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百鬼
沈钺摇了摇头,“没有。”只是那位疑神疑鬼,闹了半宿,让他一直护卫在龙榻之旁,时不时惊醒,都要确定他还在才会再又安然入睡,如此反复,半夜的工夫折腾了好些回,实在是没有半点儿帝王之尊该有的样子。
书生长舒一口气,“没事便好。”
“我只能抽身一会儿,与你说两句话,还要赶回宫里去。”沈钺自顾自倒了一杯桌上冷茶,咕嘟嘟便是一饮而尽。
书生皱眉,疑惑,“什么话?”让他这个时候了,还这般迫切地抽空回来?
“你帮我查一查苗疆娑罗教的事儿。”沈钺张口即道。
“什么?”书生微微张圆了嘴,眉眼间一缕惊色暗闪,见得沈钺利眸往他看来,他这才整了整神色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江湖事来了?”
“如今怕已不是江湖事了。有人告诉我说,娑罗教如今已是南越密司,而且,娑罗教的门人已是混进了京城。只怕,咱们身边已经不知埋着多少南越眼线了。你帮我查一查,能查多少便是多少吧!”
书生眼中暗潮汹涌,却转瞬,便是归于沉寂,最后只得一个字,“好!”
不出意外,腊月初十夜里的一场刺杀,让整个京城的天,都是风云变色。
连着数日,整个京城都是风声鹤唳。
时时都可看见官兵搜查,抓了不少的人,各种各样的传言皆有。
哪怕是叶辛夷没有特意关切此事,却也听了不少。
没过两日,坊间开始传言,说刺客乃是汉王派出的。
汉王,虽非与乾和帝一母所生,可却是这么多藩王之中,还算得有几分能力的。能带得兵,能打得仗,听说,在他治下,属地也尚算富饶。
比之乾和帝,和他那些儿子们要好上那么一点儿。
皇家的人,想做皇帝的比比皆是,毕竟,离那个位子太近,难免生出野心和妄念。汉王若是这么容易被抓到首尾,那还是早些认输,莫要与旁人相争的好。
不过……才不过这么几日的工夫,罪名便尽数落在了汉王身上,叶辛夷总觉得太过容易了些。
可惜,叶辛夷能觉出不对,乾和帝却不能,或许,也觉出了,却故作不知,顺水推舟。
总之,龙颜大怒,立刻着人查封了京城汉王府,将在京的汉王世子一家下了狱,而后,一道诏令,斥责汉王不臣,大逆不道,责锦衣卫立刻前往汉中捉拿汉王回京问责。
且在朝中与汉王稍稍过从甚密的文武大臣、功勋世家,接二连三被抓进了锦衣卫的诏狱,恍惚,又是多年前永王谋反一案的态势,动辄牵连人命上万,血流成河,冤魂无数。
老铁是江湖人士,对皇家和皇帝未必有多少敬畏之心,却最是爱憎分明,当下便是拍了桌子,“先有永王,再有汉王,究竟是不是当真谋反不知,可总归是血脉至亲,不过数日之间,便是风云变幻,定了罪,这皇帝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
“谋逆这样的大案,往往未必有多么铁证如山落到实处,端看帝心,信,或是不信罢了。”说到底,乾和帝坐在那位子上,疑心就从未停止过,他怀疑他的兄弟们,妻妾们,儿子们,总觉得人人都在觊觎他的权力,觊觎他的那张宝座,他心中一直有疑,自然是一有风吹草动,便信了,且深信不疑。
叶仕安望了一眼自家闺女,没有想到,这孩子连帝王心术也能懂得一二。
老铁则是又用力将炕几一拍,“所以我说,荣华富贵有什么意思?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一家子骨肉血亲却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你防备我,我算计你,有个什么意思。”
“这件事情背后……会不会有南越什么事儿?”朝廷的大事儿,叶仕安自是管不了,可他却不得不多想。
大名本已积弱,如今来了这么一出,皇帝要拿汉王问责,可永王前车之鉴且不远,汉王会束手就擒吗?只怕是没有反心的,也要被激出反心了。
叶仕安心里总有些不安。毕竟,大名若乱了,南越自然便可坐收渔利。
这可不是毫无凭据的猜测,既然娑罗教是南越密司,娑罗教弟子又已出现在京城,还就藏身在官员常常出入的凝香馆,南越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叶辛夷何尝不担心这一点,最要紧,这南越朝廷牵着娑罗教,他们若得利,于自己,便是大大的不利。
“不知道熒出那儿可知道什么。”叶仕安低声喃道。
叶辛夷目光闪闪,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却不由得担忧,锦衣卫往汉中问责,若是汉王果真生了反心,那去了的锦衣卫未必能得着好,沈钺那般心机深沉的,不会看不出,应该不会去淌这趟浑水才是。
明明这么想着,心里却是始终放不下。
叶辛夷犹豫着一会儿是不是抽个时间去河槽西走一趟,还没拿定主意,梁申倒是来了,还给她带来了一个算是好的消息。
“江湖上有个‘百鬼楼’,取其‘百鬼夜行’之意,才成立不过十个年头。可其消息网却遍布各国,不只是大名,就是鞑靼、南越的消息他们也卖。只是究竟怎么个卖法,我却是打探不出了。”
“不过,京城有他们的分号,每个月二十,百鬼楼会开鬼市,得名帖者可入。我倒是给你弄到了一张名帖,可……你当真……”梁申踌躇着从衣襟中掏出一张帖子,话尚未说完,手里已是一空,帖子已是被叶辛夷劈手夺了过去。
梁申脸色微微一变,再顾不得犹豫,“你当真要去啊?”
这样的地方,还有那些百鬼楼的人,都叫自己百鬼了,又开什么鬼市,听着都是处处诡异。
叶辛夷没有理他,仔细端详着手里那张名帖,微微蹙起了眉心。
那张帖子与一般的邀帖不太一样。既不花团锦簇,也没有镶铂金,撒金粉。居然是一张白色的帖子,封面上,一个狰狞可怖的骷髅头,打开之后,也是满眼的白卡卡,只在正中有一行墨字,毫无特色的馆阁体,端正得好似版画刻印,只写着“腊月二十,百鬼出行,乙字九号”的字样,再无其他。
“就这样?”叶辛夷挑眉望向梁申,只有时间没有地点,就算有了这名帖,怎么去?
168 惊闻
梁申额角抽了两抽,却也知道她是铁了心,这丫头别看着身板儿纤细,却是艺高人胆大,仗着自己有一身功夫,什么百鬼夜行的鬼市,怕是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到了日子,你带着这帖子去蓝玉街蓝玉宝楼,自然有人来带你。”梁申粗着嗓,不情不愿地道。
有了地方就好说。叶辛夷满意地点头,继而眸光一顿,杏眼中闪过一道异光,不对啊……“蓝玉街?那不是……”
京城之中销金窟,东有苑西南蓝玉。
蓝玉街之名取自“蓝田日暖玉生烟”之句,却与苑西街有所不同。
虽然都是妓馆云集之处,可蓝玉街的姐儿们,却都是……男儿身。
没错,蓝玉街乃是小倌儿馆云集之处,做的是女人,以及喜爱男色的男人们的生意。而当中,蓝玉宝楼是蓝玉街那么多楼中的翘楚,就与凝香馆在苑西街的地位一般无二。
“原来还真是那个蓝玉啊!”叶辛夷杏眼闪闪亮,笑了起来,“真有意思,没有想到,这鬼市居然会开在蓝玉街?蓝玉宝楼……我一直挺好奇是什么样儿的,这回倒正好,可以去开开眼界。”
叶辛夷嘴角曳起,微微笑,毫不隐藏她的兴趣。
看得梁申闷气至极,哼她一声道,“叶辛夷,你好歹还是个没有嫁人的黄花大闺女,怎么……怎么这般没皮没脸?什么话张口便来,你也好意思?”
“孔老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难道你要说圣人之言也有错?还是,只能你们男子逍遥快活,就容不得我们女子遵从本性?我就是爱看俊男啊,好样貌天生所赐,赏心悦目,看一看有何不可?”
叶辛夷理所当然的语气,却是气的梁申脸色一变再变,转而铁青。
她还笑眯眯道,“梁老板这般生气,莫不是怕被蓝玉街的那些姐儿们比下去了?”
“我堂堂男儿,行的正立得端,为何要与他们作比?叶辛夷,你真是越说越没边儿了,不知所谓!”梁申怒极,咬牙怒斥完,手重重挥下,招呼也不打了,便是拂袖而去。
叶辛夷还在他身后笑眯眯道,“只有一张帖子,否则,我邀梁老板一道前去,也好一同见见世面?”
“你自个儿不要脸面,莫捎带上我。”不远处,传来梁申的怒音。
梁老板这腿脚功夫倒还算没有耽误太过,不过转眼,便已是没了身影。
叶辛夷望着已没了他身影的方向,面上的笑却是慢慢收了起来,淡看了一眼手中的帖子,封面上的骷髅头森然可怖,她却不过蹙了蹙眉心,便将那帖子掖进了袖中放好。
几乎是算好了时间的,她刚将帖子放好,石阶上便是响起了脚步。
她展开笑容,抬起眼,眸子却是微微一眯,“你……”
石阶上,铺子门前,立着一人。
一身青衫,文士模样,外面披着厚实的暗色披风,面上是温润的笑,有些眼熟,望着她,微微颔首,“叶姑娘!”
自然眼熟。叶辛夷迎了上去,这人她见过,就在沈钺家里。只是,当时心中有事儿,心不在焉,一时望着面前这张脸,叶辛夷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书生却已看出了叶辛夷的犹豫,笑着善解人意道,“叶姑娘叫我书生便可。”
书生,可为名,可为代号。
叶辛夷杏眼闪了两下,没有追根究底,而是从善如流喊道,“书生。”
默了片刻,叶辛夷才又问道,“是沈大人有什么事儿吗?”
书生已是走进了门,一边四处望着,一边温温笑道,“叶姑娘莫要误会,也莫要紧张,我来,并非因我老大之故。不过是因着今日路过附近,想起听牛子他们说过,姑娘家就在三柳街,所以特意过来认个门儿,也好给长辈问个好。”
说话间,他已将一直拢在披风下的手拿了出来,却原来还带了礼。
来者是客,叶辛夷自然是没有将人往外赶的道理,何况,这中间还关着沈钺的面子。
叶辛夷略一沉吟,便将人往里引。“这会儿没什么病人,家父在院子里整理药材。”
进了院子,叶仕安果真正带着叶菘蓝在忙,却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正将最后几样药材一一装进布袋,或是匣子中。
听见动静,父女俩皆是转头望了过来,见得叶辛夷身边的书生都是微微一愣。
书生却已躬身一揖,微微笑道,“叶伯父,某是沈钺友人,今日路过,特意来给伯父问声好。”
“原来是熒出的友人。”叶仕安面色瞬时和缓,“来!快些请进。”
将人迎进堂屋后,叶辛夷去烧水沏茶的一会儿工夫,叶仕安与书生已是热络起来。
两人身上皆有文人的气质,性子也都是温润,居然甚是投机。
叶辛夷将茶点摆上炕几时,正好听得叶仕安在问,“熒出怎的不来?我瞧着,你来这一趟,不是他的意思?”
“什么都瞒不过伯父您。”书生笑得无奈,“事实上,我也是怕我家老大挂心你们这里,所以才来替他看看,回头,他若是来信,我也好回。”
叶仕安望了望只差没有将耳朵尖竖起来的闺女,轻咳了一声,“熒出这是又出京了?”
“是!”书生点头应声,只面色却多了两分踌躇,“他……去了汉中。”
汉中?叶仕安也好,叶辛夷也罢,同时脸色俱皆一变。叶辛夷手一颤,险些将一壶茶都打翻了。
叶仕安看了她一眼,默了一瞬,才稍稍平缓了心绪,“他……是奉了圣命去汉中拿汉王进京?”
书生不过坐了一会儿,叶仕安要留饭,他却怎么也不肯,说是还有事儿。叶仕安只得让他往后有空常来,然后让叶辛夷送客。
叶辛夷从方才起便有些心神不宁,等到将书生送出门来时,终于是忍不住了。
“那么多锦衣卫,为何就非得是他去?”他沈钺那样心思沉敛之人难道会不知这一趟去汉中,若是搞不好,便会被汉王拿来祭旗吗?
书生转头望向姑娘,见她一双杏眼亮灿,闪着倔强而不屈的光,却分明也有藏也藏不住的挂心,“此去汉中,据我所知,陛下甚是看重,若非得他信重之人,不可委托重任。而这一趟,却是老大毛遂自荐要去的。”
169 蓝玉
书生语出惊人,叶辛夷惊得眉眼骤抬。
“陛下信任老大,这才让他走这一趟,而老大,却有他自己非去不可的理由。”
“不过,叶姑娘不必担心,老大心有成算,他既然决定走这一遭,总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说不得早有脱身之法,定会平安归来。他没来向姑娘辞行,却也是一切都很仓促,他实在抽不开身的缘故,还望姑娘千万莫要生他的气。”
叶辛夷却是听得皱眉,当真是因为忙,才连说一声的时间都抽不出么?
书生望着她,一双星眸轻闪,却是低低笑了起来,在姑娘骤然抬头,皱眉望向他时,他才蜷握住拳头掩在唇边,咳咳了两声,咽下了笑意,“老大若是知道姑娘这般关切担心他,只怕就得乐疯了。”
叶辛夷微微一噎,她才不是关心他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可临出口那一刻,却又拐了个弯儿,“沈大人帮我那么多次,我自然关心他。”这关心,太过明显,又何必自欺欺人?
不过,她怀着一颗纯粹报恩的心,有些因由,不能说,她自己知道便好,旁人要误会,她也管不着。
书生果然不信,不过,却也只是抿着嘴角,意味深长笑了一下,没有多说其他。
将书生送走,叶辛夷反身回了院子,穿过门洞,抬眼便见得叶仕安站在檐下,抬头看着头顶灰白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神游天外的模样,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爹,你怎么站在这儿呢?这风口上冷着,小心冻着,别忘了你的伤腿。”
叶仕安回过神来,微微笑,“不碍事,这腿已是全好了。”
那腿虽是养得好,可都懂医,那毕竟是伤过的,能跟从前一样吗?叶辛夷沉着脸上前,不由分说扶着他往里走,“进去吧!”
叶仕安知道拗不过她,只得依着她,撩起帘子回了堂屋。
“熒出那个朋友说,叫他书生,他是姓书?”坐回炕上,叶仕安似是很不经意地问道。
“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了吗?”
叶仕安扯扯嘴角,“没什么,只是想着,若是名字就叫书生,到底有些奇怪。”
叶辛夷垂眼笑,没有再吭声,杏眼之中,确实极快地掠过一抹暗光。
腊月二十就是明日,叶辛夷既然决定了要去蓝玉街赴百鬼之约,就还得做些准备。
到得翌日,天色蒙蒙暗,叶辛夷从三柳街出来时,已是一身男装,并未特意遮掩,看上去便是个姑娘家,可却平添了两分飒爽英姿。
只是,刚走到三柳街街口时,却瞧见那处停着一辆甚是眼熟的马车。
车帘子掀开,探出一张脸,梁老板好似被欠了八百两,还不能追讨的脸,“你再慢点儿,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不去了。”
马车踢踢踏踏往前跑,车厢内有些沉默。
梁申半眯着眸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身男装的叶辛夷,“你倒是想得周到,好歹还记得换身男装,虽然吧,也是掩耳盗铃之举。”
梁申不是头一回见叶辛夷穿男装,却唯独这回,觉得格外刺眼。
叶辛夷没将那些不好听的话听进耳里,反倒笑眯眯道,“改变主意的人不是你吗?你要随我一道去啦?”
“我得跟着你,不能让你闯祸,否则,若是让叶伯父和铁师傅知道我给你指路,让你去了蓝玉街那样的地方,怕是会打死我。”梁申哼道。
叶辛夷早已习惯他这嘴硬心软的别扭劲儿,很是好奇地眨了眨眼,“你又弄了一张帖子?”
这名帖,既然难弄到,应该是一张帖子只算一个人吧?
梁申扬着下巴“嗯”了一声,从衣襟里掏出一张与叶辛夷之前那张一无二致的白底墨色骷髅头的帖子递了过去,“托了不少人情,还花了五十两银子,回头,记你账上。”
叶辛夷可不将他这些话当真,瞄了一眼他的帖子,唯独不同的只是他的写着“丙字六号”,而她的却是“乙字九号”。也不知这乙字和丙字有什么不同之处。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南城,到得蓝玉街街口时才停了下来,从马车钻出之前,梁申却是一把拽住了她,“我可是告诉你,不管你要干什么,一会儿你可得听我的,莫忘了,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叶辛夷皱了皱眉,“我可没让你跟我来。要不……你拿着帖子,咱俩各玩儿各的。”说罢,便是转头率先跃下了马车,她若需要躲在梁申背后,她就不是叶辛夷了。
何况很多事,她本就不愿意让梁申参与进来,他若随时跟着,她怎么办事?
梁申跟来,本在她意料之中,那日,故意言语相激,就是为了让他生气不管她的,谁知道,他今日却又跟来了。
叶辛夷叹息一声,但愿刚才那句话能勾起梁老板的少爷脾气来才好。
谁知,刚刚走进蓝玉街,身后却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梁老板虽黑着脸,却又跟了上来。
看来,是真不放心她。能忍得了气,梁老板别的不说,倒是长大了许多。
只是梁申却是存着气,只是沉默走着,并不与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蓝玉街。
已是华灯初上时,建在水上的蓝玉街此时已是流光溢彩,各家花楼上悬挂的彩灯倒映在水道之上,灯衬着影,影衬着灯。
花楼后,还搭建了露台,轻纱微拂,河道上船只往来,桨声欸乃。
走进街口,又走了数十步,便到了码头。
码头边停着好些小船,叶辛夷掏出碎银子打赏了船老大,那船老大便是递给了叶辛夷和梁申一人一个面具。
叶辛夷转头看了一下,只要进入了河道,船上的人皆是戴着面具,这便该是蓝玉街的规矩了。
比起苑西街,来蓝玉街的,更是惹人非议,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谁愿意旁人知道自己有性喜男色的嗜好?能戴上面具,遮掩了真面目,自然是最好。
叶辛夷接过面具,笑着跳上了小船,反手将面具扣上,转过头来,一张粉嘟嘟的小绵羊,面具后一双杏眼灵澈,闪动着亮光,笑睐梁申,带着两分挑衅。
梁申皱了皱眉,有些嫌弃,但到底还是将面具扣上了,钟馗的脸,怒目而视,倒是挺适合他。
叶辛夷低低笑了两声。
171 规矩
“规矩?又是规矩!你们这楼里的规矩倒是多得很呢,要不,索性一次性给爷说明白了,也省得一会儿又跳出一条规矩来。”梁申不高兴,当下便是怒道。话刚落,便是觉着如芒刺在背,扭头便见得身边那张温顺的粉嘟嘟绵羊面具后一双杏眼毫不温顺地将他紧盯着,带着两分警告。
“都说入乡随俗,既然是人家的规矩,就守着便是。待会儿再见了,兄台!”杏眼凝着他,眼睛不会说话,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如果坏了她的事,有他好看。
梁申自是不愿意认怂,却又不得不认怂,哼一声,垂下头去。而后,带着两分负气,跟在那引路的人身后,踩着略重的步伐朝着左面楼上而去。
叶辛夷半点儿不受影响,面具后传来笑嗓,“有劳这位小哥儿。”
跟着那人一边上了右面的楼,叶辛夷一边四处看着。
这蓝玉宝楼的二楼居然是楼中楼。中间大堂挑高,直有两层楼高,四面环绕皆是雅间,半掩半敞,倒是有些像是戏班子的看台。
“这位小哥儿怎么称呼?”叶辛夷递了一粒碎银子给引路的人,那人倒也是笑眯眯接了过去,“楼中规矩,入楼即无名姓,客官若是不嫌弃,唤小的‘乙九’便是。”
绵羊面具后杏眼忽闪,“方才那另一位小哥儿莫不是唤作‘丙六’?”
乙九无声颔首。
叶辛夷笑,“这倒是有意思。那今夜便要多多仰仗乙九小哥儿了。”
“不敢。”
“我是头一回来楼里,对规矩不甚了解,不如请小哥儿与我说道说道?”这样一个人专司负责一人,自然是能问的,便也都能说。
果然,乙九没有半点儿犹豫,稍稍放缓了步伐,道,“楼里卖消息,也买消息。每月二十的百鬼会都分为三轮,这头一轮,我们楼中会给出明码标价,想买的消息。若有这些消息的客人则可以得相应的号牌,写上相应价码要买的消息,由先生们验看。若可行,这生意便成了。第二轮,便是客官之间互相交换帖子了,若刚好能买卖,也可私下谈议。这最后一轮才是重头。我们楼主会出一道题目,答对者,便可直入主楼,亲自与我们楼主相谈。若可得楼主允诺,那无论想要什么样的消息,百鬼楼定会倾全楼之力相帮,且分文不取。”
叶辛夷听得双眸微微亮起,乙九却已望过来,“客官是买消息,还是卖消息?”
叶辛夷心里想着,她怕是没什么消息好卖,看来,只有第三轮还能拼上一拼,否则今日,怕是白来一趟。
可这自然不可能直说,“我头一回来,还是先看看再说,也不知道我自己是否有消息能卖。”
乙九却也没有多说,说话间,他们已是进了乙字号厢房,叶辛夷打眼望过去,不多不少,恰恰好,九张桌子,都摆在栏边,视野不错,低眼便可窥大堂全貌。
叶辛夷抬头已是瞧见对面一张钟馗怒目,却不过只是轻轻一瞥,便收回了视线。
桌边已是茶点齐备,另还有一方托盘,上置笔墨纸砚。
乙九躬身请她,“客官,这是买帖,这是卖帖,请你将想买的消息,和能卖的消息写在上头。回头,自有先生誊抄,你也能瞧见旁人能卖和想买的消息。”
叶辛夷闪了闪,谢过,将那笔墨纸砚拉到近前,纸已铺就,墨已磨好,乙九则很是懂规矩地转头避让。
叶辛夷很快写好,将纸笺放进信封,手指在桌面轻叩了三下,乙九便躬身来取。
不一会儿后,又送上来一只托盘,上头放了一排红笺,并一排蓝笺,各二十七张。红笺是卖,蓝笺是买,可供人拆看。
叶辛夷先将蓝笺看了,还当真是五花八门皆有,有寻人,有问财,有江湖事,也有生意经,不乏官场买卖,红笺亦然,包罗万象,足以让人大开眼界……不得不说,百鬼楼这生意铺排还真是大。
叶辛夷的目光落在手里一张蓝笺上,上头只四个字“腊月初十”,这时间实在太过敏感了些,这样的消息,谁敢卖?
叶辛夷抬眼,将甲乙丙三个雅间逡巡而过,摩挲着那张蓝笺,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不过……倒是与她的这张有异曲同工之妙。
左手拿起一张蓝笺,笺上只有两字:紫姬。
“咚”一声轻响,四下里陡然一寂,叶辛夷低眼望去,便瞧见一个很是丰腴,长相富态圆滚的妇人笑呵呵走到了大堂中间。
一身艳丽的衣裙上开满了大红的牡丹,富贵吉祥。
那张脸的五官长得不难看,画了唐妆,可时下却并不流行,倒更像是从唐时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人。
“诸位,今日我得了这百鬼楼楼主的嘱托特意来帮着主持这场百鬼会,因着头一回,还请诸位多多担待啊!”那女子有一把极是好听的嗓音,娇脆爽朗,让人听着便觉明快。
“冷大姐说哪里话,不过一个百鬼会,哪里就能难倒了你?倒是今回百鬼会能见冷大姐主持,才是让人耳目一新,大家说,是不是啊?”
甲字号厢房中一声吆喝,堂中众人皆是附和。
原来,这便是冷大姐?叶辛夷面具后的杏眼忽闪了两下,往前凑了凑。难怪方才那个船老大说话那般意味深长了,冷大姐这样貌,并非时下的美人儿,自然不得那些寻芳客的喜欢。
可叶辛夷却觉不然,能执掌蓝玉宝楼,在蓝玉街俨然是龙头老大的存在,冷大姐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又何需依附男子。
再说了,女子之美,各有千秋,谁能规定这美人儿该是什么样的?
“倒是多谢诸位捧场,我虽心里忐忑,可到底不是我的场子,砸了便也砸了,冲着诸位这番支持,你们往后不来百鬼楼,倒是还可以来我的蓝玉宝楼,一样无任欢迎。”
场中一片大笑。
待得笑过,冷大姐轻轻一抬手,笑声便是敛住,四下里皆是一寂。
“按着百鬼楼的规矩,各位先且看看百鬼楼要买的消息。”冷大姐轻弹了一下响指,她身后登时有数幅红幅滚了下来。
叶辛夷这才瞧见靠北侧的藻井顶上原来便备有好几幅红幅,只是卷了起来。
172 问名
上头墨色字迹笔走龙蛇,极大气且霸气的草书。
周遭的人表现很是平淡,不过抬起头看了一眼,想必定是与前些个月份也没什么区别。
叶辛夷倒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让百鬼楼这样专门买卖消息的地方也查不出,还月月都明码标价要买?
不经意抬眼望去,目光却是凝在当中一幅上,微微一顿,四个字:轻鸿剑法。
呃……不是吧?这么巧?
“百鬼楼主说了,这一年仰仗诸位的关照,这眼看着便是年关了。为了让大家伙儿过个好年,今日,凡是能提供这些消息的人,都可得甲字号牌一张。”冷大姐笑着说了个大消息。
底下果真喧腾了起来,叶辛夷却是微微招了招手。
乙九便是靠了过来,心领神会,压低嗓音道,“甲字号牌买消息可以不受限制,且亦是分文不取。”
也就是说与第三轮的胜者是同样的待遇了,也足可见百鬼楼对这些消息的迫切。
叶辛夷递给乙九一粒碎银子算作打赏,转头望着那些红幅,却是半点儿不动心,哪怕,她手里当真捏着轻鸿剑法的剑谱。不!如今应该是她便是轻鸿剑法本身了。
周遭的热闹却也不过一瞬,转眼便又冷寂下来,若那些消息这么容易能得,却也等不到如今了。
不过,却还是有那么两个不知是出于碰运气,还是别的想法,与旁边的小哥儿说了,便被带着下去了。
应是去见乙九口中的那些先生。
第一轮很快便结束了,紧接着便是第二轮。倒还真有不少互相磋商的,叶辛夷只是看着,并不参与。
直到第二轮结束,冷大姐笑着上前来,说是要揭晓第三轮的题目了,她这才抻了抻腰腿,坐直了身子。
冷大姐轻轻一拍手,一张巨大的红幅垂下,将方才的那几幅红幅一并掩在了其后。
当中只有一个字,墨迹尚且未干。应该是才写的,看字迹,也与方才的红幅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执笔之人该就在楼中,或是百鬼楼某位先生,或就是那位神秘莫测的百鬼楼楼主?
“今日问的,乃就这一个字,名。”
问名?叶辛夷笑了起来,眼中却是一片暗沉,什么名?
周遭众人也是讨论起来。
冷大姐则将手边一直罩着的红布揭了开,下面一尊香炉,已是插了一支香。
她捧了火折子近前,“一炷香的时间。诸位,请吧!”话落,她已经将那香点燃,袅袅青烟腾绕,满室淡淡的檀香味儿。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讨论声不再,倒是多了磨墨的声音。
叶辛夷并没有急着动笔,就一个“名”字,什么提示也没有,看似可以随意发挥,可若是不切合这出题之人的心意,答得再好亦是枉然。
叶辛夷敛目沉思,直到香已过了半,再不动笔怕是就来不及了,她这才睁开眼来,双目清明,执了笔,便是在摊开的纸上奋笔疾书起来,一张纸笺很快写满,一气呵成。
待得“咚”一声响,冷大姐笑着宣布,“时间到!诸位请停笔了。”
叶辛夷将将写完,将笔掷进手边乙九刚刚捧来的笔洗之中,水墨晕染,轻轻吁了一口气。
边上唏嘘之声、感慨之声不绝于耳,随着纸笺一一被收走,讨论之声又起。
冷大姐笑着让人奉了新的茶点来,请诸位暂且等上一等,接着便是舞乐声起,一个身穿劲装,却面容精致的男子上前来,手里抱着一柄剑,朝着三面看台都行了礼。
乐声一激昂,他手中长剑如银蛇一抖,便是舞了起来。
这想必也是蓝玉宝楼的某位姐儿,舞剑,虽不失男儿英气,却又带了两分娇柔,不见半分杀气。
但一招一式间,奇异地将刚劲与柔美糅合在了一处,这三处看台,甲乙丙各九,共二十七位来客,未必个个都性喜男色,可欣赏狂热的目光却也不少。
叶辛夷一手杵在椅扶上,好似看得专注,可心思却已飞得老远。
要寻轻鸿剑法的百鬼楼,还有问“名”的百鬼楼,让她在好奇之余,却也生起了疑心,还有心里本就存着,悄然膨胀的戒备。
周遭一片叫好声,那姐儿已是舞完了剑,朝他们抱拳行礼,而后退了下去。
几乎是算好了时间的,这边舞剑刚罢,那边,第三轮的结果便已是出来了。
叶辛夷瞧见捧到冷大姐跟前的托盘,坐直了身子。
端着托盘的人附耳对冷大姐说了两句话,冷大姐点了点头,继而便是笑道,“今日的结果有些意思。百鬼楼主说,既然是过年,便算给大家一个年礼。今日这题目本也给得大,当中便决出了个前三甲。这第三名可以得丙字号牌,这第二名则可得乙字号牌,这第一名,自然可得甲字号牌。”
冷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蓝色的香囊和黄色的香囊递给了边上侯着的小哥儿,那两名小哥儿便是各自上了看台,有两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客官便是欢天喜地地被请走了。
冷大姐这才拆了手边仅剩的红色香囊,“只是,今日的头名却是更有意思,居然有两位客官的答案不分轩轾,诸位先生和百鬼楼主亦决不出胜负,不过,这甲字号牌却只有一张,是以,楼主的意思,请两位一并过去,再行定夺。”
冷大姐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小哥儿上得露台来,叶辛夷心里本来不定,直到瞧见当中一名小哥儿径自走到自己这一桌,与乙九低语了两句,乙九便是笑着躬身上前道,“恭喜客官!您且请吧!”
没想到……她的那个“名”,居然入了百鬼楼的眼?
叶辛夷心下暗潮汹涌,感觉到周遭的目光各异,有艳羡的,有质疑的,纷纷朝着这处看过来。
她顿了顿,才慢吞吞站起,陡然便觉得这些目光当中有一道格外锐利,如箭一般急刺过来,好似要洞穿一切所见。
叶辛夷一凛,陡然转眸往对面看去,却瞧见一个人也是如她这般站着,一身很是寻常的竹青色团花直裰,面上居然也是扣着一个钟馗面具,与梁申那个一模一样。
不过,自然不是梁申。
叶辛夷目光一转,已是瞧见对面看台上另外一张钟馗面具,那人身形高壮,正频频往这处看来,明显的坐立难安。那才是梁申呢。
173 选斗
叶辛夷一瞥即回,又望向那人,那人仍是牢牢看着她,似探究,似逼迫,身边也是躬身侯着两名小哥儿,当中一名,便是方才得了冷大姐吩咐才上台请人的。
也就是说,这一位,便是那要跟她角逐这甲字号牌的另外一人了。
这眼神……一山不容二虎。
叶辛夷叹一声,朝着对方轻轻一拱手,彬彬有礼。
心里却是想着,今日姑娘我势在必得,那么……只有对不住您了。管你何方神圣,神挡杀神,佛阻弑佛。
这蓝玉宝楼真是个妙地。
不过转了一道回廊,便好似走进了另一个截然不同之境。
方才,还是富贵满堂,这忽而一转,便是满目清雅。好似行走在书香世家的雅致清幽之中。
推开隔扇,当前一瓶红梅,好似带来了早春。
梅瓶后,置一张黄花梨大案,案上笔山不似摆设,当中一支粗管狼毫尚在滴水,看那粗细,倒是与方才那个“名”字挺对得上。
案后,坐着一人,一身暗色的衣裳,衣襟上银线绣着……骷髅头,栩栩如生,好吧……人家是百鬼楼的,自然不可以常人论,虽然这爱好格外的……与众不同。
再就是,那人脸上戴着面具,倒是并不怎么意外。
这蓝玉街本就到处都是面具,遑论这更加神秘的百鬼楼了,会乐意让人瞧见真面目才怪。
不过,他的面具很是精致,画工更是了得,一眼看去便是可怖,百鬼之首,鬼国之主,阎罗是也。
百鬼楼那位神秘的楼主,没想到,还亲自接见了,或许,他们该受宠若惊才是。
叶辛夷转头往身侧之人看去,那人站得笔直,如一竿竹,傲然清直,目不斜视,连眼角余光都不屑于施舍旁边的人,正朝着案桌后那人拱手,“楼主,在下不服,且赠与这位……”目光终于斜瞥了叶辛夷一眼,很是诡异的一顿,才不甘不愿继续,“这位兄台的答卷。”
嗬!叶辛夷几乎被气笑了,这是觉得她不该赢,还是质疑她作弊的意思?
她倒是想作弊呢,可那也得这百鬼之中有一只是她认识的才行啊!
“这位公子的意思是质疑我百鬼楼有失公允吗?”面具后的嗓音粗且低,好似从石子上碾过一般的沙嗓,让人听着便想起栗,又是为了不让人辨认出,特意变过的。
百鬼楼倒是处处小心,自然是因为这里的秘密实在太多的缘故。
“不敢。”边上被称作“公子”的钟馗道。
嘴上说着不敢,可那挺得笔直的背脊,还有傲然的姿态却将态度表现得再明白不过。
“阎王”点了点头,目光在两人身上一一掠过,“好吧!既然要看,你们双方都看一下,免得回头又觉得我百鬼楼有失公允。”
“阎王”说着,已是从手边拿起两张纸,分别递了过去。
叶辛夷其实并不那么感兴趣,她没有作弊,而她的答案能够脱颖而出,只能说明她的方向赌对了,而这一位自然也该差不多。
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这“名”也是论的大名,虽然寥寥几句说不完,可却也指出了大的方向,大名目前最大的危机。
叶辛夷轻吐出一口气,她早前也不过是赌了一赌,这百鬼楼虽是江湖门派,却也涉足了官场消息,短短十年,生意遍布大江南北。
且不管背后有没有更大的野心,就从生意上来看,她虽不是很擅长,却也跟着梁申混了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了一些,越是危机,就越可能有商机。
而天下大势,自然也关系到生意好坏,是以,她才大胆了一回。可这些形势,却大多都是照着沈钺之前与梁申和叶仕安他们谈论时势时所说的那些照搬了上去。
不同于手中这一份,见地倒是非凡,叶辛夷往边上“钟馗”看了一眼,不知这面具之下是张什么样的脸,若是与沈钺遇上了,不知会不会引为知己?
而与此同时,“钟馗”也是转过头来望向了她,面具后一双眼湛湛,却全是不敢置信。
“一个女子……居然会知道这些?”男子多关心时势,女子则不然。
叶辛夷却怒了,“女子怎么了?不过是天生不同,我们女子能做的,你们男人还未必能做呢。你们男人能做的,我们女子为何便做不得?”
虽然有照搬照抄的嫌疑,可那又如何?沈钺又不在,就算他知道了,他还能不让她抄了?
叶辛夷扬了扬下巴,“钟馗”看她一眼,眼神复杂而纠结,却到底是回过了头,默默将那张纸笺递了回去,再不言语。
叶辛夷便当他算是默认了,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两位,既然已经将对方的答卷都看过了,想必,不会再对结果有疑义了吧?”“阎王”咳咳两声,声音有些发闷。
“没有。”“钟馗”的声音也闷得咧。
至于粉嫩嫩小绵羊的叶辛夷自己,自然不可能咩咩两声,不过却是“嗯”了一下。
“如此,那在下便直说了。百鬼楼成立十年以来,早前也遇过如今日这般,两人皆得头名的状况,虽然只有一次,可是楼规在那里,不容违背。这甲字号牌只有一张,是以,两位当中必须要分出一个胜负。”
“且看二位,是要文斗,还是武斗了。”
“钟馗”与“绵羊”对望一眼。
“这回,让这位姑……兄台先选吧!”“钟馗”道。
这位“钟馗”兄倒是还难得大方了,叶辛夷自然不会与他客气。
“不知文斗如何?武斗又如何?”
“大家的时间都宝贵,因而,也别太耽搁了。文斗、武斗都再简单不过。文斗,这里有一盘残局,二位将之下完,分出胜负便是。至于武斗……”
叶辛夷瞄了一眼边上矮榻上的棋盘,很快有了决定,“我选武斗。”
下棋?莫说她本就不擅长,赢面小,就是走一步看三步都能将她给憋闷死。
“阎王”与“钟馗”都是看她一眼,想必觉着她一个女子却这般好斗,又是不该了。
叶辛夷皱了皱眉,想着戴着面具呢,人家也瞧不见,便又哼了一声,直截了当地宣示不满,“看什么看?不是你让我选的吗?别我选了,你又反悔不干了吧?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的,可不能食言而肥啊!”
“钟馗”深盯她一眼,默默回过头。
174 输赢
叶辛夷就当他默认,“楼主方才说了,这武斗也是简单。不知,怎么个简单法?”
“自然是简单。这便是甲字号牌,两位谁先抢得,谁便是胜者。”“阎王”掏出一块好似玄铁制成的牌子,话落的同时,将那牌子往半空中一抛,人便已迅速退到了窗边。
下一瞬,叶辛夷已伸手去接,可“钟馗”却已化掌为拳从后攻来。
叶辛夷反掌化开一道掌风,接了上去,足尖往上一踢,竟将那枚牌子又踢上了半空中。
两人转眼缠斗到一处,皆是势在必得,因而,也都是全力以赴。
不过交了数招,叶辛夷便是知道,这回是遇上高手了。
对方亦然,没有料得一个姑娘居然会有这样的身手,难怪她犹豫都不曾,便直接选了武斗。原来,是艺高人胆大。
拳来掌往之间,撇开彩头不说,居然打得甚是酣畅淋漓。
“二位,点到即止,莫要在我这百鬼会上见了血。还有,这厢房可是跟冷大姐借的,据说这些器具摆设都不便宜,打坏了一样,可得算您二位的账上。”在旁观战的“阎王”已经半倚在了窗棂之上,还能抽空语调闲凉地提醒二位。
那牌子已是落下,两人皆是去夺,过程中,又是打得如火如荼。叶辛夷虽更擅长用剑,可一通万通,于武功一道,她本就算得天生鬼才,人又够努力,多么难学的招式与心法,于她而言,都是手到擒来。而且,她还够努力,够勤奋,学到的东西不仅能融会贯通,还能再出新意。
是以,两年前,老铁便再也没有东西好教她,她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至于这位“钟馗”兄,虽然身手不错,观他身形,该是个年轻男子,应该还未到而立之年。
这样的身手,在吾辈中,也算得佼佼者了。
可是,遇上叶辛夷这样已经超出吾辈的人,便算得他倒霉了。
何况,他学的应该是武学正宗,一身正气,却太过中规中矩。
而叶辛夷出招却从不按套路来,常有出其不意,虽她力道之上不如,可胜在轻功绝妙,能及时避开攻击,且常有奇招,渐渐,“钟馗”兄便感吃力起来。
等到拆到百十来招时,“钟馗”兄已是显出败象,可他却不肯放弃,咬牙撑着。
全身都挨了不少拳头和闷脚,可他却是越挫越勇之势,而且,这人也算有些天分,且还会举一反三,吃过一回亏,下一回便能想到克制之法。
只是可惜了,偏偏遇上的是叶辛夷这样的。
叶辛夷觉得也差不多了,手指往上一顶,正正中了“钟馗”兄肩肘之上的麻穴,“钟馗”兄“嘶”了一声,右手合不拢,眼睁睁看着牌子从掌间滑落,掉进一只守株待兔的白嫩纤细手掌之中,被握紧。
那只粉嘟嘟的“绵羊”却是怕他再来抢一般,一个旋身,身影如蝶,轻盈地跃到了门边站好,离他能有多远便有多远。
站定后,才晃了晃手里的牌子,面具后克制不住的笑音,“钟馗兄,承让了!”
去他的钟馗兄!“钟馗”揉着发麻的肩肘,忍着浑身隐隐的酸痛,面具后龇牙咧嘴,几乎控制不住爆了粗口,尤其是见对方那绵羊面具也遮不住的隐隐得意,心里更是火起。
“啪啪啪”几声击掌声,出自窗边,“阎王”感叹道,“看高手过招,真是一场盛宴,只可惜,我百鬼楼的规矩,入了楼便不问名姓,否则,在下还真是好奇江湖之中何时又出了这般了不得的人物。”说着这话时,目光显而易见落在叶辛夷的身上。
毕竟,有这么一位珠玉在前,又是姑娘家,旁边那位“钟馗”兄,虽然也是后起之秀,便算不得那么突出了。
叶辛夷恍若没有听懂那人言下之意,兀自安闲。
“阎王”却是朝着“钟馗”一拱手,“真是对不住了,这位客官!不如……您下回再来?”
“钟馗”深深盯了叶辛夷一眼,终究是一声不吭扭头走了出去。
叶辛夷抬手拍了拍胸脯,好凶的眼神啊!这是怪她横插一杠子,结下梁子了?不过……好在愿赌服输,还有点儿君子之风。
将手里的牌子又往“阎王”眼前晃了晃,“夜已经深了,咱们还是快些办好了正事儿,嗯?”
“阎王”伸手要接过那甲字号牌,叶辛夷却是将手一缩,“欸!且慢!这号牌可是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到的,你若拿去了,却不肯认账,我往哪儿哭去?”
“姑娘这是不信我?”“阎罗”将空了的手收回,面具后,沙沙笑。“既是不信,又何必还来百鬼楼一遭?”
“我若说,来之前,我是信的呢?哦!不!应该说,在楼主那道问‘名’的题目出来之前,我都信。可之后嘛……若只是求财的江湖门派,那自是好说,可百鬼楼显然所求更大,为了追求更大的利益,就难免会不守江湖道义,我不得不防。”
“那……姑娘还费尽心力抢来这甲字号牌?”
“没有这号牌不是得不到我要的消息吗?”粉嘟嘟小绵羊面具后传出来的嗓音很是无辜。
“那姑娘想要如何?”
“不如,楼主给我个印信吧?或者……把你这张面具换给我也成。”叶辛夷往前一凑,面具后一双水汪汪的眼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张面具,“方才没有瞧清楚,这面具居然不是一般的材料,画工更是了得,莫不是戴上了,百鬼便会尊为主?”
“阎王”没有说话,可面具后却骤然射出两道锐光。
叶辛夷恍若不觉,仍是笑着,“或许……让冷大姐来,给我一个蓝玉宝楼的凭证也可。”
“阎王”面具后的双眼已是彻底冷沉下来,被盯着的人当真好似被阎王盯紧的感觉。“姑娘……你的胆子很大。”
“也许吧!不得不说,这戴了面具,是件好事儿,将我胆子都变大了好些,平日不敢做的事儿,今日,都敢做了呢。”
“姑娘到底想要什么?”
“楼主莫要紧张,我不过想与楼主结个善缘罢了。往后,我担心还有不少事会麻烦到楼主,可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能力次次都能争个头名,入得这主楼,没有法子,只得让楼主大人行个方便。”
175 凭信
“阎王”面具后一声嗤笑,“敢这样明目张胆威胁百鬼楼的,十年来,姑娘还是头一人。”
“楼主说什么威胁呐,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吗?而且,不过是给个方便,该给的钱一分不会少。楼主就当交了我这个朋友,回头,若是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我也可以帮你。”小绵羊面具后的人一点儿不温驯,反倒痞赖得紧。
四下里,静了片刻,突然被一声低笑打破了这满屋的沉寂。
“看来……今日姑娘要的消息也不只这纸笺上一个死人的名字了?”“阎王”指间夹起一页纸,轻轻扇动,与方才誊抄过的蓝笺不同,这张是普通的白纸,还有折痕,正是方才叶辛夷亲手写的那一张。
“未必就是死人吧?”叶辛夷在面具后轻轻勾唇。
“阎王”的动作一顿,双目中现疑惑,“什么意思?”
“这便要百鬼楼去查个清楚了。楼主,紫姬、娑罗教,南疆、南越……这些事情查个清楚,相信我,往后,于百鬼楼而言,是一条大财路。而我,只要楼主查出什么时,与我共享一二便是。当然了,我若查出什么,也一定会告知楼主。”
“姑娘既然要找我百鬼楼买消息,便是自己什么也查不出,或是没法查,没有能力查,以此作为交换,我这笔生意可就划不来了。”
“楼主当真确定我什么都不可能查出来吗?”叶辛夷笑笑反问。
“阎王”没有立刻应答,一双眸子转沉,片刻后,才叹了一声,“没错,以姑娘的身手,还有洞悉力,在下确实不该小瞧了姑娘。好!就按姑娘方才说的,在下便当交了姑娘这个朋友。姑娘若是觉得不放心,这个……给姑娘作为凭信,三日之后,姑娘可到前街顺华酒楼取你要的消息。”
一个物件掷了过来,叶辛夷伸手接过,正是方才戴在“阎王”手指上的一枚戒子,玄铁制,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叶辛夷转动片刻,便已看出内里乾坤,戒子内侧,“百鬼之主”四个篆体字清晰可见。
叶辛夷在面具下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顺势将手里的甲字号牌一扔,“阎王”牢牢接住时,她已将戒子掖进衣襟中装好。
“楼主真是家大业大,那,小女子便祝楼主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财源广进了。”说着,便是抱拳拱手。
“姑娘这回觉得放心了?”“阎王”语调戏谑。
“阎王这般慷慨,自是毋庸置疑。”笑罢,她已笑呵呵拉开了门,“不耽误阁下做生意,告辞。”
话音刚落,人已翩翩落在外。
隔扇“吱呀”合上,“阎王”低低而笑,“阎王?”
又一声“吱呀”声,却是来自身后,那幅琉璃炕屏后侧,一壁多宝阁无声滑开,一道身影从暗门后踱了出来。
开遍全身的牡丹富贵,身段丰腴,居然正是这蓝玉宝楼的当家,冷大姐。
“这小姑娘倒是个有趣的,居然能叫楼主你吃了这么大的亏?”
“这丫头是刁,可要让我吃亏,也得我愿意。”“阎王”一双眼里闪烁着促狭的笑意。
冷大姐狐疑地望向他。
“你当那丫头方才为何突然胡搅蛮缠?她不过是在试探罢了。试探我的底线,也试探百鬼楼是敌是友。也怪我,太心急了些,轻鸿剑法到底是欲盖弥彰了。”
冷大姐听到这儿,神色一紧,“难道她猜到了公子的身份?”果真紧张了,换了称呼且不知。
“那倒不至于。那丫头虽是聪明,但她显然很多事都不清楚,还没有那个本事能猜出我的身份。不过,她至少确定了我们与娑罗教不是一伙儿的。另外……她怕是大抵瞧出了我之所以成立百鬼楼的目的了。当然了,还有百鬼楼和蓝玉宝楼之间的关系。”
“阎王”说得轻描淡写,冷大姐却是啧啧称奇,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猜到了这么许多。百鬼楼和蓝玉宝楼的关系,从未有人窥破过,就这样了,公子还觉得这姑娘不够厉害?
当然了,再厉害,再聪明,在公子面前都有些不够看。“公子是确定了这姑娘就是咱们要找的人了?可是,她刚才并没有用轻鸿剑法吧?”
“虽然没有用轻鸿剑法,可她的身手你方才也瞧见了。放眼整个江湖,如她这个年龄就能到这个境界的,能有几人?二十年前,只得一个轻鸿公子,二十年后,除了他的女儿,还能有谁?”
“不过……这桩事暂且瞒下,莫要往外露,可听明白了?”这一句,尚带着微微的笑意,可却让人听得心头沉冷。
冷大姐不敢造次,恭声应“是”。
“另外……娑罗教的消息全报上来,该给她知道些什么,我还得仔细斟酌。”
叶辛夷却是全然不知这些,刚从“阎王”那儿出来,便被人引着出了二楼,刚到蓝玉宝楼门口,一张钟馗脸便是凑到了眼前,张口便是问,“你没事儿吧?”满满的焦心。
是梁申。
叶辛夷给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他往外走。
蓝玉宝楼外停了些小船,两人上了一艘,给了船老大银子,待得上了船,划波而去,叶辛夷才笑着对梁申道,“好了好了,别绷着脸了,我一根汗毛没少,你不用担心跟我爹和师父交不了差,而且啊,我要办的事儿,也都办好了。”
钟馗面具后不满的嘟囔了一声,“你从哪儿瞧见我绷着脸了?”她当面具戴假的?
“这还用说吗?不用看也能猜到你这会儿定是绷着脸呢。”
叶辛夷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却让梁申心头一闷,明明她是了解他的,可这样的了解,为何就让他高兴不起来呢?
钟馗扭头沉默了下来,叶辛夷当他又是别扭起来了,也不理他,摩挲着袖袋里那只玄铁戒子,她一双杏眼缓缓沉黯。
“咚”一声响,下一瞬,船板便是一颤,整个船身都是歪了歪,若非那船老大对河道熟悉,手底下功夫又是过硬,船歪之时,已是反应极快地将船篙直插河底的石缝之中,这小船说不得便会直接斜翻进河道之中了。
“你们怎么回事儿,这么宽的河道,没长眼睛吗?就这么直直地撞过来,想找……”梁申正有火没处发呢,当下便是跳起来,指着前方突然撞上来的小船怒声喝道。
176 拦路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因为叶辛夷将他一拉,自己则站到了他身前。
“钟馗兄,莫不是专程在这里等我的?”叶辛夷倏忽笑起,可那带着些许懒意的笑声里却听不出半点儿的松快。
梁申这才瞧见那条小船的船头上立着一人。
双手背负在后,一身竹青色的直裰,披了件暗色披风,河风卷起他的衣裳猎猎飞舞,而那人面上亦是扣着一张与他此时戴着的一般无二的怒目钟馗面具。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面具后传来的嗓音既沉且闷,还带着丝丝冷意。
“愿赌服输,本以为钟馗兄至少还有些君子之风。”叶辛夷不掩嘲讽。
话落的同时,陡然见得那立在小船船头的人足下一点,身形已如大鹏展翅一般,跳起丈高,再急压而下,目标,正是他们与之相撞的船尾。
他这么一来,怕是要将整个船头都压得翘起来,那他们立在船头……
梁申双目骤瞠,脚下正待动,却觉得臂上一紧,原是叶辛夷将他拽住,不让他动,当然,他也动不了。
而她自然也不动,微仰着头,看着头顶那道黑影落了下来。
预期之中的动静没有,小船在他们脚下不过微微晃荡了一下,倒是“啪嗒”一声,船老大手里的竹篙不知为何,竟是从深入水中的那一段从中裂了开来,被无形的气劲震成了篾片。
船老大身形不稳,险些栽倒,刚好被终于能动的梁申伸手掺住。
“钟馗兄,这是做什么?”叶辛夷面具后的杏眼微眯,无温。
“看样子你不愿过去,我只好过来了。”钟馗面具后的黑眸暗闪,这丫头的内力居然也是不差?可她明明看上去,应该年龄不大。
这让师从名师的他,很是……不甘。
“钟馗兄难不成还是想要争那块甲字号牌?这会儿怕已是晚了,何况,阁下这般就不怕伤及无辜?”
目光四下一逡巡,流光溢彩的整条河道上,小船如织,夜虽已深沉,可属于蓝玉街的,热闹的夜却才刚刚开始。
船来船往,虽有人好奇张望,却没有人停下驻足,自然更没有插手管闲事的。
“输了便是输了,我这会儿只对你是何人感到好奇。这样,你将面具摘了,再与我说说,你的求笺上为何写着一个死人的名字,我便不会伤及无辜。如何?”
叶辛夷杏眼微闪,“这面具戴上了,尚在蓝玉街的地界,就算我摘了,冷大姐怕也是不允。何况……我不想摘!”最后面一句,带着笑,明显的挑衅。
钟馗面具后的表情看不出,可那双眼却更沉冷了两分,“既是如此,那只好我替你摘了。”
话音刚落,一手变掌为喙,已直取叶辛夷面门而来。
叶辛夷自然不会由着他摘,身形如蝶在窄小的船上蹁跹,却每每都能避让开“钟馗”越来越凌厉的攻势。
足尖一挑,她恍若舞蹈一般,姿势美妙地翻上船舱,立在舱顶,轻声笑,“我说钟馗兄明知打不过我,还非要来这一遭是为何。却原来,是寻了帮手。”
河道上,不知何时,已是少了那些花船,反倒是不知从何处来的数艘小船已是往他们这里聚拢了过来,船上打眼看去,皆站了好几个人。
这人知道打不过她,所以寻来了帮手,二十个打一个,胜算自然要翻倍。
“我无意与你为难,只是,有些事,却不得不问。”
底下钟馗说罢,已吹了一声唿哨,那些小船立刻动得快了起来,眼看着便要将他们围住。
只可惜……绵羊面具后,一声刁笑,接着便是一声喊,“胖子!”
后面破空之声骤响,“钟馗”只觉眼前一花,船头的灯便是熄了,同时,一道黑影兜头而来,他侧身闪避,手中长剑出了鞘,雪亮的刀光一闪,他看清了头顶的东西,惊愣之时已是来不及。
“哐”一声响,那装水的瓦罐被他的长剑劈裂,啪一声在他头顶碎开,他侧头闪避,虽然躲开了那些碎片,不至于伤着,却还是被兜头洒了一身的水。
同时,舱顶的人动了,如兔起鹘落一般,明明动作看上去极慢极优美,却是转眼便已到了跟前。
还未反应过来,胸口一闷,却已是被一柄短剑的剑柄抵住了胸口要穴,随着劲力一吐,他人便已往后仰倒,重重摔了下去。
那力道让整个小船剧烈的摇晃起来,他双手下意识紧扣了船舷。
抬眼间,不远处飞来一根竹篙,那只绵羊已是腾身而起接住一端,另一端入了水,人借着竹篙之力,已是弹了起来,轻盈地越过水面,转眼,竟是稳稳落在了不远处的一艘小船上。
那艘小船立刻飞速划动起来,却原来,正是他自己的那艘船。
只是不知何时从这艘船上消失了的船老大这会儿正拼命地摇着橹,而她立在船头,正朝着他拱手,“多谢钟馗兄相送,你我青山绿水,不必再见。”
她身边立着一道高壮的身影,与他一般,戴着同样的钟馗面具,手里竹篙一挥,竟将唯一一艘发现不对,追了上去的小船打得在原处打转。
“钟馗”气得不行,正好,那几艘小船已是聚拢过来,他将面具揭去,一双眼被怒火染得晶亮,瞪着那越来越远的小船,咬牙道,“追!定要给我追上!”
他话落之时,骤然听得一声响箭。远处,深蓝的天幕上绽开了一朵绚烂的红色火花。
那正要领命而去的属下变了脸色,“大人?”
被火光映亮的脸,尚是**的模样,一双眼却已是沉凝下来。又望了一眼已经划出老远的小船,咬了咬牙,“整队!立刻回城!”
叶辛夷自然也听见了那声响箭,看见了那朵在天幕上绽开的血色的花。
离得远了之后,他们便熄了船头的灯,靠着船老大对水道的熟悉,将小船摇进了一条狭窄的水巷,静静等着。
直到看着那些方才追击他们的小船片刻不停,飞也似的朝蓝玉街外划去,不像找人的模样,梁申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下,总算没事儿了。”
回头却见叶辛夷望着那些小船离开的方向,面具后一双杏眼深沉疑虑的模样,心里不由一“咯噔”,“怎么了?”
“怕是出事了,咱们快些回去。”
177 二美
出了什么事,暂且不知。
但京城又如腊月初十一般,全城戒严了。
三柳街倒是一切如常,可日日都有官兵巡逻、搜捕,就算是在街上见到锦衣卫、金吾卫也是常事。
可沈钺不在,连打探的地方都没有。
不!事实上,正是因为沈钺不在,叶辛夷才觉得一颗心忐忑不安。因为与腊月初十不同的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坊间半点儿传言也无,捂得越紧,也许代表事情越严重。
叶辛夷摩挲着袖袋里的那只玄铁戒子,或许……她该去一趟河槽西。
打定了主意,她站起身来往外走。
“阿姐,还没有吃早饭呢,你这就要去了?”叶菘蓝在灶间喊住她。
叶辛夷停步,蹙了蹙眉心,望向她,满脸疑虑。去?她知道自己要去河槽西?
叶菘蓝也跟着皱起眉,“不是你说的吗?今日你要去趟前门大街,说是有事儿要办!我想着你还是吃了早饭再去吧!否则,一会儿该饿着了。”
叶辛夷这才恍然大悟,是了,今日,便已是腊月二十三了,是她和“阎王”约定好的第三日,去前门大街顺华酒楼取消息的日子。
“我一时忘了,自是要吃了早饭再走的。我来帮你,快点儿做好,吃了我好出门。”叶辛夷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子进了灶间。
叶菘蓝却是目光莫名地望着她,“阿姐你这两日怎么了?怪怪的,魂不守舍的样子。”
叶辛夷头也没抬,“我哪儿有?”
叶菘蓝撇了撇嘴角,“那么明显,还说没有?前日,你做汤,将糖当成了盐,昨日,拎着一壶冷水就给爹泡茶,还有啊,昨夜里,给爹打洗脚水,他还没洗呢,你端着盆儿便出来,爹喊了你两声都没听见。阿姐……你到底怎么了?难道……真如爹和铁师傅说的那样,你是担心沈大人,所以才会……”
叶辛夷心口陡然急跳了一下,“胡说什么?”抬起头却见叶菘蓝凑到她跟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眨啊眨,满是好奇,还有关切。
叶辛夷又觉得自己不该将那股子陡然升起的邪火发泄在叶菘蓝身上,默了默,才又稍稍平缓了语气,“我没有担心他,也用不着我担心他。”
话落,她转过了身,避开了叶菘蓝的视线,动作微顿中,目光却是沉黯下来,摘菜的动作极重且狠,好似将那菜当成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劲儿揉搓。
虽然已是小年了,前门大街仍然热闹非凡。
而且,可能因为快过年了,处处都是年味儿。家家商铺前都挂起了大红灯笼,来来往往置办年货的人面上皆是笑容。这热闹好似将这几日京城戒严的风声鹤唳也一并隔绝在外了,好似,这一年,也是与往年一般,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年。
顺华酒楼并不难找。这算得京城的老字号了,叶辛夷还是顾欢时,没有少来这里。这顺华酒楼别的不说,这酒却是真正好。
但凡五谷杂粮,皆能酿酒,而这顺华酒楼的酒,一是地道,二是香醇,虽然没那么多花哨的噱头,也少了文人追捧的清雅,却是实实在在,才能在京城数十个年头,屹立不倒。
叶辛夷在听到“阎王”说在顺华酒楼收消息时,第一反应便是这百鬼楼的生意铺排得太大,只是后来回头一想,这顺华酒楼应该与百鬼楼无关才是。
毕竟顺华酒楼据说已经传到第三代了,那家人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期间也未曾听过更换东家的事儿。若是这样的老字号与百鬼楼也有关系,那百鬼楼......未免太可怕了些。
心里虽然差不多认定了,却还是有些忐忑,因而,叶辛夷踏进顺华酒楼时,便多了两分谨慎。
天色还早,来打酒的人不少,却大多都是在柜台处逗留片刻便是拎着酒走了。倒是在酒楼里吃饭的人很少。
叶辛夷走进门时,只觉大堂空荡荡,除了柜台后的掌柜,两个打扫的店小二,便是别无他人了。
谁知,见得她进门,那店小二便是兔子般蹦了过来,面上尽是热切的笑,“这位姑娘......”眼珠子往她手上一瞄,大抵是没有瞧见酒壶之类的,“看来不是来打酒的。那便是来吃饭的?”
“别费事儿了。是我的客人,还不请上来?”叶辛夷还不及说话呢,楼上骤然响起一把好听的嗓音,脆朗明快,这样的嗓音,叶辛夷听过一次,便不会忘了。
她抬起一双盈盈妙目望去,却见二楼围栏后的雅间隔扇打开了一扇,一张圆福的脸探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壶酒,圆润的身子倚在门栏上,一条腿却很是豪迈地半跨在门槛上,对着细长的壶嘴砸吧了一口酒,便垂下眼来往下看。
正正好,与叶辛夷看个对着。
那双眼睛微微一眯,继而笑了起来,“妹妹来了,快些上来!”
居然是冷大姐亲自来了,还张口,便喊了她“妹妹”?
叶辛夷心念电转,嘴角却是一勾,笑得甜美。
边上店小二殷勤得咧,“原来姑娘便是上头那位客官要等的人,快些请!”
敛裙上了楼,冷大姐已不在门边。
店小二将她引到门边,便是躬身退了下去。
叶辛夷不过在门边略顿了一瞬,便是迈步跨过了门槛,并反手掩上了门。
“没有想到妹妹居然这么不遮不掩就上了门来,更没有想到,妹妹居然是个这样的美人儿,那夜里穿着男装又戴着面具,真是可惜了。”门内传来冷大姐美妙的嗓音,这样的嗓音能让听着的人便觉如沐春风,何况,冷大姐还极会说话。
叶辛夷抬眼,见得坐在八仙桌旁,正在斟酒的冷大姐,微微笑着上前来,“冷大姐楼里处处皆是美人儿,日日看着也能不重样儿,我这样的,不敢在你面前称个美字。倒是我更没有想到,居然是冷大姐亲自来。”
那张面具不过只是为了遮其他人眼的,百鬼楼的人,那张面具,能挡得住什么?
“妹妹莫要妄自菲薄。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在我眼中,妹妹这般的,便是美人,且独一无二。”冷大姐朝她比了个请的动作,并奉上了一杯酒。
叶辛夷笑着一敛裙,坐了,接过酒,仰头便是饮尽,干净利落。
178 微醺
冷大姐见叶辛夷笑着将空杯翻给她看,双眼闪出亮花,“妹妹真是如我所想一般,是个爽快的性子,姐姐喜欢!也不枉姐姐为了看你这美人儿,特意请缨来这一趟。”
其实,谁不是明白人?
就如叶辛夷没戴面具,就这样坦坦荡荡来了一样,冷大姐既然知道叶辛夷已经猜出了百鬼楼与蓝玉宝楼的关系,并已从“阎王”那儿试探得明明白白了,她自然也无需遮掩。
是不是真想来看她且不论,她亲自来,至少是个态度。
“姐姐这样的性子,我也喜欢。”叶辛夷这句话里,没有掺假。在见到冷大姐之前,她已经对冷大姐很是好奇了,见到之后,更是觉得这蓝玉街传奇的冷大姐便该是这般模样,好似除了这般模样,她也想不出还能是别的什么模样了。
“哦?我倒是听说我楼里的姐儿日日说喜欢我的,如同妹妹这般如花似玉的粉嫩姑娘家说喜欢我的,还是头一遭呢!真是稀奇。不如妹妹与我说说,喜欢我什么?”冷大姐一手转着酒杯,一手托着腮,凝着叶辛夷,当真好奇的模样。
叶辛夷本就不是说的谎话,自然不会答不出。
“姐姐一介女流,能够凭一己之力,闯下一番天地,不依附男子,自在自得,何处不让人羡慕?何处不让人喜欢?”
冷大姐双眼微微一眯,“难道你不觉得我做的这下九流的生意让人不齿吗?”
“姐姐不做,难道便没有旁人做了吗?姐姐治下,蓝玉街井然有序,那些姐儿们尚且有安生之所,生财之道,姐姐这样的女子,比之大多数男儿,更让人可敬可佩。”
叶辛夷这番话,情真意切。
冷大姐却是眯着眼,看了她半晌,连嘴角的笑容都是敛了起来。
叶辛夷却在那样的盯视下,仍是从容微笑。
倏然,一声笑打破了沉寂,“难得有你这样的姑娘,倒是真对我的胃口。妹妹!可喝酒?可不是刚才那样一小杯就算了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姐姐有酒兴,我自是愿意一陪!”叶辛夷笑着将酒杯扣在了桌面上,转而将手边的碗拿起,递了过去。
冷大姐双眼闪闪亮,继而便是哈哈笑了起来。“好妹妹!爽快!”
大清早的,两个女子便关在雅间里喝酒,还是海量,两斤一装的坛子,送进去的,这已是第七坛了,当然了,这时间也从早上,慢慢到了午时。
这顺华酒楼的掌柜、小二们,一大早起来就这么好的生意,自然是高兴,可私底下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儿,哪家的婆娘,真是没个样儿。先头来的那个一看便不是良家女子也罢了,后来那姑娘看着倒是个温婉的,谁知道,居然也是一个样儿?
楼上那两位姑娘听不见这些嘀咕,哪怕是听见了,也绝不会在意。
几坛子酒下了肚,醉倒还没有醉大,可心神却是不由得放松。
冷大姐懒懒地半趴在桌面,手指点着一只酒杯,看它在桌面上打着转儿,“这男人和女人一样,是不是美人儿,也不能只看皮相的。再好的皮相,总有看腻的一日,是以,还要熬骨……只是,气度这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很多时候也只能画虎画皮难画骨啊……”
“姐姐的蓝玉宝楼不是包揽了每年的花魁头名吗?难怪了……原来冷姐姐你对所谓美人儿这么有见地啊……”
叶辛夷雪颊之上两团洇红,与冷大姐一般,也是撑颐歪在桌上,神情尚且还算清醒,双眸却是透出两分难得一见的慵懒。
“那些……说到底,东施效颦罢了……”冷大姐挥挥手。
“这么说,冷姐姐见过真正的西施了?”叶辛夷抬起杏眼,笑得刁坏。
“你也见过……哦……不!严格意义上不算见过……”
叶辛夷杏眼一闪,“冷姐姐说的……莫不是你家楼主吗?”
“是啊!”冷大姐点了点头,应得干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得便是我家公子了,那时,我不过十五,也就你这般年纪,瞧见他时,才知道什么叫做陌上公子人如玉。往后那些……哪怕五官更精致,却也都多了两分俗气。”
公子……叶辛夷心头一动,嘴角却勾得刁俏,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里便带了意味深长,“原来……冷姐姐你喜欢你家楼主啊!”
冷大姐顿了一顿,下一刻,却是点头点得干脆,“是啊!喜欢!只是我喜欢他吧,又能怎么样呢?他又不喜欢我。那也没关系,反正这世上也不只他一个好看的,他不喜欢我,自然也多得是人喜欢。”
叶辛夷听罢,笑了起来,“冷姐姐这样的,我也是果真喜欢呢。”
冷大姐眯眼看她,“妹妹虽然年纪尚轻,却也是慕少艾的时候了,难道就没有心上人?”
叶辛夷果真认真地沉思了片刻,“这年秋上起,我爹便操心起了我的亲事。我吧,之前从未想过这些。要说心上人......暂且算不上吧!有个人,于我有恩,但要说有情,动心有,挂心有,只是,还没有到冷姐姐说的喜欢的程度。”
“妹妹若果真有了心上人,也能得心上人同等对待,那才是真正人间至乐。姐姐方才那话吧,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你听听就好,别放在心上。”冷大姐一挥手。
叶辛夷抿嘴笑,“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他喜欢我便好,不喜欢也罢,终归这世间又不是只有儿女私情一桩事。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我也不会为了谁委屈自己。”
冷大姐眯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默了片刻,探手从衣襟内掏出了一叠纸笺递给叶辛夷道,“这是你要的东西。”
喝了一顿酒,叶辛夷可没有忘了正事,淡笑着将那叠纸笺接了过来,当先一页,便让她蹙了眉。紫姬的名字下方,大大一个死字。
难道.....当真是她多心了?
而后面的纸笺则是几间铺子,并几个人名。
“这些......是我们目前查到的,娑罗教在京城内的秘密据点,以及能够确定的一些娑罗教门人。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没想到这娑罗教已经在京城扎下根来了。妹妹与那娑罗教有何仇怨?你一己之力,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姐姐开口,姐姐定是能帮则帮。”
179 反意
叶辛夷已是笑着将那叠纸折了起来,掖进了袖口,“先谢过冷姐姐了,若是需要帮忙,我定不会与姐姐客气。”
冷大姐点了点头,“今日与妹妹一番畅饮畅谈,当真痛快。妹妹若是得了空,便径自往我蓝玉宝楼来玩耍,姐姐让你见识见识我楼中美人儿的不凡。这世间美人儿委实太多,看也看不尽。”
叶辛夷也不矫情,“有机会定是要的。”
既然东西拿到了,今日这趟门出得比她预想得要久,虽然她也是畅快,可看了看天色,叶辛夷站起身来,正待告辞,突然便听得外边儿一阵吵嚷之声。
她蹙紧了眉心,与冷大姐对望了一眼。
吵嚷之声由远及近,有重重的脚步声上楼来,紧接着,雅间的门便是被推开。门外,站着一行人,人人身上皆是扎眼的飞鱼服。
锦衣卫。
“二位......姑娘是何方人士?这大早上的,居然便约在这酒楼里喝起酒来了?”当先那锦衣卫上前一步,狐疑的目光已经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射,一边四处逡巡着,一边问话,目光锐利地时不时盯在她们身上。
两个女子,大清早的便在这儿喝酒,确实有那么点儿奇怪。
不过,叶辛夷微微垂首道,“小女子乃是城西三柳街人士,与这位冷姐姐之前巧遇过一回,一见如故,这才约在这里喝酒。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没那么多规矩,让大人们见笑了。”言语温婉,却透着两分不卑不亢。
那群锦衣卫当中,有一个本来就皱着眉来回望着叶辛夷,总觉得这姑娘说不出来的眼熟,听她提起三柳街,登时恍然大悟。忙凑到当先那个像是头儿般的人耳边嘀咕了两句,那人下一瞬便是变了脸色,退后一步,敛容朝着叶辛夷一抱拳道,“原来是叶姑娘!之前未曾见过,多有怠慢,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叶辛夷蹙了蹙眉心,这些锦衣卫认得她......她叹息,除了因着某个人,也再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在下是沈大人的副手,姓段。今日因着公务在身,多有冒犯了。既然是叶姑娘和您的朋友,自然是误会,只是姑娘......近来多事之秋,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目光又望了一眼叶辛夷身后,旁若无人又自斟自酌起来,看上去好似有些醉意的冷大姐,张了张口,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拱了拱手,便是带人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儿。
叶辛夷蹙了蹙眉心,下一瞬,却是挪步到了门边,听着那行锦衣卫下了楼去,隐隐有两声耳语传来,声音压得低,不过是因着她耳力好,才听得清楚。
但正因着听得清楚,却让她的心,蓦地便是往下一沉。
“这就是那位叶姑娘啊?真可惜......还以为要不了多久,便该喝沈大人喜酒了。如今莫说抱得美人归了,沈大人能不能回来尚且两说了。”
“嘘!你不要命了?小心让段大人听见!段大人是沈大人一手带起来的,他记着沈大人的恩呢,你没看段大人这两日脸色多难看?他要是听见你背后说这些,定是要削你!还有.....这事情就是内阁那几位大人都缄口不言呢,你还敢随意往外说?”
“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吗?”
声音渐渐远了,再听不见,叶辛夷却是呆在门边,微垂着眼,半晌没动。
“那位沈大人......便是妹妹那个有恩,又有些动心,有些挂心,却还不到喜欢的人了吧?”身后,冷大姐懒懒地笑道。
叶辛夷蓦地转头,便是望向了冷大姐趴在桌上,朝着她笑的模样,“那位沈大人,莫不是恰好前些时日得了圣命,去了汉中?”
叶辛夷眼底有些东西,浮光掠影一般飘过,她微一咬牙,上前去,深深一福,“姐姐可知道些汉中的消息?”
这两日京城中的动静,实在让她不安。
只是,不管是京城,还是汉中,消息都捂得死紧,未必就有什么联系,可她这颗心,却就是不能放下。
冷大姐望着她,幽幽笑,“我喜欢妹妹,所以,告诉你一些事,也无妨。”说话间,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腊月二十,妹妹在我楼里玩儿的那日夜里,京城里出了一桩大事。其实,满京城都知道出了大事儿,只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怕就是一头雾水了。因为,没人敢说,所以,这桩事到现在还是瞒得死死的。若非是妹妹,我也未必告诉......”
冷大姐稍稍放低了嗓音,勾着唇角,笑得有些神秘,“就在那日夜里,被三法司重重看管起来的汉王世子居然逃了。不仅逃了,还逃得无影无踪,哪怕是朝廷立刻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戒严,五城兵马司、京兆府衙门、锦衣卫、金吾卫、羽林卫一并出动,几乎将京城都翻了过来,可也没有找着。城外,京卫出动,沿着京城通往汉中的路去追,但到今日,也没有结果。”
叶辛夷听得心口急跳。
汉王世子为何要逃?自然是因为汉王是果真要反。
汉王世子是真的逃了?
但不管真假,这样一来,汉王必反。
那去了汉中,代宣圣意,要捉拿汉王回京的沈钺他们......
虽然早已猜到,叶辛夷还是忍不住呼吸一紧。
何况,汉王世子能够在三法司的重重看守下逃走,而且逃得无影无踪,以乾和帝的多疑,会怎么想?
只怕,又是一场翻天覆地,腥风血雨。
“沈大人应该是在腊月十二的夜里走的,若是赶得急,四五日的工夫便也该到汉中了。只是不知,这汉王世子逃了的消息,会几时传到汉王耳中。”
冷大姐的言下之意,叶辛夷自然是明白。若汉王世子出逃本就是汉王策划,那就是他早存了反意,自然不能让儿子落在乾和帝手里,任人宰割,而他既然存了反意,自然不会放过沈钺一行。而若汉王世子出逃是一个局,汉王不反也得反,那沈钺一行,还是只有祭旗一途......
叶辛夷一时间心烦意乱,想着他是个心有谋算的,且藏得深的身手却是不简单,未必不能杀出一条生路。
可是,一时又想到汉中里里外外全是汉王的天下,他若要杀一个人,那人当真能逃得过吗?
怎么与冷大姐道别,又怎么从顺华酒楼,前门大街离开的,叶辛夷半点儿印象都没有,只知道,她恍惚回过神来时,已站在了自家铺子门口。
180 关切
站在自家铺子门口,叶辛夷有些恍神。
叶菘蓝刚好转过头来,便瞧见了她,皱了皱眉,便是迎了出来,“阿姐?”
握住她的手,眉便皱得更紧了,好凉!“阿姐,你是不是穿少,冻着了?”不只手凉,脸色也有些泛白。
叶菘蓝抬眼望着她阿姐,欲言又止。她阿姐幼时有喘疾,可却只是偶有发作,因着父母将息得好,叶菘蓝的记忆中,阿姐并没有发作过什么大的症候。自从跟着铁师傅练功之后,阿姐的身子更是一日好过一日,近些年来,从没有生过病,冬日里,哪怕穿得单薄,手也是暖和的,从未如今日这般,触手便生凉。
叶辛夷却已笑了起来,反握住她的手,“没事儿。”抬眼见得叶仕安也从铺子里朝着这边频频张望,她打迭起精神,已是若无其事,“走吧!”
等到走进铺子时,叶辛夷已自信收敛起了心绪,表现出一切如常的样子了,谁知,等到吃罢了晚饭,叶仕安却好似不经意一般提起,“明日便是二十四了,熒出不是不在京吗?他家里也没个可以操持的人,我想着,你明日和菘蓝过去看看,也帮着洒扫洒扫,终究是过年。”
叶辛夷杏眸微闪,抬起眼望向叶仕安,片刻后,才哑着嗓道了一声“是”。
叶菘蓝没有去过河槽西,加上这是那位沈大人的家,她不由得有些好奇。只是一路上见叶辛夷端凝着脸色,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便也不敢开口问什么,只得乖巧地静静跟着便是。
等到到了沈钺的小院子,叶辛夷抬起手,刚刚碰到门,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叶菘蓝“咦”了一声,再也忍不住了,“不是说家里没人吗?难道是沈大人回来了?”那她爹肯定高兴!还有,阿姐应该也会高兴吧?
叶辛夷却是蹙了蹙眉心,便索性将门推开,迈步走了进去。
一侧厢房内却是迎出了两人,一干瘦,一胖墩,正是听到了动静出来的牛子和皮猴。
“小嫂子?”牛子还是呆得很,耳提面命多少回,还是张口便是这一声。
“叶姑娘?”皮猴要机灵许多,肩膀一顶牛子,面上却还是有惊讶。
叶辛夷越过他们,四处逡巡了一下,见堂屋内也是半点儿动静没有。
皮猴见状,便是忙道,“老大尚未回京,叶姑娘若是有事要寻他,那怕是还得等等。”
“今日二十四,该扫房子了。我爹怕沈大人这里没人操持,所以让我们姐妹过来帮忙,本来还怕进不了门,好在你们在。”叶辛夷语调淡淡,说明来意。
皮猴微微一愣,双眸有些复杂一般,点了点头,才慢了两分道,“原来是这样,那真要多谢叶大夫了,想得真是周到。我家老大若知道,必然感激。那个......都二十四了啊,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每日里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半点儿都没有注意到。”
干巴巴说了半天,转头一看,牛子却在低着头,抬手擦眼睛,他连忙又是一肩膀顶了过去,“你个牛脑袋,没有听见两位叶姑娘来做什么的?还不帮着去找抹布,笤帚这些的。我去搬梯子来,这爬高爬低的活儿就交给我们兄弟俩便是。”
皮猴拍着胸脯,又狠瞪了牛子一眼,兄弟俩才转身去搬梯子去了。
叶辛夷黯了黯双眸,恍若不知。
只是当真专心干起了洒扫除尘的活计。做了一会儿后,皮猴瘦小,动作又灵活,便自告奋勇上了房顶。叶辛夷交代了妹妹扶着梯子,给皮猴递东西,转头便是走到了正在一桶桶往厨房的大缸里灌水的牛子身边。
牛子干得起劲,这样的天气,穿着单衣,亦是挥汗如雨。
又将一桶水倒进缸中,牛子轻吁出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冷不丁便是听着身后一声问,“牛子,沈大人何时回来?赶得及回京过年吗?”
牛子险些吓得惊跳起来,拍着胸脯望向身后,不知姑娘是几时来的,脚步轻悄的,他半点儿没有察觉到。
只是,微微白着脸,他却是不自觉地闪躲姑娘不知为何,有些锐利深幽的目光。“那个.....我不知道,老大未曾捎信回来,兴许......兴许赶不回了吧?”
“听说沈大人去了汉中,如今,外头形势不好,家父一直甚是担心。我们终归与沈大人相识一场,你们若是有什么消息,千万告知我们。”叶辛夷说着这话时,目光一瞬不瞬牢牢盯在牛子身上。
牛子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叶辛夷眉心皱得更紧了,再下一剂猛药。“我听说,汉中那边出了乱子,牛子,你说实话,沈大人......可一切安好?”
牛子一双铜铃眼发了红,快要哭的样子,“小嫂子......不!叶姑娘,我也想知道呢,可是我......”
“叶姑娘有什么,不如直接来问我,牛子是个老实人,经不得吓,也不会说谎。”身后一道清雅温润的嗓音响起,书生归来,站在叶辛夷身后,有些无奈无力,眉宇间含着淡淡的疲惫。
叶辛夷自然早知道他回来了,且就站在他们身后,是以,回过头,很是从容沉静的模样,“能直接问你,自是最好。”
沏了一壶茶,这家里出入的就几个大男人,点心什么的就没了,书生便索性打发了牛子和皮猴出门去买,顺便将叶菘蓝小姑娘也带着出去一道买糖吃。
而后,便是与叶辛夷一道,在堂屋的那桌子跟前对坐下来,倒了一杯茶递给姑娘,书生先用手背探了一下茶碗的温度,应该差不多正好。
叶辛夷却瞄也没有瞄那茶碗一眼,更别提喝了,目光只是瞬也不瞬盯在书生面上,无声询问。
书生苦笑,却又带着两分难言的复杂,“若是老大知道,叶姑娘这般关切他,当真是会乐疯的吧?”
这话,前不久,他也说过。彼时,叶辛夷尚且下意识想要反驳。
可这一回,叶辛夷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一般,只是挑起眉,杏眸点漆,闪烁星影,“那也要他能知道才是。”
书生顿了顿,眉眼间漫上苦色,哪怕嘴角轻勾起,可那笑弧里渗着的,也尽是苦。“本不愿告诉姑娘。这样的事,知道了没有好处,不过平添苦闷罢了。何况,我私心里总想着......算了......”
181 新年
书生深吸了一口气,“老大.....失踪了。”
叶辛夷说不出这一刻,心该落,还是该沉。早有过不好的预想,可真证实了,却才发现,原来心底,还是存着一丝希冀。可是吧,这结果,又比想象当中要好了些,是以,又该松上一口气。总之,真是奇怪的矛盾,与纠结。
“老大虽出门在外,但我们一直有联络。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书生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了叶辛夷。
叶辛夷并未见过沈钺的字迹,没想到,却是铁画银钩,一手魏碑,居然写得甚是好看。
只叶辛夷瞄了一眼,却顾不得再去欣赏那手魏碑,或是奇怪沈钺不是说,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还曾做过小乞丐吗?那他又如何会识字,还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不过,沈钺身上的未解之谜还多着,她现在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既然书生将信给了她,她也不会矫情不看,略一沉吟,便是将信拆开,很快阅看了一遍,眉心却是不由紧攒。
信中字迹略显潦草,可以看出乃是仓促中写就。信中所说,乃是汉王果真屯粮养兵,存了反心,已是必然。这些都是他私下探知,自从他们入了汉中,汉王一直待他们礼遇有加,且已应下,稍作休整便会与他们一道返京,向陛下陈情。可是,私底下,汉王府却是异动不断。他们周遭亦是耳目众多,他恐会生乱。
寥寥数言,却可见惊心动魄。
“之后,他便再没有消息传回。而我私底下向老大在锦衣卫的亲信打探了,如今,他们那里也是全然断了联系,派出的信鹰子一去不返。汉中,必然已是生变,老大他们,也是生死不知。”
“你不是说了,他早料到此行会有凶险,不会毫无准备,也许早就备有后手吗?”
“可我.....并不知他所谓的后手是什么。只是,我相信,老大绝非会轻易殒命之人,是以,叶姑娘也莫要担心,且安心等着便是。”
除了等,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叶辛夷沉静着面容站起了身,深吸了一口气,才举步往外走。她也不知自己来这一趟,究竟为了什么。
只是,来了这一趟之后,再回家,她再没了前两日魂不守舍般的模样,只是如常地准备着过年的事宜。
小年过,大年将至,人人忙着过年。
年味儿,将一些隐隐硝烟的味道遮蔽了,很多人嗅不到,有些人嗅到了,却故作不知,粉饰太平。有些人,却还抱持着侥幸的心理,说不太平,大名也不太平好些年了,不是一直都只是小打小闹吗?这回,定然也是一样。
何况,这都快过年了啊!年节时,什么都要放放的。
这是大名,乃至汉人传承了千年,已刻进了骨子里的礼仪。
腊月二十七,一封拨乱反正,惩治昏君,还大名清明的讨伐檄文便是传至了京城。
虽然尚未正面交锋,可汉王却已整军,并已正式扯起了军旗,调动了自己屯养的私兵——反了。
乾和帝大怒,几道圣旨连下,西北一带,开始频繁调动兵马,定要将汉王打趴下。
这个年,却必然过得全然失味,因为,这年一过,怕又是要打仗了。
哪怕是平民百姓,也都紧了心,往年年节时的热闹欢嚣,任是牵强了许多。
除夕夜,下了一整宿的雪,清早推门而望,满眼琼玉。
按着往年的习惯,叶家人都换了一身新衣。只是往年,叶家姐妹俩的新衣,都是贺柳枝做的,今年,换成了自己做。
用过早饭,叶仕安仍然给几个孩子一人发了用红纸包起来的压岁钱,随着孩子们长大,家里境况好转,这压岁钱的分量也变了,铜钱从少,到多,如今更是干脆换成了银子。
老铁也如常给了压岁钱,然后两个老的便催着他们出门去玩儿。
姐弟仨出得门来,立在自家铺子门口,却是不由得都叹了一声,对望一眼,却都转头望向了隔壁院子的方向。
往年过年,他们也就去串串门儿,陈家、贺家都是必去的地方,然后又拉着陈磊子、贺柳枝还有贺宝生他们一道,四处疯玩儿去。
可是今年……
叶辛夷转头见弟妹脸上都是黯然,忙打迭起精神,“你们想去哪儿玩儿?要不,咱们往前门大街上看杂耍去?看完了,我请你们吃董记馄饨?或者,咱们往酒楼去吃?回头,给爹和师父他们带好酒好菜回来?”
虽然明知阿姐是刻意要哄他们高兴呢,但叶川柏和叶菘蓝都有些兴致缺缺的模样。
“不如去普济寺吧!大年初一的时候,普济寺里香客众多,很是热闹,虽然上不得头柱香,可去转转却也不错。”
对面转角处,陡然响起一声笑嗓。
叶辛夷蓦然扭头望了过去,瞧见了一身藏蓝色常服,微微笑着,从那满眼琼玉中踱出的人,心里霎时平和。
身侧,小姑娘欢喜地叫了起来,“沈大人回来了?”说着,还特意望了阿姐一眼,这下,阿姐可能放心了?
沈钺已走到叶辛夷跟前站定,微微笑着,应小姑娘的话,“嗯。回来了!”可一双眼,却凝在姑娘面上,静若夜,深似海,里面有些东西翻覆涌动,好似就要溃堤而出。
“大人方才说,去普济寺?”
叶川柏看不过,皱眉咳咳了两声,叶菘蓝瞄了哥哥一眼,忙很是乖觉地岔开了话题。
沈钺听着咳声,瞥见少年满含警告瞪着他的眼,还算自觉,略略收敛了放肆的眸光,半垂下眼道,“是啊!普济寺每年年初一都会设素斋。后山的红梅怕是也开了,倒是可以一观。还有不少人,往那棵千年老梅下去许愿,听说,很是灵验。而且,山脚下也有集市,就跟庙会时一般,很是热闹。若是没有去处,倒是不妨去逛逛。”
叶菘蓝听得有些心动,不由转头望向叶辛夷,“阿姐?”
叶辛夷半垂下眼,“想去,便去吧!”
叶菘蓝到底还是孩子,立刻欢喜起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是拽了叶川柏在前带路,而叶辛夷和沈钺却是自然而然落在了后头。
“沈大人几时回的?”叶辛夷和沈钺亦是迈步跟了上去,皆是不疾不徐的步子。
与腊月初十分别时,他清瘦了不少。
182 信佛
而且……方才还觉得若有似无,这会儿,他走在身边,便更明显了,淡淡的药味儿,还掺杂着丝丝血腥味。
他身上带伤。
这一路回来,想必是艰辛,如何逃回来的,尚且不知,即便逃了回来,又是如何逃过了乾和帝的重重疑心?
不过,他此时能够安然出现在她眼前,想必,那些艰辛,都已成为了过去。
沈钺配合着姑娘的步伐,迈着步子,听着脚下“嘎吱”的踩雪声,瞥了一眼身后,他和姑娘走过留下的两串并行的脚印,眸色转暗,却又隐燃着光。
听得姑娘的问话,淡淡笑应,“昨日清早回的,只是很多事儿……出宫时,便已过了子时了,一身狼狈,想要见你,也得回去收拾干净了才来。”
叶辛夷扭头看他,眼底似有些纠缠的情绪。
沈钺想着书生说的,姑娘担心他,心里便是忍不住欢喜,心房鼓跃得厉害,等不及就想见她。哪怕他已经数日不曾合眼,哪怕,他身上还带着不轻的伤。可洗漱了一番,裹了伤,换了衣裳,便是跑了来。
直到见着了姑娘的那一刻,他一直急跳的心,才缓缓平和起来,只胸口处,却一直热烫着,在这样的天气,便好似着了风寒一般,那热烘烤着,能灼烧一切,久久不散。
这一回汉中之行,多少次九死一生,生死一线的时候,脑中浮现的,居然就是姑娘的脸。
他虽早已承认喜欢她,却没有想到,喜欢,原来是这样一种感受。
喜你已成疾,药石无可医。
沈钺的目光大胆而直白,再没有半点儿的遮掩,叶辛夷确定自己虽对他有过刹那心动的时候,可却因着种种因由,生生压制下来,直到隐约猜到了之前的真相,确定,他其实待她有恩,这心动里,便又掺杂了关切与挂心,但也仅此而已,绝没有到喜欢的程度。
可是,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叶辛夷即便觉得自己面皮儿比一般姑娘家厚实不少,却也被看得不自在极了,雪嫩双颊上浮起两朵红晕,她咳咳两声,“普济寺今日怕是人多吧?咱们还是快些走……这俩孩子,都跑得没影儿了。”说着,便是急急迈开步子去追。
沈钺在姑娘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扯唇笑了起来,漆眸星闪,方才……她可是在害羞?
普济寺果然热闹,从山脚到寺中,再到后山,都是一样。
可新年的热闹,却多留在山脚集市上,而山上,却还是沾染了佛气,让行走当中的人都不由收敛了许多,肃穆而静雅。
但到底是大过年的,很多人还是图个热闹。
因而,山脚下,热闹喧嚣,反倒是寺中,多了不少清静。
叶川柏和叶菘蓝亦是到寺中赏了会儿梅,到那棵千年老梅树下应景地许了个愿,便是转头直奔山脚下去了。
他们也不小了,叶辛夷自不会时时刻刻看得紧紧的,像个老妈子一样,何况,她也知道,叶菘蓝那小丫头是故意的,就是为了留她和沈钺独处呢,而她,也有些事想做,便顺水推舟了。
只交代了叶川柏照顾好妹妹,便由着他们俩去了。
“那边是普济寺供奉长明灯的灯楼,要不要过去看看?”沈钺抬手指着某一处。
白日里,那灯楼算不上辉煌,可静静伫立在那儿,周遭落雪辉映,红梅隐绰,遗世而独立,让人不由得肃然。
往灯楼去的路上,遇见一个大和尚,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喊一声“沈施主!”
“明觉师傅。”沈钺亦是双手合十,躬身行了礼。
叫作“明觉”的大和尚抬起眼轻快地瞥过沈钺身后的叶辛夷,笑着道,“一会儿膳堂有素斋,你一向爱吃,都说吃斋免灾,记得也请女施主尝尝。”说罢,便是又念一声佛号,这才躬身走了。
叶辛夷杏眼闪闪,望着沈钺,有些好奇,“沈大人对这普济寺倒是熟悉得很。就连这大和尚对沈大人都格外亲近。”
方才那些话,可不是随意对哪位“施主”都会说的。
沈钺引着叶辛夷继续往灯楼走,“因为常来的缘故,所以便熟悉了些。”
叶辛夷自然知道他常来,她还记得那时他身上檀香混杂着淡淡血腥的体息,曾让她多少回夜难安枕。
“沈大人居然也信佛吗?”一直存在心中数年的疑虑终于光明正大问出。
“怎么?觉得我满手血腥,不配信佛吗?”沈钺挑眉笑问,倒是听不出什么怒意。
“倒不是配不配的问题,只是,沈大人实在不像……”一个心志强大的人,如何会依托神佛?最信的,只有自己罢了。
“求神拜佛,若能让己心安,让亡者安息,当真可以少受磨难,早登极乐,我便信了,且信得真,信得诚,那又如何?”
沈钺的话音尚带着笑,语调却是低了两分。
叶辛夷微微一愣,抬眼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迈过门槛,察觉她没有跟上,停下脚步转头看过来,她才恍惚回过神,跟上。
却是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进了灯楼。
迎面就是从头顶藻井垂挂而下的长长经幡,绕过经幡,便是亮眼的繁星。
这灯楼中,除了门的方向,其他面倚墙都设了灯架,都是四五层,上面摆满了长明灯。古朴的青铜制莲花底座的长明灯都亮着,在这楼中明灭斑驳,却让人收起了哪怕一丁点儿的不敬之心。
沈钺果真是熟门熟路,径自走到当中一壁灯架前,双手合十,闭眼,朝着前方拜了三拜。
叶辛夷随在他身边,在他虔诚闭目,祈祷的当口,望了过去。
这些长明灯下,都压有亡者的生忌,就在沈钺深拜的正前方,那三盏灯下纸笺之上的字迹都有些眼熟,出自一人之手,正是叶辛夷之前在沈钺家才看过的那封出自沈钺手下的信,那一手让人一看即难忘的魏碑。
叶辛夷一一望了过去,目光定在最右手那盏长明灯上,那个八字,有些眼熟,熟得让她心悸。
“这盏灯是为一个姑娘点的,她走时年纪还小,才十六岁,与你现在,也是一般的年纪。若她还活着,如今,说不得也该嫁人生子了。”
叶辛夷心口紧缩,嫁人生子吗?可如今,却已是黄土一抔,除了面前这盏灯,这个点灯的人,真正还记得那个人的,还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