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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〇〇章 关东防线

    昭帝正自犹豫不决,难以决断之时,赵元直转首看向朝臣,目中神光化作利剑,刺得那朝臣不敢与之对视。

    赵元直道:“阁下,金昭两国之间关系,而今恐怕不能仅仅用‘紧张’一词便足够形容罢?”

    “而今两国之间,分明要兴起大战,纵然不看形势看实质,金国亦有进犯我朝沉沙关、雁门关两座边关之行径!这种行为,阁下仅仅视作是金昭两国之间关系紧张?”

    “原是下臣用词失当,殿下何必上纲上线,穷追猛打?”那朝臣被赵元直一番逼问,面上丝毫未见慌张。文官班列中,任丹心老神在在,为之漠然发声。

    他的地位而今如日中天,威势也愈发重了。

    太子赵元直有监国之责,然左右两相却可直接干涉朝政,总理百官,两者不可同日而语,面对任丹心毫不掩饰的责难之语,赵元直却也不能当场反驳什么,转而道:“为人臣者,治国安邦理政,外为君开四极八荒之广域,遍览天下局势,内则为百姓筑太平根基,假若连分析局势,不知外情如何,便大放厥词,何谈熟知内情?”

    “今日你一个金昭两国关系紧张,便欲将此事揭过,明日金国大举进犯我朝,致使生灵涂炭,是不是也可以金昭两国不睦这一说,来一笔带过?”

    “不论如何,说出这番言论的人,其心可诛!”

    赵元直词锋凌厉,此一语道出,登时教朝臣明白了他的心意——赵元直就是想要借此,在庙堂上言杀自己!

    朝臣顿时心神俱颤,抬眼看向赵元直:“殿下,臣下之错……”

    不等任丹心开口,朝臣倒首先承认了自己有错。任丹心眉毛拧到了一起,寒声打断:“老臣早已有言,他之错无非是说错了话而已,殿下若执意追究,未免不够气量!”

    可真是寸步不让啊……看来雁门军确实牵扯诸多,已经到了任相亦插手其中,不容旁人干涉的地步!

    赵元直心中冷然一笑。

    正在此时,另有秦党官员走出班列,道:“殿下与任相之所以争执,关键仍在于对于雁门军之处置之上。然若是贸然处置雁门军,便如刘主事所言,可能酿成严重后果,而此后果绝非我朝所能承受;但若放任雁门军如此下去,必养骄兵,一群不听指挥的骄兵悍将,届时给国朝带来的危害,也不必前者弱多少。”

    “问题之症结正在此处,不论偏向哪一方,都无法彻底将这个问题解决。”

    “因之,臣以为,可以换个角度。”

    “嗯?”昭帝抬眼看向那名秦党官员,道,“你说说,怎么换个角度?你可有什么妙计?”

    秦党官员谦卑地笑着,躬身道:“启禀陛下,妙计倒谈不上,不过臣以为,若依此法,倒可将问题完满解决。”

    “雁门关内,有靖城、梁州、黄州等地,这些城池皆是背靠徒太山脉,若将它们连成一线,便会发现诸城连成一张大弓,正对雁门关!”

    “既然殿下质疑雁门军是否有卫戍边关只能,而任相又不愿令雁门军这支战力就此被拆散,不如便令这几座城池联动,在关内形成第二道防御阵线。”

    “据臣所知,天策军关东营便在梁州近郊,可扩充关东营兵力,卫戍靖梁防线,退则为雁门关战力的补充、进则为雁门军战力不支状态下的支撑,相当于为雁门关加了一重保障,如此一来,问题亦迎刃而解。”

    原来如此……

    听完秦党官员所言,赵元直心中升起一丝明悟。

    怪不得自己派去关东营的家臣不再送情报予自己,看来是转投秦党阵营之下了,这人提出的构建关东郡第二道防线的构想,也是秦党一系的共同主意吧,想要以关东营的势力在未来的金昭两国战争之中,获得一部分话语权……

    本以来秦党一系当下是要铁了心在岸上看戏,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主动下水……

    赵元直没有否决秦党官员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思路,他最为担心的确实是雁门军的战力若不加以整饬,必定会成为昭国防御墙上,那块松动的砖石,被金国一番冲击便立刻破碎,进而引起全线防御网络的崩溃。而今秦党一系既然愿意在关东构筑第二道防线,肯下心力,作为雁门关无法防御金**兵之后的补充战力,赵元直乐见其成。

    纵然关东营不被自己抓在手中,但只要其所做之事仍对大昭有益,赵元直不会阻止。

    他当即道:“父皇,儿臣以为此计可行!”

    最初向雁门军发难的太子殿下都同意了秦党官员提出的解决方案,任丹心自无横加干涉之理,也只得点头答应,只是心中总归有些不舒服——稍微只是疏忽了丝毫,秦党一系便见缝插针,在雁门军后方获得了些许兵权……

    秦文瑞可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好。”

    昭帝对这个两全其美的方案亦甚为满意,他说道:“既然你们都同意此计,那便令各部配合关东营,拨下粮饷,着关东营继续扩招,卫戍靖梁防线。关东营兵员之满额……便定在六万兵罢!”

    “以后军饷须照六万满额兵员发放,关东营都统,升格为天策军将军!”

    天策军有统领、副统领、督军、正将军、将军等官衔,除此五级官衔之外,各营最高长官则称营都统,而今关东营得到允许,可以扩招兵员,其最高长官再为营都统恐怕难以服众,顺势升格为将军,亦是应有之意。

    赵元直心头叹息一声。

    这些家臣跟在自己身边,从未得过一官半职,而今脱离自己之后,连连加官进爵,不知会不会对自己这个曾经的主公更看不起?

    昭帝将关东营满额定在六万兵,其顾虑无非是与关东相邻的燕州……天策军燕州营兵力而今只有两万,但其依旧在不断扩招当中,更何况统管燕州营的杨立,手中不止有天策军这一支军队,更有唯其马首是瞻的燕翎军、燕州诸地卫戍军队、青萍军等等……

    而今朝臣们也无法估量杨立究竟掌兵多少,是否已突破十万之数……

    杨立势力如此膨胀,昭帝心中自然顾虑重重,将关东营扩充至六万人,且不吝粮饷,予以支持,便是希望其能真正成长起来,与燕州杨立相互制衡……

    既是相互制衡,凭借元直派去关东的那几个家臣,恐怕不够资格!

    昭帝思忖片刻,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梁舟身上。

    自燕州与杨立当面对峙,损兵折将之后,梁舟总有些消沉。

    “关东营既已扩充到六万人马,仅凭一个天策将军,恐怕无法完全掌控此军。”昭帝开口道,“梁舟,朕欲令你前往关东营,掌控关东营,你可愿往?”

    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梁舟,陡然被这个天大的馅饼砸中,登时面露喜色,向昭帝连连跪拜:“臣愿为陛下效死!”

    “善!”昭帝赞叹一声。

    “梁舟,秉性刚直,尽忠职守……着尔前往关东营,监察关东营兵马,加衔天策军正将军!”

    名义上是监察兵马,实际上一个正将军下放关东营,原本的天策将军恐怕也得仰其鼻息,麾下兵马任其调度!

    梁舟抬首,面露喜色,春风得意!

第六〇一章 春来

    春日降临大地,是一个循序渐进,润物无声的过程。

    那些在枝枝节节间悄悄冒出的不被人注意的绿意,会在一段时间后骤然生发为覆盖树冠的密集叶片,地上的野草,也在一阵春雨过后疯长。

    仲春的阶段已经过去,暮春时节悄然到来。

    时间是在恍然回首之时,才蓦然发觉其已经远去了的,人们根本来不及怀缅什么,便要马上投入对下一个季节的准备当中。

    在燕州,百姓们不止要准备浇灌农田,更要准备着防范那一场从魏河畔扑压而来的蝗灾。

    阿五先生近几个月以来,走遍了燕州各地,勘察水脉,重新制作了一份更加完备的舆图,杨立亦给了他最大的权限,令各地军兵人马配合他,生生在燕州各地农田集中的区域挖出了一条条水渠、池塘,连通河流——蝗灾并非是最可怕的灾难,最为可怕的蝗灾之后的旱灾,阿五先生所做的种种事情,便是为了旱灾做准备。

    燕州,青萍。

    作农夫打扮的阿五先生走进厅堂之内,径直坐在了椅子上。

    等他来到之后,杨立在青萍的骨干便俱已到齐。

    杨立坐在主位,其左边一列各坐着苍树、都邪、程锐、文庸、王荷等人,右边一列则是阿五先生、郑铸等人。

    左边人负责军务,右边则负责处理燕州民生政务。

    在燕州这片地界,杨立便是无冕之王,无须旁人刻意言说什么,他的名字总会不经意间出现在任何地方。

    人们围着鸡舍新出栏的肉鸡之时,会感慨连连,提起杨立之名;看到水渠中滚滚流过的河水之时,会赞叹不已,提起杨立之名;轧动水车,浇灌农田之时,会满面喜色,提起杨立之名。

    杨立之名,已深入燕州每一个角落,润物细无声。

    “今日是我回归青萍第一日,劳动诸位从燕州各地赶来,还请见谅。”杨立笑着与众人一阵寒暄,之后开始说起了正事。众人的面色也纷纷严肃紧张起来,仔细聆听杨立所说的每一句话。

    而今燕州局势堪称内外交困,外有金贼环伺,内有蝗灾旱灾伺机而动,众人必须在此二者之间,为燕州 找到一条明路,无损民生,把危情化为机遇,然而想要做成这样事情,其中困难亦不足为为人道,困难程度则堪比走钢丝。

    所以需要每一个人都竭尽心力,毫无保留。

    眼下这一批人是在草创青萍之时,便聚集起来的,他们对待燕州郡的感情只深不浅,眼看着燕州由一病入膏肓,渐渐摆脱沉疴旧疾,重新焕发生机,再次强健起来,每个人都不愿意它在成长过程中被人扼杀,再度回到从前那种民不聊生的惨景中去。

    “阿五先生,今燕州各地水渠引水工事,可已营造完成。”杨立看向阿五先生,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数月时间,青萍不惜钱粮,大力支持阿五先生的每一个构想,而今是到了验收的时候了。

    阿五先生闻言起身,道:“皆已营造完成,已经投入使用,可供灌溉农田数万顷。”

    他接着道:“除此之外,各地营造水车一共三千五百八十一架,以尽力节省人力,投入防范蝗灾,养护林场的工作当中。”

    “有此灌溉网络,可保证燕州郡百姓三年时间内最低温饱水平。”能够亲自组织营造起一个如此庞大的水利工事,水利网络包揽燕州全境,阿五先生亦甚为满足。

    “好。”杨立赞叹一声,点头道,“既然已经营造完备,接下来便由民部官员派出专员,前往验收,形成书面文书,传回青萍。”

    “是。”民部主官彭旭用闻声点头,进而向杨立汇报道,“正要向殿下禀报,而今燕州诸地百姓户籍录入工作,已经完成月余。”

    “自晋王灭,燕州重焕生机之后,陆续有各地百姓主动或被动迁居于此地,至今燕州共有百姓两千三百六十多万人,主要集中于下河城、燕州城、兴城、青萍等地。而今青萍以及青萍周边诸多城镇,共有百姓三百多万人,以此为中心,人口向燕州各地流动。”

    “除固定人口之外,有行商、世家子弟等等流动人口百多万人,每日往来燕州,由卫河港乘船同行世界各地。”

    “固定人口之中,青壮占半数以上,如此种种,无一不在说明,燕州这个年轻的郡省,正生机勃勃,昂然向上。”

    “辛苦彭兄。”杨立点了点头,听到彭旭用言说而今燕州有这样多百姓时,他心中高兴的同时,亦有些担忧,担忧而今自己在燕州构造的层层防卫,能否保护燕地百姓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完全抵抗金贼入侵?

    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场硬仗,不能有丝毫掉以轻心。

    “近来标下着各军曹吏清查列入军籍之人,而今共有在籍军士十万余。”似是感应到杨立心中所想,王荷汇报道,“青萍军已有三万余,燕州营则有两万余,由兴城至飞坪城此一道防线上,陈兵两万,由雍镇至于广阳此一道防线上,陈兵两万,下河城与燕州两城之间,有诸军一万。”

    “除此之外,各城池卫戍军队相加,亦有五万之多。”

    “可战之兵总数在十五万余,然不可全数出动,燕州后勤无法支撑如此巨量的兵力调动。”

    “十万人已是本郡后勤体系的支撑极限。”郑铸闻言连连点头,向杨立汇报道,“燕州各地驿站已经打通,战时物资运输路线业已完成建设,我已在驿站以及运输线周遭招揽民兵,由其负责后勤输送工作。”

    “民兵不须上战场,只需将粮草运送至需要的每个地点,而今燕州民力巨大,这一道政令一出,亦是应者云集。”

    “为防止外敌侵入之后,破坏燕地运输网络,伤害民兵,各地同设鸽房,互相传递情报,除却以信鸽传递信息之外,另有专门的骑士在危急时刻将消息传出。”程锐平静道,“鸽房毕竟有一定几率出错,加上快马传讯,会将情报传递的错误率将至最低。”

    “诸君辛苦!”杨立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在他前往京城,又从京城前往入驻沉沙关的这一段时间里,不知不觉间燕州已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有这样一股坚实的力量在手,便是金贼进犯,自己亦有信心与之周旋!

    苍树道:“前段时间,太子刚从天目抽调去一批有志戎马沙场的精锐,入驻逐鹿郡各地部队,成为骨干武官。而今天目巡游侠客共有一万八千六百多人,往燕州郡各地下方的巡游侠客有一万两千多人,负责将各地民生纠纷呈禀,缉盗拿贼,剿灭山匪。同时协调各军、各地民兵、各地百姓联动,必要时候,一声令下,他们可以承担组织某地甚至全燕百姓撤退、前往某地的活计。”

    在杨立的构想中,假若金昭两国之间的战争进行到白热化,金国又执意将这一场战争打下去,不惜投入巨量人力物力的话,则雁门关必然崩毁,关东郡诸地防卫士卒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金兵必然沿着关东郡进犯山阳郡,关东山阳两线交攻燕州郡,燕州郡破,则逐鹿郡亦会跟着失守,届时金兵必然直趋鼎京。

    倘若鼎京城破,则大昭亡。

    若不想令战事进行到这一步,那么必有一块区域成为战场绞肉机,将金国大部分有生力量拖入这块区域之内,不断绞杀金兵性命。

    这块区域,非燕州郡莫属。

    战争若真的进行到那种恐怖的程度,燕州百姓必须撤至逐鹿郡。

    如何组织起有效且迅捷的撤离工作便是重中之重,而天目组织完全包揽了这份工作,承担主要责任,杨立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验收这份工作成果的时候。

    至于撤退至逐鹿之后的安置事宜,杨立相信大部分财产被锁死在燕州的大小世家们一定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方案,同时,杨立与太子赵元直已经暗中商议过此事——届时实在不行,便直接点杀晋王生母出身之世家,灭绝逐鹿几个劣迹斑斑的世家,逼迫其他豪阀救济燕地灾民。

    除此之外,粮食的囤积尤是重中之重。

    此事由财部拨发银钱,民部协办,抽出燕地无当窟之黄金,虹吸天下粮食于逐鹿,目的便是为了救济逃难至燕地的百姓们。

    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

    尽管做了种种准备,事无巨细,几乎考虑到方方面面,达到了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但这场战争最终会造成甚么影响,会不会因为青萍诸君的努力而达成一个对大昭、对燕地而言的好结果,还要看老天的脸色。天命难违。

    “蝗灾、旱灾、兵灾可谓接踵而至。”杨立道,“我们已从最大程度上做好防范与准备,今年年初又下了一场大雪,蝗灾之规模比之我们先前预计要小上不少,今年是否会继续干旱下去,亦要看老天是否赏脸。”

    “倘若旱灾不存,蝗灾减小,则后面的金兵进犯之灾,我等之把握毫无疑问要高出两成,甚至更多。纵使天意难违,然人力亦可与天斗上一斗!”

    “我们查漏补缺,已将各种可能遇到的事情推演到了极致。”郑铸面露沉思之色,自从总览燕州郡各地种种工作之后,青萍诸人皆有了更大的转变,“若是如此,依旧不能令燕州长存,也毫无遗憾了。”

第六〇二章 太平年景

    时节已近暮春,纵是老人们也都已换上春衫,由着太阳晒去一整个冬日积攒而来的郁郁沉沉之气,田间地头,有孩童们三五结伴,奔跑而过,便在原地留下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

    农户脚踩着水车,水车便将水渠里的河水一层层轧动上来,转移至田垄之内,他看着那些跑跳着路过的孩童,一时间有些恍惚——距离当初金人在燕州烧杀抢掠、各地贼寇层出不穷的情形,过去多久了?仔细想来,似乎也未过多久,像是上一个冬天发生的事情。

    可是一个冬天过去,世界便大不同了。

    年景也大不同了。

    好一个太平年景啊……

    农户在心底默默赞叹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转首去看田里愈发青翠的麦苗,这是今年秋天的希望,家里还有十几只鸡,每日能产出三五个鸡蛋……一切的一切都教他心中满足,倘能一直这样安稳又踏实地生活下去,便算是赶上好日子了……

    农户灌溉完自家的农田,便赶着驴车,拉着各种工具,回转村落。他后面还有人在水车前排着队,等着用上水车灌溉自家的田地,人们说说笑笑的,令这暮春之景越发生动,越发鲜活。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气味,并不芬芳,但教人觉得心底踏实。

    “王二,这是要回家去?”

    赶着驴车的王二中途遇到了身穿皂衣,腰悬铁尺的捕快。他脸上带着笑意,面对捕快的询问,没有半分惊惶,乐呵呵的回答道:“是勒,大人,有甚么事情么?”

    不同于大昭其他地域,在燕地,捕快已经自成体系,有司缉盗追凶的捕快,也有司农田看管的捕快,有监测河流动向的捕快等等……

    他们其实并不都叫做捕快,各有各的名头,不过因为制服都相差不多,皆是玄色红边衣袍,腰间或悬着戒尺,或配着腰刀,唯有背后因为各自职责的不同,分别写着捕、农、水等字眼,而大多数农户都不识字,索性便都把他们看作捕快。

    “蝗灾要过来了,你帮我去通知村里的百姓们,尽快搜集柴草,在定渠那边燃起大火,照着大人们的预计,飞蝗过境,会经过定渠!”捕快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与王二说了这么一番话,教王二当场心神失守,愣在了原地。

    方才还一片太平气象,还未过多久,蝗灾便要来了?

    王二经历过一次蝗灾,他已经四十多岁,看到过蝗灾也并不是甚么稀罕事情,蝗虫遮天蔽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情景,给王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时对于蝗灾无甚防范,更无治理,大老爷们都认为之所以出现蝗灾,乃是大家做的事情不合老天爷的心意,所以老天爷降罪下来,蝗虫便是老天爷派来灾难的使者。

    所以人们整日整日焚香祷告,向苍天祈求收了神通,蝗灾并未因此减弱半分,将一块一块田地的秧苗全部啃咬个干净之后,在田间地头留下一层一层的蝗虫,密密麻麻,让人观之便心生恐惧,更何况,有些凶恶的蝗虫还会咬人。

    仅仅是那一次蝗灾,便令王二家颗粒无收,最终弟弟被送给了有钱人家抚育,王二至今都未能见上弟弟一面,哥哥亦在后来饿死。

    而今又将有蝗灾覆压这片土地……

    王二腿肚子打颤,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他的目光越过了捕头,看向自己那十几亩刚刚灌溉过的天地,麦苗青青翠翠的,可是过不了多久,它们便会成为蝗虫的食物……

    “王二,王二!”

    眼看王二在自己面前发起了愣,农吏张元不禁皱起了眉头,大声呼唤了对方几句,仍未能将对方唤醒,便用力摇了摇王二的肩膀,看王二神色总算有几分复苏的迹象,道:“你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望的,所以此事才摆脱给你。”

    “你怕个甚么?蝗虫再厉害,被火烧过之后也不过是一盘菜!”

    “蝗虫岂能吃?!”王二瞪大了眼睛,蝗虫乃是老天爷带给人间灾难的使者,吃了这东西,谁知会不会遭更大的灾。

    “蝗灾一来,就要什么都没了,还做那些麻烦事作甚……”

    说着说着,王二眼眶里便流出眼泪来。

    一看这人没办法与自己沟通,张元连连叹息,拍了拍王二的肩膀,扭身走开,去寻别的能听懂自己话的青壮帮忙去了。

    青壮们比之王二这样的中年人而言,要多些勇悍出来,张元三言两语便说动了他们,几个青壮急火火地走过田间小路,往村里头跑,纠结人手,拿着各式工具,又往定渠所在的方向去了。

    针对于这场蝗灾,阿五先生做了种种防范,并且各地勘察之后,已基本能够确定一些蝗灾必然会爆发的区域,对这些区域首先进行了大火焚烧,以在蝗灾尚未生发之际,灭杀虫卵。同时圈定一些无法进行完全灭杀的区域,进行多种布置以应对。

    阿五先生对手下数百个农吏几乎是耳提面命,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们蝗虫如何产生,为何会泛滥,如何进行防范,以及蝗虫过境之时正确的应对方式,如此一来,张元这样的农吏才总算破除了对蝗灾的固有认知,不再相信它们是所谓的灾难的使者之类的鬼话。

    阿五先生为治理蝗灾制定了极为详细的计划,将这个计划又拆分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步骤,知会于像张元这样的农吏们,方便他们在发现灾情的第一时间,便可以组织起有效的措施,避开蝗虫过境,或刻意将成群的蝗虫往某个方位引导。

    定渠燃烧大火,便是要令自小杨河边起来的蝗灾在定渠转移方向,往阿五先生规定的方向去引导,当蝗虫们一旦到达了既定位置,阿五先生在那里培育的一群一群的蜘蛛、专门的鸟类、甚至那些散放在林间的鸡群们,都将起到至关重要的蝗虫捕杀作用。

    类似这样详细的计划,阿五准备了许多份。

    而今便到了检验它们是否有用的关键时刻,这一场蝗灾治理之战,阿五为自己定下的最低限度是今年粮食不会因为蝗灾、旱灾等因素减产超过四成。

第六〇三章 蝗灾(一)

    蝗虫长得甚为丑陋,独居时多为青绿之色,弹跳力极强,生有翅膀,可作短距离飞行。蝗虫进入群居状态之后,作为其身体敏感带的大腿受同类的互相摩擦,进而体态色泽发生巨大转变,可作枯黄、泛红等色泽,性情转变得极其凶猛,振翅而飞,集群结队。

    对于蝗灾的处置,预防以及提前灭绝虫卵,比蝗灾真正发生时的扑杀要重要太多。

    蝗灾的形成必然得益于环境的干旱,一个区域内食物远远少于蝗虫本身的数量,蝗虫因此进行迁徙,转移,往往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树叶被啃光,田里的秧苗被吞噬干净,留下一片白地。

    万物生克,纵然是铺天盖地,令人心生绝望的蝗虫,亦有其所畏惧的天地,大火浓烟、飞鸟蜘蛛家禽都会成为灭绝蝗虫的利器。

    ……

    农户们拿着草叉,将干草挑到定渠边上,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妇人们则在遍地捡拾着柴禾,也一并堆到这边来。

    一旦蝗灾来临,这些干草与柴禾将会被瞬间点燃,形成大火,强行改变蝗虫的飞行方向,将它们往固定的路线引导。

    王二总算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恐惧,或许是不希望田里好不容易长起来的那些庄稼遭灾,或许是看到有人比自己先一步行动起来,有人陪同,那种对神罚一般的灾难的恐惧便也不那么强烈了。

    “大家伙现在这里预备着,我去河边看看!”张元拍了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道,“一会儿有情况我会赶紧跑回来,知会你们,各自都灵醒点,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候发懵!”

    说到这里,张元的目光还刻意在王二面上停留片刻,令王二面上有几分尴尬,连连点头:“您放心就是,放心就是了,大人。”

    “都是咱们自家的庄稼,要是因为害怕那些乱七八糟的,让蝗虫趁虚而入给祸害了,那才是真亏!”张元摇了摇头,又告诫了众人几句,便离开了定渠这这片区域,往小杨河去了。

    定渠乃是接连小杨河河水,以灌溉小杨村及周边几个村落农田的水利网络主渠,这条长数里的水渠横亘在一块块农田之前,如同环卫城池的护城河。

    此时,在护城河前,人们堆起了高高的草垛,周边几个村子的农户们也纷纷赶过来帮忙。

    人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对于这场就在眼前的灾难,他们心中若说没有惶恐与害怕,却不可能,但不同于从前灾难毫无征兆地降临,官府从未组织起民众有效地防范、化解灾难而言,当下燕地青萍派出来的一个个吏员,深入村镇之中,手把手指导村民们做灾难防范、化解的工作,每个村子都有固定的农吏,这让百姓们真实地感受到了燕州诸官与自己站在一起。

    有强力的后盾作为支撑,他们反倒没有太过害怕。

    “我听说,咱们村外边,建在林场那边的鸡舍,就是为了这次的蝗灾营造的哩……”有人面带笑意,与同伴说着话。

    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应对灾难,那种临战前的紧张感便也不难么强烈。

    “蝗虫可是会飞的!鸡赶得上蝗灾飞的速度吗?估计它们也吃不了多少,大人们肯定还有其他的招数!”有人笃定地回应道。

    很多从大昭其他地方调派而来的官员,都无法在燕州施行政令,因为这块土地上的百姓们而今只认燕地青萍发出的每一道政令,这导致青萍如今不仅成为了燕州的经济中心,更是政治中心。

    从各地调派而来的官员们不断被边缘化,最终再难以忍受坐冷板凳的生涯,自行辞官归去。

    燕州是推行巡议制最彻底的郡省,由下层巡议员们收集对各种政令的意见,向上反馈,最后由青萍集中解决。

    “这次纵然蝗灾来了也不必怕!大人们每个月把各地鸡舍的产出给咱们分润,我如今都积攒下五吊大钱了,有这么些钱,节俭着用,这一年都足够对付过去了,一年之后,那蝗虫还能蹦跶一年不成?!”

    王二听到前者所言,瞪大了眼睛:“青萍的大人们可是说了的,这份分润,他们建议咱们最好都买成粮食,早早囤积起来,用来应对不好的年景……你不按照大人们说的做,早晚得有你吃亏的!”

    “嘿……”方才出声炫耀的那人顿时面色讪然,“钱总不可能不值钱的罢,囤积粮食,那么多老鼠,每个月指不定要被偷走多少哩……”

    “那你就等着看吧!”有青壮肃然道,“钱还真有不值钱的时候,你现在五吊钱能买多少粮食,和灾年的时候,五吊钱能买多少粮食可是不一样的!”

    “这我听农官大人们讲过,一到灾年,那些商人必定囤货居奇,原本五十文钱可以买下的一袋麦,届时涨到五百文都不稀奇!”

    “这……咱们的大人们哪里会容许那些奸商这么干啊……”炫耀自己存了五吊钱的中年男子明显底气不足了,一双眼睛转悠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壮看了中年男子一眼,叹息一声,意味深长道:“大人们毕竟也都是人,又不是神,也不能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得到啊,那些商人背后都有大人物支撑……”

    青壮这一番话,把众人说得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可是知道那些‘大人物’们都有什么手段的,上一个冬日里发生的事情,记忆的伤痕还未从人们的脑海里消减去。

    回忆总是黯淡无光。

    有五吊钱的中年男子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孔,恨恨地骂了一句,只是言语很是含糊,众人都未能听得清楚。

    “你们都囤积得什么粮食啊?”中年男子终究还是更在乎粮食,开始向众人征求意见。

    有人说自己囤积得谷子比较多,有人则喜爱红薯更加廉价,拉了几车红薯藏到自家地窖里。单吃红薯早晚得吃出问题,也有人搭配着各自囤了一点。

    刚过去一个灾年,人们对于屯粮防患于未然这种事情都很在意,有五吊钱的中年男子问过一圈后发现,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拿着五吊钱还喜滋滋的。

    他顿时慌张了起来,忙向众人问道:“粮食在哪里买的?我也得买点粮食囤积起来,不然心里总归不踏实!”

    “各镇粮仓每月都会放出粮食,你明日去镇上看看,买几车回来便是!”

第六〇四章 蝗灾(二)

    “情况如何?”

    杨立一行人风尘仆仆,掀开门帘,走进了议事厅。

    厅堂内,阿五先生正守在舆图之前,将一面面令旗往燕州地形图上插,他根本无暇回答杨立的问话,与旁边前来汇报各地情报的农吏或低声交谈,或拧眉沉思,或发布出去一道道指令,十余个农吏在舆图前一字排开,阿五先生每每发出一道指令,便有一个农吏迅速跑出厅堂,或前往鸽房向程锐传达阿五先生的政令,或骑乘快马火速赶往阿五先生着自己前往的地域。

    不断有农吏从厅堂中跑出,亦不断有农吏跑进厅堂中。

    他们都无暇顾及杨立、都邪、苍树三个,三人此时反倒成了这间厅堂中的障碍物,一时间,三人皆有些讪然。

    阿五先生此时正好抬头,身边已经没有农吏等候,他连忙向杨立招手:“且去,且去!到鸽房去传一道消息:小杨河蝗势已起,小杨村民皆已做好准备,但此次蝗灾势头较猛,可能株连月镇、清泉村、玉泉镇等地,令他们也务必做好准备!”

    一连串的地名听得杨立头脑微微发昏,但他还是将这些阿五先生所言完整地记了下来,也跟着跑去了厅堂,向鸽房跑去。

    防范蝗灾等等工作,杨立已经完全交给阿五先生,他自己本身也在这种事情上帮不了什么忙,似乎也只能帮阿五先生跑一跑腿了。

    不过议事厅内气氛如此紧张,阿五先生要发布如此多的指令,调度各地村民百姓集中扑杀蝗虫,此情此景,让杨立心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蝗虫来势汹汹,此次灾难过后,燕州郡会不会因此大伤元气?

    若这第一波灾难都无法扛住,那接下来的旱灾与兵灾,燕州郡又当如何?

    自己对目下局势是不是看得太乐观了?是不是该令青萍诸人对燕州局势进行重新评估?

    杨立边想边跑,他有雄厚真元加持,速度比之寻常农吏要快上太多,几乎是念头落地,人已经到了鸽房。

    素来清闲的鸽房,此时也忙碌起来,一只只鸽子从程锐及其麾下们的手中放飞,须臾间,头顶天空中便失却了他们的形迹。

    杨立立刻将自己所得的情报告知了鸽房中人,看他们将情报汇集成书面文字,进而发出去之后,杨立才送了一口气。

    这时,程锐也终于空出手来,抬眼便看见了杨立,连忙叫住转身欲走的杨立:“大首领,我正有事要向你禀告!”

    说话间,他已拉着杨立到了一个安静角落,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了杨立:“这是义父那边传来的消息。”

    杨立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眉头微皱,但片刻后又舒展开。

    纸条上说,而今金国已知燕州发生了蝗灾,这蝗灾起势不过短短两日时间,金国却得到了情报,说稀奇也不稀奇——而今燕州郡有诸门阀世家驻扎,妄图从燕州掠取巨量的利益,他们可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之辈,更非善男信女。

    从前一个混乱的燕州符合世家大族们的利益,而今也不代表世家大族们喜欢这个稳定的、蒸蒸日上的燕州郡,金兵若能为而今的燕州带来稍许混乱,便足够世家大族发动舆论,令燕州百姓人心惶惶,沸反盈天,而他们也好浑水摸鱼,掏空燕州刚刚打起来的底子。

    “看来引入世家的资财,带活一潭死水的燕州郡固然有利,但手握资金的世家们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杨立轻笑着说道。

    程锐面露困惑。

    大首领所说的东西跟情报上提及的东西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情报上分明说的是金国知晓了燕州起了蝗灾,意欲对燕州用兵,大首领的关注点怎么会在那些世家门阀身上?

    程锐隐隐感觉,此事有世家门阀从中作梗的影子,但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防范金国的进犯……

    杨立转首看向程锐,道:“而今金国刚被剿灭四万军马,黑山镇守军亦损失惨重,卓鲁堪达所部万余兵马战力荡然无存,一战之下,便有如此巨量损耗,短时间内,金国休想再对沉沙关用兵,金人既知燕地发生蝗灾,安能不知燕地而今卫戍兵力有多少?”

    “他们想要进犯燕地,首先要集结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才能顺利破开沉沙关,但破开沉沙关之后,燕地仍有打量兵力汇集,十万人军明显不够,必定要再派大批军队增援……”

    “单单是燕州一郡,可令金国消耗举国多少兵力?金人不是傻子,这笔账他们会算得清楚。”

    “既然如此,在燕地力量鼎盛,蒸蒸日上之际,他们为何要硬闯过来,与我们硬碰硬?若是等着蝗灾、旱灾消耗去了燕州大部分有生力量,他们再动手,岂不是更好?”

    “所以,情报上说,金国有心再度进犯燕地,也只是有心而已,有心却无力……”

    “金人之所以会放出这个消息,想必是为了配合燕地内的一些豪门贵阀,两者并无共同利益,但金国希望此次蝗灾、旱灾能消耗燕地大部分力量,而豪门贵阀却意图从燕地掠取大量利益,如此一来,也能残损燕地实力。”

    “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共通的。有共通之处,便有合作根基。”

    “你且留意着,近几日燕州各地必然会出现各种关于蝗灾的流言,此举意在令百姓人心惶惶,无心抗灾,徒增耗损。”

    “一旦这样的流言出现,你便向各地传达一道政令——”

    杨立沉吟片刻,道:“就告诉诸地百姓,蝗虫捕捉起来烘干之后,皆可拿去各地属镇、州城粮仓,一斤烘干蝗虫可以换取一斤谷子!”

    “这……我们要些没用的蝗虫干做甚么?”程锐拧紧了眉毛,他在侦查情报一道上的天赋比其义父程诚都要强上三分,但论起鬼蜮人心,程锐明显比程诚少了太多经验。

    “蝗虫干磨成粉,加入面饼之中,滋味甚是不错。”杨立并不曾真正吃过蝗虫,只听阿五先生如此提起过,“所以此物并非无用,更何况,纵然各地真能把蝗虫都收集起来,也断不可能换空属地粮仓,你放心便是!”

第六〇五章 蝗灾(三)

    “嗡嗡嗡……”

    草丛中,翅膀为暗红色,周身为草黄色的蝗虫正在其中蹦跳,若仅仅只有十余只,倒也是为草丛增添了些许生机,但是当这些蝗虫已经繁殖出密密麻麻的一片,趴在草叶上拼命啃噬之时,恐怕没人会觉得这副景象生机勃勃,反而令人心脏冰凉,头皮发麻。

    郭后村的百姓们便呆愣愣地看着那些在草丛中蹦跳的蝗虫们,不知所言。

    有人反应过来,也是猛地嚎哭一嗓子,惊起一片蝗虫飞走,掠过村民们的头顶,在庄稼地里铺散开。

    四野间的庄稼秧苗,已被蝗虫啃食的差不多了,这里的百姓并非没有农吏监督指导,实则是百姓们错信了族老的话,将农吏乱棍打走,不愿焚烧自家的祖林,最终酿成当下这副惨景。

    郭后村民们的庄稼,已被蝗虫糟蹋了过半,他们用尽了各种方法,包括焚烧大火,驱散蝗虫,挖出壕沟,填入草叶,诱杀蝗虫等种种方法。

    这些方法若在蝗灾起势的初期使用,会有奇效,但在后期往往只能灭绝小片区域的蝗虫,于大局而言毫无补益——毕竟蝗虫四散而开,人去捉它的速度可赶不上它啃吃庄稼之后,振翅逃散的速度。

    人力有时尽。

    “完了,我们完了!”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仰天咆哮。

    “叫你们不听农官的,这下好了,可算没有农官管咱们了,秋后等着喝西北风吧!”有妇人啜泣着,对当初殴打农官的那一批人可谓深恶痛绝。

    参与殴打农官的那批青壮们纷纷对妇人怒目相视。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人一旦汇集成群,被某些言论煽动之后,理性便荡然无存,只剩最原始的野蛮兽性。

    “那些农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给咱们的法子,这不都试过了吗?”

    “蝗虫还是要吃庄稼!哪里有一只不吃庄稼的蝗虫?!”

    “你这是放屁!农官教咱们把祖林一把火烧个干净,虫卵灭绝,哪里还可能滋生蝗虫?且看这次蝗灾,分明就是从祖林出来的……”

    “你简直目无祖宗!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老汉我一棍子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人群又再一次骚乱了起来,村民们忙着打架或是劝架,有人仍旧默立原地,片刻后,在人们都打得累了的时候,他忽然发声,喃喃自语:“蝗灾是从咱们的祖林子里起来的……这会不会……是老祖宗给咱们的惩罚啊……”

    “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的惩罚吧?”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扭头看他,面上表情僵硬而恐惧。

    他们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有这样的念头,只是先前未被唤醒,如今突然有人开口提出这样的问题,每个人都沉思起来,并且愈想愈是恐惧……

    假若这真是祖宗、是老天爷给郭后村的惩罚,可总也有个缘由罢……

    自己又做错了甚么,引来祖宗如此震怒,降下这般恐怖的惩罚……

    村民们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每个人都并非完美无缺,这一回想他们顿时想到自己做错了的事情,与村南边老张媳妇不能说的秘密,偷窃小崔家刚刚足月的羊羔之后,扔进河里淹死等等等等。

    每个人顿时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可他们又同样确信,这些事情不仅自己做过,周围的村民们,邻居们也必然或多或少地做过……老祖宗若因为这些事情震怒,不知祖林子里得出来多少次蝗灾了。

    那么,原因究竟为何?

    人们正自沉思时,一辆马车碾过他们身旁的小道,只留下坐在车头的道袍男子的只言片语:“哎,此地气运交联,宛若铁索,犹如天神震怒,对凡人降下牢狱之灾一般……”

    “在这里生活的百姓们,怕不是要被饿死大半哦……可怜,可怜……”

    “灾祸将起,必有妖孽出……这妖孽出身燕州,却长于关东,又将劫难引至燕州,奇怪奇怪,何方妖孽能有这般大的神通……”

    那道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触动着村民们的神经。

    根据道人所言,有的村民们立刻联想到了那位妖孽的真实身份——青萍杨立!

    是青萍杨立为自己带来了如此大的灾难,必是因为他指使手下走狗来焚烧自家祖林,成功激怒了老祖宗,老祖宗才因此降罪迁怒于己,而那杨立,却安然无事!

    这部分‘灵醒’的村民回过神来,连忙去拦那辆马车,好在马车跑得并不快,村民们未走出多久,便将马车了下来,与坐在车头的道士恭敬行礼,诚惶诚恐道:“道长,您先前的言语,我们都听到了,想问您可有解决法门?”

    道长闻言,还一脸诧异之色:“奇怪,我方才正在睡梦之中,与神灵对语,你们也能听到?”

    他这番言语,郭后村民们登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纷纷搓手笑着,不知所言。

    话没被接住的道长咳嗽了一声:“也罢,既然如此,我们便算有些缘分,我且帮你们看看,究竟如何化解此次灾劫!”

    村民们闻言登时大喜,连连对道人称谢,将之请下了马车,一伙青壮乌泱泱地簇拥着道人,往自家村落中走去。

    他们也顾不得大火灭绝蝗虫,施以种种措施了,眼看人们在道长身边越聚越多,那些本来还想着商量出个办法的村民也没了心气,跟上了人群,一股脑地涌到了道长身边。

    “道长!此次我们郭后村遭灾,原是因为有个叫做张元的农吏,和他弟弟张方来村里游说……”有人添油加醋,对张元与张方两个农吏,甚至他们背后的青萍都萌生了恨意,将蝗灾的主要责任全部推到青萍身上。

    “莫要胡说!人家可是好心为咱们,纵然法子不管用,也不能血口喷人!更何况,那初时要是以大火扑杀,再加以引导,也没当下这档子事儿了……”有人反驳先前那人的言论,内心存留了几分理智。

    “你懂些甚么?!道长,依我们看,此次蝗灾之所以,还是因为祖宗震怒,您能不能想个法子,跟家祖沟通沟通,快教他老人家收了神通罢,孙子们都要受不了了……”

    一众人七嘴八舌地将诸多信息都透露给了道人,道人不动声色便获得了这般多重要的情报,心中自是高兴,面上却保持平静与和蔼,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诸位,诸位老乡,莫要慌张!切莫慌张!”

    “而今此事仍有转圜之余地,并非全无化解之法,只是如何化解,我还得沟通青天与你等家祖之后,才好再做算计!”

    “还请为我架起法坛,准备公鸡一只,黄纸一沓,朱砂二两,毛笔一支……”

    道人一看便是专业的,出口便列举出了一大串的物品清单。

    有村民仔细计算了一下要把这些东西采购齐全要耗费的银两,片刻后,心头吃了一惊——这还未见办事呢,就先花去这么大一笔银子?怎么想都觉得是个亏本的买卖……

    农人向来务实,当即便有人低声道:“道长,那朱砂在附近镇子上可是买不到的,得走十多里,去兴城买……不然,您看看能不能调换调换?”

    朱砂价格不菲,农人想将这最值钱的一项给调换了,若有廉价的替代之物,自然更好不过。

    左不过多问一句话的事情,农人可不觉得自己这样会折损脸面。

    道人闻言,看了农人一眼,道:“也好,换做他物,届时若无法成功与汝祖以及青天沟通,下了错误的敕令,后果你来承担便是!”

    “诶,诶,别!别!”对于祖宗神灵,昭人向来讳莫如深,那农人也不禁吓,被道人这么一说,登时摆手道,“这等大事可耽误不得,镇上若买不到朱砂,跑十几里去城里买也不妨事,不妨事……”

    “这便是了。”道人严肃道,“事关祖宗神灵,不能有半分马虎,你须知道,此时的一点点马虎,都是在葬送一村人的未来!”

第六〇六章 蝗灾(四)

    “起坛!”

    凌晨,天刚蒙蒙亮,郭后村的祖林子前已经聚集了大批村民,在他们前方摆放着一张方桌,桌案中央摆放着神龛,内有神灵掐诀作法,神龛之前又有郭后村的祖宗排位,昨日命村民们采购的东西,也俱都摆在桌案之上,满满当当的一桌子,那只被拴缚双脚的公鸡蹲在桌子一角,眼珠子一动一动。

    随着道人一声令下,两个作童子打扮的男孩便赶忙到方桌前,以手中火折子点燃了桌案两边烛台上的蜡烛。

    烛火只能映亮道人及其周遭区域,暗蓝世界里,因这一点烛火,反而衬得道人更加阴森,亦更显神秘。

    “放鞭!”

    道人身背桃木剑,手捏法诀,一身正气凛然,一边走向法坛,抓起一把糯米,一边令静候角落里的村民点燃鞭炮。

    噼啪噼啪噼啪……

    喧闹吵杂的响声、混同浓郁的硝烟气味一并涌入村民们的脑海里,似乎因这喧嚣与烟火气,他们总算觉得此地不是那么寒冷,不再那样阴森了。

    突然,道人向着烛火洒出了方才抓在手中的糯米,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轰!

    只见那糯米遇到烛火之后,忽地燃成一道白光,耀人眼目!

    “天灵灵地灵灵,三清道祖来显灵,急急如律令,敕!”

    众村民看着道人丢出那一团糯米,直接令之燃烧成一团刺目白光,心中俱都有些震撼,对这道人的本事不禁相信了几分,而后又见其把手中桃木剑耍得眼花缭乱,声威赫赫,登时更加坚信这道人本事不小,在听到其口吐法旨之后,纷纷跪地祈祷,希望祖宗神仙此刻真能显灵。

    “灾劫将起,妖孽必出。弟子有一问于道祖,请道祖为弟子解惑!”

    道人抬首看向虚空,面色虔诚,毕恭毕敬地开口说话。

    被其注目的那片虚空仿佛真有三清道祖亲临,黑暗宛若凝固一般,空气似乎都不再流动——众村民感应到这股令他们心悸的气息,纷纷垂首下去,不敢再与虚空中那不可知亦不可见的三清道祖对视!

    而后,道人口中开始念念有词,说一些众人都听不懂的言语,这声音低沉而沧桑,根本不似道人平时说话时的语音!

    莫非三清道祖借其肉壳,向我们传达了天意?!

    众人连忙将那些根本听不懂的话死死烙印在脑壳中,生怕错漏一个音节,尽管听不懂这些言语,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认为道人神通广大,确实已经沟通了神灵。

    并且,神灵已传达旨意下来!

    良久之后,道长已经停止口诵法旨,四周一片静寂。

    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空气近乎凝固。

    这时,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低声嘀咕了一句:“不会是在装神弄鬼罢?”

    “不可!”那人话音刚落,道人便猛地张开双目,面上尽是焦急之色,而其背后,那柄桃木剑竟自动出鞘,在半空中一个兜转,直直地扎向方才藐视神灵的青年人心窝!

    “切不可如此,他虽然蒙昧无知,但毕竟情有可原!”道人似在向那柄在天空中飞来荡去的桃木剑求情,在他连连求饶之下,桃木剑终于似消了一点气,缓缓回归道人背后剑鞘。

    年轻人脸色已经煞白,他们本是普通村民,哪里见过这等样的神通,方才那一瞬间,年轻人也确实感觉到了,倘若桃木剑真刺杀过来,自己必然毙命当场!

    他反应过来,连忙向道长叩首,连连道:“多谢道长救命,多谢道长救命!”

    道人却不理会他,缓缓叹息一声,盘腿坐下:“道在不可名。”

    “以后莫要再如此了,冲撞神驾,本道能救得了你一次,却不可能每一次都救得了你。”

    “遵命,遵命!”年轻人又是一番连连叩首,千恩万谢。

    “此次神灵降罪,自有其因果,乃是煞星逼近燕州,因此酿成当下这副局面。”道人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的面孔,神色凝重,道,“若要化解此次灾劫,却也不是没有法子,但是……”

    道人面露为难之色,众人见状,连忙表态:“需要甚么,道长尽管说来,我们一定尽力为道长办到,只求能渡过此次蝗灾,安安稳稳地把这一年过去……”

    “安稳地过去这一年?”道人苦笑着摇头,道“这简直是一个奢望了……”

    “自从煞星入主燕州,把持民政之后,燕州恐怕从当下开始,便要再无宁日!”

    众人一听道长将问题描述得如此严重,更加恍然,互相对视一眼,七嘴八舌地请求道长解救自身,央求道长告知这一年究竟要发生些什么。

    方才道长之神通,他们皆看在眼里,此时对道人已经完全信服,不疑有他。

    “而今燕州各地兵丁频繁调动,此为凶煞刀兵之气四起的征兆。”道人缓缓道,“聚敛燕州郡一郡之力,硬生生早就青萍一座巨城,实则早已将燕州郡的气运消耗干净,这片土地注定从今年开始,各种灾祸不断……”

    “而蝗灾仅仅是一个起始而已,蝗灾过后,极可能会降下旱灾,旱灾过后,刀兵之气充塞乾坤,必有兵灾**降临燕州郡……”

    “如此灾劫,以贫道的道行却也化解不了。”道人连连叹息,“贫道也只不过是能帮助你等将这蝗灾化解一二罢了……”

    “这……煞星入主燕州……”有人犹豫着开口,向道人问道,“道长,您说的这位煞星,莫非是那位大都督杨……”

    “天机不可泄露!”眼看村民已经吐出第一个字,后一字还留在口中,道人面色一变,连忙打断,“天机不可泄露!煞星究竟是谁,你等心中想必已经确定,不必再宣之于口,小心再度引来神罚!”

    道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众人哪里还能猜不出,其口中的那位煞星,确实是杨立?

    提及此人,郭后村民们却都很意外地沉默了下来。

    扪心自问,杨立入主燕州,究竟是令村民们过得更加暗无天日,还是救民于水火之中?村民们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可以咒骂农吏要焚烧自家祖林,为己引来灾祸,可以对青萍的一些政令暗中腹诽,但却实难说出任何一点杨立的不好来……

    纵然是编排人家,自己的良心也绝过不去……

第六〇七章 蝗灾(五)

    村民们的反应超出了道人的预料。

    他本以为村民们会顺着自己的话,引出更多指责杨立的话语,自己再在其中引导一番之后,便能挑惹起众人的情绪,这个时候,教他们做一些事情便容易得多。

    但是眼下自己都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这些愚昧的村民,却忽然之间都沉默了下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道人眉头微皱,手掐印诀,其实内心在暗暗筹算,如何化解眼下的沉默。

    不过,不等他开口,便有村民慢吞吞发话了:“道长,您说得或许在理,不过……而今天上的煞星要都像大都督那样的话,还请上天多给燕州降下几个……”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道人抬首看向发话的村民,心中旋即明白过来,顿时有些恼怒。

    自己才营造出来的大好局面,必然要因为这人突然几句话破坏掉!

    他肃然道:“天意命难为!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人在做,天在看,上天若真听到了你这番话,多降下几个煞星到燕州来,一切后果,莫非你能承担?”

    “怎么总教我们承担后果啊?”又有村民嘀咕道,“煞星将世,那是煞星自己带来的后果,必然得要他自己去承受,因我们多说了两句话就要承担甚么后果,这……”

    上苍莫非是在消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村民将后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到底还是畏惧那冥冥之中,不知其有无的上苍、天意。

    场面正在失控。

    道人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不说其他了!”

    “贫道问你们,可还想要化解掉这番蝗灾?”

    先前还对化解蝗灾一事显得万分急迫的村民们,此时却都迟疑了起来,支支吾吾半晌之后,有人出声道:“道长不妨先与我们说说,如何化解蝗灾吧?若是计划可行,我们自然悉听尊便,若是计划超出我们的预计,这事情不妨先放一放……”

    “我们也可以去寻青萍农吏,而今秧苗被毁坏个七七八八,纵不能化解蝗灾,但补救总还来得及。”有人心直口快,直接将方才发声者的潜台词一并说了出来,众人闻之,连连点头,对这个法子表示赞许。

    简直欺人太甚!

    贫道当面,你等竟还想着做两手准备?!

    道人纵然再好的养气功夫,此时面上都有些恼怒之意。

    公子吩咐下来的目标自己不仅没有办成,而今竟还让这些愚昧村夫回忆起了青萍的好来,简直岂有此理!

    他冷哼一声,寒声道:“贫道所授化解之法,正是教你们与青萍划清界限,不要再有来往,你等今日若是再与青萍那边有所勾连,便是贫道也无法再帮你们化解这场灾难!”

    道人不惜以此来逼迫村众,但奇怪的是,村民们闻言面上反倒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有人甩了甩手:“看,果真还是露出马脚来了罢!”

    “这必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大人物,派来蛊惑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妖人!从前燕州可不缺少他们的搅风搅雨,而今这又是要冒头了?”

    “你等敢称呼本座为妖人,可考虑过会否激怒本座,当下便丢掉性命?!”道人怒极而笑,袖袍似有狂风灌入,鼓荡开来,掌心汇集气流挟裹飞叶草根,形成浑圆之球。

    他气势暴涨,有好几层楼那般高!

    村民们见状,呼吸齐齐一滞。

    他们确实没有想到,这越发像是个骗子的道人会对自己等众动了杀心——这道人先前虽然展露实力,但当村民们看到其真面目之后,反倒以为其先前展露的种种‘神迹’,都只是骗人的把戏,万万没有料到,对方是一位武道强者!

    而且,是村民们从前根本未曾见到过的那个等级的武道强者!

    他一人足够杀光郭后村所有村民!

    “本座原想留着你们,好为本座做一些事情。你们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道人大步走向村民,村民们惊慌后退。

    “既然如此,本座只有将你等杀之而后快!燕州从不缺少一个村子尽被屠灭的景象,今日便从你郭后村开始——纵是你等死后,本座亦有办法嫁祸于青萍杨立,你等纵然是死,也得做本座手中的牵线木偶!”

    道人目中精芒暴涨,张开五爪,抓向前面一位退避不及的妇人!

    “猖狂!”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忽地响起!

    有道人影从远处暴掠而来,几乎一个呼吸之间,便抵达道人近前!

    “燕州究竟是谁的地界,看来你们心里还没有数!”

    唰!

    一抹刀光横亘于道人身前,逼得他不得不收手后退,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来者!

    来者手持弯刀,面貌平庸,正是文庸。

    农吏张元两兄弟将郭后村的异常禀告青萍之后,主持天目事务的文庸正路过此间,顺道赶来看看,正撞上道人欲对郭后村村民行凶的这一幕。

    道人方才对郭后村民的种种言语,文庸皆听得分明。

    燕州郡近日遭到蝗灾,此地盘桓的诸大世家门阀必然有所异动——这是殿下早提醒过青萍众的事情,因此见到道人此番装神弄鬼,文庸立刻便确定,对方背后有世家门阀指使。

    必要留下此人,顺藤摸瓜,教其背后的世家付出代价!

    后方,张方挎着铁尺,狂奔而来。他纵然跑得再快,也难及文庸速度之万一。

    文庸好整以暇,看了张方一眼之后,目光回落到道人身上,咧嘴一笑:“阁下,已被某抓个正着,还是把你所知晓的都痛快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道人自问武道修为不弱,有心与文庸搏斗一番,决出胜负。因此傲然抬首,张口便吐出一句很硬气的话语。

    “有骨气!”文庸点头。

    手中弯刀骤出,如同月轮!

    在从前鱼肠道里,单以武力计,文庸亦可排进前三,一直被视作是都邪的有力竞争者,之后都邪大彻大悟,一步踏入观沧海境,后来居上,苍树面临生死大关之后,亦突破至粉碎真空之境,唯独剩下文庸一人,依旧在半步观澜境徘徊,始终难以踏出那临门一脚。

    不过,饶是如此,以其半步观澜境的修为,与道人相搏,亦不在话下!

    天地气根瞬息间接连起来,元气疯狂灌入文庸体内,而文庸的丹田便似一口枯井,任凭元气如何灌注,不见有分毫盈满之象!

    当!

    弯刀与道人霎时抽出的桃木剑相碰!

    桃木剑上,一层层红漆翻飞,露出内里黝黑的玄铁真身!

第六〇八章 蝗灾(六)

    好雄厚的真元!

    先前见文庸出手之声势,道人颇为不以为然,但是当下真正与对方过手之后,才知道自己有么多可笑!

    文庸只一刀横扫,便令道人踉跄跌退,即便是玄铁锻造的宝剑也弯折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成了一块废铁!

    一合之下,道人随身宝刃便告损毁!

    他甚至连躲避文庸这突然一刀的机会都没有!

    依靠牺牲自己随身兵刃,道人堪堪抵挡了文庸这一刀,当即谨慎起来,运转真元,外放体外,欲与文庸争夺此间天地气脉,周旋游斗!

    “你人长得不怎么样,想得倒挺美。”文庸久经战阵,自然感应得到对方的意图,当即冷哂一声,也不阻拦对方做无用功,随手丢掉弯刀,欺身上前,与道人双掌硬拼一记!

    轰!

    道人周身皮肉之下像有老鼠快速奔逃,文庸的气劲在其身体内四处流窜,他先前辛苦与天地气脉建立起来的联系登时破碎。

    眼看再与对方拼斗下去,自己恐怕就要殒命当场,对方实力根本不是自己所能媲美,道人与文庸交手几招之后,忽地强提通身真元,一拳击出,像是要与文庸做殊死一搏!

    通常情况下,武者大凡遭遇这等情况,不论如何,都会有些反应迟疑,然而文庸却不会如此,眼看对方汇集通身真元,一拳砸向自己面门,他反倒更加迅猛地跟着提起全身真元,后来居上,以比道人更凶悍的气势,回以道人一拳!

    双拳相撞!

    咚!

    道人那一条手臂上包裹的衣物打着旋儿破碎!

    皮肉之下,骨骼尽碎!

    “啊——”他禁不住惨叫一声,扭头便欲逃走!

    他方才忽出全力一拳,便是为了震慑文庸,想要趁着文庸出现愣神的机会,自己赶快飞遁,但是文庸行事不遵常理,反还给他更凶悍的一拳,登时打碎他的骨骼,道人再不敢做其他想,慌不择路!

    “再来!”

    文庸被道人这一拳挑惹起了战意,飞身而上,拦在道人跟前,又是一拳直轰道人胸膛!

    道人体内真元已被消耗得七七八八,哪里还有余力应对文庸这刚猛一拳?

    眼见此状,他亡魂大冒,脸色煞白,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疾呼:“高手饶命!饶命!”

    此时再不跪地求饶,下一刻自己便要灰灰了去!

    关键时候,道人反应倒也迅捷无比!

    同时,张方终于跑到了两人近前,正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然而见此状,心中也是甚是紧张,言语脱口而出:“大人!切不可打死了他!”

    “打死了他咱们这趟可就算是白来了!”

    张方出言及时,总算提醒了文庸。

    文庸这才缓缓回拢真元,命人拿来一捆绳索,将道人周身大穴封死,防止其真元恢复之后遁逃,而后便用绳索将道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在郭后村村民的陪同下,到了郭后村中。

    ……

    一个已经为了自己性命向敌人开口求饶过一次的人,不论如何都是收不住最后的气节的。

    文庸并未花费多少力气,便从道人口中得知了怂恿其做出这一番事情的世家门阀,随后便一掌将道人毙杀。

    他出手果决,毫不留情。郭后村村民们眼看道人被人如杀鸡一般抹灭性命,心中一时间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们也没少在背后说青萍坏话,若文庸真要抓住他们这些把柄来生事,郭后村村民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而且,先前他们还纠结起来,不听张方、张元两个农吏的劝告,将二人打出了郭后村,此次张方也跟着这位武道强者一块来了,难保张方不会气愤之下,将先前的事情一并汇报给文庸,首先在这位强者留下郭后村众皆是刁民的坏印象。

    郭后村众不希望这等事情发生。

    有耳聪者先前听到张方呼喊这位强者为‘大人’,那么想来这位强者在燕州青萍也地位不低,这属于是上官了,令上官都会郭后村失望,以后还如何引来青萍对村子百姓的援助?

    但是如何与文庸分说,该说些什么,村民们却也没有主意,于是一个个扭扭捏捏的,眼看文庸要离开,有村民忽地急声道:“大人,不如留下吃过饭再走吧?!”

    众村民这才反映过来,纷纷七嘴八舌地请文庸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再离开也不迟。

    “大人您毕竟救了我们郭后村全村老少的性命,如此大恩,我们无以为报,但请恩人吃一顿便饭,也在礼数之内……”

    “对啊,大人,眼下正值正午,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也省得再去别地寻找吃食……”

    文庸听到众人此番言语,回过头来,觉得郭后村村民此番反应颇为有趣,意味莫名地笑着,道:“蝗灾已至,你们村子此次是少数的未能防范好灾情的那一拨,我在你们这里吃一顿饭,你们少不得破费许多,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村众们被文庸说得面色尴尬。

    有村老壮着胆子说道:“此次灾情有诸位大人尽心尽力,过不了多久便能过去,眼下虽有一时之急,但熬过去之后,总能拨开云雾见天明。”

    村老这番话说得巧妙,看似是对青萍诸位大人歌功颂德,实则是在拐弯抹角向文庸试探,此次灾情是又严重了,还是已经尽在青萍掌控之内。

    若尽在青萍掌控之内,局势未有进一步糜烂,反而渐渐好转的话,那么郭后村此时一时困难也算不了什么,青萍总能腾出手来援助村民,若是局势恶化的话,很难保证青萍能腾出手来,顾及到一个小小的村庄了。

    “哎,纵是灾情过去,挣来了福分,可是自己要不知道珍惜,任意糟蹋,早晚也会糟蹋干净的……”文庸顾左右而言他,像是在说与当下要紧事并不相干的东西。

    不过郭后村村民们却完全听懂了文庸言外之意,更加羞惭,那些参与殴打张方两兄弟的郭后村青壮们,纷纷垂下了头颅,无地自容。固执地反对农吏请他们焚烧祖林的族老们,一个个也是尴尬地直搓手,不知所言。

    文庸这番话,是在变相地嘲讽郭后村民,先前有农吏指导,明明可以将蝗灾扼杀于摇篮之中,他们却偏偏不听,反而恩将仇报,将两位农吏打出了村子,实在不知好歹。

    事实也进一步印证了两位农吏的正确性,郭后村村民只要明些事理的,心中必然都有所愧疚与歉意。

    “我便不再这里吃饭了,你们那点粮食,还是节省下来,接下来总还是要过日子的。”文庸将弯刀收回鞘中,把张方推至村众近前,又道,“农官大人有青萍来的政令要知会你等一声。”

    “这次可得听仔细了,别再错漏什么。”

    “我便先告辞了!”

    不等村众挽留什么,文庸已经飘然而去。

    ……

    村众面对文庸,内心好歹有个缓冲,而今被他们殴打的农吏张方就在眼前,他们便更加放不开了。

    一个个弓着身子,面上堆着笑容,小心翼翼道:“小张……小张大人,先前的事情,先前的事情……”

    “先前的事情也是我与张正都有些急躁了,未能将蝗灾具体种种都与你们分说清楚,你们也不必一直放在心上。”张方借着村众们难以启齿的话语说了下去,他的眼眶下仍有那日被殴打后留下的乌青,“张正而今在协助小杨村防范蝗灾,所以郭后村灾后处理事宜,而今由我一人负责。”

    “诶诶,好嘞好嘞!”村民们连忙点头,蝗灾过后,庄稼地里满目疮痍,人们也不复先前的凶悍,反倒温和了许多,“小张大人只管说,我们一定用心记下,不会再像上次那般,闹出误会!”

    “蝗灾来得快,去得也快。”

    “此次燕州诸地皆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蝗灾,不过大部分地区因为先前有所防范,受灾情况并不严重,青萍已经开始组织诸地灾后庄稼补种之事宜,郭后村灾后庄稼补种之事宜,由我协助诸位。”

    “粮种由青萍直接拨发,各位父老不必过于担忧。”

    张方倒没什么脾气,做事亦是尽心尽责,看到众人面上露出喜色,也跟着笑道:“先别忙着笑,后面还有大好事。”

    众人一听,纷纷竖起了耳朵。

    “青萍还说了,诸位尽可捕捉蝗虫,风干之后,送至属地城镇粮仓,可以一斤蝗虫干,换取一斤粮食!”

第六一九章 蝗灾(七)

    “这是天灾!”

    “天罚!”

    “因为妖孽入主燕州,所以老天降罪给咱们……”

    燕州某地,村民们看着满目疮痍的田地,欲哭无泪,一些流言蜚语开始在村庄百姓口中渐渐流传开来。这样的流言在平时并不会有甚么市场,不会有百姓真的相信这些所谓天灾、所谓神罚一类的东西,但是而今遭受到如此惨痛的损失,他们便开始对这样的传言将信将疑了。

    一旦有人开始疑神疑鬼,拿身边遇到的一些自己解释不清楚的事情为流言做注脚的时候,反而会令流言更加具备煽动性,更加令百姓人心惶惶。

    他们自知流言之中,入主燕州的妖孽究竟是谁,不过没一个人会傻到将那个名字挂在嘴边,在惶恐逐渐发酵的时候,另一个消息,从青萍派往各地的农吏口中吐出,同时,那些散播流言的人们被暗中监视了起来,一旦露出任何马脚,与外界联络,立刻便会有专人将其带走调查。

    沉浸于农吏们带来的算是惊喜的消息中的百姓们,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被带走的,消失无踪的人——那些人本就不是本地普通百姓,庄户百姓们与之并没有相连的利益,哪怕看着他们被带走,百姓们心中也古井无波,他们更加希望能将每一分气力都用在捕捉蝗虫这件事情中去。

    于是,一场由诸多世家组织的,针对杨立的风波便无声无息地被青萍新发布的政令给覆压了下去,即便在暗中酝酿许久,也休想起到任何效用。

    ……

    “叫什么名字?”

    “牛雄。”

    暗室之中,天目游侠埋首在纸张上写下被询问人的名字。

    他抬首看了被询问人一眼,这是今天最后一波被带来审查的人,桌案左边那厚厚的一沓记录已经足够说明今日收获颇丰。

    “你近日在李家村、朱家庄等地散播流言,被我等监视到,你与清河庄家暗中有所联络。”天目游侠仔细打量着牛雄,目光锐利,“对于我们的调查结果,你可有什么需要辩解的?”

    被天目游侠紧盯着,牛雄心中惶然而惭愧,他低下头去,满是老茧的双手互相搓弄着,讷讷道:“我……我没有,没有啥好辩解的……”

    牛雄满面愧色。

    见到被询问人如此神情,天目游侠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来,多数被待到这里进行询问的人本身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只是受了世家们的重金利诱,便对青萍坏话说尽,散播谣言,危言耸听。

    不说其他,青萍救燕州于水火之中,功劳甚大,先前天目游侠总以为燕州百姓会因此感念自己,但未想到会面临当下局面。

    然而仔细思来,燕州百姓之所以如此,区区财帛便能教他们忽视自己的良心,还不是因为穷怕了?

    更何况,百姓见识短浅,容易受人蛊惑,在燕州推行教化之事,开启民智便更迫在眉睫。

    “既然如此,青萍对你这样受人利诱,传播谣言的处置是为本村劳作,帮助农吏救助灾情三个月,你可有甚么意见?”

    牛雄本以为按照自己所犯的事情,最少要被拘禁个数月,未想到惩罚竟如此轻巧,他抬首满是惊讶地看了天目游侠一眼,天目游侠与之对视片刻,他又迅速低下头去,连连点头:“我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今夜你便呆在此地,明日自会有专人将你送回村子服劳役。在此期间,你若生事的话,那就要罪加一等了。”天目游侠敲了敲桌子,以示对牛雄的警醒,看到对方诚惶诚恐地点头之后,他便起身,拿着那厚厚的一沓记录,离开了这间房间,只留牛雄一人在房间里呆坐。

    ……

    从各个煽动谣言者搜集而来的情报经由天目汇总整理之后,便会送往青萍。

    此中一切事情皆在秘密之中迅速进行,燕州诸地参与此事的世家门阀甚至都未能做出及时反映。

    ……

    青萍。

    杨立坐在案首,被天目梳理过的情报就摆在他的案头。

    他每每阅览过一页情报,便会传给都邪、苍树、程锐等人,等其余人阅览过后,又重回杨立手中。

    当下没人有心思说话,注意力全部在那些情报记录上,对于燕州郡而言,此次世家蛊惑民众,煽动谣言是一次危机,但杨立之前发布的一道政令,直接令危机消弭于无形,伴随危机之后的利好也浮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此刻倒希望首领案头摆放的那一份情报记录越厚实越好,因为记录越是厚实,便越代表参与此次流言煽动事件的世家门阀颇多,越多世家门阀,他们便越有敲竹杠的机会。

    诸多世家在最初的时候被杨立抓住了他们各自的公子王孙,以此为要挟,逼迫这些世家入驻燕州郡,在此地留下大批资金,其他不知内情的门阀见状,以为燕州郡有巨大利益可图,纷纷涌入燕州,于是在短短数月时间之内,便为燕州营造出了一副空前繁荣的景象。

    然而燕州郡之繁荣,却非世家们的繁荣。

    燕州郡财富积累之雄厚,亦无法表示世家们便能在此处获得巨额利益——他们甚至因为入驻燕州郡而面临资金不断流失的局面。

    为了解决这个局面,有世家向金国秘报燕州蝗灾之事,企图令金**兵趁此机会袭扰燕州一波,世家们则在内部瓦解分化燕州,一个混乱的燕州反倒能教他们从中谋取更多利益。

    今之燕州,有雄厚土地资源,有巨大人口红利,这些都是世家们希望鲸吞瓜分的东西。

    所谓财帛动人心,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世家门阀们倒还是乐意的。

    不过,他们大概也未想到,自己会那么快便被燕州青萍锁定,无声无息间落入青萍的网罗中。

    “他们此时,或许还在感慨自家此番动作神妙无双,无迹可寻?”杨立翻阅完情报记录之后,感慨了几句。

    底层百姓与门阀世家们的利益天然对立,杨立偏向前者,则必不可能再获得后者的支持,这一点,他从来都考虑得很清楚。

    所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上一个百年里,李家做了皇帝,这一个百年里,赵家做了皇帝。然而不论李家还是赵家,最初之时都不是微末草莽之辈,皆有浑厚底力支撑,风水轮流转也只在这一小撮人里面轮转,大概率不会落到某个泥腿子身上去。

    世界从没有公平可见。

    公平并非是人人拥有一样的底蕴,一样的背景,一样的实力。

    而是机会的公平,与竞争的公平。门阀一旦形成,便天生会成为竞争公平、机会公平的敌人。

第六一零章 陇西李氏

    “天下豪阀,高门大户中,第一等为五姓七宗,五姓七宗之中,第一等则是鼎京皇族。”杨立缓缓道,“除开鼎京赵氏皇族,陇西李氏与山阳李氏便是今天下豪贵之最。”

    “当下可以确定的是,参与此次事情的便有陇西李氏李翰,陇西李氏近期之所以动作频繁,我倒是明白原因一二。”

    杨立接着道:“大概是因为雁门关军帅李昊身死,太子于庙堂上陈词,直指雁门军中利益相互勾连,这一点戳到了陇西李氏的痛处。他们记恨太子,便也顺带记恨起了我这个与太子关系匪浅的杨氏子——更何况,若能令燕州生乱,则逐鹿与关东必然跟着出现防卫危机。”

    “逐鹿危,则坐镇天策军逐鹿大营的太子压力陡增。”

    “不说金国进犯大昭会否成功,能吓一吓太子,敲山震虎,于陇西李氏而言也是乐事一桩。”

    苍树闻言,皱起了眉头:“他们也不怕自己玩脱了,真令大昭丢了燕州?大昭失燕州,如金国失象灵道!燕州亡则全昭危。”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程锐眯着眼睛,连连冷笑,“国家被敌人进犯对普通百姓而言,影响甚大,生灵涂炭在所难免。但是在世家们看来,只是换了个不同姓氏的皇帝而已,只要他们的家族能够继续繁衍下去,管他洪水滔天!”

    “历朝历代,那些国之将亡时,为乱臣贼子张目之辈,门阀贵胄占了大半!”

    “这样的言语便是偏见了……”郑铸犹豫片刻,开口与程锐辩解道,“历朝历代……”

    眼看再如此发展下去,一众属下们就真的要在厅堂中吵闹起来,杨立无奈地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事情,当务之急便是要令陇西李氏,以及参与此事的几个世家为此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另外,程锐,你须派人去逐鹿一趟,将此事详细汇报太子殿下,令其最近一定要小心一些,防止有居心叵测之辈暗算于他!”

    “我们既已经了解此事,掌握关键情报,给陇西李氏反过来敲山震虎一番,令其老实一些,也是应有之理!”

    ……

    燕州下河城,陇西李氏宅邸。

    宅邸之前,车马如龙,人群如水。

    城外蝗灾遮天蔽日,庄稼地里一片凄凄惨惨之景,城内朱门大户之前,却是红红灯笼高高挂起,来者皆是喜气洋洋,绫罗绸缎,每个人都是白白胖胖的,似乎用力一掐,便能自这些人身上掐出油水来。

    李氏护院们恭恭敬敬地将那一个个前来拜访的世家子弟迎进府宅之内,只是他们的神色多少有些迷茫——府上若有安排饮宴,公子必然会知会底下丫鬟仆役家丁等等,命他们早早做好准备。

    但是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不仅护院们不知今日会有大批门阀贵子前来拜访,连府上的官家,公子的贴身丫鬟们也俱不知道这件事。

    公子素来严谨,可不是个喜好作弄下人的……

    尽管心中困惑不解,但是客人各自提着琳琅满目的礼物已经到达,护院们总不好将人打将出去——毕竟人家也是一地素有名望的门阀,他们这些做护院的奴仆,怎敢怠慢贵客,便能先将人恭恭敬敬地迎接进去,再与其他丫鬟仆役勾兑勾兑,先将差事应付了再说。

    昨夜处理好了各项事务,今日本打算歇息一番,睡个懒觉的李翰,听得门外客人到访时,门房的唱名之声,心中同样是一阵懵然——他明明记得自己昨日并未请任何贵子来府上饮宴,怎么当下忽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且都是下河城附近能叫得上号的世家子弟!

    “崔公子来访,赠黄金狮子一对儿……”

    “任公子 来访,赠上等绸缎一匹……”

    门房的唱名声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意,但李瀚面上却没有分毫喜色。

    自己记忆没有出错,府上更不可能有人敢越过自己,向这些世家子弟发出请帖,他们可没有自己的随身私印……

    对!印信!

    想到这一点,李翰心中一亮,打开抽屉一阵翻找,却是一无所获!

    自己的随身印信不见了,而今日又突然来了这般多世家子弟拜访——必是有人偷了自己的印信,拿去 冒用!

    可他如此做又有甚么好处?

    客人都已至中堂,李翰再不出去迎接便不合礼数了。

    虽然他出身五姓七宗,一等一的世家门阀,是其他门阀都要竞相巴结的存在,但李翰在家中的继承顺位只排到第二十三名,而今能在燕州聚敛起了如此人望,殊为不易,他自然不想轻易毁损,也无暇再顾及印信被人偷盗的问题,更衣整理之后,立刻出门去往中堂会客。

    下河城李府内动静极大,待到客人们都进去了之后,护院们便守住了府宅大门,防备任何人私自闯入。

    府外的车马从府邸前一直排到了街尾,而这条街道上,却无一个行人走过——这并不是甚么稀罕事情。公子不喜欢喧闹场合,护院们几次打跑了在这条街上行走的路人,久而久之,这条街道便很少有人光顾了。

    不过下河百姓虽慑于李府之淫威,但身后毕竟有更强硬的青萍驻官支撑,偶尔也有不怕惹麻烦的行人就要从此街上过,耀武扬威,令李府护院们恨得牙痒痒,又不敢对其人做些什么——一般这种情况下,必有官府随员藏在周遭,就等李府护院出手,他们好抓个现行,敲李府竹杠。

    然而今日,街上却是两个影子也无。

    李府护院还在心中嘀咕:莫非青萍于下河城的驻官,今日这是转了性子?还是公子已经去打点过了,他们不敢再来为难?

    府宅中堂之内,李翰正与一众世家子弟寒暄。

    他先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第一把椅子上的青年拱手,躬身道:“庄兄,我们应是有些时日未见了,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被称作‘庄兄’的青年庄元禀面露笑意,道:“总要打理好姑姑交代下来的事情,这段时间我也是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李兄近来倒是清闲,我听你府上的丫鬟说,你这几日都在府上静心修书,呵呵,怎么今日突然想到要请我等饮宴?”

    庄氏本身只是逐鹿清河的一个中流世家而已,之所以会得到李翰如此关注,坐在最尊贵的右席上位,是因为庄氏出了一位贵妃,就是晋王赵元睿之生母的那位贵妃,正因为此,清河庄氏身份地位才能水涨船高,得列上宾。

    李翰听完庄元禀所言,微微一愣。

    他心道不是你们自己主动过来拜会的么?怎么成了我邀请你们前来饮宴?

    自知这件事情中必定有人暗中操作,图谋甚大,然而李翰此时亦只能不动声色,先将话圆过去才行,于是他又笑着与庄元禀等人闲聊寒暄,或言说近日听到的一些奇闻,或就一些大雅之器高谈阔论,中堂 之内,气氛倒也活泼而和谐。

    不多时,丫鬟们奉上了茶点,李翰与在场诸位友人告了声罪,托称要去处理些个人私事,暂时离开了中堂,他前脚走出中堂,庄元禀后脚便跟了上去,他亦察觉到了李翰今日有些异常,联想到此前他们一同合谋之事,庄元禀心中颇为在意,因此会有此举。

    出了中堂之后,李翰便在一处僻静花园内等待着庄元禀。

    庄元禀看李翰面色凝重,心下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走到近前,低声道:“李兄,可是出了甚么变故?”

    李翰迟疑着摇了摇头:“近日来并未有特别的消息传开,咱们一同商议的事情,应是没有任何泄露——但今日饮宴之事,属实蹊跷。”

    庄元禀本已舒展的眉头,听到李翰后半句话,重又紧皱起来:“莫非今日,李兄并未邀请我等?可是,我手中分明有李兄发至府上……”

    “我的印信被盗了,现下还未找到。”李翰摇了摇头,“有人冒充李府,向燕州诸地世家公子发了请柬,将你等全部聚集了过来……”

    “暗中之人如此做法,所图为何?”

    “这般作为看起来对我们也无法造成甚么影响啊……”庄元禀闻言,心头微惊,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便促成了这样一桩事,暗中之人必是手眼通天之辈!

    在燕州能手眼通天的人,唯独青萍杨立!

    背后之人身份为何,在庄元禀与李翰三言两语间,已然浮出水面!

第六一一章 谋算如神

    “若是燕州杨立如此做,其图谋必然甚大。”

    “而且,我先前的推论便要再度被推翻了……”李翰眉头锁紧,深深地看了庄元禀一眼,“若是杨立令人促成此局,那么,我们联合起来,意图在燕州传播流言之事,便已经败露!”

    “而今我们之所以未看到任何风吹草动,只是因为杨立巧妙地遮住了我们的眼睛,不想让我们看到,或许便是,这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我们的人还未来得及输送消息回来!”

    庄元禀与李翰相视一眼,尽皆悚然。

    不论是这两个可能中的哪一种,他们都不愿意面对!

    杨立先前对燕州世家出手,压榨了诸多世家总计数十百万两的财富,那时,庄元禀与李翰还未入驻燕州,他们只风闻其事,未能亲历,但总归知道这杨立可不是一个会忌惮世家门阀之势力的朝官,直至如今,杨立添为枢密院副使、枢密院下都督府大都督、天策军副统领兼理燕州大营、燕翎军实质统领,其身后更有整座燕州作为支撑,便将之 视作割据一方的王侯,也不在话下!

    拥有如此雄厚之实力,他若真对李翰与庄元禀他们动手,李翰等人自觉根本无力反抗什么,便要面临死局!

    只是……

    只是……

    “燕州杨立横蛮无度,屡次在诸门阀世家头上动土,视世家百年尊严于不顾,早已是昭朝高门之敌!”李翰神色阴晴不定,“我不信他当下敢真对陇西李氏宣战——其若对我动手,便是向整个陇西李氏宣战!”

    “此事我等本也没有参与,只是其他诸多世家太过仇恨杨立先前所作所为,因之做出了这等事情。”庄元禀沉思一会儿,转而把责任推卸到了其他世家头上,而那些世家子弟们如今还在中堂用着茶点,品着香茗,浑然不知一口漆黑大锅已从天而降!

    “冤有头债有主,杨立若真要与我们翻脸,便与之实话实说就是。我不信他会迁怒于我们!”

    庄元禀再度看向李翰,这是在逼李翰尽快做出决定。

    是弃车保帅,还是另有妙策?

    每逢大事有静气,事到临头需放胆!

    李翰自问还是有些静气,只是这事到临头的放胆一搏,他便远远不及庄元禀,这个出身中流世家的嫡长子,在庄贵妃的熏陶培养下,俨然已有比肩一流世家子弟的气魄与手段。

    “正是如此。”李翰点了点头,算是完全任何了庄元禀的话语,两人此时才算正式结盟。

    “那么,关于此事,李兄,你我还需守望相助,务必要将此事与杨立澄清。陇西李氏与庄氏贵胄的地位,我不信他不忌惮三分!”庄元禀眼神坚定,此时,在他与李翰的心里,中堂里那一众世家子弟,皆成了弃子!

    勾连金国,秘传燕州蝗灾之情报;于燕州境内散播谣言等等事情,真要承担起来,必然背负骂名,陇西李氏与清河庄氏可以轻松消解此事带来的影响,但家族内部,原本被人看好因此委以重任的李翰和庄元禀,却会因此事之影响而声望一落千丈,被其他家族子弟迎头赶上。

    二人最慌张、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这种事情的发生。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其他一些小门小户的公子哥儿为此背上一口黑锅,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杨立也不可能真因为此事而灭杀他们,留得性命在,以后还能做个富贵闲人。

    而且,朋友,本就是用来给自己的前进之路垫脚的。

    ……

    中堂之内。

    气氛依旧热络,只是世家公子们谈笑之时,目光偶尔掠过坐在主位的李翰与上首的庄元禀,便不自觉地带上些许阴影。

    这两人方才一前一后地离席,颇耗费了些时间,回来之后,便是这个一言不发的状态。

    世家公子们能从各自家族中脱颖而出,不说其他,这阴谋权术、勾心斗角的手段一个个都是甚为精熟的,眼下李翰与庄元禀的状态明显不对,他们自然会在心中有所猜忌,也有所防范。

    ——莫非是前些时日,李翰与自己等人共谋的那桩事情败露了?

    若仅仅只是那件事情败露,于我而言,倒也问题不大。毕竟此事我只是负责出了银钱供李翰邀买人心,其他一切概不过问,纵然有人追查下来,又能拿我如何?

    世家公子们在心底思索着自己与李翰的种种交集,梳理过一遍之后,便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府上丫鬟端着各式精美的菜肴,款款而来。

    菜肴释放热气,搅动一张张阴晴莫测的面孔。

    “今日饮宴,各位来得突然,在下也未多做甚么准备,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则个。”菜肴上桌之后,李翰举杯遥向众人示意,同时开口道。

    他这番话说得别有深意,有心者闻之,都微微皱眉。

    什么叫我们来得突然?

    请柬是你发给我的,怎么到了这时,又成了我们来得突然,所以你没有多做准备?

    这是何用意?

    毕竟是主人向自己敬酒,客人们此时心中纵有不满与困惑,也只能暂时压下去,在之后向李翰旁侧敲击。

    一旁的庄元禀倒是笑眯眯的,对李翰此番言语毫不在意,这更教其他人确信,李翰与庄元禀方才前后离开厅堂,一定在暗中商议了甚么。

    有世家子弟面上露出了些许慌乱之色。

    李翰饮尽杯中酒之后,身后丫鬟又为其斟满一杯,他再度举杯向客人示意:“诸位,万事皆要张弛有度,切不可操之过急。俗语也有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先前诸位力邀在下一同谋划的事情,在下仔细思量之后,仍觉不妥,待会儿便将诸位奉上的银两送还,先前之事,也休要再提。”

    说完,他又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有沉不住气的人面现不满之色,放下举着的酒杯,在桌案上重重一顿,扬首向李翰询问道:“甚么先前之事?又是甚么银两,在下不明白,还请李兄明示!”

    纵然沉不住气,但这人亦不是傻子。

    李翰未把那件事宣之于口,便代表此事再摆到台面上,可能会招来大麻烦,为了不给自己招来麻烦,发问的世家子弟自然从善如流,倒也是心思缜密。

    李翰如此小心翼翼,尽力避免提起那件与燕州有关的事情,莫非是燕州的那位已经掌握了情报?或许此时正在府上监视?!

    其他人见有人做了这出头鸟,相视一眼,纷纷放下了酒杯。

第六一二章 挑拨离间

    “何必打这些哑谜。”

    李翰还未开口作声,上首的庄元禀放下酒杯,面上的笑意收敛尽了,平淡道:“此事若能成,你等从中无疑获利甚大,既然事情不成,也不该倒逼过来。”

    庄元禀此言,明显是在为李翰鸣不平。

    但诸世家公子见此状,内心却是一阵懵然——李翰乃是陇西李氏公子,出身天下第一等高门大户,谁能教他不平,谁能给他为难?

    再说,此事也明明是他一手推动,一手联合自己等人的,怎么到了此时,自己不过是开口问了一句,便是在倒逼于他?这岂不是贼喊捉贼?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众人又观李翰神色,眉心紧锁,神情凝重,像是也被此事烦扰许久的样子,众世家公子心中顿时更加茫然——李翰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当初是他一手推动促成此事,怎么到了现在,好像有半途退出的意思?

    而且,方才他说我们乃是突然前来饮宴,他没有做好准备——这也太蹊跷了,请柬是从他府上发出去的,怎么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发出请柬这回事一般?

    不用丫鬟帮忙倒酒,李翰叹息一声,自己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轻声道:“我也不瞒诸位了,今日诸位突然到来府上,我真是无比茫然。”

    “此前,我并未有向诸位发出请柬的印象,诸位怎会突然齐聚而来,此事必有蹊跷,于是我便在房中翻找了一番……”李翰面露苦笑,“果然,我的随身私印不见了,被人盗去,用来在发给你们的请柬上盖上印章……”

    世家公子们面面相觑,心头一跳。

    暗中有人盗走李翰的私印,向参与燕州事的自己发出请柬,将自己等人齐聚于李翰府上,暗中之人的用意——世家公子们霎时间醒悟过来!

    暗中那人必是要派人将所有人一锅端了,如此作风,简直与先前做过一桩这样事的杨立毫无两样!

    “可……可是杨……杨立?”有人发声,结结巴巴,声音愈来愈低。

    庄元禀看了脸色煞白的众人一眼,轻笑道:“话已至此,幕后之人是谁,早已不用再猜了。倒是你们,何至于对一个大逆……如此畏惧?”

    “你等怕是忘了,他父亲是谁,他如今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皆是在为自己日后被赐一杯毒酒,走上与己父一样的结局铺路!”

    “不过是一只秋后的蚂蚱,如这燕州蝗灾,早晚都成过眼烟云!”

    庄元禀忽然发声,声色俱厉,世家公子们的目光便不由得全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而后,他们黯淡的眼神里便渐渐放出了亮光——是了,那杨立而今拥兵自重,占据燕州,明显有裂土称王之企图,朝廷岂能容他?

    只是时下金国与大昭开战在即,有诸多用得到他的地方,所以朝廷不会在此时对他痛下杀手!

    但一旦金昭两国大战结束,朝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抹去杨立这个存在——他确实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

    更何况,自己这边可是有庄贵妃的侄儿!

    有一位贵妃在后宫作为支撑,杨立安敢贸然伸手?

    世家公子们纷纷出言道:“庄兄所言极是!”

    “庄兄此言大善!”

    “不知庄兄、李兄,接下来我等该如何应对?”

    “那燕州杨立可不是一个善茬……”

    “此时若贸然与之对抗,可能会激怒这个悍匪,我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如先各自回到家族中去,等风声稍歇……”

    世家公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庄元禀与李翰相视一眼。

    李翰咳嗽几声,示意大家先停下议论,而后说道:“诚如诸位所言,强龙难压地头蛇,燕州一郡之地,杨立便如那条地头蛇,纵是我陇西李氏,在此地与杨立较量,也稍显不足。”

    “所以此事暂且先将风头避过去,顺着杨立的意思,才是最上策。”

    “孰知杨立是何用意?”有世家子弟皱眉发问,“更何况,他若是对我等动了杀心,我等莫非还要将脖子伸过去,任由他杀戮不成?”

    “胆小如鼠!简直辱没平州高氏铮铮家风!”庄元禀盯着那个数度发声抢白李翰的世家公子高洪博,冷声道,“且不说你出身世家,杨立不敢贸然对你下手,可知杨立而今看重什么?”

    “他想要银钱!想要粮秣!想要盐铁!与这些相比,你一条性命反而不值一提!”

    “只要给他这些东西,留你一条性命又能如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被庄元禀一番训斥,高洪博缩了缩脑袋,嗫嚅着嘴唇呢喃几声,再不敢向先前那般气焰嚣张。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点头。

    此时最不能得罪的便是陇西李氏的李翰,与清河庄氏的庄元禀,他们乃是这一众世家子弟们最大的靠山。

    “你等且听好。”

    庄元禀面色严肃,目视众人,众人纷纷噤声,认真听他言语。

    “先前种种事情,若杨立对尔等逼迫太甚,可以告知于他,你们参与了此事,但切不可将我与李翰参与进此事透露给他。”庄元禀道,“若我与李翰都被他抓住把柄,那么,他必然会暴起发难,将我等全部一锅端了,我们一个都逃不掉!”

    “我二人各有背后家族支撑,可以平稳渡过此次事情,可你等却不一样,若是将我二人也给抖出去,届时便不可能有人搭救于尔等,明白了么?!”

    庄元禀说得严厉,世家弟子们下意识地思索了一下。

    他们总觉得此中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譬如若是将庄元禀与李翰从此事之中摘去,自己顺从杨立之意,将先前所做事情都招认了,那么李翰与庄元禀真会感念自己未供认他们的恩情,在之后借助家族力量,出手搭救自己?

    这是将自己前途种种,全寄托在了一个外人的身上。

    “我等,如何能够相信庄兄所言?”此事干系重大,纵然世家弟子们方才被庄元禀一番呵斥吓住,此时也得硬着头皮发问。

    庄元禀面色微冷:“你自可以不相信我之所言。”

    “还是那句话,相信我,你还能多一条路可走,不相信的话,那便只是自取灭亡。”

第六一三章 狗咬狗(一)

    “庄元禀与李翰如此做法,分明是想拿我们做挡箭牌,还希望我们能闷不吭声地把事情认下去,他凭什么觉得我们会顺着他的意思来?”

    已近黄昏,一驾驾马车从李府门前离开,散落进下河城各个街道之中。

    其中一驾马车拐入了偏僻小道,马车之中,高洪博正与交好的崔仁勇低声言语。

    高洪博面带气愤之色,对于李翰与庄元禀在宴席上,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的做法甚为不喜,尤其恼恨对方让自己这些人给他把事情顶了,偏偏还理所当然的模样。

    崔仁勇闻言沉默,两道长而平直的眉毛微微拧着,良久之后,叹口气,苦笑道:“高兄,不是我说,今日这些事情,你本不该出头的,如此不仅得罪了庄李二人,还挑惹起其他人的注意力,反倒自己,没落到什么好处,还惹了一身腥臊。”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高洪博勉强笑道,“正是如此,我才知道崔兄才是高某真正的朋友!”

    崔仁勇对高洪博这明显是在刻意交好自己的言语并无多大反应,摇了摇头,又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们却偏偏不能将事情告知背后家族——我家里还有几个哥哥,都在盯着我,希望我会在燕州出些事情,如果这件事情传回家族,不说其他,我必然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我们若要自救,只能选择投靠庄李二人……我们能依靠的,有且只有这两人了……陇西李氏的公子与庄贵妃的侄子,莫非不能教杨立心生忌惮?”

    崔仁勇反问高洪博,高洪博听言,脸色发白。

    崔兄这番言语,言外之意是告诉自己,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他打算投向庄李二人了……

    而自己却已经没有倒向庄李二人的可能。

    在宴席上,自己强出头,连连质问庄李二人,可是把这二人给得罪惨了,他们虽然嘴上不会找自己麻烦,但自己纵是加入他们,也一定会被不断挑错,穿小鞋,真到了关键时候,自己反而会是最可能被庄李一众人放弃的那个……

    而今,连崔兄都要倒向庄李二人,就独独剩下自己一个了么……

    高洪博张了张口,半晌才吐出一句:“崔兄,或许我们并不只有投向庄李二人这一条路可以走……我们,我们可以投靠燕州杨立……”

    “我好心提醒高兄,高兄出此言,却是要坑害于我?”高洪博此言一出,激起了崔仁勇的强烈反应,他紧皱眉头,声调微冷,“我等世家同气连枝,与杨立此贼绝不可能合作!”

    “先前他便以金银羞辱于我,而今这小小困难,便要我向其低头,卑躬奴颜?此绝不可能!”

    崔仁勇盯着高洪博,盯得高洪博一阵心虚。他接着道:“更何况,高兄,若是投向燕州杨立,你背后的家族可会向从前那样接纳你?从此你便是这大昭万千世家之敌!”

    “这么做的后果,你也得考虑清楚了!”

    高洪博被崔仁勇这一番言语斥责得心中微恼,忍不住还嘴道:“莫非便只能容许那庄李二人做罢初一又做十五,我们做他们的挡箭牌,摇尾乞怜,希望他二人搭救?!”

    “那是高兄你自己的事情!”崔仁勇怒声道,“是你得罪了庄李二人,而非崔某!而今你却因自己之过错,要拉崔某下水!平心而论,高兄不觉得自己如此实在太过不讲道理了么?!”

    “高某这便告辞了,崔兄,你且自求多福罢!”

    “停车!”

    崔仁勇低喝了一声,驾车的马夫立刻勒住缰绳,令马儿慢慢地停在了路边。

    崔仁勇跳下马车,高洪博紧随其后,跟着下了马车,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向身后自家的马车走去。

    高洪博微微张着口,硬是说不出半句挽留的话来。

    崔仁勇走到自家马车近前,停下步子,转身看着高洪博,冷声道:“奉劝高兄一句,在咱们世家这个圈子里,从来都不是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那一套,咱们比寻常百姓更讲地位高低,门户之别。不论是庄公子,还是李公子,他们都出身天下 第一等门阀之内。高兄如何与之相提并论?”

    “还是少批评他们一些,踏实下来,多考虑考虑,自己失却这两尊靠山之后,可还有甚么后路可走?不要再天真了!”

    崔仁勇这一番话说得高洪博心头一片冰凉。

    眼看着崔仁勇的车驾离开,高洪博裹紧了身上衣袍——确如崔兄所言,天地之大,此时自己,竟成了被完全孤立的那个,真是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

    类似高洪博遇到的事情,在流窜进人群的每一驾世家公子们的马车里发生着。

    世家公子们争论过相同的事情,说过相同的言语,大部分都在最后想得明白——眼下若是不做庄元禀与李翰的挡箭牌,那么自己便将无路可走。

    世家的尊严令他们不愿向杨立低头,曾经杨立带给他们的屈辱,也令他们根本没在脑海中预留一个与杨立合作的选项。

    只有像高洪博这样,初初入场,与杨立还未生出什么仇隙的世家公子,才能‘天真’地以为,庄李二人压迫自己过甚,自己还能去与杨立合作。

    当然,到了此时,崔仁勇将话语挑明给了高洪博,高洪博便再也无法天真起来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若真去杨立那边寻求合作,那么崔仁勇立刻便会反手把自己这个曾经的朋友卖了,庄李两人联合起来,打压高家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甚至令之一蹶不振,都不费吹灰之力。

    不说与庄李二人背后的世家相比,便是对比起崔仁勇背后的世家,高家都稍显高攀了,只是一个仅有五代家谱,刚刚跻身世家行列的小门小户而已……

    高洪博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想了很多,但终究没有为自己寻摸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来。

    他不会向庄李二人低头,他直觉投靠庄李二人,自己会死得更惨,但因为被崔仁勇一番话吓住,高洪博亦不会再向杨立寻求合作了。

    那便只能任由自己被卷入漩涡之中,是生是死,听天由命罢……

    高洪博并不知道,自己当下在街道上停留的这段时间里,那一驾驾离开下河城,前往周遭城池自己的府宅的马车,都在最后遭遇了什么。

    也恰恰因为他在街道上的停留,与崔仁勇的分道扬镳,令他自己终究可以避免遭遇那些事情,可以回归自己的府邸,等待宿命降临在自己头顶,施予自己审判。

    当然,这审判最终是否真会到来,还是在悄无声息间消弭于无形,人力岂能言尽。

第六一四章 狗咬狗(二)

    “我之所以称他一声高兄,只是平晋高氏占有煤矿之多,正可为我崔氏所用。他却以为自身多有才能,而今竟愚蠢到要去触怒庄李两大高门,再与之相交,必然危害己身,当断则断!”

    马车走出去了很远,后方已经丢失高洪博的踪影,然而崔仁勇的怒气仍未消减,与一直陪伴自己的车夫宣泄怒火,道:“似他这样人,在世家子弟中我所见不多,倒是那些心高气傲,实则一文不值的读书人里,最多他这种性格。”

    “终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有深远格局,心中稍有不满便要表现出来。”

    “长此以往,纵然此次庄李二人未拿他开刀,也会别的大能教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车夫默不作声地听着崔仁勇所言,多年以来,这主仆二人都已习惯了,一者诉说,一者倾听,诉说者漫不经心,说过就忘,倾听者更是左耳朵听进,右耳朵出。

    有些事情,倾听者不该在脑中存留记忆,而倾诉者也不该过于较真。

    生活毕竟枷锁重重,翻越每一重障碍,便要佩戴上相应的一张面具以蒙骗生活,好教自己通关,而面具之下的本真究竟为何物,当下人们早已不会刻意去追究了。

    “不过,庄李二人想教我们为他做挡箭牌,替死鬼,他们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这也确实太过强人所难了……”崔仁勇微微眯着眼睛,轻声道,“我可以不被他二人策动燕州事的主要消息泄露给旁人,对此事守口如瓶,但要我为之担下罪责,葬送自家前程,呵呵……二人有何德何能教我为之两肋插刀,舍己为人?”

    “公子能将个中关节分辨清楚,便是好事一桩。”车夫听了崔仁勇说许久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回应,“此事干系重大,若贸然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公子自身前程必毁,日后再无缘执掌崔氏,更难说领着整个崔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庄李两位公子,觉得我们无有胸襟抱负,以为随便安排安排我们,给一个富贵闲人的后半辈子便是对我们大大的奖赏,殊不知,这世间有志谋划天下,封疆裂土的,不止是他们这些天下第一等豪门出来的公子,也不只是只会做白日梦的书生,似我们这些中流世家,百年积累,正在跨出那最后一步的时候,岂能轻易放弃?”崔仁勇面带笑容,目光却坚定无比。

    每个豪门子弟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家族庇护他们,他们在外游历,亦必须支撑起家族的尊严与脸面。

    庄李二人筹谋此事,实在过于理想化,以为他们三言两语威逼利诱,再兼自身背后家族的背景支撑之下,像崔仁勇这样的小世家子弟便会对他们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实际上每个世家子弟都是从勾心斗角里走出来的,自知当下踏错一步,后果为何。

    绝大多数的世家子弟们,与崔仁勇抱着一样的想法。

    他们会对庄元禀与李翰策动燕州谣言,勾连关外金军释放蝗灾消息的事情守口如瓶,即便为此饱受皮肉之苦,但也仅止于此,庄李二人亦休想利用他们,来做挡箭牌。

    ……

    下河城李府。

    客人们都散尽了的李府大门前,顿时显出几分寥落来。

    家丁们百无聊赖地伸着脑袋,往街道两头打望,希望能看到街道外面的行人,借此暗示自己,今日自家所处的这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并非异常事情。

    可他们伸长了脖子往街道两头去看,却看到了街道尽头,有黑甲士卒纷纷如潮涌,朝李府铺散开来。

    见此情景,家丁缩了缩脖子,揉了揉眼睛,紧接着眼睛瞪大——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之间,来了那么多兵丁?

    这是要包围李宅不成?!

    家丁都未作出什么有效的反应,那些沉默的士卒已经奔至近前,下了一个个家丁的棍棒,拎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将门口的护卫家丁等众,一个个捆绑的结结实实,未有一点风声传进内宅。

    ……

    内宅偏厅。

    李翰换了一身常服,月白色衣袍衬得他整个人都淡泊如玉。

    庄元禀留在了府上,两人相对而坐,案上的茶水已经凉透。

    “接下来,又该如何做,庄兄?”

    曾经,李翰的地位比庄元禀还是要高上一线的,庄元禀与李翰虽是平等相处,但相比起被众星拱月的李翰,庄元禀便稍显黯然——毕竟自从晋王过世之后,庄妃失宠的消息传出宫廷,在世家贵门子弟耳中,早已经不是甚么秘密。

    一个失宠的贵妃,给背后世家带来的利益便要小上许多。

    但是此次事情一发生,庄元禀立刻占据主动,在宴会之上配合李翰共同演了一出戏,令底下的世家弟子们对其敬畏且信服,至此,庄元禀在世家子弟们心中的地位,已经与李翰不相上下,甚至因为其自始至终都在引导众人的思维,其比李翰的地位还要高出些许。

    如此,李翰自然要重新思索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庄元禀。

    他此时种种行为,无一不在暗示庄元禀,自己愿意居于庄元禀之下,从此在燕州这片地界,庄氏为首,李氏次之。

    李翰这番表现,庄元禀看在眼里,内心亦甚为满意,不禁踌躇满志。

    庄家凭借姑母上位,晋位贵妃,终于将多年来的隐形积蓄转化为庞大势力,一跃成为五姓七宗之下的第二等高门,而能否将五姓变为六姓,七宗变为八宗,那便要看我辈的努力了!

    庄元禀目光炯炯有神,道:“那些世家子弟们的承诺,在庄某看来,只能相信一半,就是他绝不会将咱们二人是燕州事的主谋泄露出去。”

    “至于另一半,他们所承诺的要唯我们马首是瞻,甘为急先锋等等,呵呵,李兄听听就好,此事不足信也。”庄元禀摇头笑道,“这些话,李兄也是听听便算,可不能把此真落实到咱们的计划中去。”

    李翰自知在出谋划策这方面不如庄元禀,但他亦能看出当时堂下世家子弟们言语是不是真心,闻言倒不意外,道:“我自不可能真相信这些人的鬼话。”

    “而今杨立已经知道咱们做了此事,迟迟未有其他动作,似乎想要等着咱们主动去向他解释。”提及最关键的部分,庄元禀眉头紧锁。

    这个杨立心思缜密,谋略如神,变化如鬼,莫能测度,庄元禀真的开始着手与杨立周旋之时,才更能感觉到对方无声息间弈棋,那棋阵棋势带给自己的压迫感。

    “我亦觉得……”李翰话未说完,偏厅的门忽地被管家推开了。

    管家一脸慌张,汗如雨下,亲见李翰之后,纳头便拜:“少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您快些,快些走密道离开吧,快些离开!”

    “怎么回事?”李翰霍地起身,眼神惊疑不定。

    不等管家回答,门外又有几道黑影钻入,顷刻间将李翰与庄元禀团团围住。

    而后,几个青年人紧随那些黑甲武士跨入厅堂之内,侧方的青年人,一脚将管家踹倒在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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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