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分家
叶仕安睡了一夜,第二日起来,便如常开了铺子。
叶辛夷亦是一样的心思,收拾妥当后,与往常没有半分不一样,该出门买菜时,挎着个篮子便出门买菜去了,该到药铺帮忙时,就去铺子里帮忙。
旁人异样的眼光,她好似没有看见一般,由着他们去看,由着他们去说。
世人皆是如此,总喜欢揭别人的短处,你越是在意,他们便越是来劲,甚至是变本加厉。当他们发觉,他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影响不到你时,便会无趣。
无趣了,自然便不会再多花精力在你身上。
果真,连着数日,叶家人都与往常一般无二,该做什么做什么,大大方方,好像半点儿不受那日事情的影响一般。
起先,叶辛夷一出门,便有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可过了几日后,人便少了,跟着,连异样的眼光也几乎再没有了。
当然了,最要紧的原因是,三柳街的人都忙着去看梁家的热闹去了。毕竟,比起梁家的热闹来,之前,梁家到叶家药铺来闹的事儿,实在算不得事儿。
这些时日,几乎整个三柳街的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皆是梁家的热闹。
叶辛夷即便没有特意去关注,却也听了那么几耳朵。
那一日,官差来带走了梁老爷和梁太太,却是因着梁申将他们告上了公堂,状告梁太太买凶杀人。杀的,就是他梁大少爷,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争夺家产。
却原来是因为前些时日,梁老爷下了狠手,狠揍了梁申一顿。
梁申的舅家便是不依了,上门来说,梁老爷若是实在瞧不惯这个儿子,那也没关系,他们家领了去,自己养。只是,却要让梁家退还了梁申生母的嫁妆。
这原也是天经地义,可梁家却是不肯。
“自然不同意了,你们是不知道,梁家……那算个什么?在娶梁大少爷他娘之前,梁老爷家也不过就是这三柳街上的普通富户。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会被皇商纪家的千金看上,带了价值万金的嫁妆下嫁,靠着这个,梁家才一跃成为这三柳街,乃至咱们整个坊里的富户的。”
一说起八卦,女人们就都来了精神。
天气越来越热,日头也长了起来,晚饭后,还没有入夜,总得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
叶辛夷和叶菘蓝拿了针线到隔壁贺家,谁知道,陈大娘也在。
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说着闲话,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梁家的事情上。
陈大娘娘家本也就是三柳街附近的,对于梁家的过往自然更是清楚。
贺家婶子是从别处嫁来的,听了,便是惊疑道,“那我还听说那梁老爷……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可不是吗?那可不是个好鸟,年轻时,便有动手的习惯。你们是不知,他在娶梁申他娘前,便与如今的黄氏有了首尾。那个黄氏也是个不要脸面的,既然为了娶富家千金,都不要你了,你居然还死贴着不放。”
“倒也心狠得很,恁是死贴着,直到先前的梁太太咽了气,她立刻便被迎进了梁府,成了新的梁太太。她那个儿子,可才比梁大少爷小半岁不到啊!”
“占了人家的夫君,人家的宅子,如今,还想着要霸占人家儿子的产业,也真是个凶狠的。”陈大娘啧啧有声道。
边上贺柳枝和叶菘蓝皆是听得瞠圆了眼,大抵,她们从来没有想到,这世间,还有这般阴险的人,这般凶恶的事。
叶辛夷却半点儿不受影响,只是垂眼沉静地飞针走线,帕子上的兰草渐渐成形。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了一己之私,更凶狠的人,更恶毒的事,她也经过,梁家这样的,算什么?
“那……梁太太当真买凶杀人?杀梁少爷?”贺家婶子亦是惊疑道。
“可不是吗?要不怎么说这个女人恶毒呢?”陈大娘又往前凑了一些,压低嗓音道,“我可是听说,那梁少爷当日被弩箭射中了胸口,就差一寸,就没命了。好在,他舅家是警觉的,察觉出不对,报了官,官差将那些杀手逮住了,人赃俱获,否则,梁少爷哪怕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叶辛夷手里的针微微一顿,杏眼轻闪了两下,梁申被弩箭所伤?她可是确信,他们分开的时候,他尚且好端端的啊!
如今,那梁太太是证据确凿,百口莫辩了。
“这样的……官府会判什么罪?”贺家婶子是良民,这样买凶杀人的事儿,她想也不敢想。
“官府?”陈大娘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暂时还没听得什么消息。”
官府……叶辛夷想着,大抵不会太过惊动的。梁申的舅家既然是皇商,与官府的交情,自然是有。
但依她来看,梁申也好,他舅家也罢,要的,都不是将黄氏绳之以法。
商者,自古讲究的,便是一个利字。
不得不说,叶辛夷看得还算透彻,没过两日,梁家的消息再度甚嚣尘上。
这一回,却是梁家分家的消息。
自古以来,便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说法,何况,梁申和梁寅都还未及冠,要独当一面,尚且还早。可以梁家如今这种情况,好像分家,又是再人之常情不过。
这家,具体是怎么分的,外人自然不知道。
不过,以目前的情势来看,梁申定是吃不了亏的。
至于其他的,她便也不关心了。
转眼,时序已入五月。
明日,便是端午了。
天儿,热得厉害。
一到午后,整个街上,几乎就没了人,只听着知了在树上,叫个没完没了。
叶辛夷正挽了袖子,在家里那棵枣树下洗衣裳,将手浸在沁凉的井水里,才觉得舒坦。
正洗着,一颗小石子儿突然就飞到了她的盆子里,她抬起眼,往侧边看去,一眼便瞧见了趴在墙头,正冲着她笑出一口白灿灿牙的梁申。
从那一日过后,她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未曾见过梁申了。
如今,梁家已是分了家,所有的传闻也都慢慢平息下来,梁申才又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
梁申朝她比了个手势,然后,才一个转身,跳下了墙头。
叶辛夷略一沉吟,到底是起了身,不过顷刻间,臂上的水珠便已被热气蒸腾干了,她放下袖子,走了出去。
62 赔偿
还是在老地方,后街的那处小溪边,梧桐树,亭亭如盖,只除了头顶的鸣蝉也叫得格外欢畅了些,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叶辛夷到时,梁申已站在树下,扭头朝着她这个方向,微微笑望着。
一个多月没见,他白胖的脸颊竟消瘦了好些,居然还显出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副好样貌,浓眉大眼,挺鼻阔额,倒也端正。
叶辛夷却不过瞥了一眼,目光便溜向他的胸口处,“伤好得如何了?”
他胸口被弩箭所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叶辛夷心中有数,但既然做戏,便要做全套,这皮肉之苦自然是免不了的。
梁申听罢,笑着一拍胸脯,“那是,我这身板儿,一点儿小伤而已,自然早好了。”
叶辛夷见他虽然消瘦了许多,可精神却甚好,想必是分家的结果甚得他心,这才志得意满。只是,这样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她能说声恭喜的。
因而,她只是抿嘴笑了笑,没有接话。
“前一桩事,是我连累了你,还有你家里的人,说起来,很是过意不去。不过,我彼时已是给你讨了个公道,他倒是说了,会登门致歉,可叶大夫被他所伤,却也不能便宜了他,我想着,比起银钱,这个东西兴许更合用些,所以,便做主给你讨了这个,作为赔偿。”
梁申说着,已是从衣襟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递给了叶辛夷。
叶辛夷望着那隐隐透出墨迹和朱砂的纸笺,心头一动,接过来展开一看,却还是惊得挑起眉梢来。
那居然是北二街一间铺子的契纸,并过户的文书。
这个补偿……未免太大了些?
何况,她可不认为梁老爷是这么大方的人。
“他自是心肝疼得慌,所以,什么登门致歉的,大约,就要作罢了。”梁申挤了挤眼睛。
叶辛夷心里过了一遍,自然知道那梁老爷不会心甘情愿割肉,不管梁申是如何做到的,这个情,她还得承。
“既然是赔偿,那我便且收下了,我爹那一下,也不算白挨。只是你家……”
“往后……”他顿了顿,又笑出一口白牙,“既已分了家,那一家人,与我没了干系。”那笑容却不过一瞬,说话间,便是淡去,双眸亦是沉冷下来。
梁申在她面前,一直要么没心没肺,要么便是一副无商不奸的嘴脸,还是头一回这般直接沉脸。
他与梁家的事儿,确实不是她能掺和的,孰是孰非,谁能说清?何况,她本有交集的,也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他与梁家彻底撇清了干系,也好,往后,她至少不用再担心奇葩的梁老爷和梁太太再找上门来。
本来,就算他不帮她讨来这个,寻着机会,她也会向梁老爷和梁太太找补回来的,她受的那些言语侮辱且不说,她爹那一下,却不能白白挨了的。
既是梁申煞费苦心,为她换来了这个……算了,也是不错了。
叶辛夷勾起唇角,突然觉得这热得恼人的天气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见她笑了,梁申亦是松了一口气,他还怕她别扭上了,不肯接受,这样便好。
“给你这个,也是有我的考量的。你之前不是说,想做那女子成衣的生意么?”
叶辛夷心头忽跳,挑起眉来,“可你不是说,我想的太简单,怕是挣不了钱么?”怎么听他的意思,如今倒像是有戏了?
本来被他兜头倒下来的冰水浇得透透的心头火苗又生命力顽强地滋滋冒起了白烟,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那是以前。”梁申说罢,转头见叶辛夷一脸狐疑地望着他,略一沉吟后,道,“这样,明日,你去一趟北二街老地方,我为你引荐一人。”
叶辛夷蹙起眉梢,什么人,弄得这般神秘?
但心里到底记挂着,第二日早饭后,与叶仕安报备了一声,便是急急赶去了北二街。
只昨日,却未与梁申约好时辰,到时,梁申还未到。她便从酒楼里出来,在街上逛了逛,想着昨日刚从梁申手里接来的那张房契,也就在这北二街上,便是晃悠着找了过去。
北二街不如前门大街那般繁华,但是比起三柳街,却要更胜一筹。来往的人,还有身上的穿戴,也要比三柳街的高出一成。
叶辛夷一路逛下来,心里已有了数。
再见到那铺子所在处,正位于一个街口,东西贯穿,南北联通,最妙是左侧,便是一间开得极大的绸缎行。
叶辛夷暗自点头,别的且不说,梁申做生意的眼光果真是不错的,若是将铺子开在这里,他之前说的,那些不可行的缘由,倒是可以去了一半。
叶辛夷很是满意地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谁知,那间铺子的门,却在这时打了开来,门内站着一人,两人四目相触,皆是一愣。
因着那人,居然还算半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到她家铺子里,在她爹面前妖妖娆娆的常家娘子。
那常娘子见到她,亦是愣了愣,可是想必是认出了她,登时面上显出热切的笑容来,“哟!你是叶大夫家的闺女吧?这么一大清早的,怎的上我这儿来了?可是……你爹爹让你来的?是我之前问他的事儿,他应了?”
叶辛夷听着她一句赶一句的,默了默。
往她身后看了看,原来,这铺子原是她的么?
还有,她说什么她问了她爹一件事,是什么事?以为她爹应了,这么高兴?
一瞬间,叶辛夷心里已经转过了种种思绪,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是迷惑地道,“我确实是叶大夫家的闺女,可是……您是哪位?对不住,我不太认识您。”
常娘子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片刻后,又强扯开嘴角,“那你……”
叶辛夷还没有想好怎么搪塞过去,却有一个响亮的声音笑呵呵地在身侧响起,“叶姑娘,你找错地方了,是这边。”却是隔壁的那间绸缎行里,有个面容讨喜的伙计。
瞧见他,叶辛夷心里更是惊疑了一下,不过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笑了起来,“原来是找错地儿了。”
转过头对着常娘子礼貌地点了个头,说了声“对不住”,她便是脚跟一旋,走向了隔壁。
隔壁那间绸缎行是真正的大,是五个开间的大通铺,叶辛夷站在门口四顾了一下,就这铺子里摆放的布料来看,也就只比前门大街那几家老字号差了些。
63 引荐
可是就这规模,也差不多可以抵上三柳街所有的绸缎铺子了,说不得,哪怕是在这北二街也是独一份儿。
“叶姑娘,来,喝茶!”方才那个伙计笑得殷勤,端上一杯温凉的茶来。
叶辛夷认得这个伙计,正是因着这伙计早前是在梁申那个酒楼里做活的,这会儿,却是来了这个绸缎行。
加上方才,这伙计的一番话和表现。
叶辛夷将茶碗接过,轻抿了一口,目光在铺子里转了个圈儿,“这绸缎行是梁少爷的?”
那伙计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才疑虑道,“咦?叶姑娘您不知道吗?之前,东家交代了,说今日会带了姑娘您过来看看,小的还以为您是来早了,东家还没到呢。”
倒是个乖觉的,梁申刚刚自立门户,这“少爷”的称呼便立刻被“东家”所取代。难怪能得重用了。
两人闲话了两句,这时,有客人进来了,还不少。
叶辛夷很是善解人意,挥了挥手道,“你自去忙你的,我随便看看就是。”
那伙计应了一声,便是麻溜儿地笑着去招呼客人了。
叶辛夷靠在柜台边,望着那些进出的客人,从衣着穿戴上,也就是一般富户。
这样的人,有钱,却不比达官显贵,有早就习惯了的绸缎庄和绣庄,只要她们的衣裳够精细好看,要将他们吸引过来,不是难事。
何况,瞧这一个个出手大方的,不差钱儿呀!
叶辛夷在边上看着,渐渐觉得热血沸腾。
“叶姑娘,可找到您了。”一个声音喘着粗气在绸缎行门口响起,叶辛夷望去,嗬!这不是酒楼的掌柜么?瞧他这快跑断气了的模样,叶辛夷站直身子,“可是你家东家到了?”
掌柜的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点着头道,“到了,到了!请姑娘您过去呢!”
还是那家酒楼,还是那间雅室,可推门而入,门内,却不只梁申一人,还站着一个男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四五的样子,穿一身玉白绣修竹暗纹的锦缎直裰,腰间垂挂一枚玉佩,鹤衔松枝的式样,却是通体无暇,晶莹剔透,该是上品的和田白玉。
叶辛夷不过扫了一眼,便抬起头来,撞进一双微眯的凤眼。
那凤眼的主人正打量着她,眼里,透着些审度,这五官……有些眼熟。
叶辛夷转头往没了像发涨的白面馒头一般的脸庞,因而,已能够清楚瞧见五官的梁申。
后者却是有些不满地望着她道,“你来了,居然不等着,还跑出去逛了,非得让人找你。你知道我舅舅的时间可宝贵,还让他等你?”
舅舅?原来……这位就是梁申那个皇商纪家的舅舅啊!没有想到,居然这般年轻。
叶辛夷很快反应过来,朝着对方轻轻一福,“纪公子,让您久等了。”
虽是年轻,可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可不容小觑。
纪衡笑着一抬手,“叶姑娘不必多礼,说起来,纪某还要谢过你,那一日,听说是叶姑娘救了梁申的性命,就凭这一点,叶姑娘便是我纪家的恩人。”
纪衡说着这话时,已是朝着叶辛夷拱手作揖。
叶辛夷连忙侧身避让,神色略有些尴尬,“纪公子言重了,那日,也是我太鲁莽了,没有多想若是不能逃脱是何种后果,能够否极泰来,实在是侥幸侥幸。”一边说着,一边瞥了梁申一眼。
梁申哼了一声,“舅舅!那是我运道好,若是摔成了肉泥,难不成也得谢谢她?这丫头蹬鼻子上脸得很,舅舅若一味谢她,她那尾巴怕是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叶辛夷额角抽了两抽,她是让他解围没错,可没有让他将她往死里踩吧?
叶辛夷眯眼瞪了梁申一记,梁申接受到了那杏眼里迸射出的冷光,咳咳了两声,“舅舅,您一会儿不是还有事要忙吗?就别耽搁了,先说正事吧!”
“不急,既然要来见叶姑娘,自然不能匆匆忙忙,其他的事,暂且后放没有关系。倒是都别站着了,先请坐。”纪衡笑着让座。
叶辛夷轻声应了谢,拉开近旁的椅子,从容落座。
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入纪衡眼中,便是笑道,“早先便从梁申口中听说了不少叶姑娘的事儿,今日一见,叶姑娘果真如纪某所猜测那般……不同凡响!”
叶辛夷心口微微一跳,面上却是沉静依然,“纪公子说笑了,我不过小小一个市井女子,能有什么不同凡响?不过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了生计,不得不为罢了。就像是梁少爷,原该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却哪里料得,那不过只是一张面具罢了?”
笑眯眯将梁申拉下了水。
纪衡却很是顺从地将话头转到了梁申身上,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叶辛夷的刻意一般。
“我这个外甥,若是没有我在私底下指点,确实合该长成旁人以为的那般模样。”笑着望了梁申一眼,才又有些歉意地望向叶辛夷道,“你与阿申相识的经过,他已告知于我。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得不戴着面具来松懈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心神,从前做了不少出格之事,彼时,对令弟所为,纪某如今也深觉羞愧。”
“我是三柳街一霸啊,那怎么了?何况,我本也看叶川柏不顺眼,现在也一样。”梁申梗着脖子道。即便被迫成长,可他偶尔还是会带出骨子里那股骄矜霸道之气。
叶辛夷并不在意,“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无谓再提。倒是梁少爷,许是有了可信的长辈在身边,这才又露出些许真性情。”
纪衡听罢笑了起来,“叶姑娘真是会说话。”
这时,门被敲响,掌柜的亲自带着小二给他们上了一桌子的酒菜,而后,才又退了下去。
叶辛夷对今日梁申为她引荐纪衡的缘由,心中已是有了猜测,因而,到了此时,也是安之若素,该吃吃,该喝喝,等到该开口时,自然有人开口,何况,她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传说中,这生意,多是在酒桌上谈成的。
果真,安静吃了一会儿,纪衡一边轻啜了一口酒,一边道,“叶姑娘的那只荷包,许久之前,阿申便已拿给我瞧过了。别的不说,这巧思倒是可以得见一二。”
64 商量
叶辛夷挑眉看了梁申一眼,他倒是从未与她说道过这个。彼时,他给她泼了那么大一盆冰水,将她一颗激越的心浇得透透的,冰凉冰凉,结果却已是帮她想了出路?
叶辛夷笑着谦虚了一把,“纪公子谬赞了,要说巧思,也不是我的,是我家隔壁姐姐的。”
“可若不是叶姑娘,也没有这桩生意好谈。”
叶辛夷坐直了身子,果然,是谈生意的。
“叶姑娘这门生意,也不是不好做,却是不能在三柳街做。好在,这一次,托了梁家的福,这生意,倒是可以开到三柳街来。方才听说吴掌柜是从绸缎行将叶姑娘请回来的,想必,姑娘已是去铺子瞧过了,那地段,可还满意?”
“自是满意的,还要多谢纪公子和梁少爷费心。”叶辛夷起身轻轻一福。
纪衡眼里落了一缕笑意,果真是个乖觉的。
“阿申想要帮你,我原也没有意见,只是,之前忙着梁家那个烂摊子,如今,总算能够腾出手来。叶姑娘将铺子开在这北二街,阿申的绸缎行可以给你最低的优惠,客人若在你家做衣裳,同样的衣料可以买得更便宜,同样,在阿申绸缎行买得料子,若是到了你店里,自然也要给最低的优惠,这是互惠双赢之局。”
“另外……纪某在前门大街也有几家铺子。姑娘可以做些样衣放在铺子当中寄卖,若是招揽了生意,纪某再放给姑娘做,只是,从中收取中人的费用……”
“还有……”
纪衡一条条说下来,梁申间或补充两句,不得不说,他们处处都考虑得周祥,大抵也知道她根本不懂做什么生意,是以,很多事都替她先设想过了,这会儿,又事无巨细,一一解释给她听。
桌上的酒菜,已是凉了,叶辛夷的心窝,却是滚烫滚烫,站起身,郑重地深深一福道,“纪公子和梁少爷,可算我命中贵人。”
“看来……纪某方才所言,叶姑娘是没有意见了?”
“术业有专攻,我并不懂这些,还要多谢纪公子和梁少爷费心,为我事事设想周全。”
“纪某虽是商人,无利不起早,可也深知多个朋友多条门路的道理。今日,我帮叶姑娘,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叶姑娘帮我了。何况,叶姑娘之前救过阿申,就凭这点,纪某便不会藏私,能帮则帮。只是,如今世道不比从前,生意也未必好做。纪某能帮的,却也只有这么多了,其他的,却还要叶姑娘慢慢学着来。做生意,要说难,却也不难,只要掌握了其要领,一样是手到擒来。”
“今日,纪某观之,姑娘也是聪慧之人,想必,定难不倒姑娘。”
“那就借纪公子吉言了。”
一时间,几人说得很是热闹。
说定等叶辛夷回去与家里,还有贺家商量好后,便定下契约。
亲兄弟,明算账。
虽说,与梁申的交情在那儿管着,但涉及到利益,白纸黑字,最是无可指摘。
回到三柳街,她特意去了集市,买了不少菜,做了一顿很是丰盛的晚食,而后,将老铁也请了来。
又恰逢端午,叶仕安也没有疑心,热热闹闹吃罢了饭,叶辛夷才正色说,她有事要说。
郑重其事将那铺子,以及想要开成衣铺子的事儿说了,叶仕安沉凝不语,叶辛夷便心头有些惴惴。
“你是真想做?”叶仕安沉默良久,才低声发问。
叶辛夷点了点头,却又忙不迭道,“不过,爹爹若是觉得不妥,不同意的话,那我不做也行,只是,这机会难得……而且,纪公子和梁少爷那边,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所以,我想着,爹爹至少让我管上一阵儿,等到柳枝姐那边上了手,我再抽身,也算对纪公子和梁少爷有了交代,可好?”
叶仕安知道叶辛夷的意思,贺家的日子过得比他们还要拮据,前些时日,贺宝生见着叶川柏上了学堂,那眼神中的渴盼看得人心酸。可他家那杂货铺子一天也就几文钱的进项,还要贺家婶子和贺柳枝母女俩做针线贴补家用,才能勉强糊口。
这个机会……怎不难得?而且,贺柳枝也确实有那个天分,有了这个机会,应是能挣到钱的。
而这个机会,于他们家,于叶辛夷,又何尝不难得?
但叶辛夷想好了,若是她爹果真不高兴的话,她就不做也没关系。
叶仕安听她那一句后,却又沉默了下来,眉峰轻拧,皱着眉,显见正在沉思。
叶辛夷有些紧张,手心都冒了汗,两个小的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而老铁却是作壁上观的意思。
过了良久,叶仕安才叹息着道,“你既想做,那便做吧!”
叶辛夷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她爹居然答应了?还答应得这般轻易?
待得反应过来这确实是真的时,喜悦,才后知后觉地漫涌上来,填满胸臆。
“不过,有几件事,爹爹却要有言在先。”叶仕安话锋一转道。
叶辛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爹爹,您说。”
得了她爹的允准,叶辛夷便算得吃了一颗定心丸。
实在等不及,用海碗端了一碗粽子,便是去了隔壁。
贺家三人听了她的话,反倒是不敢置信。于他们而言,这好消息犹如是天上掉馅儿饼,自然不容易让人相信了。
过了好半晌,贺家婶子才颤着音儿道,“你说,你要和我家合开一个成衣铺子?”
“是,要借着婶子和柳枝姐的手艺挣钱。”叶辛夷笑着道。
而后,三言两语将这生意怎么安排的大体说了一下。
“婶子和柳枝姐平日里给人做针线,也是一般的做,往后,便专心只做自家的铺子。如今,刚开始,万事开头难,自然要婶子和柳枝姐多辛苦些。我想过了,这利钱的四成,用作铺子周转,剩下的两成,便分给婶子和柳枝姐。当然了,如今尚且不知生意能不能好,若是婶子和柳枝姐不放心的话,按着你们往日里做针线的工钱,我按件,或是按月算给你们,也是一样。”
“不是,辛夷……婶子不是不信你,只是一时惊得没了主意。这样……你先等婶子好好考虑考虑,明日……明日再给你答复,可否?”
这本是在情理之中,贺家婶子又是个爽利之人,叶辛夷并不怎么担心,因而,爽快地应了一声,便起身告辞了。
65 拟定
“娘,我想做这事儿。”叶辛夷一走,贺柳枝却是抬起头来望着贺婶子,双目闪亮。
贺婶子怔住,她这个女儿,自来是个腼腆内向的性子,虽然懂事,却有些胆小、怯懦,尤其是她爹过世之后,这孩子更是懂事得再也不会提任何要求,好似她也果真没有任何要求一般。
这还是这两年以来,她头一次跟自己说,她想如何……
第二日,叶辛夷如愿得到了贺家母女的首肯,只是贺家母女却有但书,贺婶子说那话时,甚至面色端肃,再认真不过。
“婶子知道,你是想着要帮我们,可是,无功不受禄。你柳枝姐不过是靠手艺吃饭罢了,多的什么利钱,咱们却是万万不能要的,你若是不答应,那这件事便只能作罢了。”
叶辛夷没有想到她们这么坚持,想了想,也是,每个人做事,总有自己坚持的底线。
知道若是不答应,她们怕是果真便要将此事作罢了,叶辛夷只得先应了下来。
既然已经说定了,她便不再耽搁,当即便要去找梁申签订契约。
梁申没有从梁府里搬出来,反倒是梁老爷和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人言可畏,在三柳街待不下去了,便是带着梁寅举家搬走了。
有纪家在,梁老爷要想在京城立足,怕也不是很容易,因而,不只是搬走了,更是举家南迁。
说起来,梁老爷也是个有野心的。你既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原先的誓言,那便一错到底,抱紧你的荣华富贵,偏你什么都想要,宠妾灭妻,以庶害嫡,偏心偏到了骨子里,才走到这一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更是背井离乡,梁老爷也不知道悔是不悔。
如今的梁府,已经是梁申一人的天下,早在前两日,梁申便与她说明白了,要想找他,直接光明正大登门便是,用不着再寻苟富贵在中间传话。
可叶辛夷却并没有直接去梁府,反而同之前一样,去了苟记粮油铺,请了苟富贵帮忙,同样与梁申约在了他在北二街的那家酒楼中。
梁申一见她,便是抱怨道,“不是跟你说了,直接去我府上便好,做什么还要约来这里?麻烦!”
叶辛夷连眉毛都没有撩上一根,神色仍是沉静从容,“我不想让旁人再逮着由头说我与你如何。”
梁申一噎,眼中极快掠过一抹恼色,却到底没再多说,沉凝着脸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将手里昨日便已拟好的契约递了过去。
“昨日闲来无事,已是将大体的都拟好了,你先看看,若是没问题便签了。”
梁申善拟契约,而叶辛夷自来爽快,他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那样好的条件,梁申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叶辛夷会拒绝,所以,早早便已将契约拟好了。
叶辛夷倒也没什么异色,看罢之后,却是道,“这里还得改改。”
梁申探头去看,见她指尖点在红利如何分配的那几条上,不由挑起眉,神色莫辨地望向她,“怎么改?”
叶辛夷像是没有看见他面色有异,兀自平稳道,“这生意算得我与你合伙,自然不能独独撇开了你。这红利的二成,要归给你。”
梁申没有料到她竟然是这个意思,惊疑地挑起眉来,神色复杂地望向她。
叶辛夷却已是笑起,“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就算那个铺子果真是梁老爷赔给我的,想必,你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不过,既然你要用这个来补偿我家,或是谢谢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我若一味推辞,反倒是违了你一片好心。”
“你和纪公子帮我,是你们的情义,我却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所以,这桩事,要么你依了我,要么,之前说的,都不做数,那间铺子的房契我也还于你。”
“何况,这也是我想落个便宜,你知道的,我对生意的事儿一窍不通。既然你拿了红利,往后,便算得我店里的二东家了,你不多帮着照看,谁帮着?”
叶辛夷笑笑间将梁申可能拒绝的源头一一堵死。
听到最后,梁申总算是忍俊不禁,“所以,这二成红利就是为了买我为你死心塌地卖命,你就只管数钱便好?叶辛夷,你哪里不会做生意?你分明打了一手的好算盘,你怎么不去重金礼聘一个大掌柜?”
“那哪儿能一样啊?旁人的能耐,自然比不得梁东家您,何况,我也信不过旁人不是?”
梁申说不过她,摇头失笑间,连说了三声“罢罢罢”,才让人取了笔墨纸砚来,“便依了你的意思。”
按着叶辛夷的意思,将契约重新拟过。
待得墨迹稍干,才拿了给叶辛夷过目,“好了,这下都按着你的意思了,可满足了?”
叶辛夷点了点头,笑弯了眼,“梁少爷再请我一顿小笼包,自然满足。”
梁申一噎,他怕是上辈子欠了她不成?
明明心里不介意,偏生面上却没什么和缓的神色,粗声粗气唤了掌柜的进来,让给送些吃食进来,着重说了小笼包,却是四笼,另三笼让她带回去,末了,横她一眼,哼道,“撑不死你。”
叶辛夷笑笑,半点儿不介意,这世间,有些人面慈心苦,却也有人外表看着凶神恶煞,可心里,却比谁都软,梁申嘛,纸老虎一只,她已经看透了,好像也正发展为吃得死死的。
只是,吃人嘴软,小笼包下了肚,叶辛夷很是好心地提醒梁少爷,“虽说如今怕是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但下回,梁少爷若是还要骗什么人,千万记得,别让他们给你准备那么名贵的笔墨纸砚,你吃一顿挣的,还不够付那笔墨钱呢,可没那么大方的老板。”
说罢,拎着给她装好的小笼包,施施然笑着走了。
梁申又好气又好笑,却还是招手叫来掌柜的,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等到下一次,叶辛夷再来这酒楼,与梁申用到笔墨纸砚时,那些名贵的物件儿便全都换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了。
此乃后话,此处暂且不表。
既然契约已是理好,叶辛夷便是很快将新铺子的事张罗了起来。
先是带着叶菘蓝、叶川柏,还有贺家姐弟先将铺子好好打扫了一番。
期间,贺婶子、叶仕安,还有老铁说是帮忙,也跟着去了一趟。
66 跟踪
叶辛夷自然知道几个长辈是不放心,所以要来看看,她自然不会拦着。
果真,叶仕安他们看过之后,又听说隔壁的绸缎行就是梁申的,正好梁申在铺子里,听了动静,便过来与几个长辈见礼。
说起来,梁申还是头一回到叶仕安跟前。
叶仕安之前倒也听老铁说过,这孩子练功夫是个能吃得苦的,而且,自己的孩子,叶仕安心里还是有数的,叶辛夷能与他打交道,就是叶川柏和叶菘蓝如今也从不说他坏话,想必,还是个不错的。
但是,毕竟梁申从前劣迹斑斑,叶仕安心中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直到今回一见,才觉得这孩子对长辈尊敬有加,性子爽朗不羁,而且一双眼清澈明朗,不藏心机,倒果真是难得。
叶辛夷转头看着她爹望着梁申点头赞许的模样,不由哼了一声,梁申倒果真是个会做戏的,知道怎般模样才能讨好长辈。
叶辛夷知道叶仕安写字不错,便央着叶仕安帮忙写个牌匾,与贺家母女,还有梁申商量过后,取了个“霓裳”的店名儿。
将叶仕安写的字送去给做匾额的木器店,叶辛夷便是与贺家母女做起了开业时,最重要的准备。
梁申想了个主意,让她们几个在开业那天,都穿上自家铺子做的衣裳。
叶辛夷知道梁申的意思,且不说,那一日,梁申和纪衡都可能请了生意上的同道来捧场,就只是铺子刚刚开张时,定也很多人看热闹,那个时候,正是人气最高的时候,若是能够一炮而红,何愁没有生意做?
贺柳枝自然也知道,便更是紧张。
几个人连日连夜地商量着衣裳的款式、配色,还有绣样。
好不容易才敲定了下来,梁申那里自然是有求必应,按着她们定好的配色,从绸缎行里送了好些料子来。
还有几匹是江南那边才来的新料子,最是时新。
贺家母女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名贵的料子,拿着剪子的手都是抖的,还是叶辛夷笑着说,手再抖,这料子怕是才要剪坏了,不过柳枝姐的手艺那么好,不用怕,就算剪坏了料子,也定是能补得天衣无缝。
逗得大家伙儿都笑了一通,这么一笑,贺柳枝反倒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微微俯下身,垂眼望着平铺在眼前的锦缎,眼神专注而温柔,手里的剪子端得稳,犹有神助一般,在锦缎之上划过……
叶辛夷曾不只一次见过贺柳枝做衣裳的样子,平日里腼腆到平淡晦涩的五官,却是刹那间亮堂起来,熠熠濯濯。
叶菘蓝虽然年纪小小,可对做针线,却有超乎常人的热切,至少,这样的热切在她阿姐,叶辛夷的身上却是找不到的。
叶辛夷不排斥做针线,一个女子,若能为了自己在意的人,洗手作羹汤,或是裁制衣裳,都是一种平凡的幸福。
所以,她会学,会做,可热切,却要发自骨子里的喜欢。
留了叶菘蓝在贺家边看边学,叶辛夷却记挂着时间差不多了,要回家做晚饭。
谁知,刚从贺家出来,便见着前方胡同口闪过两道很是熟悉的身影。
天色已暗,夕阳的余晖将三柳街镀上了暖暖的橘色,很多铺子已经下了门板,叶家的药铺子亦然。
少了白日的热闹喧嚣,黄昏时候的三柳街安静祥和,有那么两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叶辛夷的眉心却不太静好地紧紧攒起,在贺家门口怔了一瞬,她便是脚跟一旋,没有回隔壁的自家,反倒是沿着方才那两个人闪过的那个胡同口走去。
叶辛夷对三柳街已经很熟悉了,自然知道那里是条死胡同。
走过去后,刻意放轻了脚步,紧贴着墙根走了没几步,便已听得拐角处,那壁截断了胡同的矮墙边隐隐传来的说话声。
那是个女声,妖妖娆娆,却还带着丝丝委屈。
“叶大夫,你倒是说话啊!我是一片真心待你,难不成,叶大夫当真是郎心似铁吗?”
三柳街上的“叶大夫”自然只有一个。
叶辛夷皱紧眉来,便听着叶仕安的声音响起,还是那样温文清雅,“常娘子,你我男女有别,还请你莫要拉拉扯扯。”
叶辛夷想着,她爹怎么看,也不像跟那个常娘子有什么的样子,却又为何要跟着常娘子来这儿?
显然常娘子也是一般疑惑,鼻间暧昧地哼了一声道,“叶大夫若果真怕人误会,又何必与我来这儿一遭?”
是啊!为何要来?
“我来,正是因为有些话,非要与常娘子说清楚不可了。而叶某不愿意让旁人瞧见我与常娘子之间有所牵扯,更不愿意让我家几个孩子看见,你既强拉了我来这里,我便只好跟着你来这一趟,正好借此机会,与你把话说清楚。”
叶仕安的声调仍是清雅平静,可话语里,却透出了一丝丝冷意。
这倒是叶辛夷从未见过的,不由有些纳罕,更是竖起了耳朵尖。
常娘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再开口时,声气里就多了两分试探和小心翼翼,“叶大夫做什么这般吓我?我是当真一片真心对你,为此,我已是卖了家中的产业,往后,也会与常家划清界限,只要你愿意,我入了你家,便可将我所有家财一并带来,你家几个孩子便再不用饥一顿饱一顿……你家中也可多个女人帮你操持着,你还年轻呢,来日……我还可再给你生个一儿半女……”
后面的声气儿渐渐有些不对,放轻放软,带着勾人魂魄的媚气。
叶辛夷不是那等真正不知世事的单纯闺中女子,她从前常扮作男子,从明威将军府偷溜出去,见识过的事情多着呢。
这会儿,不出她所料的话,常娘子定是往她爹身上贴去了,说不得,还正在耳边吐气如兰呢。
说起来,这常娘子长得不错,身段也还好,何况,又还有些家资,这般示好,一般的男子怕都顶不住,她爹嘛……
“啊!”一声惊叫,出自那把已是变了味儿的柔媚嗓音,还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猝不及防。
叶辛夷和常娘子一样的惊疑。
不过,这声音很有画面感,她爹这是将投怀送抱的软玉温香半点儿不留情地给掀到地上去了呀?
叶辛夷惊,且喜。
67 开张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着常娘子好不委屈的控诉,“叶大夫这是为何?你一个正常男人,做什么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常娘子,请自重!”叶仕安的嗓音微微一沉。“常娘子,叶某早前与你好言好语,你非但不肯听,还依然故我,那么,叶某只好再与你说清楚一些。”
“叶某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有半点儿改变。”
叶辛夷本来正饶有兴致想听她爹怎么强拒美人心呢,却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由一怔。
常娘子顿了一瞬,尖声道,“我不信!这世间男子多是薄情寡义,就算是情深义重,对着一个死人,不能抱,不能照顾你,又能到几时?你不过是想拒绝我罢了,我到底何处让你不满意?”
“你信或不信,都随你。叶某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叶仕安的语调轻徐,却透着冷意。
叶辛夷本来正觉动容,听到此处,心头一动,连忙悄无声息往胡同口撤去,将将掩好身形站定,果然,下一刻,伴随着常娘子尖利的叫骂声,叶仕安徐步而出,神色从容端定,未受半点儿影响。
至于常娘子,她骂得再难听,声音再刺耳,也无所谓了。
叶辛夷一时间心头矛盾得很,叶仕安这样的男人,在她过往的世界中,从未见过。
她从前见过的男人,也形形色色,还大多处于高位,却无一不将女子当作附属品,叶仕安这样的人,大抵只有话本里才能瞧见。
不过,方才那一番话,哪怕是她作为一个女儿听来尚且动容,她短命娘,还挺幸福的。
如此看来,她和菘蓝他们暂不用担心爹给他们娶后娘的事儿。
可是吧……她心里也有疑虑,叶仕安这般拒绝常娘子是干净利落了,常娘子若非那没脸没皮的,往后想必都不会再贴上来。
叶辛夷倒是相信叶仕安此时此地说这番话,是一片真心,可是,那是因为她娘才死没多久。等到时日一长,日复一日的孤寂中,真正守得住的,又有几人?
叶辛夷心下唏嘘,不过不管其他的,至少,当下很多事都暂且不用担心了。
叶辛夷因而心情恁好,这一日,便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
叶川柏和叶菘蓝吃得不亦乐乎时想到,这铺子快开张了,阿姐的心情是真好啊!
其实,却不知道,叶辛夷的心情好,并不独独因为铺子快开张了。
说起这铺子开张,她的心情不能用简单的一个好字来形容,有紧张,有忐忑,有期待……委实有些复杂。
但是不管怎么复杂,等到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时,他们之前看好的开张的黄道吉日也是悄然来临。
这一日,他们皆是换上了新衣,早早便到了北二街。
因着叶辛夷和贺柳枝她们皆是女子,还多是没有出阁的姑娘家,是以,叶仕安与梁申商量了一番,这铺子,明面儿上,是老铁的东家。
同时,也借此机会正名了老铁与叶辛夷的师徒关系,还有老铁也在教梁申功夫的事儿。
换言之,老铁为了往后不再让人拿着梁申和叶辛夷过从甚密来说事儿,默认了与梁申的师徒关系。
梁申和叶辛夷在外人来看,多了个同门师兄妹的名头,外人再说道前,总要顾虑一二。
铺子里早已装饰一新,等到吉时一到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热闹的响起,就连火药味儿也漾出了喜庆的味道。满地的红纸间,红绸被扯下,“霓裳阁”三个烫金大字衬着黑漆的匾额,在日头之下,格外的流光溢彩。
纪衡是第一个登门道喜的,而这“霓裳阁”既然有他外甥的一份儿,他在生意场上的不少朋友听到了风声便也登门来贺。
一时间,恭喜之声络绎不绝,比叶辛夷以为的,还要热闹些。
好在,她本也不怵这样的场面,又早有准备。招呼着客人坐了,又捧了茶点出来,照顾得周到。
贺婶子和贺柳枝本还有些被这场面震慑到,但一忙起来,便也顾不得别的了。
四处忙着,穿梭行动间,来往的客人,还有过往看热闹的路人都瞧见了她们几人身上的衣裳。
本就是为了打响“霓裳阁”的招牌,做的时候,自然花了不少的巧思,配色出彩且和谐,又是量身定做,更是凸显了各人身上的气质。
贺婶子一袭深深浅浅的紫与红,艳而不妖,反倒显端庄大方。
贺柳枝的一身深浅相得益彰的柳色,正和了她的名字,偏裙摆却开出了一池的水芙蓉。
叶辛夷和叶菘蓝姐妹俩的,一水灵娇俏,一娇憨甜美,都是出自“霓裳阁”,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与韵味,虽然未必及得上大内精制的宫装,却也算得出彩了。
当下,便有好些个富家太太和姑娘看得眼热,不时低声讨论着,过后,便是有人到贺婶子和贺柳枝跟前打探。
大抵是觉着叶辛夷和叶菘蓝小,倒是没什么人往她们跟前凑。贺婶子性子爽利,家里开着杂货铺,生意都相通,说话倒也麻溜。贺柳枝虽然内向腼腆,但说起针线和衣裳,口才自然便好了。
叶辛夷瞧得放心,只偶尔见她们招揽不过来时,自己才主动上前招呼,虽然头一回干这伙计的活儿,却也做得中规中矩。
等到下晌,人流散去时,虽然她们个个都累得腰酸背痛,可情绪却很是亢奋。
因为,就这一天的功夫,她们就接了七单生意,若是能做好了,后续生意自然就来了。
这是个好的开始,谁能不高兴呢?
虽然这当中,不无纪衡和梁申的牵线,但无论如何,这是个好的开始,自然该欢欣鼓舞。
这一日过后,日子恢复正轨,生意嘛,过个几日便有一两单,虽然不算红火,但刚刚开始的阶段,叶辛夷很是心满意足。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到多久。
这一日清早,刚刚将门板放下,抬头便见得梁申一张冰脸,酷暑的天气,倒是觉得格外的降暑气。
不过,这样的脸色,想必是没有好事。
果然,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后边的库房时,梁申便将一张纸递给了她。
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再看到那张明显是她的画像时,叶辛夷半点儿诧异没有,还觉得这次画功长进了不少,至少不用那颗朱砂痣也能辨认出来像她了。
68 路窄
不过这样一来,叶辛夷心里一直悬着的不安反倒落了地,是了,若是一直没有动静,才算得奇怪呢。
梁申却是看着叶辛夷这个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不由惊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如何笑不出来,这又不是朝廷的海捕文书,有什么了不得的?”叶辛夷淡淡挥手,将那张画像仔细叠好。
梁申一挑眉,上一次她可不是这般表现的,那时,那张画像尚且只有三分像她呢。
叶辛夷却是没有多谈的意思,将那画像叠好,她也轻飘飘转了话题,“对了,要的料子我已是拟好了单子,你要给我备货了。”
“昨日,钱府的单子差不多谈妥了吧?回头,将丝线也给我们备起来,手里的活儿完了,便可以着手那边儿了。”
梁申再傻也知道她是不想与他多说画像的事儿了,心里虽然还是担忧,也不知这丫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想起的,还有庙会时,遇上的那个穷追不舍的男子,不知,可否与他有关?
只是,叶辛夷什么都不说,摆明了不想让梁申过问,梁申自然不能自己上赶着去帮忙。
只是心里却还是挂着,对叶辛夷便格外多留意了两分。
翌日开门时不见她,便立刻抓了叶菘蓝来问。
叶菘蓝也不瞒他,笑笑答道,“阿姐昨夜梦见娘亲了,心里有些不安,所以去普济寺烧香去了。”
梁申总觉得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一直悬着心,谁知还不到晌午,叶辛夷便是回来了,一切无常。
只第二日,居然又去了普济寺烧香。
梁申问时,叶菘蓝叹了一声答道,“阿姐一片孝心,想着要多为娘亲和我们积福,所以,这一段时日天天都要去普济寺上香。”
梁申总觉得心下难安,问了叶辛夷,却什么端倪都没有问出来。
可是,那日,遇上那男子就是在普济寺山脚下。按理,叶辛夷躲还来不及了,哪里会自己往上撞?
叶辛夷可不是那么傻的人。
叶辛夷自然不傻,至于是躲开,还是自己往上撞……她自然是权衡过的,她的性子,到现在也没有改上多少,躲躲藏藏,不如一劳永逸。
已经是第八天了,叶辛夷抬头望着在清晨的山岚中,熠熠生辉的层楼歇顶,在心里默默算着,若是今日,还是不能遇见,她是不是要放弃这招守株待兔?
一边想着,她一边拎起裙角,拾阶而上。
晨钟之声,让人听着耳目一清。
虽然时辰尚早,可普济寺中,已有不少虔诚的香客,袅袅的檀香氤氲中,叶辛夷在大雄宝殿前的三足大鼎前三拜后,将手里的清香插入鼎中香灰。
边上小沙弥清念一声“阿弥陀佛”,叶辛夷还以一礼,与一笑。
“小施主,今日乃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寺中膳房供有素食,小施主不如用了午食再回?”
这几日,叶辛夷都是早早便来了普济寺,要转悠一个时辰左右才会离去,倒也让寺内的小沙弥对她熟稔起来,开口便是善意。
叶辛夷自然知道他是善意,微微勾起唇角笑了,颊边浅浅梨涡隐现。
她每日皆是早饭后来,午饭前离去,今日也没有特殊的想法,嘴角翕张,正要开口拒绝,谁知,透过面前袅袅的香烟,却恰恰见到了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
嗬!守株待兔到第八日,她要等的那只兔子总算来了,还真是姗姗来迟啊!
因而,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多谢小师傅了。”双手合十,谢过了那小沙弥,她挽了篮子,朝着方才瞥见那道身影离开的方向追去。
好在,那人也是去膳堂的。
叶辛夷赶得快,还未到膳堂前,一个没注意,便与对面来的一个知客僧撞了一下。
“阿弥陀佛,贫僧莽撞了。小施主,没事儿吧?”那知客僧忙道。
眼角余光瞥见那人已是听见动静,驻了步,转头来看,叶辛夷忙垂下脸,低声应了句“没事儿”,便是转过头,疾步而去,临走前,还心虚地朝那处一瞥。
却不想,刚好撞进了一双微眯的狭长黑眸之中。
叶辛夷脸色微微一变,脚下步子倏地加快,身后,却已传来追赶的步子。
慌不择路,叶辛夷直往普济寺后山而去,越跑越急。
身后那人的脚步却自始至终,不紧不慢地跟着。
到得人少之处,身后已是传来那人沉冷的嗓音,“别跑了,你停下,我问你几句话。”
叶辛夷却恍若未闻,仍然跑得飞快,最后,干脆将手里挽着的篮子也给扔了。
这普济寺,他再熟不过,按着她的方向,再过去便是……沈钺皱了皱眉,终于是加快脚步,急追了上去,声音亦是不疾不徐从她身后传去,“不用跑了……”
叶辛夷脚步一刹,蓦地停住了,确实是不用跑了,叶辛夷望着脚前跌落,连声回音也不闻的碎石,脸色微微泛白,扭过了头。
沈钺正缓步朝她靠过来,一双眼却是紧盯在她面上,锐利如刀,好似顷刻便能将她对穿。
“这位大人!”叶辛夷终于是没有忍住,微颤着嗓道,“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一定要追着我不放?”
“那不如你来告诉我,你为何一见我,便要跑吧?而且,那一日,在水井胡同,你为何张嘴便要撒谎骗我,又为何要煞费苦心逃走呢?”沈钺一步步逼近,却是停在了离叶辛夷两步开外之处,将手背在了身后。
“大人身上的官服,我一个小小的平民,如何不怕?说什么,做什么,不过都是自救的本能罢了。若是因此才惹来大人对我穷追不舍,倒是我的过错了。那……我向大人赔不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大人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我一般计较吧?”
叶辛夷一边说着,一边踌躇望向沈钺。
沈钺薄冷的嘴角微微勾着,对她的鬼话连篇,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他也没有揭破,只是待她说完,才语调平静地道,“我就问你几句话,你若照实答了,那么自是两下相宜,往后,我也无需再追着你。”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既然遇上了,那便索性不用另寻它处了,这便问个清楚。”沈钺说罢,也不管叶辛夷作何反应,一双眸子沉凝,将她望定。
69 落崖
“小姑娘,算起来你我也是有缘,这应该已是你我遇见的第……”沈钺沉吟着,好似在算,“四次了吧?”
“四次?”叶辛夷心如擂鼓,面上偏没有露半点儿端倪,反倒如他那般,皱眉思虑了片刻,便道,“大人记性不好,还是算数不好?分明就只三次。”
而且,这不是有缘,分明是冤家路窄。
沈钺脸上的笑却是一敛,“到了如今,你还想要狡辩?我们第一回见面分明就在腊月时,在明威将军府。”
“什么明威将军府?我不清楚,也从未去过,如何能与大人遇见?”
叶辛夷答得很是理直气壮,反正那一日,她一直蒙着脸,他怎能确定就是她?
沈钺还真没有证据说明就是她,只是直觉而已。
见她不承认,他噎了噎,默了一息,又道,“那么,你又为何去水井胡同庄家送东西?”
“大人,你是当真记性不好吗?这个问题,那一日,我分明已是答过你了。是一个男人,给了我二十文钱,让我替他去送的,至于那个男人的长相,抱歉,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你还不肯说实话?”沈钺双眸一厉,已是冷锐如出鞘的利剑。
叶辛夷瑟缩了一下,“我本就说的是实话,可大人你却不信,那我能怎么办?”
沈钺嗤了一声,“不是说怕我吗?怎的这会儿不见你怕了?”
叶辛夷梗了脖子,“大人一没穿那身让人胆寒的官服,二都到这个地步了,我再怕也得替自己争上一争。”
话到此处,又是一顿,很是怀疑地望着他道,“这里……总是佛门清净地,大人要动手前,还得三思,莫要惹了佛祖动怒。”
沈钺眯起眼来,这个丫头,怕是狡黠过了头,竟是装出了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口口声声说,你说的就是实话,我却确实不能信你。既是如此,你便随我回去,我自有办法验明你话的真假。”沈钺懒得再与她多费唇舌,沉声道。
叶辛夷骇白了脸,“我不去!”
她进过刑部大牢,受过刑讯。而刑部大牢里的刑讯手段,比之诏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就算他不押她去诏狱,也不代表他不会用那些刑讯手段往她身上招呼。
“去不去的,那可由不得你。”沈钺哼了一声,话音方落时,脚下已是一动,伸手,便朝着叶辛夷急抓而去。
他本是料定了叶辛夷会武,这一抓里,便是暗藏了七分力道,务求一击即中。
谁知道,叶辛夷却是白着脸,看着了他的攻势,不闪不挡,只是本能地一个急退,却忘了身后是悬崖,她脚下一空,便是朝着崖下仰倒而去。
沈钺惊得眉眼骤跳,下意识喊了一声“小心!”
他人已腾在半空,忙咬牙急急泄了一半的力,转而抓向她的手腕。
然而电光火石间,小姑娘却像吓坏了一般,将他伸来的手用力一挥。
沈钺手被挥开,再度急抓而去,却没能扯住小姑娘的手,只揪住了一只衣袖。然而,“刺啦”一声响,那只衣袖的料子经不住这样的力道,扯裂了开来。
沈钺眸子骤睁,身子急急一个后撤,瞠大的双眼里,却眼睁睁瞧着小姑娘的身子一个翻转,朝着崖下狠狠摔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了,沈钺粗喘着气,胸口极速地起伏,手里捏着那只断袖,望定着断崖的方向,竟是完全愣住了,且半天没有醒过神来。
山林幽寂,时序已近午,天上日头高挂,这山林却好似将炎热隔绝在了外,清风徐徐间,带来了鸟雀啁啾。
不对!沈钺却是骤然站起身来,疾走两步,到了那断崖边,极目往下探望。
这普济寺周边,他都再是熟悉不过,是以,他清楚这断崖的所在,自然也知道这断崖差不多有二十多丈高,底下,是一泓山涧,可涧边,却是尖石凸耸,若是就这么栽下去,怕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他方才才会一时间懵傻了。
可是……万一那丫头没有栽下去呢?
几次交手,她都再是狡猾不过,哪里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望着崖底,沈钺越想越怀疑……算了,多想无益,到底如何,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钺想到便做,站起身来,扎好了裤腿,将衣摆掖到腰上,活动了一下手脚……
“老大,不要啊!”牛子他们来时,恰恰好瞧见沈钺站在那崖边,正作势要跃下,牛子和皮猴大叫了一声,便是一前一后飞扑过来,不由分说紧紧锁抱住了沈钺劲瘦的腰。
沈钺猝不及防,被他们抱了个正着,还没有醒过神来,便已听得这俩活宝唱将起来。
“老大,你怎么能想不开呢?就算那个小丫头还是没有下落,你也不能心灰意冷,自寻短见啊!你不是说,对那顾三姑娘只有恩义,既是如此,就犯不着为了她寻死觅活不是?”
“老大,我早就猜到,你对顾三姑娘定还有别的意思,你早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只是吃不上罢了。如今,天鹅肉飞了,你便想不开了。别介啊,吃不了天鹅肉,咱还可以改吃别的啊!吃什么……啊!癞蛤蟆喜欢吃啥肉来着?”
“癞蛤蟆不就是青蛙嘛,青蛙喜欢吃蚊子啊!老大,这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咱癞蛤蟆不好嫌弃的……”
沈钺额角抽了两抽,“……”你才癞蛤蟆呢,你全家都是癞蛤蟆。
“牛子!皮猴!我警告你们,立刻放开我!”沈钺闭了闭眼,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牛子却是拼命摇头,“不行,不能放!打死都不能放!老大,你的一世英名不能毁在这里啊!我昨天输了不少,这个月的饭钱还指望着你晚上带我去赌场玩儿一把呢……嗷!”
话没有说完,因为沈钺忍无可忍,抬脚便将左右的牛子和皮猴踹了开来,这才理了理衣襟,却是抬手指着两人,恨铁不成钢,“你说你们俩能不能有点儿脑子?”
后面一直在看热闹的书生蜷握着手抵在唇边,挡住了偷笑,见得沈钺瞪了过来,他才咳咳两声,走上前道,“是啊!你们俩也该长长脑子了,咱们老大英明神武,哪里会轻易寻死觅活?”
“那你说,老大方才站那儿不是准备跳下去,是要做什么?”
70 放下
牛子很是不服气地反问道。
这一问,还真把书生给问住了,方才,沈钺那动作,确实是打算往下跳来着,不过……“老大当然不是……”
“我确实是正打算往下跳没错。”沈钺却是拆起了他的台。
书生微张着嘴,说不出话,牛子却是一脸的“看吧,我没说错”的表情。
沈钺懒得再与他们多说,目光转而又落向崖底,“方才那丫头从这儿掉了下去,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所以,打算下去看个究竟。你们来了正好!”
书生恍然,“就说了老大不会是轻生的人了吧?”
“可老大确实是要往下跳!”牛子哼道。
“好了,你们几个。”沈钺沉声一喝,“去!给我弄条绳子来!”
要寻绳子最近也要去普济寺里,皮猴虽然瘦弱,可手脚麻利,见左近林子里有藤蔓,且很是结实,便用那藤蔓很快做成一条临时的绳索来,一头绑在了沈钺腰上,另一头,则系在了一棵一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上。
沈钺则动作敏捷地从崖顶跃了下去,足尖轻点着崖上凸石,如猿猴一般,轻巧灵敏地往下攀去。
只是,落下去不过两丈,沈钺便瞧见了那山崖一壁上长了好几根如他此时腰上所系的一般粗细的藤蔓,沈钺扯着那藤蔓往下看了看,那藤蔓直垂到了崖底,皱眉思虑了片刻,才轻扯了一下腰间所系的藤蔓。
上头的人立刻反应过来,三两下便将他拽了上去。
“那丫头应该是扯着藤蔓荡到下面去了,不过,我还要到崖下再确认一下。”
沈钺自来是个说动便动的人,当下便领了几人绕路下了崖底,将崖底转了好大一圈儿,却只找到了那藤蔓上,还有涧边残存的一点儿血迹,之后的痕迹便被人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所谓摔成肉泥的尸首,自然也是没有。
沈钺终于确定了心里的猜测,停下了步子。
“算了,不用再找了!”沈钺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只是这一刻,却还是松了一口气的,至少,那丫头应该是还活着,没有因为他的一点儿私心,而害了一条命。
这世道,人命太不值钱,可他却不愿意在他手里,将一条人命,践踏如草芥,何况,还是因为那件事,那个人。
之前在崖上还在一直打嘴仗的书生和牛子、皮猴这会儿却是不约而同都闭了嘴,互相使了个眼色,自诩最是能言善道的牛子当仁不让地上前一步,粗着嗓道,“这丫头这般狡猾,居然使了这么一招想要金蝉脱壳,这回可算将我的好胜心给激出来了,我非要将她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我说,算了。”沈钺却是语调飘忽地道了这么一句。
牛子和皮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得“咦”了一声,“老大,你说什么算了?怎么能算了呢?这丫头……”
“咳!”书生喉咙发痒,一声咳嗽,外加一个眼神,牛子满心不甘愿,也只得将话生生咽了下去。
沈钺却已是转头大步走远。
书生默了默,还是无声跟了上去,牛子和皮猴则自动自发停了下来。
山涧并不平整,即便水流不大,却也流淌出了一种激越的调调。
“噗通”一声,一颗石子被沈钺用力掷进了奔腾的山涧中,那轻轻的一声,被流水的哗啦声盖了过去,那小石子更是转眼便被卷进了涧底。
沈钺站直身子,这才觉得胸口的闷气稍稍解了两分。
身后,有脚步声靠了过来,他没有回头,仍然望着那山涧远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书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一同眺望着远方,“你看看,这样的山涧也不乏水底暗流,这世间很多事,你若不深究,那便得过且过,这世道,已经足够不平,又为何不让自己好过些呢?”
“你想说什么?”沈钺终于转头望向他,眸深墨。
“我要说的,你未必不懂。顾三姑娘于你有恩,可你救她、帮她,你尽了你所有的力,直到如今,也该够了。老大……放下吧!我们从你口中听来的顾三姑娘,豁达善良,她定然不愿见你这般自苦。”
沈钺深吸一口气,苦笑起来,“她对我有恩,可当日她落难时,我却犹豫了,不敢冒险,不敢救她。若是我不犹豫,而是一开始便能下定决心,也许她就不会……”
沈钺说到这里蓦地梗住,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
书生也不说话,静静站着,这个时候,他或许更应该只是倾听。
默了片刻,沈钺喉间一滚。“其实,我也知道,我做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不过只是为了我自己好过些罢了。已经搭进去了一个人,幸好今日那丫头没事,否则……我因她的一时心善而有了今天,却以她之名,害了他人性命,岂非本末倒置吗?”
“那丫头既然宁愿让我以为她死了,也要断了我的念头,可见是铁了心的,哪怕果真将她拿住了,又是不是定能问出什么呢?就算果真问出了,那又如何?如你所言,顾欢……已经不在了。”
“那丫头就算果真与她有什么干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何况,还送了东西去庄家,想必,应是故人,而非仇人。既是如此……那便这样吧!”
“能不能放下,我不知道,但,或许该从现在开始试着去放下。”
愧疚也好,执念也罢。
叶辛夷却是不知这些,她甚至没有想到沈钺居然会固执到下崖去探她的死生。
她总以为,一切在她从崖上落下那一刻,便该永远结束了。
无论与那个阴魂不散的锦衣卫,还是与身为顾欢的从前的所有牵扯,都应该到此为止。
虽然,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个质疑的声音,在她满心笃定时,在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小声地质问她,当真能瞒过那个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吗?
可她不能让自己怀疑,她已经将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甚至为了实施这个计划,日日都到普济寺守株待兔,若是还不能摆脱那个锦衣卫的纠缠,那么,她还能怎么办?
只是,此时能做的,都已做了,她只能静静等待着结果,是当真能一劳永逸,还是,又一次的功败垂成。
天色已是昏暗,这一日归来,自然要比往常的每一日,都要晚。
71 祈求
暮色四合中,她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身侧,脚步些微踉跄地朝着三柳街的方向走。
也不知是不是血流得有些多了,她精神渐渐恍惚,竟隐约听见了有人喊她。
“欢欢儿……”
“丫头……”
“叶辛夷……”
“阿姐……”
这些称呼都是日渐熟悉了的。
这个时候听来,很是动听。
她靠在了一边的墙壁上,急喘着气,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再走。
眼前却有些发晕,她闭了闭眼。
那些声音却是近在咫尺,“阿姐!”
“叶辛夷!”
前头一把嗓音,甜软微颤,好似快哭了,是叶菘蓝。
后面一把嗓音则是梁申的,语调一贯的不好,凶神恶煞,好似要吃人一般。
叶辛夷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果然瞧见了他们俩正朝她跑了过来。
不是幻觉。
叶菘蓝已经泫然欲泣的小脸和梁申铁青的脸色都太真实了。
叶辛夷反应过来,笑道,“哭什么?阿姐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受了点儿伤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那是因为她没有瞧见自己现下的模样,可梁申和叶菘蓝看见了,所以半点儿也没法放松。
她用来绑头发的花结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头发散乱着,衬着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怎么也不像能让人放心的样子。何况,一身衣裙不知为何被挂裂了好几处,甚至有一只袖子都少了半截。夏日的衣裳本就轻薄,裂开处隐隐能瞧见皮肉,还有划拉开的口子和血迹。
最最让人心惊的还是她的右手臂,整条袖子都被血浸得半湿了,无力耷拉在身侧,也不知到底伤得如何。
梁申抿紧了唇,脸色很是难看,却是当机立断道,“我背她回去,你去找叶大夫和铁师傅他们,告诉他们,人找着了,快些回家来。”
这话是对叶菘蓝说的,叶菘蓝点头如捣蒜,梁申已是蹲下身来。
叶辛夷此刻也没有那半点儿力气再矫情了,由着叶菘蓝将她扶上了梁申的背。
少年的背,尚且算不上宽实,可叶辛夷却再也撑不住了,眼皮子一耷拉,便是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是大亮,她睁开眼,望着已经熟悉了的低矮瓦房顶,有一瞬间的茫然。
前一瞬,她明明还是顾欢,被吊在刑部大牢刑房的刑架上,被人穿了琵琶骨,痛得紧咬了牙,满嘴的咸腥,却还是控制不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后一瞬,她便醒了。
刹那间,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
“欢欢儿……”直到身畔一声轻喊,叶辛夷恍恍惚惚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叶仕安的脸。
只是,却有些狼狈,眼下黑影重重,颌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叶仕安这人自来爱洁,叶辛夷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想必是一夜未睡了。
叶辛夷一动,谁知右手却是传来一阵疼,她皱眉“嘶”了一声。
“小心点儿,小心扯着臂上的伤。”叶仕安忙伸手将她轻轻压回枕上。
叶辛夷一回头,这才瞧见自己的右手臂被夹着木板,又弯折着用白布吊在颈上。
“外伤还是小事,你手肘脱了臼,骨头也有些裂了,只能好生将养着,莫要再轻举妄动。”
叶辛夷勾起唇角苦笑,选中那个断崖,自然不是偶然。
一是她料定沈钺身上那样的香烛味不是一夕染就,他必然常常出没寺庙。虽然,一个双手染血的锦衣卫却信佛这件事听起来有些讽刺,但她终究运气不错,逮到了他。
并且,一切都按着她的计划而行,没有出什么差错。
那断崖她之前也是早就仔细查探过好几回了,她只是想让沈钺以为她死了,进而彻底斩断与过去的孽缘,往后只安生地过活,可不是真的想死。
只是,无论试验过多少回,试验时的不紧不慢与真正情形下的那一跃间,还是有了偏差。
这手臂就是她往下坠,揪住藤蔓时,狠狠撞上了山壁所致。
当时,便是疼得抽气,若非她心志尚坚,只怕脱手间,就不是做戏,而是真正摔死了。
如今,能够这般安然醒来,便也是无碍了。
“为父给你上了药,不过内服外敷,都不能落下,你也得乖乖听话,莫要再出去乱跑了。”叶仕安板着脸,沉声道。
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老铁当先一步迈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叶菘蓝和叶川柏两个。
“你个臭丫头,昨日跑哪儿去疯了,居然伤成了这样,出去莫说你是我老铁的徒弟,老铁丢不起这个人。”老铁吃铁吐火,张嘴便没有好话。
叶菘蓝却是含着两泡泪,上前来,便是挨在炕边,小声喊道,“阿姐……你还好吗?还疼不疼?”
边上叶川柏没有吭声,只是皱眉看着她。
对于他的别扭,叶辛夷已是习惯了,也不放在心上。
“你们都守在这儿做什么?我没事儿,你们该做什么事儿就去做,霓裳阁那边,菘蓝,你没去帮忙?”自从霓裳阁开张以来,叶菘蓝几乎日日都要过去,比起医理药理,她更喜欢针线和女红。
“我今日自然是要留在家守着阿姐的,霓裳阁那边有贺婶子和柳枝姐呢,没事儿的,何况,今早梁大哥也过去了,有他看着,阿姐你就放心养伤吧!”
“阿姐,你想吃什么?对了,都说以形补形,我一会儿到陈大娘家铺子买几根骨头,回来给你炖汤喝。”
“炖汤喝倒是其次的,我瞧你还是太弱了些,等到这次好了,为师得好好督促你,加紧练习才是,为师可不希望下一次再见你伤成这样,这个脸,老夫给丢不起。”
“炖汤喝其次?铁师傅,你确定菘蓝若是炖了骨头汤,你不喝?”叶川柏毫不客气地拆老铁的台。
“当然了,汤虽是其次,可做好了,自然得吃。”老铁笑呵呵。
“菘蓝,去集市除了骨头,再买点儿好吃的。”
“对啊,对啊,好好给臭丫头补补。”
“也顺道让铁师傅打打牙祭。”
“老夫是该打打牙祭,怎么?你小子不服气?”
笑着闹着,小小的屋子里,盈满了热闹与温馨。
叶辛夷望着他们,杏眼弯成了月牙儿的弧度。
抬起眼来,望向狭小的窗外,日光正好,熠熠濯濯。
现在这样的生活,真好。
有亲人,有朋友,平平淡淡,却让人格外的贪恋。
只是不知,经过了这一次,老天是否允她,平淡静好的一生?
窗外,阳光正好,清风微徐,好似,在点头应她。
好!好!好!
72 狭路
时光荏苒,如一去不回头的过隙白驹,秋尽冬至,春转夏来,一转眼,便是四载。
又是一年金秋时,枣树上,挂满了慢慢转红的果子,又见丰收。
“阿姐,你慢着些啊!”
叶家的院子里,和煦的阳光照着,枝头上垂挂的枣子怎么看,怎么都是招人得很,好似一直在喊着来吃我呀吃我呀!
叶辛夷想着你让我来吃,我还吃不着怎么着?当下便是挽了袖子,拿了长竿来,站在枣树下,开始打起了枣子。
正好快要中秋了,吃不完的便用来蒸枣泥,做月饼吃。
她将枣子打下来,叶菘蓝则挽着个篮子在树下捡。
只是,底下的打得差不多了,顶上的却是不好打。
叶辛夷试了几次,干脆将长竿一扔,把裙角掖到了腿上绑好,三两下,便是爬上了树,再从叶菘蓝手里接过了篮子。
叶菘蓝站在树下,看着她在树上,却是不由得心惊胆战,一直让她小心。
“放心吧!”叶辛夷坐在树干上,笑着低头望她,脸上的笑容恣意而鲜焕,就如头顶的日头一般,而后,转头,轻盈利落地在那树桠间转动,一边麻溜地摘着枣子,不过一会儿,那篮子便已是半满了。
顺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今年天气好,不出意外的甘甜。
又挑了一个又大又水灵的扔给叶菘蓝,“菘蓝,接着!”
身形翩跹若蝶,叶辛夷脚步轻盈美妙如同舞蹈,在枝丫间翩转。若非终究是白日,又怕被人瞧见,她如今的轻功,即便在枝丫之间飞上一飞,也是小菜一碟,只她不管有多么强,她家小妹却始终还是会担心她就是了。
还是规矩着些,也省得吓坏了她家胆小,却又爱操心的小丫头。
这边,叶家姐妹俩正忙着摘枣子。离三柳街不远的某一处私宅,这会儿正在办满月宴。来的人不少,酒席上推杯换盏,热闹得很。
因是办得流水席,客人来来去去,先来的,先吃完的,便是先行出来。
当中有一行人走出府门时,人人皆是噤若寒蝉,且自发地避让到了一边。
他们也好似早就习惯了旁人的反应一般,没有半点儿异色,径自走离。
直到离得远了,他们身后那些人才拍着胸脯,松了一长口气。
“这些……怎的来了?”
“那还不是因为赵家大爷如今在神机营当差,与他们也是常来常往的,想来,还算混得关系不错,才得了他们上门恭贺。”
“嘘!还是莫要说了,仔细被他们的耳目听见,若以妄议论处,是要获罪的。”
其他人面上也都闪过两分怕忌,不约而同闭紧了嘴,一默之后,又转而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间或有人悄悄转头往那已经走远的一行人望去,炙烤的秋阳下,那些人身上绣飞鱼的金线折射出刺目的光,让人不忍逼视。
直到走远了,当先一人却是缓了下步子,抬头望了望头顶炫目的日光,薄冷的唇角轻掀,问道,“什么时辰了?”
身后一个长得有些圆胖的,却动作异常灵敏地团着一张笑脸凑上前答道,“回大人,这才午时刚过一会儿,正早着呢。”
“难怪了。”先头问话那人点了点头。
难怪什么,没有明说,可那个有些圆胖的却最是乖觉,眼珠子一转,便是笑着应道,“是是是呢,这个时辰,又刚喝了酒,卑职也是犯困得厉害。”
见大人没有应声,那笑脸却更甚了两分,看来,是猜对那难怪后头是什么了。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已是笑着道,“大人,您看,这时辰尚且早着,兄弟们也多是没有差事在身的,卑职知道,这附近有家面店,很是地道,好几种浇头都很是爽口,尤其老板娘做得一手好酸汤,可解酒。”
“大人”听罢,“嗯”了一声,便是迈开了步子。
圆团脸笑开了花,转头对身后的人高声道,“兄弟们,有差事的自己回衙门,没差事的跟着大人和我走啊,一道去喝碗酸汤解酒,我请客啊!”
身后一阵欢呼声。
“菘蓝,接着篮子。”叶辛夷动作快,没一会儿,便摘满了一个篮子,弯腰将篮子递了下去。
今年这棵枣树真是结了不少果子,真是大丰收了。
叶菘蓝将篮子接过,很快到灶房里将篮子里的枣子倒了出来,又拎着空篮子回来了。
那树上的果子还未摘完,看样子,怎么也能再摘个半篮子。
叶辛夷正坐在枝干上,一边晃悠着小巧的天足,一边吃着枣子。
“阿姐!”听得树下叶菘蓝很是惊慌,几乎梗在喉咙里的尖叫声之前,叶辛夷颈后的汗毛便已经根根立了起来。
果然……转过头来,便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叶家小娘子叶辛夷,捏得了针线揍得了人,扮得了贤良淑德,当得了大姐大,天不怕来地不怕,生死无惧,却唯独怕……猫。
而此时,一只猫兄正迈着优雅的步伐,与叶辛夷隔着两臂的距离,在同一棵树上,狭路,相逢。
叶辛夷脸儿白了白,脚下晃了晃。
“唉!说起来,还是赵青峰这小子招人羡慕了,这小妾一个接一个抬进门,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算起来今日这是第几个了?”
“应该是三姨娘生的第二个了吧?”
“也用不着太过羡慕,他要不是家有恒产,他爹又只得他一个儿子,哪儿能容得他这般?这个世道,女人多了,儿子多了虽说是好事,可也得自己养得起啊!”
一行穿着刺目飞鱼服的锦衣卫刚从一家面馆儿里出来,喝了些酸汤,酒醒了大半,一边跟着前方的大人,无声绕到了人少的后街,一边说起了闲话,说的,正是今日他们刚去吃了满月酒的那一家。
“这赵青峰,抬个姨娘摆回酒,生个儿子再摆回酒,吃他家酒多少回了,这掰着手指都快数不清了。”
“你就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心里指不定怎么羡慕呢。”
“我倒是不羡慕,只是……这摆酒的人,若是换成了沈大人,我这份子钱随得更是高兴啊!”这人今日喝得多了些,见往日甚少与他们一道的千户大人今日竟然这般随和,与他们一起喝了满月酒,又一起到这小街上的小面馆儿来喝了一回酸汤,便自觉与大人亲近了不少,酒气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上了头,便是来了个交浅言深。
73 相逢
四下里,诡异的一寂,他身边人不约而同都想着,这人怕是活腻味了吧?
那个圆团脸的,却是忙笑着打起了圆场,“沈大人,你莫要与二筒一般计较,不过是大家都盼着要喝您一杯喜酒,这才一时冒犯了,喝多了喝多了,又实在高兴,您见谅您见谅!”
若是叶辛夷瞧见这位沈大人怕是要大惊失色,叹一声冤家路窄了。
这一位沈大人,长眉入鬓,眉聚远山,眸深墨,眸中寒芒闪烁,薄唇轻抿,与四年前几乎没什么差别,正是沈钺是也。
不同的是,四年前,他尚不过只是锦衣卫中一名总旗,可如今,却已是被人高高捧着的千户大人了。手中权柄更重,若换了叶辛夷来说,却是杀戮与血腥也愈重了。
今日,沈大人的脾气委实有些好了,居然听了他们的话,也没什么异样,仍然不疾不徐迈着他的步子。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又连忙跟了上去。
有了第一回,后面胆儿就肥了,不敢明目张胆地问,便在后边儿窃窃私语。
尤其是今年新进的一个,对这位在锦衣卫中如同传奇的千户大人甚是好奇,一边瞄着前方那道劲瘦的身影,一边低声问身边的人,“也不知咱们千户大人今年贵庚,居然还没有成亲呐?”
“大人贵庚?这谁知道?不过……我比大人先一年进锦衣卫,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
也就是说,沈大人进锦衣卫已整七年了。那怎么说,也该有二十好几了,居然还是个孤家寡人?
“我听说……沈大人是选替出身?”
锦衣卫乃是皇帝近卫,一般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便是武举出身。另一些,便是如同沈大人这般选替的。
受伤或是死去的锦衣卫可以从近亲中择一人,顶替他入锦衣卫之职,享朝廷俸禄。
被问的人点了点头。
那新来的那个便更是啧啧称奇了,难怪这位千户大人在锦衣卫中是犹如传奇般的存在了。一般情况下,在锦衣卫中升迁不易,除非上面的职务有了空位,才能逐级擢升。另外,便是因功绩非凡,破格擢升。
而选替的人自来要比世家子弟和武举出身的升迁要难些,毕竟,选替不过只是恰恰“运气”好罢了,能力有没有,够不够,那就未必了。
可沈大人,却是选替来的,七年,便已升至了千户。整个锦衣卫,千户也不过十四人罢了,沈大人,是当中唯一一个毫无背景,升迁最快,也是最年轻的一个。
这般前途无量……“为何却独独没有娶妻?大人这般年纪,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大人又不是养不起。”
“嘘嘘嘘!你小子懂个屁啊!沈大人家里是没有婆娘,可谁告诉你他缺了知冷知热的人了?”被问的那一个自觉自己懂得多些,压低了嗓音指点后辈。
“这是何意?”后辈果然不知。
前者愕然,“你来也好些时日了,怎么竟是没有听说么?”
听说什么?新来的不解。
作为前辈的那个,恨铁不成钢,自觉有为后辈解惑的责任,招了招手,让后辈靠近一些。
耳朵贴耳朵时,才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沈大人在凝香馆有个相好的。”这在整个镇抚司衙门都不是秘密。
“凝香馆?那不是……”新来的人却是惊得变了脸色。
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忙将手指抵在唇上,“嘘”了好几声,间或心虚地往前面瞄,见当先那人脚步的幅度和频率都没有半点儿改变,想来是没有听见,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是压低嗓音道,“你个臭小子大惊小怪地作甚,若是被大人察觉了,一会儿扒了我俩的皮。”
“我这不是太惊讶了吗?这沈大人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流连烟花柳巷的人。何况……”
何况,大名律例明确规定,官员不得狎妓,这凝香馆又是教坊司名下的妓馆,里面的姑娘多是犯眷,这沈大人的胆子,怎的这般大?
“何况什么何况,这偌大的京城,又不只沈大人一个在凝香馆,或是什么风尘苑、紫竹轩的有相好,只是相好,又不是要娶她,怕什么?”就是去了妓馆,只是“听风赏雪,听曲儿谈心”,哪里能算狎妓?自然也不算违反大名律例了。
“沈大人……莫不是因着这个,才一直未娶妻?”新来的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哪里知道自己一直高山仰止的对象,居然是这样的?
应该是明玉蒙尘,还是天神谪仙,沾了红尘俗气,好像不那么高不可攀了?
前辈却是摇了摇头,这个,就不好说了。
私下里,大家也不是没有过猜测,可是个大老爷们为了个青楼姑娘,单身不娶,这是情深,还是傻呢?还是傻呢?还是傻呢?
“可……凝香馆的姑娘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籍的,沈大人难道就要终生不娶吗?怎么也该找个身家清白的姑娘,成家立业才好……”
前方的人脚下未停,步履仍是不疾不徐,与最开始走来这条后巷时,没有半点儿改变,但不代表他没有听见身后那两人的窃窃私语。
相好什么的,听过就罢,倒是娶妻……
老婆孩子热炕头,成家立业……算起来,他倒果真已经年岁不小了,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喝了些酒,头脑有些发热的缘故,这会儿想起赵青峰怀里那个白胖的婴儿,怎觉得,有些可爱呢?
只是,这孩子吧……得在孩子娘的后面……
孩子娘……该找个啥样的人儿?
沈钺抬头看了看天,日头炽烈,明明是秋日,怎的,却思起了春?
沈钺恍惚着想道,到底是一个人太久了,也许,他家里,也真是缺个女主人了也说不定。
正在这时,却听得一声尖叫,“阿姐,你小心啊!”
众人都是一惊,扭头往声源处看去。
沈钺亦然,堪堪抬起头来,便见得头顶一片黑影从身旁的墙头翻落了下来,直直往他的方向砸了来。
换了往常,沈钺定是毫不留情一巴掌拍出去,或是干脆闪开身便好。
今日,他喝了点儿酒,又思了会儿春,脑袋便有些迟钝,见到那黑影恍惚是个人的模样,竟是迷迷糊糊张开了双臂去接,待得反应过来时,他怀里,已是多了一个人……
74 暂安
低下头,与怀里的人四目相对,一双好不灵澈透亮的杏眼,黑白分明,清晰地倒映着两个他,惊惶的,好似他春日狩猎时,曾见过的林间小鹿。
哇呀呀,哗啦啦!
身遭的人惊愣地张大了嘴,脱了下巴,还有人大大吞了一口口水。
咕噜!
锦衣卫千户沈大人,听说运气好到赌钱从未输过,押大绝不开小,押小不必担心开大,逢赌必赢,运气好到开挂。
在人人想着他缺个媳妇儿,他也正在思春时,从天上落下来一个,正正砸在他怀里,正正是个姑娘,还是个很漂亮,恰恰长得很合沈大人眼缘的年轻姑娘。
呼啦啦,秋天了,有人的心,偏生春暖花开啦!
有人的心春暖花开,有人的心却是荒草蔓长,一万匹脱缰的马在那片荒草地上呼啸而过。
叶辛夷木着一张脸,直到进了自家的院子,身后静悄悄,没有人跟来,却还能听见自己胸腔间犹如擂鼓般,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
只可惜,不是羞的,是吓的。
“阿姐,你没事儿吧?”叶菘蓝在她身后怯怯问道。
方才见阿姐因着一只猫,浑身僵硬地从树上摔了下去,她吓坏了,连忙奔了出去,谁知到了墙外,见着的景象,更是险些吓破了她的胆儿。
她家院墙外的后巷里不知何时来了一行锦衣卫,那官服看在他们平民百姓眼里,就如地狱的无常修罗一般,平日里见着一个已够吓人了,何况还是一次便见着了这么多个。
更要命的是她阿姐居然好死不死,正正跌在了当中一个锦衣卫的……怀里。
好在,没有发生什么。她喊了一声“阿姐”,那个锦衣卫大人便是将她阿姐放了下来,而后,她阿姐便是飞也似的奔了回来,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羞的。
只是好在没有多少人瞧见,就算有人瞧见,也没有人敢轻易嚼锦衣卫的舌根,更好在,他们没有跟上来。
转过头去,却见她阿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样子,竟是她从没见过的一般。叶菘蓝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忙上前关切问道。
叶辛夷却是深吸一口气,才道,“菘蓝!去!把门关上!”
叶菘蓝“哦”了一声,连忙反身去关门。
叶辛夷则连连深呼吸,才将心口极速的心跳和缓下来。
她不会认错。那张脸,那双眼,那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能再碰上。
几乎是下意识,她便是抬手往右耳垂摸了去,却只触到了一点凹凸不平,她的呼吸才不由得一缓。
“阿姐,你没事儿吧?”叶菘蓝见她脸色阴晴不定,终于是忍不住,又凑到她跟前,轻声问道。
叶辛夷转过头,望向叶菘蓝关切的双眼,目光却是奇怪的一顿,心反倒是一点点安定下来。
叶菘蓝早已和四年前不同了,四年前,她还是一个小矮墩儿,又瘦又小,面黄肌瘦,就是头发,都是黄得厉害。可现在呢?她现在也就是和四年前的自己一般年纪,可是却是全然不同的相貌。
身高便比从前的自己高了不少,乌发浓密,雪颜可爱,皮肤白嫩,而且一身衣裙也是合身好看,不过洗过两次,色彩尚鲜艳着,更是今年京城中最是时新的式样……
叶辛夷的目光热切地扫视着叶菘蓝,后者却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缩了缩脚,轻声喊道,“阿姐?”
叶辛夷却已神色如常道,“这么多的枣子咱们也是吃不完,留些起来做枣泥,剩下的,分成三份儿,给贺婶子他们,还有师父和梁申各处送一份儿去。”
叶菘蓝眉心紧颦,怎么方才那般看着她,这会儿却说到枣子上去了?怎么却提也不提方才墙外的事儿?
叶辛夷还真是不想提,三两下将枣子分好了,便催着叶菘蓝出了门。
叶菘蓝连开口问一声都来不及就是被推着出了门。
待得叶菘蓝出了门,叶辛夷怔在自家铺子门口,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发了会儿呆这才转身进了内院。
都说女大十八变,叶菘蓝的变化之大,早已看不出四年前的影子,而同样的,如今的她,也与四年前的她几乎判若两人了。
毕竟,这四年,她的变化可不小。
方才,那个人的表情看上去,应该没有认出她来才是。也不应该认出她来。
毕竟,四年前,她从崖上跳下,使了那招金蝉脱壳之后,委实提心吊胆了好些时日。
直到过了许久,终于确认他再没有寻找过她,想必,应该是当她死了的。
不可能方才一眼间,便将她与一个死人联系在一起。
她不能自乱阵脚。
何况,他们今日只是凑巧碰上了,往后,不会再见面,怕什么?
这么一想,叶辛夷的心已算得彻底踏实下来,眼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她便开始着手准备晚饭了。
叶仕安今日带着叶川柏出门看诊了,否则,方才怎么也轮不到她上树去摘果子,又遇上了这样一桩事。
算了,不想了,一想又是糟心。
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
叶辛夷利落地做起饭来,没一会儿,叶菘蓝回来了,手里空着,让她送去的枣子应是都送出去了。
“梁大哥还没有回来,是常盛接的枣子,让我顺道把这个给你带来。”叶菘蓝将一叠银票递给了叶辛夷。
梁申的药材生意做得不错,如今,已在京城周边好几个城镇置了山地种植药材,在京城、天津、南都,还有南面的杭州也都开了生药铺子。
当中好几处的生意叶辛夷都掺了一脚,她如今手里余钱虽不多,可投的生意却是不少,每月几乎都有进项。
只是这钱到了她手里,她往往转手却又投了出去。
叶菘蓝是不知道她阿姐到底有多少钱,但这几年来,家里的日子却是越过越好了,哪怕,他们一家子仍然住在这破烂的四合院儿里,可内里的生活,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切,都是托了她阿姐的福,是以,阿姐做什么决定,她都是和从前一般,全心全意地信任,没有半点儿迟疑。阿姐的事,家里的人也都很少过问,因为她做事自来有成算,倒用不着人太过担心。
叶辛夷却不过只是抬眼瞥了叶菘蓝递来的那叠银票一眼,便是随口道,“你帮我拿进屋里,放在妆台上便好。”
75 因果
前些时日,刚卖了一批药草出去,想必,这就是分红了。
叶菘蓝去了她屋里,很快出来,便是洗了手帮着叶辛夷一道摘菜、洗菜的。
姐妹俩一边做着晚饭,一边闲话,说着说着,这话题便绕到了梁申身上。
“阿姐,梁大哥这回好像去了挺长时间了?”
梁申如今跟这家里走得近,叶菘蓝哪里还记得从前喊他梁胖子的时光,都是张口闭口的梁大哥。
叶辛夷“嗯”了一声,算了算,梁申倒好似已经走了一个来月了。
梁申如今的生意铺排得大,常天南海北地跑,尤其这一年来,从年后到现在,在京城待的时间加起来统共也不到两个月。
“那岂不是中秋也不回来了?”
这些年,梁申在京城时好多时候都会到叶家来蹭吃蹭喝,叶菘蓝早将他当成自己人了,眼看着佳节将至,自然是心中惦念。
叶辛夷望着小姑娘雪玉可爱的小脸上愁云密布,终是叹息了一声,“这两日他若是有信捎回来,我问问他。”
叶菘蓝这才愁云尽去,用力点着头笑了起来。
叶辛夷摇头失笑,这小丫头,如今也鬼着了,知道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有事相求居然就来这招?
今日做的酱香排骨是叶辛夷的拿手菜,也是一家子都喜欢的菜色。
老铁进门便是夸张地猛吸了一大口气,“臭丫头,今日的排骨可有多做些?可别像上次那般小气,老夫刚刚垫了个底就没了。”
叶辛夷横他一眼,“师父,前两日我爹不是才告诫过你,让你少吃大油,少喝酒吗?今日的排骨只许你吃三块,多的没有。”
“三块?只有三块?臭丫头,舍不得你便明说,三块儿……还不够老夫塞牙缝儿的。”老铁像颗爆豆一般跳了起来,“你爹说的什么……你爹那些话能当真么?他根本就是看老夫不顺眼,特意整老夫呢,就是想让老夫不如意。说老夫要少油少酒……他那点儿医术,当自己是神医呐?老夫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用不着他来操心。”
老铁气呼呼的,唇上两撇灰白的胡子一翘再一翘。
叶辛夷理也没理他,反正一会儿他的排骨只三块,多一块儿也没有。
叶菘蓝笑笑,亦是没有理会。这几年这样的戏码并不少见,只是,铁师傅自来都是声音大,嗓门儿粗,叫嚷得厉害,却又有几回能拗得过她阿姐的?
不只是铁师傅,她熟悉的这些人,来来去去的,还真没有几个能不听她阿姐的话的呢,所以,她阿姐厉害着呢。
闻着香味来的,还不只老铁一人。
叶仕安和叶川柏亦是掐着点儿回来了。
“爹,回来了?”
叶川柏已是长成了青葱少年,个子与叶辛夷差不多一般高,都已是到了叶仕安肩头往上一些,看上去很是瘦弱,甚至带着些翩翩书生的文弱气,可只是表面看上去罢了,这么几年的武,自然也不是白学的。
相对于变化极大的他们几姊妹而言,叶仕安的变化却委实不大。与四年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大抵也就是因着生活好了,他的脸色好了许多,再来,便是人靠衣装,衬得他人也格外精神了些。
听着叶辛夷的招呼,叶仕安“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叶辛夷目下闪了两闪,脸上的笑容倒仍是灿烂,支使着叶川柏摆桌子。
一家子围在堂屋的桌边吃罢了饭,叶辛夷按着这几年的习惯,沏了一壶茶上来,给叶仕安和老铁一人倒了一杯,让他们消食。
老铁因着今日又只得了三块儿排骨在边上生闷气,抬头狠狠瞪了叶辛夷一眼,鼻间重重哼了一声。
奈何,叶辛夷连眼皮子都没有撩上一下。
老铁自觉没趣儿,咬着牙别开了头。
叶仕安则捏着一本医书好似在翻看,可那书却过了半晌也没有翻动一页,而他的眼更是直直落在书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很是专注,手指则习惯性地在手边方几桌面上没有规律地敲打。
叶辛夷不动声色给他奉上茶来,敛下眸子问道,“爹今日心绪不佳,可是费大叔的病情又加重了?爹之前开的那个方子不管用么?”
叶仕安是真正的医者仁心,这些年来,叶辛夷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他虽不至于清高到看每一个病人都要倒贴,但偶尔遇上那么一两个确实家境困难,看不起病的,他也不会吝于相帮。
如今,家里境况好了许多,叶辛夷便也由着他去就是了。只要他能舒坦,花点儿钱帮帮人也没什么,就当日行一善,给家里人积福,只盼着,种善因,结善果。
而这费大叔,便是当中的一个。
费大叔按着年龄来说,与叶仕安同龄,还比叶仕安小着月份,可看上去,却比叶仕安苍老了十岁不止。
真正是个苦命的人,从幼时起,便因一场祸事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家里的一些薄产被那些恶毒的亲戚变着法儿地抢走了好些,就剩下两亩薄田。
好在,世道本就艰难,即便如此,还是有那穷苦人家的,为了省口口粮,或是别的原因,不挑人的嫁女儿,费大叔这才娶到了婆姨。
谁知,这婆姨生下孩子没多久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费大叔千辛万苦,将这唯一的女儿拉扯大,还不待说亲,某一日外出,费姑娘便是失了踪。整整数月不见人,旁人都当她死了。谁知道,某一日,却又被找着了。
只是,再找到时,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山沟沟里,费姑娘醒来后,已是神志不清,发了疯。发生了什么事儿,私下里议论纷纷,却总归不会是好事儿。
更要命的是,这费姑娘没过多久,肚子便是大了起来。
费大叔大抵也是有所期盼,这才纵着将孩子生了下来,养着,也算有个盼头。
许是老天爷终于听到了费大叔的祷告,这费姑娘虽然身子弱,倒也平安将孩子生了下来。
是个男孩儿,虽然瘦弱了些,却算得健康。
费大叔还没有高兴完,自己却病倒了,且一病不起。
费大叔一家三口,女儿疯了,刚刚出生的外孙嗷嗷待哺,没有半个亲戚可以帮衬,全家的支柱只在费大叔会做些竹筐、竹篮之类的手艺上,费大叔若是死了,他女儿和外孙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