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5 羡慕
便让她身边的丫鬟赏了他。
于三儿将送的菜挑到无人处时,那菜蔬中间便裹了这封信,他不敢耽搁,立马送了过来,心里就希冀着大人能了了他这桩任务,派另一件给他才好。他闲了这么几个月,再不让他活动活动筋骨,这骨头怕都要生锈了。
叶辛夷的担忧其实再正常不过,沈钺的信已经送出去了那么长时间,相思一直没有动静,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要约沈钺见面,难保不会是朱景雩一直找不到他们,情急之下,相思透露了沈钺给她送信的事儿,朱景雩便以此设局也说不定。
这都是常人会有的思路,可沈钺深望着叶辛夷,却是淡淡笑道,“我以为你会相信她不会害我。”
叶辛夷闻言心口一阵惊跳,下意识地瞳孔微缩,片刻后,才定睛往沈钺看去。
沈钺却已经若无其事移开了眼,“我早前在信里,已经说明了对宁王父子的怀疑。相思她对顾欢的忠心不会有错,她若知害死顾欢,宁王才是罪魁祸首,断然不可能与朱景雩同流合污。眼下,京城中的传言甚嚣尘上,她必然也听说了,心中自然会有所计较,虽然我也不敢断定,但她是朱景雩的身边人,冒险是冒险了一点儿,但也值得一见!”
说罢,沈钺一双濯亮的眸子直直望向叶辛夷,平和坚决,波澜不惊,叶辛夷便知道,他已经决定了。
叶辛夷却在他的目光下,垂下眼去,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
沈钺瞄她一眼,移开视线,若无其事道,“眼下大军开拔在后日,她约我今晚见面,还有时间。”
叶辛夷不再说什么,抬起眼望着他不自觉背转过去,只留给她的一个背影,目光转而沉黯。
接着,沈钺便出了门去,忙着各方部署。
叶辛夷无事,端了早膳去给贤妃,眼下是要紧的时候,贤妃自然是不能出纰漏。所以,她跟前都不能离了人,一直盯得死死的。
叶辛夷来了,与贤妃在一个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贤妃慢条斯理地用罢了早膳,用丝帕擦拭了唇角,这才抬起那双丹凤眼望着叶辛夷道,“你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来,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我这个烫手的山芋?”
叶辛夷一手托着下巴,坐在桌子的对面一瞬不瞬盯着她,闻言也只是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声音有些闷闷地道,“这个时候了还能想到来套我的话,再看看你眼下那黑影,心事重重到觉都睡不着的人,怕是你吧?”
既然她都不自称“本宫”了,叶辛夷也省得“娘娘”“娘娘”的叫着,惹得彼此不痛快。
贤妃这一生的偏执怕都是因着这一声“娘娘”而起。
虽然没有被叫“娘娘”,可贤妃的脸色果然还是因着她这一席话微微变了。
叶辛夷叹一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瞧着,宁王待你还是情深义重的,那你即便再烫手,于我们而言,也是个再趁手没有的筹码,我们不会轻易丢下你的。”说着,便是扯着嘴角冲着贤妃笑得眉眼弯弯。
那两抹笑旋中荡起的蜜意,却是让贤妃看得心头火起,恨得暗暗咬了牙,谁要你们不丢下了?巴不得你们把我扔了,越快越好呢!谁稀罕与你们在一处似的。
贤妃心中的腹诽叶辛夷自然没有听见,却好似听见了似的,杏眼闪闪便道,“你还是别在心里骂我了吧!当初我要是不先下手为强,这会儿成了阶下囚的就是我,受人掣肘的也不是宁王,而是我家夫君了。说起来,你这一辈子怕是都想出宫的吧?我这也算得让你得偿所愿了。”
贤妃哼了一声,不想再看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便是转过了头去,不看她。
叶辛夷也不稀罕她看,只是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侧颜,啧啧了两声道,“都说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你长得这副模样,年轻时,必然更要好看些,若非如此,也惹不得皇帝对你动了歹心,生生折了你一段好姻缘,让你一生都遗憾痛苦。”
明明知道人家的痛处,却还非要往人伤口上再捅一捅。
贤妃扭头,又瞪了过来,那眼神若能化成实物,怕是要在叶辛夷身上扎个血窟窿。
叶辛夷恍若未觉,反倒很是欣赏一般,连连赞叹道,“美人儿就是美人儿,连生起气来也格外好看,别说那些个臭男人了,就是我一个女人也看着心动了。不过……反过来想,若是没有这副容貌,不知宁王是不是也会对你情根深种。当然,便也没有后头的事儿了。所以……你说,你这天生的好样貌,对你来说,到底是恩赐,还是劫数?”
贤妃真要怒了,这不只是要往伤口上捅刀子,这还要顺道撒上一把盐是吧?
“你应该宁愿自己没有这样的美貌吧?”叶辛夷却是话锋一转道,贤妃不由一愣,望向她,却见她已经敛了笑,神色认真中带着一抹唏嘘,“宁王过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多事,待你倒还一如既往地看重,当初,若没有皇帝横插一脚,你嫁进了宁王府,那自然比现在的日子好上了许多。也不至于提心吊胆,生怕你和宁王的事败露了。说不得还能有自己亲生的孩儿傍身,不像如今,你能依靠的,只唯有宁王一人。你就不怕宁王若临到头了,为了他的大业,再不顾你的死活吗?”
说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想要挑拨离间?
贤妃看懂了叶辛夷的用心,反倒不慌了,冷冷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是信他的。就算他果真因此弃了我,那我也是心甘情愿。”
贤妃语调淡淡,可却异常坚决。
叶辛夷眸色一滞,怔怔看着她,“竟这般信他吗?”
贤妃看她有些发直的眼神,又是狐疑地蹙起眉来,这叶氏,今日还真是有些不对劲。
“你和宁王没有夫妻之名,却始终两心相契,倒也让人羡慕。”
“有没有夫妻之名那又如何,旁人的心你不可能看得一清二楚,毕竟,你不能剖开人的心来看,你只需要懂你自己的心便是。我待他如何是我的事儿,我知道自己不会后悔,那他待我如何,又有什么要紧?”
叶辛夷望着贤妃,蓦地恍然,这个女人……明明浸淫后宫多年,为何还能有这么一颗坚定不移的心?
真是……奇怪。
636 秘密
暮色四合时,叶辛夷却是推开了房门。
屋内,沈钺回头见她,垂下眸子,语调如常地道,“时辰差不多了,我收拾一下便去见相思。你放心,我会万事小心的。”
说话间,他正将从出京时,她便给他备下的装满各种能用的小玩意儿,以备不时之需的腰带往腰上缠。
“先等一下!”叶辛夷走上前,抬手将他的手轻轻一压。
沈钺不解,抬头看她,蹙着眉,眼中有疑虑。
叶辛夷一双杏眼却清透得很,因着已经做了决定,说不出的轻松,带着明朗的笑意,“我和你一起去!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些话想先跟你说!”
沈钺手一颤,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间有怔忪,有忐忑,也有一丝丝藏不住的期待。
“果然……”叶辛夷叹了一声,压在他手背上的手转而与他十指相扣,“既然早就怀疑了,为何不开口问我呢?”
“我在等你先开口。你若一辈子不说,我也一辈子不问。”沈钺应道。
叶辛夷一愕,继而失笑,“一辈子啊……我若果真一辈子不说,你这心里岂不是存了心结?我们当真还能走上一辈子吗?”叶辛夷想想,还真是有些悬。
却觉得手上一紧,沈钺似报复般,多用了两丝劲,让她有些微疼,她愕然抬眼,入目却是他咬着牙,带着两分狠劲地瞪着她道,“想离开我?除非我死!”
叶辛夷一愣,哑然失笑,“我从未想过离开你。瞒着你的事儿……也只是因为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我一直想要将它当成我一个人的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不告诉任何一个人。就在刚刚,我在犹豫是否告诉你的时候,其实更害怕的是你若听了我的话,会不会直接被吓跑了,反倒成了你不要我。”
她语气里隐隐透出的忐忑让沈钺怔了怔,没有想到这当中居然还有这么一茬?将紧握的手稍稍松开了些,却仍是牢牢扣着她,他哼一声道,“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个胆小如鼠的。”
叶辛夷失笑,“这不是胆小不胆小的问题……”却又觉着此时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略一沉吟,她拽着沈钺到了一旁的炕边,“你先坐下!坐稳了我再说!”
她将他压坐在炕梢,那姿态……是怕他被吓得直接摔了不成?
沈钺心中狐疑更深,却到底暂且按捺下来,依她所言坐下了。
叶辛夷连连深呼吸了几下,这才开了口,却有些语无伦次,“那个……该怎么说呢?我吧……我原本不是叶辛夷……不!应该说,如今的叶辛夷不是从前的叶辛夷……说起来,还跟你有些相关……”
虽然她说得不清不楚,沈钺有听没有懂,但却看出了她的紧张,是以,他既没有出声发问,也没有质疑,只是一如方才那般,平静地看着她。
这样一来,叶辛夷心头的紧张倒是缓解了许多,顿了顿,才一闭眼,再睁开眼时,下了狠心似的,一咬牙道,“你听过借尸还魂吧?”
沈钺终于皱了眉。
虽然还是一言不发,但不用说,叶辛夷也能猜到沈钺此时心里的想法,定然以为她是故意搪塞他呢,竟连这样离谱的借口都想出来了。但事实就是如此,虽然匪夷所思了些,但事实就是事实,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自己心里清楚,无愧于心,至于他信或不信,那就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了。
这么一想,叶辛夷的心反倒安定下来,“简单地说吧,这具躯壳确实是叶辛夷没错。可在六年前,真正的叶辛夷就已经死了,我在她的身体里醒了过来,成了现在的叶辛夷。当然了,如今我已经是叶辛夷,我本以为,我也可以只是安心地做叶辛夷就好,但从前的事,却还是时不时有所纠缠,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我终究还是逃不开从前的纠缠,不能让这事儿只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
叶辛夷顿了顿,见沈钺只是以一双幽沉的双目静静望着她,不动也不说话,她心里有些没底,悄悄舔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干渴的嘴唇,清了清喉咙,才又开口道,“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儿,你若不信,或是以为我在玩笑,或是以为我是疯了,在胡说八道都没有关系。可是阿钺,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听起来很像是假的,可......你该不会认为我是中了邪,去找个道士或是法师的来诛妖驱邪吧?”
叶辛夷扯了扯嘴角,笑得干巴巴。
真是尴尬啊!居然这样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不用照镜子,叶辛夷也能猜到自己此时脸上的笑有多么难看。
只是......阿钺莫不是吓傻了不成?为何从开始到现在,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地只是死死盯着她?
叶辛夷虽然有些不相信以沈钺的心性之坚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儿就被吓到,但见他这样,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是一边轻声唤了一声“阿钺”,见他还是没有反应,皱了皱眉一边小心探着步,凑到他跟前,抬起手,在他眼前,轻轻一挥。
然而,手腕下一刻便是被人拿住,她一怔,一双杏眼骤然撞进那双幽沉似夜海的眸中,心房不由得便是一悸。
沈钺却不容她躲,目光直直望进她眼眸深处,片刻后,才语调平平地问道,“你说……你不是叶辛夷。那么......你是谁?”
叶辛夷呼吸一窒,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望着他那双眼睛。
四目相投,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只是一瞬,又好似漫长得难熬,叶辛夷终于开了口,“你说呢?”才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钳着,吐出的话艰涩得厉害,被他拽住的那只手的手心已被不知何时浸出的冷汗润湿得透透的了。
虽然是问,可叶辛夷和沈钺都是心知肚明。沈钺早有的疑心,那些想不通的处处,听了她的话后的醍醐灌顶,如果是那样......那么,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沈钺黯下双眸,良久,才从唇间轻吐出了一个名字,“顾欢?”
京城中风声鹤唳,敏锐的人都能察觉得到这回,天是要真正变了。
就连往日里热闹非凡的苑西街这些时日生意都冷淡了许多,凝香馆中隐隐还是有丝竹声声,可后头有些院子里,却闹中取静的清雅。
637 荒谬
前头的丝竹声声像是隔着一层纱雾,听不真切,悠荡的轻纱掩映着宫灯,屋内坐着的人影好似也平添了两分神秘一般。
何况,这院子自从之前那位司颜头名在这里病死之后,旁人总觉得不祥,便就此空置了下来。
这会儿,这屋子里却进了人,若是让旁人瞧见,只怕还以为闹鬼了。而且,轻纱掩映下,那人的身影隐隐绰绰,却像极了早前那位相思姑娘。
若被这凝香馆的人瞧见,只怕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只是此时这院子深锁,夜半更不会轻易有旁人来。
谁知就在月儿隐入云中,光线转暗时,这院子上空的风息却陡然一变,紧接着,那轻纱掩映的屋子外,已是多了两道身影。都是一身的玄衣,一颀长劲瘦,一纤弱姣美。
屋内的人隐约听见了动静,红唇微微弯起,笑着道,“既然都来了,还站在外头作甚,快些进来!我近日得了一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正好捎来一壶给你尝尝。”
“他脾胃不好,这酒还是我代他喝吧!”娇脆的嗓音传进耳畔,屋内那人一僵,蓦然扭过头来,见得身后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个人,目光落在当先那一身玄衣的妇人身上时,脸上的笑容便是彻底消失了。
抿紧红唇便是瞪向沈钺,嗓音亦是沉了下来,“沈大人,我记得,我只约了你一人。”
“琳琅,你一个妇道人家,这么深更半夜地单独约见一个有妇之夫,难免惹人闲话!我记得,你与我说过,这辈子,绝不给人做小,难道......都忘了?”
那一声“琳琅”落进耳中,让相思心口蓦然一悸,她愣愣转头望了过去,瞧见说话的是叶辛夷时,神色尚且怔忪着。明明是不同的嗓音,可方才,唤着她“琳琅”的那语调竟是让她一时恍惚了,相思醒过神来,在心里暗啐了自己一声,真是疯了,望着叶辛夷的脸色却更是不善了。
“你这个妇人越发不要脸了。从前什么都学着我家姑娘,如今竟连话也要学着她了。你......居然什么都告诉她了?”后头一句话是对着沈钺说的,藏不住的指责。
沈钺面无表情,不动作也不言语,叶辛夷却是感叹道,“原来你早察觉到了。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言罢,又是笑,带着两分自嘲,和一分释然,“也是,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当真变成另外一个人,半点儿痕迹也不露呢?”
真是有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相思翻了个白眼,若不是此次来,实在是事关重大,她都想干脆走人了,扭过脖子瞪着沈钺道,“这种时候了,我约你出来自然是有要事,你还要不要谈?”
“谈是要谈,不过在这之前,先等她把话说完。”沈钺双手背负在身后,下巴朝着相思身后的叶辛夷一递。
相思眉心皱得更紧了些,心里烦躁起来,身后却已传来某人的抱怨。
“你喝酒还是我教你的,只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半点儿长进,就喜欢喝这样甜津津、软绵绵,半点儿劲道也没有的酒。啧啧啧......这么甜,喝什么酒啊,还不如去喝果子露。”
相思扭头去看,脸上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一双漂亮的眼里腾起了疑云,将叶辛夷望着。
叶辛夷将那空了的酒杯放回桌面,转头望着相思,勾起唇角笑了起来,“这句话可还记得?这是你在我十二岁生辰那年,酿了梅子酒,我们俩偷着喝时,我对你说过的话,这话,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你既然察觉到了我怕猫,我不喜吃甜,喜欢吃咸食,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喜欢喝酒,最喜欢喝聂记糖水铺里再加三匙乌梅浆的酸梅汤......”
“你住口!”相思白了嘴脸,望着叶辛夷的目光,却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意味,隐隐透着两分难以置信。“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处心积虑拿一个死人来骗我,到底有什么图谋?你呢?你就由着她胡说八道?这般放任她,或许还帮着她,难道......你当真被她迷得糊涂了不成?”后头的话,自然又是扭头对着沈钺说的,只语调里却已失了稳,带着两分隐隐的慌乱。
“是啊!我要用一个死人来骗你什么?你身上有什么是我要用一个死人的名义来图谋的?你很清楚,有些事情,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哪怕是阿钺能帮我查,哪里又能查得那么清楚?”沈钺没有说什么,叶辛夷却是从后头靠了过来。
相思下意识地侧让一步,躲开她,“我哪儿知道你想干什么?总之,你最好莫要再说,否则......”
“我必须说。最开始,是我自私。我并不喜欢作为顾欢的一生,那时,我虽然人昏迷着,可还是隐隐有感觉。雪下得很大,我头上的伤口疼得厉害,想动一根手指头都是不成,我知道,我已经快要死了。可那个时候,偏偏却有人替了我,我当时不知道是谁会这么傻,其实心里隐隐也知道,除了你,还有哪个傻丫头肯为我如此呢?可我又觉得奇怪,当初,我不是将身契还给你,然后将我们那些年存的银子一并给了你,让你回家安稳过日子了吗?你又怎么会来救我,何况,你也救不了我。”
“我便自欺欺人地想着,不是你,怎么会是你?定然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人罢了。只是,我承了他们的恩,却也无以为报,就算有来生,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去报这个恩情。可是......老天爷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居然醒了。却是成了一个十一岁,刚刚丧母,冻死在了雪地里的小姑娘。”
叶辛夷低低笑了一声,不知何时竟是润湿了眼角,相思白着脸,神色怔忪地盯着她,再没有开口说话。
沈钺也是微微蹙着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望着她,专注而心疼,背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我当然不信......就像你们此时听说时一样,我觉得太荒谬,太匪夷所思,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呢?”
“然后......我找到了自己的墓。就跟这具身体刚葬了两天的母亲在一处,顾欢之墓......嗬!这世上有谁能像我一样,死了又能活转过来不说,居然还能亲眼见着自己的墓,自己的尸体?”
638 好不
“尸体?”相思终于再出了声,可一张脸却已是煞白。
叶辛夷却是点着头道,“不错!我不信,所以,便将那墓给掘了。直到瞧见了那薄棺里,自己的尸体才算不得不信。另外,我还从墓里取了这个。”叶辛夷说着,将手里的物件儿往沈钺面前一递。
沈钺将那方锦衣卫令牌扣在掌心,翻转过来,果然瞧见那令牌后被削去了名字,那划痕做不了假,确确实实是他当年丢弃在顾欢墓中的那一块儿。
他抬起一双漆眸,神色复杂地望向她,这么多年,她将这方令牌藏得这般好,竟是半点儿也未曾让他察觉。
叶辛夷从他目中隐约读懂了他的心思,垂下眼去。方才沈钺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她也不知他到底信还是不信她口中的无稽之谈,不过与相思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倒不如索性在他们两人面前一道摊开来说。
她深吸一口气后又道,“我起初也是不能接受,后来......想着也挺好,至少还活着,摒弃从前,再活一回便是。谁知道,却因为一攒盒的点心,招惹上了你这个煞星。”转过头去望着沈钺,一双清透的杏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从前总觉得是孽缘,如今回头去看,居然还让人有些怀念。“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见在哪儿吧?”
“自然记得。”沈钺扭头看了相思一眼,“是在庄家门外。”
“是啊!那时,我偶然得了一盒江南式样的点心,当中有琳琅最喜欢吃的麻酥糖,我一时太想她,便想着悄悄将那盒点心给她送去。悄悄放下就走,不会惊动她,不过是想确定,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相思终于一震,蓦然抬头望向沈钺,“当时,那盒点心是.......”
沈钺点了点头。
相思面色又是一白,是了,他不该知道她的喜好,也不会对她用心,当日,他还问了她好些问题,如今想来......她转而复杂地望向叶辛夷,竟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着这一盒点心,你怀疑上我。可我不想与顾家,与顾欢再有任何的关系。我只想好好过我的小日子,所以,我拼命躲开你。”
“甚至不惜跳崖死遁?”沈钺一哂。
叶辛夷的笑容有些尴尬,“我当时并不知道你便是救我的恩人。不过,因此,倒果真过了几年安生的日子。我也以为自己果真抛开了过往的一切,只安然地做叶辛夷便好。谁知道,后来却又遇上了你。”还被他给缠上了。
“自然也遇见了琳琅。到了那时,我才知道,我下意识逃避的那个事实,就是事实,虽然残酷。果真是琳琅替了我,入了教坊司。而你,便是我的恩人。”
沈钺想起当时叶辛夷对他的态度,确实是在见过琳琅不久后有了转变,原来,竟是因此?
“我心里难受,可那时......我自私。我当真不想再与过去有半点儿牵扯,便自欺欺人地想着过往的一切,早已随着顾欢的死了结了。琳琅也变了,她不会信我,她要怎么样过活,是她的选择,我管不了,也不能管。”
说到这里,叶辛夷眼里的泪终于是不堪重负,滚滚落了下来,转头望着相思,微微哽道,“对不起,琳琅。若是我......我早些对你坦诚我的身份,你知道我还活着,也许便不会钻了牛角尖,一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相思完全被叶辛夷所说的事儿给震住了,愣愣的,全无反应。
叶辛夷心口一紧,上前一步,将她微凉的手抬起,紧紧握在其中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所以,你也别再为难自己了,不要再想着报仇的事儿,离开朱景雩,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好吗?”
相思愣愣抬头望着她,直直望进她的眼底,这是一双杏核状的眼睛,与记忆中,她的姑娘没有半分的相似,可是,那眼睛中的神采,还有那清透如朝露的灵澈,却又.....如出一辙。
叶辛夷朝她弯着嘴角,将嗓音放缓放柔道,“我们后日会离开京城,你收拾一下,与我们一道离开,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像你从前的愿望一样,择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寻一个可心疼你的人嫁了,生两个孩子,太太平平、安安生生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这些话,这三个字,如同一把刀一般,死死戳在她的心肺之上,让相思毎呼吸一下,都觉得疼。
那年京城的冬天,冷得厉害。关上院门,她们自来没有主仆之别,裹一床被子,躺一张床,两个小姑娘埋在温暖的被窝里,叽叽喳喳,直说了半宿的话。
顾欢说,她来日若能离了明威将军府,她也不嫁人,便喜欢如同话本子里那些个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大侠一般,行走江湖,快意人生。
琳琅却是个骨子里温软的姑娘,她想要跟着她的姑娘,然后像个寻常的女子一般,嫁人生子,安稳地度过一生,无论穷富,只求太平。
如今回想起来,那床上少女吃吃的笑,还有屋外落下的,那些如同鹅毛般翩跹的雪花,都轻软得如同落在心上的花瓣,可爱又可怜,你朝着它伸出手去,它一触及你的指尖,却融化得无踪无际。
再美好又如何,终究是如梦境般的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相思手下一动,挣开了叶辛夷的钳制,而后,冷冷开口道,“原来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这个?”
叶辛夷怔然,相思却已经越过她,望向了沈钺,“沈大人待我家姑娘,还真是恩深义重,到了现在,也不忘为了她照看奴家。可惜了,如今这条路,是奴家自己选的,我家姑娘教过我,自己选的路,那哪怕是咬着牙,流着血,也要自己走完。多谢沈大人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还记挂着奴家,就连沈太太也这般大度,为了帮沈大人,居然连这样的谎话也能编的出,真是难为你了。”
“你居然还是不信,琳琅.......”叶辛夷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急急上前道,“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虽然确实匪夷所思了些,可是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真的是顾欢,我真的还好好活着。你若不信,我还可以说其他的,只有我俩知道的事儿,还有很多……”一件不成,两件、三件、许多件呢?她总能信的,总会信的。
叶辛夷想得很简单,琳琅既是要为顾欢报仇,她既承认了是顾欢,她还活着,那琳琅哪还需要报什么仇呢?
639 开心
“你说你是我家姑娘?可我家姑娘不会见到我,却不认我。”相思扭头道。
叶辛夷一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知道......是我.....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错了,所以,琳琅,往后......往后我再不会了。你跟我走,我们往后定会跟从前一般......”她急急去抓相思的手,却被相思一扬手,避让了开来。
相思看也不看她,只是道,“沈太太用不着对我认错,因为你早前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不是我家姑娘,绝不是!”
叶辛夷张口还要再说什么,边上沈钺却是扯住她,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头,相思已经不再去看叶辛夷,转而望向沈钺,面色也是沉静下来,“今日约你来,是有事问你。”说着,已是从袖口掏出了一封信,对沈钺道,“你早前派人给我送了这封信,说是当初明威将军府的事儿与宁王有关,可是真的?又有何证据?”
这是要说正事的意思了。既然还是这么关切,便说明她果真不信自己,自然也还惦记着要给顾欢报仇。
叶辛夷黯下双眸,一瞬间,只觉得浑身无力。
边上沈钺却好似有所察觉一般,扯在她袖上的手一个下挪,转而将她微微泛凉的手握住,那熟悉的温暖与安定让她的心不期然地便是一暖。
“给你写这封信时,不过只是猜测,让你小心观察提防。不过到现在,已是有了明确的证据。”宽袖遮掩下,沈钺与叶辛夷十指交扣,可望着相思,他却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冷沉模样,另一只一直背负在身后的手绕到身前,那手里居然提溜着一只玄色的包袱,递给相思。
那包袱不大,也不沉,里头装着东西,多半是纸张书信之类的。
相思目下一闪,连忙将那包袱拆了开来,当中果真是些书信,还有几本账册。
相思拆开当中一封信看,这么一看,脸色便是大变,又连忙将剩下的几封书信都一一拆阅了,又翻看了那账册,脸色越发的难看。
“当初我就觉得奇怪,顾家与永王是如何牵上线的?要说关系深厚,怎么算也该是宁王,而不是永王。不过若是宁王牵的线,那就完全说得通了。虽然找这些证据是难了些,但幸亏顾文选还算得聪明,知道要将这些书信留下,而宁王则自认尾巴藏得极好,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将永王之案怀疑到他身上,太过自负了些,否则眼下当真是死无对证了。”
相思手一松,那本账册颓然落在了地上,再不用看了。
好半晌,她只是坐在那里,眼神发直地望着某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着此时的相思,叶辛夷心里腾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在刚刚她承认了她是顾欢的时候,她好像又与顾欢,与从前彻底剥离了开来。相思此时的心情,她竟半点儿也感受不到。就如当初朱景雩杀了她爹时,她竟丝毫想不起他们从前青梅竹马的情谊,对他,只有恨,不共戴天,非让他血债血偿的深恨。
良久,相思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瘫坐在那儿太久的缘故,起身时,显得有两分踉跄。
叶辛夷下意识地便是要上前去扶她,却堪堪举步,又停了下来,踟蹰不前。
“早前朱景雩不知为何,疑心到了你在普济寺中点的长明灯,虽然被我搪塞了过去,也不知他是不是彻底放下了疑心,会不会再查。他昨日来时不知为何,情绪很是低落,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怕是定要杀你的。你们后日出城未必顺利,你.......你们千万当心。”说到这里,相思终于抬眼瞥了叶辛夷一记,而后,便是迈开了步子。
叶辛夷脚下一动,到底没有追,只能眼睁睁看着相思越过她离开,一步步往外走了去。
叶辛夷转头看着她矛盾地写着颓然与决然的背影,不知为何,鼻头一酸,眼里的泪便骤然决了堤,“她到底......到底还是不相信。”
沈钺没有说话,上前一步,抬手轻拥住她的肩头,将她揽向了自己胸口。“傻姑娘,你没有听见她最后说的吗?让我们千万当心,是我们!”
叶辛夷一愕,继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不解,“既是如此,她又为何......”
“欢欢儿,你是叶辛夷,不是顾欢!她说得对,你不是她的姑娘!”沈钺抬手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她有自己坚持的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过,不管如何,她都不会害你了。”
“你呢?你可信我?”叶辛夷抬起眼望着他。
“重要吗?”沈钺反问,手绕到身后,轻掌住她的后脑,他则低头,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眼睛望着眼睛,心,好似也贴着了心。“不管你是不是顾欢,于我而言,你只是我的欢欢儿。不过......欢欢儿,我很开心!”说话间,他已经朝着她弯起了嘴角。
叶辛夷恍惚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那开心又因何而起,心里明明酸着,涩着,嘴角倒也缓缓勾出了一缕笑,两人不再言语,就这般额头抵着额头,相依而立。
西山大营开始点兵,京卫一有动作,即便再严密,也难免漏出风声。
京城本就已经风声鹤唳,这一动作,就连百姓也知道这是要打仗了。
这汉王谋反才过去多久啊?处处都是民乱,这就又要打起仗来了,这大名,是真的乱了。
城中百姓登时都是人心惶惶起来,就是朝中百官也是各有所思。
宁王眼下却还顾不得这么许多,事情全都挤到了一处,这一回合,因着那个沈钺和叶氏,他算得棋差一着。莫说朱景雩恨他们夫妻二人入骨,就是他又何尝不是恨得牙痒,若是可以,在保证贤妃周全的情况下,能生擒了他们二人自是最好。
不管是沈钺的身份,还是叶氏的身份,都有文章可做。
听得脚步声在案前停下,宁王敛去眸中的深思抬起头来,见得朱景雩还是一身甲胄,正抱拳见礼道,“见过父王。”
宁王不动声色瞄过他,前日与他挑明身世之后,这还是头回见,虽然派去暗中查看的人说,他并无什么异样,但直到这会儿,见他果真神色如常,宁王才算暂且放下了心。
640 虚实
“你看看这个。”宁王将一直放在手边端详的东西递给了朱景雩。
那是一封信笺,普通的纸,普通的墨,没有落下半点儿不同寻常的痕迹。朱景雩接过一看,那字迹有些熟悉。他这些时日没有少关注沈钺的事,自然也能认出他的字迹。
将那封信很快看完,朱景雩扬起一道如刀锋般的剑眉,“明日卯时?大军开拔也正好是在明日卯时。”
那封信自然是沈钺派人送来的,用箭直直射入了宫门之上,上头写着“宁王亲启”四个字,宫门口的侍卫自然不敢擅作主张,赶忙将信送了来。
信上不过数句话,明日卯时他要出城,会请贤妃随行,只要宁王不轻举妄动,他能够平安出城,再于南城外十里松岗交还贤妃。
“是啊,恰恰好是在大军开拔之时。”
明日大军开拔,时辰是钦天监算好的,挑选出的五万京卫会由老镇西侯率领,出京西进,拦阻叛军。宁王作为监政,自然要行誓师之责,那时,无论如何宁王也是脱不开身的。沈钺选这个时辰,自然是有目的的。
朱景雩捏着那纸信笺,敛目不语。
宁王却容不得他的沉默,抬起眼盯向他,“说说看,你怎么看?”
朱景雩略略沉吟,“沈钺若只想逃,为何要从南门?虽说他们带走贤妃,看似只是为了脱身,可沈钺此人诡计多端,我总觉得他的目的不止于此。只怕他除了逃走,另还要利用贤妃做什么。毕竟,若此时乱了我军军心,可就是在夏长河面前立了大功了。”
“所以,你觉得这封信只是一个幌子?”宁王抬手往他手上一指。
朱景雩沉默,没有说话,宁王却知道他这是默认了,当下便是抬掌轻拍向案桌,虎目灼灼将朱景雩盯着,“就算果真是个幌子,事关你母亲,本王也绝对不能冒险,哪怕只是万一。”
“父王......孩儿既然已知晓父王定要救贤妃的缘由,自然也不会全然不顾她的安危。只父王今日叫孩儿来,若是为让孩儿筹谋此事,父王信我,便放手让孩儿去做。当然了,若父王信不过孩儿,此事,孩儿也绝对不会再插手。”朱景雩说罢,便果真只是束手垂眼立于御案之前,一言不发。
宁王抬目看他良久,终究是抬起手来,轻轻一挥,“叫你来,本就是为了将此事交予你,本王脱不开身,而你......也是救你母亲最好的人选。”
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朱景雩躬身,深深一揖,“孩儿定不负父王信任。”
“去吧!”宁王挥手。
朱景雩应一声“是”,便是转过了身,一步步走进了外头的夜色之中。
沈钺在这个时候才送来信,他们能准备的时间实在有限。
不过......朱景雩抬头望着殿外夜空,一双丹凤眼清淡一如此时的夜,却也如坚石一般硬冷,第三回了,沈钺,我总不会一直输给你!
寅时初,天刚蒙蒙亮,朱景雩领着一队由宁王暗卫中的顶尖高手组成的精兵整装待发,就在这时,破空之声骤然而来,他神色一凛,猝然回头,身边已经有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在空中一转,再漂亮地旋身落回马背上。
手里已是多了一支普通的黑羽箭,箭尾上绑着一只小巧的竹筒,一端以火漆封着。
方才那箭射来的方向,一道黑影转下了屋檐,朱景雩身边有人一动,正要追上,却被朱景雩抬手挡住,“不用追了!”他目光沉沉望着方才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沉声道。
“公子!”身旁那暗卫已是将那竹筒取了下来,开了火漆,从中取出一纸卷得细致的短笺,双手奉到朱景雩跟前。
朱景雩接过,将那短笺拆开,借着微明的天光很快将上头的字看完,眉峰却是猝然拧起。
边上暗卫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见状便是道,“沈钺狡猾,可是又改了交还贤妃的地儿?”
沈钺不会轻易将贤妃交还,必然会另有所图。所以,他们忙了一夜,听从公子的安排,已经在各处都作下了埋伏,以策万全。
沈钺暗地里必然也有眼睛瞧着,这才坐不住了。
朱景雩面沉如水,轻轻摇了摇头,将那张短笺递给了那暗卫。
那暗卫狐疑地低头一看,面色也是微乎其微地变了。那短笺确实是沈钺派人送来的不错,却并非更改交还贤妃的地址和时辰,反倒是再次重申了南门外十里松岗交还贤妃,并让他们如约在南门处放行。
“公子,这般强调……是不是正好说明他们心虚了?会不会公子的某处安排恰恰好,正是阻了他们的路?”否则,此时再来一封信强调,不是欲盖弥彰吗?
朱景雩沉敛着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暗卫等不及,忙道,“公子,咱们现下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将各处的安排动上一动?”
“不能动。”朱景雩终于有了回应,嗓音悦耳而低沉,“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沈钺要跟我玩儿的便就是这一套难辨虚实的迷瘴。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走!按着咱们计划行事!”说罢,已是一扯缰绳,轻喝一声“驾”便是纵马疾驰而出。
其他人也连忙跟上。
清晨的街道,行人甚少,哒哒的马蹄声惊醒了沉睡的京城。
转过两个街口,突然又是一声破空之声,这回,是直冲朱景雩面门而来。他一手勒住缰绳,另外一手已是拔剑出鞘,“铿”的一声将朝他面门急射而来的东西格挡开来,这才发现居然是一颗小石子儿,而并非什么暗器。
转头望向那小石子儿的来处,是一个街角,那里停靠着一辆普通的青帷马车,车头冲着城北的方向,与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南辕北辙。
此时,那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半张娇俏的笑脸从那车窗后探出来,正朝着这个方向笑,狡黠中带着淡淡挑衅,眉眼弯弯,笑旋浅浅,是朱景雩一眼便能认出来的笑脸。
叶辛夷!
不只是她,她身旁还有人。
朱景雩心头一动,眯眼去看时,叶辛夷已经手一松,放下了车帘,电光火石间,他从那车帘垂落的缝隙里,瞥见了叶辛夷身畔那人一闪而没的身影,是个女子,被绑了手,蒙了脸,身上所着乃是一袭宫装。
641 应变
然而,就那么惊鸿一瞥,那马车居然便是笃笃地跑了起来。
“是贤妃!”被派来的暗卫之首是宁王的亲信,自然最是紧张贤妃的安危,一见那件熟悉的宫装,便是急了,下意识地就是扭头去看朱景雩,手已经紧挽住了马缰,就待朱景雩一声令下,他便要纵马疾驰去追。
朱景雩有那么一瞬间已经拨转了马头,可就要一夹马腹纵马去追时,却又生生停了下来,一双眼里好似风起云聚,闪掠过种种情绪,最终又沉阒下来,往那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是一咬牙,又拨转马头,冷冷道,“走!”
那暗卫头领本来还想说什么,却见朱景雩已经纵马而行了,他面上闪过种种挣扎,又扭头看了一眼方才那马车离去的方向,终究是也跟着一夹马腹,策马追了上去。
叶辛夷所乘的马车在疾驰过一条街后,缓缓慢了下来,终于停了下来。叶辛夷一直掀着帘子往后头张望,自然见着朱景雩非但没有追上来,反倒是带着人继续往城南而去了,她不由眉心微颦,眸中现出两抹思虑。
“太太,那朱景雩没有追上来。”驾车的是霍勇,撩开车帘,语调里也满是惊疑。
“看来,朱景雩果真没有那么好对付。”叶辛夷说着话,抬手将对面那人脸上的面罩揭了开来,露出一张满是惊惶与焦切的脸,她却是翘着唇角一笑,“不过,我猜着,他怕是以为你是我随便找了个人来滥竽充数的,所以才这么不在意吧?”
那人被封着嘴,用力摇了摇头,眼里有泪纷纷坠落,眉眼间与朱景雩甚为相似,不是贤妃又是哪个呢?
“太太,现在我们怎么办?”若是朱景雩追了上来,那一切照着计划行事就是,偏偏现在,朱景雩却没有追上来。
“对方的路数变了,咱们自然也要变上一变才是。霍勇,传令去给咱们布置的人手,这计划怕是要改上一改了!”说着,她淡淡瞥了一眼泪流满面的贤妃,轻叩了一下车门,脸上的笑容已是收起,“走!”
马车又晃晃悠悠走了起来。
直朝着城西的方向而去。
卯时将至,大军开拔在即。咚咚咚的战鼓声鼓动人心,宁王登了高楼,慷慨激昂一席话,倒果真是调动起了那些兵士们的报国之心,“出征!”宁王拔剑出鞘,直指苍穹。
“是!”底下五万兵马的喊叫声也是响彻云霄。
前头骑兵纷纷上马,前方老镇西侯振臂一呼,五万兵马整齐划一转了身,朝着洞开的西城门缓缓行去。
就在这时,队伍后头却是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都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却是外头不知何故竟冲上来一辆马车,那马好似惊了,竟是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
让那队伍后头登时乱了,兵士们纷纷避让,那马车转眼便如一支利箭一般,插入了那整齐的方阵之中。
那驾车的车把式伸手去拽马缰绳,被那马儿焦躁地一甩头,硬生生甩下车去。
那马没了车把式控制,更是奔得欢实,马车颠簸间,不知从何处急射而来一支弩箭,那箭威力十足,竟是直直将马车的车厢激了个粉碎,露出里头一个人影来。
那是个美貌妇人,一身宫装,被反剪着双手绑在那马车之上,满面的风尘和泪痕,可那一张脸映入宁王眼帘时,却叫他惊得瞳孔一缩。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双手已紧扣上了扶栏,目光往边上一瞥,他身后的人立刻明白过来,连忙快步下了城楼,往那马车飞奔而去。
“快看啊!是贤妃!是贤妃啊!”宁王死死咬着牙,扣在扶栏上的手已是指节泛白,却在这时,骤然听得不知何处爆出这么一声来。
他人在高处,立刻扭头往那声源处望去,果不其然瞧见了一个转身狂奔的身影,“去!追!”
“是贤妃!是贤妃!”
“是啊!真是贤妃!”
谁知,却不只那一处,其他好几处也接着爆出了声响,也见着几个人纷纷反身往人群中跑。宁王又气又急,没有想到果然是有人捣乱,好在,朱景雩也有安排,这会儿不需宁王吩咐,底下便已有人去追。
那一处,马车也已是被人拦了下来,看那模样应该也是朱景雩安排的人手。停下马车后,那人正待将贤妃从马车上解开放下,可就在这时,却又有一箭从不远处射来,直直穿透了贤妃的发髻。
宁王一惊,扭头看去,便瞧见了不远处的屋脊上伏着一个人影,手里的弩箭仍直直对着贤妃。
宁王心口一紧,再也顾不得其他,急急反身便是冲下城楼去。
冲下楼去,见得贤妃已是被人护着过来了,他这才定了定神,特别是见着贤妃往他看过来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朝着他摇了摇头,他心里苦涩着,却好歹放了心,没有再不顾一切冲上前去。
宁王单手背在身后,紧紧握了握一掌湿滑的冷汗,清了清喉咙,勉强稳声道,“来人,护送贤妃娘娘回宫!”
那几个护卫得了令,便是护着贤妃要离开。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耳听着破空之声起,宁王骤然抬眼,便见得一支利矢斜刺而来,那方向,却是直直冲着贤妃后背。
转眼便要直扎贤妃背脊,宁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瞬间,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小心!”一声疾喊,他三两步冲了过去,将贤妃拦腰一抱,两人扑在地上,滚作了一团。
那支利矢“笃”一声没入了他们身边的硬地之中,入木三分,却算是躲过了。
四周一片静寂,那些人可能心思各异,所想却都离不开诸如贤妃为何出现在这里,宁王对贤妃这般紧张,竟然不惜舍身相救,叔嫂之名,众目睽睽,居然都顾不上了。那之前所说的,宁王与贤妃的旧情......
不远处的街角处,叶辛夷一身普通民妇的打扮,远远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一弯。
四周隐隐有骚动,两人目光望了过去,瞧见他们的人手正按着早前的计划,成事之后,飞速四撤,可他们身后,却也还跟着人。
“太太?”朱景雩果然安排了不少人,而且老镇西侯也不是吃素的,很快便会平息乱象。他们再待下去,怕是不妥。
642 送别
“走吧!”叶辛夷收回视线,迈开了步子。
“太太?”霍勇抬手往他们身后的方向指了指,城门在那边。
“这里居然安排了这么多人手,想来人家也料到我们要闹事,那这西门外怕也有埋伏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叶辛夷已经迈开步子。
那又如何?霍勇额角抽了两抽,敌人有埋伏,他们这边也早有应对之策啊!而且,有大军作掩护,此时这西门又正乱着,趁乱而出,岂不更好?
不过,看着叶辛夷头也不回的架势,霍勇头皮有些发麻,却也知道这一位是执拗劲儿又犯了。
果不其然,“咱们从南门出。”叶辛夷语调淡然却铿锵道,很明显,不是商量,只是告知。
霍勇想起出门之前大人偷偷交代他,让他看好并时时规劝太太的耳提面命,有些无力……等到事儿过去,看来,只有挨罚的份儿了。只是挨罚也没有法子,大人啊,太太拗起来您都看不住拦不住,您又怎么能指望属下呢?
南城门此时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城门乃至周边的城墙都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别想从眼前安然飞过去。
眼看着已是卯时正了,跟着朱景雩的暗卫头领很是不安地望向一直束手垂眉,好似老僧入定般的朱景雩,犹豫片刻后,终于是低声唤道,“公子?”
这个时辰还没有来,难道那沈钺当真会飞天遁地,已经出了城门?若他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还要写信来,用贤妃作为交换?
朱景雩也不知听没听到,却连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
那暗卫不好再说话了,只能急在心头。
正在这时,城外却是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声响,一支响箭窜上半空,“啪”的一声爆开一朵血色的花。
朱景雩终于有了动作,与其他人一样,倏然抬眼望了过去,那正好就是城外十里松岗的方向。
“公子?”那暗卫头领又朝朱景雩望去,请他示下。
朱景雩在十里松岗有所布置他是知道的,可是眼下,这红色的响箭分明就是求救的意思,难道他们还是按兵不动吗?
朱景雩也正抬头看着方才那响箭放出的方向,一双丹凤眼沉沉,“别急!再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那暗卫头领自觉自己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平日里跟着宁王殿下也从未如今日这般心浮气躁过,到底是因三公子太过让人摸不透的缘由。
年纪轻轻,却比之宁王殿下还要高深莫测,让人在他面前说话行事都不由多了两分小心翼翼。
哪怕此时心中困惑得很,却又不由自主听从了他的命令,静静等着,不知等什么,更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
“笃笃”的马蹄声轻轻叩响石板路,落在耳中,清晰得让人心头一激灵,蓦地惊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一人一马缓缓踱了过来,不紧不慢的速度,那马尾随着步伐,左摇右晃,竟有两分闲庭信步的感觉。至于那人,一身玄衣,从晨光那头缓缓踱来,只能隐约瞧见一个轮廓,是个男人,身姿笔直,挺拔如松。
南门今日这样的阵仗,生人勿近,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和马……不用朱景雩吩咐,周边的暗卫和城门守军个个都戒备起来,手里的兵刃紧提,紧紧盯着那一人一马缓缓靠近。
“哟!这么大的阵仗,朱大人是要为沈某践行,还是要护卫沈某出城?”懒懒的笑声出自马背之上,那个自称“沈某”的人面容终于在晨光中清晰起来,英挺俊朗的面容,上头挂着慵懒舒朗的笑,居然正是他们苦候多时的沈钺。
暗卫头领心口一紧,忙往周围探看,谁知,这么一看,心中却更是惊疑,他竟是……单枪匹马来的?
朱景雩勾起唇,仍是濯濯春柳般的温润浅笑,出口的话语却冷凛没有温度,“沈大人真是让人好等,说好的时辰,还以为沈大人要让在下空等一场了。”
“那怎么能呢?这可是钦天监测出来的良辰吉时,正好启程赶路,说什么也不能误了呀!”沈钺说话间,驱着胯下马儿缓缓靠了过来,眼看着只有十余步的距离了。
“沈大人果真要走?那我可得好好送上一送,正好,这南门处柳树依依,在下便也风雅一回,学这古人折柳送别,这柳枝,还请沈大人笑纳。”“纳”字刚落,朱景雩手一挥,已是迅疾折下了近旁一棵柳树的枝条,将内力灌于其上,那柳枝便如利矢一般破空而去,直射几步开外,马背之上的沈钺。
沈钺一身窄袖玄衣,抬起手,信手翻掀间,不知怎样便是泄了那柳枝之上的力,下一刻,那柳枝便已是软绵乖顺地落在他手里了,衬着他脸上慵懒中带着两分狂恣挑衅的笑,落在有些人眼中,格外可恨。
“礼轻情意重,朱大人这番心意,沈某便受了。”
朱景雩稳得住,神色不见什么变化,只望着沈钺的目光又沉了两分。
那些个暗卫的脸色却甚是难看,直觉得沈钺这是在故意给他们公子难堪,个个摩拳擦掌,就待给他个好看。
偏偏,他们公子却不肯发话。
四周的风息都因着这窒人的沉默而显出两分凝滞,沈钺却浑然不觉一般,笑呵呵道,“朱大人既是特意相送,这时辰也到了,不如朱大人行个方便,请诸位兄弟们让个路,沈某要出城了。”
“沈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沈大人之前来信中可是说得明明白白,要出城可以,可怎么也先该将我们要的人交还才是。”朱景雩仍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你们要的人?”沈钺一皱眉,一脸的疑惑,而后一敲脑门儿,作恍然大悟状道,“你说的是贤妃啊!”
那贤妃二字刻意加重了,想必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那暗卫头领的脸色微微一变,扭头四顾,果然瞧见好几个城门守军的脸色都有些奇怪起来。
这沈钺,果真是故意的。
贤妃的事儿,他们这些暗卫都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遑论这些城门守军了,这沈钺偏偏唯恐天下不乱,简短一句话便是搞得人尽皆知。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就是朱景雩面上的笑容也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敛,本就幽沉的目光又深了深。
沈钺却仍是笑得格外开怀。
643 交手
“朱大人没有瞧见贤妃娘娘吗?”沈钺皱眉疑惑,“这不应该啊!我分明已经让内人将贤妃娘娘好生生给送回去了,还特意交代了她,一定要在朱大人跟前露了脸,让朱大人验上一验好放心。朱大人这般阵仗在此为我送行,难道是因为还没有瞧见贤妃娘娘的缘故?”
朱景雩皱眉,这一句句的,说得倒好像真的似的。“沈大人,这可与我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吧?眼下口说无凭,在下也没有办法依约放你离开!”
“是吗?”沈钺淡淡一勾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些遗憾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又窜上了天际,再度爆开一朵血色的花。
朱景雩唇角轻轻一抿,蓦地凝神望向沈钺,眼里隐隐射出冷锐之光。
后者却是信手轻掸着方才朱景雩射给他的那根柳条,在手里甩啊甩的,“要我说,贤妃娘娘的事儿,朱大人若是不相信,大可以派人去打探,只这吉时可不能误了,朱大人若实在不放心,大可以亲自送我出城,咱们一道往十里松岗去,一边走,一边等着消息也未尝不可,你说呢?朱大人?”
朱景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一双眼幽沉沉将沈钺盯着,若眼神能化为实质,沈钺怕已被利箭洞穿。
他却仍是笑意盈盈,无论朱景雩放不放行,随不随他一路去都无所谓的样子。
沉滞了片刻,朱景雩没有移开视线,却是沉声命令道,“开城门!”
这就是要开门放行,甚至要如沈钺方才所言,与他一道同行,往城外十里松岗去的意思了。
沈钺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两分,暗卫头领却是脸色大变,“公子,这可不行啊!”那连连爆出的响箭都为求救,再加上沈钺那副表情,他们在城外的布置必然已经被沈钺破了。
就算是城外布置没有全然被破,可也定是出了变故,否则这么久了,为何求救响箭频频放出,却没有半点儿别的消息?偏偏沈钺让公子同行,脸上表情带着丝丝挑衅,这定然也是个局,公子跟着去,岂非太过冒险?
此时若拼尽全力,不开这个城门,他们这么多人,纵使他沈钺神功盖世,要拿下他也是不难。
只要公子能舍下城外那些手下的性命。
可朱景雩却看也没有看他,又扭头对着身后沉声令道,“都聋了不成?还不速速将城门打开?”
那暗卫头领便知朱景雩是铁了心,谁劝也无用了。
身后,沉重的城门“吱呀”着响了起来,被缓缓推开,那些城门守军往两旁避让,朱景雩手往身后一递,“请吧!沈大人!”
“沈大人觉得今日天气如何?”一路骑着马往十里松岗去,朱景雩没有纵马疾驰,沈钺也是不疾不徐,并辔而行间还能抽空看看天上云卷云舒。
沈钺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晴空,一碧如洗,点了点头道,“眼下看着倒不错,这林间荫重不觉热,可这日头太过,数日未曾下雨,盛夏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怕是会有一场大雨也说不定。”
“既是可能会有狂风骤雨,沈大人怕是不宜上路吧?”
“我也不想走,可要想活着可不就得走吗?怎么?朱大人想要留我?”沈钺笑呵呵回问。
“那倒是。我还让人去请了尊夫人,两位不妨再盘桓几日,可好?”朱景雩话说得漂亮,语调里的意味他和沈钺却都再心知肚明不过。
沈钺却不惊也不怒,反倒哈哈笑了几声道,“那可不成。我家夫人这性子可不好,最不喜欢旁人强迫她做事儿,你要留她,怕是不容易。倒是朱大人,多年都在京城,上回南行,怕也是无心游玩,倒不如这一次随我们一道出京去游历一番?”
“要请我去?”朱景雩低笑两声,“那就要看沈大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彼此彼此。”沈钺亦是回以一笑,想要留他们夫妻,也要拿出本事来。
朱景雩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别开头去,一夹马腹,一马当先疾驰而出,那就各凭本事吧!
转眼,十里松岗已是到了。
那暗卫头领到了地方,屈指放到唇边,用力吹了几个哨音……
可四下里却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此处虽名为十里松岗,可松树却长在山顶之上,也只有寥寥几棵,并不算多。反倒各种杂木长满了整个山头,浓荫遮蔽,将酷暑隔绝在了外头。
树影重重间,只有一条蜿蜒的山道可通岗下官道,因而很是容易藏匿。
过了半晌,这山间林道还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其他的声音,好似只有他们一行人一般。
那暗卫犹豫地转头望向朱景雩,后者眉心微微一攒,收回逡巡四处的目光,望向沈钺。
沈钺单枪匹马,被他们这么多人围在中间,却没有半分惧色,仍是一副闲适从容的模样,见得朱景雩朝他看过来的眼,他轻一挑眉,心领神会一般,将他的尾指也是屈了起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几声哨音过后,林间的另一头却是响起个同样的哨声,紧接着便是窸窣声和靠过来的脚步声。
不过顷刻间,原本好似只有他们的山林间四面八方都是涌出人来,转眼便是挤挤挨挨拥了过来,当中那些作普通百姓打扮的纷纷抱拳,朝着沈钺拱手道,“大人!”
而那些被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粽子提溜着的,个个都穿着禁军或是五城兵马司兵丁的服制,却都是一脸羞愧地垂着头,不敢抬眼。
那暗卫头领的脸色登时难看至极,难怪沈钺这般的有恃无恐,原来他们的人手都已经被他的人制住了。
朱景雩微微眯着眼,却是抬起手掌,轻轻拍了两拍,嘴里赞道,“沈大人果然好手段!”
“只怕朱大人还有后招吧?”沈钺轩眉一扬。
朱景雩笑容微敛,眼里一瞬的阴霾,为什么对着沈钺这样的表情,他心里生不起半点儿自信和得意来?
“公子?”暗卫头领凑到他耳边,轻声请他示下。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但眼下的情形……朱景雩沉凝着脸色点了点头,那暗卫脸色一亮,这回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只竹哨,凑到唇边轻吹了几个音阶。
644 高低
哨声刚落,不远处的山林间便传来了声声竹哨回应。
沈钺这边的人个个紧了神色,却不过转眼,身边便已经被人重重围了上来。
沈钺低低笑了两声,“本以为自己是黄雀,却原来黄雀另有其人呐!朱大人手段亦是高明!”沈钺很是不吝惜地朝着朱景雩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他的话锋一转,声音淡冷了两寸,“朱大人若执意如此,怕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朱大人未必能留下我,当然,我要请动朱大人怕也不容易,可怜的是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们,朱大人当真要为了一线的可能,枉顾他们的性命?”沈钺目光四处逡巡了一遍。
朱景雩却看也没有看上一眼,冷冷一掀唇角,“所以,沈大人倒是爱惜手下,那不如束手就擒吧?也顺带帮我保全了我这些手下的性命,说不得,他们还会对你感恩戴德呢?”
沈钺面上的神色一肃,目光从那些被绑成了粽子,其实是被朱景雩用作诱饵的禁军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身上掠过,又转而望向外围将他们团团包围住的玄衣武士,沉声道,“诸位!你们都听见了,这就是你们效忠的人!这就是你们效忠的大名朝廷!视百姓、属下人命为草芥,眼里只有自己,自私自利,这才导致整个朝廷**不堪,百姓苦不堪言。就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族,你们难道还要盲目地舍命效忠不成?”沈钺一番话掷地有声,且全然出乎了意料,朱景雩也好,那些暗卫也罢,一时竟是都忘记了喝止他,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话说完了。
朱景雩即便是再好的涵养,听得这些话也是变了脸色,咬着牙道,“原来沈大人竟是打的这主意。居然还存着要策反我的人的心思……你们莫要听信此人胡言乱语,他乃夏氏的女婿,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沈钺……你真是找死!来人!给我将他拿下!只要能将沈钺拿下者,不论死活,有我作保,封千户,赏千金,官职可世袭!”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早前那些人或许因着朱景雩的一番表现以及沈钺的一席话而有所动摇,但听得朱景雩这赏赐时,却没有不动心的,纷纷抡起刀剑朝着沈钺这头砍了过来。
沈钺这边的人早有所备,亦是抡起刀剑反击回去,登时刀剑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沈钺却是一个旋身,手中剑出鞘,直指身旁的朱景雩。
什么策反?就凭他几句话就能策反了这些人那倒简单了,他又不是当真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不过,有些事,只要埋下种子,那便够了。一旦有了适宜的条件,这种子终会生根发芽,甚至长成参天大树。
而他的目的不是朱景雩以为的那么高深远大,他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取他朱景雩的性命。
然而,朱景雩却是早有所备,他知道沈钺和叶辛夷恨他入骨,必然会寻找一切机会杀他,所以,他一直警醒着,不只自己警醒着,身边还早早便布置下了几大高手。
在喊出那声拿下沈钺时,朱景雩便已心怀戒备,见得沈钺一动,他便也立刻俯身躲避,而早得了他吩咐一直紧护在他身边的那几大高手更是自沈钺出现后,就紧绷着心神,戒备着,如今他一动,便纷纷反应过来,两个上前与沈钺斗在一处,另几个则团团护住了朱景雩。
一击不中,再要杀朱景雩,便非易事。
这些高手若论单打独斗,还真不是沈钺的对手,可联起手来却也不好对付。
朱景雩冷眼看着,沈钺的人忠心耿耿,将他护得紧,可那些人有那重赏激着,多是比平时勇猛数倍,还个个都是冲着沈钺而去,已经走到这般田地了,若是拿不下沈钺,那未免太不划算。
这么一想,朱景雩冷声对身旁两个暗卫道,“你们也去帮忙,务必将沈钺拿下,死活不论!”
而且,他总觉得有些不安,贤妃不在这儿,难道,方才马车上惊鸿一瞥,与叶氏坐在一处的人,当真是贤妃?
那叶氏带着贤妃去了哪儿?做什么去了?
那两个暗卫本来心有踌躇,他们最大的任务便是要护好三公子,可是却也要听从三公子的吩咐,眼下这些人中人人都被缠得死死的,脱不开身,而最厉害的,当要属沈钺了,只要将他牵制住,那公子自然也就安全无虞了。
这么一想,那两人便也应了一声“是”,便是飞身加入了战局。
朱景雩高倨马头之上,冷眼看着那斗成一团的人,沈钺很强,比他以为的还要强,这么多的高手围攻他,他居然都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不显败象。不过……再强那又如何,古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凶手,他眼下是不显败象,可再过个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呢?他倒要看看,他能强到几时去?
朱景雩无声哼了一记,只这哼声刚落,耳后陡然一凉,他下意识地偏头,一抹薄如蝉翼的剑影贴着他的脸颊而过,割裂了一缕他颊边的发丝,不等那发丝轻飘飘地落至地面,那凌厉的剑气便又迫面而来。
朱景雩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不敢再大意,忙拔剑出鞘格挡。
转身去看,果然瞧见了翩若惊鸿的叶辛夷。他心弦一颤,却不得不稳住心神应敌,这个人可不比沈钺好对付。
好在,他身边尚有两三个暗卫高手护卫,几个人与叶辛夷缠斗到了一处。
叶辛夷一边与他们拆招,一边笑着道,“哟!你们几个大男人跟我一个妇人打,朱大人真是好出息呢……”娇脆的嗓音分明很是动听,可那些话落在耳中,却好似带着刺一般,扎得人疼。
别说朱景雩心里不受用,就是那几个暗卫也是有些窘迫。
朱景雩冷哼一声,一边不敢大意地接招,一边道,“沈太太这样的身手,可不敢当成寻常女子来对待。”
那几个暗卫一凛,可不是吗?便收起了那一丝窘迫,专心应敌起来。
“朱大人还有闲心在这里与我们周旋,难道是还没有收到消息,知道今日西门处上演了好一出精彩的戏呢?”叶辛夷勾着唇角,笑着朝朱景雩一眨眼,那笑里没有温度,却带着满满的嘲弄和冷诮。
645 停手
朱景雩心头怒极,哼道,“沈太太神功盖世,若非知道不敌,又何苦说这样的话来乱我心神?莫非在沈太太心中,在下是个傻子不成?沈太太都能看出的事儿,在下看不出吗?纵使你们夫妻二人都是高手,在下安排了这么多人,这么多高手,一个不是你们的对手,十个、二十个难道也不能与你们一战?你们能扛过一个时辰,那还能扛过两个时辰,三个时辰?本是必胜之局,沈太太以为我当真会为了你三言两语就自乱阵脚吗?”
叶辛夷手里的轻鸿剑不耽搁地上挑斜刺,在几个人围攻之下仍是游刃有余,脚下轻点间,身轻如燕地穿梭在那些人的剑网之中。
“朱大人明知我夫妻二人欲杀你报仇,倒是豁的出去,索性以自身为饵,引我们夫妻二人入局,就为将我们夫妻二人困守此处,不可谓不殚精竭虑,朱大人这般精明,怎么可能是个傻子?”
“我自然也不会编些子虚乌有的事儿来蒙骗于你。朱大人难道真为了抓我们夫妻二人,什么都不顾了么?”
朱景雩没有应声,只是抿紧了唇,手里的剑舞得更急更快了。
叶辛夷知道,他心里并非全然不信,不过只是不愿轻易放弃到手的成功罢了。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些急了,想着要速战速决,一急了,就有破绽可抓。
叶辛夷目光转而沉黯,极快地隔着人影幢幢,刀光剑影与另一头的沈钺交换了一个眼色,哪怕只是一触即离,一句话都没说,她也相信沈钺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就在这时,京城方向突然传来了几声响动,那是西门处大军开拔的鼓声,声声震撼人心,即便隔着老远,也能听见。
叶辛夷便感觉到朱景雩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
果不其然,大军已经开拔,老镇西侯真不是吃素的。不过那又如何?今日城门处那一出好戏,也够让宁王头疼了。
就是那五万亲眼目睹的大军,心中就没有半点儿想法吗?还有那么多目睹的百姓呢,天下悠悠众口,宁王要如何去堵?
这些,朱景雩尚不知,知道了她就不信他不糟心。若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才是。
“公子小心!”朱景雩一急,果然招式之间便露出了破绽,叶辛夷就等着这一刻呢,一足点地,身子柔韧地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轻鸿剑从腋下急刺而出,朝着朱景雩空门大开的背脊刺去。
当中一个忠心的暗卫见着这一幕,急唤一声,可叶辛夷那一剑来的急,且干脆利落,不见半分迟滞,他救之已是不及,只得硬生生帮着挡了下来。
血肉被剑刃刺穿的“刺啦”声清晰入耳,那剑被拔出时,带出的血雾有一两点溅在了朱景雩脸上,冰凉如同雨点,带着淡淡腥气。
“砰”一声,身后,围攻沈钺的那几个人中,也有一个被刺中,重重倒了地。
那一声,犹如砸在了朱景雩心上,让他脸色更难看了两分。
眼中杀气弥漫,望着沈钺和叶辛夷,亦是恨不能立时便杀之解恨。
可是,就在他要下令不顾一切将两人斩杀,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时,身后城门的方向却是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
这声音是……
他和那些暗卫皆是一怔。
就这么一滞的工夫,沈钺和叶辛夷又各砍倒了一人。双方战局一变,暂且停了手,各据一方,无声对峙。
下一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人亦是一身玄衣,与那些随朱景雩一道来的暗卫们一般无二的打扮,纵马疾驰而来,面有急色。
见得朱景雩时,神色一喜,等不得马儿停下,便已是从马背之上纵身而下,脚步不停冲到朱景雩身前,躬身抱拳行了个礼,便是急道,“公子,出事了,殿下让属下来请公子,让公子立刻进宫商议对策。”
朱景雩皱眉,抬起眼沉沉看他一眼,那暗卫立刻心领神会,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朱景雩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奇怪,望着沈钺和叶辛夷两人,神色间既有不甘,更有挣扎,片刻后,才一咬牙道,“今日我便暂且放了沈大人和沈太太一码,但我的人,沈大人也不能再押着吧?”
沈钺抬了抬手,“放人!”
“是!”沈忠抬手,与几人挥剑,斩断了绑人的绳索。
朱景雩既狠且深地瞪了沈钺和叶辛夷一眼之后,咬着牙道一声,“撤兵!回城!”便是蓦地转身而去。
那些他带来的人面面相觑,却更因为方才沈钺这边人下手的狠劲儿吓到,个个忙退了开去,簇拥着朱景雩快速往回城方向急奔而去,明明他们的人马是沈钺这边的几倍还多,可他们倒有些像是输家,丢盔弃甲地狼狈逃了。
直到人走远了,沈钺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头吩咐道,“快!咱们也快走!”
回过头望着叶辛夷却又是无奈地笑了,抬手轻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又不乖了!不是让你先从西门出城吗?”
“我若不来,谁来当你的后手?”叶辛夷哼了一声。
打量她不知道吗?若是他当真那么有把握,何必让她从西门退,而不是让她一起从南门走呢?
不过是因为他也不敢小看了朱景雩,也想过了他的安排或许不能成功引走朱景雩,为了确保她的万无一失,这才铤而走险罢了。
沈钺苦笑,就知道瞒不住她,不过……“我确实有些小瞧了朱景雩,没有想到他居然半点儿不受迷惑,只将目光紧紧放在了南门,还布了这么多人马,一为饵,一为后手,这招阳谋使得高明,我明知有诈,也只得一头扎了进来。不过……他要想将我拿住,却也并非那么容易。”
大不了死战就是,要逃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要付出的代价就很高了。
叶辛夷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你如果知道朱景雩在外围还安排了一队神机营的兵马,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自信了。”
沈钺一僵,他还真没有想到朱景雩居然安排得这般周详,当真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打算。
不过……既是如此,朱景雩为何又会选择在此时停手?
他抬起眼,望向叶辛夷,“你做了什么?”也只能是因为她了。
646 机会
“对了?霍勇呢?”霍勇是跟着她一起去的,而且他给霍勇下了死令的,让他千万不可离了叶辛夷身边,一定要看好她。结果他非但没有看好她,方才那般惊险的局面,他居然连人影都不见。这小子,莫不是皮痒想找打了不成?
沈钺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提到霍勇,叶辛夷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我让他去办事了,若非他,今日咱们怕是不好脱身。”
却原来是叶辛夷他们在后头追来,发现了那队埋伏在外围的神机营,便知道事情不妙,叶辛夷想起那时在南越时,沈钺使的那招隔山打牛,便让霍勇也去造造声势,诈上一诈,没想到朱景雩还真上当了。
方才朱景雩走得那般干脆,除了宁王差人唤他之外,只怕最重要的原因是霍勇的虚张声势奏效了,朱景雩以为他们还有后手,不想再铤而走险,这才撤了。
叶辛夷又将她在西城门处,五万军前一手安排的那出好戏说了,沈钺听罢,抬手轻钳住她的下巴,笑着摇了摇,道,“我家欢欢儿出息了,这是活学活用,越发有贤内助的架势了?”
“那可不?这不是近墨者黑吗?跟你这狐狸一处待久了,这心思也多拐了几个弯儿。”
沈钺听了,却也不恼,反倒笑得更是开怀道,“多拐几个弯儿好!这个世道,可不就得多长两个心眼儿才能一世安然吗?”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朱景雩可不会就此放过咱们,这后头说不得还有什么招数呢。”
“这个自然,一定会小心行事的。”
两刻钟后,十里松岗上冲下了五架马车,每一架马车周边都有十数人护卫,到了岔路之后,便是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些马车离去的方向,很快又有一些玄衣武士分头追了上去。
山岗高处,树影重重里,却伏着两道身影,静静看着那些玄衣武士不远不近地追着那些马车去了,竟是无一处遗漏,看着那些尘烟腾袅,叶辛夷啧啧了两声,“这般将人引了开,咱们总该安全了吧?”
沈钺却并不那么乐观,“咱们还得处处小心才是。而且……朱景雩这般警觉,只怕我们从南门出城,已是引起他的怀疑了。”
“那怎么办?”叶辛夷神色一紧。
“咱们只有尽快赶路,去与夏延风汇合了。”沈钺轻叹一声。
朱景雩这头也已经听到了回话,听说居然分了五路,边上那暗卫头领骂了一声“真是狡猾”,朱景雩却是面无表情,“看紧些,既知沈钺狡猾,这五处明路都有可能是假,其他处也要多多注意。”
暗卫头领神色一紧,忙抱拳应道,“是。”
“三公子,殿下请您进去。”南书房的房门大开,宁王的近身随扈到门前恭声道。
朱景雩点了点头,一整衣襟,大步而入。
宁王沉着脸将方才在西城门出的事儿说了,过程之中,朱景雩一直是低眉垂首的模样,方才宁王派去叫他的人已是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虽然事后宁王下了死令,不许私下议论,但以朱景雩的敏觉,已是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甚至猜到了那出戏是谁的手笔。
宁王说了半晌,却见他这个儿子没有半分的表情,如同一根石头桩子一般杵在那儿,宁王蹙了蹙眉心,重重哼了一声。
朱景雩这才撩起眼皮看了宁王一眼,见他一双虎目灼灼,将自己紧紧盯着,神色间明显带了两分不悦。加之今天发生的事情,宁王的脸色自然不好看。
朱景雩却也不惧,神色微整,朝着宁王躬身问道,“贤妃娘娘现在何处?”
还知道要关心人。宁王的脸色总算稍稍和缓,“贤妃眼下已是回到了永安宫,只是受了些惊吓,方才本王已召太医来看过,眼下服了药,暂且歇着了,你若想要去看她,怕是要等再寻个……”
“父王!”朱景雩沉声打断了宁王,“今日西城门发生的事儿,坊间会有怎样的传言,父王难道没有想过吗?”
清冷悦耳如流泉的嗓音明明徐缓,却好似带着冻彻人心的冰寒让整个南书房内的温度骤然一僵。
宁王没有开口,却是眯起眼来,眼缝里射出淡冷的锐光。
朱景雩恍若不见,仍然维持着躬身抱拳的恭敬姿态,也不等宁王回答,又继续道,“父王,眼下你该想的应该是解决之道。”而不是关心贤妃受没有受到惊吓。
“你想说什么?”宁王嗓音沉下,冷冷问道。
朱景雩目下端凝,神情没有半分闪烁,只是平淡从容地道,“贤妃娘娘身为陛下的妃嫔,却不知为何落入敌手,流落宫外,今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样的事儿,等到流言入耳,定然会觉得羞愧难当。贤妃娘娘虽然出身没落家族,可到底幼承庭训,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和贤妃娘娘的清誉,娘娘自然受不住,一时想不开,以死证清白,也是人之常情。”
“你说什么?”朱景雩的声音清冷冷的,没有半点儿情绪的起伏,宁王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听着,虽然越听心下越沉,可直到最后那句话一出,宁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一双虎目里射出冷光,不敢置信地咬牙瞪着朱景雩。
被这样逼视着,朱景雩却没露出半分惧色,仍是清清淡淡,不闪不避地回望宁王,“父王稍安勿躁。孩儿只是觉得,眼下是天赐良机。”
华灯初上时,南书房内沉寂下来,宁王坐在御案之后,眉眼间的疲惫遮掩不住。
朱景雩却还是一副平淡的模样,等宁王平静片刻,他才又拱手道,“父王,此事事关重大,眼下已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还请父王早做决断。”
宁王一手撑着额头,按揉着鬓角,一手抬起,无力地挥了挥,“本王知道了。”
朱景雩黯下眸色,也没有再出言相逼,“孩儿还有些事儿,如此,便先告退了。”
“去吧!”宁王叹息一声。
朱景雩拱手见礼,躬身退出,走到门口时,宁王却迟疑着道,“你……当真不去见见贤妃吗?”
朱景雩立在帘栊投下的暗影之中,不动,也不说话。
宁王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所回应,终于是死心了似的,叹息一声道,“算了,你去吧!”
647 拦路
朱景雩无声拱手退出。
待得南书房的门在身后合上时,他站在屋檐下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黑沉沉的,窒闷得不见半丝风气,热气笼在四周,不动也是一身的汗,汗津津、黏腻腻的,难受得厉害。
沈钺倒是会看天,这夜里,果真怕是要下一场大雨的。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举步往外走。
到了宫门外,他的亲信暗卫迎上前来,他脚步不停,翻身上了马背,拽起缰绳,要策马疾驰之前,却又顿住了动作,只是握着那缰绳,坐在马背之上,垂目不语。
“爷?”那亲信暗卫跟了他良久,深知他此举有异,不由低声询问道。
朱景雩却没有做声,又维持着那垂目沉思的姿态过了片刻,这才抬起眼道,“派人一路往南,到江北一带去探一探,让长江沿岸各处卫所都紧着心神,我只怕夏长河不只剑指关中这么简单。”
“爷的意思是……”暗卫脸色惊变。
朱景雩却并无回应,一扯缰绳,一声轻喝“驾”,便是纵马疾驰入了暗夜之中。
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贤妃承受不住坊间那些不堪的传言,一时想不开,竟是为了皇家颜面,在永安宫中服毒自尽时,沈钺和叶辛夷星夜疾驰,刚好过了长江,到了长江以南,与秘密潜至此处的夏延风汇合。
听说这个消息时,叶辛夷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漫说宁王对贤妃的看重在那儿摆着,就是贤妃自己也不是个会轻易寻死的性子。
“也没什么不可能。”沈钺沉吟片刻后,抬起眼望向叶辛夷。
叶辛夷嘴角翕张了两下,垂下双眸,恍然大悟。
世间最薄情莫过皇家!为了天下和权力,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事儿她难道还见少了吗?
何况,就算宁王舍不得,就算贤妃并非轻易寻死之人,可是此次的事儿,对宁王的声誉甚至是刚刚出征的那五万大军的军心,以及整个大名百姓的民心都是极大的冲击,为了宁王和朱景雩,贤妃却未必不会心甘情愿为那爷俩儿去死。不过这么简单粗暴的一招,便已是将她早先布局的不良影响降到了最低。这一应对,实在算得厉害。
“不过……”沈钺话锋一转,“这事儿确实还不好下定论,若我是宁王的话,此计倒是个天赐的良机。既能解了眼前之危,也可让贤妃借机脱离了牢笼,天高海阔。”
“你觉得……贤妃之死可能是假的?”叶辛夷双眸亮了亮,仔细一想,是啊!这不就与当初余氏那一步棋一般无二吗?
沈钺点了点头道,“有可能!不过到底如何,还要细细查过。”
叶辛夷听罢,便是放了心,既然沈钺说了要查,他自然就会让人好好地查,说不得用不着多久,就能有确切的消息了。
两人说话间隙间,听着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到了屋子前,抬眼便见得夏延风面沉如水走了进来。
“如何?”沈钺沉声问道。
夏延风轻轻摇了摇头,大步走到了屋里一面墙上垂挂的舆图之前,抬手在当中几处用朱砂标记的地方点了几点,“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防守严密。长江自古便是天险,易守难攻,如今,他们显然已经起了警觉之心,这两日,江北那头的消息咱们探听起来都困难了许多。还是方才才接到灰鹰传信,却是京城那头有人好似秘密在往江北一带增兵,甚至是送粮送兵器的消息。”
沈钺和叶辛夷两人对望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三哥,都怪我们,没有想到不过是从南门出城这么一个举动,居然会引来朱景雩的警觉心,实在是……”
说到底,他们还是太小瞧了朱景雩,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敏锐。
“这不怪你们,这南京卫的萧敬是个能人,他当初在西北跟鞑靼是真刀实枪干过的,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这人的性子却委实臭硬了些,这才得罪了人,被明赏暗贬地扔到了南京卫。”
“否则江北这一带,哪里有什么会打仗的人?只是这萧敬到了这儿,却成了我们北进的拦路虎,早在朱景雩察觉到之前,这萧敬也是个有本事的,竟说服了这其他几个卫所的人,将江北防线拉了起来,我们商量好的奇袭的路子怕是不成了。”
夏延风感叹着,抬头见叶辛夷和沈钺都是沉着脸,他又忙笑道,“也不用太过在意,虽然挂着个先锋军的名头,可当初我爹对我下的命令只是能直接过江去自然是最好,若不能也没有关系,只要想法子牵制住江北的兵力就行。如今不只牵制住了江北的兵力,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不说,还会往这里派送兵力和军粮,这对于关中那边的战局大大有利,我爹交给我的任务也算得完成了。”
知道夏延风这是特意宽慰他们呢,叶辛夷却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沈钺更是一直蹙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会儿才抬起眼问道,“你方才说……那些军粮和兵器是秘密送来的?也就是说,往江北增兵这事儿还没有过明路?”
夏延风点了点头。
“那你让咱们的人探一探,秘密送军粮来,是宁王的意思,还是另有他人。”
“你是怀疑,这是朱景雩的意思?”
“是!若是如此的话,咱们说不得还有法子可想。”
夏延风心领神会,“我这就去办。”说罢,便已是扭身往外而去。
叶辛夷叹了一声,凑到沈钺身边,与他一同抬头看着窗外天色,江南多雨,这几日都是阴雨绵绵,这一日日的雨下着,暑气渐消,天儿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凉些。
夏将尽,秋已至。
许是这样的天气也让人不由得能生出几分惆怅来,叶辛夷挨在沈钺身边,便是沉沉叹了一声,“这时日,大伯父应该已经与老镇西侯对上了吧?老镇西侯当年也是大杀四方的角色,那些鞑靼对他那是闻风丧胆,也不知道大伯父在他手中能不能讨得便宜。”
夏家军镇守西南,威名在外,可这些年西南虽然暗涌不断,却也并没什么大战可打,这回对上,也不知究竟谁更胜一筹,叶辛夷心里实在是没底。
“放心吧!大伯父心中自有千秋沟壑!”沈钺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拥紧她,一同看屋外秋雨潇潇。
648 我去
叶辛夷的担心并非没有由来,二十万夏家军虽然威名在外,但一来之前便已说过,夏家军镇守西南,本身便是一大震慑,却并没有真正怎么实战过,这一点,倒是与京卫甚为相似。可九边重镇的许多兵常年却都时不时与鞑靼有过鏖战,比他们算得经验丰富。
二来,夏家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当初夏长河到底还是不敢太过放心南越,便留下了八万大军继续镇守西南,另拨了两万人马给夏延风,化整为零,直逼江北。
真正随他一道经剑门,过秦岭,直取关中的却不过堪堪十万兵马。
老镇西侯带兵有道,虽然人才从京城开拔,却已连发几道军令至关中一带调兵布防,夏长河的大军刚到渭河南,便遇到了阻击。
渭河天险,又是接连大雨,水势大涨,夏家军一时被阻在了渭河南岸,等到老镇西侯赶到时,调兵遣将,运筹帷幄,一时间竟是借着渭河天险,将夏家军阻在了那头,不得寸进。
夏长河自觉无计可施,便让人传书给了尚蛰伏在长江以南的夏延风,让他化暗为明,吸引朝廷注意,打的自然是声东击西的主意。
计是好计,但对于夏延风这头来说,却是极为凶险。
“我在这里一触即走,他们定会出来追我,你则借机带兵占领这哨塔。”夏延风的一手掌着烛火,一手轻点在舆图之上,转头对身后的沈钺道。
沈钺却是一手摩挲着鼻尖,半张面容隐在暗影之中,“你确定要这么做了?你要知道,一旦动了,那此时的安闲日子就没了。而且,若是惊动了身后的武昌卫,咱们可就是腹背受敌。他们若是联合起来,两面夹击,咱们不过两万人马,可是撑不住的。”
“这是军令!”夏延风叹息,“在军中,便是令行禁止,我以不以为那又如何?我们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尽可能用最小的牺牲来完成任务。”
“看来,是非如此不可了?”沈钺再问,虽然心里都知道,直到见到夏延风神色郑重地点下头去,这才彻底死了心,闭着眼叹息一声,再睁开眼时,双目已是清明沉定,“既是如此,咱们就要彻底截断南面武昌卫来援的可能。”
“我去吧!”叶辛夷主动请缨,“那日我和阿钺已经去探过,如今很多地方都闹了洪灾,道路不通,唯一只有这里……”她驱身过去,伸手轻点在舆图上某一处,指尖轻轻划过一道弧线,“有一条小路,是最快能够去武昌卫的。若是要去报讯,非选此处不可。只要给我一队人马,我定能将这里守住,还请三哥下令!”说着已是朝着夏延风躬身抱拳。
“你去?”夏延风面色惊疑,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沈钺。
“看我做什么?”沈钺回瞪他一眼,“你这个妹妹的主,我如今是做不了的。她既然开了口,你或我怕是都拦不住,倒不如让她去吧!反正她的本事你我也是知道的,若她是个男儿,必然是你夏家军中一员虎将,虽然是个女儿,也是你夏家的女儿,自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叶辛夷起初听着他的话哼了一声,听到后头,这才笑了起来,好似在对他说“这还差不多”。
而后便是又朝着夏延风一拱手道,“三哥算得一军统帅,自然是离不得阵前,其他将军和阿钺也要帮着三哥,唯独我,对阵军前打仗的事儿帮不了什么忙,就这一手功夫还算过得去,可以帮着三哥跑跑腿,也不至于堕了咱们夏家儿女的威名。”
微微扬着下巴,很是得意的样子。
夏延风见状,摇头失笑,“罢了罢了,我家妹妹自来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何况你虽是夏家的女儿,却更是他沈家的媳妇儿,既然你家沈熒出都没意见,我又能说什么,你要去那便去吧!喏!这给你!”夏延风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抛给叶辛夷,“自己拿着去挑一队精兵,跟着你一道去。不过……他们听不听你的,这得看你的本事了。”
军中自来都以谁的拳头硬来说话,叶辛夷虽然是夏家的女儿,可就她是个女人这头一条,便能让那些人先低看她一眼。
“怕什么?”叶辛夷利落地接住那令牌,下巴又是微扬道,“谁要不服,我打到他服便是。”说着,将那令牌晃了晃,道一声“谢了,三哥”,便是风风火火出了屋去。
夏延风见状,不由又是失笑道,“我家这妹妹如今是被你宠得无法无天了。从前初见时的贤良模样如今是半点儿寻不着了。”
“她那模样,外人倒是常常见着。”沈钺抱着手,语调淡淡。言下之意,你若羡慕的话,大可以不当三哥,当个外人便是。
夏延风一噎,“这真是护得密不透风,一句玩笑也说不得。”
沈钺却是理所当然得很,“早跟你说过的,是你妹妹,可更是我的女人。自个儿的女人,自然要自个儿疼着护着,天经地义。”
夏延风朝天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多说什么了。
沈钺倒还算厚道,没有一再刺激他,反倒是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对了,我早前让你查的事儿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吗?”
说到这个,夏延风的表情也有些沉肃,摇了摇头,面露隐忧道,“没有。京城那头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竟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传回来,就是灰鹰也不见了踪迹。”
沈钺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暗光道,“只有一种可能。”
夏延风点了点头,经营百鬼楼这么久,这样的情况从未遇见过,只能是消息被人截断了。
“此时不知道京城的近况可是不成的。”沈钺抬起食指摩挲着鼻尖。
“是啊!”夏延风亦是叹息,“我再想想法子吧!”
“不用再想什么法子了,我带人亲自去。”
“你要回京城?”夏延风惊得声气儿都变了,他九死一生,这才刚从京城逃出来呢,怎么又要往那个龙潭虎穴里钻?
“我刚从京城逃出来,谁也料不到我会在此时又冒险回京城去,这样反倒安全。何况,我的本事你知道,交给我,我自会想法子打通渠道,将消息及时传给你和大伯父。”
649 露馅
夏延风毕竟是与他相交甚深,亲如兄弟,不过转眼便已想通了当中的关隘,又惊又疑地紧盯着沈钺道,“你一早便想好了?”
沈钺双目微闪,不语。
夏延风却已是恍然大悟,“难怪了,我就说辛夷要去干那冒险的事儿你居然拦也不拦,敢情就是为了支开她,免得她跟着你去更为危险的京城吧?还有……她刚才想也没想就说她去,还将路都探好了,你这只狐狸……该不是一早便引着她,让她一步步入了套吧?”
沈钺垂眸不语。
夏延风却是啧啧叹了两声,“我说我妹妹平日里也挺聪明的,这回怎么就着了你的道了?只能说,你这只狐狸,若真是铁了心要引什么人入局,还真没有什么人能逃得过呢。”
沈钺唇角一勾,微微一笑,却尽是洒脱,“带兵打仗什么的我不会,我还是更擅长暗谍之事,我早在大伯父面前表过态,能够早日结束这个乱局,我愿为马前卒。眼下这样的情形,京城那头咱们可不能成了聋子、瞎子,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欢欢儿那里……只能有劳舅兄,能帮着瞒上一日是一日。”
居然喊他“舅兄”?夏延风克制了又克制,这才没有浑身起栗,却也从这一声“舅兄”中听出了他的决心。“看来,你是非去不可了?”
“书生!这世道你我都过够了,是时候该变上一变了,不为什么,只为你我的儿女不会再遇上典女为妓,易子而食的世道,眼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沈钺一双漆眸灼灼,夏延风望着他,纵有多少话语想劝,却也只能梗在喉头。
铮铮男儿,未尽之志,谁又能拦着?忍心拦着?
过了一会儿,叶辛夷回来了,身上略有些灰尘,看来是在泥地里滚过,可一双杏眼灼亮,精神头足足的。
却原来已经自己挑选了一队精兵,并为了让他们服气,已是与当中最难缠的那两个刺头儿打了一架,毫无疑问是赢了,眼下那群大老爷们果真是如她所言的,服不服暂且不知,被她打怕了倒是确实的。
既然人已经选好了,军情瞬息万变,夏延风便让叶辛夷尽快启程。
叶辛夷倒也爽快地应了,带了那一队人马纷纷爬上马背,天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那一身甲胄在身的女子坐于马背之上,飒爽英姿,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叶辛夷好似有所察觉一般,勒住缰绳,转过头来,隔着斜飞的雨幕,望见了负手站在屋檐下望着她的沈钺。
隔着纷飞的雨丝,他们四目相对,沈钺朝着她,微微一笑,满含着激励和让她放心的意味,她胸臆间涨得满满,一瞬间,豪情万丈,回以一笑,便是轻喝一声“驾”,策马疾驰而去。
马蹄声纷扬,转眼,那十几轻骑已行得远了,沈钺却还立在那风口,由着雨丝飞溅,打湿他的衣肩,直到连隐隐的马蹄声都听不见了,他这才收回视线,道一声“走吧”,便是扭身大步而行,朝着与叶辛夷相反的方向。
第十日了,绵延了数日的细雨终于在前日停了,今日天晴开了,而夏延风接到了叶辛夷离开这里之后的第三封捷报,今日清早,她已经拦下了第三拨从那条小道去往武昌卫报讯的人。
天气晴开了,各地的汛情都会转缓,通往武昌卫不只一条路,而萧敬更不是傻子,见武昌卫没有回音,定会猜到缘由,只守着那条小道已经没有意义,可,他却不能召叶辛夷回来。
偏偏,叶辛夷也不是傻子,也不知道还能瞒到几时。
夏延风叹息一声,将手里那张纸笺放到灯盏之上,看着火舌卷上纸条,将之吞噬,烧了个干净,这才算完了。
只一时双目望着那跳跃的火焰,却有些恍惚。这也是沈钺去往京城的第十日,这一去,便是石沉大海。算着路程,他应该到京城了,也不知平安混进去没有。
夏延风这些时日只要想起这个,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没有一刻安宁。
正在这时,一直紧盯着的灯盏却是无风闪灭了两下,夏延风陡然惊觉不对,蓦然回头,却被骇得双瞳一缩,屋内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人影来,映入眼帘的面容却让他除了心虚,还是心虚。
打迭起面上笑容,他努力平和着神态和语调,“辛夷?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是了,来人正是叶辛夷。一身甲胄未除,鬓发微乱,满面风霜之色,一双清透如朝露的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将夏延风牢牢盯视着,那么清澈,好似世间一切的污浊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无所遁形一般。
夏延风更是不自在了,没有听见她回应,便又扯开嘴角道,“回来了也好,我正要知会你,那里没有必要再守着了,你为我们争取了这十日的时间,能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咱们要么与萧敬一战,实在不敌,也只得先避其锋芒了。我已是安排好了退路,让人先去看过,甚为隐蔽,你回来也好,正好帮着三哥参详参详,来!你过来看看!”
夏延风说着便将叶辛夷往那舆图处引。
叶辛夷却并不为所动,一双眼仍定定望着夏延风,终究是开了口,嗓音如冰击玉石,“三哥先别忙着粉饰太平。还是先让沈熒出出来见我吧?”
夏延风一滞,面上的笑容有一瞬几乎挂之不住,“你这么突然就回来了,老大他……”
老大都出来了……叶辛夷微微眯起眼,“三哥,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夏延风喉间一哽,到口的话被生生堵住,半晌后,才干巴巴地道,“老大他……他此刻不在这里……”或者说安排了他别的任务,不知能不能搪塞过去?夏延风抬起眼往叶辛夷一瞥,小心地在心里估量。
“他可是回京了?”没想到,叶辛夷却将他心存的那一丝侥幸瞬间就击了个粉碎。
夏延风终于是无话可说了,只能朝着叶辛夷讪讪且讨好的笑。
叶辛夷不再看他,转开视线,一双眼底隐隐燃起了火,咬着牙怒骂一声道,“沈熒出,你个混蛋!居然又骗我!”
京城蓝玉街,华灯初上,正是热闹旖旎的时候,丝竹声声中,一艘船上戴着面具的一个胡商客人却是惊觉鼻间莫名一痒,张口便是猝不及防的一声“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