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暂避
末了,只得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这铺子,还是干脆收了吧!”
“收了?”叶辛夷这一声却是让贺柳枝惊得抬起头来,接着便是用力摇起头来,“辛夷,我知道,因为我个人的事儿连累了铺子的生意,可是……可是这铺子也不能说收便收……”
贺柳枝果真是舍不得,这也在叶辛夷意料之中。
可她决定了,面色便沉定,没有半分犹疑,“现在不是生意不生意的事儿,而是那位郝爷绝不会善罢甘休。将铺子关了,回了三柳街,你和贺婶子便带着宝生先出去避一阵儿。”
贺柳枝愣了,就是贺婶子亦是讷讷,“辛夷,这么严重?”关了铺子还不够?
“婶子,你就听我这一回吧!那位郝爷不卖吴掌柜的面子,便是说,他不惧梁申,只能说明他的后台极硬。而今日,虽是侥幸暂且逃了过去,却是撕破了脸的,他若果真纠缠不休,又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能扛得住的?”
而后,又转向神色已是灰败的贺柳枝,“柳枝姐,不是我吓唬你。跟这样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他们想要对付我们,不过碾死只蚂蚁一般。我知道你舍不得霓裳阁,可是,说得不好听些,再舍不得,又哪里比得上性命重要?何况,还有婶子和宝生呢,你总不希望他们因这事受累……”
叶辛夷缓了缓,才又道,“古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左右如今生意也不好做,霓裳阁关了也没什么,只要柳枝姐你的手艺还在,往后,机会合适了,咱们再将霓裳阁开起来就是。”
贺柳枝浑身脱力般,瘫在那里。
贺婶子却是被说服了,神色微动,搂住贺柳枝的胳膊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背,“柳枝,咱们就听辛夷的,出去躲上一躲,等到这一茬揭过了,咱们再回来,安生过日子。至于铺子,往后有机会再开。乖啊!听话!”
贺柳枝的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叶辛夷不是不能理解。这个霓裳阁,凝聚着她多少的心血,而有赖这间铺子,家里的境况好转了许多,而她,亦是找到了自信。这里,是她的立足之本,要舍弃,自然是切肤之痛。
贺柳枝到底只是一个平凡的姑娘,她未曾如自己这般,历经世事,知晓除却生死无大事,为了活着,安生地过日子,什么都可以舍弃。
她这般难受,都是人之常情。
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好在,贺柳枝终于是点了头,哪怕是泪流满面。
“可是......我手头上的几桩已经接了的活儿怎么办?”总不能说关就关,这当中还关乎着为人之信。
叶辛夷蹙了蹙眉梢,望向贺婶子,“婶子打算暂且避到何处?”
“我们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家去后就让人捎信去给她舅家,暂住些时日。”贺婶子道。
贺婶子的兄长家就在京城西郊三十里地外的傅家村,离得不远不近。
只是再离得远些,也是为难了贺婶子一家。
罢了,总之态度摆在那里,也堪堪有用。
“这样吧!柳枝姐将活儿拿到你舅家继续做,待得做好了,我去取。再请了吴掌柜帮忙与那几位主顾说道,请他们见谅,这衣裳,便在隔壁绸缎行中取便是。”
这也算是折中的善始善终之法了。
贺柳枝点了点头,神色灰败,好歹平和了下来,“也只得如此了。”
叶辛夷悄悄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婶子你们便先回去收拾东西吧!打点好了,早点儿离开。”
“那这里......”贺婶子先是点头,而后又迟疑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这里的事儿,你们便不要操心了,有我呢。我这会儿便去隔壁请了吴掌柜帮忙,将能收拾的,都先拾掇了,至于不能动的,暂且等它放着便是,反正这铺子是自己的。”
贺婶子听叶辛夷处处都安排得周到,点了点头,“也好,也好。那我们便先回去了。”发生了这么些事,贺婶子到这会儿尚有些心神恍惚,更别提贺柳枝了。她们留在这儿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而叶辛夷更是怕那位郝爷去而复返。
好在等到她在吴掌柜和几个绸缎行伙计的帮忙下,将霓裳阁中能收拾的,大多都收拾了个遍,而天色也已暗下时,外边儿还是风平浪静。
那位郝爷没有再上门来,也没有派他的狗腿子来。
想必,她方才打他那一下,着实让他痛了一回。
没错,方才那位郝爷头上挨的那记闷棍,哦,不对,应该叫做“闷扫帚”,确实是她的手笔。
那样好的时机,她不浑水摸鱼打他一下,都对不起自己啊。
不过,他果真“好运”,否则,哪里能得她揍?
要知道,她上一回揍的人,还是梁申。
那都是多早之前的事儿了。
而她自跟着老铁习武以来,还从没有揍过人。这位郝运郝爷,是多么的“好运”啊?
婉拒了吴掌柜让人送她的好意,叶辛夷踏着暮色余晖,往三柳街回。
明日便是中秋了,这白日便也越发的短了。此时,街上还有人,却也不多,这个时辰回到家,正正好,是用晚饭的时候。
只是,今日这顿饭怕是吃不安生。
贺婶子和贺柳枝回去后,必然会与她爹说道起今日铺子里的事儿,她爹和家里人指不定正怎么心急地等着她呢。
这么一想,她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叶家的小院儿在夜幕初降中炊烟袅袅,这样宁和的烟火气,恰恰正是她如今极力守护的。
心里微微暖着,叶辛夷翘着嘴角步上了自家铺子前的石阶。
“叶......姑娘?”身后却是猝然响起一记呼唤。
这个声音......
叶辛夷陡然一僵,顿了顿后,还是回过了头。
对街那棵树叶已经枯黄了大半的槐树下,果真站着一人。
颀长劲瘦的身形掩在厚实的暗色披风之中,他缓缓踱了出来,徐步走到了石阶下,身后气死风灯幽晃的光线中,映出他刀削斧凿般的坚硬轮廓,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亦是清晰显现。
“沈......大人?”叶辛夷掐了掐掌心,已是冷静了下来。
这位,可不就是已经十来日未曾现身过的沈钺么?
她还当,他已经对她释疑了,所以,那日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
她本来正要放下悬吊吊的心,将他彻底抛诸脑后,没想到,他却又出现了。
92 忘年
沈钺又望了一眼叶辛夷身上的装束,“方才险些不敢认,叶姑娘缘何这样一副打扮?”
叶辛夷却没有打算与他交浅言深,将这一问掩了过去,并不作答,只是笑微微道,“这么晚了,大人为何而来?”杏眼深处隐隐藏着两分戒备和探究。
沈钺默了默,一直掩在披风里的手拿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纸包,“那一次来,便知道叶大夫好茶,正好,偶然得了一些上好的茶叶,便想着给他送过来。”
他手伸了过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是扑入了鼻端,和着微微的汗味和尘土味,倒是曾经给她带来梦魇的香烛味道已经淡不可闻。
叶辛夷抬头,才瞧见他外面罩着暗色的披风,里面的衣襟上,飞鱼扎眼,竟是一身风尘仆仆的味道。
为了送茶,他竟是连衣裳也不及换,便跑来了?
叶辛夷将心底乍起的一丝莫名微澜压了下去,伸手接过了那个纸包,“我替家父谢过沈大人惦念了。”
沈钺暗垂双眸,如暗夜深海的眸子深处,微微闪烁,深望了姑娘一眼,便是“嗯”了一声。
叶辛夷心里正酝酿着该怎么开口,却听着沈钺微哑的嗓音道,“夜凉风寒,姑娘回吧!”
这是瞌睡遇枕头,她还真不想与他杵在这儿,无关于渐起的寒风,只因他的存在,便让她浑身不自觉地紧绷。
“嗯”了一声,她匆匆一福,“大人也请回!”便是转过了身,快步上了剩下的几步石阶,推开特意给她留的门,闪进了屋内。
沈钺立在阶下,望着姑娘头也不回的背影,双眸黯黢。
又默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大步走入暗夜之中。
姑娘却并未走远,就紧贴着门板,站在门后,直到听着脚步声远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好像伤着了,你为何不请他进来,为他包扎?”黑暗里,冷不丁却是响起了一声问。
叶辛夷本已慢慢回落的心瞬间又跃到了喉咙口,望着就坐在正对着门口处的叶仕安,心跳如擂鼓。
她缓了两缓,才平静道,“隔着这么远,爹是怎么看出他受伤了的?”
“他的左手动作很不自然。”叶仕安淡淡道。
叶辛夷眉心一攒,“爹既然能看出他受了伤,想必也能看出些别的?”
她爹的眼力好啊,守在这儿一眼就能瞧见外面的地方,自然是担心她,所以在这儿等着。可能从沈钺动作不自然,便研判出他有伤在身,自然也能在他递茶时,瞧见他披风下,那扎眼的飞鱼。
“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明知他身上有伤,也不闻不问?”叶仕安亦是皱眉。
叶辛夷听出她爹话语里明显的责备,很是不解,“不然呢?这样的人,咱们自然是能少接触便少接触,谁知道会惹来什么样的麻烦?”
“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欢欢儿,爹不记得曾教过你,以人的外在,甚至是身份来评判人心。”
叶辛夷真是不懂,她爹缘何对沈钺有这样的好感?难道只因为他曾帮过他们一回吗?之前主动邀他到家里吃饭,便已算是还过他人情了。可后来,还邀他来家里下棋,这回更是因着他的事儿,责备于她?
“欢欢儿,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你对沈钺……很不一样!为了什么?”她本就天赋异禀,又异常的努力,加上本就有些基础,这些年下来,早已将老铁身上的本事都学了去。
不只学了,她还能收放自如。只要她不想,在旁人眼中,她就可以只当一个普通人。
可是并不代表她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
这样身怀绝技的她,方才,却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叶仕安的话,一针见血,让叶辛夷瑟缩了一下。
她心里有些难受,说不出是为着他爹居然这般偏向沈钺,还是为着别的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去看他爹的眼睛,害怕有些她极力掩藏的东西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会无所遁形。
她知道,她爹说得对,她对沈钺是不一样。可为何不一样……她不敢去想,若是这个人不是沈钺,而是其他人,她今日是否也会是一样的反应?
可是,沈钺的出现便好似意味着她还没有彻底斩断与过去的牵扯一般,要让她对他平常视之,放下戒心,怎么可能?
这些,她自己能理解,可她爹不知前因后果,又怎么可能明白?她和沈钺之间的那些牵扯,能说吗?自然是不能。
叶辛夷的嗓音有些发闷,“好了,今日是我不对,那我改日再遇沈大人,与他道歉便是。实在是他那身官服实在太震慑人了些。不过……爹这般维护于他,他风尘仆仆,却还惦记着要给爹送茶,看来,你们还当真是一见如故,难不成要做对忘年之交吗?”
叶辛夷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叶仕安何尝不明白她的避重就轻?静望她一眼,到底没有再深究,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那包茶,放到鼻端一嗅,已能隐约闻到清雅的茶香。好茶!
叶仕安顺着她的话道,“所以啊,你还那般对人家。”
“爹……”叶辛夷很是无奈,还要继续?
叶仕安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倒是好茶,最要紧,是一番心意难得。不过……沈大人怕是不会想与你爹做什么忘年之交。”
叶辛夷狐疑地挑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叶仕安却不让她多想,便是道,“走了!进去吧!这一家子都还等着你吃饭呢。这天儿都黑了,你再不回来,你师父和弟弟就要出门去寻你了。”
叶辛夷敛了思绪上前,伸手将她爹从椅子上掺起,扶着他往里走。
“该收拾的,都收拾停当了?”贺婶子她们回来,自然已经与他们说过了霓裳阁发生的事儿,因而叶仕安才会这么担心,就坐在那风口上等着她。
叶辛夷应了一声,“嗯。差不多了。”
叶仕安叹息一声,“你婶子他们出去避避也好……只是,那边若是还不肯罢休呢?”
叶仕安可没有贺家人那么乐观,那位郝爷起初纠缠或许就是为了一缕色心,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贺柳枝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于他,只怕已经激起了他势在必得之心。
这样的人,若是果真执拗了,怕是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哪怕是躲了出去,也未必安全。
93 失落
叶仕安没有去到现场,不过只是猜测,叶辛夷却是知道的,那位郝爷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今日不就是要不管不顾,直接抢人了吗?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想了那样一个法子,搅浑了水,暂且将事情压了下来,获得了这一线的转机。
虽然是个下下之策,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叶辛夷杏眼忽黯,“明日是中秋,咱们不好登门,等到过了明日,我去一趟纪府拜访一下纪老板,看看他能否从中斡旋。”
叶仕安点了点头,也只得如此了。
“不过,欢欢儿,这忙咱们虽得帮,尽力帮,可你也要注意分寸。有纪老板出面便是,万万不可将你自己牵扯进去,可明白?”叶仕安正色交代道,人都是自私的,虽然这祸事来得莫名,可若非贺柳枝不够聪明,这事儿也不会到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念在两家的交情,这忙,自然该帮,可也要量力而为,叶仕安可不预备将自己的女儿也赔进去。
叶辛夷点了点头,“放心吧!爹,我有分寸的。”
叶仕安颔首,不再说什么,父女俩安静地走了进去。
京城的另一头,小院儿里却是半点儿不安静。
非但不安静,还很是热闹。
院子里掌着灯,两道人影在院子里匍匐。
“皮猴,你从那边,我从这边……老子就不信了,抓不住你。”粗声粗气的,是牛子的声音,神气得很,好似运筹帷幄,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可是……
“哎哟!”不分先后的两声,皮猴开骂了,“你不长眼啊!撞死我了!”
“你好意思说我呀?让你捉只鸡而已都捉不到,你饭白吃啦?”
两个人一左一右包抄,却还是让那只狡猾的小东西跑了,还撞了个满怀,摔了个眼冒金星。
然后两个人便是你指着我,我指着你骂了一通。
再看那“罪魁祸首”,两人不约而同的磨牙,然后摆好了姿势,看准了方向,用力往前一扑......
然后......
“咯咯”两声惊慌的鸡叫声,那只花母鸡在他们飞扑而至的前一刹那,很是敏捷地逃了开来,而后,便是昂着下巴,好不威风地踱着步,叫声里,好似都透着说不出的神气。只是,这回,却没能神气得太久。
紧阖的院门被轻推开来,一个劲瘦的人影徐步而入,一弯腰,手一捞,那只让皮猴和牛子在这院子里追了好几圈儿的花母鸡便是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拽住了翅膀,半提溜在空中,“咯咯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只这叫声里充满了惊慌,却是再没了稍早之前的神气了。
牛子手上扒拉着一泡鸡屎。
皮猴顶着一头的鸡毛。
两人一前一后抬起头来,而后便是不约而同咧开嘴笑了,“老大,你回来啦?”
“老大,你不知道,这头牛真是笨死啦,让他捉只鸡来烤,你看看,捉了这么许久都没有捉到,还被只鸡捉弄了。”皮猴到底灵活些,双腿一蹬已是从地上跃了起来,张口便是告状。
牛子正一脸嫌弃地捡了片树叶在擦手掌,听罢,牛鼻子里几乎快要喷出火来,“我笨,你聪明?那这鸡你没有帮着抓?怎么没见你将它抓住啊?”
“还有啊!这鸡谁说要烤的?咱们人多,烤着不够分,还是煮鸡汤喝。”
“谁说煮鸡汤喝啦?那味道嘴里能淡出鸟来,你说是吧?老大?”
门口的人淡然将手里的鸡往两人怀里一塞,语调平淡道,“就煮鸡汤喝吧!”
咦?皮猴险些惊掉了下巴,老大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类淡而无味的吃法吗?
牛子也惊,不过皮猴望过去时,他却是扬着下巴,一脸得意的样儿,怎么样?还是他知道老大的心意吧?
“书生在里面吗?”沈钺哪里管得了这两位的肚皮官司,抬眼往透出晕黄灯光的门扇望去。
好似心有灵犀一般,那半阖的门扇却在此时吱呀一声轻启,一身长衫的书生沐浴着柔和的灯光站在门内,淡淡笑望着这方,清雅地笑道,“在。”
“你们俩煮鸡汤。书生,给我上药!”沈钺说完,便是大步进了屋。
身后,牛子和皮猴一愣之后,不约而同地惊喊起来,“老大,你受伤啦?”
确实受了伤,还伤得不轻,左手肩膀到手臂,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虽不至于深可见骨,可那皮肉却外翻着,伤口处有些化脓,外翻的皮肉上,有些烧焦的痕迹。伤了他的利刃之上必然是喂了毒,不过好在,锦衣卫自己就养得有毒医,想必已是处理过了,毒并无大碍,倒是这伤......
想到这位的拼命劲儿,必然是一路风餐露宿赶回来的,哪里还顾得上伤?
书生叹息一声,狠着心将那些脓血挤了。
过程中,沈钺一直只是紧绷着肌肉,半声也不吭,由着他动作。
只是待得将脓血挤完,他也是大汗淋漓了。
却也没有吭声,由着书生用烈酒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再包扎,自始至终一直半垂着头。
书生奇怪地瞄了他一眼,已经在包扎伤口了,他动作熟练得很,因而,倒可以抽出空来关心两句,“怎么?此行不顺利吗?”
沈钺摇了摇头,“世上已无万虎寨。一干主犯已经在押回京城的路上了。”
虽然那一伙亡命之徒很是凶悍,但却也没有能耐逃脱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既是如此,老大为何心绪不高,还心事重重的样子?”书生方才便察觉出他神色不对,不过是因着记挂着他的伤,一时不及问罢了。这会儿听说一切顺利,便更是奇怪了。若说是因着伤了的缘故,这伤虽然不轻,可沈钺从前比这严重得多,甚至命悬一线的伤也不是没有受过,还不至于。那又是为了什么?
“皮猴说得对。”就在书生莫名所以的时候,沈钺突然开了口,却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
惊得书生挑高了眉梢,皮猴还有说话说得对的时候?什么话?
沈钺回头,冲他苦笑了一下,然后就这么赤着膊,往身后的炕上一躺,抬起没有受伤的一只手,随意搭在了额头上,恍若呢喃一般低语道,“我要想娶到媳妇儿,怕是任重而道远。”
书生嘴微张,这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你这般,是为了小嫂子啊?”
94 拜节
“你这会儿方回,是因为先去看小嫂子去了?”
沈钺刚刚进城,便是差了段从先将他的行装送了回来,因而,书生他们几个都知道他回来了,要不也不会要宰鸡给他接风了。
本以为他是还有什么急事,却原来,是先去会佳人去了?
只是,看这副模样,好似这佳人会得,不是那么顺利?
书生喉间有些发痒,咳咳了两声好歹止住了笑意,才道,“你去的时辰那么刚好,这回,小嫂子没有留你吃饭?”
“没有。”沈钺的声音有些发闷,事实上,上一次留他吃饭的,也不是那姑娘。
书生默了默,才道,“老大,这没有联系吧,你就要想办法建立联系。人家姑娘自然有姑娘的矜持,你是个大男人却该能屈能伸。”
“我一回京,便立刻去了她家。”沈钺将手臂挪开了些,露出一双寒芒闪烁的眼,他还要怎么能屈能伸?他还有伤在身呢,还带了茶叶孝敬未来岳丈。
书生忍不住笑,“老大,这不够啊,你这脸皮还不够厚。咱们这一回去了,没得着好,下一回再继续,总要让人瞧见你的诚意不是?你若知难而退了,那谁能看得上你?”
“谁说我要退了?”沈钺闷声嘟囔了一句。
书生还从没见过自家老大这般,别的不说,还挺让人新奇的。
这样的老大,倒是更让人稀罕了。所以啊,这位小嫂子是个了不得的,得帮着老大搞定了才是。
“最最要紧,这姑娘家都喜欢嘴甜的。你去了就只是去了,难不成两句好听,或是姑娘爱听的话也不曾说?”书生虽也还未曾娶亲,可是却常常出入勾栏瓦舍,他骨子里还是有着一股子文人的傲气与清雅的,与那些姑娘倒是真心相交,也确实真有那么几个红颜知己,因而,对姑娘家的心思,怎么也比沈钺要了解许多。
沈钺双眸定了定,像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点,那呆呆的模样,就跟他喝过酒时一般无二,迟钝了片刻,才慢吞吞道,“我不会......而且,我怎么知道她喜欢听什么?”
书生很是无奈,“老大,你还是听我的,若是实在不成,又非那姑娘不可。你不如直接上门提亲吧?哪怕是摆出身份,强取豪夺都好,让人家不得不答应了,先将人娶进门了才说?否则如你这般拖拖沓沓,又不能换得姑娘家点头,到时若是让人捷足先登了,你怕是要悔之晚矣。”
有那么严重?沈钺皱紧了眉,片刻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想。若是成个亲都是心不甘情不愿,有什么意思?”
“怕什么?老大,让小嫂子一家瞧瞧你这天生好运的体质,只要跟了你,保准升官发财、荣华富贵,哪家会不欢天喜地地把女儿嫁给你?”牛子和皮猴一前一后进得门来,牛子牛气得很,张口便是主意。
在沈钺听来,却是馊主意,哼了一声道,“你俩鸡汤煮好了?”
“这不是在锅上炖着吗?我们担心您的伤势,来关心关心。”没想到到了门口却听了会儿墙角,顺道关切关切,皮猴嘻嘻笑。
“你俩先关心自己,我不用.......啊!你干什么?”伤处猝然一阵疼,沈钺没有防备,疼得抽气了一声,蓦地扭头,咬牙瞪向身后的书生。
书生一脸无辜的笑,“我自然是帮老大你啊!你这不是伤着了吗?明日便自去药铺子看看吧,毕竟......咱们自己又不是大夫。”
沈钺一愣,深墨如海的眸子闪了两闪。
牛子尚且不明所以,皮猴却已经恍然大悟地帮腔道,“不错不错,正好,明日不是中秋吗?最好能赖在那儿将饭吃了再回来。对了,不能空着手去,得备些礼。”说着,已是一巴掌重重拍到了牛子肉厚的肩头,“你家隔壁那王寡妇不是做糕点很是拿手吗?她去年还做了月饼给你,不都说好吃吗?走!为了老大,牺牲色相也好,务必要让她给你做点儿。”说着,还不等牛子反应过来,已是扯了牛子的袖子便将他往外拖了去。
直到了外面,牛子才反应过来,却已是为时已晚,夜风凄凄,捎来某个糙汉子呜咽的哭声,“老大,看在我牺牲的份儿上,你也一定要马到功成......”
沈钺回过头,望向书生。
后者朝着他笑得馨馨然,“都盼着老大你马到功成呢,所以啊......这点儿小伤,挨一晚上,死不了的。明日越惨,看着才越让人心疼。”
沈钺“......”他身边这都是些什么人?
沈钺刚在外出了公差回来,这回又是立了大功,还是带着指挥使楼大人一并立下的。今日,楼大人进宫面圣请功去了,沈钺又受了点儿伤,楼大人便很是大方地给了他几日的假休整,因而,这几日,他都不必去镇抚司衙门报到。
第二日清早,牛子果真一脸菜色地拎来了一篮子各式月饼。
书生则带了个精致的攒盒来,将之装了。
沈钺面无表情接了,被撵出了他自己个儿的院子。
出了门,中途,却又拐去了前门大街,到了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又买了两个攒盒的糕点和蜜饯,一并拎了,这才往三柳街而去。
这日因是过节,人人都图个好兆头,因而,若非必要,不会选了这日来看病。
是以,铺子虽是开了,却半晌没有人上门。
叶辛夷便与坐在诊案后的叶仕安商量说,索性等到午饭前便将铺子关了,他们一家也好好过个节。
叶仕安自是笑着应了。
谁知,叶辛夷转过头来,便见着一个人进了门,还是她没想到的一个人。
她不由微微瞠圆了杏眼,一时愣住。
叶仕安却已是笑了起来,“这不是熒出吗?昨日我才听说你出门一趟还专程给我带了茶叶来,还没有谢过你呢。”目光瞥见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往叶辛夷一望,才道,“你这是?”
沈钺的眼飞快地瞥了一下姑娘,这才道,“叶大夫,这不是大过节的,我登门来找您看伤,觉得不好意思吗?而且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来。”
说着,已是双手将那摞在一处,用红绸包了的几个攒盒捧起,径自到了诊案前,朝叶仕安奉上,勾了勾唇角,笑着看了看叶大夫,又望了望姑娘,“叶大夫,叶姑娘,中秋佳节好!”
95 登堂
人家都这么说了,叶仕安除了伸手接过,还能如何?嘴上亦是客气道,“你太客气了些。对了,你说要来看伤?”
到了这会儿,沈钺已彻底安之若素了,“是啊!前些日子出了趟公差,不小心受了点儿伤,只是一时没有顾及,所以……”他适时动了下左手臂,动作微微有些迟滞,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是皱起了眉,足见人家是疼的。
何况,叶仕安和叶辛夷还分明知道他有伤。
只是,这会儿却要装作才知道的模样,叶仕安也是难为,“别动别动!不是伤着了吗?这样……你……你跟我进来,我给你看看!”而后,又对叶辛夷道,“欢欢儿,给爹准备东西。”
说着,便已是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沈钺伸手去扶他,他却推拒了,“我这腿好多了,能自个儿走,你顾着自己便是。”
然后便是一步一挪,动作还算轻巧地往里走。
沈钺徐步随在他身后,待得经过叶辛夷时,却是躬身长揖道,“叨扰了,叶姑娘。”而后,也不等叶辛夷有所反应,便是又迈开了步子。
叶辛夷回过头,只能有些气闷地瞪着某人的背影。
过了半晌,叶辛夷带着两分闷气将手里的戥子放了下来,转头看着诊案上那几个攒盒,默了片刻,才走过去将那几个攒盒捧起进了里面院子。
进得院子时,叶菘蓝迎了上来,反倒是早前进来那两个男人却已不在院子里了。
叶辛夷往堂屋的方向望了望,终究是叹息了一声,将手里的攒盒递给了叶菘蓝,转身去做准备时,却带了两分自暴自弃对叶菘蓝道,“午饭多备着些。”
虽然很是不愿意,但看这架势,很有可能躲不过去。
叶菘蓝眨了眨眼,“哦”了一声。
叶辛夷却已大步走远了。
叶辛夷将要备好的东西端进叶仕安房中时,悄悄抬眼瞟了一下,见帐幔低垂着,这才松了口气。
“酒。”
“药。”
帐幔内,叶仕安不时简短地沉声吩咐,叶辛夷也是收敛心神,快而静默地将他要的东西递进去。
直到叶仕安道一声“行了”,她这才收拾了东西,与叶仕安交代了一声,退了出来。
待得沈钺随在叶仕安身后,从他屋中退出来时,堂屋内,已是瞧不见那姑娘的身影了。
“熒出啊!你这伤得不算轻,平日里还是要多注意些,又说之前是清了毒的,但却不知是什么毒,若是太过霸道的,还是喝一副清毒的药来得好些,待会儿我给你开个方子,抓一副回去喝。”
叶仕安说话时,沈钺的目光从翕开的窗户缝看了出去,也终于捕捉到了姑娘的身影。
她一身蓝裙,微微挽高了袖子,露出半截纤细匀称的胳膊,正和她妹妹,另一个更小的姑娘在灶间忙活。
洗菜、切菜、揉面、擀皮儿,明明都是再世俗不过的动作,却不知为何,都那般好看。
“熒出?”叶仕安提高了音量喊他。
沈钺这才一个激灵,蓦地醒过神来。
只是,这激灵却只是在心里,他面上倒是没有半分异色,再平常不过地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了叶仕安,见他皱紧了眉头,望着自己的目光锐利了好些。
沈钺心里有些心虚,面上却很是诚恳地垂下头道,“多谢叶大夫,晚辈都记下了。定会好好将息,不会让叶大夫白忙活一场。”
这话,作为大夫来讲,叶仕安倒是觉得中听。
不过,他方才的举动,让他身为父亲,却并不那么满意。
只是......叶仕安瞄了一眼他微红的耳根,目光从他看似毫无异色的面容上掠过,到底是“唔”了一声,暂且放过了他,没再说什么。
稍后,老铁踩着饭点儿来了。
叶川柏也散学回了家。
叶辛夷一边在灶间忙活,一边抽空抬眼往堂屋的方向瞄了两眼。
叶仕安虽然没有出来吩咐要留客什么的,可那位沈大人自从进了堂屋,就再没有出来过。
这个时辰了,总不能已经要吃饭了才送客。
叶辛夷叹息一声,想着这莫不就是现世报吗?她昨日才说,她错了,下回见了他给他道歉,他今日便凑到了眼前来。
虽然那些话,都是他们父女二人私底下说的,可叶辛夷却是不由得有些心虚,尤其是偶尔见得窗户内她爹扫来的目光时,总是觉得别有深意一般。
叶辛夷收敛心绪,事已至此,不再多想,便是专心致志做起饭来。
亲口道歉这样的话,她是说不出,就做顿饭吧,态度上能说明一切。那位沈大人怎么想,她不介意,她只介意她爹怎么想。
等到饭备好时,堂屋内的老少爷们却是没什么反应。
倒是时不时能听到两三句低语声,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叶辛夷解了围裙,便是往堂屋而去。撩开帘子,却见他们不知何时摆出了棋盘在炕上,叶仕安和沈钺分据棋盘两端,一人执白,一人执黑,在那方寸之间厮杀。
而叶川柏和老铁则在边上观战。
那两个下棋的没有说话,倒是边上观战的,尤其是老铁,不时咋呼两声。
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过,老铁嘛,从来不自诩为君子,自然无所谓,想怎样便怎样。
叶仕安和叶川柏是早已知道他的性子,因而并不在意。
倒是沈钺,好似半点儿没有注意到,全然沉浸在棋局中一般。
可是,就在叶辛夷迈步朝他们靠过去时,那位好似专注忘我的人却是骤然抬起寒星般的双目,朝着她望了过来。眸漆漆,如深海,让叶辛夷蓦地心口惊跳。
但只一瞬,他又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
叶辛夷微蹙眉,却也不过顷刻,便平复了心跳,走了过去,挨在叶仕安身边轻声道,“爹,差不多时候该用午饭了。”说着的同时,目光已是往棋盘上扫了过去。
棋盘之上,黑白棋子胶着,好似各自占据着半壁江山,难分轩轾。
可是......只要寥寥两颗棋子,那看似散乱的黑子就会连成一条黑龙,切断白子,势不可挡地攻城略地。
叶辛夷抬眼,极快地瞥了一眼对面。
沈钺盘腿坐在炕上,一双手松松搭在膝上,可腰背却挺得笔直。看似闲散,可却透着股敏锐,就好似蛰伏在草丛之中的猎豹,看似慵懒,怕是一有风吹草动,立时便会腾跃而起。
96 皮厚
叶辛夷站这么一会儿,双方又各走了一步。
她爹才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进来的人,捏着颗白子,皱着眉冥思苦想,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就要落进人家的陷阱里了?
叶辛夷蹙起眉,很是无奈地微微提高了音量,又是一声唤“爹!”
叶仕安还没有反应呢,对面的人却是骤然抬起头来,目光往她扫了过来,四目相对,他不知为何,眼底掠过了一抹笑意。
而叶仕安则后知后觉抬起头来,果真才瞧见叶辛夷不知何时来了,还就站在他身边,却也只是温温笑问,“怎么了?”
叶辛夷总觉得方才沈钺那一抹笑有些奇怪,只是还不及思虑个什么,听得她爹问,便是忙道,“我是说,差不多时候该摆饭了。”
“再等一下吧,等我们将这盘棋下完,今日下晌反正也不开铺子了,晚点儿吃没有关系。”说完,居然又迫不及待扭头去关注棋局去了。
叶辛夷倒是从来不知道,她爹还是个棋痴呢?莫不是因为棋逢敌手的缘故?
“咦?”叶仕安看了棋盘一眼,却是惊了,原是沈钺已经又下了一子,可却全然不是方才那般的态势。
于他而言,是峰回路转,于沈钺,却是自绝胜机。
沈钺叹了一声,“没有瞧见那一步,可惜了……落子无悔!”
叶辛夷则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刚才那一笑,是因为这个?他到底什么意思?
心里疑虑更深,她却不想再待在这儿,反正他们还有一会儿功夫,她便先避出去好了。
今日天阴,出门便是一阵凉风拂面,叶辛夷反倒一个激灵着清醒了许多。
抬头看了看天,铅云厚重,将日头牢牢挡住了,今夜,怕是无月好赏。
一顿饭吃罢,宾主尽欢,叶辛夷腹诽着,那样一个冷心冷面的人,还有披着的锦衣卫皮子,到底是何处惹了她爹的青眼?还有啊,也真是个有本事的,这一顿饭,她人在灶间,却也能听见这堂屋内笑语声声,叶辛夷瞥了一眼沈钺那张八风不动的脸,倒是没有看出来哪儿讨人喜欢?
沈钺很是敏锐,几乎是同一时间便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倏地抬起头来,捕捉到了姑娘来不及挪开的,审视的目光。
被逮到便被逮到吧!叶辛夷很是坦然,甚至朝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这才移开了视线。
管你是不是登堂入室,另有目的,这会儿一顿饭毕,你也该滚蛋了吧?
叶辛夷想着,心情有些飘扬。
眼看着众人都吃完了,她便使了个眼色给叶菘蓝,姐妹二人开始收拾了。
谁知,她却是高兴得太早了些。
听得沈钺叹了一声,她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他后面的那些话,便是让她险些没有忍住,喷出一口老血来。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或许是没有家人可念,晚辈从来不知,过个节原来可以这般快活,只需聚在一处,哪怕只是简单的一顿饭,也能满心欢喜。”
这话说得……叶辛夷后颈窝一阵发凉,下意识地便是抬眼望向她爹,想要使个眼色。
却已是晚了,叶仕安听罢,略一迟疑,便是关切问道,“之前也没有问过,熒出你……”
“叶大夫用不着这般避讳,我是个孤儿,早已没了家人。所以什么年节不年节的,从前于我是没有半分特殊的。今日倒是有赖叶大夫,还算过了一回节,晚辈已很是知足了。”这般说着,沈钺便已是起身,作势要走。
他要走,那便让他走呗。一口一个晚辈的,他才小她爹几岁?
叶辛夷这会儿倒是不介意她爹让她送客。
“唉!等等!这哪儿叫过节啊?这不过是一顿便饭罢了,你这么说了,又要这会儿走,岂不是打我老头子和老叶的脸吗?你说是不,老叶?”拦人的是老铁,开口的也是老铁,他倒是大方得很,还顺道将她爹也一并拖下了水。
叶辛夷瞪着老铁,银牙暗咬。
“铁师傅说得是,熒出啊,既是难得遇上,那便留下,一道过了节才走。”叶仕安却是发了话。
是了,都这样了,他这主人若是不发话,那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些?
可是……什么难得遇上?他分明是不请自来的好吗?而且,这摆明了就是耍心机想要留下来,她师父那头脑简单的中计也就罢了,难不成她爹也看不出来?
“这……不太好吧?会不会太打扰你们了?”沈钺迟疑地抬起眼望了望几人,那目光更是在姑娘脸上多顿了片刻。
“这有什么,左不过多一个人添双筷子的事儿,倒是你莫要嫌弃我们粗茶淡饭才是。”
“叶大夫言重了,您家里的饭菜,再是可口不过。”语调那个真诚啊!
逗得叶仕安和老铁皆是笑了一通。
“那便留下,多吃一顿。”
叶辛夷心底好似有一万匹马儿奔驰而过,面上,却还是沉静如常。
她自信,并没有让沈钺看出什么端倪来。
却是不知沈钺在北镇抚司和诏狱那样的地方待久了,每日里见到的多是牛鬼蛇神,形形色色,哪里会瞧不出姑娘心中的不愿?
他心里有些失落,不过想起昨夜书生与他说的话,总算打起了精神来,都说烈女怕缠郎,他纵然满腹真心,也得有机会让姑娘看见不是?
已经走出这一步了,也不怕更丢脸了,脸皮厚些,便也是了。
是以,沈钺收回了目光,也不再去看叶辛夷的脸色,兀自微微笑着,“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好,你勾起了我的棋瘾,方才尚且没有下够了。走走走!你我再来一局。”叶仕安兴致颇高,让叶菘蓝她们快些将桌上的杯碗收了,打扫干净,又摆上了棋盘。
“欢欢儿,晚饭多做两个好菜,可别失了礼。”临了,叶仕安却是对着叶辛夷吩咐了一句。
叶辛夷自然知道这是她爹在提醒她呢,心里一阵发闷,却还是乖乖应了一声“是”。
只是待得将那些杯碗盘碟端到灶间时,到底是心难平,放进烧了热水的大锅时,动静便大了两分,引得叶菘蓝侧目。
“阿姐似乎不喜欢那沈大人来咱家,为什么?”
就是叶菘蓝这样单纯的孩子,居然也看出来她对着沈钺时的心绪波动了,这可不是好事,叶辛夷当下便是皱了眉。
97 来客
“我哪儿有?小孩子莫要胡说八道。”这话说得叶辛夷自己都有些心虚,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这可不行。她反应这么大,怕是不能消除了他的戒心,反倒会惹得他更是怀疑吧?
叶辛夷一时间思绪翻涌,脸色自然也就不好看起来。
叶菘蓝小心觑着她阿姐的脸色,小声道,“阿姐,不管怎么说,难得瞧见爹这般开怀,阿姐若是当真不喜欢,好歹也忍一忍吧!”
叶辛夷一默,可不是吗?她爹是真的高兴,看那样子,也是真的喜欢那位沈大人吧?
若是没有之前的牵扯,沈钺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话,她此刻也会如同菘蓝这般,哪怕是为着叶仕安,也会纯然的欢喜吧?
叶辛夷敛下眉眼,闪了神,叶菘蓝则已经快手快脚地洗起碗来。
“有人吗?叶大夫在家吗?”正在这时,外间却是响起了喊叫声。
这个时候了,难不成有人来看诊?
叶辛夷蹙了蹙眉梢,放下袖子,转身朝外而去。
铺子的门板已是下了大半,只留了两扇用于进出。此刻,那两扇门板洞开之处正有一人探头探脑,瞧见叶辛夷来,便是咧开嘴笑了起来,“呀!叶姑娘,您在家啊,那真是太好了。”
叶辛夷见着来人,反倒狐疑地挑起眉来,“纪祥?”
这小厮正是常跟在纪衡身边的那个,听得叶辛夷唤他的名,立刻笑呵呵应道,“正是小的。”
“你在家,那就好了。”纪祥身后又响起一道声音,纪祥恭敬退让到一边,一道身影徐步上前。
叶辛夷这下更是惊讶了,“纪老板?”
来人一身石青色的锦缎直裰,腰上只坠了一枚羊脂白玉,却是通体无瑕,价值万金。
狭长的凤目中惯常闪烁着精光,正是梁申他舅,纪衡,纪老板是也。
虽然叶辛夷本也打算过了今日便去纪府登门拜访,这个时候,他却来了……叶辛夷微微蹙眉,却只是一瞬,便已收敛了心绪上前,“纪老板,里面请。”
只是想着这会儿还在堂屋里和她家人其乐融融的沈钺,她心里又有一瞬的烦乱,这两位怎么就凑到了一处?
纪衡这还是头一回到她家来,进了铺子便是停了步,目光四处逡巡,有些漠远的傲然。
这些年,虽然因着梁申的关系与这位纪老板也偶有交集,却算不上太过熟悉。可有些事,叶辛夷却能感觉得出来……叶辛夷从来认得很清,皇商纪家,自然非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可以攀附。
何况,他们家境好转,也多仰赖纪家和梁申,叶辛夷一直很清楚。
因而见纪衡不动了,叶辛夷反倒乐得自在,不再将他往屋里引。
转身将一张椅子又清理了一下,搬到了纪衡跟前,“家里简陋,让纪老板见笑了,好歹坐着说话。”
纪衡眉心微颦,到底是坐了下来。
叶辛夷扭身到了门洞处,撩开帘子往里喊道,“菘蓝,沏杯茶来!”
这才重新回到铺子里,就在纪衡面前站定,“纪老板今日来,可是为了昨日霓裳阁的事儿?”
纪衡似是没有料到她这般直截了当,眉心微微一蹙,这才点了点头,“阿申不在京城,他的生意我总得多照看一二。只是,我也实在照看不过来,却没想到,一个疏忽,便是出了事。”
“这霓裳阁本来是你的生意,可阿申念着你们的交情,掺了一脚,我原也没说什么。可今日这桩事,却是办得有些不地道,你们可知道得罪的是什么人吗?”
叶辛夷摇了摇头,还真不知道。
不过……叶辛夷在心底微微一嗤,看纪老板您这样,应该是个很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纪衡眼里腾起恼色,“那位郝爷有个表叔姓冯,正是宫里那位如日中天的冯公公。”
冯?叶辛夷听得这个姓氏时,心头便已是一动,再听纪衡后话,果不其然,还真是那一位。
乾和帝最为宠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厂公冯集贤冯公公。
难怪了,有这样一位表叔,那位“郝爷”都敢自称“王法”了。
叶辛夷嘴角几乎控制不住地牵起,含着丝丝讥诮的意味。
她居然还笑?纪衡又惊又疑。
这个姑娘,他起初倒也还曾欣赏过,毕竟就一个市井出身的丫头而言,她的见识气度已算得了得,更何况,她还曾救过梁申一命,那么拉拔着她发点儿小财也没有什么,就当帮阿申还了她的人情。
而她这些年来,别的且不说,大年小节从来没有断过礼,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至少还懂得人情往来。
可是,在梁申嘴里越来越多,尽是说不完的她时,纪衡就对她不满意起来了,且是很不满意。
怕也是永远也再满意不了了。
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市井长大的丫头,能知道什么?她怕是连冯公公是谁还一无所知呢。
纪衡眉眼间带出两分不耐烦来,抿紧了嘴角,“总之,你们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下好了,该怎么收场?”
叶辛夷自认是个没见识的,自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只得诚惶诚恐道,“不如请纪老板帮支个招?”
纪衡望着面前一脸局促的姑娘,心里有些奇怪,面前这丫头可没有半点儿梁申口中的精明厉害,狡黠刁巧。
梁申到底是年纪轻了,识人不清,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她做什么都是好。
这般想着,纪衡的眼角又挑高了些,“你们还是备些礼,亲自去一趟郝爷府上,给他赔礼吧!”
赔礼?叶辛夷眼底掠过一抹讥嘲,“然后呢?”
纪衡皱眉看她,这姑娘是不是傻?
“之后?那便要看郝爷怎么说了。”
那位郝爷怎么说?那位郝爷不是就要强纳人家已经定亲的民女为妾吗?
正在这时,帘子被挑开了,叶菘蓝端着茶碗进来,双手将茶奉给了纪衡,这才担忧地瞥了叶辛夷一眼,才被她阿姐使着眼色催了回去。
茶,纪衡本是不想喝的,只是面子功夫还要做,端起茶碗来,本想沾沾唇便算了,谁知,一股沁脾的茶香扑鼻而入,他低头一看,茶碗虽是再寻常不过白瓷,胚打得粗,是次品中的次品,可那碗中的茶汤却是颜色清亮,黄绿透澈,抿一口,先是涩苦,继而回甘,清远绵长。
98 舍得
纪衡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梢,“倒是好茶。”
他的语气,叶辛夷听得分明。她家这样的,哪里能有什么好茶?
能被眼前这位见多识广的纪老板也称一声好的茶……叶辛夷蓦地想到了什么,瞥了一眼纪衡手里的茶碗,又瞄了一眼他的神色,心头一动,便是微微笑道,“是一位友人赠与家父的。”反正不是梁申。
梁申每次出去倒也会带不少礼,但他不做茶叶生意,反倒是他舅做茶叶生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未送过茶。
纪衡自然也清楚,“哦”了一声,当中意味不过——你家还有这样的友人?
因为一杯茶,纪衡的脸色竟是奇迹似的和缓了两分。
叶辛夷嗤笑在心头,面上却是端着笑,“纪老板,我也知道,那桩事确实让您为难了。我那位姐姐最是个老实本分的,她已是定了亲,如今也已避了出去。您看……可否请您帮着斡旋一二,郝爷大人有大量,便请他莫要与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计较了。”
“郝爷那样风采神俊的人物,想要什么样的绝色没有?我姐姐那般的,实在入不得他的眼,我们也没什么好感谢他的,这霓裳阁的铺子,便当作孝敬郝爷的,还请他千万高抬贵手!”
叶辛夷说着,已是将腰间的荷包取了下来,将荷包中早已备好了的霓裳阁房契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你?”纪衡怎么也没有想到叶辛夷居然连眼也不眨便奉上了房契。要知道,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又是北二街霓裳阁那里的地段,那个铺子可值不少钱。
而且,据他所知,那个被郝爷看中的女子,并非她的亲人,不过只是一个关系好些的邻家罢了。
叶辛夷却只是温温笑着,递出那房契的手自始至终都端得很稳。
纪衡又默了片刻,才将复杂的心绪压在了眼底,伸手将那房契接了过来,却见那房契下居然还压了一张银票,面额且不小,他又惊得抬眸望向叶辛夷。
后者只是笑,月牙儿般的眉眼,两抹梨涡浅浅,“要纪老板帮着费心斡旋,若还要纪老板贴着钱,那我岂不是太不懂事了吗?”
说话间,叶辛夷已是站起身来,朝着纪衡深深一福礼,“不管如何,还要纪老板多多费心了。”
纪衡难得地觉着有两分不自在,再也无法安坐,清了清喉咙站起身道,“我也只是与郝爷有几面之缘,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说得上话,总之,我也只能尽量,至于能不能成,我可不敢保证。”
“纪老板能帮咱们,便已是感激不尽了,不敢再奢求其他。”叶辛夷微微垂下头道。
纪衡捏了那纸房契,到底是没有忍住,“也不想想这房契当初阿申是怎样才帮你弄到的,你倒是舍得。”
叶辛夷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言语。
纪衡见她不想说话时,便是半声不吭,到底来此的目的已算达到,虽然与他预期不同,但也总算有了个门路,也无谓再多待,让彼此都不自在。
纪衡大步朝铺子外走去,跨过了门槛,才听着他的声音从门板外传来,“无论结果好坏,十日内,我必给你回音。”话落时,他人已上了停在铺子外的马车,纪祥亦是跳了上去,一声喝“驾”,马车疾驰而去。
叶辛夷松了一口气,但愿能有个好的结果,否则,她那铺子便给的太不值了。
要说那铺子,她自然也不是全然舍得。毕竟,那可是她家里最值钱的产业了,可是,贺家的祸事虽然并非因她而起,可贺家母女若非因她,也不会走出三柳街,不会经营霓裳阁,自然也就不会遇上今日这桩祸事。说到底,她难辞其咎。
何况,如今京城也不怎么太平了,若有朝一日,大祸临头,这铺子拿在手里,亦是没有半点儿用处。倒不如如今舍了出去,若能换得一个安生,也是值得。
虽然纪衡今日登门不在预期之中,方才对着那么高人一等的纪老板,也委实有那么两份憋屈,不过,既然决定找他帮忙,这份憋屈早晚都得受,早受早超生。
何况,纪衡能此时登门,倒是让她更多了两分信心,至少说明他在意着急这件事,那么,这个忙,他定会帮得尽心。
虽然舍了一大笔财出去,但叶辛夷却觉得心下松快,长舒了一口气,翘着嘴角,脚步轻快地往内院回。
谁知,刚到门洞处,便见着贴在墙壁上,无声无息一如壁虎的叶川柏。
她步子一顿,哼了一声道,“气儿喘这么大声,当心别人听不见呀?”
其实,若是换了旁人,未必就能察觉到,可谁让是她呢?而她这个阿姐,只盼着兄弟能够越挫越勇,才能更上一层楼啊!
话落,便已是徐步进了院中,却是脚步不停,径自穿过院子,直接入了堂屋。
知道她爹定是知道了纪衡登门,所以担着心呢,这才派了叶川柏去听墙角,怎么也该让他安心才是。
果然,叶辛夷刚迈进门槛,叶仕安关切的目光便是望了过来,哪怕是面前摆着棋盘,对手仍是沈钺,却全然不像方才那般沉浸在棋局之中,浑然忘我。
“纪老板来了,怎么不请他进来坐坐?”
“纪老板来有事说,事说完了,他是大忙人,我是想留也留不住。”
叶仕安见她神色松快,又听纪衡已经走了,心立刻便是安了大半。
至于其他的事儿,之后再问也是一样。
晚上这一顿,因着是正经过节,叶辛夷便准备得更是丰盛了些。至于便宜了沈钺这件事情,想着今日的事情这般顺利,多多少少还与他送的茶有那么一丝丝的关系,便宜就便宜了吧!也不少一块儿肉。
虽然天阴着,没有圆月好赏,但饭桌还是摆在了院子里,那棵枣树下。
等到饭菜瓜果都摆好了,叶仕安这才抬手招呼墙边的沈钺,“熒出,过来坐!”
叶辛夷抽空望了过去,便瞧见那道高瘦的身影竟是站在墙边的那棵枣树下,正仰着头,也不知是在看枣树还是看那院墙,竟是十分专注。
叶辛夷不知怎的便是想起了他们暌违四年后第一次相遇的情形,还真是……冤家路窄。
都怪那只该死的猫,叶辛夷暗自错着牙,若非它,也惹不来这么一个煞星。
99 明显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跟猫犯冲,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孽缘。
见沈钺听了叶仕安的召唤,转过头来,隔着明暗的光线,有些看不真切,但叶辛夷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落了落。
叶辛夷恍若不知,垂下头去,将手里最后一个盘子放下,便要拉着叶菘蓝转身回灶间。
谁知,叶仕安却是对她们姐妹俩道,“坐下吧!今日过节,又都是一家人,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今日这顿饭还是多亏了我两个姑娘,还让你们去灶间,爹爹于心何忍啦?”
平民百姓家里,哪儿来那么多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讲究?这往常哪一顿饭不是他们一家子欢欢喜喜在一处吃的?可是……这哪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人?
此时,沈钺也正好走到了桌边,闻言便是道,“两位姑娘还是坐下吧!若是因沈某之故,让两位姑娘大过节的却不能与家人同欢,那岂不成了沈某人的罪过了?”
可不就是你的罪过吗?叶辛夷在心里回了他一句,面上却没露什么端倪。
略一沉吟后,便是“嗯”了一声,坐了下来。
那张桌子上摆了个满满当当,鸡鸭鱼肉有之,瓜果蔬菜有之,甜咸苦辣,各取所需。
老铁呵呵笑着,拎出了一个酒坛子,“今日过节,有好菜怎可无酒啊?这是我藏了许久的绍兴女儿红,丫头,今日可要与我好好喝个痛快。”晃荡晃荡,那酒坛子放在桌面上,闷闷一声响。
叶仕安却是咳了一声,给老铁一使眼色道,“姑娘家喝什么酒?这还没喝呢,你倒说上醉话了。”
“这怎么了?咱们家丫头海量,还不让人夸了么?”可惜,老铁跟叶仕安作对惯了,根本看不明白叶仕安的“眼色”,反倒将叶辛夷的底揭得更彻底了些。
海量?这姑娘?
沈钺果然挑眉瞟了神色如常,端坐不语的姑娘一眼。
老铁却已经一巴掌拍开了酒坛的红封,低头一嗅,便是一脸的陶醉,“真香!今日见者有份儿啊,可别说老头子我偏心。”
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很大方的一人倒了一杯,递了过去。
沈钺正要张口,老铁却是紧盯着他道,“你不喝的话,就是不给我老铁面子啊!”
沈钺眉心微颦,一时没有说话,显然是为难了。
叶仕安很是无奈,知道拦老铁不住,“少喝一些没有问题,不过先吃点儿东西垫垫才是,既然是过节,那便图个高兴吧!”
既然未来岳丈都发话了,沈钺哪里还敢说不,只是,却还是瞄了姑娘一眼,这才低应了一声“是”,而后才双手接过了那只酒杯。
三杯酒,除了叶菘蓝,叶仕安、沈钺,还有叶川柏,一人一杯,至于叶辛夷和老铁自己吧……
老铁也不要什么酒杯了,直接取了两只粗陶碗来,倒了满满两碗,一碗不动,另外一碗则递给了叶辛夷。
叶辛夷倒也很是爽快地伸手接了过来,却对老铁道,“你别想贪多,只有一碗没商量!”
这些年老铁已经被管得没了脾气,哼哼了两声,半声反抗都没有,只是很是珍惜地小口小口啜着碗里的酒,一边品,一边满足地微眯着眼。
叶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且是这样过节的时候,更是不拘束。
老铁从前行走江湖,天南海北去过不少地方,叶仕安也是个言之有物的,再加上沈钺,虽是稳重,言语间却很是得体,他居然也对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典故都能信口拈来。
男人们便说着什么话题都能扯个兴致勃勃。
席间热闹,叶辛夷捧着酒碗,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招呼着他们不要只顾说话和喝酒,没有吃菜,还要照看着身边的叶菘蓝,可一碗酒却也眨眼就见了底。
见老铁一边偷瞄着她,一边手悄悄朝酒坛子挪去。
叶辛夷咳了一声,自己将酒坛子取了过来,利落倒了第二碗酒,很快如法炮制喝光,又倒了第三碗,只让老铁眼馋。
等到一顿饭到尾声时,沈钺才终于见识到了姑娘的海量。
偏生她却没有半点儿喝了酒的样子,眼神清明不说,那白润的脸颊只添了两抹桃花色。
他方才暗地里数过,那样的陶碗,她足足喝了五碗。
半饱时,众人都放了筷子,转而吃起了糕点和瓜果。
月饼有两种,一种是沈钺带来的,另一种却是叶辛夷做的。
各种馅儿料都做了些,用的饼模便不一样,叶辛夷说了一回,大家便可以按着自己的口味各取所需了。
沈钺也不知是不是特别爱吃甜食,竟是一连吃了三个枣泥馅儿的月饼,当然了,全是叶辛夷做的。
引得众人皆是侧目,以至于等到他告辞要离开时,叶仕安专程问了叶辛夷,知道枣泥馅儿的月饼她做得多,还有剩时,便特意让叶辛夷给他装一些带回去吃。
末了,又让叶辛夷给他抓副清毒的要,这才让她送客。
若说起初叶辛夷只是怀疑,到了这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爹是在打个什么主意。只是,她爹怕是得失望了,这一位频繁往她家里凑,可不是她爹以为的那样。
不过,爹做得这么明显,难道人家不知吗?
叶辛夷瞄了一眼面无异色,只是微微笑着的沈钺,想着,要论心机深沉,眼前这一位才是。
她爹这般明显的意图,她才不信他会看不明白,可是,为了试探她,他竟不管不顾了,还刻意诱导着她爹往这方面想,真是可恶可耻。
憋着一股气将人送出了门口,叶辛夷站在铺子门前的石阶上,一步也不肯多走,草草一福身道,“沈大人慢走。”便是转过身,要往门内回。
“叶姑娘!”沈钺却是喊住了她。
他还想干什么?叶辛夷微微蹙了蹙眉心,回过头时,却还是笑微微的模样,“沈大人还有什么事儿吗?”记着了,贤良淑德,贤良淑德!
“沈某冒昧,今日叨扰了。只是,方才见姑娘家中情状,可是有什么难为之事吗?不知可有沈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沈钺一双眸子直望着叶辛夷,语调和态度都再真诚不过。
叶辛夷愣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定是方才纪衡来时叶仕安心有挂碍,在这人面前露了端倪。
他们吃这行饭的,一点儿端倪,便足够他敏锐捕捉到一些事了。
100 欠情
他想要帮忙?
叶辛夷目下微闪,想起那位郝爷背后的东厂厂公,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公,再想到面前这位沈大人锦衣卫的身份……有那么一瞬间,她还真想应下来,可惜,她实在不愿与面前之人有过多的牵扯。
如今这般就好,只要不在他面前露出端倪来,他哪怕再怀疑,也没有实证能对她如何。
而怀疑久了,却没有进展,他终会倦,也终会有放弃的一天。
是以,她微微笑着道,“没什么事儿,眼下也有人帮忙,想必要解决也不难,多谢沈大人挂心。”
婉拒了。沈钺眸色微黯,并没有感到半点儿意外。
他一手拎着她给他包好的月饼,一手背在身后,转头望向姑娘,眸光切切中,姑娘还是一副温柔恬静的模样,微微笑着,笑旋浅浅。
姑娘若是对他恶言相向,兴许他便可以坦然问出他究竟是何处惹了她不痛快,可偏偏姑娘对他,从来都是笑颜,以礼相待,只是,与他之间,却竖着一道摸不着、看不清的藩篱罢了。
喉间滚了滚,那一瞬的激切,终于克制成了平静。
沈钺点了点头,“若有需要沈某帮忙之处,叶姑娘尽管开口。”
叶辛夷有些诧异这人做戏居然做到了这一步,到底所谋为何?
疑虑刚起,便被她生生打消,早就决定属于顾欢的一切过去,都不要再去探究,那就无谓多想。
笑微微又谢过一回。
那位沈大人总算转过了身,提着月饼,还有他爹交代给他包的清毒药材和一瓶金疮药,徐步走进了深浓的夜色之中。
过完了中秋,叶辛夷想着她爹挂心着费大叔那一头,因而又按着之前的方子配了几副药,拎着去了小竹村。
哪里想到,到了小竹村却发现费大叔家早已人去屋空。
问了村子里的其他人,只说中秋前不久,费大叔一家便搬去了别的地方,搬去了哪里,却是没有一人知道。
这个时候了,费大叔他们能够搬到哪里去?
回程的一路上,叶辛夷心中又是疑虑,又是担忧,皱起的眉心就没有一刻舒展过。
待得回了三柳街,叶仕安瞧见她拎出去的药包又原封不动拎了回来,大抵是有了不好的猜想,脸色便是变了,“你费大叔怎么了?”
叶辛夷看她爹那脸色便知道他想岔了,忙道,“不是。只是费大叔不在家。”叹了一声,还是实话实说,“说是费大叔一家搬走了,只是搬去了哪儿,却没有人知道了。”
虽然不是最坏的消息,可叶仕安的表情却没有因此轻松,“这个时候……你费大叔那样的身体,能去何处?何况,他家若是还有能够收容他们的亲朋故旧,又何至到了今日这样的地步?”
字字句句皆是放不开的挂怀。
叶辛夷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宽慰他的心,“爹,你放心吧!这两日我再四处寻寻,费大叔的身子,总不至于走得太远。”
既然费大叔拒绝了用那个古方赌一赌,那剩下便是挨日子的事儿了。可以费家如今这样的状况,若是费大叔当真有个好歹,怕是连收殓尸骨且不能呢。
虽然叶仕安从来没有明说,但叶辛夷也是明白的,若是费大叔愿意赌一赌,他一定竭尽全力,而如今费大叔不愿,若果真有个万一,她爹也会好人做到底,将费大叔好生送走。
可,费大叔却不见了,他自然会挂心。
叶仕安点了点头,沉默着不再说话。
等到有病人上门时,他时不时便会问问,有没有费大叔一家人的消息。
这里出入的很多病人都是常来常往的,也有不少与费大叔打过照面,也是知道。
只是暂且没有消息就是了。
连着好几日,叶辛夷早上出去寻,下晌叶川柏下学回家,便也帮着四处去转,叶仕安则还是在铺子里询问,却一直没有半点儿进展。
倒是纪衡那里捎来了好消息,是纪祥来传的讯,只一句话,“郝爷收了铺子,答应了不会再强纳贺家姑娘”,叶辛夷听罢,大大松了一口气。
赏了纪祥,请他代为谢过纪衡。
便是让叶川柏立刻跑了一趟傅家村去传信。
第二日,贺家母子几个就是包袱款款从傅家村回来了。
许是这次是抱着避难的心思,终日惶惶,再回来时,看着这多少年没有怎么变过的三柳街,便显得格外感触了些。
叶辛夷倒是一切如常的模样。
只是帮着贺婶子一家安置下来。
一夜无话,第二日,贺柳枝却是登了门,神色凄凄的模样,看着叶辛夷的目光很是复杂。
“原来是这样……所以那个人才轻易放过了我,你竟是将铺子也直接给了他?”贺柳枝的嗓音控制不住地发着颤,她怎么也不明白叶辛夷到底是怎么想的,竟这般……舍得?
叶辛夷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蹙起眉心,有些不赞同,“不是说了,让你这几日都待在家里莫要到处乱走吗?尤其是北二街,短时间内都不要再去,若是再碰上那位郝爷,难免横生枝节。”
“你交代的事儿我都记着呢,不是我去的北二街。是我放心不下,所以差了宝生下学后去了一趟,他机灵,没有碰上什么人。倒是刚好瞧见咱们铺子的牌匾换了下来,正在重新打理装饰,说是要卖古董字画,还听着那些跟前跟后的人喊着那新老板‘郝爷’。”
贺柳枝刚刚听到这件事时,只觉得五雷轰顶,她没有想到,在她看来,不过一桩无妄之灾,却累得叶辛夷失去了一个铺子,才将此事暂且摆平。
她娘当下便是对着他们姐弟俩长长叹了一声,说他们家本就是托了叶家的福才有了今日,再不用如之前那样连饱饭都难得吃上一顿。这下好了,欠着叶家,欠着叶辛夷的,怕是这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贺柳枝也不知她为何要来,来了又能做什么,但好像不来这一趟,她就会憋闷死似的。
望着叶辛夷,贺柳枝眼里微微润湿,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她微颤的手这时却是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握住了,她模糊的视线里,却是叶辛夷一双平和带笑的杏眼。
“没有什么的,柳枝姐,钱财乃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101 是谁
“只要能够换得安生,便值得,铺子嘛,往后再赚就是了。”叶辛夷笑得洒脱,眼神明朗,不见半点儿的勉强。
贺柳枝想着,她到底是俗气了,辛夷这样心善,看上去温柔,实则决断的人,或许当真是不在意那些所谓身外之物,也笃定自己往后还能再赚回来吧?
这样的性子......真是让人羡慕呢。
不过......贺柳枝却是将手从叶辛夷掌心中抽了出来,退后了一步,郑重地朝着叶辛夷深深一福。
这样的福礼,原本她们这样的升斗小民不用,亦不在意,可这几年她打理霓裳阁,常来常往的多是些富户,那些人未必有多贵,可却最是在意这样的虚礼,倒是让她不知不觉学会了许多。
只是,她今日这一礼,却是真心诚意,不掺半点儿虚假。
叶辛夷脚下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就是要避开,却生生忍住了,罢了,若是这样她能好过些,那便由着她吧!
贺柳枝行罢了那一礼,再抬起头来时,面上的羞惭果真平缓了许多,“辛夷,今日这一恩,我记在心上,虽然不太可能......可往后,你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不会有半点儿推诿。”舍出去的那间铺子,不管叶辛夷是不是当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半点儿不在意,这个人情,她却是半点儿不能含糊,点滴都要记在心上。
“柳枝姐可别妄自菲薄,我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找你帮忙了。就是菘蓝都打趣我,我那手针线活儿放在一般人眼里还看得过去,可在霓裳阁里养刁了眼,却是怎么都不够看了。柳枝姐的手艺这么好,往后,我要穿漂亮的衣裙,可不就得还要仰仗柳枝姐么?这话可是柳枝姐自己说的,往后可不能反悔。”叶辛夷笑弯了眉眼,那两涡笑旋里好似都荡起了蜜意。
贺柳枝心里的闷气被她这番话冲淡了大半,不由也是笑了起来,“好!没问题!往后啊,你一年四季的衣裙,我都给你做!过两年,你大了,找着了如意郎君,若是你不介意啊,柳枝姐一定亲手给你做一件最最好看的嫁衣,让你成为最美丽的新嫁娘!”
怎么这说着说着又说到嫁衣上去了?好像近来身边常常有人提醒她到了要嫁的年龄,恨不得她明日就能嫁出去似的。
她倒不恨嫁,是她身边的人恨着要她嫁呢。
叶辛夷倒是不羞,却不得不作出一副怕羞的姿态,否则,这话题怕是就要没完没了了。
“柳枝姐怎么说起这个?莫不是自己想嫁人了,所以便巴不得旁人也嫁了吗?你再说.....再说我可不理你了。”说着,还微微带着些娇气地跺了跺脚,扭转过头去,不睬贺柳枝了。
贺柳枝笑,“好好好!咱们不说了!不说了!”
一阵插科打诨之后,贺柳枝总算不再看着她,便好似欠了她多少,还也还不完似的。
将人送走,叶辛夷大大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她这般帮她,一来确实是为了两家这么多年来的交情,二来却未尝不是为了自己心里好过些。
现下好了,破财免灾,只望往后当真能否极泰来。
许是因着这次的事情让大家都觉得世事无常,为防夜长梦多,陈家和贺家很快定下了陈磊子和贺柳枝的亲事。就定在明年二月间,虽然急是急了些,但平民百姓家办喜事,也用不着怎么操办。
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商量着慢慢筹备起来就是。
喜事一定下,倒是将之前郝爷那件事的阴霾冲走了大半,哪怕是没了霓裳阁,一众人却是因着喜事,热闹、欢喜地忙碌起来。
天气一点点冷了下来,这几日,受了风寒的人格外多,而他们药铺便是忙得很。
几乎从早就要忙到晚,叶仕安因着腿伤又还动弹不得,叶川柏又在学堂,哪怕是叶菘蓝也来帮忙,但她毕竟不是那么熟练,抓药的活儿便都落在叶辛夷一人身上。
大半日下来,都是脚不沾地。
贺家婶子看他们实在忙,便索性将饭多做些,让他们都到隔壁去吃,倒是省了他们自己再做饭。
好在旁人看着叶辛夷是个娇弱的姑娘家,但她骨子里并不娇弱。
因而,在一连忙碌了好几日后,这一日,药铺里终于得以清闲。
叶辛夷便催着叶仕安和叶菘蓝都去歇了。而她则留在铺子里,趁着有空将这些日子忙碌不及整理的烂摊子收拾收拾。
正低着头算着账目,便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石阶下,却又踌躇着将入不入,上了两步,又退了一步,观望了片刻,又磨蹭着进了一步,如是反反复复,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到了门口,小声喊道,“叶大夫在吗?”
叶辛夷从柜台后抬起头来,见到门口探头探脑一张脏兮兮的脸,鸡窝油腻的一头乱发,肤色已被泥垢油污覆盖,五官不清,只有一双眼还算得透亮,是个小乞丐。
他并不进来,只站在门外。
叶辛夷从柜台后绕了出来,上前两步,敛裙蹲在了那小乞丐一步开外之处。“何事?”
小乞丐似是狐疑地偏头看了看她,“你是叶大夫?”
叶辛夷杏眼一眯,轻轻一嗯。
那小乞丐自幼混迹市井,早练得耳聪目明,立刻知道这不是个惹得起的主儿,一个激灵便是正了神色,再不迟疑,乖乖道,“方才有个人给了我三文钱让我到三柳街叶记药铺寻叶大夫,给他捎句话。”
叶辛夷眉心狐疑地一颦。
这回,甚至连“嗯”都不用嗯了,那小乞丐便很是识相地招了,“他说,知道你们在寻小竹村姓费的一家人,他知道那家人在何处,若是你家想知道那家人的去向的话,此时便立刻往前面拐子胡同口去寻他。若是不信,那便罢了。”
说着,竟是不管叶辛夷有何反应,蓦地便是脚底生烟,跑了。
他自然不知叶辛夷要抓他,那是再轻巧不过,不抓,不过是没必要罢了。
叶辛夷蹲在原处,眸子半眯。
什么人?知道他们在找费大叔一家,却用这样的方式来引他们过去?这话,是带给她爹的,可是,既然知道他们在找费大叔,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她爹腿伤着,行动不便。
那真正想引过去的人,是谁?
102 妖媚
叶辛夷蹲在原处,默了一刻,抬手触了一下袖子,下一瞬,身形便已弹起,没有半分迟疑,徐步往铺子外而去。
天变了,走到半路,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随着那雨丝纷乱,透衣的秋凉更是窜到了骨子里,路上行人少。
倒省了麻烦,没有人瞧见一身蓝裙的姑娘翩翩从陋巷中走过,步子看上去不疾不徐,却不过一个眨眼,便已在十步开外。
拐子胡同在三柳街外往北,已是到了金城坊的边上,拐子口有几棵老桦树,这个时节,落了一地的叶子,不及扫,显得枯败。
因着这雨,踩上去倒是没有那咯吱咯吱的响动,叶辛夷觉着还不错。
毕竟,这秋风秋雨,满地落黄,枯枝败叶中,却有一美人兮,撑着一把大红色的油纸伞,紫裙蹁跹,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卷?若是添了那咯吱咯吱的响动,岂不煞风景吗?
居然是个女子?叶辛夷停下了步子,在离那背影几步开外,距离拿捏得甚好,进可攻,退可守。
而后便是敛了声息,亦不言语。
风飒飒,雨凄凄,凄风苦雨里渗进了一把柔媚,“这京城的天儿真是奇怪,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这转眼便下起雨来,这遮阳的伞却成了挡雨,善变得我喜欢。”
红纸伞荡过半个圆,背对着的人转过身来,伞檐下,一线红唇微弯,烈火与鲜血的色泽。
伞下,身姿高挑而妖娆的女子裹着一袭艳紫的衣裙,是那种穿得不好,就只觉俗气的紫,可很显然,眼前的女子,却是再适合不过,那样的紫将她身上已经刻进骨子里的柔与媚淋漓尽致地散发了出来。
“小妹妹,你来了怎也不出声?姐姐还想着是那个小乞丐收了我的钱却不办事,却原来是小妹妹你的动作慢了些,你再不来,姐姐我就可不耐烦等了呢。”
一抹柔荑抬起,半掩了唇,指甲上的蔻丹亦是与唇色同红,一抹白,两霎红,奇异地融合,构成一副身娇无力,媚骨天成的模样。
再听那笑声,若是换了个男人,怕是早已酥了骨头。
可惜了,叶辛夷不是男人。她非但没有酥了骨头,被那一声声姐姐妹妹的弄晕了头,反倒抿紧了唇角更加地戒备,紧盯着那抹身影,一瞬不瞬。
“你是何人?”
“小妹妹不记得姐姐了,那姐姐可就真要伤心了。”
伞下的人默了一瞬,那伞终于往上抬起一寸,露出一张娇媚的美人脸。
乌发如云,蜜肤娇颜,丹凤勾魂,红唇摄魄。
即便是一身大名服饰,却还是有一缕遮掩不住的异域风情,那不是京城一方中庸水土能养出的媚骨。
又是两声娇脆的笑,却转眼,便消逝在了凤眸眼底,唇笑,眼冷。
“看来小妹妹果真是不记得姐姐我了,这可真是让我伤心呢。那时,姐姐可是喜欢妹妹你喜欢得紧,喜欢到想要将你带走,偏你不愿意,伤了姐姐也要逃,如今再见,居然还忘了姐姐。”
叶辛夷杏眼忽闪,面前这女子她若见过,不可能没有半分印象,若她所言为真,只可能是她成为叶辛夷之前的事儿。
从前的叶辛夷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想要带走她,而叶辛夷伤了她,逃走了。
可是……作为叶辛夷生活这么些年,叶仕安他们却没有露出半点儿有关这个女人的端倪,要么,这与她爹和老铁瞒得密不透风的秘密相关,要么便是这件事,叶仕安他们确实不知。
电光火石间,叶辛夷心中已是闪过千般思绪,面上却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我不认识你。”
“你这性子倒是没怎么变呐,那时姐姐我说要带你走,你也是回了我这么一句。”面前人又是娇笑一声,语调里好似透出两分怀念来。
“管你真不记得,还是假忘记了,都没关系,往后,日日见着,你总能记得姐姐的好来。”妖媚女子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朝着叶辛夷一指,红唇弯起魅惑的弧度。
叶辛夷不闪不避,亦不问,冷眼看着妖媚女子嘴角的笑容缓缓消逸,她这才冷诮地一扯嘴角,“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看来,你也不会知道我想要的消息,既是如此,告辞了。”
说罢,便是收回视线,不等那妖媚女子有什么反应,蓦地转身,举步就走。
“站住!”身后那妖媚女子的面容先是怔愣,继而又是一瞬的扭曲,娇喝了一声。
却半点儿用处也无,叶辛夷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喊声,仍然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
“姐姐我叫你来,可就不是任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了。姐姐这么喜欢你,无论如何也要抓你回去与我作伴才是。”身后,那妖媚的嗓音仍是妖媚,却字字句句都透着森寒之意。
叶辛夷却仍好似一无所觉,没有停顿地迈步向前。
待得身后一息细微的风声变化时,她已侧身一让,同时,袖中剑已是出鞘,“铿”一声响,挡住了那伞的顶端,劲力一吐,那红伞,带着伞后的人往后一个急旋,紫裙翻飞,伴着飘飞的雨丝,荡起一个圆弧。
紫衣女子已是翩翩落地,红伞仍好端端撑在头顶上,嘴角弯着笑,凤眼中却是冷沉一片,“行啊!几年不见,长进不少。”
“可惜了......”她红唇一抿,“姐姐我绝不会重蹈覆辙,再让你逃一次。”那话音刚落,她人已化为一道绵劲的紫风,那红伞微合,化为一道虹影,直刺叶辛夷面门。
叶辛夷身上已被绵密的雨丝润湿,手里的短剑动了,薄如蝉翼,发出一声颤鸣舞动起来,快如闪影,剑光、雨丝汇在一处,只听几声响,紫衣女子急急退后几步方才站稳,手里的红伞却已被削成了好几段。
她眼里闪过一丝恼意,将那残缺的竹架子扔开,冷笑了一声,“小妹妹,数年不见,你这脾气还是不好。姐姐最是爱惜容颜,你偏生要毁了姐姐遮雨的伞。姐姐生气了,便也顾不得再好好怜惜你了。”
话落时,她人已腾在半空,手中有什么急射而出。
三枚球状暗器。
叶辛夷手中剑化为一道雷光,横劈而过,“铿铿铿”,不分先后的三声,那三枚暗器被剑打落,可却是瞬间弹开,毎一枚中,射出了无数绵密,细如牛毛的银针,在雨中,隐约可见针尖闪烁着点点蓝色。
103 追问
暗器为明,银针方是暗地的杀招。
叶辛夷扬眉一惊,眼中掠过一抹惊色,足下一点,身轻如燕在那几棵桦树之间翩翩,手里短剑轻舞。
笛声悠扬,倏入耳中。
还不及沉醉,亦不敢沉醉,那笛音陡地拔尖,刺痛耳膜。而后,便听得嗡嗡之声由远而近,抬眼间,便见得不远处还在不断落雨的天空,有密密麻麻的黑点飞扑而至。
是毒虫!
这女子,这笛音,能够操纵这些毒虫。
心念电转,叶辛夷足下点踩着那些枯败的树枝,迎着细雨落下来的方向,朝着树上窜去,没有慌不择路地去躲那些飞扑而至的毒虫,她选择治本。
紫衣女子没有想到她会径自朝着自己而来,而且速度之快,比方才所见还要快上数倍,她刚觉出她的意图,颈背生寒时,她便已经腾跃在了斜上方,手中短剑铮铮,被雨染得透亮,银色冷锐,朝着她头顶直劈而来。
一女子,一短剑,竟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躲无可躲,避不可避。
妖媚的容色瞬间一白,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里的竹笛去挡。
没了笛声操控,那些毒虫攻势登时一缓,待得那支竹笛在剑光下瞬间断成了两截,毒虫危机,便已算尽除。
可叶辛夷手中攻势却未停,剑光如雷光,仍是直直朝着紫衣女子劈去。
她往树下逃窜,却被那剑光逼得步步狼狈,一个闪躲不及,颊上微湿。她珍而重之的容颜,裂开一条细细的口子,鲜红的血珠蹦了出来。
凤眼中闪过一抹戾气,待再见得剑光至时,她终是咬牙甩出了一枚丸药。
药丸炸开,有黑雾弥漫。
叶辛夷急急一个后撤,抬手捂鼻。
黑雾散尽时,紫衣女子已不知去向。
那些随她而来的毒虫亦是消失无踪。
只有地面躺着的两截断笛昭示着方才的一切,不是幻梦一场。
叶辛夷将短剑归于袖里鞘中,杏眼冷诮低望,隔着袖子,一排银针密密麻麻摊在臂上,针尖无一不闪着森森蓝光。
雨,下得愈发绵密。
拐子胡同口,寂静无声,走回三柳街的一路上,只偶尔碰上了几个人。
到了自家铺子门口,抬眼便见着了急急撑伞走出的叶菘蓝。
“阿姐,你去哪儿了?怎也不说一声?你没带伞吗?怎么淋成了这样?”小姑娘一见叶辛夷已是浑身湿透,便是忙不迭关切追问。
叶辛夷眉眼冷诮,没有应声,只是幽幽发问,“师父可来了?”
天色渐暗,这个时辰,老铁也该过来用晚饭了。
叶菘蓝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叶辛夷神色有些不对,不自觉敛了呼吸,讷讷点头。
叶辛夷人已迈步上了石阶。
“丫头,你往......”径自入了堂屋,老铁便是迎了上来,可当头,便有一把银针甩来,老铁连忙闪避,“你这丫头做什么,想要欺师灭祖吗?信不信......”回过头,见着那整整齐齐钉在桌上,闪着蓝光的银针时,剩下的话便如噎在了喉咙口,戛然而止。
老铁神色一变,便已快步过去查看。
坐在一旁的叶仕安亦是一震,蓦地抬眼望向叶辛夷。
后者目光灼灼,竟是恨不得将那视线作了锐利的刀,将屋内两个长辈极力隐藏的秘密看穿看透。
然而,叶仕安却紧抿着唇,哪怕脸色有些泛白,却也没有开口。
老铁终于看罢了那些针,神色凝重,抬起头,朝着叶仕安点了点头,也是一句话也没有。
堂屋内,陡然安寂下来。
三个人坐在屋内,却几乎不闻彼此的呼吸,只能听见屋外雨声沙沙,落在瓦上、地上、窗上......许久,才汇成一声“嘀嗒”。
“爹,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告诉女儿的吗?”叶辛夷终是没有忍住,罢了,总要求个明白,他们不说,她便问。
这么多年了,她不是傻子。且不说她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料定他们家不是普通人。就是老铁,他功夫之高,堪称不世出的高手。这样的人,为何愿意窝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将毕生绝学都传给她这样一个小丫头?
她此前不懂她娘为何要煞费苦心为她请来老铁,要让她学这样高深的武功,直到今天,她才恍惚有些明白了。
“爹,师父!这么多年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儿一直在瞒着我?难道到了现在,你们还是不肯告诉我吗?”爹和师父的表情告诉她,他们肯定清楚那个紫衣女子的来历。
叶仕安的面色几变,却是寸寸沉凝,良久后,才哑着嗓道,“不是不肯告诉你,只是为父的私心,盼着你这辈子都不要知晓的好。”
“可是,爹,事到如今,人都找上门儿来了,你觉着还能瞒得下去吗?还是你要让我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终日提心吊胆就好?”
今日,那口信是刚好带到了她耳朵里,可若是换成了别人呢?
换成叶仕安自己,叶川柏,甚至是叶菘蓝,虽然他们不太可能如同她这般,孤身去赴约,可是万一呢,万一呢?
万一.......他们可能安然回得来?
这些,叶仕安不是不知,他面上看似沉凝,可搁在椅扶上的手却紧紧扣住,指节泛白,足以说明他心中的矛盾,和挣扎。
叶辛夷杏眼闪了闪,有些不忍,想说算了,不说便不说吧,可是,若是半点儿不知,如何应对?
她终是死咬了牙,没有松口。
叶仕安闭上眼沉吟了片刻,终究是再度睁开双目,一片血红。
“欢欢儿,再给爹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可以吗?”
最后那一声“可以吗”低弱到近乎哀求,叶辛夷终究是不忍,一咬牙,一言不发扭身走了出去。
帘子被掀起又摔下,雨丝随风潲进,堂屋内点燃的烛火忽闪了一下,映得叶仕安端凝的双目明暗斑驳。
幽寂中,老铁长叹了一声。
“告诉她便告诉她吧,像她说的,这人都找上门儿来了,知道了,至少还能多有防备。”
“她的手倒是伸得够长。”叶仕安眉眼一沉,透冷。
“她野心大着呢,早就想要染指中原。前些年便听说她专门成立了一个十二明月楼,用以教习女弟子。那些女弟子待得出师,便是被派往各地,那些女弟子各有本事,多是以色惑人。不只是那些勾栏瓦舍,就是那些大人的内院亦是有不少她们的影子。京城有她的眼线,倒也不奇怪。”
104 方子
“我方才瞧过了,丫头并未伤着分毫,至少不会是她亲自动手。”老铁说这些话时,亦是没了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模样,神色端肃。
“就怕她若知晓了,便会亲自来了。”叶仕安拧了拧眉。
“那边不是没有能拦她的人,老叶,为了丫头,你也该有决断了。”老铁说完,便也掀了帘子出去。
因着下雨,屋外早已入了夜,雨声淅沥,灯火晕黄中,叶仕安静寂无声,恍似凝成了一道模糊的剪影。
近来,家里的气氛很有些诡异。
哪怕好似一切如常,可阿姐和爹却不似之前一般温言笑语,什么都能说上两句,亲密无间。
叶菘蓝和叶川柏不明所以,却都不约而同更加谨慎做事,只这样的气氛却让人很是不舒坦。
转眼,时令已入冬。
今年的冬天好似格外的冷,刚入了冬,天上便是飘起了小雪。
听着稳健而轻盈的脚步声,叶辛夷从柜台后抬起头来,便见得了正徐步上得台阶的人。
又来了。
她眉眼间闪过两缕复杂,中秋后,他再没有登门,转眼一月,她还以为他终于觉得烦了,也终于放过了她。
却没有想到,时隔一月有余,他又再度出现。
来人,自是沈钺。
这样的时节了,他还是一身藏蓝色的单衣,连外袍也没有披一件,亦是没有撑伞。
不知是从何处而来,想必走了不短的路,肩头和发上都已积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熒出?来了怎么也不带把伞,你看外头这雪下得。”叶仕安也是听到动静,从诊案后抬起头来便见得了沈钺,先是一怔,继而便是打迭起了笑容。
“一点儿小雪,不碍事。”沈钺回着话,抬起眼往着柜台处看去,却刚好瞧见方才还站在柜台后的姑娘竟已是往内院去了,他这一眼,只瞧见姑娘的背影。
他眉眼微微一黯,叶仕安皆是看在眼里。
只是不及他反应,沈钺又已平复了心绪,“晚辈今日来是有一桩事想要请叶大夫帮忙。”
叶辛夷是真不想与沈钺有过多的交集,又正好是可以做午饭的时候了,便避到了内院。
谁知,才跟叶菘蓝摘好了菜,便听得外头叶仕安在扬声喊她。
她蹙了蹙眉心却还是起身擦干了手,转头往外走。
沈钺还在,就站在诊案边上,不知与她爹说了什么,她爹低落了这么些时日的心绪竟然好似消失了大半,眉眼俱带了笑。
见得她来,诊案处两个男人的目光皆是望了过来。
叶仕安这几日对着她时,神色总是有些闪躲,今日却是欢喜地忘了形,将手里一张药笺递给她,“欢欢儿,快!按方抓药,先抓个三副吧!”
抓药?叶辛夷心里闪过种种疑虑,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什么方子,能让她爹高兴成这样?
叶辛夷望了两人一眼,除了看出她爹很是欢喜之外,那位大人面上却是看不出半点儿端倪,接过那药笺低头一看,狐疑却是转为震惊,她的眉梢高高挑起,这方子是……
惊望向两人,目光尤其是在沈钺面上盯了盯,可那人却还是一副端凝沉稳的模样,殊无异色。
叶仕安却是不让她多想了,“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将药抓了,一会儿你和熒出一道,将药亲自送去,亲手煎了,看病人服过,再将他的症状一一记下,回来与我细说。你知道的,这事儿事关人命,不得有半点儿马虎。”
叶辛夷心里很是气闷,奈何,还真是知道这不是她耍小性子的时候,闷闷应了一声,便是转过头去抓药去了。
姑娘转了身,沈钺这才不由得轻吁了一口气。
叶辛夷抓药已是驾轻就熟,没一会儿便按着方子抓好了三副药。
“也只够抓这三副了,好几味药已是没了,还要再另配。”
叶仕安点了点头,他自然也是清楚,“先抓着吧!本该我亲自过去盯着的,只是我这腿尚且不便利……”
“您放心吧!您交代的我都记在心上,我去盯着便是了。”叶辛夷宽她爹的心。
这几日,他们父女俩一直别着一口气,叶辛夷已是好几日没有这般对着自己温言婉语了,叶仕安自是高兴,笑着点了头,“好好好!有你盯着我自是放心。”又催两人出门,“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叶辛夷却没有看沈钺,径自先迈开了步子,沈钺倒也不以为意,拱手与叶仕安告了辞,这才大步流星追上了姑娘。
因着要沈钺带路,所以出了门,叶辛夷便放缓了步子。
沈钺亦是心领神会,赶到了前面,走在她身前半步的距离。
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沈钺一直用眼角余光挂着身后的姑娘,默了默,还是问道,“听叶大夫说,这方子怕是有一定的凶险?”
“沈大人不知道我家里一直在找费大叔一家吗?”叶辛夷却没有回答他,听着他开了口,反倒是停下了步子,不答反问,总觉得心里憋闷得实在厉害,非要寻个出口。
沈钺亦是跟着停下步子,眸色微黯,“抱歉!情非得已,沈某亦非刻意相瞒。”
他倒是轻描淡写,偏一双眼沉定不闪烁,好似再真诚不过。
叶辛夷将嗤笑掩在心底,不再多问,迈步向前。
沈钺眉心微微一攒,又快步跟上,“叶姑娘,沈某当真不是刻意相瞒,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知道了!”叶辛夷淡淡应他,“至少费大叔如今尚且安好,而且还愿意一试,这便是好事一桩,也足够让家父欢喜了。”
往后,也可去了一桩心事,将心安放。
沈钺转头望着姑娘的背影,眉心攒得更紧,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着紧赶两步走到了前面,继续为姑娘带路。
经过叶辛夷身边时,还伸手将她手里的药包接了过去。
姑娘很警觉,拎着药包的手一紧,目光戒备地惊望向他。
沈钺压下满心的无奈,“还是我来拎吧!”
叶辛夷想说,几副药而已,不重。
但杏眼闪了两下,却还是松了手。
倒是沈钺,接过那几包药后,紧拢的眉宇反倒舒展了两分。
沈钺在前带路,走了没一会儿叶辛夷便发觉这不是出城的路,反倒是往城南而去。
叶辛夷对城南很有些阴影,尤其是跟面前这个人一道。
105 救治
好在不及走到宣南坊,沈钺便是脚跟一旋,往崇南坊去了,叶辛夷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沈钺走几步便要回头看她,见她鼻头微微沁着汗,不由蹙眉道,“再走几步就到了。”心里有些懊恼,自己倒是一时没有想周全,姑娘家娇弱,哪里能走这么远的路,该备辆马车才是的。
得亏叶辛夷没有听见他心里的话,若听到,只怕就要哈哈两声了,沈大人您还真是多想了,她鼻尖冒汗还真不是累的,而是紧张的。
不过这会儿离宣南坊,离水井胡同越来越远,她这鼻尖上的汗自然而然也该干了。
到了一处幽静的胡同,停在了一家人门口,沈钺一声“到了”,而后抬手敲响了门扉。
“谁啊?”门内隐约传来一声问,听着是费大叔的声音。
倒是比之前少了两分苦色,多了些鲜亮的意味,叶辛夷轻挑了挑眉。
听着沈钺应“大叔,是我!”
脚步声靠了过来,紧接着门便被从内拉开了,门洞后露出费大叔的脸,上面堆着笑,竟是与叶辛夷上一次见他时,全然不同。
费大叔久挨病痛,脸色自然不好,两颊恍若刀削,又常年困顿,最要紧,却是日日忧心着他若挨不过,留下女儿和外孙要怎么过活,因而,满脸的苦闷绝望之色,关也关不住。
可是今日,他虽还是一脸病容,可精神却是矍铄,早前因绝望而晦暗的双眼更是重燃了对生活的希冀。
叶辛夷心头微微一动。
“是沈大人来了。”回头再一看叶辛夷,费大叔脸上的笑容更是欢喜了两分,“叶姑娘来了?”
“费大叔。”叶辛夷将心头种种疑虑压在心底,微弯着唇角回应。
“来来来!快些请进。”费大叔连忙让开路,将两人往门内引。
进了院门,叶辛夷抬眼便瞧见了堂屋门口站着人。
一个男人,穿一身再家常不过的衣裳,身形外貌皆是中等,看上去倒是老实憨厚,唯独一双眼睛里透着的光,那是经年累月的算谋而淬炼出来的精光,抹不去,也遮不了。
可他怀里却抱着一个孩子,费姑娘的孩子。
那孩子在他怀里待得安然,咕噜噜吐着泡泡,而后,将口水往他身上抹。
他却也不恼,低下头去,温柔地将孩子嘴上的唾沫抹去,微微一笑。
费大叔掩上了门,回过身来招呼,“虎子,这就是叶大夫家的姑娘。”而后,又笑着望向叶辛夷,神色多了分赧颜,“孩子他爹。”
叶辛夷方才已有了猜测,这会儿便也没什么惊色。
那抱着孩子,被费大叔唤作“虎子”的,自然便是罗虎了,闻言招呼了一声,“叶姑娘。我听说了,我不在的时候,劳您一家照看家中老小,罗某在此谢过了。”
他抱着孩子,没有行揖礼,却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叶辛夷侧身避让,费大叔却是道,“受着受着,这礼无论如何也该受了,更受得起。”
因着费大叔这一句,叶辛夷避让的动作一顿,转眼罗虎的礼已是行完,直起了身子。
费大叔则笑呵呵招呼着叶辛夷进堂屋。
叶辛夷抬眼,瞧见了隔壁厢房里费姑娘的身影,她正坐在窗边安静地做针线,脸上是恬静的笑,好似疯症也彻底痊愈了一般。
只是,他们安静进屋,没有人去打扰她。叶辛夷恍然,不过,这样也足够好了,至少不会再如之前那般坏,也难怪费大叔脸上的神色全然不同了,也难怪费大叔如今愿意冒险一试。
说了这个方子的风险,费大叔和他女婿的脸上都是平和的表情,还是坚决要一试,看来,是早就商量好的。
叶辛夷便亲自去了灶房煎药。
沈钺到灶房里时,抬眼便瞧见了坐在一隅的姑娘。
她小心地看顾着火炉上的药罐,不时扇扇火,或是用勺子搅拌一下灌里的药材,火炉上的火光跳跃,映在她光洁的面颊上,焕出一种烟霞灿彩。
沈钺站在门口看了片刻,才举步往里走。
到了姑娘身边站定,他的身影投下暗沉的影,将姑娘掩在其中,被他的影子笼罩着的姑娘更加显得娇小。
她抬起头来,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皆是小巧精细,不显媚态,却俏丽无双,尤其一双眼,灵澈有神,晶亮鲜焕,哪儿哪儿看上去都是格外顺眼。
只是,这会儿那双眼望着他,微微眯起。
他咳咳了两声,转而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好歹与她视线齐平,不再有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这药吃下去,费大叔会很遭罪吧?”转头望着火炉里跳跃的火焰,沈钺轻声发问。
“这方子带着些以毒攻毒的意味,自然是要遭罪的,不过若是能熬过去,便是长痛不如短痛。”对于她爹的医术,叶辛夷一直是有信心的,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她爹深思熟虑后,哪怕是抱定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但想必也是有一定把握的。
否则,叶仕安也不会让她一个人过来了。
“你在边上看着吧!若是不成,你直接狠下心将费大叔打晕,这样或许能让他好受些。”叶辛夷语调平淡没有半分起伏。
沈钺微眯眼望向她,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虽说做好了将费大叔打晕的准备,但事实上,却并没有他们想象当中那么难熬。
费大叔这样吃惯了苦的人,又常年受病痛所苦,他的承受能力要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强得多。
又有叶辛夷在边上为他施针疏导。
虽然疼得脸色煞白,浑身汗湿,但好在,却是平安度过。
这第一回平安度过了,往后便要顺畅许多了。
叶辛夷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一下满是冷汗的额头,这才朝着一直紧张守在一边的罗虎笑着点了点头,“无碍了。”
罗虎这会儿没有抱孩子了,拱手朝着叶辛夷深深一揖,“有劳叶姑娘。”
叶辛夷忙道“不必。”
费大叔意识还清醒,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浑身上下比之前轻松了些,笑着对罗虎道,“不怕的,别说我对叶大夫和叶姑娘信着呢,就算我这条老命果真交代了,如今他们娘俩有你照看着,我死了也能闭眼。”
果真是没了后顾之忧,这才敢于拿命一试了。
叶辛夷笑,“大叔,你不会死的。”给他把了脉,叶辛夷越发有信心了,这最难的一关已过,便不怕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