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五章 声名鹊起(一)
“回禀将主:此战我部伤五十余人,无人战死。光吉剌宏所部伤两千余人、亡一千余人,俘虏六百余人。”
“此战斩将者为第三十二营第十五什长罗威,光吉剌宏亦殒命罗威之手。”
“此为本次战争所清点之战利,请将军清点。”
战场之上,烽烟渐熄。
士卒们忙着将一具具敌兵的尸体丢进壕沟之中,浇上火油焚烧成灰烬。
另一块清理出来的空地之上,士卒们将自己所得人头扔在空地上,由其他军曹吏清点,为他们记下战功。
褚雄坐在一个树桩子上,旁边有军曹吏向其汇报着此战战果。
汇报完毕之后,军曹吏将一本簿子呈送至褚雄手中。
褚雄接过册子,随意翻了翻,而后道:“那个叫做罗威的,上报录事参军处,令之呈报殿下,至于殿下是要将此人招揽入青萍军,亦或是有他用,便不用某家操心。”
杨立入主燕翎军,则燕翎军如其私产一般。
而燕翎军上下对此却并不觉得有丝毫违和之感,而从昭国开创之初直到现在,燕翎军从来属于燕王这一点,早已深入人心,不然也不会有昭帝以及满朝文武千方百计削弱燕翎军战力的事情发生。
不过面子上的工作总归还是要做一些,罗威离开燕翎军后,自然会有王威、李威进来补充顶替。
“此战金银财物,尽数折成铜钱,分给营中弟兄。”打了一场近乎无伤的胜仗,士气正是高涨之时,此时再有重赏赐下,必然能教这份高涨的士气继续维持下去。
而且,这本就是弟兄们得来的东西,分给他们也无可厚非。
在过往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廷不给燕翎军发军饷,燕翎军便以这种形式维持住了自己的建制,维持住了自己的人心。
如今虽然乍富,但不可忘本。
“标下替兄弟们谢过将主!”军曹吏脸上喜气洋洋。
褚雄又道:“这些军马之中,挑拣出一批未被阉割的公马、母马,送到青萍去,这些好马留在咱们手里也无甚作用,反倒要为它浪费草料,不如交给青萍马场,他们自会按照市价折算银两于本营,折算财物也一并派给弟兄们。”
“得了赏钱也莫要都花在妓子们身上,也到青萍去置办一两处房产,将来说不得还能讨个媳妇……”
一闲下来,褚雄便絮絮叨叨开了。
军曹吏额头冒汗,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在一旁听着,直到褚雄叮嘱完毕,他才告辞退下。
“将主。”待到军曹吏退下之后,亲卫队长走到褚雄近前,道,“接下来我们应去向何方?”
杨立给褚雄的任务是剿灭光吉剌宏本阵,不仅是杨立,便连褚雄自己都未想到光吉剌宏所部士卒如此不禁打,只用了三个时辰,光吉剌宏本阵便全军覆没。
剩余的时间还算富裕,何去何从便成了一个极重要的问题。
褚雄思索片刻,咧嘴笑道:“接下来自然是该先与殿下汇合,合兵一处,共伐石抹巴托本部!”
“五千士卒于我等而言,也不过是沾沾荤腥而已,石抹巴托本部这块大肥肉,我等也要插足进来,分他一块肉吃!”
……
“牛兕山所部正往沉沙关移动——”
“两万余燕翎军在我部后方,高速行进!”
“此二者必然是想完成合围,届时,我等必然会被这个杨立瓮中……”
斥候的情报不断送入中军,中军诸将并行,得到实时情报的他们,早已吵作一团。
唯有石抹巴托驱马行在众将官谋士中间,耳听那些教人人心惶惶的言论,却面不改色,他冷冷地看了麾下将官谋士一眼,道:“自本将做出攻伐牛兕山所部之命令时,你等便该想到会有当下这种结果。”
“本将以为五千余人,足够诱使杨立所部扑上去,啃咬这块没有任何骨头的肥肉,没想到,他所图甚大,是想将本将这两万五千兵马,也一并拿下。”
“两军合围,须臾之间,他的兵力已经超过了本将。”
石抹巴托又是几声冷笑。
其余将官谋士见状,纷纷噤声,不敢言语。他们知当下的将主已经到了狂怒的边缘,此时自己所说的言语都有可能激怒对方。
“此时我等唯有迎头而上,本就没有退路!”
石抹巴托继续道:“本将领四万兵马从定边道一路至沉沙关外,为的是掠取战功,百战封侯。我本贫贱奴部人士,能有今日之成就,皆因本将每战争先,从不惜命。而今,终于成为一支四万余军队的将主,成为大金十六猛安勃极烈之一,本将却忽地开始畏惧死亡了起来……”
“人若惜命,便是堕落的开始。此言非虚。”
“既为立功得爵而来,为此醉卧沙场,也无怨无悔。”
“汝等此时若想要离开,尽管开口,本将立刻放行。”
“若无人有此心,专心备战,此战我等尤有胜机,只要攻破牛兕山所部,突破他们的封锁,便可前往黑山,与卓鲁堪达、黑山镇守军合兵一处,进而卷土重来!”
石抹巴托眼中闪烁火光。
其麾下大部分谋臣武将皆是目光坚定,仅有一个将官犹豫半晌,开口道:“将主,标下家中尚有老母须要伺候,若是……”
“不必多言!”石抹巴托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自离开便是,从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
那将官闻言抿嘴沉思半晌,最终没抵住死亡的恐惧,策马缓缓离开阵列——士卒们见此情景,皆不明所以。
毕竟他们本部两万五千余兵马没有丝毫折损,他们尚不清楚战事已经朝着自己不可预见的方向去了……
杨立所部已经通过一系列的阴谋阳谋,生生斩去石抹巴托所部一万兵马,之后又以褚雄为将领,吞下光吉剌宏所部,更不提黑山那边两支军队的将领离心离德,正在互相算计……
石抹巴托的胜机大概只剩一成。
“将主,保重!”将官向着石抹巴托遥遥躬身,接着转身便欲离去。
石抹巴托从亲卫手中接过弓箭,挽弓,搭箭,瞄准那个背向自己的将官,手指松开,弓箭疾飞而出!
嗖!
羽箭穿胸而过!将官仰面跌落马下!
战马受惊,奔向远方。
这一幕被所有石抹巴托所部士卒看在眼中。
石抹巴托的言语同时传遍诸军,被士卒们记在心底:“蒲素烈维汉意图叛逃,已被本将射杀!”
“凡有此心者,当思蒲素烈维汉之下场!”
这一手杀鸡儆猴直接教有异心的将领纷纷按捺住了心思。
危急关头,共渡难关才能有生路可走,否则,唯有死路一条。
为了将众人的情绪都拧成一股绳,使之能为自己所用,石抹巴托不惜射杀将官!
轰隆!轰隆!轰隆……
正在此时,牛兕山程诚本部,已结成楔形阵,沿着向下的山坡,向石抹巴托本部发动了冲锋——程诚所部仅有万人,石抹巴托所部之兵力两倍于他们,但程诚还是毅然决然地下达了冲锋的命令。
程诚所部与杨立所部之间隔着石抹巴托所部。
不论如何,程诚所部都必然面对石抹巴托麾下两倍于自己的敌人,既然如此,再行迂回战术很可能被石抹巴托所部一点点蚕食掉自己的兵力,而自身则不受影响,若是迂回周旋战术出现差错,石抹巴托未必不能抓住机会,从此地逃脱。
逃脱出去的敌人,再想抓住就困难了。
当下计算来去,唯有依仗地势之利,抢先对石抹巴托所部发动冲锋,尚且有机会能残损石抹巴托所部兵力,殊死搏斗之下,令石抹巴托所部投鼠忌器,而后再行周旋战术,方能拖延至杨立所部赶来驰援之时!
拿定主意,程诚当即下令。于是便有了石抹巴托看到的这一幕。
石抹巴托心中惊骇:对方军队之中,必然有宿将,心思老辣,战术凌厉!
“不必惊慌!”
“我部有两万余人,敌兵只有万人,我部兵力数倍于敌,他们冲上来无异于羊入虎口!”
“诸军听令:左翼向后撤退,右翼向前突进,将这支军队纳入我部围阵之中!”
在程诚所部悍然攻伐而来之时,石抹巴托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抚军心,令士卒们放心迎战,而后紧跟着做出了自己的应对。
茫茫荒原之上,两万五千余人的军阵悄然变阵,程诚所部助攻的石抹巴托所部左翼向后撤退,右翼却向前推进,整个军阵被拉扯成一个三角形。
程诚所部冲若依照原定冲锋路线至于近前,必然扑空,进而被突进上来的右翼兵力封住退路,届时,被瓮中捉鳖的便要是程诚所部了。
“诸军听令,每骑之间相隔五步距离,散开!”
高速移动当中,战马突然折转方向很可能造成己方军阵的崩塌,此举最为影响军心,程诚自不可能突然令麾下士卒变幻方向,但是其在瞬间做出了决断,令麾下士卒们分散开——如此一来,士卒面向的冲击区域立刻广阔起来,将石抹巴托军阵又一次包围了进去。
除非石抹巴托跟着变阵散开,否则总有一部分士卒要与程诚的战阵正面相逢。
而一旦石抹巴托跟着变阵散开,立刻便是一场大混战——这正是程诚所部求之不得的事情!
当然,阵势散开亦将造成程诚所部士卒互相之间支援不足,但眼下已无最优解,只能如此行事。
“自寻死路!”
“他们这是自寻死路!”石抹巴托纵是心中极度压抑,面上依旧做出了一副狂喜之色,大声道,“诸军以此阵势迎敌,凡有斩获者,赏银三两,凡斩首三级者,赏银十两,凡斩杀敌什长者,赏银二十两……”
重赏之下,士卒们的情绪明显高涨了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浑身鲜血沸腾,嚎叫着迎向程诚所部!
石抹巴托的眼睛未有离开战场瞬息,他的目光在战场上巡梭着,心念电转,思索自己可能遗漏的敌方的任何布置,以及己方的任何一个微小缺点——此战关于自己身家性命,关乎自己的抱负,若是战败,从此灰灰了去!
此战自己绝不能败!
忽然!
石抹巴托目光扫过一处山坳口,看到其间人影闪烁,似乎又是一支军队。
他连忙定睛细看,山坳口处确有士卒埋伏,影影绰绰,石抹巴托不能确定究竟有多少人数!
他心中一沉,暗道对方真是好算计,先以此军牵制自己,待到自己心神松懈之时,再以埋伏兵力群起而攻之,自己纵然不败,也必然要大伤元气!
当下石抹巴托便传令中军:“中军维持阵型,不必参与战争之中,保持防御,以驰援左右两翼!”
八千人之多的中军,便是石抹巴托用之以防备对手埋伏的兵力!
那处山坳口处最多再藏五千兵马,不可能多过这个数!自己以八千兵马应对,已是绰绰有余!
第五八六章 声名鹊起(二)
这场战争在一开始便陷入了胶着的境地。
程诚所部即便全军冲锋,也未有让自己在撞入敌方战阵的第一时间,便能撕扯开敌方阵势,给石抹巴托带来巨大压力。
而石抹巴托所部,由于石抹巴托约束中军,使之不能参与到战场中去,左右两翼士卒仍需缓缓合拢以应对成建制的程诚所部冲击,所以暂时未能形成有效的反制手段。
战场之上,到处皆是拼杀成一团的敌我双方士卒。
即便石抹巴托令中军固守,以防备可能的埋伏,但其释放出去的兵力亦远超程诚所部全部兵力,在战力上,二者根本不成正比。
不过程诚所部有一点却比石抹巴托所部要强上太多——杨立给程诚所部的主要任务,便是拖住石抹巴托所部等待援军赶到,所以程诚根本不做击溃石抹巴托所部之想,努力节制麾下每一分兵力,把他们用在最为关键的区域,收缩防线,一旦发现敌方大股士兵冲杀而来,立刻指挥己方士卒后撤,不与敌方殊死搏斗。
这种灵活且多变的战法极为考验主将的指挥造诣,幸好程诚乃是老将,一生中经历过不知道多少场战争,这种颇费精力的战法于他而言,倒也算是娴熟。
程诚所部奉行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战术,将周旋迂回的战术目的贯彻到了极点,犹如一只难以捕捉到的灵猫,如此一来便更令石抹巴托咬牙切齿!
石抹巴托自然希望能够歼灭程诚所部,而己方未出现太大伤亡。
如此一来,他便有返身与杨立主力部队一战之力。
纵然无法达成歼灭程诚所部的战术目标,石抹巴托亦希望能够突破程诚所部的围困袭扰,前往黑山,汇同黑山的兵力,再度反攻回来。
然而眼下无论是哪一个战术目标,石抹巴托都暂时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倘若中军八千余人可以派出去,不必顾忌山坳口处埋伏的敌兵,眼下这支万人军亦不足为虑,将之冲散也不在话下!
……
山坳口。
王荷领两千青萍军躲藏于其中,这支军队被石抹巴托估算有五千人的兵力,不知石抹巴托看到王荷所部的真实战力之后,会作何感想?
石抹巴托所部在此地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而杨立所部却是一直在马不停蹄逼近过来的。
斥候们传回来的一个个情报,想必已令石抹巴托心急如焚,焦头烂额,不然,王荷也不会看到下方石抹巴托所部对程诚所部越加凶猛的攻势。
“将主,我们是不是该下去支援程老将军了?”身边年轻的亲卫队长忍不住询问王荷,这种万人级别往上的战争,他这是第一次窥见,战场上的种种凄惨之景叫他心惊肉跳,但那震天的喊杀声,也教他热血沸腾。
王荷转首看了亲卫队长一眼,反问道:“为何要下去支援?”
“这……”亲卫队长一时语塞,思忖片刻,按照自己看到的战场上的景象,硬着头皮道,“程老将军所部明显有些支撑不住的迹象……敌军攻势越发凶猛,程老将军所部不断后退,似无还手之力……”
“那我们下去,便能解程老将军之围?”王荷的目光停在石抹巴托所部中军之上,他知道自己率领这两千青萍军最主要的作用,便是威慑石抹巴托所部中军,使之投鼠忌器,不敢将中军释放进入战场之中,倘若自己一旦现身,立刻露馅,所谓的威慑力便荡然无存,届时情势才真是危急了。
“你说说,以我部两千人的兵力,加入战团之中,如何能取得可当万余人的效果?”
王荷此时心情闲适得很,便与亲卫队长开启了玩笑。
这样的小年轻,多在战场上磨砺,多教他思考,未来未尝不能成为一位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
亲卫队长却不知王荷是在与自己开玩笑,又是认真思索一番,迟疑着摇了摇头:“倘是殿下在此,或许能有办法以两千骑当万敌,但是标下却想不出甚么好主意,也做到这种效果……”
“屁话!”王荷瞪了亲卫队长一眼,忽地变了脸色,“整日把殿下挂在嘴边,岂不是在为自己设限?殿下能做到的事情,你亦未必不能做到,殿下不能做到的事情,你也未必不能做到,以后不要有如此想!”
“某来告诉你,殿下当时以千骑对万敌,有其先决因素,金国诸皇子人心不齐。只这一点,足够令殿下施展驱虎吞狼之策,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亲卫队长点了点头,旋即又道,“饶是如此,殿下的战果也足以教人惊叹,堪称惊才绝艳了啊……”
“眼下石抹巴托所部诸将官之间,或有矛盾,但这毕竟是内部矛盾,我等想要利用却也在一时半会儿之间利用不来,瓦解分化石抹巴托所部之策,便不必想。”
“以两千骑当万敌这一设想,在这等情况下,又该如何做到?”王荷又考验起了眼前的亲卫队长,神色稍稍和缓了些,“你可从别的方面去想这个问题,不一定非要以两千骑歼灭敌军万人,才能被称作当万敌,纵是不动声色,牵制住敌方万余军兵,亦可说是以两千骑当万敌!”
被王荷三番五次询问,亲卫队长也意识到这是将主在考校自己,心下不由得更加紧张,抓耳挠腮许久,也没能给出一个方案来。
王荷撇了撇嘴,令其看着下方战场上 ,那始终簇拥在石抹巴托周围的中军,道:“你看石抹巴托中军大阵,估摸着有多少人?”
“大概接近万人。”亲卫队长定睛细看一阵,给出了一个合理的推算。
王荷点了点头:“这接近万人的部队,在战场上可有甚么作用?他们可曾参与对城老将军所部的直接征伐当中去?”
“没有……”亲卫队长面现疑惑之色。
也是,纵使战况再如何激烈,为何石抹巴托的中军始终未有驰援己方任何一股部队,反而固守在一个地方,毫无建树?
“将军,这是为何?”他按捺不住心中困惑,向王荷问了一句。
“因为石抹巴托所部正在防备咱们。”王荷嘿嘿一笑,道,“他自知这山坳坳上有咱们埋伏着,这也是本将故意教他看到的东西——因此,他要防备着咱们的偷袭,自然要准备一股兵力。所以才有了眼下你看到的这近万毫无建树的中军士卒。”
“而我们一旦冲出去,暴露自己,石抹巴托一看,我部竟只有两千余人,你当他还会有所顾忌么?”
“届时,不论是程诚老将军,还是我部,都必然要面临更大的压力!所以说,当下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地方,牵制住石抹巴托的中军,便已是大功一件!”
第五八七章 声名鹊起(三)
牛兕山脚下的大开阔地带,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战场之上。
咆哮声、战马嘶鸣声、刀兵碰撞声仍未消歇,每个士卒,不论敌我,面上都是一副疲惫的神色,在数万人汇集而成的浪潮翻涌中,每个士卒都渺小如尘埃。
石抹巴托所部与程诚所部的战争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在这一个多时辰中,凭借着对麾下部队超强的掌控力,程诚所部的战损维持在极少人数,反而是惧惮于暗中的埋伏的石抹巴托,畏首畏尾,令中军作壁上观,左右翼疯狂冲击程诚所部阵型,打得毫无章法,从而导致士卒战死越来越多。
直至当下,石抹巴托所部左翼已彻底残废,不得已与右翼合流,从高处俯瞰这场,这部分金国士卒的数量与程诚所部军队数量已经不相上下,在战力上不再具备明显的优势。
“将主,派出中军吧!”
将官们此时已不敢再做甚么击败程诚所部之后,返身与杨立所部一战这种美梦了,他们只希望石抹巴托能够下令中军出击,击破程诚所部,迅速逃离此地,前往黑山!
——将官们甚至不考虑彻底击败程诚所部这个问题!
程诚所部实在太过难缠,被黏上之后便很难甩脱。
黑山曾是石抹巴托图谋的地方,黑山镇守军与卓鲁堪达所部,皆不在石抹巴托眼中,而今他们竟成了石抹巴托所部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石抹巴托盯着战场上厮杀作一团的军队,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光芒的存在。
他说道:“此时倘若派出中军,我们才真正会永远都留在此地。”
为何不派出中军?这个原因只有石抹巴托自己清楚,他认为自己在做对的事情——只要手中尚有余力,有一息尚存,哪怕敌方与自己的左右两翼同归于尽,凭借着最后的气力,自己仍能逃离牛兕山,日后卷土重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若是派出中军,图穷匕见,敌方在暗中埋伏的军队便也会跟着冒出头来,到时候军心打乱,自己才将永坠万劫不复之地,成为这牛兕山脚下的一抔黄土。
但是,石抹巴托永远不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麾下众将领。
人心在杨立所部一次次取得胜利,将自己的力量削弱到临界值时,便已开始离散。那个被己射杀的武将便是明证,直到此时,己方军队左翼完全残废,与右翼合流才能勉强保持对敌方军队的优势,这种境况之下,麾下将官们有几个还是忠心耿耿于己,粉身效死的?
石抹巴托不敢确定。
但他能够确定的是,他一旦告诉麾下众将士,此间还有一支军队埋伏,自己预留的中军便是为那支埋伏的军队准备,麾下众将必然人心惶惶,那么不等那支埋伏的军队出现,自己便已经走向战败!
“我们仍有机会,只要左右翼合兵击破敌阵,我们便可逃得青天。”石抹巴托声音平静,从他的声音里,众将官却感觉不到任何希望。
将官谋士们一时失语。
停顿良久后,有将官迟疑着道:“将主,敌方军队统领战法沉稳,对周旋迂回之战极为熟练,指挥士卒如臂使指,从开战至于当下,其从未有过明显的错误……”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等将官把话说完,石抹巴托便忽然发怒,猛地抽出了腰间刀子,盯着那名将官道,“你莫非是敌方派来的奸细?!”
“将军!”将官被石抹巴托的目光逼视得低下头去,辩解道,“标下只是分析敌军主将之战术,是想要告诉将主……此时再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我们便真的没有机会了!”
“我们当下面临之局面,绝非简简单单冲破敌阵便可得到解决,还须在半个时辰内冲破敌阵,才真可能逃出青天!”
“斥候已多次汇报传来消息,杨立所部已经与牛兕山极为接近!将主,我们当下面临的是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啊!”
“此时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仅仅以残损左翼与右翼兵卒,能不能在半个时辰内,一鼓作气冲破敌阵?若是不能,将主,我们当何去何从?!”
谋士武将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我们当何去何从’这句话,刺痛了石抹巴托的神经,石抹巴托满面怒容,冷笑连连:“我们当何去何从?!”
“倘若杨立所部大军杀到,我等当力战而亡,报效陛下知遇之恩!你们又想何去何从?嗯?不妨在此时一并说出来——”
石抹巴托指向某个方向,那里倒着被他射杀的己方武将的尸体:“本将可以满足你等,给你等一个痛快!”
众将官谋士们顿时面现怨怒之色,却敢怒不敢言。
他们只是石抹巴托的从属,只要石抹巴托一日不死,麾下士卒的目光便会一直聚集在石抹巴托身上,他们这些将官,也不过是空负衔职,实则根本没有任何兵权。
纵是被石抹巴托委以重任,但手中兵权依旧源出石抹巴托,石抹巴托说收回便可收回!
这等状况之下,与石抹巴托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让自己死得更快!
当时被其一箭射杀的武将,在军中可是未引起丝毫波澜,即便众目睽睽,也无人在意!
“你们只需按照本将所说的那样去做就是,其他的一切,都不必你等操心。放心罢,本将一定会带着你们活着离开此地!”石抹巴托一番威逼之后,又安抚众将几句,队伍在这时不能再有任何分裂了。
众将官谋士不言不语。
气氛压抑地沉默着。
石抹巴托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角斗进入白热化的战场。
……
“将主!”
青萍士卒抓着一只鸽子,匆匆走到王荷身边,将信鸽带来的情报递给王荷。
王荷接过字条,仔细查看完其上字句之后,咧嘴嘿然而笑,一旁的亲卫队长见此状,忍不住心中好奇,向王荷问道:“将主,可是殿下那边传回消息了?”
“嗯。”王荷点头道,“半个时辰之内,殿下便会率部抵达此地。”
“此战胜负已定!”
亲卫队长闻言,难掩狂喜:“那我们应当做什么?在此地等待殿下率兵过来吗?”
王荷摇了摇头,没有立即回答亲卫队长的问题,沉吟片刻,忽地问了亲卫队长一句:“石抹巴托今日之败,败在刚愎自用,败在将所有事情都想当然的基础上。如果此时有个法子,能够击溃他所有的幻想,推翻他的推测,把真相呈现在他眼前……他会不会立刻崩溃?”
亲卫队长根本听不懂王荷此番言语,懵懵懂懂地点头:“大概……会吧。”
“嗯。”
王荷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传令下去,我部士卒准备驰援程诚所部!”
“不得有误!”
第五八八章 声名鹊起(四)
“杀!”
“冲上去,破开敌阵,我部便可拨云见日!”
“集结!”
“聚集在本将周围,此战我等必胜!”
面对石抹巴托所部近乎疯狂的进攻,程诚耗费诸多心力,营造而成的均势场面,终究开始崩溃。
程诚所部士卒的阵型开始被撕开一个个缺口,疯狂的金国士卒则在看到胜机之后,更加不管不顾,如同群狼般一拥而上,将这缺口撕扯得越来越大。
在这一刻时间里,程诚所部竟然出现了支撑不住的迹象。
然而后方后军的石抹巴托及金国众谋士将领,面上却无分毫喜色。
已经不用斥候来报,他们扭头便能看到地平线上滚滚的烟尘——那是杨立所部三万大军冲杀过来的景象。
每个金国将领谋臣都暗暗攥紧了拳头,他们已不再做他想,只希望前线士卒能够真的冲破敌阵,自己好跟着逃出生天。
石抹巴托手心亦渗出细汗,他比其他任何将领都更加紧张。
在这个时候,他分外希望那支埋伏起来的军队不要冲出来,不要教自己所有的布置功亏一篑,挺过这一劫之后,自己必将风雨化龙!
“将主,此时若派出中军,可迅速扩大战果,突破敌阵不在话下!”又有将官向石抹巴托提议。
其他将官也殷殷地看着石抹巴托,希望石抹巴托能在此时派出中军。
但石抹巴托心中有苦难言,他自知此时派出中军,极有可能迅速突破敌阵,但是若是中军一出,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敌方的埋伏跟着加入战场之中,则自己必然被锁死在战场之中,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面临重大抉择,石抹巴托心中既紧张又惶恐,偏偏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来,不能将自己的惶恐同麾下众将说,一时之间,他心中茫然。
“将主!”
“此时敌阵统领还未收拢好兵力,一旦对方反应过来,收束兵力,则此时大好局面都将不复存在!将主,请出动中军吧!”
“将主,请出动中军吧!”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
一波疯狂进攻,不计牺牲的冲击,终于打开了敌阵缺口的金国士卒们,在久久无法攻破敌方第三道防线之时,终于显出了疲态,而此时,程诚所部着手收拢兵力,开始蓄势进行下一波的反攻——一旦他们真正开始反攻,而己方仍未有援兵赶至,那些冲在前线的士卒士气必然受到重创,眼下这大好局面,就成了泡影!
机会往往只有一次。
石抹巴托亦知眼下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他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缓缓点头:“好,那便依尔等所言,出动中军。”
石抹巴托终于做出了决定。
众将官顿时面现喜色,但是石抹巴托这一番犹豫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战场之上,程诚所部已经完成了士卒的收拢工作,开始反扑金国士卒军阵!
显现疲态的金国士卒节节败退,那被扩大的战线缺口一点点弥合,似乎金**队只是留下了一堆尸体之后,便只能再度无功而返!
石抹巴托抬首看向那个山坳口,他看到那里人影晃动,埋伏着的部队似乎在做着某种调整——莫非他们准备出动了?!
也是!
敌阵开始溃退,他们作为支援,此时出兵也是正常!
石抹巴托当即心头一紧,一句话脱口而出:“再等等!”
“此时不是出动中军之时机!”
“为什么?!”将官们纷纷出言,对石抹巴托突然变卦极不理解。
机会就在眼前,机会马上就要逝去。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犹豫什么?!
有心思敏捷的将官若有所思地看向石抹巴托刚才所看的方向,他亦看到了那里人影绰绰,看到有一支军队从山坳口冲出,汇聚成一道铁流,冲向了战场!
而战场之中,程诚的战阵终于完成了战阵的弥合。
金国士卒在丢下许多具尸体之后,依旧无功而返,悲吼之声传遍四野!
将官们的目光被那支突然出现的军队吸引住了,他们终于明白,今日石抹巴托为何总是犹疑不决,优柔寡断,原是因为忌惮暗中的埋伏——可是这暗中的埋伏仅仅只有两千余人!
仅仅因为惧惮两千余人,便要令中军八千余人闲置!
今日战败之罪,绝可全部归咎于石抹巴托一人身上!
“将主,这便是你不出动中军的原因?”有 将官强压住一腔怒气,抬首向石抹巴托质问,石抹巴托此时所为,相当于断送了所有将官的生路,他们怎可能不怒?!
“仅仅因为两千人的埋伏,便放任八千中军闲置,任由左右翼士卒被敌方斩杀,如今更生生葬送了我部逃出牛兕山的机会!”有人咬牙切齿,却不敢将最狠毒的话说出口。
石抹巴托看着那支加入战团的两千人军,眼睛里的茫然、困惑、惊讶,统统化作了狂怒,他觉得万道狂雷劈进了自己的世界,将自己的世界劈成齑粉!
噗!
石抹巴托猛地张口吐出一道鲜血,身形摇摇欲坠!
周遭将官谋士见此状,却无一人去扶助石抹巴托,而是纷纷散开,不敢靠近石抹巴托!
他们亦知石抹巴托此时怒极攻心,受了内伤,但谁知对方怒极之下,会不会拔刀砍向身边之人?若在这个时候被他杀了,那可真是冤枉!
“无胆鼠辈!”
“狡诈恶毒!”
“无胆鼠辈!”
“竟敢……竟敢如此诓骗本将!竟敢如此诓骗本将!”
战场之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皆为最后的胜利,或阴毒、或狡诈、或畏缩……这些并非正面的词语用于形容一个将领,都不是什么贬义词,也不能减损将领的形象半分。
除非该将领是败军之将。
一个吃了败仗的将领……不需要其他甚么贬义词来形容,便首先比旁人矮上三分。
然而此时石抹巴托却似是失了神智,在战场之上,大声咒骂敌方将领畏缩胆怯、狡诈阴毒——在此刻,他彻彻底底地崩溃了,连作为一个将帅的操守都未能维持住,如同当街叫骂的泼妇,已无丝毫余力指挥军队。
但留在此地的八千中军,却依旧唯石抹巴托马首是瞻。
石抹巴托怒吼:“中军听令,中军听令……”
“随本将冲锋,击垮敌军!”
“剿灭宵小之辈!”
他的命令还未传达下去,便有隆隆的马蹄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杨立所部三万余人终于从地平线那端奔来,结成线阵,犹如一条怒龙,将这八千余人的中军团团围住。
金国士卒们胆战心惊,最后一丝士气随着杨立所部的出现,崩灭了。
有金国将官见此状,也没有了什么抵抗的心思,拍马到石抹巴托跟前,低声言语:“将主……此时我等仍有一线生机……”
石抹巴托敏锐地抓住了‘生机’这个词语,抬首与将官对视,虽不做声,但亦在等待对方告诉自己,生机在何方。
将官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声音更低了些:“将主,此时我等只要投降,只要投降,不仅有生机,昭国亦将以高官厚禄对待我等……何不降之?”
投降?
本将四万大军,以微末之身一步步攀爬上来,得以身居金国猛安勃极烈之位,他竟叫本将舍下这一切,向昭国投降?
焉能如此羞辱与某?!
石抹巴托咧嘴一笑,张口便是一声咆哮:“异想天开!”
嗤!
一柄刀子,在石抹巴托张口言语之时,捅进了他的胸腔。
那个将官,面上依旧带着于心不忍的神色,声音里满怀歉意:“将主……大家都不想死啊,此战本就是您一人之失利……何必搭上众兄弟?您在金国是猛安勃极烈,可兄弟们却什么都不是,人说主子吃肉,奴才喝汤……可是奴才们如今却是连汤都没得喝……”
“您就安心地去吧……”
“此战虽败,您虽死,但一个已死的将领,金国还是舍得追封您一个爵位,安抚军心的……”
“安心地去吧,将主……”
噗通!
石抹巴托大睁着眼睛,滚落马下,仰面看着天空,胸膛上插着一把刀子——这柄镶嵌着宝石的刀子,还是他从前赐给那个将官的,如今,又被对方还回来了。
“我们投降!”
“我们投降了!”
“我等愿唯大昭将领马首是瞻!”
那个将官转首便向杨立所部振臂高呼,宣告投降。
其他将官也纷纷投降。
早就没有了抵抗之心的金国士卒们见此状,纷纷丢下兵刃,跟着投降。
第五**章 声名鹊起(五)
“杨立率三万燕翎军击溃石抹巴托所部四万军马。”
“本部仅有一百余人受伤,十余人战死。堪称兵不血刃。”
“石抹巴托在乱军之中,被其麾下一刀刺死。”
“俘虏石抹巴托所部将领阿胡鲁等……不日将送至京城,呈于庙堂。”
“此战之中,据说有燕翎旧部参与,其已在黑山发展成一股势力,当日便是其拼死鏖战,拖住石抹巴托本部,使之不得越过牛兕山,杨立才得以追上石抹巴托所部,俘虏万余金国士卒!”
“这万余金国士卒已被杨立收拢,虽不知其要这些降卒有何作用,但看这状况……他是不想将这些士卒送至京城,由陛下发落了……”
一道道情报汇集起来,传入昭帝的耳朵。
昭帝听完之后,睁开了半闭着的眼睛,眼中仍是一片迷蒙:“杨立在奏折中说……一万余人的降卒由边关送至京城,不知要经受多少周折,劳民伤财……而且万一途中出现甚么差池,则大昭腹地必生暴乱,呵呵……一场胜仗而已,倒是将他这胆子养得是越来越大了!”
眼中迷蒙消去,昭帝凶相毕露。
高全善垂首躬身,不敢有所言语。
“然而,即便他如此大逆不道,拥军自重,朕却不能将他押解回京,听候发落。”凶相褪去,昭帝无奈地叹息一声,“而今他像他那个父亲一般,举国拥戴,又是大昭……不世出的一颗将星。手下数万兵马,燕州被其经营得铁板一块,朕竟无法插足其中……朕还能拿他如何呢……”
“……朕老了。”
沉默片刻,昭帝又道:“大伴,给朕拟旨。”
……
“青萍县男杨立,足智多谋,于牛兕山下大破金国进犯之军四万余人,更擒获敌将阿胡鲁等人,斩首将近三万级,论功行赏,擢拔为一等伯,就封青萍,食邑三千亩……”
“燕翎军诸将……”
与长长的封赏旨意一并送至燕翎军大营的,是一车一车的军粮以及铜钱。
这些都是对英勇作战的燕翎士卒们的犒赏,以及对战死士卒的抚恤。
近些年来,燕翎军在朝廷文武大臣的视野里出现得愈来愈少,与之对应的,是送往沉沙关的粮草与军饷也越来越少,像是今日这样,一下子拉过来十几大车的铜钱金银以及粮草,士卒们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尽管很高兴——有钱拿,谁会不高兴,但却并不多么激动,多么感恩戴德。
从前的燕翎军还有报销朝廷的心思,经历过那一场场的变故之后,看清了这个朝廷的本质,早已把在这个朝廷的统治下建功立业的想法熄灭,而今打了一场胜仗,这场胜利,只属于燕翎军与杨立,却并不属于大昭,大昭因此受益,朝廷给出赏金,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士卒会因此感恩戴德什么——若真要论谁欠债更多,朝廷须得先将这些年欠的军饷都补发了。
“臣谢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立领着一众将官朝向京城所在的方向下拜,庄严肃穆。
表面上的样子还是要做一做。
“嘿,大都督,快请起来吧,请起吧!”宣旨太监虚托了杨立一下,杨立却也不用他帮扶,自顾自地站了起来,从宣旨太监的手中接过了圣旨,笑着道,“公公,不知陛下可还有什么嘱咐于臣下?”
“呵呵,陛下只说他很是想念都督,还说都督若是忙完了此间事,须得尽快赶回京都,他也想听都督您亲口描述这边关风景,燕翎士卒可剽悍否?”宣旨太监皮笑肉不笑。
而今满朝文武皆知,大逆燕王世子杨立,与他们不过是维持着一层表面上的和谐而已,尤其是昭帝与秦文瑞更知道,这层表面上的和谐在时下尤其重要,大昭与金将要开启战争,他们仍需杨立以及燕翎军为自己守住沉沙关。
所以尽管谁都知道杨立不遵旨意,杨立拥兵自重,但也无人捅破。
昭帝都得在此时将这桩事情捏着鼻子认下。
长平公主如今亦在这沉沙关内,也被朝廷文武选择性忽略,甚至已经有人暗中建言陛下,给长平公主拟造一个‘半路遭遇贼人截杀’身死的结局了账。
这个提议昭帝未尝没有考虑过,但也仅仅只是考虑了一番而已,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或是因为实在怜惜赵又灵,希望能给父女之间留一些转圜的余地,并未如此下令。
朝廷里的大能们皆不知道的是,长平公主赵又灵已在这沉沙关内,与大都督杨立完婚。
她现在已是杨立的妻子。
“待到此间事了,臣下自当回京述职。”杨立点了点头,朝着天空遥遥拱手,“只盼陛下圣体康健,莫要太过操劳。”
“既然如此,那奴才便不多叨扰都督了,就此别过,来日京城再见。”宣旨太监向杨立微微躬身行礼,而后直起身子,在一众羽林军的护卫下,缓缓离开此地。
杨立微微点头,应声道:“恕不远送。”
便在原地一直站着,目送宣旨太监一行彻底离开此地之后,令燕翎军中录事参军以及诸军曹吏出列,开始为校场之上的士卒们分发赏银,清点粮草入库。
整个校场顿时沸腾起来,欢呼之声冲破云霄。
……
沉沙关,主帅大帐之内。
杨立坐在主位,几位万夫长在杨立左右一字排开,尽皆正襟危坐。
时下,杨立率领燕翎军与石抹巴托所部一战,直接打灭了石抹巴托所部,已经证明了自己,燕翎军中武官对杨立自然愈发尊敬,其在军中威望一时间已是如日中天。
诸万夫长看待杨立的目光,亦不是从前单纯地看待燕王遗子那样的眼神,而是如真正看待自己的主帅一般对待着杨立。
“将主,今日赏银一共发下去……”有将官欲要向杨立汇报赏银发放以及粮草入库的状况,被杨立扬手打断。
杨立温和地笑着,说道:“时下我只是暂掌燕翎军,军中内政,我不该过问,一应事宜由录事参军把握即可,不必汇报于我。”
这样的言语明显是场面话,众将官皆知杨立此次暂掌燕翎军,恐怕要暂掌很长时间了……他纵是想要从燕翎军抽身,也得看燕翎士卒们愿意不愿。
不过将主依旧如此言语,显然是希望从前的录事参军继续掌控军中队伍,掌控后勤后方,录事参军闻弦而知雅意,感激地起身,向杨立躬身道:“标下必不辱所命!”
录事参军仅比一军统帅官职低一级,在很多时候,军帅甚至要看录事参军的脸色,像是燕翎军当下这种录事参军唯军帅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的场面,从古至今都不多见。
录事参军之所以如此,亦是因为杨立实实在在地掌控了燕翎军,人心所向,录事参军顺势而为便也是正常了。
第五九〇章 声名鹊起(六)
“此次石抹巴托所部被歼灭,金国必然派驻更多士兵入驻象灵道,以与沉沙关对峙,近段时间金国方面对沉沙关的袭扰频率亦必然增加。”杨立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一边道,“这些事情,你们皆已应对得熟练,倒也不用我多说什么。”
几个万夫长听到此言,微微皱了皱眉。
总觉得将主这般说话,像是在暗示在场诸位,他可能要离开燕翎军了一般。
“我们在关外亦有援护军卒,统领名叫程诚,姜寒应该比较熟悉?”杨立忽地侧目看向姜寒,问了一句。
程诚这个名字仅在姜寒脑海中转了一圈,他便回忆起来:“是师父?师父他老人家……”
“正是。”杨立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缺的令牌,递给姜寒,道,“你既与他熟悉,便由你负责与他接头的事宜。”
“这面令牌的另一半便在程老将军手中,他若与你取得联络,必会派人出示令牌的另一半,两半合拢成完整的令牌便可确定其身份之真实。”杨立向姜寒叮嘱道,“此次歼灭石抹巴托所部,程老将军所部功劳甚高,战损千人,然此战损却不能汇报给朝廷,将士之抚恤便要我等多费心思一些,我会令青萍拨发粮草银钱,送至边关,你们选一个安全的路线,送至程老将军所部。”
“金国想必亦注意到了这股势力,对程老将军所部之清剿也将提上日程。适当时候,沉沙关可以给予其一些庇护,使金军投鼠忌器。”
“标下遵命。”姜寒沉声答应,旋即抬首看向杨立,面带忐忑与困惑,忍不住道,“但是将主,标下有一事不明。”
“请讲。”似乎是提前猜到了姜寒想要问什么,杨立微微一笑,颌首示意姜寒提出他的问题。
姜寒道:“将主将事情都交代下来,总教标下有一种……将主将要离开沉沙关的意思,不知将主是否真有此意?”
众将官听到姜寒问出这个问题,都忍不住支棱起了耳朵。
“燕州郡仍有诸多事情需要处理,此时边关事了,我确实要离开一段时间,将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毕。”杨立点头,正面回应了姜寒的问题,面色转而严肃些许,“近日有专人在燕州各地勘察,已经确定过不了许久,将有蝗灾降临燕州郡。”
“前段时日燕州下过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虫卵,蝗灾倒比先前我们预测的规模小了不少,但依旧须要重视。”
众将官闻言,面色顿时惊讶且凝重起来。
历来蝗灾往往昭示着荒年的开始,若不能谨慎应对,刚刚恢复些元气的燕州必将一朝倒退,百姓民不聊生,如此境况,却正适合金国趁机在燕州释放妖言,操纵民心,为沉沙关、为大昭增添太多压力,届时金昭之战的局面也将因此而出现倾斜与偏差。
如此一来,将主离开沉沙关,返回青萍,也是必然之举,众将官也无法说出甚么挽留的言语。
“你们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杨立看众人神色如此凝重,笑着安慰道,“凡有灾祸,世家门阀必然闻风而动,迅速撤离**天灾之地,或趁机囤货居奇,哄抬市价,民生因此大受影响。此次燕州郡治蝗灾,至少不会生出这种事情。”
“大昭诸门阀已与燕州郡各地百姓所设之鸡舍,林场达成契约,他们为这些产业投入了大量金银,有些小世家半个家族的积蓄都被锁死在燕州,无法撤出,这个时候他们不仅无法榨取灾祸中的燕州郡的利益,还要为了燕州的重建而捏着鼻子拿出荷包里的钱财……有这些友好而仁义的世家门阀们襄助,此次蝗灾治理,我们便先胜了一半。”
众将领听完杨立这一番言语,不禁面面相觑。
有人顿时想到了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贵子们,遭遇此事之后,会有怎样气急败坏的反应……
众人顿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也轻松了不少,杨立见状,接着道:“石抹巴托所部战俘一共一万三千余人,这么多兵卒放在边关也不合适,恐生变故,若押送京城,且不说半途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单单是送归京都之后,庙堂文武大臣如何发落这些士卒?若将他们都归还回去,则我等麾下士卒之鲜血,便是白流,更令我等欲折损金国实力,使之不得不延长对大昭发动战争的时间的计划胎死腹中。”
“一万三千多人,便是将他们全部下放各地去做苦力,也是一股可观的力量,为了防备这一万三千与人,甚至需要出动相同,甚至比此更多的兵力,着实不太合算。”杨立道,“所以,我欲将这批俘虏分两批送往天策军燕州大营与天策军逐鹿大营,将此军转化为我等手中战力。”
诸将对杨立的提议并没有甚么异议,倒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天策军,他们有些兴趣。
周白虎出言道:“将主,这天策军便是朝廷以太子为统领,各地设立军营的新军了罢?您还是这支新军的副统领?”
“一些虚名而已,太子与我专门协调过此事,由我来统管燕州大营,燕州大营一应军职皆由我来任免。”杨立回答道,“燕翎军中若有暂无地可施展才能之英杰,你等可草拟一份名单,交予我,甄选之后送入燕州大营,或任军中骨干。”
将领们闻言相视一笑。
燕州大营既也算是将主麾下部属,他们自然也不会吝惜,将手下才干之士藏着掖着,将主既有这个需要,他们也好玉成其事。
于是诸将领纷纷点头应是,将此事放在了心里。
而今杨立麾下,有燕翎军四万余人,燕州大营万余新兵,尚未经过任何操演,青萍军五千余人,以及放诸燕州各城各镇的镇守军,拢共两万人,这一番兵力相加起来,已经尤为可观,说是一方枭雄也无人反驳,尤其是杨立手下还有天目游侠体系,以及青萍理政、内务、后勤体系。
这两个体系可以源源不断地为杨立输送各种人才,帮其填补诸军要职空缺,皆是自己麾下所处嫡系,连纯洁性与忠诚度都可以保证。
所以昭帝与秦文瑞才会对杨立如此重视,将来抗金的一股主要力量,毫无疑问要出在燕州杨立身上!
“此番获胜仍有些侥幸,若非外有程老将军所部支援,我们此次取胜绝不会如此轻松。”杨立面色严肃下来,开始进行战后总结,“此战尤为暴露我军后勤部队的严重不足,在短距离战场之上,问题尚且如此凸出,若是在长距离后勤输送上,出现极其严重的问题,则燕翎军之危亡,为时不远!”
录事参军听得杨立这一番话,当即惭愧地低下了头。
此战诸部作战英勇,堪称完美,而负责为士卒们运送粮草的后勤部队,却无法及时赶到。
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等情况若不加以治理,日后愈发严重,则燕翎军后勤很可能成为敌方的突破口。
但后勤输送问题的解决却又不是朝夕之间便可以达到的,更何况莫说是燕翎军,此时天下间诸多军队都有后勤输送不及时的问题,甚至在一些军队当中,根本就没有形成后勤这个概念。
“而今燕州诸地驿站驿道废弛已久,若是金国来犯,如此情况之下,各地物资也难以输送至于沉沙关,以助边军抗击金军。”杨立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另一方面的问题,“因此,这半年备战时间之内,我亦将令天目尽快令燕州各地驿道与大昭各郡驿道联通,透过太子殿下,在全昭境内推动此事。”
“至于关外,我等初步构建的防御网便是由象灵道至于牛兕山至于黑山,在此三点之间,必须构建起完备的物资输送通道,这件事,我会交给程老将军所部,在暗中慢慢经营。”
“沉沙关所需做的事情,便是在必要时候出兵震慑金军,予程诚所部以凭恃,务必保证程诚所部之安全。”
“标下必不辱使命!”将官们闻言纷纷躬身,齐声应命。
他们耳听杨立将一桩桩他们未有注意到的事情吐露出来,并且给出相应的解决方案,像是一切都在将主的掌控之中一般,不禁对杨立更加信服。
这种感觉便似是燕王杨统再世,率领燕翎士卒走向一场场注定的胜利。
“除此之外,最需要关注的,便是雁门关之战了。”
最后,杨立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黑山镇守军与陈文所部已经完成合流,在杨立所部完成对石抹巴托所部的剿灭之前,已经出兵前往雁门关。
由于杨立所部严密封锁消息,以至于当下石抹巴托所部全军覆没的消息,还未被黑山方面得知。
至于雁门关与黑山方面这一场战争如何进行,那便不是沉沙关方面应当操心的事情了。
“昨日已经派出斥候,前往雁门关打探消息。”褚雄点头,看向杨立,沉声道,“将主,此次倘若雁门关无法守住的话,我等是否派兵援助?”
“此事不需沉沙关出面。”杨立摇了摇头,“黑山若与陈文所部联动,前推雁门关,则程诚所部便会趁机袭击黑山,围魏救赵。”
“黑山虽是边关之城,然却甚是肥腴,正合适给程诚所部补充补充营养。”
众将士闻言,相视一笑。
既然将主心中已有定计,他们就放心即是。
然而陈文所部与黑山镇守军相加最多两万人,两支部队将主之间又生仇隙,这种情况之下,沉沙关诸将,包括杨立都对雁门关足足五万守军没有丝毫信心,仍担心雁门关被黑山攻破,由此足见雁门关守军将兵素质,究竟如何……
第五九一章 明月照尽(一)
“将主,营外有人求见!”
雁门关主帅大营之内,亲卫向营房内端坐的武将单膝跪地行礼,汇报道。
武将一身擦拭得锃亮的黄铜盔甲,铜胄摆在桌案之上,正伏案苦读兵书,听到亲卫所言,并未抬首,直接反问了一句:“何人?”
亲卫犹豫片刻,回答道:“身份我等尚未查明,不过,听他自述乃是黑山镇守军帅卓鲁托儿派过来的信使。”
武将身形微微一顿,抬首看向堂下跪着的亲卫。
他有一双如剑一般的眉毛,眉毛之下,星辰璀璨,丰神秀彻。
此时,这位将军似笑非笑地看着亲卫,放下手中毛笔,轻声道:“而今沉沙关方面与石抹巴托所部刚有一场大战,朝廷将此战消息全部封锁,虽不知战果如何,但金昭两国之间,敌我立场已分。”
“这种情况下,你等敢与同为金国部署的黑山镇守军暗通款曲……”
亲卫听言,登时脸色煞白,头颅贴地,身体颤抖如筛糠一般,不敢言语。
武将话未说完,见状嘴角笑意更浓,接着道:“看你这副样子,想来也是害怕被本将治罪的。也罢,本将问你,这人过来雁门关,想要干什么?来送死的么?”
亲卫连忙摇头,颤声道:“并、并非如此,回、回禀将主,那人说他代表卓鲁托儿,有要事与将主相商,希望将主能够首肯,与他一见……”
“本将是他一个金国贵族的奴才说见便见的么,呵!”武将听到亲卫这一句话,似乎更加不满。
亲卫跪伏在地,更加不敢言语,也不知如何与将主分说。
他们这位将主是先前雁门军元奎与张敬两个统领皆与七都军马司一道,被陛下夷灭之后,新调到的边关的雁门军帅,据说出身陇西李氏,乃是当今陇西李氏族长之嫡长子。
在与之相处的时日里,雁门军便发现这位将主,领兵打仗的本事暂未显露多少,但脾气却是一等一的怪,说翻脸便翻脸,令得整个军营都在围绕他一人的心思运转着,每个人都揣摩着将主的心意——若不如此,其稍有不满,便立刻有士卒、武官遭殃,当众责骂都是轻的,这个月已经有十二个士卒因为惹他心里不舒服而被派去关外,踪迹全无,想来已经葬身金人刀下!
然而奇怪的是,李昊喜怒无常,却在无声无息间将自己的威严渗透进雁门军的每一个士卒心中,令他们对李昊充满恐惧,李昊的任何命令,士卒们都莫敢不从!
“你去同他说,若是他的主子-卓鲁托儿依旧这般毫无诚意,也不必再来雁门关这边多费唇舌,教本将不满意,那便来一个杀一个!”
李昊扬了扬手,亲卫叩首如捣蒜,后退着离开了营房,急忙将自家将主的主意传递到雁门关外等候的卓鲁托儿派来的人耳中。
帅营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李昊捧起那卷兵书,又看了几行字,却再难将那些字眼看进心里,索性放下书卷,起身在营房中缓缓踱着步子。
卓鲁托儿的来意,他大概能猜到一些。
先前自己的人从黑山纸条屋那里买到了一个情报——黑山镇守军统领卓鲁托儿,因其堂兄卓鲁堪达被陈文所杀,所以对陈文生出仇隙,已在暗中派人盯紧了陈文的一举一动。
这个情报关于卓鲁托儿与陈文生出仇隙这一部分的真假,李昊尚且不能确定,但今夜想必便能见分晓。
但其另一部分——陈文与卓鲁堪达在军中内讧,以至陈文斩杀卓鲁堪达一事,李昊已经派人探明,确有此事。
局势越发有意思了……
黑山镇守军拢共不过两万余人,若陈文所部与黑山镇守军合兵攻伐雁门关,亦必然要留一万军兵镇守黑山,以防备‘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出现。
而陈文所部却仅有不足万人,两两相加,一支将近两万人的军队攻伐雁门关,互相之间还可能有仇隙……他们如何能胜?
金国朝廷莫非看不到事实究竟如何么?
这样的话,也无怪乎卓鲁托儿会派人与自己取得联系,看来是要暗中坑害陈文一把,或许还会将战败之罪责也推到已死的陈文脑袋上去……
他应是想教本将配合于他,本将可以战胜两万金军之征伐的战绩,向朝廷请功;卓鲁托儿可以陈文之死,将战败之罪全推卸干净……
李昊眯了眯眼睛。
脑海中进行着无休止的计算。
他素来不信甚么忠君爱国,守卫边疆那一套,在他看来,只要利益合适,所谓忠诚、道德皆可明码标价贩卖出去。
若是卓鲁托儿给出的价码合适,他不介意与对方配合一番,打一场胜仗……
……
亲卫将李昊的意思带给卓鲁托儿派过来的使者之后,对方并未换人与李昊交涉,而是命人将几箱黄金抬进了雁门关内。
不多时,其人便得到了李昊召见的命令。
帅营之内,一切如旧。
那几箱送进来的黄金像是从来都未在此间出现过,但它确实流转过帅营的土地,只是最终去向了何方,便无人可知。
来者乞石烈寒向李昊恭敬躬身行礼,向李昊献上卓鲁托儿对雁门军统帅的问候。
不用太多客套,李昊摆了摆手,切入正题:“本将已看到了汝主的诚意,六箱黄金……汝主想必将他在黑山所得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你不妨将他的意图与本将明说。”
“若是本将觉得可行,或与汝主合作。”
乞石烈寒连忙点头,口中说着流畅的汉语,将卓鲁托儿交代给他的事情完整地陈述给了李昊,一双豆子一般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李昊,希望对方可以眼睛一眨不眨地同意己方的请求,然而这毕竟不可能,李昊思索片刻之后,忽地问了乞石烈寒一个问题:“本将如何能相信这并不是卓鲁托儿与陈文共谋,意图攻陷雁门关?”
“若是他中途变卦,遭殃的便是雁门军,便是本将。”
乞石烈寒闻言,面现喜色,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李昊,道:“将军请看。”
“此物乃是陈文随身之物,可以证明陈文身份,他不知受了何人蛊惑,亦有向大昭国雁门军投诚之心思,只是被我家将主中途于纸条屋截获这枚令牌,他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成了……”
乞石烈寒毫不避讳地将这等机要事告知于李昊,实是因为,他自信己方与李昊抢先会面之后,李昊便不会再有心思与陈文合作什么了——毕竟,招降一个手中仅仅不足万人兵力的陈文,于李昊而言,所能向大昭朝廷换取的利益实在太少。
而乞石烈寒自信己方可以给予李昊更多,那六大箱黄金的见面礼,便足以说明己方能给李昊什么。
“将军,若与我方合作,不仅可以获得领雁门军打破黑山镇守军与陈文所部合兵之功,更可得到我主的友谊……”乞石烈寒矜持地笑着,“将主与我主,皆为边关镇守之将,而金昭两国之间,形势日趋复杂,以后究竟如何尚且不能确定,若在对方边关有一位将军做朋友,日后纵然形势再如何复杂,只要你我之间有情谊存在,凡事总能留下一分商量的余地……”
这哪里是有情谊留存,分明是上了贼船,便留下了把柄。
双方如此一来,互有把柄在对方手中,以后涉及对方的事情,总要与对方好好商量筹谋,避免对方狗急跳墙,将把柄交给别人。
李昊对乞石烈寒言外之意了然,轻轻一笑,觉得这个金国人倒有点意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更何况,将军想必知道黑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此地乃是金昭两国互市之地,两国商贾汇集于此,繁荣商贸。黑山又无州牧,全凭我主一力掌控此地,每月过手的金银亦极为可观……若是将军与我主配合,我主愿意以后每月给将军一笔分润。”乞石烈寒不紧不慢地说着,“相信总也多过将军受到的那六箱黄金……”
“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乞石烈寒的提议叫李昊怦然心动。
每个月多过六箱黄金的分润,于李昊这样世家大族的嫡子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真正令他在意的是此事做成,自己可与黑山镇守军互通有无,在将来金昭两国之间的战争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这个实际好处,比黄金都要珍贵!
毕竟金昭两国开战在即,黑山互市相信也持续不了多久,便要结束。而与卓鲁托儿互通有无带来的利益,却是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
李昊心念电转,似是在思考乞石烈寒的提议,实际上他的心中已有定计,此时不过是在故作姿态而已,想看看乞石烈寒还能不能拿出什么礼物送给自己。
但他等了片刻,乞石烈寒却没有从身上拿出礼物孝敬自己的意思,便知对方确实已是最大限度地给出了诚意,于是缓缓点头:“既然如此,这桩事情,本将便配合卓鲁将军一番,却也无妨!”
“本将亦甚为理解卓鲁将军,毕竟杀兄之仇,怎能不报。”
“只是此事具体如何进行,你现在可能把计划拿出来?”
话毕,李昊盯着乞石烈寒,乞石烈寒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呈送李昊手中。
他同时说道:“吾主早已将计划详细写在信笺之上,请将军过目!”
第五九二章 明月照尽(二)
“他说他会在牛胸岗前排兵两万,以配合我部。”
“同时将这一枚玉佩一并送来,令将主做将计就计之用。”乞石烈寒向卓鲁托儿叩拜下去,双手呈上一枚玉佩。
这枚玉佩是用以证明李昊身份之物,若放在卓鲁托儿手中,这枚玉佩则全无作用,可若是将它通过一些手段,传至陈文手中,那对于卓鲁托儿而言,作用就要大了。
李昊说的将计就计也是这个意思——将玉佩送到陈文手中,附上一份矫造的计划,令陈文误以为雁门军方面已接受己之招降,并按照计划书上内容行事,届时便正中卓鲁托儿的圈套,卓鲁托儿可治陈文一个投敌之罪,将其当场斩杀阵前,也可如同与李昊约定的那般,在牛胸岗前,配合李昊所部两万人,将陈文所部歼灭干净,而后回撤,向金国朝廷禀告此事,言说陈文阵前投敌,己方万人只得消灭陈文所部,并承上证据,将己之罪责推卸干净,继续做一个黑山镇守使。
不论如何,种种选择全凭卓鲁托儿之心意。
卓鲁托儿捏着那枚玉佩,久久不语,乞石烈寒偷偷抬头,看了卓鲁托儿一眼,低声道:“将主,打算如何定计?”
“莫非……真要与昭国人合谋?”
“听你的语气,也不愿意与昭国的将军合谋么?”卓鲁托儿开口,反问了乞石烈寒一句。
他用了一个‘也’字,落入乞石烈寒耳中,叫乞石烈寒心中大亮。
乞石烈寒叩首道:“将主有令,遑论如何,标下必然遵从,唯将主马首是瞻。只是,与昭国人合谋,于将主而言,绝非上策!”
“一旦与之合谋,则将主之把柄全在对方手中,日后便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将主的大好前途,也将因此毁于一旦!”
乞石烈寒说得在理,是一心一意地为卓鲁托儿考虑。
卓鲁托儿心中微暖,他本也没打算真的与雁门军帅李昊合作,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他心中有一个更加激进,更加大胆的计划,之所以犹豫不决,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计划成功实施的可能性实在太少。
当下乞石烈寒的言语,反倒教他坚定了决心。
他笑着说道:“本将亦不愿做通敌背德之将,若有此举,卓鲁氏因本将而蒙羞!”
“本将意欲以陈文为饵,钓雁门军这条大鱼——而今鱼王都已经上钩了,本将却犹豫不决了起来,实在惭愧,倒是你,乞石烈寒,你的话点醒了本将!”
“此事若是能成,本将晋位节度使亦不在话下,更有可能一窥猛安勃极烈之印,若不成,也不过是兵败溃退,被陛下治罪而已。”
“如此收益,已足够本将全力一搏!”
乞石烈寒本就是卓鲁托儿的亲信,他在对方面前自然不必避讳什么,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
乞石烈寒听完将主所言之后,眉毛微微抖动,沉默了片刻,道:“将主,把黑山两万镇守军全部调出,此计实在过于冒险……”
“你也觉得过于冒险了么?”把自己的计划吐露出来,卓鲁托儿心底反而没了压力,闻言笑了笑,“然而除此之外,我们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是一道一石二鸟的计策,若是成功,我们获益无穷,自然,若是失败,也是万劫不复。”
乞石烈寒沉声道:“标下非是畏惧冒险之辈,将主既有此心,不惜性命也要放手一搏,标下自当为将主鞍前马后,绝无退缩之心!”
“将主只要考虑考情,标下舍命相陪也是无妨!”
“好!”卓鲁托儿重重地拍了拍乞石烈寒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扶起,注视着对方的双目,说道,“不枉本将把你从野狼之口下救出!”
当下,卓鲁托儿便令人专门书写了一封信笺,密封好了之后,令人将书信与李昊的玉佩一道送至纸条屋。
纸条屋会将这些东西,送到想要得到它的人手中。
……
灯下,陈文仔细阅读一封信笺。
桌案上还放着一枚玉佩,这些皆是他从纸条屋那里得到的东西,玉佩已经验证过真伪,确实为雁门军帅李昊随身之物。
信笺上对陈文提了不少要求,但都在陈文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只是最后一条要求,操作起来甚为困难,让陈文着实皱眉苦思了一段时间,在脑海中推演完成这个要求的可行性有多少。
信笺上说,李昊意欲领兵在牛胸岗设伏,伏兵两万,令陈文将卓鲁托儿所部一并骗入伏击圈内,李昊欲以此机会斩灭金国黑山镇守军,扬威关外。
近年来,大昭军功得爵者已越来越少,非是昭人不注重军功,实是近些年各处也无战事,无有征战,自然便不会产生军功,如此也把各地将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军功是武将立身朝廷之根基,武将须借军功彰显个人实力,被皇帝看重。
这位李昊出身高贵,乃是大昭顶尖世家陇西李氏之嫡长子,将来世家的顺位继承人,他会来到雁门关,主动在这苦寒之地担任军帅之职,必然有凭借军功入朝,手揽权柄之意,而今自己若是能够投其所好,真能将卓鲁托儿所部骗进李昊的伏击圈内,也算是与这世家嫡长子有了交情。
日后在大昭朝廷行走,免不了结交一些豪门子弟,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陈文的心思活泛起来,想到那位李昊背后的陇西李氏,心中便不由得发烫,怦然心动。
不论如何,陇西李氏既向自己递出了橄榄枝,这个机会,自己必然要抓住,不然就绝对不起自己这番耗费心机,营造出来的大好局面!
陈文下定了决心,在心中又将李昊的提议过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之后,便将那封信笺燃烧个干净,玉佩则揣进了自己的怀中——他得凭借此物与李昊相认,万不能将之弄丢了。
一切都准备完毕,也确认没什么需要掩盖隐藏的了之后,陈文整理形容,换上一副严肃神色,走出营房之外,同门口守护的亲卫低声耳语几句,便见亲卫重重点头,匆忙跑去黑山镇守军主帅营房。
陈文则折转身形,回归营房内,将一副舆图在桌案上摊开。
今夜,他要与卓鲁托儿好好计较计较,明日‘攻伐雁门关’之事宜……
第五九三章 明月照尽(三)
陈文、卓鲁托儿对对方的计算,都通过纸条屋来展开,因此,纸条屋无可避免地了解两方之间所有的龃龉,甚至可以顺势推导他们的具体计划。
纸条屋的背后有黑山十八寨。
程诚亦极其擅长将情报的价值最大化。
他捏着新送来的情报,咧嘴的嘴角便没有合拢过,为挑拨陈文以及卓鲁托儿之间的关系,以及推动两方至于如今境地立下大功的程平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义父开心地笑着,不言不语。
“这卓鲁托儿若非镇守黑山,被金昭两国商人以重利诱之,日渐腐朽,若其能守住本心,日后未尝不能成为一代名将。”程诚开口评价卓鲁托儿。他虽不知卓鲁托儿之决策究竟为何,但不论是什么,眼下只要掌控住陈文投敌的证据,卓鲁托儿已立于不败之地。
自然,以黄金白银、美女诱惑卓鲁托儿,使之日渐腐化的人中,亦有程诚的影子。
他接着说道:“想必过不了太久,卓鲁托儿所部便要与陈文所部合兵,进击雁门关了。”
“可密切关注卓鲁托儿所部派出的兵力究竟有多少,若他将黑山镇守军全部抽空,以两万人之军进击雁门关,则其必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志,如此,雁门关若应对不当,则危矣。”
“义父觉得卓鲁托儿敢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可能性有多大?”程平好奇地问了程诚一句。
“八成。”程诚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低声道,“其当下种种布置,无不是在反应其已做好了对陈文的种种针对,若在对雁门关出兵之时,斩杀陈文,必然造成两支部队内讧,届时,纵然卓鲁托儿侥幸活命,亦难逃金国皇帝之问罪。”
“然其若借势攻入雁门关,则是大功一件,金国皇帝嘉赏他还来不及,哪里会治罪于他?而今摆在卓鲁托儿眼前的路,便是要么捏着鼻子放任陈文从自己眼前溜走,投诚雁门军,要么就是斩杀陈文,并且承受住陈文被己所杀之后的种种准备。”
“很显然,从目下的种种蛛丝马迹来看,他更倾向于后者,既然选择了进攻,那么如何妥善善后,让自己安然无恙,甚至从此中获取巨大的收益,便是卓鲁托儿当下必要解决的问题。”
“他应该已经有了解决方法。”程诚面露笑容,“不然,卓鲁托儿怎么会将李昊的随身玉佩托付于纸条屋,令我们转交给陈文,好完成他的设局?”
“卓鲁托儿与雁门守将李昊必然已经达成某个约定!”
“至于双方,谁会遵守这个约定,谁便是真正的傻子!”
“不过不论如何,这都是黑山与雁门关之间的事情,咱们只要坐山观虎斗,适当时候,收点利是便是。”程诚面色放松,“假若黑山方面将两万部卒全部派出,咱们便找找机会,对黑山来一次趁火打劫。”
“毕竟金昭两国互市之地,肥腴无比,打劫他一次够咱们吃上一年半载!”
程诚话音落地,营帐内顿时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
“将军,前方牛胸岗区域,疑有敌方士卒布下疑阵,情况暂时不明!”
斥候骑兵将消息传了回来,陈文听言,心中暗暗忐忑,希望卓鲁托儿不要太过多疑,否则于自己的计划终归有影响。
黑夜下的士卒们沉默前进着,任何声响都在这沉凝的黑夜中被无限放大,陈文甚至能听到身旁卓鲁托儿的呼吸声。
卓鲁托儿听完斥候骑兵的汇报,沉默片刻,道:“再探。”
斥候骑兵应了一声是,立刻领队脱离阵列,朝牛胸岗方向奔行而去。陈文听到卓鲁托儿的处置,心中松了一口气。
然而,却在他心神松懈之时,卓鲁托儿忽然转头看向他,低声道:“陈将军,对于当下之局势,是不是会觉得过于平静了一些?”
“雁门军战力虽弱,但毕竟有数万士卒,两倍于我部,还须小心应对。”
“若是出现差池,你我皆承担不起!”
昨夜,陈文以‘皇命’逼迫卓鲁托儿全军尽出,与他一同攻伐雁门关,因之,卓鲁托儿心中不免对陈文更加怨恨,言语之间便带上了对陈文的厌恶与不屑。
卓鲁托儿这副反应才是正常,若他此时对己笑脸相迎,陈文才更加恐惧对方是不是暗中对己有所图谋,闻言笑道:“卓鲁将军亦说了,这雁门军战力羸弱,曾数度被我们麾下士卒攻破,从中劫掠大批物资,他们嗅觉迟钝,对战事感知不敏锐,未作出任何布置,恐怕才是正常事吧?”
“呵!”
卓鲁托儿闻言,不怒反笑:“陈文将军当真曾在燕翎军中为燕王效力?你这样的人,真当了将军,恐怕只会误人子弟吧?”
“对待战事,态度竟然如此随便——若是雁门军真在前方有埋伏的话,你当如何?你莫非能自刎以谢天下?!”
卓鲁托儿话语中的火药味很浓,然而陈文毫不在意。
对方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卓鲁托儿这是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却又济事无补。
不过,卓鲁托儿的言语也提醒了陈文,陈文灵机一动,反而向卓鲁托儿说道:“你既如此畏畏缩缩,便由本将麾下之卒来做前驱,给你探一探路,如何?”
卓鲁托儿闻言,先是面现喜色,接着转首看向陈文,皱眉道:“你何时会有这么好心,甘心以己之麾下为本将做前驱?”
“若是你与雁门军帅早已暗通款曲,本将把你部士卒放出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陈文被卓鲁托儿这一番话问得心中一紧!
他确是这般打算的,但卓鲁托儿胡乱猜测一番,竟然将真相猜的**不离十,陈文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计划早已被对方熟知!
但他片刻后冷静下来,仔细思虑,在哪一个环节对方都不可能探知到自己的具体情况,更何况,若卓鲁托儿真的掌握了关键情报,知道己已与昭国将军合谋投诚,此时早便不多废话,将自己拿下,何必再大费周章?
陈文心中一定,面上却摆出一副愤怒之色:“卓鲁托儿,注意你的身份!”
“本将才是此次讨伐雁门关之战统帅武官,而你是副将!身为副将,万军之中,安能如此污蔑主将?不怕本将治你之罪?!”
这些话也终究只能嘴上说说罢了,卓鲁托儿手握重兵,虽是副将,但更像主将,陈文只能以皇命来迫压于他,逼他听从自己,但真若在军中治罪卓鲁托儿,其麾下一众士卒第一个不答应,恐怕到时立刻便一拥而上,将陈文乱刀砍死!
卓鲁托儿根本不理会陈文的威胁。
他沉思片刻后,向陈文说道:“令你部作为前驱,前往牛胸岗探一探也可以,但你必须留在中军,与本将呆在一处。”
“毕竟你是这支军队的主将,各部仍需要由你来调度。”
陈文闻言,想也不想便否决了:“不可能!本将留在中军,且不说能不能指挥得动你麾下这一众骄兵悍将,你教本将那八千多兄弟怎么办?若遇突发情况,谁来指挥他们?”
也好意思将麾下一众兵卒称作兄弟?
卓鲁托儿心中冷笑不已。
根据他近几日对陈文所部的观察,很容易便能发现陈文已经与部下互不信任,此次陈文想要对大昭投诚,恐怕也没想带着这八千余兄弟……纵是带上了他们,也只是把他们当做自己投诚献给大昭的第一份礼物而已!
但也幸好陈文已经与部下互不信任,否则卓鲁托儿还真不敢大胆施展自己的计划。
他当即道:“既然如此,本将领三千亲军,与你一道探一探这牛胸岗是否有埋伏——单独放任你一人行动,本将总是不放心的……”
陈文听言,目光大亮!
他旋即低头,掩饰住眼中的亮光,可是总压抑不住狂跳的心脏,停顿了片刻时间,才接上卓鲁托儿的话:“本将知你不信我,你既如此要求,本将满足于你就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本想着诱你上钩要耗费一番时间,多费唇舌,没想到你自己却送上门来!
跟某一块探索牛胸岗?管叫你有来无回!
第五九四章 明月照尽(四)
军队继续向前行进。
黑夜中行军的速度终归要受一些影响,毕竟士卒们需要克服对黑夜中隐藏事物的恐惧。
卓鲁托儿与陈文一同加入前军阵列,被周遭士卒簇拥着,不紧不慢地前行,周围尽是卓鲁托儿的亲卫士卒,最外层才是陈文所部将士。
而陈文却暂未察觉这种布置有何不妥之处,他已是归心似箭,眼看牛胸岗越来越近,对卓鲁托儿的警惕心便也越来越少,在他的潜意识中,已经认为卓鲁托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难逃宰割。
“陈将军,本将一直有一个困惑。”
陈文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时,卓鲁托儿突然开口,缓缓道:“你说家兄意欲投敌,被你斩杀,然他毕竟也是我朝武将,这么长时间过去,朝廷竟也未派人下来调查,这是何原因?”
陈文不知卓鲁托儿怎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他也懒得再在这个时候精心编造谎言,诓骗对方,于是道:“这是朝廷诸位大臣以及陛下的想法,本将又岂能知悉?”
“你的疑惑,恐怕本将解决不了,此次攻伐雁门关,倘若旗开得胜,回归黑山之后,你可向朝廷递上一封奏折,询问此事。”
说到旗开得胜这四个字,陈文还笑了几声。
“不瞒陈将军。”卓鲁托儿当下难得地平心静气,不因陈文之言语挑衅而轻易生怒,不徐不疾道,“本将曾专门派人前往牛兕山那边调查过了,确实发现了几具被烧焦的尸体,但是却未见到家兄尸首……”
牛兕山已被杨立所部完全封锁,卓鲁托儿怎可能派人渗透过去?
他也只是在口头上说说而已。
但即便如此,也让陈文心中稍稍警觉了些,陈文皱眉道:“你说这个是何意?卓鲁堪达背叛朝廷,被麾下士卒乱刀砍死,一个叛将的尸体,本将莫非还能将他厚葬不成?自然随便丢弃在荒野之中,这边关之间,到处皆流窜着奴部人,他们将卓鲁堪达之尸体焚烧了,将其随身之物扒走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你要因这个叛徒,与本将在阵前内讧?”
“你身负皇命,本将怎敢与你内讧?”卓鲁托儿冷笑一声,命人将一个人头大小的木匣拿了过来,送到陈文怀中,“不过,陈将军,本将虽未在牛兕山那边寻到家兄尸首,但却有人,暗中给本将送来了这么一件东西……”
“陈将军可以看看,与本将也分析分析,家兄之死,是不是另有隐情?”
“他究竟是叛国投敌,还是因为有人早对兵权觊觎万分,进而痛下杀手,制造其投敌叛国的假象?”
牛胸岗越来越近,卓鲁托儿言辞越来越锋利。
前方,已经隐约可见昭国士卒的衣甲,在黑夜中发着亮光。
士卒们都绷紧了神经,然而他们的两位将主,却在这时,陷入了一场争执当中!
幸好在士卒尚未完全进入牛胸岗之时,卓鲁托儿及时做了一个手势,令身边亲卫传下命令,整军暂且原地停留一刻!
而牛胸岗后的昭国士卒,不知为何,眼睁睁看着金**队在自己眼前停住,却毫无反应,与之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场面诡异至极!
陈文额头冒汗,口干舌燥,他无暇顾及卓鲁托儿下达了甚么命令,甚至都未注意到牛胸岗那边的动静,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因自己与卓鲁堪达互生仇隙,所以命士卒斩杀卓鲁堪达之事,或已败露,可它究竟是如何败露的?
咔哒!
陈文打开那个木匣,其中正有卓鲁堪达那颗被乱刀砍得皮肉翻卷,已经开始轻微腐烂的头颅!
这颗头颅,乃是自己送至昭国将领手中,以示己之诚意的!
它为何会出现在卓鲁托儿手中?!
陈文瞬息之间,便已经想明白——昭国将领根本不屑于接受己之投诚,转手便将这颗头颅,通过某种方式送到了卓鲁托儿手里!
雁门关接受己之投诚这桩事情,会不会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陈文通体冰凉,抬首看向前方,前方昭国士卒衣甲影影绰绰,默立于牛胸岗后,任由旗幡飘摇,对眼下的金国敌军视若无睹!
这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陈文彻底明白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
卓鲁托儿咧嘴一笑,一把揪住了陈文的后衣领,将其直接从马上提了起来,注视着陈文那双因为惊惧而暴凸的眼睛,寒声道:“陈文将军,为一己私利,命人斩杀一军统领,更污蔑其叛国投敌,对朝廷封锁消息,还妄图与雁门军合谋,葬送金国数万将士之事,你可承认?!”
“赫……赫!赫……”陈文勉力挣扎着,脖颈被卓鲁托儿锁住,根本难以发声,哪里还能做出辩解?!
更何况,卓鲁托儿所说的乃是事实,陈文一时间没想到自己的全盘计划皆在对方掌控之中,思绪正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陈文麾下见自家将主被卓鲁托儿单手提了起来,大惊失色,纷纷围拢过来。
但当他们听清楚卓鲁托儿那一番话之后,一个个面色又极其诡异,又士卒更惭愧地低下头颅,不知如何是好。
卓鲁托儿趁热打铁,在陈文身上一阵翻找,找到了一块玉佩,正是李昊送至卓鲁托儿手中,又被其辗转送至陈文手里的那块玉佩!
卓鲁托儿将玉佩高高扬起,大声道:“诸位兄弟且看好了!”
“这便是奸贼陈文投敌卖国之证据!其欲在牛胸岗向雁门军投诚,以雁门军统领李昊之玉佩为凭证!投诚之后,其转首便要将我等诛杀干净!”
“其先前麾下旧部,本将知你等先前也是被其所胁迫,做出错事,此时若是幡然醒悟,知错能改,本将可既往不咎!”
“你等亦要仔细想一想,你等家族亲眷,皆在金国,莫非还能跟着这个奸贼,一同向昭国投诚么?!若做了背主之卒,你等身后的家人父母妻女,在金国会过上甚么生活?各自想必心中清楚!”
“倘若真心想要悔改,拿出兵刃,便在战阵之中,各自给这奸贼身上划上一刀,将他给本将乱刀砍死!”
卓鲁托儿并未选择自行解决陈文,说完那一番话之后,便将其一把丢进人群之中,早已磨刀霍霍,被卓鲁托儿一番话说动了的士卒们纷纷抽出兵刃,一拥而上!
不消片刻时间,陈文已被剁成一堆碎肉,即便如此,其先前旧部仍妄图挤进那具不成形的尸首周遭,也补上一刀——毕竟八千余人,不可能人人皆在陈文身上斩上一刀。
幸好卓鲁托儿制止了这场继续下去,必然演变成暴乱的闹剧。
他高声道:“本将已看到汝等之决心,如今我等已至牛胸岗,再往前便是昭国雁门关,若是就此折返,必被朝廷治一个未战逃逸之罪,此为死罪!”
“既如此,吾等不如冲杀上去,若能冲破雁门关,便不仅仅博得了一线生机,更搏得后半生的安稳!”
“冲!”
“杀!”
“杀上去!”
不必等到卓鲁托儿把话说完,已经在这连番动荡中,被彻底弄乱了头脑的陈文旧部阵列中,便有士卒纷纷高声怒吼,紧接着浩浩荡荡地冲向了牛胸岗!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发生,在牛胸岗坐看鹬蚌相争的李昊未想到,祸水竟一下子引到了自己身上,他当即手忙脚乱!
牛胸岗前排开的雁门军士卒也未预料到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在他们纷纷拿起兵刃的刹那,被狂暴情绪充塞心神的陈文所部士卒已经挥动兵刃,砍进了他们的阵列之中!
第一朵血花当空盛放!
毫无防备的雁门军士卒在眨眼时间,便有十数人如割麦子般倒在陈文所部士卒脚下!
十余个士卒的牺牲相对于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而言,根本激不起一朵水花,然而这伤亡犹在继续扩大——陈文所部猝然征伐而来,令雁门军士卒心神大乱,竟在稍微抵抗之后,纷纷开始撤退,根本不听后方终于传来的命令!
“将主有令!斩灭进犯之敌!”
“将主有令!斩灭进犯之敌!”
然而雁门军士卒哪里听得这样的命令?他们各自的什长伍长都手忙脚乱地往后撤退,并没有心思组织士卒进行有力的防御反击!
于是,雁门军的前阵被撕开了一道大大的缺口,其中不断挤进来陈文旧部士卒,他们后方,还有缓缓逼压而来的卓鲁托儿所部两万军士!
卓鲁托儿的算计全面完成,他就是要以这八千陈文旧部作为引子,炸开李昊所部战阵,自己麾下士卒在外围不断剿灭落单的队伍,令李昊所部在此地全军覆没!
第五九五章 明月照尽(五)
陈文旧部士卒原本抱着与敌决死之志,冲入敌军阵列之中,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一直将敌方看作是一支早有准备,防御完备的军队,但当第一个陈文旧部士卒轻而易举地劈开敌方士卒的甲胄之时,当第一队士卒撕开敌方阵列缺口时,陈文旧部恍然大悟——这支军队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强大!
强烈的求胜**迅速在陈文旧部士卒们心底激活!
他们越战越勇,如同一匹匹野狼,三两人组合成队,便能将李昊麾下一伍士卒完全拖住,并不断收割对方性命,而对方却只知惊慌逃跑,全无反抗之意,犹如待宰羔羊!
“杀!”
“敌军不堪一击,奋起直追!”
“冲!”
李昊前阵士卒四散而逃,但是很快,那些四散逃开的士卒们,便不得不退了回来。
卓鲁托儿已完成了对李昊所部的包围,一个个士卒挥动长枪,随手将雁门军士卒的性命收走。他们遍身甲胄,在黑夜中沉寂无声,他们才是最精密且高效的杀戮机器。
已经无人向李昊报告战损,因为战场局势就在眼前,不再需要派人去查探什么。
李昊亲眼看着前阵士卒的战阵,像是一朵花般炸开,花瓣四散,而后被周围涌起的夹杂利刃的风碾成齑粉!
他脸色发白,心中却更怒,一边指挥中军与后军士卒快速撤退,免得也被卓鲁托儿麾下军士包夹,免得对方如脱缰野狗般的前阵士卒将战火殃及己身,一边向茫茫黑夜中的某处怒声叱骂:“金人果真言而无信!卓鲁托儿,你敢算计本将?!”
“待到来日本将重整旗鼓,必将你黑山镇守军杀得片甲不留!”
“片甲不留!”
回声从茫茫黑夜间反馈过来。
黑暗中的某处亮起一道火把,露出卓鲁托儿阴森森的面孔。
李昊看到那张面孔,不惊反喜,挥挥手,令士卒悄然取来一张弓,一壶箭,弯弓搭箭。
他自信自己的箭术足以趁着这点光点,一箭射杀敌将!
雁门军中军与后军由于没有将主的继续撤退的命令,在原地停留下来。
“将军,岂能如此说话?”卓鲁托儿似是没感应到危险的靠近,自顾自地说着话,“本将不知,许诺给了将军什么,竟教将军如此污蔑本将?”
“更何况,你我早已是敌人,你会相信敌将的信用……本将实在不知,将军这是天真,还是愚蠢了……”
“你说什么?!”李昊勃然大怒,热血上涌,手中羽箭猛地射了出去!
咻!
那道火光乍然熄灭。
羽箭过处,泥牛入海。
没有惊起一丝风浪,反倒是李昊军阵周遭,忽地亮起了一道道旗幡,迎风招展,上书金文尤其刺眼!
趁着李昊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卓鲁托儿身上,无暇指挥麾下军队之际,卓鲁托儿已命部下包夹上去,将李昊所部完完全全锁死在他们的包围圈中!
李昊这时却再也怒不起来了,心头只剩深深的恐惧!
对方根本没打算要与自己迂回缠斗什么,卓鲁托儿根本就是奔着全歼自己麾下的目的来的!
喊杀声四起,一个个士卒在转瞬间变成了尸体,失去主人的战马四散奔逃,也被卓鲁托儿麾下士卒乱枪刺死,轰然倒地。
战场之上一派乱象。内有热血冲脑的陈文旧部士卒,不惜性命,疯狂冲杀,在他们悍不畏死的打击下,雁门军节节败退,一道道防线在眨眼间被撕裂,终于向着李昊亲卫军围杀过来。
李昊的亲卫军在这一系列的变故中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此时倒能顽强地抵抗陈文旧部一段时间——但这一段时间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毕竟,整个战场的最外围全是卓鲁托儿布置下的兵力,没有人可以逃出这张天罗地网!
战争进入白热化的阶段,李昊脑中亦在天人交战。
世家贵阀代代传授的儒学精义,赋予李昊完备的人格,与站在巨灵肩膀上观看世界的独特视角,然而一旦巨灵不能将他支撑起,眼前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时,李昊便不知该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背书。
是‘舍身而取义’……
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自己毕竟是陇西李氏嫡长子,将来家族亦要自己来承继,数万人需要自己来养活……更何况,麾下这些士卒,亦可因为自己放弃执念,而留下性命,不必无谓牺牲……
李昊不断为自己找着理由,并且让自己越来越相信这个理由。
他猛地抬头,状似悲愤,高声道:“卓鲁托儿,本将向你投降!此战不必继续下去!”
人一旦放下羞耻心与尊严之后,做任何事情都会毫无心理障碍,李昊嘴上说着那些不知羞耻的言语,心里亦在不断说服自己接受‘真实的自己’——此次若能活命,若能回归家族,知悉今日事情的士卒们,必须不能留下,但亦不可能杀死……
可以将他们全部送给卓鲁托儿,如此也算不枉主从一场……
李昊如是想着,周围那些亲卫们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绝望。
当下虽然情势于己方不利,但若拼力一搏,不说战而胜之,亦能冲破敌阵,回防雁门关——不信卓鲁托儿敢真追到雁门关去!
然而将主却如此轻易地便将这个机会拱手送出,屈辱地向敌人投降!
亲卫们无一不是雁门军的精锐,他们本以为朝廷派下来的这位李昊将军,会令畏缩、怯懦久了的雁门军真正地站起来,成为一支彪悍之师,怎知其入主雁门之后,第一场战役便被敌方打得垂首投降?
莫非雁门军,真是一支扶不起来的军队么……
每个士卒心中都有着这样的困惑,无人可以解答他们的困惑。
卓鲁托儿那张面孔,又从黑暗里浮现出来,他拧着眉毛,看起来对于李昊这突然的投降决定,并不是很满意:“本将可以全歼汝部,为何要接受汝之投降?”
李昊未想到卓鲁托儿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他以为自己投降,对方会非常高兴地接受。
第五九六章 明月照尽(六)
李昊支支吾吾良久,之后终于想到了如何说服卓鲁托儿,连忙高声道:“我是陇西李氏之后,陇西李氏,大昭五姓之一,日后将军若有需要,可以给将军许多关照!”
雁门军士卒们更加震惊地看着李昊。
对方这是将自己给卖出去,还顺便辱没门楣?
陇西李氏,百年世家之底蕴,在这一刻被李昊彻彻底底摆了个赶紧,世家脸面也被世家子自己扔进烂泥里,踏上一万只脚!
卓鲁托儿亦是微微一愣,旋即冷笑:“似阁下这般,上赶着投降的敌方主将,本将还是第一次见。不知汝父、陇西李氏倘若听到你之言语,会是甚么反应?”
“你作为一军主帅,却如此没有骨气,可知自己教麾下士卒蒙羞?!”
卓鲁托儿心中再度算计开了。
他试图将雁门军士卒们对自己的仇恨,转化到李昊身上,自己在暗中充当推手,直到雁门军士卒盛怒之下,将李昊镇杀,再收服这些士卒。
“那些在此战之中失却性命的同袍,若在九泉之下看到阁下竟是这么个如猪如狗一般的蠢材,会不会觉得自己死得太过冤屈呢……”
李昊被卓鲁托儿这一番言语说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知所言,只一个劲道:“何必如此侮辱于我?何必如此侮辱于我?”
接着转而看向周遭士卒,嗫嚅着嘴唇,道:“本将有不得已如此为之的苦衷,本将有苦衷,此时投降,舍我一人之尊严脸面,却可保你等性命……”
“却也是保住了将主您自个的性命罢?”亲卫队伍中,忽然传出愤怒的声音。
第一个士卒发声,彻底点燃了士卒们胸中的怒火。
接二连三的叱骂随之而来:“当真是无耻!”
“分明是自己想要活命,却说自己忍辱负重,你比张敬、元奎之流都不如,至少他们还知晓如何演兵打仗,你却只知跪地投降!”
“陇西李氏百年世家,因你这种败家子而蒙羞!”
卓鲁托儿眼看雁门军开始内讧,将士不合,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并未制止,而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下去。
但是雁门军士卒们即便对李昊咒骂的愈发激烈,却无一人抽出兵刃,向着李昊挥出那一刀——士卒们也并不是傻子,今日于此地死战不退,则只死自己一人,倘若盛怒之下,斩杀主将,纵然侥幸生还,身后家人亦难幸免!
卓鲁托儿在旁看得分明,心中越加不耐烦起来,高声道:“莫非你等皆是一群只会嘴上耍嘴皮子的货色?!”
“他都如此背德无耻,何妨抽刃上去,一刀结果了他?!”
“好贼子,心肠果真歹毒至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昊正被士卒们汹涌骂声激得满脸通红,陡然听见卓鲁托儿此言,转过头来,便将怒气一股脑全倾泻在了卓鲁托儿身上,“你先前与本将合谋,说是请本将坐收渔利便可,如今却出尔反尔,本将错信了你!”
“莫非阁下未有收下本将送你的六箱黄金?”卓鲁托儿面露笑容,歪头问了一句。
“好贼子,原是你与敌人早已暗通款曲!”卓鲁托儿此言一出,雁门军士卒们再也无法冷静,有人禁不住抽出了兵刃,大步走向李昊!
李昊眼神躲闪,百口莫辩,眼看众士卒聚拢得越来越多,忽地大叫一声,扭头便欲逃跑!
“莫要此贼子跑了!”
“拦住他!”
狂怒之下,士卒们一拥而上,将李昊团团包围起来,他们抽出兵刃,对李昊虎视眈眈,不过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教他们始终不敢挥出手中兵刃。卓鲁托儿见此状,唤来一个亲卫,在其耳边低语几句,那亲卫立刻会意,悄悄混入雁门军士卒当中,向李昊接近过去。
“诸位,诸位兄弟,且听我说!”李昊手忙脚乱,两股战战,“此事绝不是如敌人所说的那般,切莫中了敌人的挑拨之计!”
“呸!当夜便是某家守关,亲眼看见黑山士卒往大营里抬去了六个箱子!你说那六个箱子里都有些甚么?!”
“休要血口喷人!”李昊怒叫了一声,转头扫视,看看是谁发声揭穿自己,然而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揭穿自己的人真实面目——一柄刀子迎面而来,直接割破了他的胸膛!
“兄弟们,随我一齐上,剁了此贼!”那名拔刀杀将的‘雁门军士卒’大吼一声,招呼身边士卒与他一起斩杀李昊!
“休要拉我等下水!”
“你怎能如此冲动?!”
那名雁门军士卒一刀将李昊劈翻之后,周围士卒却呼啦一下子尽皆退开了,对地上不断蠕动的李昊与那名雁门军士卒如避蛇蝎。
他们纷纷出声斥责那名‘雁门军士卒’,怪罪对方冲动之下,贸然砍伤李昊,要教自己跟着背上连带责任。
‘雁门军士卒’闻言却丝毫不慌,又是一刀直接剁在李昊的腿弯,令李昊再难向前攀爬逃跑,好整以暇道:“诸位兄弟,我已经对李昊出手了,此时李昊心底恐怕不单单只将这份过错归罪于我之一人……朝廷也必然不会觉得过错皆在我一人之身……”
“尔等真以为自己能躲过国朝问责?未免异想天开!”
“倒不如我们一同斩杀了李昊,将此事遮掩过去,共患难,同甘苦!”
正巧,此时倒在地上,剧痛之下连蠕动的力气也没有了的李昊猛地发声,怒吼道:“尔等敢谋害本将,本将背后的家族,绝不会放过尔等!”
“有一个算一个,皆要受到惩罚!”
“皆要受到惩罚!”
“本将要将尔等妻女送入妓院,任人奸宿!男丁全部斩首!”
“尔等……尔等……”
他这一番断断续续的话说出口,雁门军士卒们齐齐色变,面无表情地再度围拢了上来,将李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也不见众士卒有甚么动作,被围在中间的李昊便高亢地惨叫了一会儿,声音渐渐消了,最终全无声息……
卓鲁托儿看完这一幕,极其满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抬首,目光看向黑夜中的雁门关。
当下,失却这两万人的支撑,雁门关守备已经空虚到了极点,若此时趁势冲击雁门关,有五成可能冲破雁门关——五成可能……
卓鲁托儿捏紧了拳头。
五成可能已经很大了。
……
第五九七章 明月照尽(七)
黑山如孤悬于雁门关与沉沙关之间的一颗明珠,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此地三教九流汇集,不缺少刀口舔血的行商,也不缺少专做谋财害命勾当的匪类,可谓藏污纳垢,无所不包。
纸条屋是黑山最具威慑力的一处所在,任何行商或是匪徒都必须保持对纸条屋的敬畏,便如关内武夫,必须保持对首阳阁的推崇一般。
纸条屋每日都在释放无数条情报,这一个个情报在黑山散开,将黑山这一锅水煮得滚沸,不断冒出一个个气泡。
黑山历经数位镇守使,每一位镇守使都想探一探纸条屋的究竟,可是他们都忘记了黑山一直流传着的一句话:铁打的纸条屋,流水的镇守使,意在说明镇守使在黑山呆的时间再长,也绝难与在黑山建立之处,便开始在此处经营情报生意的纸条屋相提并论——纸条屋的势力早已在黑山盘根错节,镇守使们越想往下深挖,自己反而会越陷越深。
从此之后,黑山官军便熄了与纸条屋对抗的心思,转而开始与纸条屋合作,毕竟与之合作,不仅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每个月还会得到一笔来自于纸条屋的报效,何乐而不为?卓鲁托儿亦是陷入纸条屋这张‘腐化之网’中的人。
当其率领两万人与陈文所部一同赶往雁门关时,营地间便有士卒将这一消息传给了纸条屋,用这个消息,换来了今夜留宿青楼的资财。
纸条屋得到这个消息,却并未将它卖给别人。
本身纸条屋背后的黑山十八寨便在等着这个消息,此时消息一到,程诚所部立刻运转起来,集结了大批军士,将黑山这座孤悬于大昭两雄关之间的明珠团团包围了起来。
金人士卒曾无数次攻破守备松懈的雁门关,进入关内到处烧杀抢掠,从昭国掳走大量财货与女子,而后将财货在黑山互市上贩卖出去,因之,这里永远不缺新鲜的古老事物,各种财货也在不断地流通中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意义。
尽管雁门关屡次被迫,边镇百姓早已习惯了被金人们掠夺。但是偶尔也会有人妄想一下,能够去黑山互市走一遭,也从黑山市井间掳掠些财物与彪悍的、腰肢柔韧有力的金国女子,这样的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实在太少,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做这样的空梦。
但在今夜,程诚所部代替他们完成了梦想。
虽然他们也享受不到实际的好处,与腰肢柔韧有力的金国女子,但毕竟可以此事到处吹嘘一番。
是夜,程诚所部打散了匆忙出营地支援的剩余两千黑山镇守军,或斩杀或俘虏,之后踏入黑山,在此地开始了一番有组织的,高效率的烧杀抢掠。
之所以说他们有组织,是因为程诚所部在烧杀抢掠的同时,不忘将斥候派出,搜集各方情报避免陷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尴尬境地。
而高效率,自然是因为纸条屋早已探明了黑山各个肥腴的商行位置在何处,以及黑山镇守军屯粮地在何处,还有哪些腰肢柔韧的金国女子,他们也一并捆绑成串,准备拉扯回家,给自己生几个娃娃——好在,程诚并未满足士卒们这样突破底线的要求,在其亲自出手杀了几个不遵军令的士卒之后,大家终于冷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执行起抢掠的任务,再不敢对那些金国女子起甚么异心。
一箱箱的金银财物与一车车的粮食陆陆续续从黑山运离,在茫茫长夜中排成长长的队列,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黑山里到处皆是嚎啕之声,失去财货于商人而言,无异于剜心之痛。
卓鲁托儿作为黑山镇守使,不过上任月余,便能积累起至少六箱黄金的财富,更不用说世世代代扎根于黑山的商人们。
程诚所部此次出手堪称毫不留情,下手狠辣,黑山必然会因为这场劫掠而大伤元气——但是,数月之后,金昭两国开战,两国之间的互市亦必荡然无存,此时不把黑山洗劫赶紧,那便是在资敌!程诚自然不愿意背负一个资敌的骂名,所以令手下放开了去抢掠便是。
相较于黄金白银,粮草、甲胄、农具、布匹、盐铁、战马这些东西,反而是奴部人更加需要的东西,他们所抢夺而来的金银、铜钱毕竟是金国官方铸币,就连黄金白银上也有金国印记,须要熔炼之后才能光明正大的拿出去购买物品,反倒没有直接的货物来得省事。
不过,程诚早已将这些黄金白银都做好了安排,它们最终会通过沉沙关,进入青萍,在青萍周转流通之后,又返回天下各地,根本无人能追查出它们的根脚。
燕州青萍同样是通都大邑,繁华更胜黑山,那里能买到的各类货物,比之黑山要更多,只是那里是殿下的底盘,想要在那里得到什么货物,便只能用购买这种斯文的方式,而不能肆意劫掠了……
“将主,此次收获共有白银七十三箱,黄金二十六箱,有谷类粮食七十二车,有布匹十一车,未被阉割的种马一千匹……”
军曹吏一丝不苟地向程诚汇报着本次的主要收获。
运输财货的车队还未完全从黑山撤离,仍有财货在不断从黑山中运出,不过这些都是小头了,大头已经被军曹吏贴上封条,录入账簿,运送往他们事先预备好的藏匿之地。
“不错,不错!”程诚连连点头,面上尽是赞叹之色,也不知他是赞赏军曹吏账务记得清楚,还是赞叹此次收获太过丰厚,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而今与金国开战在即,殿下也说了,叫我等不惜一切手段地广积钱粮,高筑防御。哈哈……我们久处黑山,竟不知这个所在肥腴至此,真是笑话……”
军曹吏眉毛抖动,心中亦是高兴得很。
不过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即使高兴,也不在面上表露出来。
黑山十八寨从前尽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而今自从那位殿下出现之后,奴部人们的运气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有一种即便平平常常地走在路上,都能捡到一块金子的感觉。
至今军曹吏都如坠梦中,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但它又确确实实呈现在自己眼前。
沉沙关与黑山十八寨已经取得了联系,他们在殿下的授意之下,已经开始在关内再度修建新的营房,日后奴部人便可迁居入关,在关内繁衍生息——有一道雄关护卫,奴部从此不再人心惶惶,男人们更能为殿下效力,百死无悔!
前景一片光明,令人不禁心驰神往。
“不能太过贪婪,以半个时辰为限,半个时辰之后,整军必须立刻汇拢,离开黑山。”正在这时,程诚忽地开口,向诸部武将传达命令,“本将当下便命人将消息传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卓鲁托儿所部,估计也该得到消息,往回赶了。”
“遵命!”
“是!”
将官们一片轰然应诺。
第五九八章 明月照尽(八)
火光吞没了雁门关,亦惊醒了关内守备的士卒。
陈文旧部、李昊旧部士卒第一个冲向这座屹立于黑暗中的雄关,他们比谁都更需要这场胜利,来向自己的新主表明忠心。
卓鲁托儿微微眯着眼,注视着这座黑夜中的关卡,面上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情况比自己所预计的已经好上太多,当时与陈文决裂,突然痛下杀手,卓鲁托儿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去的,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接下来离间李昊与其麾下士卒,卓鲁托儿便做得得心应手。
此时,他手中已有四万余人马。
四万人马足够对一座仅剩三万人镇守的关卡发动冲击——本来最初时候,卓鲁托儿的预想是仅以两万余人对雁门关发动冲击,而今人数足足多了一倍出来,他自然更有信心。
雁门军士卒战力如何,卓鲁托儿心中清楚。
不说四万多将近五万士卒来攻,便是只有三万士卒,卓鲁托儿亦有信心攻破此关——毕竟,他从前也不止一次地做过这种事情,只是入关之后却只做一些‘到此一游’之流的事情,此次若能大破雁门关,这座雄关便收归己手,再不会归还于昭国人之手!
卓鲁托儿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这时,忽然有士卒匆匆赶来,神色慌张。卓鲁托儿看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头:“出了什么事情?莫慌,给本将细细道来。”
当下士卒便连忙躬身,回道:“回禀将主,咱们……咱们黑山本部……被一伙不明敌人攻破防线,敌人正在黑山之内烧杀抢掠,咱们的粮仓已被敌人洗劫干净!”
“什么?!”卓鲁托儿勃然变色!
“黑山周围早已被本将排查干净,就连奴部人也被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怎么还会有敌人?!”
“你须知晓,倘若谎报军情,以军法当斩!”
士卒更加慌张,连连道:“标下所言俱属实,标下所言俱属实,怎敢在将主面前作弄是非,请将主明察!”
卓鲁托儿心乱如麻,一时间诸多念头纷纷涌上脑顶,令他无法安静思考。
身边士卒尤在喋喋不休,诉说着黑山被攻破之后的种种景象,终于令卓鲁托儿按捺不住,抽刀一下便刺穿了对方的胸膛!
“够了!”
卓鲁托儿双目血红,面目狰狞,心中却是万念俱灰!
雁门关破关在即!他马上就要入主这座昭国雄关,似锦前程仿佛就在眼前!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告诉自己,自己的后方-黑山,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兵丁洗劫了!
黑山遭劫,金国损失惨重之下,一座对当下的金国朝廷而言,毫无战略意义的雁门关,焉能抵得了卓鲁托儿的疏忽之罪?!
更何况!便是这座唾手可得的雄关,若因己方后方被破,敌人若盘踞在黑山,卓鲁托儿便要面临昭**兵与黑山那伙匪徒两面包夹的窘境!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事情怎会进行到这么个地步?本以为今夜得蒙天眷,建功立业之时正在此夜,一切都超出计划的圆满,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敌人突袭黑山?
敌人怎知这个时候的黑山防卫空虚?!
必是有人将消息泄露了出去!会是谁泄露了消息?
乞石烈寒、温迪翰霸……
卓鲁托儿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每一个面孔都像是背叛了自己,私自将黑山防卫空虚泄露了出去的那个人……但是最终,他想到了纸条屋。
纸条屋天时地利皆具,便是自己也通过纸条屋传递消息,获取回馈……
纸条屋反而是更加清楚整个事情脉络的人,并且黑山防卫空虚的消息,在纸条屋眼里恐怕不是什么秘密——它将这个消息卖给了别的军队!
由此出现了那一伙来历不明的敌人!
纸条屋竟如此无耻,它莫非不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卓鲁托儿简直要被气疯了,然而又拿纸条屋毫无办法, 恐怕纸条屋做完这最后一单情报生意之后,便会迅速撤离黑山——卓鲁托儿不会想到,纸条屋不仅做下了这一单情报生意,更做了这一单劫掠生意。
心思定下之后,卓鲁托儿立刻下令,命令整军汇拢,不再攻伐雁门关,回防黑山!
底层士卒毕竟不知黑山究竟出了甚么情况,目下雁门关眼看即将被攻破,主将却下令撤退,士卒们心中甚为不满,集结便也磨磨蹭蹭起来,费了好大功夫,卓鲁托儿才将军队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地折返黑山。
他此次进攻雁门关,倒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令两万雁门军士卒溃败,招降了其中半数以上的士卒……只是因为卓鲁托儿突然命令军队撤退,这些投降的士卒当中,又有大部分在跟随队伍撤退的过程中,一点点散落在荒原之上,最终只余五千多雁门叛军,还跟在卓鲁托儿的军队之后。
不过,黑山被攻破,被劫掠带来的损失,远非招降五千个战力不强的雁门军士卒可比……
待到卓鲁托儿回归黑山之后,黑山已经变成了一座惨不忍睹的废墟之城。
卓鲁托儿看着眼前景象,沉默片刻之后,忽地怒吼几声,口喷鲜血,当即昏厥过去!
……
“大金国皇帝制曰:卓鲁托儿,狂妄自大,贻误军情,致使黑山遭劫,赐卓鲁托儿利刃一柄,自行了断!”
托盘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卓鲁托儿听完太监宣旨之后,惨笑一声,取下利刃,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心窝内。
……
“大昭皇帝制曰:雁门军统领李昊,暗中通敌,致使雁门关险些尸首,然其已被敌乱刀砍死,所犯过错,亦一笔勾销。雁门军诸士卒于守备一战之中,勇猛顽强,未令敌人奸计得逞,赏赐整军三万两白银……”
一份长长的赏赐名单从宣旨太监口中吐出,每个雁门军士卒脸上都喜气洋洋,亦包括了那些叛逃出去,又折返回来的士卒们。
他们与先前守关的士卒竟相处的十分融洽,一点也不似曾经互相视为生死之敌的模样……
第五九九章 雁门军
“对比金国对黑山镇守军、黑山镇守使的处置,我朝对雁门军的处置实在儿戏。”赵元直面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在大昭庙堂上,激起一阵波澜,“雁门军有地势之利,战力上更比卓鲁托儿所部汇拢的杂兵强上太多,结果却只是堪堪守住关卡,连反攻回去都不曾有,且士卒折损严重……”
“雁门军与卓鲁托儿麾下人心不齐的杂兵战力都甚为不如,因军帅李昊战场上被杀,便可不追究其通敌卖国之责任?此中有多少利益牵连,李昊与多少大臣存在利益输送关系,才能致其在雁门军只手遮天,酿成今日局面,这些,便不需要彻查了吗?”
“主帅死,仍有副帅,副帅死,亦有各军都统,都统死,亦有小都统……而今李昊一人死,便替雁门诸将把怠战之责、把雁门军战力微弱之责,也一并扛过去了吗?”
赵元直目中神光奕奕,站在金阶之下,犹如青山屹立寰宇之间,雄劲而挺拔。
那些在昭帝颁下旨意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各部官员,以及武将们,此时听到太子殿下旧事重提,顿时心中七上八下,亦对赵元直生出了怨怼之心。
他们怎会不知雁门军中利益关系复杂,俨然已形成一张巨网,盘根错节,朝中各部都有官员涉及此利益关节当中,单说雁门军每一个武官将领的位置,都早已被这张利益巨网安排得妥妥帖帖,每一个在职武官背后,都必然有一个或大或小的世家支撑!
这些武官可以不是世家子弟,但必然是世家培育出来的,为自己在大昭朝的利益发声的代言人们,他们已经悄无声息间渗透到大昭各行各业、上层建筑当中,任何人想要触动这张巨网的利益,必然要首先面临反噬!
有朝臣目光闪动,暗中思忖——陛下不止有赵元直这一个儿子,他若死掉,还有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等等可以承继大统。
二皇子若不听话,也像他哥哥这般,另有其他皇子替代……
总归能找到一个合适大家心意,合适五姓七宗诸大门阀利益的太子殿下……
已经有官员开始考虑,是不是要给大昭朝换一位太子的事情了。
赵元直自任天策军统领之后,各种动作频繁,身处逐鹿,便将逐鹿各城池的卫戍、关卡防线的布置工作全部揽到自己手中,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已有不少武官因被其清查而显露从前种种不法之事,逐鹿府有将近七日人头滚滚,血腥弥漫,有一百余名大小武官死于屠刀之下,杀得官场人心惶惶,主动请辞的武官亦愈来愈多。
面对这种情景,赵元直却没有分毫慌乱,与杨立协商,从天目抽调人手进行整训,发派各城池充作基层武官,一步步将逐鹿郡整体兵权总揽于己手。
其所作所为,在朝中自然受到一片弹劾之声,言称太子滥行峻法,致使逐鹿武官人人自危,长此以往,若遇危战,则逐鹿将无将官可用,不得人心!
然这种弹劾统统被昭帝拎出来一顿驳斥,连奉上奏折的言官,也有几个被杖毙——不论如何,赵元直都是昭帝亲子,天下一家皆是这两父子的,儿子做的事情于己之‘家庭’有益,纵然有太多压力,昭帝也会帮其撑住。
更何况,庙堂之中,秦党一系亦口风顿变,转而对赵元直大力支持起来,与两相一党打起擂台。
庙堂局势转变向来微妙,没有谁与谁会是永远的盟友,但是追逐功名权利的天性却亘古不灭,昨日秦党一系对赵元直、杨立一系官员穷追猛打,今日便能调转矛头,对准两相一党。
不过,秦党如此转变终究太过巨大,许多秦党官员都未反应过来,未能接受自己的新立场,纷纷转投与自己或背后世家利益契合的两相一党,这场对垒两相一党因此占尽上风。
赵元直依旧在固执地推行着自己的军中改革,庙堂中的风波确实对之造成了一些影响,但有太子监国的正当权利,任何人都无法对其所做的事情横加干涉!
天策军逐鹿营原本兵力只有两万,然而一番改革下来,兵力硬生生提至五万,且赵元直尤在不断招募新兵,扩充兵力。且这只是逐鹿营一营兵力而已,逐鹿各城池卫戍部队的兵权亦在赵元直的掌控之中,相加起来,已经足有八万之众!
燕州郡由天策军副统领杨立掌控,此地军中之事,赵元直倒根本不用操心,天策军燕州大营的士卒已经开始训练,并且有源源不断的新兵源填充入内,不过半月时间,燕州营的兵力已达到两万之多。
唯独关东营的状况不容乐观。
赵元直派出家臣前去建制关东营,他们虽是太子家臣,但毕竟不是太子亲临,各地文官武将对其自然怠慢许多,且有意无意刁难,阻碍重重,且有厚利不断诱惑之,半月时间下来,赵元直已经有三日未收到关东营送来的情报。
没有情报送达,而关东本身亦未出现甚么大问题……
这便已经说明,关东营失去控制了,家臣们亦不愿再听从赵元直号令。
权力与财帛对人心的腐蚀力量极其强大,赵元直不能肯定那些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忠心耿耿的家臣们,真的能经受得住权力与金钱的诱惑。
……
昭帝看着赵元直的面孔,沉思良久,依旧不语。
有朝臣走出班列,向昭帝跪拜行礼:“陛下,臣有一言。”
昭帝看向那个朝臣,是两相一党的官员。
他点了点头:“讲。”
陛下不曾发话令之起身陈情,朝臣便只能跪在地上,陈述道:“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不妥。”
“金国如何处置,那是金国的事情,而今皆知金国兵力雄厚,黑山镇守军于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贬斥自然无可厚非。就算就地拆散这一支黑山镇守军,镇南道上亦有其他军队可以填充入黑山镇守。然而我朝却不能如此行事。”
“我朝自有国情在此,雁门军已是我朝一支主要兵力,而今仍有四万余士卒,放在哪里皆不可忽视,若是贸然降下旨意,斥责于雁门军,轻则令雁门军寒心,正值金昭两国关系紧张之际,若金国突然对雁门关发起冲击,雁门军极可能消极迎战,酿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
“重则雁门军士卒心生逆反,进而与金国武将暗中勾结,葬送我朝北边门户,如此便是一步踏错,步步错!”
“太子殿下还欲要清查雁门军内各级武官,不说如此清查下来,各级武官必然寒心,与朝廷离心离德,而将官乃是一支军队的骨架,若是他们都不愿站出来为国朝而战,焉能要求普通士卒如此?”
“更何况,仅凭太子殿下臆测,没有分毫证据可以说明雁门军各级武官存在利益输送关系,便要对雁门军各级武官横加清查,干涉军务……太子殿下不觉得自己滥行职权了吗?雁门军从前由七都军马司监督,而今由枢密院下都督府监督,如何也不该由太子殿下插手进来啊……”
朝臣居心叵测,言论亦直指赵元直野心甚大,所图颇多,意欲离间昭帝父子关系。不过他一层算计,却只换来昭帝一声哂笑,再没有其他收获。
而今局势如何,昭帝却比蝇营狗苟,上下钻营的两相一党更加清醒,大昭与金国之间必有一战,而这一战何时开始,大昭都不能确定,无法掌握主动,到了这个朝臣口中,却变成了‘金昭两国关系紧张’,硬生生将此事的警惕程度降低了数个层级,其心可诛!
然而雁门军究竟该如何整饬,昭帝亦拿不定主意。
他的内心亦倾向于朝臣的某些言论,雁门军算是大昭数得上的一支战力了,贸然对其下手,必会招致反弹,而反弹的后果,昭帝不确定关东郡,不确定大昭能否承受——金国尤在外面虎视眈眈,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整饬雁门军……实非是一个好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