往哨楼而去,到得楼上,便是疾声问道,“怎么回事?”

    “对岸有动静,看样子,有战船过来。”值守的千户扬手指着对岸。

    萧敬凝神看去,果然瞧见对面有许多火把,星星点点,从远处一直绵延到了岸边。

    然后,有些火把已是上了水面,正朝着这处缓缓靠过来。

    虽然夜色深浓,但观那火把移动的方向和速度,也只能是战船了。

    终于来了!萧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却好像是等待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更像是一直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了一般。

    来了也好!

    要战便战,省得拖拖拉拉的,多难受?

    萧敬双目亮堂起来,“备战船,擂战鼓,迎战!”

    都说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兵,萧敬麾下这些人也是与他一样的想法,总觉得这样悬吊吊地等得憋屈,倒还不如痛痛快快战一场呢。虽然他们平日里操练居多,要说真刀实枪,还真没有战过,可听得这一句军令,还是登时便觉得热血沸腾,登时一声应诺,响彻云霄,好似将夜也震了震。

    号角声声中,战鼓震天,数艘战船明火执仗,从岸边驶出,剑指江面。

    江面宽广,离得近了,隐约瞧出了对岸驶来的那几只战船的轮廓,亦是明火执仗,却不知为何,就停在了不远处的江面,再未逼近。

    萧敬立在船头,江风猎猎,将他的战袍吹起,他眯眼瞧着前头停滞不前的战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抬手下令停下。船上人听令,抛下锚,缓下了船速。

    边上两名千户上前进言,“大人,要不......派两艘小船下去探明情况?”

    萧敬却是摇了摇头,“只怕对方就等着咱们轻举妄动。”

    “那现在怎么办?”他们战船都驶出来了,若对方又是耍着他们玩儿的,没有半点儿动作,难道又要打道回府,或是就这么在江上等个大半夜吗?

    萧敬凝目望着远处那几艘战船,眉间褶皱深深,沉吟片刻后,将手往后一抬,“来人,取箭和火油,将我的弓抬来。”

    萧敬臂力惊人,用的都是六担弓,两个士兵才能抬动的弓落在他手中,却是单手便能轻易举起,羽箭一头已经缠上浸了火油的布,他搭箭上弦,立刻有士兵上前来,用火折子将箭点燃,弓拉至满月状,倏然“嗖”的一声急射而出,紧接着他身后万箭齐发,都是火箭,朝着前头的战船射去,犹如漫天繁星,星火急落。

652 迎战

    繁星般的火箭将夜空映得透亮,夜色被驱淡,“笃笃”之声不绝,那些火箭有不少都直直射在了那几艘战船之上,也因而让萧敬这边的人都将那几艘战船之上的情形看了个清楚。

    这么一看,好几个千户都是纷纷变了脸色,“大人?”

    那哪里是什么战船?就算是,也是破败不堪的,用一些破草和布匹遮盖起来,借着夜色掩人耳目。就是那些站在船上的“士兵”也都是假的,俱是稻草人儿。

    这莫不是草船借箭?

    可他们射出的是火箭,转眼便将那几艘满是稻草的船都燃了起来,顷刻之间,便能烧个干净。

    萧敬的脸色亦是难看得紧,“不好!快些回防!”他下令道。

    鸣金之声起,他们一同出来的几艘战船开始掉头,准备回防。

    然而,船身巨大,即便是比之一般的货船灵巧,也不是须臾之间就能转过来的。船身刚刚打横,便听得声声破空之声,自不远处江面而来,亦是恍若繁星,星火急落,却是纷纷朝着他们这处而来。

    那些箭多是直射他们身边的水面,却一经碰上,便轰然燃起火光来。

    借着那火光,萧敬这边的人才察觉原来是他们周遭的水面之上都被人倒满了火油。而那些箭的来处,却是不知何时出现在水面之上的小船。

    他们竟是舍了庞大船身的战船,以小船出战。方才他们之所以没有察觉到那些小船,是因为他们用黑色的油布将那些船都罩了起来,在夜色和那几艘大的战船掩护之下,竟让他们毫无察觉。

    江面上起了冲天的火光,那火势借着火油来势凶猛,不过顷刻间,便已燃上了船身。

    火光明灭间,萧敬一张面容铁青,咬着牙道,“调转炮口,迎战!”

    到了眼下,也只有迎战了。

    江上战船虽不比海上的配备齐全,却也有几个铳口,装了火铳。听了萧敬号令,舵手又开始转动船身,将一侧的铳口对准了小船的方向,“嘭”一声巨响,水面之上炸响了一束带着火光的冲天水柱。

    江面剧烈的波动起来,近旁的几艘小船都是被掀翻了,被火光映亮的水面之上,响起接二连三的“噗通”之声,那些小船之上的士兵要么被震晕过去摔落水中,要么是自己跳水逃生,很是狼狈。

    见状,萧敬和他麾下的将士们脸色都好看了两分,“再放!”即便这放一下,造价不菲,他们也放不了几炮,但抵不住这东西威力巨大啊,也不消几炮了,这些船,这些人,便也剩不下多少了。

    正在心弦放松之时,却听着身后几声刀剑碰撞之声,紧接着便是哀嚎。

    萧敬等人一惊,蓦然回头,却听那声音是自船尾处传来,必然是起了什么变端。萧敬心头一紧,扭头对边上人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那人应一声,“你们跟我来!”带了几个人正要去船尾处,却见那头已经有人杀了过来。

    那些人都是一身玄衣,有些身上尚且浑身的水气,却是手起刀落,神挡杀神,佛阻弑佛的架势,转眼,便要杀到眼前来。

    “大人?”那些近旁的将士纷纷变了颜色,拔出手中兵刃,团团将萧敬围护起来。

    却不想,那些人都是高手,而且竟是不要命的打法,淌着血路一步步靠了过来。

    萧敬亦是拔出了手里的兵刃,喊一声“杀”,便是与周遭将士一并冲了出去,与那些人缠杀在了一处,甲板之上登时成了修罗场。

    奈何,萧敬虽是勇猛,麾下将士亦多是英勇,人数更是多于对方。

    可那些人却个个都是高手,尤其当中一个身姿纤细窈窕,一看便是女子的,更是身手了得,被那些人护卫着,竟是一路冲这边而来。

    萧敬这边也已猜到对方的打算,那些将士们不要命地以身体为盾,挡在萧敬身前,在那女子手中一把薄如蝉翼的轻剑之下,却如螳臂当车。

    那女子足尖轻踏他们的刀身,身轻如燕般穿过他们的刀阵,转眼到了他们护卫的正中,手中长剑急刺,却并不命中要害,只是将近旁两个亲卫砍倒,那长剑便已直指萧敬喉间。

    萧敬手里的刀还紧提着,满是血污的脸上,尽是复杂。

    女子一双露在黑面巾外的眼,清凌凌,波光潋滟,目光静静落在他面上,“萧大人!想必你也不想有更多的伤亡,还是暂且让他们停手吧!这般大费周章,我们不过是想请萧大人一道说说话罢了!”

    语调温软中带着笑意,可那话却让人丝毫轻松不起来。

    萧敬目光左右逡巡了一下,见这些玄衣人虽然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且下手干净利落,可那些被他们砍倒的士兵却都并未伤及要害,只是受了伤,暂且没了还手之力而已。

    可他周遭还有许多正跃跃欲试,想要救回他的兵士,他身后,还有整个南京卫的兵将,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这般布局,竟只为了抓一个他而已。

    他真是.......何德何能?

    一时间,萧敬心中五味杂陈,心思翻覆间,他抬了抬手,喊道,“都住手!”嗓音洪亮,可语调中却含着一丝丝无力。

    面前那黑衣女子却是干脆地将抵在他喉间的长剑收回,转而抱拳,朝着他一揖,道,“萧大人将麾下兵士视作手足,果真如此。”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江上又起了雾。

    方才一场大战留下的痕迹尚且还残留于江面之上,双方的战船却都已经退至了两边,只留下这当中的一艘。

    萧敬盘腿坐于甲板之上放至的小桌旁,抬眼看着晨雾之中,缓缓驶来的一叶扁舟。

    那小船之上立着一人,一身甲胄,望之英武。小船到了近前,这大船之上的人抛下绳梯,那人便是攀着绳梯,三两下便是登上了甲板。

    离得近了,少了江雾遮掩,那人眉眼辨得清晰了。剑眉朗目,英姿不凡,是个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将领。

    想着方才那一场仗,萧敬心头不由感叹,后生可畏。

    那人到得近前,抱拳朝着他一礼,口气甚为恭敬地道,“夏家三郎夏延风,见过萧大人。久闻萧大人骁勇善战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般将萧大人请来,实在失礼,可也是不得已,还请萧大人见谅。”

653 策反

    “夏家的公子?”萧敬挑眉,似有些诧异,而后,却是嗤笑一声,“旁人都说夏大将军反了,我本不信,没想到还真是……人心难测!”

    “萧大人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夏大将军是奉了密旨进京勤王,乃是拨乱反正。倒是萧大人,这般阻着我们,知道的人自然会夸大人一句尽忠职守,可那些不知道的,难免给大人安上一个同流合污的罪名,萧大人自是刚正不阿,一身清名却因此抹上污点,怕是不值当吧?”声音来自后方,女声,朗脆带笑,与方才听见的那一把是出自同一个人。

    萧敬扭过头,见到一身玄衣从船舱中走出的女子,一张清秀的面容不再用黑面巾遮着,大大方方坦露人前,一双眼在渐亮的天光之中更显清透灵澈。

    萧敬一双虎目灼灼,将那女子凝住,“夏三公子,这一位夫人如何称呼?”这女子年岁不大,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头发作妇人发式,自然已是嫁了人了。而且,在这船上能够这般自如,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显见地位不低。可这位夏三公子,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正是夏长河的小儿子,虽然快要到而立之年了,却不知何故,尚未成亲,所以,这妇人应该也不是他家内人。

    也难怪萧敬好奇。

    夏延风和叶辛夷倒是坦荡得很,“这是我家小叔的独生女儿,我家妹妹。”

    “也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沈钺之妻,叶氏,见过萧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还希望萧大人莫要怪罪小妇人才是。”

    萧敬倒是不知为何夏家的女儿,却又姓叶,这些他不关心,倒是沈钺这个名字让他微微眯起眼来。

    见他神态,叶辛夷淡淡笑起,“我家夫君与萧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看来,萧大人也还记得我家夫君呢。”

    “自然记得。”萧敬点头,“当年,萧某贪墨军饷的案子便是沈大人经手。彼时只当沈大人不苟言笑,铁面无私,却原来成了夏家的女婿,便也将锦衣卫唯一可取的忠心都给抛诸脑后了。”这话里的不屑清清楚楚。

    叶辛夷却并没有半分气恼,反倒笑呵呵道,“我家夫君曾说萧大人刚直,果不其然。当年,萧大人贪墨军饷,证据确凿,我家夫君身为锦衣卫千户督办此案,自然是如实上报。可萧大人所谓贪墨,却另有隐情。若非大名朝廷蠹虫处处,祸乱朝纲,朝廷拨出的军饷本就不足,又经过层层盘剥,到前线将士手中已所剩无几。萧大人也不会为了不让手下的军士饿肚子而出此下策。只是,人微言轻,这样的事情,我家夫君想管也无从管起。只得悄悄投递了一封匿名的书信交至赵御史府邸,写明萧大人贪墨一案的始末,有赵御史为萧大人说情,加之彼时长江驻防缺人,鞑靼又虎视眈眈,若是萧大人此案爆出,怕会引起军心动荡,萧大人又有军功在身,这才得以明升暗贬到了南京卫。”

    “这么说,萧某有今日这样的安闲日子,还要谢过沈大人暗中斡旋了?”萧敬嗤笑,自是不信。

    “萧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没有法子。萧大人虽是刚直,可这性子实在太过耿介执拗了些,正是因为看不惯军中有些人的作为,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才得罪了人,被一贬再贬。否则,以萧大人在西北立下的军功,如今,怎么也该是一方大员了才是。”

    “南京卫为三十六卫之一,本将身为卫指挥使,难道还入不得沈太太的眼?”萧敬哼道。

    “南京卫不比西北,没有仗打,没有军功可建,若换作那些只图享乐的人来了这里自然是好,既可安稳度日,油水还颇丰。可于萧大人而言,就不是个好去处了。毕竟,萧大人毕生所愿,就是为了驱除鞑虏,保家卫国,还民与平安康泰,报国以海清河晏。”

    朗脆带笑的女嗓明明吐字轻软,可那一个个字进到耳中,落在心上,却如含了千钧的重量,压得萧敬心口一沉,说不出是何种滋味,竟是愣愣抬头看着面前的妇人。

    叶辛夷微微敛了笑,不闪不避地回视他,“只是不知萧大人安逸久了,从前的抱负可还记得几分?人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萧大人将这长江北岸守得稳当,却不知是为何人所守?护的,又是何人?”

    “够了.......”萧敬沉声一喝,眯起眼来,“你个小小的妇人,莫不是还想要策反本将?”

    “萧大人!你堂堂男儿,难道道理还需我一个小小妇人来与你一条条掰扯吗?你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想,难道还看不清当下局势吗?”

    “什么局势?我萧某人不懂,我萧某人既是军人,只知听命行事。”萧敬将脖子一梗,满面肃然。

    叶辛夷却是嗤笑道,“听命行事?敢问萧大人听的是何人的令?是陛下,还是宁王?甚至连宁王都不是?”

    萧敬一滞,片刻后才沉声道,“京城之势,萧某不知。萧某亦不管那所谓的勤王诏令是真是假,萧某只想问二位一句。二位今日在萧某跟前慷慨激昂,自是要用那大义让萧某低了头,弯了腰,给你们让出道来,让你们长驱直入,直逼京城。那么......来日入了京城,宁王父子自是谋逆罪人,罪不可赦。可陛下却已行将就木,膝下又再无子嗣可传承,那这至尊之位又该由谁来继?夏大将军又是否能够退居臣位,功成身退?”

    萧敬问得很清楚,他不管那些阴谋阳谋,真真假假,只问夏长河是不是要那个位子。

    夏延风面色一时难看,这个问题,不好答。若说要,那便坐实夏长河早有了不臣之心,所谓的勤王忠心,都是欺骗天下人的幌子,那夏长河不就是那等不忠不信之人了吗?可若说不要,未免违心,等到尘埃落定那日,又如何自处?

    “萧大人说,京城之势你不知,那这天下之势,总该尽在萧大人之眼了吧?这满朝官员欲壑难填,**不堪,百姓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萧大人难道看不到吗?这样的世道,萧大人还没有过够?难不成要用性命护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昏君?这就是萧大人所谓的忠?”

654 转折

    “如果是这样的话,萧大人就别怪我骂一句愚忠了。这个朝廷已经烂到了根子里,都说乱世非用重典,不破不立,萧大人的忠心,漫说能不能成,就算果真能成,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萧大人难道还想看着军中弟兄在沙场拼命,却连饭也吃不饱,衣也穿不暖的事儿一再重演吗?还是萧大人没有看够百姓们食不果腹,典女为妓,易子而食的悲剧?”

    明明是那样甜美的女子,可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冷硬得让人心上生畏,不是畏她,而是觉得她话语里的那些画面都尽皆浮现眼前一般,让人心中生惧,不寒而栗。

    萧敬方才面上的嗤笑和不屑全数散去,那样一个身姿魁梧的大汉坐在那桌边,神色竟显出两分不知所措的茫然来。

    叶辛夷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是给夏延风使了个眼色。

    夏延风已被方才那些给震住了,心里越发坚定往后不能轻易招惹了沈钺和叶辛夷这对夫妻,恍惚间竟是没有瞧见叶辛夷给他使眼色呢。

    叶辛夷皱起眉来,朝着他轻咳了两声,他这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忙道,“听说萧大人在西北之时,曾在裘峥裘将军帐下任校尉?萧大人彼时对裘将军最是敬重,当然,裘将军也对萧大人倾囊相授,提携良多?”

    萧敬抬起眼来,并未回答,只是狐疑中带着两分戒备地皱起眉来。

    自然也用不着他回答,夏延风既然开口,便是早已查清楚了。“所以我想着,裘将军的话萧大人总该听上一听吧?”

    他什么意思?萧敬眉眼一跳。

    却见夏延风已经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封信来,红漆仍新,“所以,我特意去信裘将军,请他手书一封送来,还请萧大人过目。”

    那封信递到萧敬眼前,那信封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笔锋之间尽是锋锐,却很是熟悉,正是出自裘峥之手。

    旁人不知,裘峥不只是他的上司,私下里,他还称他一声“恩师”,他的兵法战术,乃至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的军人气节尽皆承袭自他......萧敬一时间望着那封信,怔然着半晌没有动作。

    叶辛夷又给夏延风使了个眼色,这才道,“萧大人看信吧,我们暂且就不打扰了。方才与萧大人说的事儿,萧大人想必也需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夏延风会意,将那封信轻轻放在桌上,萧敬的手边,而后直起身道,“萧大人,告辞。”

    两人便是转过身,走下了甲板。

    到了舱房内,这才停了步,纷纷转头透过那方狭窄的窗户望向船舱外。

    从这儿望过去,刚好能够望见甲板,瞧见甲板之上坐着的人。

    萧敬还是如他们方才离开时那般木呆呆地坐着,低着头望着那封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动,也不伸手去拿信。

    夏延风的眉心紧攒起来,“这样能有用吗?”为了今日,他们可做了不少的准备,若是在此处功败垂成,那之前都白忙活了。

    “有没有用等等看不就知道了?”叶辛夷一贯的自信和洒脱,反正能做的都做了,结果就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毕竟,这不是小事。而咱们这位萧大人一贯耿介刚直,自己坚持的东西,怕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打碎的。”除非有比这更能让他坚信,并且为之不顾一切的力量,才能促使他改变。

    正在这时,萧敬终于动了,却是伸手将那封信拿了起来,又顿了顿,然后将信拆开,信纸展开摊在了眼前。

    夏延风长吁一口气,叶辛夷亦是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虽然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但这起码,已经是个好的转折了。

    五日后,京城。

    又是一个艳阳天,秋老虎高挂天空,炙烤着大地。虽然不至于如同前些时日那般不动也能挥汗如雨,却也还是热得让人不愿动弹,尤其是在这样的午后,就连院子里的花草也是蔫头耷脑的,遑论是人呢。

    可就是在这样连猫狗都不愿动弹,窝在角落阴影处乘凉的秋日午后,静寂的院落里却是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却是朱景雩的贴身护卫,方南,行色匆匆从外而入,步履迈得急且重,额头鬓角尽是汗,也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急的。

    转眼他进了朱景雩的书房,后者却不知正伏案在看些什么,闻听脚步声,抬起头来淡淡一瞥,“何事?”若非有急事,方南不会这般模样。

    方南将手中一封书信递了过去道,“公子,南京卫来信。”

    南京卫?朱景雩眉一挑,便已伸手将那信接了过去,很快展开看了,那眉心便是跟着攒了起来。

    “萧敬来信求援。果然不出我所料,夏长河早派了数万兵马秘密潜至长江以南,想要直取江北。”看罢了信,朱景雩一边将那密信用火折子点燃,揭开手边的香炉盖子,看着那纸笺被火舌吞噬,他望着那火焰出神了片刻,下一瞬,却是骤然弹身而起道,“走!进宫去!”

    “公子要进宫做什么?萧敬除了密信,应该也已经上报兵部,此时只需再等上一等,殿下应该不多时就能收到军报,彼时,定会召公子入宫商讨此事的。”宁王如今已经长住宫中,除了还没有真正登位,俨然已是至尊之态。

    而早前南京卫的事儿,全凭公子猜测,一切都是暗中行事。就是与萧敬之间,也是借由宁王的名义下达军令,暗中增兵派粮,若是此事在宁王跟前瞒不住了,却难保宁王不会多想。

    殿下与公子即便是父子,可一旦涉及权力之争,可经不起半点儿的猜忌。

    何况,殿下可不只公子一个儿子。嫡出的那两位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旁虎视眈眈呢。

    “此事不能拖,我进宫自然是要去向父王请缨的。”朱景雩语调淡淡,却已经绕过了案桌。

    “公子要亲上前线?”方南讶然。

    “是啊!这江北的战局是我洞悉,难不成,竟要为他人作嫁衣吗?”朱景雩淡淡哼笑,眯起丹凤眼,遮蔽眸底的冷光,迈开了步子。

    方南却是脚步顿了顿,这才跟了上去。抬头望着朱景雩的背影,却忍不住想道,殿下对江北的战局这般看重,当真只是因为想要先取军功吗?还是有别的原因?沈钺和叶氏,也都应在那里呢。

655 求救

    公子对这夫妻二人,有一种非一般的执拗。

    不过,去了也好。无论如何,为保万无一失,那个萧敬怕是不能留了。

    方南想着,眼中射出冷意,快步跟上了朱景雩的步伐。

    主仆二人无声行了几步路,刚行至庑廊之上,便听得庑廊另一头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抬眼去看,却是荣丰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到得近前,才刹住步子,低声道,“公子,是上儿胡同那位姑娘来了,奴才见着时,人已经在府门外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看着急得不行,奴才问了却也不说,只是红着眼圈儿小声哭,奴才怕惹人眼,只得将人领进府里了,眼下就在那偏院儿里等着呢。”

    上儿胡同,正是朱景雩“金屋藏娇”的那一处私宅,因着朱景雩并未直接纳了相思,只是将人养在那儿,其余人也弄不准这两人的关系,便只得称呼她为“姑娘”。

    只是,这一年多来,相思从未登过宁王府的门,平日里,只是在上儿胡同过她的安生日子,偶尔外出,也都是戴着帷帽,要么去去绸缎庄或是脂粉铺子,要么便是去寺庙礼佛,这还是头一回居然登了门来,也没有提前让人知会一声。

    朱景雩眉心拧了拧,沉吟一瞬,却是脚跟一旋,朝着荣丰指的那偏院儿的方向行去。

    方南一愕,公子不是说要赶着进宫去请缨出战,免得晚了被人捷足先登,为他人做了嫁衣。怎这转眼,又因着那一个女子改了主意?平日里也没见公子对上儿胡同那位姑娘有多么着紧啊!

    方南心里又是纳闷,又是焦急,回过头便是狠瞪了荣丰一眼,都怪这个坏事儿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么个要紧的时候。瞪罢了,便是脚步匆匆也跟了上去。

    荣丰被瞪得莫名其妙,这方南,莫不是办事不利被公子开涮了,所以拿他出气呢?瞪什么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荣丰在内务之上一直做得极好,安置相思的偏院儿也甚为妥帖,里外伺候的,都是他们信得过的人。

    朱景雩进去时,四下里安静,都只是朝着他屈膝行了礼,便是退了下去。

    他行到花厅处,果然抬眼便见到了坐在厅中的相思,她正低着头,手里捏着张帕子,不时按着眼角,竟是难得一见的柔弱。

    朱景雩脚步微顿,心中若有所思。

    相思却听见了动静一般,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红通通的眼见着他便如同见着了救命稻草,竟是从那椅子上弹身而起,便是朝着他冲了过来。上前来,不由分说就是揪住了朱景雩的袖口,迭声道,“大人......朱大人!求你.....求你救救我家姑娘!”

    朱景雩原本存着两分疑虑,听得那一句“我家姑娘”,心弦陡然剧颤,伸出双手便是急急扣住了相思的双肩,疾声问道,“阿欢怎么了?”

    相思抬头望着他,眼里的泪珠儿又是纷落,看上去果真是急慌了,“我今日......今日去见我家姑娘,到了她的住处,却发觉她根本不在,那院子里一片狼藉.....我也不敢声张,只能来找大人,姑娘......姑娘她一定是出事了。”

    朱景雩听得心下一沉,“在何处?你先带我去看,咱们边走边说!”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拽起相思便往外疾走,嘴里不忘吩咐杵在门外的荣丰和方南道,“备车马!再多带些人手!”

    一行人匆匆出了府门,便是沿着相思所说的方向,往西郊疾驰而去。

    马车行得快,难免颠簸。

    相思缩在一角,为免跌倒,紧紧抠着身下固定的椅子,稳住身子,对面,却是朱景雩一双沉冷的眼,瞬也不瞬将她紧紧盯着,“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一五一十与我说个清楚。阿欢难道一直就藏在京城附近吗?你一直与她有联络,是如何联络的?”

    虽然与相思有言在先,可事关顾欢,朱景雩早就没了耐性,上儿胡同那处宅子里的人,都是他安排下的。相思的手段他也知道,就算她能收买其中一些,也不可能收买全部。那些人,都是他的眼线,相思的一言一行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他都一清二楚。

    可是这一年多来,却没有半分异样能够让他洞悉顾欢的下落。可眼下,她却突然来告知他,说顾欢出了事,怪不得他满心疑虑。

    相思轻轻咬了咬唇,面上显出两分挣扎,过后,到底是一咬牙道,“我和姑娘自然有我们的联络方式,只是为了姑娘的安全,甚为隐秘,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我去脂粉铺子便是因为过了我与姑娘约定好联络的日子,可姑娘却没有消息,我心中实在担忧,这才去一探。谁知,到了脂粉铺子却还是没有姑娘留下的消息,我一时急了,这才直奔姑娘近些时日的藏身之处,却没有想到......已是出了事了......”

    相思说到这儿,怕又是悲从中来,转眼就泪盈于睫。

    相思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她常去的那家脂粉铺子,这个朱景雩自然知道。也不是没有派人暗中留意过,可相思去的时间从不固定,到了那里,与掌柜和那些伙计的来往都在他的人眼皮子底下,没有看出半分异样。买的东西也很是随意,那些买回去的东西,朱景雩甚至让人暗地里查验过,却也没有半分端倪。若是她经由此与顾欢联络,那她们这联络的法子还真是隐秘得很。

    “你说.....近些时日的藏身之处?阿欢是才来京城的?”

    “这个当然。姑娘的身份特殊,即便时过境迁,我也怕她若来京城被人撞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这些年都藏在别处。不是大人你说的吗?那狗皇帝就快死了,这么大的好事,姑娘自然要来亲眼见见。所以,是我去信给姑娘说了此事,她这才秘密来京的。可是.....怎么会出事了呢?姑娘来京的事儿,应该没有旁人知道才是啊。”相思说着,又是低头饮泣起来。

    朱景雩望着她,双目转沉,眼底幽暗一片。

    到底是沉默下来,没再追问。

    马车飞驰,很快到了相思说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村庄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处院子。

656 失常

    要说有什么特别,那便只有这院子是修在半山腰上,与其他村民的屋子都隔着一段距离了。

    那院子当中果真已经是人去屋空,一片狼藉。

    方南带了几个侍卫在屋子四周查找,朱景雩负手站在院中,四处逡巡。

    没一会儿,到了村子就不见踪影的荣丰颠颠儿地跑了回来,到了朱景雩身边,望了一眼那头红着眼,低头垂泪的相思,这才压低嗓音道,“问清楚了。说是这院子是早前一个猎户家的,只是后来这猎户家去投了亲,这院子便托给还留在村里的亲戚帮着卖出去。前些时日,有个女子带着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来了村子,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了这院子。是个什么来历说不清楚,长相也是,说是从始至终都戴着帷帽,将容貌遮得死死的,只是听声气儿,是地道的京片子,应该是花信之年。但是因着他们从不与村里人打交道,这院子又离得远,这里何时发生了事,来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半点儿都不知道。”

    朱景雩心有疑虑,他手边有亲绘的顾欢画像,方才特意让荣丰带着,去村子里问话,没有想到,这院子里确实之前来过一个女人,可却戴着帷帽,根本未曾有人见过容貌。那么,是不是顾欢,又有谁能肯定?

    朱景雩心里烦躁得紧,抬手挥了挥,让荣丰退下,一双眼又是如同利箭一般,紧紧锁住了相思。

    “公子!”方南的搜索也有了些结果,便是上前来回话,“院子里有打斗的痕迹,因着前几日落过雨,后山的树林里还留有些脚印,只是脚印杂乱,却都不深,应该是练家子。当中还有两道拖拽的痕迹,一道轻些,一道重些。应该是两个人,一个沉些,另一个尚算轻盈。”

    荣丰打探回来的消息,那女子身边还带着一个聋哑老仆,眼下也不见了踪迹,倒是对得上。

    “屋子里呢,可有看出什么?”朱景雩的目光掠过相思,落在了那两间简陋的瓦房之中。

    方南摇了摇头,“屋子里东西很少,就只有两个包袱,都并未全拆开,应该是没有打算久留。至于包袱里,都是些衣物盘缠,还有一些小物件儿,都寻常得很,属下是瞧不出什么。”

    朱景雩沉吟着,终于是朝着那瓦房迈开了步子,“我去瞧瞧!”

    那瓦房低矮逼仄,即便屋外日头还高挂着,天光大盛,可那屋里光线却也很是暗沉。

    不大的空间内一片狼藉,桌子板凳被推得东倒西歪,还有些小米撒了一地。

    因着那屋子实在是小,一眼便能望尽,果真看不出什么来。

    朱景雩瞄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了面前已经整理过,放在桌上的两只包袱之上。

    他用手挑起当中一个,漫不经心地揭了开来,在当中翻找。

    目光不经意触到一个物件儿,却是骤然一滞,下一瞬,便是急急将那东西握在了手掌心里,紧紧抓着放在眼前端详,眼里的光,狂热而复杂。

    “朱大人还记得这东西吧?这是姑娘十四岁生辰时,你亲手给她打造的银簪。那时,我对姑娘说,三公子真是小气,怎么一个生辰礼却只送了一支银簪子,你虽只是宁王府庶出,但买支金簪或是玉簪的银子也不至于没有。可姑娘却说,这簪子是三公子你亲手打造的,礼轻情意重。姑娘虽有亲族,可待她最好的,便也只有三公子你了。姑娘对三公子,那可是比对自己的亲人还要相信的,这三公子该知道的吧?”

    朱景雩捧着那支银簪,整个人已经失了神魂一般,木呆呆的,自然不会回话。

    相思也不需要听他回话,浓密的眼睫往下压了压,遮住了眼底的暗光,她哽咽了一下道,“这支银簪姑娘自来爱惜,从不离身。彼时,明威将军府要出事时,姑娘知道自己逃不脱了,便将身契还给了我,让我离府避祸。更是怕到时遭难,连这银簪也保不住,便将之交到了我手里,让我代为保管,当真是珍而重之。后来,姑娘逃过一劫,我这才将银簪归还,这么多年,姑娘一直将之带在身上,谁能想到......朱大人,我家姑娘一直那般相信你,她眼下出了事,旁人我们都是指望不上的,若是连朱大人也不救她,那她怕是再无那年的好运,能再逃过一劫了。”

    相思那些字字句句好似重若千钧一般,压在了朱景雩的心口上,让他呼吸都觉艰涩。目光往下一瞥,猝不及防望见那银簪的一端有一点暗红色,他指尖摩挲上去,已经干了,可淡淡的腥味却染上了指尖,是血!

    他眸色一黯,“血?怎么会有血?”喃喃着,恍若自语,可下一瞬,声量却整个拔高,朝着身后的人厉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我找!一定要将阿欢给我找到,平平安安带回来!”

    朱景雩自来是温润如玉的,哪怕是心中怒极,也只是冷沉着双目,不动声色亦能让人不寒而栗,几时如同眼下这般,双眼激凸,面目狰狞?他身后那些亲信皆是被骇住,就连方南与荣丰亦然。

    还是荣丰反应快,一扯身旁方南的衣袖,后者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忙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你们......你们都跟我来!”说罢,便是带着人往后山寻去,但愿能够顺着后山残留下的痕迹,找到些蛛丝马迹,否则,眼下公子这般,他们怕是只有以死谢罪了。

    方南他们走了,朱景雩胸口急速起伏着,却还是放心不下。“荣丰,我们也走!我要亲自去找!”说着,便已是将那支银簪紧紧握着,大步走了出去,荣丰连忙跟上,等到气喘吁吁追到门边时,朱景雩已经翻身上了马背,竟是一夹马腹,便是绝尘而去。

    荣丰心里那个苦啊,我的公子啊,你倒是说说,该往何处去寻啊!

    荣丰带着人连忙追上,呼啦啦的一下,人便走了个干净。

    没有一个人记起尚还有一个相思被留在原地,相思面上却也没有露出半点儿被留下的惊惧或是怨气,她立于破败的院子中间,望着前头山道上远去的尘烟,嘴角却是轻轻勾起,笑了,只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反倒渗着丝丝寒气。

    朱景雩......原来,你也会有理智尽失的时候啊。

657 好巧

    这一找,便找到了入夜时,都没找到半点儿蛛丝马迹。那些痕迹出了林子之后,便被人特意抹去了,而山脚下,就是官道,车来人往,就算还有什么痕迹,也是分辨不出了。

    只朱景雩却并不死心,竟是理智全失,疯魔了一般地不听人劝,带着人又在那村子四周都寻了个遍,四处去询问有没有见过形迹可疑的人。

    那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找了半日也没有半点儿线索。

    直到筋疲力尽,朱景雩这才不得不带着人回转。

    相思已经自己回了,如今就候在宁王府走车马的侧门外,听着马蹄声,见得是朱景雩带人纵马疾驰而来,便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朱景雩等人的骑术不错,堪堪在她身前勒停了马儿,相思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方才的危险,只是仰头望着马背之上的朱景雩,促声问道,“朱大人,可寻着了?”

    朱景雩抿紧唇角没有说话,往日里的温润像是结了冻,一言不发的垂眼姿态让人不寒而栗。

    相思不怵,却是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答案,立刻便是捂住嘴,低泣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本以为如今朱大人位高权重,再不如从前那般了,定能护得住姑娘,可居然还是......”

    话未尽,朱景雩的脸色却更加难看起来。

    是啊!旁人不知,他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他拼命地想要抓住权力,帮助他父王往上爬,不过是因为他也渴望着权力,渴望着再不会重蹈覆辙,而能随心所欲,护他想护之人,做他想做之事。

    他本以为,已经不一样了。

    可是......相思的话却提醒了他,即便他拼尽全力想要改变,可到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改变,还是一样......放在衣襟里,紧贴着他胸口处的那支银簪在发着烫,略有些疼,却好像要将什么烙印在他的胸口似的。他捂在胸口的手一紧,双眸转沉,不!不一样了!他这一回绝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她出事,而束手无策!

    “走!再去找!”朱景雩说着便已是拨转了马头。

    “公子!”方南和荣丰不约而同地惊道。

    朱景雩一记眼刀便已是剜了过来,“让开!”他们不动,那么多人都挡在了面前。

    方南和荣丰对望了一眼,荣丰悄悄咽了咽口水,在朱景雩的冷眼盯视下打迭起笑容道,“公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有用晚膳呢。怎么着,也该先歇上一歇,用点儿东西才成。你要保重自己,才能去找.....”想说顾三姑娘又觉得不合适,话到嘴边才又哽了哽,道,“才能去找人啊!”说到这儿时,已经一拐子顶上了边上木头般杵着的方南。

    方南瞪他一眼,好在理智还在,便也跟着道,“是啊!公子,咱们连对方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人掳走都一无所知,这样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没头苍蝇似的去找人,也不成啊!”

    听了荣丰的话,朱景雩眉眼间含着的不耐,因着方南的这些话,却是沉敛了下来。方南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是啊......阿欢这么久了才偷偷回京城,谁会那么恰好就将她掳去?为了什么?她身上哪里还有需要旁人这般大费周章的因由?

    朱景雩定了定心,目光中含着疑虑,扫向了相思。后者却全无所觉一般,只是垂眼低泣,夜色中都能瞧见那红湿的眼角。

    “公子!”正在这时,门内却是冲出一人来,见得他,紧绷的面色和缓了些,长舒一口气朝着朱景雩一揖道,“公子可算回来了!宫中有急事,殿下让属下来传几位公子入宫,眼下,世子和二公子已经进宫去了,就等着公子了。”

    朱景雩蹙了蹙眉。

    “这么巧?”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低喃声,朱景雩眉心一蹙,眼角余光含着冷意往后瞥去,相思似被吓到,缩了一下肩膀,垂下头再不言语了。

    朱景雩再回头时,面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润,淡淡笑道,“我去换身衣裳便随你进宫,还请稍待。”转过身,他面上的笑容便是深敛起。

    等到回屋换衣的空档,便对着方南冷声吩咐道,“将相思给我看好了。今日也用不着送她回上儿胡同,就将她掬在方才那院子里,等我从宫里回来问话。”

    方南轻吁一口气,干脆应道,“是!”谢天谢地,公子总算恢复了理智。

    夤夜进宫,朱景雩一边往前缓步而行,一边看着沉浸在夜色之中,静默如同巨兽的重重宫阙,双眸也好似被夜色浸染一般,深邃难辨。

    半晌后,他不动声色往旁边瞥了瞥,低声问道,“这是要去乾清宫?”

    引他进宫那人一边点头应着“是”,一边悄悄放慢了步伐,待得与朱景雩凑近了两分,这才低声道,“陛下醒了。”

    乾和帝......醒了?朱景雩怎么也没有想到宁王急着召他入宫居然会是因为这个。乾和帝为何昏迷不醒,他们都是心知肚明,最好的法子便是让他一直昏迷下去,到恰当的时机,便让他龙驭宾天,那么身为皇太弟的父王便可以顺理成章即位。

    若非之前沈钺闹的那一出,乾和帝立刻就死怕是会惹来非议,乾和帝眼下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该醒过来。

    “眼下还暂且瞒着,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殿下已是派人去请了文武大臣进宫。世子和二公子也各自领了命.......”

    朱景雩目下闪闪,已是明白。

    须臾间,乾清宫已经近在眼前。

    那引路的内侍放缓了脚步,朱景雩大步上前先行,他低眉垂首躬身在后,倒是再未交谈。

    乾清宫与前些时日一般的戒备森严,不止,目光轻瞥之下,甚至瞄见了隐在暗处的弓箭手,朱景雩却面色不变,一路缓步到了殿前。

    宁王的亲信幕僚,是一个唤作常先生的人,眼下正候在殿前,见得朱景雩,便是抱拳一揖,“公子总算来了,殿下请公子来了,便进去。”

    朱景雩眸色深敛,常先生已亲自将殿门推开,给朱景雩比了个“请”的手势。

    朱景雩无声颔首,便是徐步而入。

    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闭,淡淡的药味已经萦绕鼻端,朱景雩略顿了顿步子,这才举步往内殿行去。

    偌大的寝殿内,好似没人一般,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他走到与内殿前的帘栊处时,几个宫女和内侍屈膝向他行礼,为他打起了帐子,他挥了挥手,无声而入。

658 仇怨

    自从前回之事后,这乾清宫内内外外都被宁王肃清了一回,眼下这殿中伺候的,都是他们的人。宁王确信,只要他捂得紧,乾清宫的事儿不可能透出去半分,连乾和帝今日突然清醒也是一样。

    朱景雩脚步不停往里走,药味越发的浓郁。

    重重帐幔之中,龙榻已近在咫尺,此处已是没了伺候的人,就连太医也不在。

    朱景雩亲自撩开帐幔,瞧见龙榻处的人影,微微蹙了蹙眉,脚步也是为之一顿。

    龙榻边上的人许是听见了动静,扭过头往他看过来,当中一个神色微微怔忪,转而复杂,另外一个正是宁王,却是咧开嘴,笑得两分得意地对着龙榻之上的人道,“皇兄,你看看!这便是我和婉瑜的儿子!他也曾到你跟前来过的,皇兄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眉眼之间处处都与婉瑜如出一辙?景雩,你过来!快让你皇伯父好好看看你!”

    这内殿之中,龙榻之前,唯有两人,一人是宁王,另外一人却是早前为了皇家颜面,断然“服毒自尽”的贤妃,如今,自然不能称呼为贤妃了,她娘家姓耿,姑且只能称作一声耿夫人。她如今被宁王秘密安置了起来,在何处,朱景雩从未过问过。只是,今生今世,她怕都只能这样暗无天日地活着了。

    本不该再出现的人,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了皇宫,还在此时此地。

    朱景雩在瞧见耿夫人时,眉心已经蹙起,再听得宁王那些话时,眉间的褶皱几乎打成了死结。

    宁王这是想要活活气死乾和帝吗?

    朱景雩听宁王所言,往龙榻处走了两步,目光往榻上一扫,果不其然瞧见乾和帝暴突着一双眼,将他瞪着。乾和帝如今的模样,就只剩皮包骨头了,加之脸色青中带紫,本就甚是骇人,他握着拳头,浑身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桀桀的怪声,一双深凹进眼窝的眼睛反倒将自己死死瞪着,狰狞可怖。

    朱景雩自然不会被吓住,只是清冷地眯了眯眼。

    乾和帝抬起一只手,颤巍巍指着这个,又指指那个,这个时候,心里指不定想要骂什么呢,结果,却是一个字也骂不出。

    宁王上前一步,毫不留情将他的手挥落,朝着他淡淡笑道,“皇兄,今日已是这般,我们兄弟便敞亮了说话。臣弟我,原本从没有想过要与你争什么,你本可以太太平平当你的陛下,你的几个儿子也会好好地承欢你膝下,不至于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伤透了心。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却趁着我往边关出征时,强占了婉瑜,偏又不好好待她。她于你而言,不过只是一时的美色,只要占了,便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的。她却是臣弟想要倾心相待之人!若说皇兄强占婉瑜,我心中有恨,可再见你让她在这后宫之中被人欺辱,甚至险些害了性命时,臣弟便已决定,余生只会与皇兄不共戴天。”

    “拜皇兄所赐,如今这样,也挺好。我们一家人齐全着,皇兄去了,也不用怕黄泉寂寞,你们一家人亦是齐全。”

    “你.......”乾和帝被气得用力抻了抻身子,喉咙里终于不再是桀桀怪声,含糊挤出一个字来,刚抬起颤巍巍指着宁王的手又颓然落了下去,伴随着他的身子也是无力地重重跌回了龙榻之上。堂堂一国之君,却是半个身子悬在龙榻外,看上去,可怜又可叹。

    可在场的其他三个人却都只是冷眼瞧着,并没有一个上前将他扶起。

    过了好一会儿,宁王才上前,伸出一只手,将他捞回了榻上。

    乾和帝一张脸已如金纸般的颜色,眯缝着一双眼盯着宁王,却是出气多入气少的样子。

    宁王俯身,慢条斯理地替他整理好了衣襟,又拍了拍乾和帝的脸,朝着乾和帝微微笑着道,“皇兄安心,待你龙驭宾天,臣弟定会为你守好这江山黎民,做个好皇帝!对了......忘了告诉皇兄,就在方才,冷宫那头来报,皇嫂忧急你的病情,已是缠绵病榻多时,许是你们夫妻情深,心有灵犀,皇嫂已是先你一步......去了!皇兄你也不用太过伤心,你们夫妻和几位侄儿终会团圆,谁早走都没关系,总归还是在一处的。”

    乾和帝与陈皇后未必有多么夫妻情深,可毕竟是少年夫妻,共同孕育过三个子嗣,多少的恩怨情仇临到头了,纠缠在一处,已理不出半分的纯粹,可听说陈皇后已经不在了,乾和帝还是有所触动。

    喉咙里又是一连串的桀桀怪声,手指动了动,身子竟也跟着侧了侧,却也只是侧了侧,下一瞬,便是抽搐了一下,歪在了枕上。

    宁王的手轻探乾和帝的鼻息,只剩微弱不可察的一丝而已。方才太医说了,此时清醒虽不知缘由,却多半是回光返照,若再厥过去,那便是醒不过来了。

    宁王理理衣襟,站直了身子,“陛下又晕过去了!快些去请太医!”面色已恢复了惯常的沉肃,语调里亦是满满的关切与忧急。

    这屋里只有三人,耿夫人不可能动,而朱景雩竟也没有动。

    宁王蹙了蹙眉心,扭过头往儿子望去,却见他端凝着脸色,袖着手,半垂的眼里自是瞧不出半分情绪。

    “父王,去请太医之前,你不是该先将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送走吗?”朱景雩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平淡漠然,与宁王对视一瞬后,又静静落在了一旁面色乍白的耿夫人面上,没有半丝的温度。

    宁王眉心攒得更紧,“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指责为父?”

    “孩儿不敢。不过,父王今日行事,委实不妥。孩儿虽知父王必然安排妥当,可这宫中人多眼杂,难免有所疏漏,这样要紧的时候,父王更该谨慎行事才是。”朱景雩的语调平淡冷漠得不见半丝起伏,可字字句句都透着冷意。

    耿夫人望着他,脸色更是发白,眼里突然盈了泪,足下一动,没有迈开步,身形却是晃了晃。

    这番情状落在宁王眼中,却是让他的心尖揪紧了的疼,当下便是怒瞪向朱景雩道,“你懂什么?这么多年的仇怨,难道到了这一刻,也不能让我们求个舒心吗?旁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宁王自觉他们这些年的苦,至少朱景雩该与他们感同身受,也自然该与他们站在同一处。

659 不见

    “那眼下该舒心够了,是否该大局为重了?”朱景雩丹凤眼的眼尾轻轻上挑,睨向宁王,并没有宁王以为会有的动容,反倒漠然得不近人情。

    “你.......”宁王怒了。

    “是该大局为重!”一直沉默的耿夫人骤然开了口,待得宁王望过去时,她已经颤巍巍垂下了眼睫,轻轻屈膝道,“还请殿下派个人送妾身离开吧!”

    语调平缓,可宁王熟知她,还是从那故作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丝颤抖,心尖又是一阵抽痛。奈何,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们再拖拖拉拉,宁王眯眼盯了朱景雩一眼,终于是击掌唤来了暗卫,看着耿夫人穿上深色的斗篷,随在暗卫身后,从侧殿离开的背影,宁王总觉得双眼被灼痛了一般,回过头便是瞪向朱景雩道,“本王都不知何时教得你冷心冷肺,那可是你的母亲......”

    “可不就是父王教的吗?”朱景雩漠然截断宁王的话,“让她如此委屈的是父王,不是我。父王不要为了让自己好过,就迁怒于我。”

    宁王一愕间,他却已经拱手朝着宁王一礼,脚跟一旋便是走了出去。

    殿外,夜凉如水。

    毕竟已然入了秋,白日日头再怎么厉害,入了夜,风里都带了丝丝凉意。

    朱景雩出了殿门,立在檐下,望着脚下的石阶和不远处夜色中静静蹲伏的绵延宫殿,双目亦沉如暗夜。

    过了好一会儿,宁王的暗卫领来了几名太医,匆匆入了殿中。他目下闪闪,醒过神来,转头对殿门外候着的内侍道,“去!去请了诸位大人过来。”

    乾和帝就要宾天了,这么重要的时刻,自然要请群臣见证。

    事实上,朝中四品以上的京官,无论文武,都已经被召进了宫中,眼下都在偏殿里候着呢。

    没一会儿,内侍们果然引了那一众文武大臣进了殿门。

    朱景雩将手里的那支银簪拢进了袖中,不动声色退到一旁,待这些人经过身旁后,他才悄悄跟在了后头。

    进殿后,果然瞧见宁王已经从内殿中退了出来,此时负手立于殿中,眉心紧锁,目光一直关切地望着内殿的方向,一脸的担忧。

    听得动静,他回过身来,那些文武大臣皆是朝着他拱手作礼,“殿下!”

    宁王忙让众人免礼,待得这些人直起身来,他便叹了一声道,“之所以深夜传诸位臣工入宫,不过是因着今日皇兄突然转醒,本王不敢自专,便想请了诸位臣工一道聆听圣训。却没有想到,此时皇兄又晕了过去,眼下太医们正在里头诊治,到底如何,只能请诸位臣工与本王一道在此等候了。”

    什么?陛下醒了?

    这些文武大臣们听得先头一句,正在纳罕着心思各异呢,突然又听着后头那一句,什么?又晕过去了?众人都是不敢言语,却免不了各自思量,甚至是低头悄悄交换眼色。

    宁王未必不知,可却并没有在意,只是看样子不知是不是太过忧心陛下的安危,眉间一直笼着愁云不说,更是频频往内殿的方向张望。

    这都进去好一会儿了,怎的还没有动静?

    宁王蹙了蹙眉心,对边上的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立刻会意,转头进了内殿。

    才不过片刻,内殿内骤然响起了一声惊叫声。

    这是怎么了?殿内众人皆是一惊,就是宁王亦是眉心一蹙。

    方才进去的那内侍已经跌跌撞撞从殿内跑了出来,一张脸上满是惊惧,张口便是道,“不好了......陛下......陛下不见了!”

    朱景雩眉眼蓦地惊抬。

    什么?陛下不见了?殿内其他文武大臣亦是一愣,面面相觑。

    宁王更是惊得一愣,下一瞬,便是抬步朝着内殿疾步而去。当中几位重臣互相看了一眼,便也跟了上去。

    朱景雩也默默跟上,他虽然官职尚低,可他却是宁王之子,跟了上去,也无人敢置喙。

    内殿之内出奇的安静,满殿的药香依然,那几个在里头伺候的内侍和宫女却都是软绵绵地倒了一地,后窗大开着,夜风灌了进来,吹得满殿的纱幔飘飞,穿过层层纱幔,那龙榻赫然在目,可榻上果真已是不见了人。

    宁王铁青着脸色望着那处洞开的窗户,扬声道,“快!紧锁宫门,给本王仔细地搜,本王就不信,他们带着人能逃到天上去。”禁军统领刚好就在近前,闻声忙领命而去。

    宫禁由禁军负责,尤其是乾清宫这几个月来都是守得密不透风,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让人将昏迷的陛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他们若是还不能将功折罪,到时只怕问罪时就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外头,禁军统领指挥着禁军开始行动,甲胄碰撞的声响和重重的靴子响交错在一处,在这暗夜之中听来格外让人心惊。

    宁王的目光在殿内四顾,面色更沉,“那几个太医呢?”

    方才被派进来看情况的内侍连滚带爬地赶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宁王脚边,惨白着脸色道,“奴才......奴才进来时便是这般,这些人晕在那儿不省人事,而陛下......陛下还有几位太医都不见了。”

    想到这儿,他已经浑身哆嗦起来。

    朱景雩已经赶到那洞开的后窗处往外张望,窗外两个看守的禁军也与殿内的内侍和宫女一般,软绵绵地晕倒在窗下,窗栏之上还残留了些许尘土,怕是有人跳窗时,不慎留下的痕迹。

    可是,抬目往更远处望去,一重又一重的禁军守卫......秩序井然,来回巡防,可却没有一人发觉此处的异样。

    朱景雩微微眯起眼来,逡巡四处深浓的夜色。

    宁王面沉如水,抬脚给了跪在脚边的那内侍当胸一脚,目光冷冷朝着晕倒在墙边的那几个内侍和宫女望去,“还不将人弄醒了,一一问话!”

    “是!”几个内侍和禁军进得门来,将那些个宫女内侍都拖了下去。

    朱景雩冷眼看着,却知道定然是问不出什么的。

    那几个重臣亦是皱紧眉来,面面相觑间,心头都有同样的疑惑。不是说陛下又昏迷了吗?还有那么几个太医,就算也被迷晕了,可是这么几个人,这么大的目标,他们究竟是如何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守卫重重的乾清宫里带走的?莫不是见鬼了不成?

660 布局

    同样的疑虑,朱景雩也有,只是,他从不信鬼神。

    于是他的目光在逡巡一圈后,落在了殿内。

    那几个宫女和内侍被拖下去,不等施救,就已经自行醒转,奈何,却是一问三不知。即便是用了重刑,也没有半点儿斩获。

    这一夜,整个宫城灯火通明,禁军四处排查,乾清宫内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却一无所获。

    乾和帝和几个太医就好似当真不翼而飞了一般,无迹可寻。

    大殿之内,挤挤挨挨站满了文武大臣,却是鸦雀无声。他们在这里守了一夜,即便困倦疲累,却没有一人敢歇上一歇。

    宁王坐于高处的侧位之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揉着额角,眉心攒得死紧,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面上神色越发沉肃。

    搜查仍在继续,就连废弃的冷宫、废井也没有放过。

    “你们几个往这处去搜。”

    “你们几个去那边!”

    带头的禁军小旗安排好后,一行人便是一分为二。

    当中一行十人便是进了一处废弃的冷宫。那宫殿内久未修葺,已是破败不堪,杂草丛生,足有人高。

    “什么人?”当中有人低喊了一声,前头几人回头时,便觉得颈后一凉,紧接着便是挨了一记手刀,眼前一黑,已是晕了过去。

    早有人不等他们落地便是将人接住,低声道,“动作快点儿!”

    剩下的几个禁军便与那人一起将那几个禁军身上的衣裳扒拉了下来,一边往身上穿,当中一个一边道,“多亏大人想得周到,一进去就让人将那密道入口封了个死死的,否则,只怕就被搜出来了。”

    被称作大人的人一双漆眸幽沉,长眉入鬓,不说话时,自有一股已深刻进骨髓的冷沉之气,不是旁人,正是沈钺。

    “谁能想到那位宁王三公子居然不往外搜,恁是将整个寝殿都快拆了的四处翻找,他怎么就能确定人是从屋里跑的?”姚仁哆嗦了一下,那位宁王三公子是个变态的,不过,能将他的举动早早料想到,防患于未然的他家大人岂不更变态?

    沈钺却理也不理他们,将禁军衣裳穿好之后,便是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几个人道,“少耍嘴皮子,先将人给处理好了。”

    话落,便是反身走进了后头那破败的宫殿之中。

    那宫殿内满是破损的门窗,灰尘积了几寸厚。他行走间也没有顾忌,总归这里是要搜查的地方,若是没有痕迹这才引人怀疑呢。

    到了一处墙角,他俯身探到破损了的柜子下,将一块地砖搬起来一些,抓住底下的拉环,用力一拉,他脚边不远的地面便是无声滑了开来,露出一个门洞,他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底下空间却不小,虽然不见天日,却是亮着灯烛。

    更是收拾得齐整,不只床铺、桌椅一应俱全。还储存了不少的清水、干粮,甚至是瓜果。

    里头有人,当中一个正正躺在那床铺之上,面如金纸,骨瘦如柴,双目紧闭,不省人事,正是乾和帝。

    另外一头被绑得死死的那几个,身上尚穿着太医院的官服。

    沈钺冷冷瞄了一眼,便是走向一旁道,“你们安心在这里待着,等到时机到了,我自会来接应你们。”

    “放心吧!我会照看他们的。”应声的人嗓音比之一般男子细,却低柔着,并不让人觉得刺耳,面白无须,面色略有些苍白,双眸却是湛湛,不是旁人,正是张季礼。

    他当初悄悄回宫,就是为了成为沈钺的暗棋,在时机成熟之时,帮他一把。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张季礼心中满足,至少,他不再是只能拖累人的废物。

    今日这一出,是沈钺布好的局。

    乾清宫是大名历代帝王的寝宫,秘密修建有密道,就是为了危机时刻,能够避祸。这密道,张季礼知道。

    他在偷偷进宫之后,便是藏身在暗处。六局二十四司,偌大的宫城之中,要藏他一个,并不难。何况,他这些年浸淫宫中,根基深厚,要安然待在宫里,并避开宁王父子的耳目,伺机而动,实在不是难事。

    后来,贺宝生也跟着进了宫,他们师徒二人守望相助,互相帮衬着,行事便愈发方便。

    再后来,沈钺的人与他们联络上,并将沈钺的布局与他细细交代了。

    早在沈钺离开京城之初,今日的这一盘棋局便已经开启。在沈钺回京之前,张季礼为以防万一,已经将这条从废弃冷宫到乾清宫寝殿的密道探了无数次,并在沈钺宫中暗线的帮助下,成功潜入乾清宫数次。

    就连今夜乾和帝之所以突然清醒,也是拜他所赐。

    说到这个,自然不是他一人的功劳。

    沈钺转了个身,望向边上的女子,“长如,这些人怕是要劳你多多费心。”说的是角落里那几个太医,还有刚被沈忠和姚仁扛进来,在另一个角落里绑得结实的那几个禁军。

    被称作“长如”的女子身形丰腴,正是冷长如。今日难得的没有穿那些大红大紫的扎眼颜色,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色衣裳,面容沉静,闻言笑笑答道,“放心吧!交给我便是!”

    那日,沈钺去蓝玉宝楼探消息,却不想竟与冷长如,或者说是蓝如意遇上,她为何而来,沈钺没有问,也无需问,却是因着有了她,他的计划才能这般顺利进行,如虎添翼。

    正是蓝如意用了娑罗教中秘术,这才将乾和帝弄醒,又将那些宫女、内侍,以及几个太医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晕。

    之后,他们便兵分两路,由沈钺他们几人带着乾和帝和几个太医入了密道。沈忠和姚仁几个则跳窗而逃,将人引开。

    到了外头将早早备好的禁军服制唤上,等到宁王下令禁军搜查宫城时,便顺势撤出。

    只是沈钺不敢再小瞧了朱景雩,所以特意准备好了东西,在下了密道之后,就将密道的入口堵死了,并破坏了机关。这才在朱景雩搜查内殿时,没有露出破绽来。

    眼下,按着他们早前的计划,张季礼他们要带着乾和帝躲在这里,以待良机。而他和沈忠他们,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简单的交代了两句,沈钺不敢多待,便带着沈忠他们出来。将密道遮盖好,恢复原状后,这才与沈忠几人转头出了这废弃的冷宫。

    刚出宫门,那个领队的小旗也从另一处出来,劈头便是问道,“怎么样?”

661 进言

    沈钺这边,沈忠几人都低着头,前头一人朗声答道,“没有发现。”

    那小旗皱着眉,道一声“走!”便是带着一行人离开了此处,又往别处继续去搜了。

    乾清宫内,无人敢言,气氛凝滞。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一夜,已尽。

    重重的靴子响在此时由远及近。禁军统领大步走进殿内,单膝落跪,重重抱拳道,“卑职无能,请殿下责罚。”

    没有找到。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怎么让人意外。

    “没有找到?”内阁首辅陈阁老正是陈皇后的弟弟,这会儿却是猝然发了声,“这宫城之中戒备森严,又带着陛下和几个太医,难道还能飞天遁地不成?乾清宫守得这样密不透风,我们这些人进不来,难不成旁人就能轻易出去了?宁王殿下,这有些说不通啊!是不是还有什么疏漏之处没有查到?毕竟,这些时日,都是宁王殿下亲自在照管陛下,这乾清宫的布防也是宁王殿下一手负责,我们这些人实在是不知啊!只能请宁王殿下为我等解惑了。”

    陈皇后被打入了冷宫,是因太子谋逆而受到牵连,可陈家稳坐首辅之位,又是夹起尾巴来做人,哪怕是之前成王出事也是一声不吭,所以,宁王才暂且没有将他撸下来。毕竟,若果真如此的话,吃相未免太难看些,授人以柄。宁王这般迂回,不过就是爱惜羽毛,想要求个名正言顺,也想求个好声名罢了。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陈阁老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蹦跶。

    这话说得这般直白,在场的哪一个不是聪明人?只差没有直接指着宁王鼻子说他心怀不轨,乾和帝在他的护卫之下能这般消失无踪,能做到这般毫无痕迹的,便只可能是他宁王贼喊抓贼了。

    至于因由......不就是不想再当什么监政,而要名正言顺了吗?

    这也是陈阁老再也装不了孙子的原因。宁王暂时没有动他,不代表永远不动。眼下乾和帝不见了,宁王大权在握,一旦即位,那哪里还容得下他们陈家?陈阁老自方才起就有了强烈的危机感,思量了许久,这才一开口便先发制人。虽然稍显仓皇了些,却也顾不得其他了,再不动作,陈家怕是再无活路。既然他装孙子也不能换得太平,那还不如拼死一搏呢。

    “陈阁老所言有理,宁王殿下总该给个交代。”这么想的,自然不只陈阁老一人,赵御史最是个自诩刚正不阿,敢于死谏,最有文人气节的,当下便是板着脸附和道。

    “这有什么好给交代的?这个时候了,居然将陛下掳走,除了那些无计可施的反贼,谁还会铤而走险?”清越如流泉的嗓音在殿中响起,朱景雩目光冷冷从陈阁老和赵御史面上一扫而过,上前一步,朝着宁王拱手道,“父王!陛下被掳之事甚为蹊跷,既然搜遍宫城都不见踪迹,可见反贼狡猾,更有甚者,咱们这里就有人与反贼是一伙的,这才能里应外合,让那些反贼这般狂妄地来去自如。”

    “父王,陛下被人掳走,此事自然是让我等臣子忍无可忍。可比起这个,反贼到底为何要掳走陛下,怕是更该引人深思。”朱景雩说罢,已是直起身子望向殿中诸臣,“诸位大人应该都很清楚,眼下老镇西侯将叛军阻在了渭河以南,让他们不得寸进。那夏贼病急乱投医,自然要另起阴谋盘算。不管他们将陛下掳走是在算计什么,咱们都不得不防,更不能让他们得逞。”

    朱景雩今日未穿甲胄,一身墨色流云滚边,麒麟暗绣的朝服,将他衬得面如冠玉,偏腰背挺直,身姿若松,一举一动之间,让人如沐春风。只是,字字机锋,让这满殿之人都不由得紧了心神。

    “那依朱大人所言,该当如何是好啊?”陈阁老口中含着讥诮,迫问道。

    朱景雩却并不恼,淡色的薄唇轻轻一勾,“是啊!该当如何是好呢?”丹凤眼轻睐间,目光从满殿的大臣身上一一掠过,转而落在了宁王面上,父子二人四目相投,宁王蹙了蹙眉心,垂下眼时,眸中微不可察地掠过一道亮光,原本扶在额头上的手落回了椅扶之上,似是不经意般轻轻叩了叩。

    俄顷间,朱景雩的目光已经移开,转而又望向神色各异的文武大臣,却是谦逊的一笑,朝着众人长身作揖道,“我只是道出心中隐忧,但我毕竟年轻不经事,这样大的事儿,自然还是要向诸位大人讨主意。”

    方才侃侃而谈的时候倒不见他有半点儿谦虚,这会儿倒又装上了,还真是会装。陈阁老撇了撇嘴角,轻咳了一声,正待开口,边上人影一晃,镇国侯却已上前拱手道,“不管反贼所求为何,将陛下掳走之事,大可昭告天下。另外,为了以绝后患,还请宁王殿下以大局为重,受命于危难,临危担责,早日登基,以安天下民心。”

    这话一出,整个乾清殿内登时一寂。

    后头的谢铭隔着重重人墙,望着他爹的背影,眼中暗潮翻涌,紧咬的牙关里隐隐沁出了血的味道。

    “大胆!”陈阁老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却是怒凸了眼,抬手直指镇国侯鼻尖道,“陛下还没死呢,宁王登基,是想要谋反不成?”

    “宁王殿下乃是陛下亲封的皇太弟,由他即位,天经地义。何况,陛下此时危难,我等痛心,可为免反贼拿陛下做文章,此举虽是无奈,却可釜底抽薪啊!”镇国侯一脸的语重心长,说到这里,又是朝着宁王一揖,道,“臣也知此言愧对陛下,可为了大名国本,臣不得不如此。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宁王殿下早日即位,以安我等之心,以安前线众将士之心,以安天下百姓之心。那么来日,即使臣身首异处,不得好死,也是心甘情愿。到了地下,臣自会向陛下请罪,只求今日为国为家,哪怕对不住陛下,也不得不为。”

    “好一个不得不为。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我就说,怎么那么巧,召了我们所有人进宫,说是陛下醒了。可不等见到陛下,又说陛下被反贼掳走了。到了这会儿,又要临危登基,真不愧是常年混迹梨园的宁王殿下啊,做了一出好戏。”

662 血溅

    陈阁老言语间毫不客气。

    这回不等镇国侯亲自开口,边上自有宁王一党的人皱眉道,“陈阁老慎言。宁王殿下就算尚未即位,也是皇太弟,君臣有别,陈阁老莫不是要以下犯上?”

    “只许人做,不许人说吗?那宁王殿下就痛痛快快给个交代,陛下到底去了何处?要说那子虚乌有的反贼,陛下的下落怕是问宁王殿下更清楚吧?这乾清宫上上下下都是宁王殿下的人,陛下和几个太医一众大活人难道还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当真肋下生翼,飞了不成?”

    “先有陛下不知所踪,再有朱大人无凭无据,开口便要将陛下失踪之事往反贼头上扣,镇国侯还要将此事昭告天下,就算陛下果真是被反贼所掳,镇国侯此举是嫌陛下死得不够快啊?诸位......”陈阁老言罢,朝着众臣一拱手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谁得益,谁在背后谋划,还不是昭然若揭了吗?你我身为人臣,食君俸禄,担君之忧,难道还真要弃陛下于不顾,无颜苟活吗?”

    “陈阁老慎言,你这般指责宁王殿下,可有证据吗?”

    “那宁王将事情都推脱到了反贼身上,又有何证据?陛下失踪,宁王急着登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你等要摇着尾巴讨好他朱征,全然失了为臣的气节,那是你们的事儿,不要算商我。”

    “你......陈阁老说话越发没了顾忌,莫不是人人都不如你忠心吗?”

    殿内众臣登时吵做了一团,分作三派,一派宁王党,一派忠君党,各持一词,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骂,话越说越难听,渐渐竟全然不顾及身份场合了,越发有坊间泼妇骂街的架势,吵得不可开交。另外一拨人,却是保持中立,静静待在一旁,恍若影子,这一拨人反倒更让人不放心,到底是那墙头草,还是隐得深,不知敌友的?

    朱景雩的目光在殿内众人身上一一掠过,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被这烦人的吵闹声搅得脑仁儿疼。

    他转过头,往上位一瞟,与宁王交换了一个眼色,宁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便也回过头来,垂目不语。

    殿内的吵嚷声仍在继续,一个禁军却是脸色难看地从殿外匆匆而入,进得殿内便是“扑通”一声跪下,道,“宁王殿下,不好了。皇后娘娘听说了陛下之事,一时急怒攻心,已然......薨了。”

    闹嚷嚷的大殿因着这一句话,陡然一寂。

    下一瞬,陈阁老面色一变,颤巍巍抬手指着那禁军道,“你再说一遍,皇后娘娘怎么了?”陈皇后虽被迁入了冷宫,可乾和帝许是当初还顾及着成王的面子,或许还顾念着一二分与陈皇后的夫妻旧情,并未废除她的后位。所以,如今还当得这一声皇后娘娘。

    那禁军顶不住陈阁老锐利迫人的目光,微微瑟缩了一下,这才喃喃又道,“皇后娘娘方才在冷宫中......薨了。”

    薨了!这一回,听得清清楚楚。

    陈阁老脚下晃了晃,陈皇后不在了,这于陈阁老而言,可不只是死了一个妹妹那样简单。在他面前轰然倒塌的,好似还有他陈家自大名开朝便富贵百年数代的根基。

    陈阁老脸色惨白着,却是双目赤红,扭头便是冲着宁王抬手一指道,“朱征!你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没了方才的长篇大论,可意思却再明显不过,这是将乾和帝失踪和陈皇后之死的罪责都归到了宁王头上。

    殿内的气氛诡异地凝滞下来,无论是方才帮着陈阁老说话的,还是与他对着干的,都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兀自屏气凝神。明明正是秋高气爽的清晨,却不过顷刻之间,个个都是汗湿鬓边。

    被陈阁老面目狰狞,抬着手指直直指着鼻尖的宁王却是不痛不痒一般,整了整衣襟,面容沉肃地站起身来,沉声道,“皇兄骤然崩逝,皇嫂一时悲伤过度,追随而去,也是夫妻情深,令人感叹。来人!将皇后移出冷宫,与陛下一道停灵于奉天殿,着礼部按制操办丧仪。”

    这话一出,殿内的气氛更是一寂。

    “朱征你说什么?”陈阁老一怔之后,身形往前一突,竟是要往高处扑去的架势,嘴里怒喊道,“朱征,你这个小人!陛下生死不知,你居然敢在这个时候......你敢......”

    奈何,那个“敢”字刚出,便是戛然而止。

    众人惊骇地看着陈阁老的身形顿在扑往高阶的半空之中,后背插着一把钢刀,血已经浸出来,转眼便是将他后背的补子浸湿染红,那握刀的人却是眼也不眨,握住刀柄,往后一抽,同时步子往后一撤,血喷洒出来,正好溅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陈阁老则扑倒在了高阶之前,身子在地上抽搐着,两下之后,脚一蹬,便是没了动静。

    殿内诸人都是骇得心惊肉跳,看着陈阁老方才还活蹦乱跳地义正言辞,这会儿,却已经怒凸着双眼,成了一具冰冷且死不瞑目的尸体。

    朱景雩嫌恶地抹去袖口沾上的两滴血迹,反手将染了血的钢刀送回身畔那个禁军的刀鞘之中,看也没有往地上的陈阁老看去一眼,反倒是一个转身,便抱拳朝着宁王跪了下来,“陛下仙逝,臣等痛失英主。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大民民心安定计,为先帝后身后丧仪诸事计,臣等伏请宁王殿下先忍失兄之恸,移驾奉天殿,颁国丧诏书,为先帝后守灵,为天下臣民祈福。佑我前线将士击退反贼,佑我大名江山永固。”

    四下里安寂得恍若落针可闻,青年如流泉般悦耳的嗓音在空寂的殿内回旋,伴随着殿外重重的刀兵与甲胄碰撞之声,让人心头惊颤。随着重重的靴子响,一个身穿甲胄的人影快步入了殿中,带着笑环顾四周道,“哟!诸位大人都在,那便好。多事之秋,反贼狂妄,为了让诸位大人无后顾之忧,诸位大人的府邸,本世子已经着人看顾了起来,诸位大人不必担忧家中妻儿亲眷,本世子定会好好保护他们。待得诸事行顺,诸位大人定可安然无恙,阖家团圆。”

    来人正是宁王世子,朱景阳。难怪从方才起就不见他们兄弟二人,原来他竟是去做了这件事。

663 果然

    没想到不过转眼,妻儿亲眷的性命便已拿捏在了旁人手中。殿中众臣的面色都是变了变,赵御史面色铁青,转头便是抬手指向高位上的宁王道,“宁王想要做什么?当真是要造反了不成?”

    “赵御史此言差矣。”流泉般悦耳的嗓音响在身后,赵御史不知为何,竟觉后脊泛凉,转过头却才见朱景雩恍若闲庭信步一般,踱到了他身后,还是那副濯濯春柳般的君子风度,可却让人生不出半分如沐春风之感来,就这样一个看似温润如玉的公子,方才却是手起刀落,取走一条性命之时,连眼也未曾眨过一下。

    这样的人,不管面上如何温润,实则心肠都是又冷又硬。

    朱景雩自然不会在乎赵御史心底作何想,见赵御史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他,神色紧张戒备之中含着一丝淡淡的惧怕,朱景雩一哂,嘴角半勾,“宁王殿下乃是皇太弟,即便今日陛下未遭此劫,继承帝位也是早晚之事。如今,不过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罢了。不管对方掳走陛下是何种算计,此时釜底抽薪,方是上策。至于诸位的妻儿亲眷,自然只是为了保护,方才世子不也说了,多事之秋,诸位大人没了后顾之忧,才能更好地为朝廷尽忠,不是吗?诸位大人无需顾虑,等到先帝后落葬,自是可以阖家团圆。”

    微微笑着的模样,动听的嗓音,就连那些话也说得格外的好听,可却仍然是明晃晃的威胁。

    赵御史心头不忿,然而……目光落在朱景雩那骨节分明而修长白净的手上,赵御史几不可察地喉间滚了滚,只一瞬,便将目光从那只格外好看,却也能无情杀人的手上挪开,不敢再看一眼,憋出口的话带着两分艰涩,“宁王殿下即便是皇太弟,可此时即位也是不合规矩……”

    朱景阳眸底掠过一抹嘲弄的笑,朱景雩神色上却没有露出半点儿端倪,仍然微微笑着,如温润公子,“这个诸位大人不必多虑,我父王自然会先以先帝后的丧仪为先,其他的事儿,等到先帝落葬之后再慢慢来,不着急。赵御史,这样……可合规距了?”

    赵御史喉间哽了哽,说不出话来。

    朱景雩鸦色的长睫往下压了压,遮住了眼底暗光,淡色的薄唇之上仍是勾着笑弧。

    赵御史没了话说,其他人面面相觑间,也是成了哑巴。

    镇国侯上前一步,拱手恭声道,“请宁王殿下移驾奉天殿,颁国丧诏书,以慰先帝在天之灵,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其他人互看一眼,便也纷纷垂头拱手,“请殿下移驾奉天殿,主持大局!”

    不管是心甘情愿也好,还是被逼无奈也罢,这群人总算是老实了。

    眼下,只要国丧诏书颁布出去,即便还没有正式即位,父王也算得名正言顺了,只差一个仪式而已。

    虽然今日之事仓促了些,好在一切顺利。别的不说,皇伯父这失踪倒也失踪得挺有价值啊!

    朱景阳止不住心头的欢喜,勾起唇笑了起来。

    只是抬头见宁王一脸端肃,他这才记起这笑不合时宜,忙收了。转过头,视线不经意却是瞥见了边上站着的朱景雩。他只是那样站着,一身墨色朝服,可那劲挺的身姿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格外刺眼。

    方才他与赵御史那一来一往,还真当自己是说话算数的人了,也亏得父王居然这般纵着他。这还是他进来之后呢,也不知他进来之前,老三是如何嚣张狂妄的。

    朱景阳暗暗垂下眼,掩住了眼底的暗光。

    国丧诏书一出,整座宫城不过半日的时间,便是挂了满满的白。

    内有禁军把持,四品以上朝臣全都留在宫中跪灵,一切井然有序。乍一看去,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却也只是乍一看去罢了。

    朱景雩已是换了一身孝服,简单的素白穿在他身上,更是凸显出了那股清傲绝尘的气质。他背手立在奉天殿外的白玉栏杆处,转头望着人来人往,不时传出哭声的奉天殿,眼中一片如覆冰雪般的淡漠,可如远山般的眉峰却是紧蹙了起来。

    “公子这是怎么了?”荣丰有些纳闷,虽然是国丧期间,那些人做戏都要做出一脸苦大仇深来,更别提那殿中的人了,个个哭得比死了亲爹还惨。可他家公子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荣丰却不至于分辨不出。明明一切进展顺利,等到国丧过了,宁王殿下顺理成章继承帝位,届时,他家公子再不济也是个亲王了。荣丰想想都觉得心潮澎湃,可偏偏他家公子怎么却好像半点儿都不高兴,反倒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朱景雩自然不高兴,有什么好高兴的?今日这局面,是逼不得已,看似于他们父子有利,可事实上,他爹想要求的好声名,却已算尽毁了,眼下不过只是尚蒙着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罢了。最后父皇若是顺利即了位,且坐稳了帝位,解决了夏长河一众人,那这层窗户纸自然无人敢捅破,那也就真正可以高枕无忧了。可现在......却还远着呢。

    墙倒众人推的前车之鉴史书之上比比皆是。成王败寇就不说了,他总觉得今日的结果就是那个布局之人想看到的。

    只是,他明明知道,却又不得不按着那人的心思去走。就好像他成了被人操纵在手中的棋子一般,这种感觉,一点儿都不好。

    这样的感受,他自己尚难以名状,自然也无法对荣丰说明。

    因而,只是沉默着。

    荣丰摸了摸鼻头,不敢再多语了,想到进宫之前,突然消失不见,还没有找到的那一位......难不成公子还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唉!要他说,他家公子什么都好,怎么偏偏就让那一位成了他命里的魔,一旦遇上,公子便跟着了魔似的,全然变了一个人呢?

    “公子。”荣丰腹诽之时,方南疾步而至,到得朱景雩身侧,这才拱手见了礼。

    朱景雩抬眼一瞥,他心领神会,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嗓音,以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嗓音低声道,“已是细细查过了,并无萧敬上递的军报。”

    朱景雩眉眼一跳,可眼中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果然!”那两个字带着两分难解的复杂,还有一丝奇怪的怅然,却并无半分料准之后的欢喜。

664 恩德

    “公子,难道早前萧敬那封求援信是假?”方南皱着眉,想不通,更有些莫名的不安。

    朱景雩轻轻摇了摇头,“不能确定。也许是真,只是他的军报被什么原因截住了,未曾送到兵部。也有可能是假,他临阵叛变,或是这封信根本就是为人伪造。”

    听他这么一说,方南和荣丰两个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那眼下怎么办?”本以为那封信是个立功的机会,却没想到根本就成了烫手的山芋。若是不管,这信若为真,江北真是告急,朝中没能及时反应,增兵派粮,若是让叛军过了长江,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可若是管,怎么管?这连陛下和兵部都未曾知道的事儿,公子却知道,倒是且不说那个萧敬还没被灭了口,会不会乱说,就是一个窥探军务,图谋不轨的罪名,也够公子受的了。

    到时世子和二公子必然会抓住这天赐良机,死命地落井下石,公子非但讨不了好,只怕还要惹来一身骚。

    “这个不难。想个法子将这个递到我那位好大哥手里。”朱景雩从袖中掏出一只竹筒,递给方南。

    方南接过那竹筒,虽然心有疑虑,却没有半分犹豫,应了一声“是”,便是收妥那只竹筒,转身而去。

    边上荣丰却是皱紧了眉,“公子方才让奴才仿着萧敬的字迹写的那封密信原来是用在此处?”

    荣丰不仅管理府中内务很有一套,而且还有一门绝技,就是仿照笔迹。经由他仿照的笔迹,从来都是几可乱真,就是原本写字的那人也未必分得清楚。

    方才,朱景雩将一封密信交给他,让他仿照着字迹,只除了将抬头的“宁王殿下”四字改成“世子”,其余一字不改地写了下来,却原来是真要将消息送去给世子。

    “是啊。”朱景雩爽快地应了声,做都做了,怕什么承认?

    “终归是个隐患,我既不能出手,那便暂且让我的好大哥捡个便宜吧!”

    “计是好计,若这密信为假,总归有世子在前头挡着,公子脱身不难。可……可那消息若是真的,兵部尚书可正好是世子娘舅,到时运作一番,世子不只可以平安无事,说不得还能因此立一大功,公子早前殚精竭虑,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吗?”荣丰想想,总是不甘。

    “他立功便立功吧!漫说胜负难料,就算是白捡的军功,我也只能舍下,总归我眼下不能离了京城。”

    “公子?”荣丰望着他被夕阳映成橘色,分明该暖,却透着淡淡清冷的侧颜,心中恍然明白了什么。

    朱景雩转头望向他,一双眸子沉静却又难得的平和,“我之前已经错过一次,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因为别的事而错过她。我会救下她,再不离开她。荣丰,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有了力量,一定能护好她,谁也再不能伤她。”

    朱景雩说得平淡却笃定,微微扬着下颚,还是荣丰熟悉了的,自信的模样,可那一刻,荣丰不知为何,却是骤然想起了那年明威将军府出事时,公子将自己关在房里,拿着匕首一刀刀自残的样子,不知怎的,便是鼻尖一酸。

    明明朱景雩没有问他的意见,他却是点头如捣蒜,迭声道,“当然!我们公子如今在这京城,那是说一不二,有什么人救不得,护不得?等到将顾三姑娘救回来了,公子日后成了王爷,娶了王妃,往后府上再有了小世子和小郡主,奴才一定帮着公子照看,这日子,指不定多么快活呢。”

    这话确是让朱景雩听得开怀,笑着伸手虚点一下他道,“就你会说话。”

    荣丰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公子这是真的高兴了。多少年未曾见过公子这样的笑容了,果真,只有顾三姑娘有这个本事。回头要交代方南一声,哪怕是为了公子,也一定要想法子将顾三姑娘平平安安带回来。

    主仆二人正那儿说话呢,却见着禁军统领扶着腰间钢刀,面沉如水走了过来。朱景雩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敛,虽仍是笑着,可眼底的光彩却是瞬间褪去,温润笑着,可眼底却凉薄。

    禁军统领到得朱景雩跟前,拱手作礼,“卑职见过三公子!”脸上神色却是凝重得很。

    “看李大人神色,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吧?”朱景雩唇角淡淡一勾。

    禁军统领李大人的脸上多了两分尴尬和羞愧,“卑职依着三公子的提醒,将整个禁军排查了一遍,不出三公子所料,果然查出了些许端倪。就在方才,在一处偏僻的宫墙边,发现了几个被打晕绑起来的禁军,边上是被扒下来的禁军服制和兵器,人却已是不见了。”

    果真如此么?朱景雩眸光微微一黯,他从昨夜起便一直在想,那些人究竟是如何逃出乾清宫的。是都藏起来了,还是使了个障眼法,正大光明从眼前溜了出去。

    他当时便想起了立时奉命搜查整个宫城的禁军。

    只是,彼时的情况实在不宜声张,等到眼下事情暂且落定,他才暗地里悄悄提醒了李大人一声。

    彼时李大人将信将疑,却还是暗地里排查了一番,没想到,这一排查,还真排查出了问题。这样的事情若是宣扬了出去,莫说他这个禁军统领之职不保不说,说不得连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了。

    他思量再三,这才来了朱景雩跟前。

    朱景雩自然瞧见了眼前李大人的欲言又止,很是善解人意地道,“李大人放心,这桩事,你知我知,至于知悉此事的其他人,就要李大人自个儿压服了。”

    朱景雩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这件事只到他为止,宁王,还有其他人都不会告知。

    “三公子?”李大人又惊又喜。

    “此事已然过去,再追究也无济于事。李大人掌管禁军,责任重大,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如何能自断臂膀?只望李大人能够谨记,莫要再重蹈覆辙。”

    朱景雩语调淡淡,可李大人听罢,却是面色一肃,朝着朱景雩恭恭敬敬一揖道,“三公子仁义智勇,今日恩德,卑职铭记于心。日后,三公子但凡有用得到卑职之处,卑职定万死不辞。”

    朱景雩淡笑着回睐,“李大人言重了。李大人乃是禁军统领,效忠我父王,能让我免于忧心,我还要多谢李大人才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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