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困龙
黑暗漫无边际。
在布局逼仄的寺院内,火势蔓延,愈演愈烈,之后冲天而起。
形容枯槁的老和尚倚靠着门框,指向拾级而下的石阶,石阶沉默着,通向一个渺远而空寂的未来。
“路从今夜白。”
火光中的老和尚脸孔扭曲。
年轻和尚张了张嘴,想嚎哭喉头却迸不出一个嘹亮的音节。
咚咚……
青年人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着,一点点发茬自光滑圆润的头顶蹭蹭冒出头来 ,之后疯长。
鹅毛大雪纷至沓来,飘飘扬扬,覆盖一座山。
“师父啊……”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披散着头发的青年跌跌撞撞往山下走,走到石阶转角处,顿了顿,又转身往回走。
一节节石阶在他脚下渐渐被白雪铺满,不染纤尘。
老和尚阖上眼睛,没了声息,披覆的袈裟与那院落中的火光一个颜色,红得烫人双眸。
青年颤颤巍巍地走到寺院门前,热浪袭来,令他额前头发微微蜷曲,他踏入火海之中,在院墙下摘掉靠着墙的杀手脸上面具,又取了对方手中捏着明晃晃的长刀,在遍地火浪中四处搜寻,最终一双手伸入火堆中,摸出一截黑漆漆的物什。
长刀插入被烧黑了的刀鞘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青年跪在杀手身前,对方眼睛微微张开着,回光返照,不会长久。
“您既与贫僧师父约定联手迫我下山,便应了这一桩因果。先师已死,贫僧还未有一个俗家姓名,请施主为贫僧取一个名字。”
鲜血顺着青年面上狰狞面具的孔洞中向下流淌,在下巴上汇聚,一滴滴落在他月白色僧袍上,灿若莲花。
“红尘世间……业海无边,你再不能身处于俗世之外,云端之上……”
杀手喘着气,慢慢说着。
他胸膛处的伤口往外淌着血,与身上大氅的漆黑颜色渐渐交杂。
“叫杨立好了……就叫杨立吧……毕竟是燕王杨统的儿子……”
青年沉默片刻,随后朝杀手重重叩首,声音颤抖:“多谢,多谢施主赐名……”
说罢,转身即要离去。
“这一桩业障,莫要怪在你师父头上,莫成忿恨念……你若要怪,且往二十三年前追溯便是,总能,总能找到你该怨怪、忿恨之人……”
杀手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掌,抓住青年僧袍一角,喘息着说道。
杨立只觉得头皮发炸,无数魔头自明镜似的心灵中升腾而起,瞬间将自身明堂渲染得漆黑一片。
“贫僧,贫僧不怪!贫僧不怪!”
杨立泪如雨下,跌跌撞撞往寺院外跑,在门槛处停下步子,朝老和尚三拜九叩,话语悲怆,似杜鹃啼血:“弟子何曾怨怪过师父,弟子也是凡人呐……”
呕心沥血般说完这一席话,青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身体仰面向后倒,在一节节石阶上跌跌撞撞,裹上一层红白交杂的雪片。
咚!
他的额角隔着面具,骤然撞到一块石头上,尚在浑浑噩噩之中的思维再度下跌,堕入仿若九幽地狱的梦境之中。
“你今日必须下山。”
梦境之中,一向没个正经的野狐禅师一样笑得没个正经。
只是杨立却看到了这份没正经之后的端端正正,严肃刻板。
师父不戳破,他便装作不知道:“山下无甚好玩,不如在山上,吃斋念佛,洗涤凡心,师父可知,我最近常常有坐忘之感,过不了多久,便能修成正果……”
徒弟没个和尚的样子,喋喋不休,顺手取了灶台边的一颗苹果,倚靠着灶台大口咀嚼。
师父收起了他的没正经,越发严肃了,长长的眉毛抖动起来:“证声闻果,断见惑?”
杨立思考了一下,随即摇头:“不是。”
师父更加紧张,嘴唇翕动:“证阿罗汉果?思断尽?”
“也不是。”
师父直接扔下伸入大锅中搅和的木勺,额头有血管凸起:“难道是无明净尽圆满佛果?!”
“有点像……”
看师父好似有些生气的样子,杨立叹口气,看着窗外乌沉沉的夜色,竹子在窗外摇晃得哗哗作响,闷声回了一句。
“混账!你知不知道你是谁?怎能断见惑,怎能思断尽,怎能无明净尽!”
笃笃笃……
寺院之外,响起敲门声。
师父收起了那份怒火。
杨立低眉顺眼,芸芸众生,苦难喜乐,皆不在眼中。
有过痛苦,才能放下痛苦。
有过牵挂,才能了无牵挂。
有过执着,放下执着。
青年凝视夜空,肩上落满雪花,眼神寂静,与群星对语。
他忽地明白了师父傍晚时为何那般紧张,那般愤怒,亦知晓了师父以这样惨烈方式逼迫自己下山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要给自己的心灵中留下一个破绽,以一个正常人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以一个看破一切的僧人的视角去看待红尘罢了。
既知因由,也该原谅师父的一片苦心……
“不原谅!”
茫茫夜色,四下无人。
杨立突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以刀作杖,戴着骷髅面具一瘸一拐地朝山下走去。
他自幼呆在合戈山野狐禅寺院内,这条山道走了千百遍,却没有一次令杨立如今这般觉得山路崎岖,只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寒冰。
山下有个塘石镇,师父还在的时候,便经常领着自己下山去塘石县采买生活所需,然而那个小县是如何风景,有几条街道,杨立细细想来,却觉得记不清了。
脑袋中的晕眩感还在不断加剧,杨立知道,若自己一直徒步走下去,恐怕还未到塘石镇,便先因为失血过多,染上风寒而昏厥过去。
可他并不担心,师父说已经安排好了下山的一切,那便一定是全然安排好了的……
踉踉跄跄走到山脚下,杨立倚靠着一棵松树大喘了几口气,头脑没有因为吸入冰冷空气而清醒,反倒越来越昏沉。
朦胧间,杨立看到前方两点火光由远及近,马蹄声踏入昏沉的梦中。
第二章 入渊
一辆马车从合戈山山脚下悄悄离开,马车一侧有骑士驱马相伴,于指头厚的雪地上留下马蹄印与车辙痕迹。
骑士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相对于杨立的温润秀气,他更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气质。
坐在马车前驱马的黑衣男子面容普通,太阳穴微微凸起,正看着向下飘舞的雪花喃喃低语:“首领是不是穿的太薄了一点?看他这柔弱身子骨,大雪天怕是要冻坏啊……”
“嘁……”骑士斜乜着黑衣男子,撇嘴道,“不过是拿了师父的信物,还不能确认身份,你就先首领来首领去了,喊得倒热乎。”
“师父如今还尸骨未寒,你就认起了新首领,让人不齿啊,都邪。”
黑衣男子都邪沉默了片刻,随后沉声道:“方才我上山看了,师父的骨头都烧成灰烬了,那还有什么未寒不寒的,倒是你,一副不想将师父的嘱托当回事的样子,才是真让人不齿吧?”
“我可没有这般说。”骑士不屑道,“不过一个先天绝脉的人来做咱们的新任首领,我心里不舒服罢了。”
“不如趁他昏睡,将他一刀砍了,你我瓜分鱼肠杀道,分家各干各的好了。”都邪眉毛一抖,闷声说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对于马车之中的新任首领,二人都看不上眼,如此一来,还真不如一刀砍了好。
“那老和尚狠毒着呢,能用这等方法逼迫自己不思凡的徒弟下山,也肯定有办法对付咱们这样的……”骑士叹了一口气,对于都邪的建议不怎么感兴趣。
“他已经是一个死人,还能从阎王殿里爬出来掐死咱们两个?”
“这可说不准,老和尚二十多年前可是号称算无遗策,袖里藏乾坤的大昭三士之一。”
都邪张了张嘴,懊丧地摇了摇头:“看来还是老实点好……”
气氛一时寂静。
都邪与苍树二人正琢磨着说些什么打破安静气氛时,马车内传出了杨立的声音:“施主二人的杀手师父难道就没有留下钳制施主二人的手段?”
听到杨立的声音,都邪的身躯猛然挺直,面容严肃。
而一旁的骑士苍树则是朝马车上看了一眼,随后懒洋洋答道:“我师父冤着呢,都没给我们留下只字片语,便被你师父给骗上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
三人不过是初次相识,但因彼此师父都在合戈山上身死而结下了难解的缘分,彼此之间的气氛竟显得很是和谐。
尽管这份和谐之下可能藏着刀光剑影,便如那都邪所说,先前还有将杨立一刀砍了,与苍树分家的心思,这份心思自然不可能因为杨立这样一个先天绝脉的和尚苏醒而变淡。
不过当下主人已经苏醒,都邪与苍树也不好当面说杀了他这种话就是了。
“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其实贫僧也没有完全弄得清楚。”杨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若施主二人了解,不妨与贫僧细说一番?”
“我那糊涂师父与你那歹毒师父在合戈山上决斗,便是为了破掉合戈山上曾经有人为你师徒设下的障目禁,再者便是你师父执意要以死胁迫你下山罢了,这么良苦用心,你还一副懵懂样子,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苍树倒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几乎杨立有问必答。
“另外,我那杀手师父应该也跟你通气了吧?拿了他的佩刀与面具,以后便是我鱼肠杀道的首领了。”
杨立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点头:“确有说过这个。”
“这一切都是商量好的,你也不必因此思虑过甚。”都邪接了一句。
“他们演他们的,我们演我们的就是。”苍树沉吟着道,“我看和尚你也不想跟着我们一群杀手混,不如这样吧,鱼肠杀道的产业我分你一份,我们三人分家,就此各走各路好了,你觉得呢?”
“我那糊涂师父选你当首领,估计也是消遣你的,不必挂怀。”
“妄言逝去师尊糊涂,不是为徒之道。”杨立叹了口气,“贫僧也不想同你们混。”
本来苍树与都邪听杨立前半句,心头还觉得分家这事儿估计不大可能了,一听后半句又觉得还有戏。
“贫僧既然如今成了你们的首领,你们该是跟我混才是。”
杨立最后吐出的话让二人一愣。
良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和尚,你可知道你若打定这个主意,以后便如同走钢丝一般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苍树寒声道,话语之中威胁意味甚是明显。
即便杨立真的从他那个死去的师父那里获得些微倚仗,将两个刀口舔血的杀手带在身边,这份倚仗便是一道护身符,两个杀手自然不敢对之擅动杀机,做出反噬其主的事情来。
然若有朝一日这道护身符消耗干净了呢?苍树肯定那年轻和尚恐怕自己也不知道其师父留给他的‘护身符’是什么,在这般朦胧未知下,杨立便如此大胆,倒真跟苍树说的那般,做了这个决定,日后便如同走钢丝一般,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
杨立坐在马车内,低眉顺眼,温润如玉,轻声道:“在下知道。”
他心中感慨不已,这两个杀手身为江湖谈之色变的鱼肠道二首领与三首领,他心中本也没有太多把握将二人攥在手中。
不过介于自己师父的名头与杀手师父的承诺,让自己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但也仅仅只是稍微掌握住了一点机会而已。
如果苍树不提分家,杨立反而觉得反常,心头忐忑难安,自然也不会提起让二人跟着自己混这种话语来。
藏在言笑晏晏皮囊下的刀子往往拔出来最骇人,苍树提了分家事宜,把一切都摆到台面上,这便也给了杨立一个堂堂正正摆明态度的机会,并且借助这个态度向二人展示出自己确实有所凭恃。
至于这份凭恃是指老和尚的护身符,还是其他,那就留给苍树二人去想了,不过不论二人如何去想,这一份凭恃都是他们不得不为之忌惮的。
而杨立正好以此登堂入室,宣示主权,这份对两个杀手头子以及对整个鱼肠道的主权能持续到几时,杨立根本不需要考虑。
把握当下,才是关键。
苍树轻哼一声,策马前行,声音也跟着传到杨立耳中:“倒要看看你这和尚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都邪驱马跟上苍树,朝马车中的杨立道:“大首领,今夜怕是回不了塘石县,我们须得在外面找个破庙歇息一宿了。”
“无妨,劳驾了。”
杨立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微微闭上眼睛。
局面初定。
第三章 做局
山神庙前的几节台阶上积满了厚厚的雪。
庙里燃起篝火,杨立坐在篝火前,顺手捡了一根木柴扔进火堆中。
若不是有这一堆篝火,杨立倒真有可能在这寒冷天气里生上一场大病,他身子骨弱,也因天生绝脉,修习不了武艺,便是寻常人家到他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时常熬炼筋骨,也比杨立身体强上许多。
在庙里铺好稻草的都邪恰巧扭过头来,见到杨立往篝火中添着柴连忙道:“大首领,你歇息去吧,火堆我来照看就是。”
杨立对都邪的殷勤举动苦笑不已。
这人先前还打算一刀宰杀了自己,如今又是这副模样,与先前大相径庭,莫非师父那一张护身符真能让人忌惮如此?
他连说着:不妨事的,不妨事的,仍拗不过都邪,只得来到铺好的稻草前躺下来准备歇息一下。
坐在庙外枣树上饮酒的苍树哂笑道:“都邪,莫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你这样隔一个时辰我都要认不出来了呢。”
语气神态,分明是在嘲讽都邪前倨后恭,净在表面上下功夫。
都邪抬头瞪了苍树一眼,撇嘴道:“我奉师尊遗命还有错了不成?倒是你,目无尊长,不把师尊之命放在眼里,对现任大首领无甚恭谨,师尊九泉之下有知也会寒心!”
“也不知道是谁在我们大首领尚在昏睡之时提议,将大首领一刀砍了的。”苍树继续阴阳怪气道。
“休要在大首领跟前胡言乱语!闭上你的鸟嘴!”
都邪急地扭头看了睡在稻草堆上的杨立一眼,见对方表情平静,片刻之间已经沉沉睡去,稍稍放下心来,跺脚斥了苍树一句,怪对方多嘴多舌,这种话让大首领听去了,自己就麻烦了。
杨立闭上眼睛之后,脑海中的疲倦与浑浑噩噩之感便一股脑涌来,耳边虽能听得外界些微动静,却已无法凝神听个仔细了。
这种倦怠之感是他潜心修佛十余年来第一次遇到,像是坠入深潭之内,一张口便有无穷无尽的水液涌过喉头,漫至胸腔之内,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青年眼角滑过一道泪痕。
罢了,罢了,甚么正果机缘、无明净尽,如今都灰灰了去……
苍树喝光了葫芦内的酒水,颇为无聊地盯着暗沉沉的天空,片刻之后按捺不住了,低头朝守候在杨立身边的都邪轻声呼唤:“都邪,都邪,来聊会儿呗。”
都邪看了他一言,并不作答,冷哼一声往火堆里添一把柴。
他这人说也奇怪,明明对杨立怀有杀心,因为忌惮对方而无从下手,侍奉起杨立来,却是一丝不苟,没有分毫怠慢。
杨立眼角的泪珠,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都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不时还轻轻摸一摸杨立的额头,生怕对方感染风寒。
这副姿态令苍树十分不解,亦摸不透,苍树对自己这位半道里冒出来的同门师弟,一直都看不透。
“别啊,师弟,聊一会儿,师兄我再也不提那些混账话了如何?”苍树改坐姿为蹲姿,蹲在枣树的偏枝上,跟都邪套着近乎。
都邪闷了半晌,将身上的黑色大氅披在杨立身上,又朝苍树一扬眉,这一个表情便令苍树喜上眉梢。
他知道一般都邪有这个表情的时候,便算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
亦知道都邪最难抗拒的,便是自己给他摆出同门师兄弟的名头,一旦苍树以同门师兄的名义要求都邪做些什么的时候,都邪往往都会答应,当然,偶尔也会不灵。
那些不灵的情况一般都是都邪认为的,违背礼仪道德的事情,天知道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头子,为什么对礼仪道德这种东西如此看重。
“你想说些什么?”都邪闷声道。
“嘿嘿,就说说咱们这位大首领如何?”苍树习惯性去摸腰间的酒葫芦,才想起来葫芦中已经没有酒了,悻悻地伸手拍在脚边的树枝上。
都邪闻言直接别过头去:“静坐常思自己过,背后莫论他人非,更何况是咱们的大首领,不说不说。”
“嗨!”一看都邪又有不理自己的架势,苍树顿时急了,“这和尚就在当面,哪里能算得上是背后谈论了?”
“大首领已经睡着,听不到你我二人说话,怎算不上是背后谈论?”都邪白了苍树一眼,解下腰间挂着的三柄长刀,抽出一柄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巾,在火光下细细擦拭,“谈些别的吧,跟着咱们这位出家人首领,我估摸着以后那些人头买卖是做不得了……”
“哎……扫兴。”苍树摆了摆手,都邪挑起的话头他不感兴趣,扭身重新躺在枣树偏枝上,嘟囔道,“这和尚既然做了咱们的大首领,自然得管着咱们吃喝,人头买卖不做便不做了,他有本事让咱们跟着念经能捞到银子那才好呢。”
“念经?”
都邪眉毛一扬,微微点头:“师尊说咱们现在这位首领,可是身怀天下禅宗第一正本《易筋经》的,若是属实的话……”
“可是你刚才说的,背后不说人是非,怎么当下不过片刻就破戒了?”苍树双手托着脑袋,口中发出嘁地一声。
他这个半道入门的师弟啊,对银子、武学、名刀有着极为强烈的占有**,而这些东西,苍树却统统看不上眼:“睡吧睡吧,明天就得进县城了,不和你这夯货聊了。”
“诶,你……”
都邪正要与苍树辩驳几句,对方却是听也不听,扭过身背对着他,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
相貌身材皆比较敦厚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天空。
雪花渐渐息止,漆黑苍穹中,月亮于天边散发着浅浅薄薄的光,这光也将天空映衬得深沉而渺远。
目力竭尽,亦不能窥探其万一。
都邪一时间看得入神,直到周遭林子里出现愈来愈响的脚步声,火把被一个黑影子举着,由远及近。
更远之地,马蹄声闷闷的,似人按压自己心脏时感应到的震动。
“县尊之子就被那贼人抓走了,大家快搜!”
“抓刺客!抓刺客!”
“今夜若抓不到那刺客,你等提头去见县尊吧!”
“放火,将此地树木全部烧光,掘地三尺也要将那贼人给我找出来!”
第四章 观局
长期修持武道,都邪自然耳聪目明,那尚处在很远之地的人声,都被他耳朵辨析得清清楚楚。
林子里那道黑影子的喘息声、脚步声于都邪耳中,更是如雷鸣一般!
都邪顺手将三柄长刀挂在腰间,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后,杨立睁开眼睛,坐在稻草上。刚刚睡醒眼神中却没有任何迷糊之色,眸子看起来分外清澈干净。
“我去?”
苍树依旧是那副慵懒样子,伸了伸懒腰,向都邪问道。
都邪眼神中精芒流转,盯着那道黑影穿出林子,往山神庙这边飞奔而来,笑道:“用刀的,我来。”
铮——
第一柄长刀出鞘,雪花似的纹络遍布刀身。
名刀——六月雪!
黑影手腕一顿,那一根火把便发出噼啪声响,朝着都邪骤然冲了过来,点点火星互相碰撞,发出噼啪之声!
与此同时,黑影亦疾步前冲,扔掉火把的手搭在腰间刀柄之上,身体一扭,长刀出鞘,在墨色天空与满地雪片之间划出一抹匹练也似的刀光,挟裹万钧之势,与同样前冲的都邪悍然对撞!
铁马冰河入梦来!
都邪猝然顿住身形,眉毛拧在一起,低语一声:“没有真气?”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青年都邪感觉到冲杀过来的黑影所施展的招式之中,没有涓滴真气存在。
对方只是一个连真气都未曾修炼出来的寻常武夫!
可这一招寻常刀术‘天冲’之内,却分明蕴含着舍我其谁的豪雄气概,这是怎么一回事?
都邪长刀下压,体内流转不休的真气骤然静寂,接着改换了一式刀术,长刀搭在架起的左臂之上,以‘横山’应对来势汹汹的天冲——
当!
两刀相撞,金铁交鸣!
都邪纹丝不动,黑影踉跄后退,露出真容。
平平无奇的脸孔,一身农人布衣,最为奇异的不过是其背后拴着一个稚童,稚童口中塞着布条,眼神惊恐地看着都邪。
那人大喘了几口气,却看也不看自己的对手都邪一眼,也不曾扭头看蹲在枣树上、目标很大的苍树一眼,而是眼神直直地盯着都邪身后,站在庙里的杨立,嘴唇翕动。
半晌未说一句话。
杨立直觉那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对方眼神之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涵义,令杨立心中一痛,抬了抬手,就想说话。
然而那人根本不给杨立张口说些什么的机会,撇过头,冲着都邪咧嘴一笑,平平无奇的脸孔随着这一个笑容绽放出百战余生的杀气!
都邪心中警铃大作,猛然攥紧刀柄——
敌手一步跃起,长刀照着都邪连劈三记,其体内虽然没有真气存在,然而身体在长久打熬之中亦强韧灵活,劈杀下来的三刀斩在都邪横在头顶的长刀一点之上,精准无比!
当!当!当!
大势锤!
器击搏杀之术演变自武夫对身体表达的技击之术中,在器击之道上,兵器亦是武夫身体的延伸,武夫以拳脚伤人能做到精准而集中已然不易,更何况是使用兵器为媒介,将自身力量精准表达,此更殊为不易。
这是比如臂使指更进一层的器击造诣!
都邪双脚深深陷入泥土之中,雪片堆在他的脚踝周围,他心头剧震,若论在器击之道上的造诣,己不如敌手远矣!
这个人是个高手!令都邪想不通的是,对方身体之内为什么没有真气存在?遭遇了什么变故?
不待都邪思考清楚这个问题,那人又一刀照着都邪头顶劈杀而来,自对方出招以来,几乎招招致命,把都邪往死路上逼!
“再不出招,你就死了!”
那人寒声道,音色浑厚。
都邪眉毛一抖,迎着对方劈杀而来的长刀,目中凶光毕露,咧嘴一笑,澎湃真气将他的衣袍撑得鼓掌,手腕翻转之间,长刀上提悍然撞在那人长刀之上,将那人震得飞退!
他毕竟也是一个杀手头子,一而再、再而三忍受对方以寻常武夫的实力挑衅自己已是不易,如今随着对方一句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话语,带出了都邪内心炽烈的杀意!
哪里管得了你为何体内没有真气留存!一刀出,万事休!
都邪抢在对方落地之前,朝前踏出数步,而后猛然反身,一刀劈向刚刚落地、立足未稳的敌手头颅!
“呜呜——”
刀风刮过头顶那人背后的稚童头顶,吓得稚童恐慌出声!
敌手双脚陷入雪泥之中,腰杆笔挺,面对着杨立,忽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与师父临死前的表情,在杨立脑中重合,他身体一抖,双眼中骤然血丝密布:“慢着!”
远在枣树上的苍树在长刀即将砍到那人头颅之际,手掌猛地拍在一旁的剑匣上——
叮!
一道真气顺着苍树的掌心迸入剑匣之中,剑器自剑匣内激射而出,险之又险地格开了即将劈中那人的长刀!
一切尽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
晚上半分都会令那人命丧黄泉!
已萌死志的王荷断没想到,在自己即将身死的时候又生了这等变故。
他愣了愣,而后身体晃动,推金山倒玉柱般向杨立轰然跪倒。
“末将王荷,拜见燕世子殿下!”
杨立看着方才一派悍勇之气的王荷,如今涕泪横流,顿在原地,良久才道:“燕……世子……”
青年的脑海中乱糟糟的,老杀手临死前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就叫杨立吧……毕竟是燕王杨统的儿子……
燕王……
燕世子……
“殿下,末将看您第一眼便知道,您就是王爷的儿子啊,触景伤怀,不能自持,让殿下见笑了……”
王荷跪在地上,看着杨立那张与先王极其肖似的脸孔,一时间诸多回忆涌上心头,悲从中来。
不过他也没有忘记野狐禅师交代给自己的大事,抹了一把眼泪,将腰上的绑带解开,把背上的稚童放了下来,推到杨立跟前:“殿下,老师父说了此子于您必有大用,王荷特将之从县尊府上挟持而来!过不多时县尊府上护卫便会发现此地,此时有末将吸引那些护卫的注意,殿下脱离他们的包围自然万无一失!”
第五章 劫材
王荷说话之时,身上多处伤口正往外冒着鲜血,其脸色泛白,状态并不轻松。
单单从那些远远近近传来的呵斥之声,杨立便能判断出县尊府上派出的护卫家丁并不在少数,以王荷一人之力吸引那些护卫追杀自然可以,不过王荷当下这样的状态也应付不了那些护卫太久。
若他支撑不住,免不了落入护卫手中,严刑拷打,逼问孩童下落。
看着王荷面上坦然表情,杨立心中了然,对方怕是已经心存死志,抱定了若与知县府上护卫周旋不来,便一死了之,绝不拖累自己的念头。
见世子殿下一直盯着自己,王荷低下了头,涩声道:“殿下,末将真气尽废已有十余年,潜入县令府上拿人未竞全功,闹出动静惹来了这些护卫,还请殿下赎罪。”
杨立摇了摇头,示意王荷先站起来,将孩童拉到了自己身边,随后朝都邪与苍树说了一句:“怕是要劳动二位了。”
都邪摇头道:“不妨事的,大首领,我先去把马车牵来。”
苍树从枣树上跳了下来,捞起剑匣挂在背后,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往山神庙后面走去。
“切,和尚就是和尚,假仁假义。真麻烦……”
杨立只是一声嘱托,二人便像是了解杨立要做些什么一般,各自默契地去牵马了。
“殿下,这二人身手不错,跟在您身边,必然能成为您的得力臂助。”眼看杨立吩咐下来,王荷心知自己不能在此地久留,给世子殿下造成麻烦了,当即抱拳行礼,对那两个杀手夸赞几句,就想离开。
“世子殿下,末将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只能与您忍痛作别,若有来日,必然辅佐……”
王荷话还未说完,便被杨立抬手打断:“你这一去,怕是没有他日了。”
青年心中清楚,这名甫一见面便对自己如此恭谨的武夫,该是自己那从未见过的父亲旧部了,也是师父留给自己的一个后手。
师父倒是生怕自己不下山,又或者下了山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来做事,先是以死相挟,又令死士送来一枚棋子,逼得自己不得不走入风起云涌的棋局当中。
若是自己不接收这个孩童的话,只怕这个死士也会故技重施,自刎于自己眼前。
既然接受了,杨立便也没了那么多顾虑,更不能令王荷在自己眼前走失,进而被那些护卫抓捕杀害。
“末将苟活于世已经十余年,活也活够了,能为殿下做些事情粉身以报,也好九泉之下再见王爷。”
王荷低声道。
既然见到了燕王所出子嗣,与曾经的燕王如此肖似,王荷便自觉心愿已了,对野狐禅师的命令便决定彻底贯彻下去。
无论如何,自己都该死在这里,不能给殿下添任何麻烦,也不给藏在暗处落子下棋的敌人抓住任何把柄的机会。
他很清楚,殿下这一下山,从前的平静便被完全打破,狂风怒涛过不了多久便会来到,殿下要面对的敌人不仅多,而且皆不是弱手。
这条路举步维艰,只希望殿下现在便已经觉察到。
若先前未能觉察到,自己的死也可以给殿下一个警醒。
林子外知县府上的护卫叫嚣声愈来愈大,有浓烟滚滚而来,王荷心头更加焦急,然而没有杨立的命令,他又轻易不敢转身离去。
“我师父想必与你说了许多。”杨立侧目看到都邪与苍树牵着马车在远处候着,他斟酌着字句,规劝心存死志的王荷道,“师父与我并不相同,在你等心中,将他奉为不世谋臣,便自觉要将他的嘱托执行到底。”
王荷抬眼看着杨立,表情吃惊。
殿下心思玲珑剔透,竟能够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不过,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他临死也不过是一个老和尚而已。”杨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自顾自笑道,“而我比他要强多了,你此时跟着我逃跑便是,不会有分毫后顾之忧。”
“殿下……是觉得自己比大昭三士之一的老禅师还强么……”王荷涩声道,心底有些微失望。
野狐禅师在大昭朝立国之初,便已经是三大谋士之一,跟随燕王多年,素有‘经略天下第一’之称。
如今虽然大江东去,淘尽英雄,声名不显,但亦不是世子殿下这般未经世事的和尚所能比拟。
殿下还是过于年轻,有些骄傲了……
“自然的,自然的。”
杨立趁着王荷注视着自己、眼底流露黯然之色的当口,朝远处的都邪连连摆手,道:“今日你若死在这里,我心中便又多了几分歉疚,一重心魔。”
“无论如何,都是万万不能的。”
杨立手势变幻,朝缓步靠近过来的都邪递过去一个眼神。
王荷瞧着这位世子殿下,嘴唇翕动。世子殿下那一个微妙的眼神他还未能明了其中意味,便看到杨立脸孔上露出一个笑容:“我活着,师父死了,这大概是我比他强的一点吧。”
此时一阵劲风往王荷后脑勺袭来,王荷心中一惊,刚欲扭头,欺身而上的都邪一记掌刀砍在了他的后脖颈上,将他砍晕了过去,身体软软倒地。
“把他带上马车。”杨立看着软倒在地的王荷,摇了摇头,“看来今夜是睡不了一个安生觉了,须得与那些护卫家丁时时周旋,天亮伺机脱身而去。”
都邪扛起王荷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拉着孩童的杨立。
孩童自见到杨立之后,便不哭不闹了,似乎是杨立比较亲和,让他并不害怕。
“大首领无须担心,那些寻常武夫也奈何不了咱们。天亮咱们便能进城,料定那些护卫家丁满山遍野找寻咱们的时候,断想不到咱们已经跟他饶了一个弯子,转身回城了。”
“麻烦,麻烦啊……”
“我说和尚,你都是天下第一大逆的儿子了,以后更麻烦的事儿多着呢,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愁叮,习惯成自然嘛……”
“施主还是换个称呼吧,入了城我就不是和尚了……”
马车缓缓消失于夜色之中,合戈山周遭山林被熊熊火焰攀上,压在树枝上的雪悄然融化,落入火焰中,发出嗤地一声,一阵青烟袅袅上升,融入墨色苍穹。
寒冬腊月天里,仅穿着一身白色如纱雪绸,外罩深黑色大氅的年轻人面对着包围合戈山的熊熊大火,眉头紧皱,他身后站着背着书香的书童,也眯着眼睛看这场包裹合戈山的大火,嘟嘴道:“少爷,障目禁破了……”
年轻人回过头来,将散落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不理书童,自顾自向前走:“没道理啊……”
第六章 起手天元
“大首领,障目禁的布置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说它简单是因为布置障目禁无非是选一处区域,按照一定规律摆设建置其中事物而已。复杂的是除了摆设之外,需要布置者拿捏人的心理,结合地磁影响人的心神,在身处禁制之人的内心深处,种下一个布置者需要的念头种子。”
“而后以区域内的摆设时常影响受禁之人的心思,让那颗种子生根发芽,最后再难将之从自己体内拔除。”
都邪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让马儿跑得快些,说出的话语便透过车帘传进杨立的耳朵中。
杨立沉默了片刻之后,道:“看来那道障目禁的种子,应该是种在师父心里了,令他生出不得离开野狐禅寺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生不出任何离开野狐禅寺的想法,他若不离开,我自然也不会离开。”
“如此一来,师父若想令我离开野狐禅寺,除了自戕之外,别无他法。布置此禁制的人好歹毒。”
“大首领,身在禁制中的人是无从知晓布置之人在自己心底种下了何种念头的。”都邪摇了摇头,苦笑道,“野狐禅师他老人家也是厉害,竟然弄清楚了那个影响自己的念头是什么,因而才想出如此惨烈的破局之法。”
“不过这野狐禅是禅宗对一些误入开悟歧途之人的讥讽之语,大首领您的师父怎会将如此称号冠于自己头顶?”
“野狐禅便真的是误入歧途的禅道么?”杨立唇角带笑,摇了摇头,不想与都邪在这个话题上讨论太多。
所谓佛果,甚至是那至高的佛果-无上正等正觉,不入门径,又怎么可能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都邪在马车之外‘嗯’了一声,眼看着塘石县的城墙轮廓已经出现在眼前,扭头朝马车中的杨立道:“大首领,按我的想法,您被关锁在合戈山,山下面这座塘石县城知县,以及大大小小的官员未必不时朝廷安插在这里监视您的,咱们这样贸然入城,我担心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杨立在马车内整理着自己的长发,脑袋上第一次长出这么长的头发,坐久了和尚的男子还不是很适应,好不容易盘好发髻,听到都邪话语中的担忧,手掌一松,头发便再次披散了下来。
他索性了不再去整理,张口道:“我若不下山,也便算了,若我下山,恐怕知悉这个事情的人不会少了。”
“去京城路途遥远,路上可能有人截杀于我,呆在毗邻合戈山的城池,便有可能中了他们的圈套。”
“如此我便只能裹足不前了么?呵呵……无妨,随机应变就是。”
都邪还是有些担忧,将手中马鞭放在车板上,摇头道:“大首领,余涉足杀手这一行业有八年之余,最为明白一个道理,那些赏金愈高的人头,往往愈容易得手,反之则不然,人愈弱小,便愈惜命,愈惜命,愈渴望强大。”
“而强者则多以一种站在高处俯瞰底下牛马众生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性命,如此不仅脚下的众生看不清楚,就连身边的同类什么时候对他掏出了刀子,他也能抛诸脑后。”
“都邪想说,这种态度最要不得。大首领在这塘石县应该也有熟悉的人,毕竟塘石就在合戈山脚下,若能依靠他们,暂时将自己隐蔽一段时间,亦可行之。”
杨立仔细将那一块取自老杀手脸上的面具擦拭干净,以布帛包好,放入衣襟内,听着都邪说话,青年没有抬头,叹气道:“我是昭朝被黜落燕王的独子,亦是朝野之间天字第一号大逆,恐怕在我下山之后,便已经有人立刻得到了消息。”
“平日里虽常常下山采买日用吃食,但总归他们皆是平民,若我贸然去投,岂不是牵连他们?”
“您既然知晓自己已经是朝野内外天字第一号大逆,受到朝野密切监视,又怎能知晓那些平日里与您接触的所谓平民不是别人派来的?若我们能将计就计,便能在这天罗地网中撕开一条口子……”
都邪话未说完,杨立便俯身掀开了车帘,往马车外看了一眼,似有意似无意道:“昭帝夷灭燕王九族,却单单剩下他的血脉至亲,这里面便没有什么门道么?”
“有人不想我死……”
车帘缓缓落下,都邪被杨立方才探头出车外的动作吓了一跳,此时道路上的行人已经多了起来,若杨立被人认出,岂不是坏事?
他连忙四下观察,发现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才放下心来,此时仔细思索杨立方才那番喃喃自语,愈咂摸愈觉得杨立有一种万事看透的本领,佛根深种的人便这么灵慧么……
“遑论那些不想我死的人想图些什么,只要我呆在山上,那些人便有了一份凭恃,然也仅仅如此而已,我只是一枚被困在棋盘里,只剩一道气门的死棋。不过下得山来,我这一枚棋子,便已经活了过来,我不死,他们的凭恃依然在,且能给他们打开更广的局面,他们何乐而不为?”
杨立懒洋洋的声音落入都邪耳朵里,都邪有些不满:“首领可是燕王世子,怎能满足于做一枚棋子?”
“入了棋盘便要有作为棋子的觉悟。你与苍树亦是你们师父送给我的棋子。”
“某家可不愿意一直当棋子……”
“这是自然,破局之后棋子突破横纵格局不就可以做棋手了么?”
都邪咂咂嘴,递给身边的城门守卒一串铜钱,守卒连检查马车之内人物的兴趣都没有,便直接放行了,他这才有空回应杨立的话:“大首领,做了棋手咱们要怎么下棋?”
杨立掀开车帘,打量着塘石县城里的景色,也无甚特别,房屋低矮,商铺也仅有寥寥几家,不过这些个商铺都是大铺子,门前骡马成行,多经营盐茶两业。
顺着塘石县再往前走数百里,便是昭朝与金朝最大的互市之地,金人以牛羊皮毛换取大昭的盐茶丝绸以及精美的瓷器,也间接促进了塘石镇的市场。
这几家大商铺贩卖货物大都是大宗交易,也不单卖,寻常老百姓估计看了那些东西的价格也会咋舌。
“大首领?”
都邪没有得到回复,性子执拗的他又出声询问了一次,看来不打算改换话题。
“你提出的命题太大了,我暂时还没想出来。”
“不过若粗略思考的话,大概便是落子如雨,棋行如针,逼得对手恼怒。”
“然后我们再掀了他的棋盘。”
第七章 停一手
马车在塘石县仅有的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安顿好住处之后,都邪便外出裁缝店买了几件衣裳,带了一个仆妇回到客栈。
等二人再度走出客栈之时,杨立已经变了一个模样,发髻盘得端正,打上一根玉簪,白色衣裳外罩玄色大氅,俨然一个浊世佳公子。
当下他与都邪一前一后站在塘石坊市门口官府张贴的悬赏文告之前,周遭围着不少人。
文告上写着:县尊府上昨夜丢失一只狸猫,大索全城,倘有捕获者,上交县尊府,赏银十两。
都邪看了榜单之后,撇了嘴,低声对杨立道:“这县尊府在塘石地界也算是一方土皇帝了,府上丢了一只猫都这么兴师动众,官府公文告示都贴出来了。”
“有点小权便胡作非为,狗官。”
杨立轻轻笑着,对都邪的话不置可否,将榜单仔细看完之后,便带着都邪离开了围观人群。
百姓吵吵杂杂的,当时有人在群众里发问:“有没有读书人给俺们讲一讲,这告示上都说了什么啊?”
方才还围着告示窃窃私语的众人顿时噤声了,都是普通农户,读过书的真的没有几个,自家孩子可能在乡塾县塾里读过书,但这个时候,孩子也不在身边啊。
眼看众人一筹莫展,杨立也没打算上去给他们解惑,直接走进了坊市里,背后隐约传出一个聒噪的声音:“这上面说的是啊,有贼人在咱们塘石县十里八乡杀人放火,已经有十三个人死在贼匪之手了,官府悬赏若有人能发现贼匪踪迹,上报官府,赏银百两!”
“我也听说了,方才进城的时候,路过合戈山,哎,周围的树都被烧干净了!”
“这贼人也忒凶狠,那合戈山野狐禅寺也没什么香火,他们上山劫掠能抢到什么?还害了山上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的性命……”
“小和尚生得俊俏,本想着他以后还俗,能给俺家翠花招个上门女婿呢……”
“可不是嘛,可惜了……”
背后嘈杂的声音被都邪一字不拉地听在了耳里,他憋着笑,悄悄靠近脸上一直带着笑意的杨立,道:“公子,人家要招你做上门女婿呢。”
进入塘石县城之后,杨立便与都邪约定,人前以公子相称,此时听到都邪的话语,杨立愣了愣,随后摇头:“不成不成,若我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岂不是害了别人一家。”
没有想到杨立如此回答,本想看笑话的都邪郁闷地张了张嘴,随即叹气道:“公子已经入局,便得懂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人间烟火,你我皆众生嘛,何苦把自己的心弦绷得那么紧。”
“我一直很享受啊。”
杨立似乎是看见了前边有什么新奇物什,随口对都邪说了一句,快步朝前方走去,都邪在后边紧紧跟着,生怕这位主脱离自己视线,遭遇不测。
……
宋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端端正正地坐在路边的小凳子上,脚边放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冲着周围人不断龇牙咧嘴的狸猫,笼子外面立了一个木板,上面写着:狸猫,五十两。
在一众摊贩不是售卖菜蔬粮食,便是卖些吃食小玩意的坊市里,宋宪一个书生提着狸猫跑来坊市贩卖,显得很是另类。
尤其是他售卖的价格极高,一块豆腐不过三枚大钱,一条鱼也才五枚大钱,千枚大钱才能换一两银子,五十两银子够一个塘石县中产阶级几年的伙食所需了,谁会没事钱多得发慌,过来以五十两银子的高价买一只狸猫。
于是,宋宪所面对的局面成了他始料未及的,不时有上坊市采买的路人在他的摊子前停下,好奇地询问他这狸猫卖多少钱,待他回答之后,那人便是一口唾沫,差点吐到宋宪脸上,语气恶劣地斥骂几句:“不学无术,混吃等死!提着一只狸猫来坊市上骗人,还卖五十两银子,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还是一个读书人,你的书都读到猫身上去了么?”
刚开始宋宪还有心情回一两句,满口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然而旁人可听不懂他的子曰,一番乡野粗俗之语劈头盖脸砸下来,书生也顶不住败下阵来。
久而久之,宋宪就连分辨的力气也没有了,耷拉着眼皮,满腹委屈,心道这狸猫又不是自己要卖的,是有人令自己卖的,怎么过错都在自己身上?
虽然心底郁闷,宋宪却不得不遵照那人的指示来做,别人前来询价,他便将价格告诉来人,然后挨上一顿臭骂,如此循环。尽管如此,宋宪仍不得不细心来做这件事。毕竟家母的性命都交托给了那人,自己给那人办事也得尽心些才成。
在这坊市呆了半个时辰,宋宪觉得像是呆了几年一般,他周围聚集了一堆人,每个人都向他吐几口唾沫,虽然是吐在地上的,农户也知道读书人轻易得罪不得,可也架不住人多,很快宋宪的形象便凄惨了起来,有人趁乱往他头上扔了几根碎菜叶子。
宋宪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挺着瘦弱的身板指着围观众人:“你等,你等岂能如此……”
话说到一半,围观人的谩骂便一股脑涌了上来。
人多毕竟力量大,宋宪重新坐到小凳子上。
有人骂得过瘾,又觉得自己人多势众,忍不住捋了捋袖子,想要上前给这瘦弱书生一顿胖揍,却冷不防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这只狸猫我要了。”
那声音于宋宪而言,直如天籁一般,令他热泪盈眶,循着声音向一个方向看去,披着黑色大氅,面容清俊的杨立越众而出,身后跟着矮他半个头,但孔武有力的都邪。
杨立一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那些谩骂之声便息了下去,捋袖子的大汉瞅着杨立身后神色冷漠的都邪,慢慢放下了袖子;打算再给宋宪脑袋上添点菜叶的妇人手掌放回了菜篮子里;顽童将臭鸡蛋抓在手心,手掌藏在背后。
杨立的形象令宋宪自惭形秽,顿时觉得这人比自己更像一位风流文士,尽管不知道对方是否读过书。不过气质这个东西一向玄乎。
他语无伦次道:“敢,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话音落地,周遭人群中顿时传出一阵嘘声,有人忍不住道:“这个时候便该把狸猫递到人家公子手上,钱货两讫,问人家公子名字作甚?”
事实如此,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好奇地支棱起了耳朵。
第八章 停一手(二)
“杨立。”
杨立笑着回答道。
宋宪听到那个‘杨’字时,眉毛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这个变化落入杨立眼中。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都邪将宋宪脚边的笼子提在手中,从怀里取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宋宪手中:“两清了。”
这一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架势,都邪做得很是熟练,提着笼子的姿势像是抓着人头颅上的发髻一样。
“公子……日后要小心了。”
眼见杨立与都邪交付了银子转身要走,宋宪犹豫了一下,才轻轻说了一句话,杨立的脚步一顿,随后转过身来,点了点头:你也要小心,说着指了指宋宪手中的银票:“记得去坊市口把赋税缴了。”
杨立的话令宋宪一头雾水,他举目四顾了一下,发现那些摩拳擦掌的坊市花胳膊在听到杨立的话之后,悻悻地垂下手臂,顿时恍然大悟,心头微微一暖,再想寻找杨立身影道谢时,对方已经走远。
……
小巷子里,杨立与都邪慢慢走着,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女抱着婴孩儿,倚靠着巷子一侧的墙壁,表情呆滞,即使有行人走过,也不抬头,愣愣地看着怀中呼吸微弱,脸庞青紫的婴儿。
杨立见此情景,叹了一口气,朝都邪伸出手来,都邪撇了撇嘴,无奈地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子,扔到了乞女脚边的破碗里。
“公子,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一颗人头一颗人头垒起来的,您施舍乞丐我也不说了,善爱有德。只是花五十两银子买一只狸猫,您不觉得太浪费了吗?要是我,倒宁愿都施舍给那乞女。”
都邪将朝自己下跪的乞女扶了起来,转身追上杨立,提着猫笼子在其眼前晃了晃,忍不住嘟囔道。
“而且,大昭神武年就不是一个好年景,饿殍遍地,流民成群,单靠您鱼肠道那点家业,可救助不过来。善爱亦要有度啊。”
“善爱若皆需数目计量,有所标尺的话,那就不叫善行了,那是交易。”杨立摇了摇头,逗弄了一下笼子里的狸猫,惹得猫儿抬爪要抓他的手指,“你还记得咱们在坊市前看到的悬赏么?县尊府上丢了一只猫,坊市里便正好有人卖猫。那坊市早上都贩卖些菜蔬肉食,狸猫这种动物,百姓们应该不喜欢将之当做食物吧?更何况是五十两的高价,如此种种,你不觉得奇怪吗?”
都邪皱眉思索了片刻,慢慢点头,脸色凝重起来:“确实很是奇怪,公子是说,这两件事里面还有个联系?”
“哪里是两件事,分明是三件事。”杨立拍了拍都邪的肩膀,“还有一件,王荷送来的那个孩子可是县尊府上的。”
都邪眼睛一亮,轻声道:“公子是说,县尊府上不是在找猫,而是在找孩子,而这狸猫就是他们的投名状?只是何须如此周折,孩子丢了缘何不能大方告示出来……”
“只有两个可能,一则是怕抢走府上孩子的人要价太高,故而如此张贴告示,希望与人讲价。二则是这孩子的生身父母并不是塘石县令,而是连县令也不敢招惹的大人物,怕孩子丢了的消息传入那个大人物的耳朵里,故而以此方式,掩人耳目。”杨立道。
都邪点头道:“如今孩子与狸猫都在咱们手中,这似乎不太好?有人看到咱们买了狸猫,必然会暗中追踪,说不得派人逼迫咱们交出孩子也说不定……”
“不,若有人追踪你我,那人必然是想要杀掉我。”杨立笑了笑,“饿了,今天早饭还没有吃呢,先吃早饭吧。”
“为何?县令若想要孩子,便不敢对您痛下杀手,您为何又说有人想要杀您?诶,公子等等我……”
……
巷子口左边有一个早点摊子,主要卖些米粥、咸菜、包子。
身材矮壮的摊贩把两只袖子捋到小臂上部,露出黝黑且青筋凸起的半截手臂,从大锅旁的清水桶子里捞起一只木勺,插入大锅中熬得粘稠的米粥内,勺子在大锅中搅和两下,盛满满一大勺在两个粗瓷大碗里翻了两翻,便给两个大碗盛上了满满的米粥。
这一套动作看得食客们心旷神怡,胃口大开。都邪扣住两个大碗的底部,端着朝后面支着的木板桌子走了过去,背后响起那早饭摊子老板的喊声:“这位哥儿,你的包子和鸡子我让闺女给你端过去,您就别来回跑了!”
“好嘞,谢了,老伯!”
“嗨!客气啥!”
都邪说着感谢的话,将两碗粥摆到了木板上,顺手拉来一个木凳坐了下来。
米粥里面的干大枣、花生仁、绿豆、赤小豆放得足足的,糯米与红米在长时间大火熬煮中不分你我,碗面泛起一层诱人的红色,看一眼便让人食欲倍增。
都邪也不嫌米粥冒着热气还烫嘴,端起大碗呼噜噜喝了一大口,接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一道白练也似的气息从他口中吐出,直直地吐出老远,看得熙熙攘攘的食客直发愣。
都邪这一手是做给摊子一角的两个人看的,那两人看了之后,连还未端上桌的包子也没心思吃了,匆匆结账走人,留下摊子老板在后边一个劲的喊:欸!小哥,你们的包子!哎!包子啊!
那边的活计从清水桶里舀起一碗水,慢慢倒在杨立手上,杨立洗了手便回到了木板搭起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小口喝着碗里发烫的米粥。
摊老板的闺女端着两屉包子与三颗鸡子往杨立这边小碎步走来,眉目如画,身段婀娜,袅袅婷婷,再次引起周围食客的注意,他们经常在这个早点摊子吃饭,就是因为这摊老板的闺女着实好看,所谓秀色可餐,大抵如此。
坐在杨立邻桌的几个书生以广袖挡住自己的脸孔,小声议论了起来:“这摊子老板长得又矮又丑,一张脸像是老树皮一样,却有一个这般漂亮的女儿,真让人想不通啊……”
“若我有如此娇妻,自然要把她藏在家中,哪里会任其抛头露面,做这些风餐露宿,下贱辛苦的活计……”
“可惜是个瞎子……”
几个人小声议论着,盲女脸色不变,将一屉包子与鸡子放在杨立与都邪的桌子上,嗯嗯啊啊了半天,打着手势,这生得貌美的女子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令人看了着实怜惜。
都邪向其道过谢之后,盲女脸上露出一个怯怯的笑容,低头行了一礼,便拿着另一屉包子到了邻桌,摆到了那几个读书人的桌前,又是一番手势。
几个读书人也不以袖掩面了,坐在桌前,肆无忌惮地盯着盲女由上到下的打量,眼睛几乎钉在姑娘的身上。
坐得位置距离姑娘较近的读书人悄悄伸出手来,摸向姑娘的一只手,他对面的那人则更加肆无忌惮,假装筷子掉在地上,探身下去摸姑娘包裹在绣鞋里的一只小脚。
第九章 妙手或无理手
盲女刚刚挣开那读书人抓着自己的手掌,冷不防有人探身到桌子底下摸自己的脚,顿时惊叫一声,后退数步,脸庞通红,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扭头朝父亲啊啊的呼喊着,表情极其无助,一双黝黑的大眼睛里没有神采,我见犹怜。
围观食客们哈哈大笑,分毫没有为盲女解围的意思。
那盲女的父亲将一双沾满油腻的手在衣服下摆蹭了蹭,跑了过来,却一个劲朝那几个读书人赔着笑脸,嘴里念叨地不过是丫头无礼,惊着客人之类的话。
几个读书人见摊子老板如此,顿时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言语轻慢,用自己那点读书底蕴对盲女展开言语上的轻薄。
老汉脸色更加尴尬,盲女躲在父亲身后,又惊又怕。
一旁正与杨立讨论鸡子到底算不算禅宗所说众生之类的都邪朝旁边瞥了一眼,怒意冲上脸庞,一拍桌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圣明天子在上,大庭广众之下调戏民女,你等身为读书人还要不要面皮?要不要斯文?”
都邪直接冷喝出声,与此同时,一只手伸手入怀,握住一柄匕首!
“诶!”
方才俯身下去想要摸人家姑娘小脚儿的读书人轻轻哎了一声,他们那一桌人哪里听过这般直接而尖锐的话语,身为本县少有的几个禀生,外人当面都要喊一声先生、相公的读书人,他们的阶级可已经脱离了最底层,县尊当面都可以执学生礼不需下跪的。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土鄙村夫敢这样羞辱我们几个人?
“都邪。”
都邪不是一个光说不做的人,这么些年,死在其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得有数十条了,眼看他要站起来掏出怀中匕首给那几个读书人一个深刻的教训,杨立慢慢收回了给猫儿喂食米粥的汤勺,不徐不疾喊了一声。
听到杨立的声音,都邪慢慢坐回座位,手从衣襟里缓缓抽了出来,脸孔上的怒意渐渐收敛,转瞬之间寂静如磐石。
那边的几个读书人本来看都邪一副猛虎扑食的模样还有点发怵,这下便放心许多了。
俯身下去摸人小姑娘脚儿的秀才周盛文虚着双眼,皮笑肉不笑地朝杨立行了一礼,算是打过招呼,他是看出来了,这体型孔武有力,煞气逼人的都邪得听对面杨立的话。
而那杨立看起来就是一个文弱书生,一口字正腔圆的昭朝官话,应该不是本地的。虽然皮囊生得俊俏,气度不凡,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文弱书生也该知道的。
这简直是给自己这几个同窗当沙包壮声势的好机会啊。
“这位公子,恕在下冒昧打扰了。”周盛文道。
杨立起身还礼,面带微笑,温厚谦和:“客气了。”
周盛文见杨立一副端端正正、好好学生的态度,内心冷哼一声,话锋一转,声音便跟着冷了下来:“公子家的这位奴仆,看来甚少管教,不通礼仪啊……”
“莫非先生很通礼仪么?”杨立笑着回应了一句,不待周盛文发作,便再次道,“先生觉得家仆无礼,可知纵使他再如何,亦是我的家仆?”
“既然是我的家仆,他的事情便该是我的家事。先生插手别人的家事莫非有礼?”
“你!”
比杨立年长几岁的周盛文指着杨立的鼻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杨立和风霁月的表情在他看中显得分外可憎!
“我们自然也不方便插手你的家事,不过刚才你那家仆伸手入怀,莫非是要掏出刀子当街伤人不成?”
“也是,这件事可关乎我等的身家性命,读书人的体面,圣明天子治下,海清河晏,当街拎出刀子杀人的悍匪却也不是没有,不如让你那家仆将怀中之物亮给我等看一下如何?”
周盛文旁边的几个读书人见其被杨立三两句打发了,于是一齐上阵,一副绝不与杨立干休的样子。
在大昭,虽无功名在身者禁绝佩戴刀兵,但是昭人传袭前朝风气,开国三十余年以来,除却初期在贤臣与明君配合之下,朝纲大振,使国法威严渐深,往后这些年,天灾**不断,土匪往山上扎堆,这年头,不拿着个棍棒出远门都没什么安全感,禁令便也渐渐形同虚设。
几人是看准了都邪必定身怀兵刃这一点,借此发难。
都邪冷笑,江湖中人,移花接木的把戏他还是会一些的,纵使匕首就在他怀中,他也能让这几个人找不着,傻眼当场。
不过杨立已经不许他再说话了,自行接下了几个人的话头:“读书人的体面是体面,我的脸面便不是脸面了么?”
“呵!你还是与这狗奴同我等去一道县丞府上吧,待查明这狗奴身上藏有兵器一事,任你巧舌如簧也是无用!”
生有倒三角眼睛、颌下三撇胡须,贼眉鼠眼的王伯安撇嘴冷笑,几个人也没有心思调戏刁难一旁的盲女与老伯了,向杨立这边缓缓包围了过来。
他们是看准了杨立文弱,不敢反抗,才如此变本加厉。
杨立面色不变,看了都邪一眼,令其稍安勿躁,随后道:“几位倒是好大的口气,县丞乃本县县尊的佐官,他的府第门宅又岂是你等说进就进的?”
“好教你死得明白,本县县丞便是家父,县丞府邸便是老子的家宅!”尖嘴猴腮的王伯安尖锐地笑了起来,面目分外可憎。
“哦。”杨立轻轻点头,对几个包围过来的人视若不见,坐回座位,“原来如此……”
“都邪,把他们都丢出去,好好料理一顿。”
都邪眉毛一扬,咧嘴一笑:“是!公子。”
说罢,长身而起,一拳砸向了尖嘴猴腮的王伯安!
咚!
“嗷!我乃是县丞的儿子,你敢打我……”
……
一通肥揍之后,几人互相搀扶着灰溜溜地离开了早饭摊子,临走那王伯安还不忘放狠话:“你给我等着!我必然令家父拿你下狱!你你你你等着!”
说着被几个同窗拉走了,下手很黑的奴仆就站在那文弱书生旁边,这个时候再放狠话,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都邪在杨立对面坐了下来,笑道:“那几个人里,县丞儿子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最为耐揍,看起来高高大大的那厮反而最不禁打,也是奇怪。”
“公子,咱们初来塘石县,便把县尊和县丞这两个县里最大的官儿给得罪了,前路维艰呐……”
杨立微微抬头,看向前方,周遭的食客都已经匆匆结账走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摊子冷清了下来。
盲女端着一屉包子走过来,而杨立刚好抬头,青年的目光撞上盲女黝黑无神的眸子,俏丽女子的脚步顿时有刹那的错乱。
杨立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眉头微微一皱。
盲女将包子端上了桌,又是一番嗯嗯啊啊的比划,依然还是哪个怯怯弱弱的女子,都邪朝杨立笑道:“公子,人家姑娘送咱一屉包子,谢咱们给她解围呢。”
杨立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凉了的米粥,放下碗,对都邪说道:“走吧。”
第十章 拨云见日
杨立二人在塘石县里转了大半日,一直到日暮西斜,在一家羊肉汤店里用过晚饭,才准备打道回府。
磨盘大的铁锅架在炉灶上,大火烧旺,锅里乳白色的羊肉汤便咕嘟嘟地冒起泡儿来,店小二捞起大勺给人盛上一碗,撒上点绿菜叶子,加一张脸盘大的馕饼掰碎了泡汤,呼噜噜下肚,大冬天能让人暖到心窝里。
用过晚饭之后,杨立与都邪一前一后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两人在城中倒不是瞎转悠,得摸清这座县城的状况,以后遇到危险也好找逃跑、藏身的路径。
“苍树几时能够回来?”
看着冬日里萎靡不振的夕阳,杨立忽地问了都邪一句。
“应该快了,将王荷与那孩子带到苇江渡之后,乘快马明日便能到塘石。”
“哦。”杨立点了点头,“逐鹿府距离皇城不远,鱼肠道的大本营设在这么戒备森严之地,难道不怕官府围剿么?”
“公子,纵是庙堂之高,他们一些黑活也得靠我们鱼肠道来做,官府又怎会与我们作对?”
“不过您现在是大首领,你若想令鱼肠道挪挪窝,也无不可。”
“以往我觉得合戈山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如今怕是再也不会产生那样的念头了。”杨立落寞一笑,“方才在街上,有两个稚童起了争执,其中一个较为胖大,另一个较为瘦弱,而那个瘦弱者却结结实实地将胖大者肥揍了一通,你可知为何?”
“为何?”都邪应道。
“那胖大者明显一口外地口音,该是初来塘石不久,而瘦弱者却是十足的本地孩童,兴许瘦弱孩童在自己的本地孩儿帮里算不得什么,可在胖大者面前,却凭着本地身份在气势上硬生生压过胖大者一头,胖大者空有一副强壮身板,却不敢与之捉对放单,自然败下阵来。”
“说到底,他的家不在这里啊,没了家便没了靠山……”
黑暗渐渐吞没夕阳,天边只剩寥寥几道光,落在杨立的脸孔上,却令他显得尤为寂寥:“入得红尘,方知出世成佛易,入世渡己难。”
“都邪,曾经我有合戈山,亦是一个有家之人,至如今,我已经没有家了……”
都邪听那缥缈寂寥的话,心底某一处骤痛,牵出一些远远的记忆,他攥紧胸前衣服,喃喃自语:“没有家……”
……
直走到天色昏暗,二人才终于走到了客栈所在的街道上。
说过那番话后,杨立便一直沉默不语,临到客栈前时,都邪开口了:“公子可会怪我义愤之下惹来那县丞儿子关注?”
“不怪。”杨立双臂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不过即便是义愤之下救人,也得注意方式。”
“我倒不是为了救人。”都邪摇了摇头,“我是为那几人太过无礼而气愤,都邪侍奉大首领左右是礼,读书人不以阶级之高而轻慢蔑视他人亦是礼。乞女觉得我有恩于她,向我下跪是礼,我不愿因恩索惠将她扶起也是礼。”
“好一个礼字当头。”杨立觉得有趣,问道,“莫非你杀人时,都会先向人行礼么?”
都邪扬了扬眉毛:“我所杀之人,皆恶贯满盈,向他们行礼的孝子贤孙倒是多了去了,我不屑为之。”
“你怎知他们恶贯满盈?”杨立转过身,奇道。
都邪撇嘴:“公子,先师为了成全您的师父,与之合谋逼您下山,将自己的命都舍在了合戈山,如此公子不会想不到我鱼肠道根本不可能是外界盛传,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宗派吧?”
杨立敲了敲额头:“你家师父当时施展人元烘炉心经—残心念之时太过骇人,在下印象过于深刻,如今反应过来,便向你代为道歉了,还请原谅则个。”
“无妨。”都邪摆了摆手,“公子亦非心肠冷漠之辈,当时情形,您若开口,比我动手解决要简单太多,为何对那父女遭遇视而不见?”
杨立将双手插入袖筒内,跺了跺脚,道:“他们是商人,便该知道商人最不能得罪这些读书人,否则以后再做生意,必然举步维艰。”
“而且当时情势不容我开口,若我开口,不仅无法将事情解决,更会令那几人有一种被另一个读书人拂了脸面的感觉,当时他们不好发作,毕竟有同类在前,但我们走后他们必然会与那盲女再起纠缠。”
“所以我先出声吸引那几人注意,公子接话过来,连消带打,将几人的恨意妥妥转移到公子自己身上,这便没有那对早点父女的事情了,以后他们依旧可以摆摊卖粥。公子有心了。”
都邪说罢,朝杨立郑重行了一礼,在客栈门口,一揖及地。
“没有你说的那么……”杨立斟酌着字句,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摇头笑道,“那盲女可不简单……”
这句话说得极轻,都邪听得模糊,以为是杨立自言自语,便也没有在意。
“我亦存有私心,那几人中,有一位是塘石县丞之子,令你将之肥揍一顿,实则是为了试探。”
“试探?试探什么?”
“县丞在本地可都已经扎根十余年了,势力根深蒂固,他的公子被打,且是被一个可疑之人殴打,你觉得他会咽下这一口气么?”
“若我是他,必然借助那可疑之人的身份大做文章,为子报仇。”都邪皱眉道。
“可是这都过去一个白天了,你我二人在县城中招摇过市,除了几个暗中跟踪的,可有捕快捉拿你我?”
“都邪,今夜要小心了……”
咣当!咣当!咣当!
杨立话音刚刚落地,都邪便看到街道尚还开着门的铺子以极利落的速度关锁,就连二人留宿的那家客栈也是如此。店小二明明认出了停在客栈前的客人,却似没见着一样,缩着脑袋闭了门户,顶上了门栓!
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由远及近,如石锤砸落地面,擂破战鼓!
都邪迅速转身,但见长街那一头,身高九尺有余的铁塔大汉须发张扬,拖一杆大枪,领几个黑衣劲装杀手疾行而来!
第十一章 拨云见日(二)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杨立双手互相插入两个袖子里,看那杀气腾腾的几人,面上没有分毫紧张,很是平静。
都邪缓缓点头,眼里流露杀机,战意熊熊,伸出左臂拦在杨立身前:“大首领且往后走,小心退避。”
“兵刃无眼,你也要小心才是。”杨立颌了首,往后退却。他天生绝脉,无法研修武功,总不能让他去对阵。
“论剪径劫道、杀人放火、白刃拳脚,属下是他们的祖宗!”
都邪咧了咧嘴,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三首领的凶性绽放,解开披在身上的外袍,顺手一拖,那三柄随身名刀便挂在了腰间。
北风舔过长街,将一根根树枝子酒招旗洗刷得噼啪作响。最后一家铺子楼上的灯芯被住户剪灭。
长街尽头的渺远苍穹中,月牙儿娇弱无力,失了灯火辅佐,街道光度也与苍穹混同,阴暗一片。
呼!
在这昏暗中,更深沉地一道影子顶风而上,踏入战圈之中。
以铣铁包裹住白蜡木芯的大枪在第一时间朝那道黑影横扫而来,长枪势沉,如闹海蛟龙般无可拘束!
“杀!”
与此同时,那九尺虬髯大汉口中迸出一个短促而凶狠的字眼,六把血槽开得极深的金人刀被黑衣杀手们挥舞得虎虎生风,笼罩向都邪的身体要害!
都邪向左侧步,避开大枪。
而后抽刀,六月雪的银亮刀光照破黑夜,格住一名黑衣人的金人环首大刀,进而长刀抵着那名黑衣人的大刀,猛地一绞,六月雪下压,顺着敌手的刀刃划去,一刀切开了敌手的大刀刀镡,而后斩断了对方来不及松开刀柄的手掌!
动作快若闪电,判断精准,凶狠无比!
黑衣人嚎叫着后退,已失却战力。另外五名黑衣人的刀锋杀来,都邪冷冷一笑,进入搏斗状态的憨厚青年凶焰炽烈,锋芒毕露。
只听见其身体内传出一阵咔巴咔巴的响声,整条脊梁骨随着真气运转而疯狂扭动,左手一拍腰间刀鞘,发出啪地一声响,另一柄名刀‘鬼雄’应声而出!
都邪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单脚踩地,身体后仰,躲过九尺铁塔大汉持枪连刺,‘鬼雄’刀刃向着五名黑衣人斜划过去,正中五名黑衣人合击的漏洞,迫得五人齐齐后退!
“鬼雄?!”
甫一见到敌手抽出第二把刀时,魔象吞刃的标志性黑色无护刀镡便落入了虬髯大汉眼中,他棕黄眸子圆瞪着,吐出一句生硬的大昭官话来。
名刀鬼雄之所以称之为名刀,除却此刀硬性条件实属一流,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此刀凶险无比,能持此刀杀人而不被反噬的武夫都是一流的刀道大师。
此刀的刀镡只有装饰性的作用,无能起到任何护持武人持刀之手的效果,若与敌人拼白刃,来人只消将刀剑黏在鬼雄刀上,一路下拉,便能顺着刀刃斩伤鬼雄持有者的手掌!
因为这个原因,此刀名列七禁器之内。鲜少有江湖人士主动寻找它的踪影。直至三年前被一名鱼肠道的杀手收归己用,鬼雄与这名杀手的刀术相得益彰。
一柄伤人亦不利己的禁器硬生生被其使成了屠夫常用的剔骨刀,据说被那杀手持鬼雄刀所杀之人,皮肉尽被刀刃剔尽,只空留一副白骨留存世间。
杀手亦因此得名‘白骨观’。
虬髯大汉之所以知晓这些江湖轶事,皆因白骨观曾在金朝活动,于南线定远县伏杀了数名猛安勃极烈,他们的死状与江湖上的描述别无二致!
至到此时,眼下那面容普通,扔到人群里绝不会引人注意的青年身份已经可以确定,对手便是鱼肠道的三首领——白骨观!
通过鬼雄名刀确认了都邪身份,虬髯大汉顿时惊疑不定,双手持枪,踉跄后退。
那五名黑衣人已被都邪双手刀劈翻了三个,只剩二人还在苦苦支撑,只是看那架势,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正当虬髯大汉犹疑是否逃跑之时,乍然间听见都邪喊了一声:“大首领,留不留活口?”
虬髯大汉大惊失色!
原听雇主描述,所杀之人不过是一个南昭的羸弱公子哥儿与其家仆而已,如今却突然蹦出了鱼肠道杀人无算的三首领。
这还不算,连他们那位号称能止小儿夜哭的大首领也都在场?
如此阵仗自己可怎么对付?那塘石县丞雇自己来杀人,莫不是在消遣某家?!
虬髯大汉又惊又恨,再也难有任何与都邪力拼的念头,当即就低吼一声:撤!欲要离开!
这等嫌弃自己命长的活计,该死的南昭县丞还是愿意找谁就找谁去罢,反正自己是做不了!
不过当下,他哪里能撤退得了!
杨立站在远处路边,将战团里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楚,都邪已经劈翻了剩余两个黑衣人,往那个撒腿就跑的虬髯大汉追了过去。
“留下他,要活口。”
杨立皱了皱眉头,向都邪回应了一声。
那虬髯大汉不如几个黑衣人以蒙面巾遮住了面孔,他的形容杨立看得清楚,除却面孔双眼间距、鼻子等与南昭汉人略有不同之外,虬髯大汉的发型也是奇异。
其只留颅后头发,将之编成两根辫子,垂于身后。
杨立虽久居深山,甚少与外界接触,然而典籍看得多了,也知道这发式分明是金人独有的发式。虬髯大汉方才阵脚未乱之前,大枪也是使得虎虎生风,军中枪术‘拦拿扎’三招也是用得娴熟无比,显然是久经历练之辈。
此番种种迹象,不禁令杨立心中起疑,金朝武卒已经开始与昭朝汉臣有了勾结?这个念头让杨立心头微沉。
有必要拿下这个女真武夫好好拷问一番。
这边杨立念头电转,那边都邪已经双刀并起,如同一只大螳螂般挺着一对儿铁钳,往虬髯大汉的眼睛猛地扎了过去!
破空声炸响,虬髯大汉咬牙横枪一架一格,长刀刺在铁枪上发出当的一声响,一溜儿火花稍闪即灭。
都邪脸上挂着冷冰冰的笑容,螳螂的两个爪子随着手腕扭动,分向左右撇去,要顺水推舟割了虬髯大汉握枪的两只手。
只是留活口而已,保证这人能说话便是,四肢残缺应是没什么大碍的。
虬髯大汉被都邪缠住,不得已只得持枪倒退,那位将螳螂拳化入刀法中的白骨观却是不依不饶,左手鬼雄前冲,右手六月雪后弓,身体微微晃动着,打出了一套迅猛而凶狠的螳螂连击。
虬髯大汉只听得耳边当当当一通乱响,双手大枪或挑或拿或刺,火花不时在枪杆上亮起,他的真气便在这凶狠迅捷的连击当中,飞快消耗!
当其再度欲要举枪格挡敌手之时,长枪刚刚举过头顶,便感觉到枪身上不断传来的崩灭劲力,一杆长枪当即碎成了数截!
当当当!
几节枪杆落在石子路上,发出声响。
鬼雄刀贴着虬髯大汉的脖颈,冰冷的刀身与浑身冒着热气的皮肉相聚,便直接粘了上去。
都邪弯腰捡起一截枪杆,端详了片刻,说了一句:“生铁终究太脆了。你这杆枪,连突刺杀还可以,扫拦拿劈便不对劲了。看你的身量和身手,在金朝做过骑兵吧?铁浮屠还是拐子马?”
“呸!你休想从我口中知道任何消息!”
虬髯大汉怒瞪着都邪,敌手轻易间斩断了他的兵刃,令他甚是愤愤不平。
都邪抬眼看了看虬髯大汉,进而点头:“哦。”
提着六月雪一刀扎进了虬髯大汉的肩膀皮肉中!
冰冷的刀刃刺入皮肉,鲜血登时便顺着血槽往外流淌,虬髯大汉嗷唠一嗓子痛吼出声!
“我也没指望你会老老实实把消息告诉我啊。”
都邪拔出刀子,就着捂伤口的虬髯大汉身上獭子皮袍,将刀刃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平静地说道。
第十二章 立意
挑灯。
一丁豆粒大小的火花点亮了客房寸步区域。
都邪盖上火折子,放在桌子上,而后烧热了炭炉,客房内的寒气才渐渐驱散不少。
将一壶酒温在炭炉上,都邪取下挂在大氅里的三把刀,搁在桌上,又从怀里翻出一块白布,待酒液有了稍许温度之后,便往白布上倒一些,就着那一丁灯花,仔仔细细地擦拭自己的兵刃。
遑论江湖武夫或沙场兵卒,没有哪个是不爱惜自己的随身兵刃的,大多数时候,这便是他们的身家性命。
灯下的都邪神情极其专注,擦拭刀刃的动作仿若在抚摸心爱女子的皮肤。
杨立坐在木凳上,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阿不罕占甫,手指轻轻叩击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不罕占甫战战兢兢地跪着,头颅压低,不敢抬头与那位书生气的鱼肠道大首领对视。他久在大金国活跃,生长于独虎猛安谋克部,数年前被南线招讨司选中,成为铁浮屠军的一员。
后来又被女真贵族换了下来,从此便被秘令与南昭朝一些官员互通有无,偶尔也替那些汉臣办一些他们不便出面解决的事情。
阻杀眼前的书生便是其中之一。当下看似文弱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鱼肠道大首领,阿不罕占甫对于那位汉臣县丞已是恨之入骨,对方明显便是送自己入虎口,要谋害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般做,那县丞能落下什么好处?
莫非汉臣县丞是觉得其落在自己手中把柄太多,假借鱼肠道之手,杀人灭口?
可是,那县丞似乎也并无什么把柄落在自己手中……
阿不罕占甫深深地皱紧了眉头,以他的智慧显然不足以揣测出此中深意。
“你既然出身独虎猛安谋克,姓氏总该是独虎、谙蛮、术鲁之类,怎么会是阿不罕这样的女真贵族姓氏?”杨立盯着阿不罕占甫,他已经从对方手中套出了太多消息,将对方脑子里的那点存货都榨取了出来,如今这番询问,只是一时起意而已。
“回禀主人,这是占甫在铁浮屠军时,大金贵族赐予占甫的姓氏。”阿不罕占甫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答道。
他很担心自己说谎被眼前两人察觉,进而白骨观捏着手中刀把自己的皮肉一点点从骨头上片下来。
杨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你自己先回去吧,你的雇主应该不会因为今夜之事问责于你。”
“你走之后,且记住你我的承诺,有什么消息,立刻以信鸽知会逐鹿府鱼肠道。”
阿不罕占甫闻言大喜,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向杨立叩首,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瞥一旁的都邪,进而便放心地慢慢站起身,弯着腰朝后退却,想要离开这个于他而言恐怖无比的客房。
然而是现实终不遂人缘,阿不罕占甫刚刚退到客房门口,在油灯旁擦拭兵刃的都邪就漫不经心地开口了:“金人,你先等等。”
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却骇得阿不罕占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都邪连连叩首:“白骨观爷爷,大首领爷爷,占甫已经没有任何隐瞒,将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您了,还请您放过占甫!”
白骨观之名在阿不罕占甫心中影响、积威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杨立与都邪对视一眼,后者站起身来,将兵刃放在桌上,朝杨立微微行礼,而后走向了瑟瑟发抖的阿不罕占甫。
他在阿不罕占甫跟前蹲下,捏着对方的下巴,迫得阿不罕占甫抬头与都邪对视:“大首领已经发话,我自然没有忤逆的道理。”
“你在我们这儿交了投名状,愿意做我们的探子,这里面许多名目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白骨观爷爷请讲,请讲……”
生死危机当前,不同种族姓氏之人原无半分差别,骨头硬不硬也只在于心里的坚持深不深罢了。
对此,都邪这种杀手头子看得透透的,只是略施伎俩,恐吓了阿不罕占甫一番,他便将自己知道的都交待了。
这般好的一枚棋子,公子是想利用,只是没用对法子,和软骨头讲承诺,倒不如同读书人辩真诚。
“我家大首领仁厚,这里面诸多龃龉自然不愿加诸你身,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个恪守本分的杀手。”
都邪冷冷一笑。
阿不罕占甫心中一慌,便见到对方手中多出了一颗红色丹丸,径直投入了自己的口中,一路滑过食管,落入胃袋里。
“呃……”阿不罕占甫翻了翻白眼,本能地双手掐住自己的脖颈,然而这种动作已无用处,吃下去的东西当下是吐不出来了。
“这枚丹丸名叫‘穿花袍’,也算是毒药的一类,入口即化,还略带甜味。”看着阿不罕占甫的惊恐表情,都邪没有多余反应,慢悠悠地道,“你现在是不是感觉有甜腻之气冲上喉头,口齿生津?怎么样,好吃吧?”
“光是好吃自然也称不上是什么毒药了。吞食此药三月时间,皮肉便会奇痒难耐,周身现出如花瓣一样的红斑来,若不及时服用解药,红斑溃破,流出脓水,继续侵蚀干净皮肉,用力抓挠便会从皮肤上扣下一片片皮肉来,不出十日必然形销骨立而死。”
“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便是说若三月之内,你未于逐鹿鱼肠有联系的话,你这条命便也别要了。”
听着白骨观面无表情地阐述这‘穿花袍’剧毒,阿不罕占甫脸色惨白,虽在冬日,却是汗如雨下,末了,只得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明……明白。”
“你且去吧。”
都邪拍了拍阿不罕占甫的肩膀,站起身来,还为其打开了房门,看着对方慢慢走出房门,走入廊道,身影渐渐融入黑暗当中,才轻轻地闭锁了门户,转过身来,又向杨立施礼。
“公子可会觉得属下行径过于残忍?”
将方才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杨立内心其实毫无波动,铁了心撞进红尘的佛和铁了心放下屠刀的魔是两个极端,而杨立恰恰是前者。
杨立只是奇怪,笑道:“缘何每次行事之后都要如此问我?你只管做你自己的,补全了我的疏漏,又有什么不好。”
“公子是鱼肠道数百杀手的首领,一言可决宗派上下所有事宜。都邪此时行径,其实有些擅专了。”
杨立皱了皱眉,由都邪的话想起另一个问题来:“你这般说话,倒让我想起历朝历代的皇帝与朝臣来,哪些朝臣便如你这般,事事以王上陛下为中心,直到如今的大昭,已确是帝王一言可量裁天下之事了。”
“皇帝可不是佛陀、圣人。集灭贪欲、痛苦解脱涅槃,破二执,证二空。以天下人之眼看天下人之事,以无我看我,以宇宙看天下。皇帝只是他自己,如此便总有犯错的时候,臣子们再宠惯了他,焉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杨立这番言语可谓耸人听闻,若当街讲出,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将之押解入牢狱,等待秋后处决。
不过眼下房中就都邪与杨立二人,有都邪在,连隔墙有耳这种担忧也便免了。
都邪杀惯了人,便跟屠夫杀惯了猪一样,总归算是了解了些复杂的人性,对于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地那套皇帝理论自然无感,无非是蒙蔽民智而已,有点脑子的读书人都不怎么相信,只是为了自家的利益,还得帮着皇帝一齐把这套说辞圆下去。
听着大首领的话,都邪觉得新奇之余,又有几分困惑,道:“臣子对待使天下一统,万民安居的帝王,不该以重礼待之么?”
“自然是应该的。帝王辟万古之基业,以飨九州,泽被苍生。臣子以大礼相待,供奉帝皇,本质是无错的。”
杨立斟酌着语句,甫一下山,内心便有这般多的感触,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礼无错,理亦无错。只是有些人的礼与理却用得多余或错误了,这一部分人的礼与理却被世人推而广之,进而成了时代更迭流传下来的范式。如此一来,便是错了。”
“何解?”都邪抬起头,眼睛微微发亮。
第十三章 立心
“便说这鱼肠道大首领之位与你待我之礼。”
“我可曾庇护鱼肠道数百余人,使之于世间安身立命?”杨立向都邪发问道。
他心知自己这般说总是有些不妥的,但是如此说话却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如今念头一起,是再也无法强行按捺下去了。
都邪迟疑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
“如此,你待我之礼,我自然受之有愧。似是历朝历代,朝臣们待每一任皇帝之礼,皆是上一代之延续。这便是天下之范式。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地纲常。
只是,帝皇尽无错乎?
帝皇称己为天子,然终究不过**凡胎,百年之后,灰灰了去。人食五谷杂粮,岂能如食气之神明?
帝皇若生了错,有了痛苦与忿恨,在这天下范式之中,何人能约束得了他?
若无人约束,百姓之太平岂不分崩离析?”
杨立愈说语气愈是急促,额头上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脸色泛白!
所谓慧极必伤,便正应了杨立当下的境况,他愈是思考,便愈觉得这帝皇集天下权力于己身,以群臣为耳目手臂,一言一语一念通达天下的集权**有极恐怖的漏洞。
只是这漏洞何以填补?杨立如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因而只觉心头烦闷、狂躁至极!
都邪未注意到杨立的异常,他已经被大首领的言语深深震撼到了,喃喃自语一句:“如此说来,便如那话本里讲的,如给孙猴子头上戴个金箍般给帝皇头上套一个金箍,去了蒙蔽于天下人眼前的那一片叶子,岂不是天下大治了?”
轰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短短几句话落入杨立耳中,只令其觉得混沌灵台中有一道亮堂堂的光乍然而起,将那些呼啸聚散的魔头尽数荡涤个干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思维再欲去追索从前念头时,却是涓滴不剩,唯有一种把握宇宙真意的感觉充斥心间,令其眉宇间熠熠生辉,更添几分通晓真如的意味。
“总觉得还有些困难,莫不如杀了昭帝,反倒省事些,公子本就是贤王之后……”
都邪又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当时杨立先听到这一句话,恐怕只会在自己的念头混沌里越陷越深,心魔频起。
他笑了笑,摇头道:“莫作他想。只是一时起意与你印证一番而已。”
“先前你投入那人口中丹丸,莫非真有令人三月之后遍身红斑之毒性?”
杨立思维转变之快,都邪早有领教。
当下闻言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便笑道:“给阿不罕占甫喂的丹丸只是一粒糖丸而已。”
“哪里有什么毒药能令人食之三月后才毒发应效的。此举只是为了唬住那个软骨头。唯有这等手段,才能令其杯弓蛇影、战战兢兢不敢不为我等尽心刺探消息。”
“倒看不出你还会这等攻心之计。”杨立指了指都邪,哑然失笑。
“这是苍树教会我的,苍树比我灵活太多,更懂变通。”都邪道。
杨立揉了揉额头,方才内心念头一番激斗,已是有些累了。不过眼下还有诸多要事要嘱咐都邪,与之商议,还不能上床休憩。
“苍树明日也该回来了,只是你须得提前与之会和,告知他近几日须隐藏在暗处,切莫在人前展露他与你我的关系。”
都邪看着杨立,并未答话。他知道杨立接下来还有话要说。
“今夜之事,想必县丞那边以为是有个**成的把握可以阿不罕占甫几人阻杀于我的。只是未曾料到我得了鱼肠道两位首领的臂助。”
“这是师父与暗中敌手弈棋,首先为我赢下的棋子,须小心应用。毕竟收入鞘中的刀最引人忌惮。”
“先前我与你说,若有人跟踪,必是想要阻杀于我。如今果然应验。只因当时你我在那坊市前看到了县令找猫的告示,坊市中便正好有人卖猫。县令若真心希望重新换取那孩子,张贴告示,他以为的绑了孩子的贼匪必然会与之联络,哪里需要专门花五十两银子买一只猫?”
杨立站起身,走到猫笼子边,揉了揉探出头来的狸猫脑袋:“这只猫是县丞背后之人诱惑我上钩的工具,暗中之人以为我必然会选择县令一方投靠,故而出此计引我露面好剿杀我。”
“只是他们哪里知道,县令悬赏的猫可与他们卖五十两银子的这只猫殊为不同。我亦不需投靠县令。我只管要挟他就是了。”
“要挟与投靠可不一样,前者是等价交换,后者则是廉价贱卖。”
“这是师父令王荷将孩子绑来,为我赢下的第二枚棋子,亦是令我可以利用来打劫县令的材料。”
“呵呵……如此倒让我看到了这塘石县令与县丞的派系不同,前者无心插手剿杀我之事,后者则企图利用前者来引我上钩。”
“那我们便可以直接以那孩子要挟县令,迫其与县丞及其背后势力对抗?”都邪眼睛一亮。
杨立摇了摇头:“县令虽欲要找回那个孩子,可那孩子于他眼中,价值几何?是超出了我们的预估,还是低于你我预估?
若是前者,我们只用这个劫材打劫了县令一次,岂不是亏本买卖?若是后者,县令又如何肯做这个于他而言算是亏本的生意?以一个小小县令的位格去得罪县丞背后的派系权臣?你当他肯么?”
“那当如何?”都邪迟疑了。
“不论是县令背后的大人物,还是县丞背后的大人物,二者皆未将我放在眼里,区别只在于前者不想管我生死,后者则一定要我死而已。
此时应做的,便是令前者必须护我生,后者必须被我所灭。唯此而已。”
都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公子说了那般多,属下愚钝,还是未能明白,当下属下应做些什么?”
“等。”
杨立吐出一个字,直起身来:“阿不罕占甫刺杀失败,县丞那边必然会派出更多高手,将我灭杀于这塘石县内。”
“他们还可能会说动县令,与之联手剿杀我。”
“唯有以我作饵,诱这些大鱼小鱼按捺不住,终起杀招。而后将之一举击溃,打残了县丞,打灭了县令的自信。他们的棋局封锁便破了。”
“公子未曾修炼武学,不可以身涉险!”都邪扬眉道。
与杨立这一番接触下来,他是越发欣赏与尊敬这位看似文弱的大首领了。
“不破不立。事到临头需放胆。”
“告知苍树,令鱼肠道暗中查探那个孩子的身世,务必在两日之内查个大概。”
“另外,还要查这县丞究竟与多少金朝女真人勾结!此事至关重要!”
第十四章 挂角
翌日清晨,杨立与都邪起了个大早,去客栈外的早点摊子前吃了个早饭,倒未再去之前盲女父亲经营的摊子。走出客栈的时候,客栈掌柜看杨立二人的目光总有些畏惧。
有人当街杀人,连杀了五人,第二天起床之后还能如没事人一般在城里闲逛。这样的人还住在自家客栈里,掌柜能不害怕么。
即便是害怕,他也不敢擅自驱赶两个住客离开,万一人家一时兴起,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莫非自己还能找阎王爷说理去?
思及种种,客栈掌柜便又是担忧惊惧又是万分纠结,只盼着街上的人多一些,能发现那倒在街道上的五具尸体,只是等到了正午,也未见有捕快沿着店铺询问昨夜之事,心中不免嘀咕。
连杀五人官府却没有半分追究之意,这得有多硬的后台?掌柜更加害怕了。
害怕也是无用,五个黑衣刺客的尸体昨晚便被处理干净。县丞动作很快,只要与燕王牵连上的事情,最忌讳出现在官面上,他身后的大人物便是这样命令他的。
不然只要传召杨立入监牢,将之解决在牢狱之中岂不省事多了,县丞何须再费许多力气?
关键是不能这般做,杨立一入监狱,当年燕王嫡子未死,一直养在塘石合戈山的事情便会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朝堂上的高官们以燕王嫡子作为棋子,相互攻讦的事情就将跟着被扒出来。昭帝震怒,朝野自然也将动荡不休。
县丞一系的掣肘无形中为杨立创造出了一个相对转圜较大的空间。
杨立与都邪用过早饭,在城中游逛了半日,都邪便得到苍树归来的消息,对杨立再三叮嘱之后,方才渐渐隐入人群之中,与杨立暂时告别。
都邪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大首领没有一门傍身武艺,却有底气独自在危险重重的合戈城游逛,这份底气是从哪里来的?
于杨立而言,这份底气便来自于暗中实力拿捏不住杨立的具体消息,昨夜他们派出阿不罕占甫阻杀杨立,反被杨立借由都邪之手,一下打痛了,此时正是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的时候。
杨立从街道旁一家布行里走了出来,背后的布行伙计看着青年的背影目光里带着鄙夷。
他可是一直看着呢,这穿着打扮体面光鲜的公子哥一路从街道那头走到这头,每家商行铺面都进去看了,走到自己的店里也没买什么东西,两手空空就出来了。
准是个想趁人没注意偷点东西的蟊贼,幸亏自己眼尖,一直盯着他才没让他得逞……布行伙计为自己的机智洋洋得意,转身进了商铺去招呼其他来自大金的客人,别看这些异族人穿着打扮不怎么地,出手可是阔绰得很。
伙计之前一直停留在杨立身上的目光,他并非没有注意,只是摇头笑笑便也过去了。
这一条专门贩卖大宗绸布丝帛、陶瓷茶叶、甚至还有铁器的商行街,青年已是转了个遍。
商行之中,多得是前来挑选货物的大金国商人,单单如此的话,杨立倒并不会产生疑虑,当前大昭与金国相处还算和谐,两国贸易互通,只是联系到昨晚被县丞派来刺杀自己的阿不罕占甫,以及近年于两国边境线愈来愈活跃的大金军队,杨立内心便不免产生几分担忧了。
如阿不罕占甫这般与大昭汉臣产生勾连的金国谍探有几例?
昭朝对于这些活跃在疆土以内的金国商人可有做过情报筛查?
远在逐鹿府的鱼肠道不可能将势力发展到接近关东郡边线的塘石镇,自然亦不可能掌握大金异族的动向……
“站住!站住!”
杨立一边往前走,内心一边思索之时,背后陡然响起几声带着恼意的叫嚷。
他微微一顿,接着便转过身去,一道黑影迎面而来,直接与杨立撞了个满怀。
杨立自是留了一点警惕的,因而只是往后倒退了几步,便站定了身体。反观那道黑影却是狼狈,冷不丁前面走路的人转过头来,脑袋撞到了杨立胸口,脚下一滑,‘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青年低头往那人看去,眉毛一扬,道了一句:“是你?”
说着,一只手捞着袖筒,将那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慌慌张张与杨立不期而遇的来者,是昨日贩于杨立狸猫的书生,依旧穿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衫儒袍,发髻散乱,一支木簪也歪歪斜斜的。
一见与自己相撞者是杨立之后,宋宪脸色便有些窘迫,身为一个有禀生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宋宪也自持生平德行未有污点,只是近几日来,做的几件有亏德行的事情,却是皆让这位杨公子给看到了。
真是羞煞自家颜面。
“在下莽撞,不小心唐突了杨公子,还请见谅。”
宋宪低着头,一板一眼地向杨立行礼,竟似是忘了身后还在追着自己的几人。
杨立看他发髻散乱、表情窘迫、怀里抱着一个画轴,明明追兵已经近身了,还要执着于向自己行礼,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道:“在下这边倒不打紧,只是相公已有燃眉之急,千钧一发,还是莫要管在下,先解决了自己的事情为妙。”
说着,杨立抬头向那个一拳朝宋宪后脑勺打来的小厮身后看了一眼,小厮的身后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面上涂脂抹粉却难掩獐头鼠目之相的男子,不是那县丞儿子王伯安又是何人?
又是戴花,又是涂脂抹粉的,想必这王公子昨夜是做了一回新郎,面目间掩饰不住的得意。
只是不知为何,那县丞儿子的目光一与杨立接触,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急忙朝小厮喊道:“停手停手!”
小厮的拳头刚冲出去一半,身体前倾,闻言却是硬生生止住了前冲的势头,脸庞憋了个通红,扭头不解地看着自家少爷:“不是要揍死他吗?少爷。”
“揍什么揍!还不快回来!蠢货!”王伯安脚步后撤,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得意表情,只剩强自伪装出来的镇定,待到小厮退到自己身前后,王伯安底气才足了一些。
昨夜之事,他作为县丞家公子多少是知道一些,即使杨立具体身份他不清楚,也在父亲的严厉警告下明白了此人得罪不得。
不过此时看着穷书生宋宪面孔上的无辜表情,又多少有些窝火,不愿当着杨立的面狼狈退去,于是向杨立道:“你也在这里啊。”
而后也不等杨立回答,转头就向宋宪恶狠狠道:“画先在你这里放几日,过后小爷我一定会上门去取!”
“走了!”
王伯安说罢抬头深深地看了杨立一眼,带着小厮转身离去。
第十五章 大斜
“这……”
宋宪张了张口,看县丞儿子与小厮慢慢消失在街道上,呆立了片刻,稍后反应过来,转身小心翼翼地向杨立询问道:“杨公子……可是与这县丞家的公子认识?”
书生也只能用‘认识’这个词语来形容杨立与王伯安的关系了,二人方才眼神接触,杨立面孔上的表情他自然看不到,不过王伯安脸上神情倒是看得真切,好似对这位‘杨’姓公子有些忌惮?
只是,那王伯安素来没有脑子,兼其有县丞亲爹作为靠山,在塘石也算一霸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忌惮这位杨公子啊……
难道他也知道了些什么?
“原来这位县丞家的公子叫做王伯安啊。”正在宋宪胡思乱想之际,杨立沉吟了一句,看向书生抱在怀里的画轴,“先前与相公一面之缘,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宋宪连忙抬起头,向杨立回礼,表情有些纠结。一副想要与杨立交谈又似是在惧怕些什么的样子:“让杨公子见笑了,在下宋宪。”
“家中还有些事情须要在下回去处理,就先告辞……”
“秀才相公慌些什么。”杨立嘴角轻轻上扬,笑容意味深长,“莫非因为在下姓杨,又从相公手里买了狸猫。因而对我避之不及?”
宋宪脸色一滞,道:“公子何出此言?”
杨立看着宋宪,面色依旧:“看来是在下多虑了,相公既然还有事要做,在下便不做叨扰了。”
说罢,向宋宪微微躬身,打算离开。
杨立只是看宋宪面色有异,又因他与狸猫之事有牵连,心底产生了些微疑惑才向宋宪试探。
如今宋宪既然对杨立的询问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青年自知多说无益,便打算同宋宪告别。
从野狐禅寺出来,进入塘石县城,一路以来,杨立的心态皆在悄然变化,只是纵使这变化再快,纵使其已经达到了佛家所说的无明净尽的边缘,不入此门,亦终究只是一个不谙世情的凡人而已。
遑论其他,单是与一个到如今满打满算不过是两面之缘的陌生人轻易提及那些隐秘之事,便已算是犯了忌讳。
须知交浅莫言深。
杨立此时便像是一个空有一身法力、智慧通透的狐妖,却没有将一身法力释放到外界的法门。未曾人情练达,堪破红尘又能如何。
然而这宋宪苦读诗书,寒窗十载又是县试、府试、道试三案案首,他的脑筋都用在了这功名之上,又哪里会比杨立的人情练达到哪里去。
宋宪根本没有在意杨立于己言语是否有唐突之处。
他抬眼看着杨立,内心愈加纠结,最终仍是不落忍,叹了一口气:“杨公子且先随我来吧。”
话毕,便抱着画轴径直朝前走去。背后杨立微微一愣,随后举步跟上宋宪。
两人走过略显繁华的商铺街道,一路往西边走去,又转过几道巷陌,街巷两边屋舍渐渐低矮颓败起来。
之后便连那些颓败的屋舍也愈来愈稀少,羊肠小道从一座荒废屋舍后延伸向前,小道的尽头有一个篱笆院,家鸡在院落里喔喔叫着,隔着门子传入杨立的耳里。
看到那座屋舍,宋宪的脚步便加快了些许,到了院落前,将画轴夹在腋下,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上拴着的锁头,扯着一大串指许粗的锁链推开了院门。
他朝身后的杨立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窘迫:“寒舍简陋,让公子见笑了。公子且随我来。”
说完,一只手向前引杨立进门,随后插上了院门门栓。
待到杨立在堂屋落座之后,宋宪先给杨立倒了一碗水,让杨立先在堂屋稍待,自己往西屋那边去了。
杨立看到他在西屋门前停了一会儿,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发髻,才敲响了西屋的门:“娘,我回来了。”
屋内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宪儿回来了啊,咳咳……进来吧。”
宋宪推开了房门,进入屋内,又轻轻掩上房门。
屋内传出母子的话语声。
杨立也无意去听人家母子的对话,转头开始打量起这座院落来,比之一路看到的那些破败的屋舍,宋宪的居所明显还要差一些,不过院落收拾得整洁,东西屋并正堂的土屋茅屋之外以土墙拢住整个院落,院落一角放着一口水缸,挨着水缸的地方,有一个以茅草和泥堆出来的鸡窝。
鸡窝边还有一个棚子,应该是牛棚,只是牛棚里没有牛,只有一把锄头搠在牛棚角落里。
杨立这边正打量着让人看着舒坦的农家小院,那边宋宪已从西屋母亲居处里走了出来,进了堂屋又向杨立告罪,腋下还夹着那个画轴。
他现下显然很忙,还没有功夫与杨立闲谈。
宋宪打开堂屋角落的箱子,从中取出一封纸包,径直往靠着西屋的厨房去了。
杨立见宋宪这般繁忙,内心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便站起身跟着到了厨房,见宋宪正费劲地给灶台点火,半天没能点着,看了看宋宪手里抓着的那一堆硬柴,忍不住道:“相公这样生火要费多长时间,我来帮你吧。”
说着从宋宪手中拿过了火折子,抓起一把豆秸,三两下就把火点燃了,塞进灶膛里,又折碎了几根硬柴,等那豆秸火愈烧愈旺时才将硬柴投入其中。
这般忙完了之后,杨立吐出一口气,道:“秀才相公方才那般点火,虽亦能够点着,不过却要耗上好些时间,先以这易燃之豆秸生火,再加硬柴,等硬柴着了,慢慢往灶膛里投入柴禾,这火便不易灭了。”
杨立自小在寺院里长大,生火造饭这些事也是常做,驾轻就熟。倒是一旁看着杨立那么容易便生起了火的宋宪,自幼苦读诗书,只盼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对这寻常人家皆能熟习之生活技能反倒生疏得很。
若非母亲病倒,宋宪近‘庖厨’怕是还要再过上几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进厨房。
宋宪愈觉这面貌清俊,气质出尘的杨姓公子亲和仁厚,向杨立道了一声谢,赧然道:“余自幼苦读经纶,心向格物尔后知至、知行相合的读书正道,起先以为这点火煮饭无非是寻常事,随便一人便能信手拈来,如今真到了实践之时放知其中困难。”
“今幸得公子相助,在下受教了。”
“宋兄说笑了,小事而已。”杨立捡起几根柴火,将炉火烧得愈来愈往,眼看宋宪揭开灶台边的陶罐盖子,将泡好的中药置入其中,一只手蒙着棉布捏着陶罐把柄就要往炉火上放,顿时奇怪道,“宋兄每日为令堂熬煮药汤皆是如此?”
宋宪点头应是。
杨立叹了一口气,拍拍手站起身来,在灶房里四下看了看,顺手抄起角落里不知多久没用的大小两根火钳架在了灶火上,其间空隙刚好容药罐安身。
令宋宪将陶罐放在铁钳上后,杨立才道:“何须时刻捏着药罐熬药,宋兄难道不怕被灶火烧烫到了吗?”
“这……”宋宪手掌终于解放,眼看自己未能解决之难题,杨立三两下便解决个干净,除了对杨立心思灵活更加佩服之外,亦更羞惭,“在下每日为母亲熬药皆是如此,手上觉得烫了便放下药罐稍待,而后再熬煮就是。”
“呃……”
“宋兄真是……拳拳赤子之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