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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一五章 神鬼莫测

    “你们究竟何人,安能擅闯民宅?!”

    庄元禀首先反应过来,面色一冷,向那几个明显是这些黑甲武士首领的青年人厉声喝问!

    李翰随即拉下脸来,向门外呼喊:“家丁护院何在?将这些擅闯民宅的贼人给我捆绑起来,送至官府!”

    他自知眼下家丁护院恐怕早就被这些孔武有力、训练有素的黑甲武士控制,不过却不能少了这个呼喊家丁护院的程序,以免被对方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哪里还有甚么家丁护院呢?把他们叫来,也不过是个死,牵连无辜罢了。”方才一脚踹翻管家的青年人收回脚,双手叠放在下腹前,抬眼瞥了瞥庄元禀,眼神冰冷,“在下燕州巡议司正张洞明,见过李公子,庄公子。”

    不用庄李二人介绍,曾经的说书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巡议院下燕州巡议司正的张洞明,便看出了二人的身份,首先自报家门。

    “燕州巡议司副首,陈秉锐,这厢有礼了。”陈秉锐那张木然一片的面孔盯着李翰一个人看,把李翰看得心底直冒寒气。

    “在下青萍民部育才司教员宋宪。”宋宪也像前两位那般,自报姓名,只是说到一半,身子却顿住了,他又挺直身子,干脆也不向庄李二人施礼,尴尬一笑,道,“在下只是来看个热闹,此事在下不会掺和,你们忙便是。”

    一个育才司的教员,无论如何也掺和不到这种阴谋阳谋的交锋中来。

    李翰与庄元禀听到宋宪自报家门,方还有些奇怪,听到他最后言语,才反应过来——这人虽然在燕州青萍体系之中,官职低微,但身份背景却必然深不可测,不然怎能够在涉及燕州世家的争斗之中,安安静静地当一个旁观者?

    但李翰转而想到,这次针对燕州事,杨立已不再与自己当面,而是派出了几个自己都不认识的年轻人,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在杨立眼里,似自己这样的世家子弟,已经不被他放在了眼里!

    一念及此,李翰内心泛起怒意,眉毛微抖,声音更冷:“不管几位都是什么身份,多大的官职,但此地乃是李某私宅,你们这般闯入进来,还殴打我府上管家,目中可有王法?”

    陈秉锐三人寻了椅子,自顾自坐下,将笔墨纸砚在案上铺开,俨然一副审问庄李二人的架势,听到李翰所言,陈秉锐伏案疾书,没有任何回应。

    张洞明则点了点头,道:“燕州武部士卒向来对纯良百姓秋毫无犯,你二人而今是否还是遵纪守法的百姓,尚无法定论……这样罢。武部卒子在你府上一应毁损,武部自会拨款给付于你,弥补损失。”

    “至于我所殴打的这个管家。”

    “米三,将他拉下去,一刀杀了!”

    原本看张洞明态度有些缓和,李翰便想借坡下驴,时下自己加上庄元禀在燕州的势力,也无法与燕州青萍对抗什么,只能低头,配合对方。

    但张洞明突然一句要将自己手下管家砍了,登时让李翰胸中怒意腾地一下子冲上了脑顶!

    ——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对方这不仅仅是要打狗,更是要杀了一条服侍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老狗!

    李翰岂能容忍!

    “阁下真是狂妄至极!你不过是燕州一个小吏而已,莫非以为这燕州百姓皆可任尔屠戮!”

    “你若动我管家一根汗毛,我必要上奏京城,将此事直递九重!莫要以为自己在燕州真成了土皇帝了!”

    李翰声色俱厉,庄元禀亦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张洞明的反应。

    张洞明此时若在李翰威逼下服软,其背后必然没有支撑,则今日事只是虚惊一场,他若执意要杀李府管家,那么……事情于自己和李翰而言,便凶险了……

    “公子……”管家眼泛泪花。

    主人家此番行为,令管家心中温暖一片,更加有了底气,还敢抗拒那两名过来拖走他的黑甲武士。

    “本来想把他拖下去杀了,不教你这个主人家太过伤心。你既这么不长眼色,那便当场杀了!”张洞明狰狞一笑,看得庄元禀心惊肉跳。

    此人不能以常理测度,忽喜忽怒,思维跟正常人都不在一个线路上,直如疯子一般!

    他还能说杀就真将一个李府的大管家砍了脑袋?

    “米三,砍掉他的脑袋!”张洞明大手一挥。

    拽着管家使之挣脱不得的黑甲武士米三闻言,毫不犹豫抽刃砍向管家的脖颈!

    白光闪过,血花四起!

    甚至有几滴鲜血溅在了李翰的身上。

    管家那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李翰脚边,嘴巴张合了几下之后,迅速没了动静,面上仍残留着震惊之色,眼睛被迅速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你怎能杀人?你怎能杀人?”李翰又怒又惧,想到管家先前对自己的无微不至,以及眼下被人这般威逼的境地,他的眼眶却忽地泛起了红。

    堂堂天下第一等高门出身的李氏子,竟被张洞明一套组合拳下来,吓得就要掉眼泪!

    庄元禀见此状,心中也是震惊与畏惧,连忙伸手拉了拉李翰的衣袖,阻止他继续失态下去,此番还未与敌对峙,首先便失了气势,着实教庄元禀懊恼无比。

    管家那颗人头被米三提起来,交给张洞明与陈秉锐验看了一番。

    陈秉锐观看过后,闷声道:“撒上石灰,存入木盒,传首牛家村、周家集、马上村、涨水村……”

    “是!”米三应声退下。

    陈秉锐扬首盯着李翰,道:“阁下遇人不淑,你这管家在其他地方表现如何,在下无权过问,不能越权,但在燕州地界若犯了事情,在下却绝不会轻饶。”

    “这人年逾五十,本是知天命之年,念头早该通达,然却做一些为老不尊,丧尽天良的事情,这么大寿数的人了,却管不住自己胯下之物,奸淫我方才提到的诸个村落幼女,共十二人。”

    “张洞明将他一刀杀了,只是此案追责之起始,接下来,我还要抄没其家产,全部作为那些被其祸害的幼女家庭之赔款。阁下,可有意见?”

    随同陈秉锐言语一同出现在庄李二人面前的,是一份份按了受害者手印的状纸。

    “物证人证,阁下若想验看,也请自便,不过不在此地,得劳烦阁下随我去兴城验看。”陈秉锐补充道。

第六一六章 神鬼莫测(二)

    前去兴城?

    自己在下河城已经笼络了一批势力,李府出了事情,立刻便会有其他世家向陇西李氏本宗发出情报,救援自己,若是随同这人前去兴城,自己岂不是要完全受制于人?

    冷静过后,李翰便摇头拒绝,盯着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强忍住自己的不适感,勉强道:“我相信燕州巡议司断案必然公正严明,既然人证物证确凿,自不用我再去验看什么……”

    “此事,此事便揭过罢……”

    李翰只能将此事揭过,管家即便对他照顾备至,但终究只是一个奴仆而已,像是一条狗,大多数人可能会为陪伴自己许久却突然死去的一条狗而伤心难过,却绝不可能为之付出更多的东西。李翰正是这大多数人之一。

    “好。接下来,便由张兄为两位说正事,我会适当补充。”陈秉锐点头答允。

    张洞明向李翰与庄元禀颌首示意,面上笑眯眯的。

    二人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站在原地,各自寻了椅子坐下,也趁这个时间平复自己的心绪。

    方才张洞明进门便杀了李府管家,明显是在杀鸡儆猴,警告庄李二人乖乖配合自己,庄李二人也确实被那一颗人头吓得不轻,坐下之后,都有些心神不定。

    “近日在燕州各地都有谣言散播,意图蛊惑民心,引起物议沸腾,百姓难以安居,抗蝗消极,同时,关外金军亦在燕州蝗灾出现之时,频频向燕翎军试探。”

    “若仅仅只是某地出现这种状况,仅仅只是个例而已,巡议司自不会过多追究,毕竟蝗灾起,百姓惊惶也是应当,顶多为抗蝗工作造成些阻挠而已。然而如今却是燕州诸地都出现了类似状况,皆有道士、和尚、说书的、算命的四处散播这种谣言,且与关外金军试探雁门军之动作相呼应。”

    张洞明面上笑容不改。

    不论如何,这些试图祸乱人心、妖言惑众的人都已成为燕州青萍的阶下囚,蝗灾防范工作早已进入尾声,不必再为民生担忧。

    这下正好秋后算账。

    “经过我们多方查探,此事有庄公子、李公子参与。”张洞明说出的话语就是结论,他直接将这句话扔了出来,根本不给庄元禀与李翰任何反应的机会!

    两人齐齐面色一变!

    这人的思维简直无迹可寻,本以为他总要与自己周旋迂回一番,才好抛出燕州青萍对自己的要求,而今却直接揭开谜底,这又是何用意?

    青萍这是不打算与自己讲和了?杨立要一心与天下世家作对?

    “胡说八道,绝无此事!”庄元禀首先反应过来,斥了一句,极力否认此事。

    李翰亦在旁跟着点头:“李某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曾与燕州百姓结仇,更无利益纠葛,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当下是没有利益纠葛,但是事情若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百姓弃田产逃离燕州,你们便正好降低田价,兼并土地,大量吃进各地田产,同时放出粮食,雇佣廉价人力为自己订下契约……多少平凡百姓因为你们这一手家破人亡的,你们心里也该有点数……”张洞明眼皮也不抬,几句话便将李翰与庄元禀说得无言以对。

    “庄某实不知,什么叫作‘事情按照我等的想象那样发展下去’,是什么意思?”庄元禀顿了顿,忽然开口,“阁下对事情的判断未免太过先入为主了。”

    “假若我等未曾做过阁下所说的事情,阁下岂不是在冤枉好人?”

    “而且,阁下不要忘了,这燕州也有我等的产业,若是阁下就这样肆意构陷,诬赖好人的话,我等也只能撤出燕州,正好,在这燕州地界,我也有些其他的朋友,他们见到燕州青萍如此作为,会否愿意继续留在此地,便未可知了……”

    庄元禀这一番话语中,威胁意味满满。

    言称若是张洞明对他若再不放尊敬点,那么他便会将自己的资产撤出燕州,并且是联合其他世家子弟一同撤出。燕州之所以能营造出空前繁荣的景象,世家们的雄厚资金注入也占了大功,他们若一齐撤出,确实可能会令燕州损伤元气——尤其是在蝗灾的平灭工作还未完全结束,人心浮动之时。

    “呵呵。”张洞明脸色冷了下来,皮笑肉不笑。

    庄李二人见状,反而心头稍定。

    这人会被自己一番言论惹得生气,想来也是投鼠忌器,自己手上终究有让燕州杨立忌惮的东西。

    但是,张洞明又咧开嘴笑了起来,连连点头:“然也,然也。毕竟你们在此地投入了大量钱财,若是你们死了,这些银钱可就收不回来了。”

    “所以你们更应该好好思量,是否好好配合于我?”

    庄元禀与李翰呼吸一滞,被张洞明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

    这人软硬不吃,如同一块滚刀肉!

    “阁下,说话客气点!”李翰出声训斥!

    张洞明翻了个白眼,挥手唤来两个黑甲武士,指了指李翰,道:“将李公子暂时押到别处去,好生看管着,不能伤他一寸皮肉!”

    “是!”

    两个虎背熊腰的黑甲武士应声向李翰走来,李翰脸色一变,寒声道:“阁下如此作为,不怕我陇西李氏宗家前来问罪?”

    “怕的话便不会如此做了。”张洞明又一摆手,黑甲武士欺身上前,也不见李翰有何反抗,便被两个武士制住,押去了门外。

    世家子弟游历天下,为保障其性命安全,身旁往往会有身怀高深武功的忠仆护卫,而且自身必然有名师教导,修行武道,然而李翰的忠仆早在厅堂之外,便被黑甲武士团团围住,控制起来,此时自然也起不到甚么作用。李翰自身也身怀武功,不过他终究自持身份,不愿与一群丘八动手,便任由两个士卒将自己押送下去。

    他笃定燕州青萍绝不敢伤害自己。

    走之前,李翰向庄元禀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就燕州事绝不可有丝毫泄露,否则二人才是真正的授人以柄,身处危险境地!

第六一七章 神鬼莫测(三)

    李翰被黑甲武士带走之后,张洞明又将房中其他的士卒屏退,只留宋宪、陈秉锐与庄元禀对峙。

    激烈的气氛在这时一下子沉寂下来,张洞明脸色阴沉,盯着庄元禀,让庄元禀不知所措,目光都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他突然觉得,张洞明方才将李翰押下去是有意为之,他就是在找机会与自己单独对峙。

    可是庄元禀却毫无改变这种局面的方法。

    “庄公子,凭借姑母的贵妃尊位,汝家可谓一路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张洞明面上没有丝毫笑意,神色木然,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此番来到燕州,在燕州生事,可有庄贵妃的授意?”

    什么?!

    庄元禀闻言,心中咯噔一声,面上有慌乱之色一闪而过——对方连这件事情都查清楚了!

    他的面色被张洞明尽收眼底。

    张洞明冷笑一声,继续低声道:“汝家姑母是在十八岁时嫁给了当今圣上,十八岁之前,可是一直安安生生的,待字闺中?”

    这个问题一出,庄元禀再也坐不住了,脸色大变,惊怒道:“你这是何意?”

    “出言不逊,侮辱贵妃,你有几颗脑袋担当得起这罪责?!”

    “侮辱不侮辱的,你还能将此事说给庄贵妃听么?”张洞明嗤笑着道,“将这等事情说出去,不怕庄贵妃首先便将你这个泄露她那点儿陈年旧事的侄子先杀死?”

    “当年的大学士也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也未有今日之风光,不过也是冠盖京城,富有才名,那个时候,不知多少世家贵女想与这位才华无双的大学士春晓一度,偏偏被逐鹿清河一个小世家的女子得逞……”

    “两人苟且之事,所知之人不多,伴随着大学士地位步步拔高,当年知晓其与庄妃之间秘密的那些人,大都被秘密杀死,只是庄家人毕竟是庄妃的本家,你们纵知此事,也只得帮着庄妃隐瞒着,不敢泄露出去……”

    张洞明盯着庄元禀,一字一顿,字字如刀,令庄元禀汗如雨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你或许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这桩事情的……”张洞明面上笑意更浓,“要我说,晋王一系与我家师兄之间的恩怨,早在师兄还未下山之时,便已经暗中结下——这也是缘分一场。”

    “庄妃与大学士育有一子,不过天生痴傻,不能如常人一般生活,这个,你们庄家人,应该也是清楚的罢?”

    “休要再提,休要再提!”庄元禀猛地大吼,打断张洞明的言语,此时的张洞明在他眼中

    ,犹如魔鬼!

    “怎能不提呢。庙堂党争,将这个可怜的孩子牵扯了进去,兜兜转转之间,竟到了我家师兄手中……我家师兄便是而今燕州杨立,了解了罢?”

    庄元禀身体颤抖,如筛糠一般。

    他惊惧万分,看着张洞明,声音颤抖着道:“你,你要做什么?”

    “若将,将此事传扬出去……你,你以为陛下会放过,放过你们这些知道天家私事的人,人么?!”

    “在我们死之前,庄贵妃,大学士以及整个庄家都要先死。”张洞明不屑道,“更何况,我为何非要通过自己之口,将此事传扬出去?”

    “不妨告诉你……而今京城那些个酒楼,早已开始编排话本,相信过不了多久,一位前朝贵妃与朝臣的情爱之事,便将传遍京城……”

    “你们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庄元禀吼得声嘶力竭,震得房梁上都掉落下灰尘。

    “你究竟想要什么?杨立究竟想要什么?庄家可以给,都可以给你们!”

    “只求,只求……”

    张洞明缓缓摇头:“师兄要得东西,你们庄家就算加上庄妃一起,都给不了。在下之所以将此事告知于你,只是为了教你死得瞑目……”

    还沉浸于远虑之中的庄元禀闻听此言,猛然抬首。

    远虑近忧一齐来到。

    这人根本没有与自己商谈甚么的打算!

    从一开始,张洞明便是要杀死庄元禀的,告诉他这些事情,只是为了让他死也死得心惊胆战!

    “每一个世家能屹立于大昭,背后必少不了资产侵夺,少不了坑蒙拐骗,尤其是皇亲国戚——更是如此,你能住得起大宅子,穿得起绫罗绸缎,吃得起山珍海味,只是因为底下不知多少百姓没有衣服穿,没有糙米吃,没有房舍可住罢了。”

    “夺万民而利一人,说得便是你们这样的世家门阀。”

    “所以,不仅你要死,整个庄家,庄妃在不久以后都要死。”

    张洞明说完这番话,面上表情轻松而残忍。

    庄元禀大张着口,说不出这句话,他眼看着张洞明从腰间抽出宝剑,在自己脖颈间比划了了一番,寻找最好下刀子的位置。

    他动弹不得,彻骨的冰寒包围了庄元禀。

    数十年前,燕王出,天下门阀灭绝。

    而今,杨立这是子承父志,要对而今躲过一劫,以为守得云开见天明的世家们来一次大清洗了么……

    锋利的宝剑缓缓割开了庄元禀的皮肤,生死恐怖降临,他终于开始疯狂挣扎起来!

    殷红鲜血洒落满地,张洞明手如铁钳,牢牢抓着庄元禀的发髻,将宝剑一点点切开庄元禀的真皮、肌肉,骨骼。

    嘎吱嘎吱……

    金属铜骨骼摩擦的声音令人闻之牙酸。

    陈秉锐皱眉看着张洞明——庄元禀自然要死,但当时三人一齐商议的却是由刀斧手动手,直接将庄元禀的脑袋砍下来,而今洞明兄怎么自己动起手了?

    张洞明自然是因为喜欢杀死这样的世家子弟,才会愿意亲自动手。

    他觉得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呼吸着空气里的血腥味,满心雀跃。

    “呃……呃!赫——”

    庄元禀面目狰狞。

    其身首分离。

    嘴巴一张一合,努力眨着眼睛,片刻之后,终究颓唐地闭上了眼睛。

    前尘旧账,皆在此刻一笔勾销。

    张洞明将那颗还在滴着血的人头放到桌上,摆得端端正正,仔细擦拭去其面孔上的血迹。

    陈秉锐在旁道:“可以知会太子殿下,令庄氏交出近些年侵夺之田产、资财,并为逐鹿清河周边村落一百八十条人命负责。”

    “此为涉事庄氏人员名单。”

    “此为侥幸存活下来的清河周大的口供,令人护送人证,前往逐鹿,与庄家对峙。”

    身后早有黑甲武士将陈秉锐手中那厚厚的一叠材料接去,另有其他士卒将地上庄元禀的无头尸首以床单包好了,一并带走。

    不多时,几匹黑马便乘着黑夜,去向青萍。他们将从青萍接走周大,带着那些证据与庄元禀的无头尸首,一道赶往逐鹿。

弟六一八章 神鬼莫测(四)

    “你们……”

    “你们简直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擅闯民宅,斩杀我府上管家不说,而今竟连庄兄也丧命你等之手!莫非不怕贵妃问罪?莫非在燕州这地界,你们青萍真的以为自己便是皇帝,可以主宰燕州了不成?!”

    李翰重新被押送进偏厅之中,当他看到桌案上那颗被擦拭干净的庄元禀的头颅之时,终于调整好的心境霎时间崩溃,瞪大了眼睛盯着那颗头颅看了半晌,猛地怒吼出声!

    他虽是在怒吼,然而面上却是一片恐惧之色,一边咆哮,一边后退着,生怕那正擦拭着自己手上鲜血,如同疯子一般的张洞明,也会突然给自己一刀!

    简直匪夷所思,一切都超出了李翰的想象!

    他以为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最坏不过是自己缴纳巨额罚金,从此被驱逐出陇西李氏继承者的行列,丧失争夺家族继承权的机会。

    相信庄元禀也与他抱有一样的念头,谁能想到,一个时辰过去,庄兄的人头就这样大喇喇地被对方摆在自己眼前!

    这已经超出了杀鸡儆猴的范畴,这是鸡要杀,猴子再不听话,也要杀!

    一股寒意直冲李翰的脑顶,他终于认清了当下的形势是什么——当下便是自己若不乖乖听话,那么自己的性命也得没,脑袋也得跟庄元禀的头颅摆在一起,供后来者观瞻!

    “你们想要什么?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李某错了!李某知错了!你们想要,李某做什么,李某便做什么,绝无二话!”

    “饶李某一条性命罢,饶命!”

    张洞明三人不发一言,李翰自己却首先崩溃了,直接跪倒在地,向着三人连连叩首,眼泪鼻涕一齐流下,万分狼狈!

    陈秉锐与张洞明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点头。

    张洞明转首看向那个再也威风不起来的陇西李氏子弟,面无表情,道:“某也不愿与李公子为难,李公子先前还矢口否认自己主谋了煽动燕州动乱,制造谣言,勾结关外金军之事,目下便教李公子心服口服——你先前所做种种事情,蛛丝马迹,皆在燕州青萍掌控之中,包括你将燕州闹蝗灾的消息具体告知了金国哪位将领,这边都是一清二楚!”

    “那个金国将军,屡次率兵袭扰沉沙关,早被燕翎军拿下!”

    “李某知错,李某知错!”李翰怕极了,生怕自己的不配合会激怒张洞明,对方会像先前一样割下自己的脑袋——庄兄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呢!

    “燕州之所以会有谣言出现,实是我与燕州诸世家公子合谋,令府中奇人佯装道士和尚、说书人之流,在燕州各地散播消息,意图制造恐慌,令百姓无心抗蝗,举家出逃……倘若,倘若金军能够在旁协助,此事,此事……”

    “倘若金军配合你等,大举进军沉沙关,此事或许能成罢?”张洞明冷笑一声,“你也是身负学问之人,做出这种数典忘宗、里通外敌的事情,不觉得丢人现眼么?”

    “此事若是呈报庙堂,陇西李氏门楣尽被你一人辱没!”

    家族门楣!

    李翰想到此事若真传扬出去,辱没家族门楣,家族会如何对待自己……

    他打了个寒颤,连连辩解道:“此事非我一人所做,非我一人所做……”

    他心念急转,口不择言:“此事我只是参与其中,并非主谋,并非主谋!我一个人来到燕州,要为家族在此地打开局面,便必要团结其他世家门阀子弟,是他们出了这个主意,他们出了这个主意,让我牵头引领大家来做这桩事情!”

    “我只是被迫参与进来,并非主谋哇!大人,您要相信我,要信我!”

    “主谋乃是其他的世家子弟,是其他的世家子弟!先前杨大人与他们结怨甚深,他们所以出此毒计,意图让杨大人之谋划功亏一篑!”

    李翰跪行至张洞明脚边,抱住了张洞明的腿,一个劲儿的哀求。

    不知是他涕泪横流的模样实在让人不忍卒视,还是张洞明觉得恶心,被他纠缠得不耐烦,拧在一起的眉毛渐渐松开,张洞明放缓了语气,道:“既然是他们要求你如此做,他们推动了此事,那么,你可还记得他们各自的姓名及出身世家?”

    “都是你笼络起来的人,你不会不记得罢?”

    张洞明声音阴沉,然而李翰却全无所觉,他点头如捣蒜,连连道:“我记得,我记得!”

    “嗯。”张洞明从桌案上拿起一支毛笔,一张纸,递给李翰,也不把对方扶起,直接道:“那你便把那些人的名姓都写下来,写到这张纸上,把他们所犯罪状,也都写在这张纸上,最后签上你自己的名字,按上你的手印。如何?”

    此中明显有圈套,但李翰已被吓破了胆子,早丧失了思考能力,此时听到张洞明放缓语气,像是在与自己商量一般,他生怕对方又勃然变色,于是赶忙答应下来:“好,好!我这就写,这就写!”

    说着,这个天下第一等高门出身的公子,便如一条狗一般,匍匐在地,奋笔疾书。

    即便恐惧万分,即便丧失思考能力,但那一个个世家子弟的名字他却都记得清楚!那些真正的从犯,在他的UU小说,纷纷变成了主犯!

    而他自己却是那个被携裹着的,无法自主选择的从犯!

    不多时,李翰便将写好的材料递给了张洞明,其上有他的亲笔签名与手印,张洞明又从他身上摘下一块玉佩,与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一起叠好,收进自己的怀里。

    他拍了拍李翰的肩膀,示意对方起身,而后道:“我会陪同你一道前往京城,你所写的这些东西,届时便是你认罪的证据。”

    李翰愣愣地点头,旋即反应过来,转脸看着张洞明,却又半晌言语不出来。

    即便认罪,即便完全配合对方,张洞明亦未打算放过自己,前往京城,朝中认罪?宗家还不把自己的皮给扒了!

    “莫非你有异议?”看李翰这般反应,张洞明皱眉问道。

    李翰赶紧摇头,表示并无异议。

    不过他仍旧留了一分心思——假若路上自己寻找到机会,可以教人帮自己带话给宗家,请他们前来援助自己,半路截杀车队,将自己救走……

    “纵然你有异议,此时也济事无补了。”张洞明撇了撇嘴,“也休想你的宗家会在路上搭救于你,在你写下这些材料,并签字画押之后,你里通外敌,企图妖言惑众,扰乱燕州秩序的事情便将传扬天下。”

    “一个如此不堪扶的后人,宗家为何要救你?他们巴不得大义灭亲!”

    “什……什么!”李翰脸色煞白。

    自己的心思全被张洞明猜中,并且早有应对。

    只是自己这厢才刚刚写好材料,怎么会转眼之间,它便能在天下间传扬开来?张洞明莫非是在吓唬自己?!

    “你早晚都会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张洞明挥手召来几个黑甲武士,将其五花大绑,押入院外马车当中。

    车阵缓缓动作,李府重归于寂静。

    并且,燕州下河李氏府宅将从此永远寂静。

第六一九章 神鬼莫测(五)

    “进去!”

    崔仁勇感觉身后之人像是踹了自己一脚,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要不是半途硬生生地压住步子,必然被踹个狗啃泥。

    崔仁勇正待发作,眼上蒙着的黑布便被人拿下来了,昏暗的室内空间,倒并未让他的眼睛产生太多不适感,他只是眯了眯眼睛,便适应了当下的环境——这是一座牢房,牢房内关押着的俱都是崔仁勇熟悉的人。

    金州刘氏、广河周氏、灵宇任氏……

    牢房里关押的,全是世家子弟,几乎整个燕州的世家公子在今夜都被逮捕,关押了进来。

    崔仁勇面上难掩讶然之色,已无暇顾及方才身后踹了自己一脚的人,目光扫过场中世家公子们的面庞,口中吐出一个个称呼:“刘兄,周兄,任兄,广兄,黄兄……”

    “你们……”

    被关进牢房之内的世家子弟们,身上或多或少有些灰尘,有的身上还带着血迹,不过总体而言,他们精神状态度都还不错,只是衣冠狼狈而已。听到崔仁勇说话,有世家公子点头回应道:“崔兄,也被抓进来了……”

    不待崔仁勇回话,身后的士卒便将崔仁勇推进了唯一空置的一个牢房之内,而后便离开此地,顺便带走了一个世家公子,将牢门锁好。

    牢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之后,便有人说起话来。

    “此次燕州之事,果如庄李两位公子所料……燕州大多数世家子弟,皆被燕州青萍抓捕了进来,崔兄,你是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抓到的?”纵然身在牢房之中,但众人的情绪却并不如何低落,反倒兴致勃勃。

    眼看崔仁勇四处打量,像是在寻找有没有暗门可供逃跑,又有人安慰他道:“崔兄,我们早在你之前便已经检查过了,这座牢房防守严密,除非外面主动放人,否则凭借咱们自己,恐怕是离不开这里的……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之中有人早被审问过了,无非是问一些咱们早有预料的问题……”说到这里,那位世家公子压低了声音,又道,“到时候你只要咬紧牙关,死不开口,不要将庄李两位公子的秘密泄露出去,便是了!”

    “顶多,顶多受一些皮肉之苦!”有人在旁补充。

    “但倘若将这个事情泄露出去,咱们连外援也俱没有了,庄李两家若是知道咱们之中,有人将那件事泄露,以后也必定会联合其他高门排挤我等背后世家!”

    “不过,有些事情却也不能完全听庄李二人的,我们可以为他们紧咬牙关,守住秘密,但他要我等为之做马前卒,为他们做挡箭牌,葬送自家前途,辱及自家门楣,咱们也是莞莞做不得的!”

    这些言论一股脑地往崔仁勇耳朵里钻,与崔仁勇先前想法可谓不谋而合。

    崔仁勇闻言暂且放下心来,又在牢房中扫视一圈,未看到高洪博的身影,暗道此人倒是好运气,到现在竟还未被燕州青萍官兵抓住,随即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与众公子低声商议、攀谈起来。

    世家弟子虽然锦衣玉食,但并非没有吃过苦,此中有人也挨了青萍牢房的刑罚,但都紧咬牙关,守住了秘密,毕竟事情未曾泄露,自己不仅能保守性命,前途还不会被毁,若是将事情泄露出去,便都万事皆休。在前程与性命面前,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时间渐渐过去,被士卒带出去的世家公子去了又还,又有新人被带走,回还者身上多带着伤疤,鲜血淋漓,不过精神倒也都振奋,往往回到牢房第一句话便是:“青萍也休想奈我何!”,意在告诉其他人,自己并未将秘密泄露出去,于是也赢得其他人一片点头赞许的目光。

    “宋知文!”

    青萍对世家公子们的审问十分迅捷,不多时便轮到了崔仁勇前面那个牢房里的人,崔仁勇向对方稽首行礼,宋知文回以云淡风轻地一笑:“崔兄,宋某先去为你探探路!”

    “多谢宋兄!”虽然明知对方说得只是客套话,但是崔仁勇心中亦有几分感动。

    这次牢狱之灾没有令他们这些世家公子互生嫌隙,反倒更加紧密团结起来,毕竟彼此都有共同的目标。

    高洪博在外面可就享受不到这样的氛围了,日后从这方牢狱中走脱,自己可以利用当初与众公子一起坐过牢的经历,打通人脉,让家族的产业能发展到更远的地方。

    如此一想,崔仁勇反倒觉得那即将到来的审问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了。

    不多时,宋知文便被架着回到了牢房,身上衣衫被浸出了一道道血痕,宋知文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跌进泥土中,他坐在牢房的稻草堆上,向着关注他的众世家公子勉强一笑:“幸不辱命!”

    “宋兄好样的!”

    “宋兄果真铮铮铁骨,如此品格,值得信赖!”

    “快歇息吧宋兄!”

    “崔兄,可也得撑住啊!”众人目光转向崔仁勇,被这么多世家弟子关注,崔仁勇内心亦是踌躇满志,昂首轻笑:“诸位放心就是!”

    “崔仁勇,出来!”

    守卫士卒在门外喊了一声。

    轮到自己了……崔仁勇在心中默念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跟随士卒离开了牢房,临走之前,不忘与诸位公子相视一笑。

    ……

    啪!

    浸过桐油,不知经过多少道工序才制成的鞭子在半空中兜出一个半弧,撕开空气,狠狠地抽在了崔仁勇身上!

    “嘶!”崔仁勇面庞扭曲,倒吸一口凉气!

    这痛楚直入心扉!

    痛得他差点都流出眼泪,好在崔仁勇硬生生地忍住了,咬紧牙关,不能教对面的人看出自己任何的软弱与退缩!

    “有骨气!”对面负责审问的天目侠客冷笑一声,放下鞭子,盯着崔仁勇的双眼,道,“接下来还有十几道鞭子,你有信心能撑得住么?”

    “我的劲儿可还没有全部用上!”

    “你最好还是乖乖地将燕州祸乱的实情告知于我,不仅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还可以比他们先一步离开这座牢房!不然,你们很可能要在此地呆上一辈子!”

    威逼利诱,崔仁勇自觉这个人在自己身上用尽了手段。

    不过如此而已!

    崔仁勇深吸一口气,平复身上的痛楚,扬首盯着天目游侠,道:“有什么手段,你尽管使出来便是,崔某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你也得明白,崔某是什么身份,家父若知我在燕州失踪这般久,向你们那位青萍之主兴师问罪亦绝少不了!”

    崔仁勇说得凶狠,成功地激怒了对面的天目游侠。

    迎接他的是狂风暴雨般的一顿鞭子,天目游侠下手毫不留情,鞭子每一次落在崔仁勇身上,便在其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不多时,崔仁勇已经浑身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你说不说?!”

    “说不说!”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呸!”剧烈的疼痛非但没有令崔仁勇屈服,反而激起了他的血性,他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道,“你休想!”

第六二〇章 清算(一)

    “怎么样?”

    “崔兄,可还能坚持?”

    “崔兄,先坐下歇息一会儿……”

    崔仁勇回到牢房之时,如其他人一般,赢得了一众世家子弟们的关切,他虽然浑身都是剧痛,但内心却无比满足,面上露出笑容,自顾自坐在牢房的稻草上,低声道:“崔某幸不辱命,总算支撑了下来。”

    “各位,不必为崔某担心!”

    “崔兄真豪杰也!”众世家子弟纷纷赞叹不已,不少人向崔仁勇投以敬重的目光,从当下开始,崔仁勇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与自己同气连枝,同进同退。

    他顿时觉得这番皮肉之苦也并非白受了的,这次经历于自己的人生而言,想必亦极其宝贵,如此一来,也算是与这群公子们共过患难了……既然能同患难,那共甘苦也为时不远……

    崔仁勇是牢狱之中最后一个被用刑的世家子弟,当下牢房之内,每个世家子弟身上都带着伤痕,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些伤痕而觉得耻辱,反而视此为大伙共同的荣耀。

    眼下每个人都是筋疲力尽,懒洋洋地或躺或坐在稻草堆上,唯有一双双眼睛里依旧熠熠生辉。

    “我方才默默数了一遍,咱们此中有三十六位兄弟,如此,燕州所有世家公子们都已齐聚于此地了……”在难得的安静里,宋知文忽然出声,说道。

    三十六个世家公子,便代表而今燕州有三十六个世家入驻。

    崔仁勇听到宋知文所言,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还差高洪博一人,不过这话他终究未有说出口,此时大家都信心满满,情绪高涨,他不愿提及此人的名姓,让大家对之投以过多关注。

    “燕州青萍机关算尽,施以刑罚便想教我们屈服,未免太看不起咱们。”有人嗤笑一声,道,“这下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依旧未能从咱们口中得到半点有用的线索,接下来,我看他们又能如何?”

    “一旦我在燕州失踪超过一日时间,立刻便有眼线将情报通传本宗,家父此时,或许已在赶来燕州的路上!”有世家子弟满心憧憬。

    “届时三十六世家家主出马,逼迫燕州青萍放人,我不信他们能顶住这么大的压力,敢于承受这么多世家家主的怒火!”有人对燕州青萍恨得咬牙切齿,希望杨立最好能够暴毙而亡,整个青萍尽被覆灭。

    “这一关,咱们终究还是挺过去了,庄李两位公子以后必然也会对咱们刮目相看,大家以后有更多的机会,可以互相联合,整个燕州早晚也会被我们揽入袖中。”崔仁勇想到以后的美好景象,笑出了声。

    众人听言,纷纷长出一口气,连连称是。

    一通刑罚虽然不至于要了众人的性命,但那剧痛却也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若非旁边还有外人,这些世家公子早就已经惨嚎出声,眼下却只能生生地压抑着,任由剧痛侵袭自己的神经。

    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坚忍,自是因为眼看到了希望。

    他们的希望是各自本宗必定会派人前来救援,希望庄李两位公子能顾念自己咬紧牙关,未曾泄露秘密,以后能施予自己更多的机会,甚至在此事中帮自己一把,让自己不至于长久地身陷囹圄。

    而今,希望近在咫尺,每个人心中暂时的期待都压过了身体上的痛楚,而一旦这份期待被人扼杀,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会有什么反应,都是未知数。

    ……

    时间又向前推进了一个时辰。

    天目游侠看着已经燃尽的那一炷香,心中暗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走进暗房,与内里的人说道了几句。

    暗房的门随后便被打开,两个士卒押解着一个蒙着头套的人,前往崔仁勇等众所在的牢房——这人身上衣衫虽然沾有灰尘,但看其布料质地,亦知此必然十分昂贵,更衬出主人身份的不一般来。

    两位士卒并未推搡那人,但那人却走得踉踉跄跄,双脚似是踩在棉花上般,跌跌撞撞,又显得失魂落魄。

    由暗房至牢狱的通道并不算长,没过多久,两个士卒便挟裹着戴头套的囚犯,到了牢狱门口,世家子弟们透过铁栅栏看门外之人,眼中都带着惊疑之色。

    崔仁勇扫了那人一眼,脑筋一转,暗中估计那个戴着头套的囚犯,应是高洪博无疑。

    这下,他彻底放下心来,心中暗暗冷笑了一番——而今你不也一样,被丢进了此方牢狱之中,你之处境恐怕比崔某要差太多!

    崔仁勇有心将高洪博先前与自己之所言分享给在座诸位狱友,不过看眼下众世家子弟们的神色都有些凝重,他便存了作弄众人的心思,先不揭开谜底,而是与其他人一样,眼看那人被一脚揣进牢狱,踉跄跌倒,清了清嗓子,故意压低声音道:“诸位可知,新进来的这位狱友之身份?”

    人们的注意力本都在那人身上,听到崔仁勇所言,总算有人生出了些许惶恐的好奇来,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

    崔仁勇盯着那趴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的‘狱友’,眼看狱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对方近前,就要揭开谜底,他抢先开口道:“是高洪博!”

    “咱们燕州还有晋阳高氏子弟,诸位都忘了吗?!”

    众人听言,面露恍然之色,心情又都轻松了起来。

    狱卒本要扯下囚犯头套的手掌,在半空中微微停顿,扭头看了发声的崔仁勇一眼,眼神嘲弄且冰冷,令崔仁勇心中都生出了些许紧张之感,但他随即又抻着脖子要与狱卒对视,狱卒却转过了头去,手掌抓住头套,一把扯开!

    高洪博!

    崔仁勇在心底呼喊!

    众世家子弟亦在心底呼喊!

    然而头套下的那张面孔,却并不是高洪博。

    众世家子弟面孔上的笑意在瞬间凝固了,进而转变为惶恐与狰狞!

    眼前的迷障被人撕破,突然有光线落入眼中,李翰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适应片刻之后,便看到了当下所处的环境。

    隔着一道道铁铸的栅栏,他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宋知文、崔仁勇、钱寒……

    没有一个人是李翰不认识的,可是现下李翰宁愿自己所处的这方牢狱之内,没有一个认识自己的人!

    在与众世家子弟目光接触的瞬间,李翰瞳孔微缩,忍不住低垂眼睑,不敢与众人对视。先前他亲笔手书给张洞明的材料上,将所有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世家弟子都诬陷成了燕州祸乱的主谋。

    但凡李翰有一点廉耻之心,他都不可能再与这群还相信自己的世家子弟自然平和地相处。

    “李……李兄也被,抓进来了……”

    事情开始超出世家子弟们的预料,看到李翰进来与自己团聚,他们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内心一片冰冷——李翰也被青萍方面锁拿入狱,至少了表明了杨立对此事绝不姑息的态度,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世家弟子们非是强龙,而那杨立亦绝不可能是走地蛇,这样一来,态度坚决的杨立会对如何处置自己等人?

    世家子弟们一想便不寒而栗!

    “那,庄兄呢?庄兄现下还好?”众人并未看到庄元禀的踪迹,他们旋而想到庄元禀背后有一尊贵妃的支持,顿时又涌起新的希望,纷纷向李翰发问。

    庄兄?

    庄元禀么?

    在一个时辰前,李翰才亲眼见到了庄元禀的人头,一个时辰过去,他却觉得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庄元禀已经死去很久了?

    这个问题,李翰同样无法回答。

    而他的默然,却令世家子弟们欢欣鼓舞。

    “太好了!庄兄未被抓住,一定会将此事通禀贵妃娘娘,陛下与娘娘向来琴瑟和鸣……”

    “我们仍有机会,大家不必丧气!李兄亦不必丧气!”

    “李兄,我等恪守原则,没有一人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你且放心就好了!”

    “对啊,李兄,为了此事,我身上可是挨了十几道的鞭子!”

    “李兄放心,我们现下只需在坚持一下,便能拨开云雾见天明!”

    一句句安慰之言,此时却像是一柄柄刀子,从李翰脸上刮下一片片肉来!

    他不敢想象,这群满怀希望的世家贵子们倘若知道,他们所辛辛苦苦坚持保护下来的秘密,被自己轻易泄露了,并且反诬于他们,要断他们的生路,成全自己——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此时这些人面上的笑容,在将来必然转为比最凶厉的饿鬼还恐怖的表情!

第六二一章 清算(二)

    李翰嗫嚅着嘴唇,久久不语。

    世家弟子们激动而惶恐的情绪无处安放,无从宣泄,尤其是被他们看作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李翰,此时竟对自己毫无回应,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牢狱中沸腾的气氛渐渐消寂下去。

    崔仁勇看着李翰的侧脸,颤声问道:“李、李兄……可是,可是出了甚么、甚么变故?”

    李翰微微侧首,与崔仁勇相视一眼,又似被火烫一般赶紧转过了头,茫然失措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些许微光,他声音低沉、断断续续:“我……我……”

    李翰含含糊糊地叙述着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听清楚他的言语。

    自己可是将一切都告诉你们了……

    现在,责任不在我身,当时那种情形,我若不将你们招供出来,必然也如庄元禀一般身死,我死了,就没人能帮你们……

    李翰口中咕哝的,正是先前在他府邸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但他却说的含糊,让在场众人没一个可以听得清楚,这是出于何种心理,外人不得而知。

    世家子弟们的神色顿时更加茫然,看着李翰,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或开口询问什么?

    李翰身份尊贵,天下第一等高门出身,在家族中顺位亦比较靠前,属于世家子弟们必须要拉拢的大人物,他们此时更需要依靠对方来洗去自己的罪责,让自己清清白白地离开这座牢狱。

    毕竟,这些世家子弟在各自家族中大都非是第一顺位继承者,大都是庶出抑或非长子,即便侥幸是第一顺位,自己的家族也十分弱小,如崔仁勇这般刚刚跻身豪族行列的,这次风波蔓延开来,足以摧毁他们的家族根基,那些非第一顺位的公子们,也必然会招来家族中人的刁难,此事爆发出去,他们各自在族中地位必然每况日下,获得的支持亦将骤然减少,直至完全没有。

    所以,他们此时不敢也不能得罪李翰——至少在未了解事情真相之前,他们还要将李翰当祖宗一般供着。

    “事情便是如此了。”李翰很有当祖宗的自觉,即便到了此时,亦想要将一众世家子弟牢牢蒙在鼓里,将他们一个个都耍弄得团团转。

    “可是,李兄,你方才说的……我们根本都没有听清楚……”事关重大,即便可能冲撞贵人,世家弟子们也顾不得许多,愕然良久之后,有人壮着胆子向李翰道,“请李兄将方才所言再……复述一遍吧,我们了解了外界的状况,也好配合李兄进行接下来的计划……”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世家子弟们其实个个都是茫然无比。

    时下李翰也被抓紧了牢狱之中,庄元禀那边情况如何,尤未可知,前途似乎一片惨淡,如何定将来计本身就是一个无从落点的伪命题。

    “都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也不用关注太多。”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与茫然后,李翰此时面对众目睽睽,反倒愈加坦然、镇定自若,他一挥手表示往事如烟云,根本不足挂齿,转而道,“事情确实出了一些变故,若未出现变故,我亦不会出现在此地。”

    “不过于大局无碍,你们须要明白,此时唯有死守秘密,守口如瓶,不要轻信青萍方面的挑拨离间之语,我们最终仍能走出这座牢狱,但凭陇西李氏之名!”

    李翰言语的同时,想到青萍当初与自己的承诺,想到自己背后的陇西李氏,忽地关窍顿开——那庄元禀,青萍说杀便一刀杀了,为何到了自己这里,反而只敢逼迫自己陈述实情,直至如今也只是将自己关押在大牢内,并未有其他过激的行为?

    必是因为他们仍旧惧惮于自己背后的陇西李氏,与之相比,清河庄氏根本算不了什么!

    有陇西李氏这一块金字招牌,自己性命无忧,更何况,青萍张洞明可是亲口承诺了自己,会确保自己在燕州的安全!

    为了活命,李翰已经完全痴狂。

    他根本未注意到自己总结出来的这个链条中,有太多逻辑不通的地方,只固执地盯住几个点,便将它们在自己脑海里串联起来,并对此坚信不疑。

    有他这一番言语做背书,世家弟子们终于渐渐放下心来,惶恐的情绪在这座牢房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世家弟子们心头的火热与坚定。

    若他们身处正常的环境,可以正常的思考,必然明白李翰并非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们也绝不会如当下这般,对一个已经堕入牢狱自身难保的所谓贵人殷殷相待,眼下逼仄困窘而充满恐惧与猜忌的环境,正促使一群本来各怀鬼胎的世家公子,为了一个共同的、心照不宣的目标,自我催眠式的相信了李翰漏洞百出的谎言,同时忽略了李翰先前的种种怪异反应。

    他们需要这个目标,同样需要相信点什么。

    没人愿意在绝望与猜忌里独自跋涉。

    “李兄,请务必放心!”

    “此乃我等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我等绝对守口如瓶!”

    “李兄路上想必也受了他们太多屈辱,此时已经疲乏了罢?快先休息片刻吧,等您睡醒了,咱们再共商大计……”

    世家弟子们安慰着李翰,向他做着保证,牢狱里一派和谐安宁的气氛,他们浑然不知眼下这个对自己等人信誓旦旦的李氏公子,正是将自己等人招供出去的祸首。

    在众人的安慰下,李翰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方才一番急智,瓦解了一场针对自己的大危机,李翰的心力早已枯竭,此时确认自己暂时安全,他再也坚持不下去,点了点头,便俯卧在囚室的稻草上,昏睡过去。

    人们见李翰这副模样,也忍不住暗中窃窃私语:“看来李兄在外面为咱们也是着实费了好多功夫啊……”

    “是啊,看他这副样子,分明是累极了……”

    “好在咱们总算是守得云开见天明,此番逃出生天之后,必然要厚报李兄!”

    “对!咱可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

    牢房里的言语声也渐渐消寂下去,鼾声四起。

    这一日的折腾,世家子弟们哪个不是心力交瘁?此刻没有狱卒拿人前去审问,他们便也放下心来,抓紧时间休憩去了。

    牢房内发生的这一切,都被牢房外一处暗室里的人尽收眼底。

    张洞明将一块碎砖轻轻塞进了眼前那一个洞口,严丝合缝,看不出那里有丝毫被人移动过的痕迹——他方才便是通过这个洞口观察牢房里的世家公子们的。

    他转过身,陈秉锐与宋宪二人正坐在椅子上,抬眼与张洞明对视。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宋宪首先开口,面色平静,“李翰为了活命,满口谎言,殊不知这些谎言,最后也将吞噬他自己。”

    “这些世家子弟此时还能安心,还能笑出声,不知道他们看到事情真相之后,心里会有多大的落差?”陈秉锐冷冷一笑,“该到了收网的阶段了。”

    “不论天目,还是青萍,都是无根之木,百姓支持我等,是因为我等给他们好处,但我等与他们之间,并未有坚实的信任基础。”张洞明道,“因为我们始终并非正统,朝廷始终未给我等,乃至魁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首领并非封疆大吏,天目或是青萍亦非燕州衙门,燕州繁盛之时,我们暂时便是安全的,倘若燕州一旦再度衰败,谣言煽动,朝廷旨意,立刻便能颠覆我等。”

    “所以首领希望我们之中,有人可以入朝为官,真正把持燕州政务。”张洞明面孔上有一种别样的兴奋,甚至是……狂热,“这些人背后的世家们,或许可以推举我等直入九重。”

    “利益交换,等价交换。”

    “剑可以伤敌,亦会害己。”宋宪低声提醒道,“与世家共谋,无异于与虎谋皮。我不担心师弟会被他们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担心你会被他们同化,最终成为与他们一样的人。”

    三人像是心意互通一般,对方说了什么,另外两人立刻便能反应过来,明白他的心意。

    “我知道。”张洞明点了点头,郑重道,“金昭之战将启,朝中有人,魁首在燕州也好做事。”

    “我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此次最大的收获,便是可以令诸多世家与陇西李氏关系交恶,虽然这些世家与陇西李氏这般庞然大物而言,暂时只是不入流的角色,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李翰早晚要为今日之作为,令他背后的家族付出代价。”陈秉锐轻松一笑,缓和气氛道。

    “更为关键的是,将这些世家从燕州清除出去,也利于日后动员燕州,抗击金国。”

    “他们在燕州留下的这么多的资产,亦将为燕州所用。”

    陈秉锐三人相视一笑。

    张洞明跟着道:“那我便先带着李翰进京汇报此事了,我会刻意放缓回京的速度。”

    “天目会协助你,连同首阳阁,在大昭散播此事,你这一路上行走得估计不会轻松……”

第六二二章 清算(三)

    翌日,不知清晨还是黄昏,抑或深夜。

    当崔仁勇睡醒的时候,便被几个狱卒拉扯着重新走进了这间暗房里。

    窗户开在暗房很高的一面墙壁上,光线从外面投射进来,只能令崔仁勇勉强瞧见对面有一道人影,他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

    空气沉凝,刚刚经过一段时间休憩的崔仁勇,此时觉得自己精神还算饱满,还能忍受一些折磨。

    但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这个暗房里看到任何一件刑具。

    青萍这是终于放弃对自己等人严刑逼供了么……

    脑海中瞬间闪过如是念头,崔仁勇心头一松,他听到对面人起身的声响,刚刚放松的心情又再度紧张起来。

    对面的人站起了身,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被铁链束缚在座椅上的崔仁勇只能在心中默默计算对方的动作,对方的脚步声距离自己渐渐近了,他便寒毛倒竖,脚步声远去,他便微微安心。

    不多时,那人重新坐回了对面,一根蜡烛立在桌面烛台上,崔仁勇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人。

    一张平凡普通的面孔仁勇觉得,自己看过之后,转首便能忘记这个长相。

    坐在崔仁勇对面的,却是文庸。

    张洞明三人有其他要事要办,但这座关押着世家子弟的监狱亦更需要人的看管,稳住监狱中的局面,因此青萍便将文庸派来,专门管理监狱中的世家弟子,并且主持此间事务,配合张洞明三人行事。

    崔仁勇自不可能见过文庸,只当这是又一个负责审判自己的青萍中人,便全神贯注,等待文庸发问。

    文庸面前的桌案上有几叠写满字迹的纸张,他从中挑拣出来几张,推到崔仁勇面前,沉声道:“你先看看,这上面说的事情,与你在燕州所做,是否属实。”

    这是什么?

    青萍使尽能耐,当下终于无计可施,走流程让自己签字画押,随便往自己头上扣罪名了?

    崔仁勇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伸长脖子往纸张上的字迹看了几眼。

    而后,他的眼睛便再也难以从纸张上移开了,从纸张上的第一个字,一直看到最后一个墨点。

    他喉结滚动,面现怒容:“这是胡说!”

    “胡说八道,崔某在燕州遵纪守法,从未做过这等事情,更不提勾结金贼这等吃里扒外,辱没祖宗的事情!”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面色因为过度压抑愤怒而显得狰狞异常:“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情报?这是有人在故意诬陷崔某!”

    文庸抬了抬眼皮,目光从崔仁勇面上掠过,手掌按住崔仁勇身前纸张,轻轻拨开第一张,将第二张展示在他眼前:“接着往下看。”

    “哼!”

    崔仁勇有心别过脑袋不去看纸上字眼,但纸上字眼却一个劲儿地往他眼睛里钻,他拗不过自己的本心,于是重又低下头去,仔细阅览。

    越往下看,他越胆战心惊,越愤怒,越咬牙切齿!

    这是谁写的东西?!

    这是谁递的口供?!

    上面写的东西十分详细,将自己一众人在燕州做的种种事情都罗列的清清楚楚,事无巨细,甚至渺小到自己在路上摸了一位良家少女的臀部,被其老父敲打之后,反令家仆将其老父脑袋打破的事情都写了上去!

    这样的东西传出去,岂不是要将崔某名声全然败坏干净?!

    更何况,那里通外敌,与金贼勾结意图颠覆燕州的事情,可不是崔某所为,欲在燕州煽动谣言,制造祸乱,令百姓流离失所好从中渔利的事情,亦不是崔某所为!

    是谁要诬陷崔某?!

    这些事情分明是李……是李公子与庄公子所为!

    几乎是本能一般,崔仁勇面前突然闪过李翰的面孔,他联想起李翰昨日初入牢房时的种种怪异行为——李翰该不会,早已背叛我等,并且早已将我等出卖给青萍,令我等当他的替罪羊了吧?

    不对!

    崔仁勇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危险’的念头甩出脑海。

    李兄昨日明明说过,教我不要轻信这青萍贼子的挑拨离间之语,我却还是差一点就信了这几张破纸伤所写的东西,真是不应该!

    这分明是青萍拿来挑拨离间我等关系,令我等无法全力应对他们严刑逼供的阴诡手段罢了!

    可是……

    可是……

    这纸上所写的事情,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不是信口胡诌能写出来的东西,即便不是李公子将这些东西提供给青萍,我们之中也必定有内奸,供出了这些东西。

    想到纸上的内容,崔仁勇在心中暗暗计算道:而且,我们之中,恐怕不只一个内奸!

    这些人,分明就已向青萍投诚,奴颜屈膝,回到牢房,却偏要装作一副大节不可夺的凛然模样,简直可笑,可笑!

    崔仁勇心中又升起一阵颓然。

    再可笑又能如何,那些做了内奸的,在此次牢狱之灾中不会伤筋动骨,可以安然渡过,倒苦了我们这些守口如瓶的……

    “看完了么?”看到崔仁勇久久未动,呆若木鸡,文庸出声提醒对方道。

    崔仁勇呆呆地点了点头,文庸便将那几页纸收回,道:“你对这上面所说的东西,可有甚么异议?若是没有异议的话,那便签字画押。”

    文庸说得平静,仿佛是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崔仁勇却感觉到了一阵莫大的危机侵袭而来,他有预感,自己的命运将在今日折转!

    若不反抗,顺水推舟在那几张纸上签字画押,那自己便永无翻身之日!

    “我有异议!我自然有异议!”崔仁勇连忙开口,“这些事情皆不是我所做,怎能强安到我身上来?我不仅未做过此事,甚至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些事情!”

    “是吗?”文庸看了崔仁勇一眼,试图从对方神色上找出甚么破绽,崔仁勇连忙强做坚决之色,摆明态度,表示自己与此事毫无干系。

    他坚决道:“正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文庸重复着崔仁勇的话语,转而道,“可是有人在前几日的审问当中,却告诉我们,这些事情,皆是你之所为。”

    “你既然说这事并非你所做,那么,究竟是谁所为,你可能给我们指出?”

    “你也莫要说你不清楚这些事情,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在我燕州沆瀣一气,彼此之间时常互通有无,我们手中已有证据明确指向这些事情确是世家中人所为,你岂会一点都不知晓?”

    文庸话中带刺,扎得崔仁勇面红耳赤。

    他却反驳不得,听完对方所言之后,讷讷半晌,又道:“阁下,我实在不知这些事情究竟是何人所为……不如阁下放我出去罢,我在此地呆了这般久,家中父母想必也念我念得紧了,他们若是看我许久未有消息,必然会来燕州寻我……”

    “到时候青萍就少不了麻烦了。阁下若是放我出去,在下亦必有厚报。”

    崔仁勇一时被危机冲得头脑发热,竟当场贿赂起文庸来了,文庸听言,平静的面孔上渐渐露出笑容。崔仁勇见此状,自然心中大喜,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又跟着道:“在下不才,在燕州也未经营出甚么事业来,但手底下总归有些资产,只要您帮在下离开此地,在下愿与您签下契约,转让在下在燕州的资产,您以为如何?”

    “也好,也好。”文庸脸上的笑容几乎掩饰不住,连连点头,将那几张列举着崔仁勇罪状的纸重又推到了对方跟前,道,“何必那么麻烦?又要签下契约,又要待你出去的,你只消在这份供状上签字画押,几日之后便身首分离,你留在燕州的那些资产,自不可能便宜旁人,还要落在某家手里!”

    崔仁勇一听,脸色登时煞白,对面前那几张薄纸如避蛇蝎。

    文庸顺势起身,盯着崔仁勇的双眼,冷然道:“当场贿赂某家,也不知你的脑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今日你若不将背后之人供出来,这份供状上,必要留下你的手印!”

    “你自行抉择罢!”

    文庸面冷如铁,软硬不吃。

    崔仁勇一时没了法子,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内心却是天人交战。

    他自知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那人如今就在监牢里躺着,可是若是将李翰给招供出去,青萍这边还要继续刁难自己,自己岂不是鸡飞蛋打?

    “你亦不必担心太多,在你前面,已经有人招供了的。”这时,文庸忽地出声提醒,“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了,也免受太多煎熬!”

    “倘我若是交待了幕后主使,青萍可能放我归家?”沉思良久,崔仁勇忽地抬头向文庸提了个问题。

    文庸摇了摇头:“纵然你等非是主犯,亦是从属,放你归家却不可能,但减轻罪责……”

    “不必说了!”崔仁勇心头横起一阵怒意,寒声道,“今日纵是我死,也绝不会向你吐露半点消息!”

    青萍无法让自己安全,自己又凭什么将手中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丢掉?

    自不可能!

    “真是舍己为人……”

    文庸嗤笑一声,敲了敲桌案,黑暗里便突然出现了两个强壮的狱卒,按住崔仁勇的手指,便在那几张薄纸上留下了手印,根本不容反抗。

第六二三章 清算(四)

    “李兄,方才审问之中,青萍官员意图离间你我关系,已被在下严词拒绝,终不负所托!”一众世家子弟围在李翰身边,其中便有崔仁勇的身影。

    相比昨日他们受过刑之后,依旧精神饱满的样子,今日的世家弟子们精神状态明显要萎靡许多,尽管今日他们之中任何一人都未被青萍苛责,受到刑罚。

    毕竟,比之皮肉之苦,更令世家子弟们恐惧的是未卜的前途。

    而今,他们便是那一群前途未卜之人,有一双无形的手掌在暗中掐断了他们原本锦绣光明的前路,把他们的手印按在了那一封封供状之上。

    所有世家子弟的心中都生出了巨大的疑惑——是谁对自己等人中间发生的事情知之甚深?

    是谁将那些不能摆到明面上的事情,全部泄露了出去?

    每一个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的世家弟子都是可被怀疑的对象,原本还‘众志成城’的一众人,当下虽然言辞之间依旧和谐,气氛温暖,但每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审视时,不自觉地目光躲避,都暴露出了他们之间关系渐渐出现裂痕的事实。

    “在下亦没有屈服,不过那青萍官员明显存了屈打成招的心思,竟强逼在下于供状之上签字画押!”有世家子弟咬牙切齿,看向李翰的眼神里充满期望,“李兄,在下的前程,在下所有的希望可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了,咱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啊?”

    “李兄,您不妨说出来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在场中人放诸一方,便是一方人杰,皆是心思剔透,八面玲珑之辈,且背后都有家族底蕴支撑,倘若那供书上陈述的桩桩件件罪行,他们未曾做过,那便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被青萍一方强逼着按下手印,有家族在后方不断调查,追索,也总会将真相还诸于世人眼中,断不会教他们蒙受不白之冤。

    而他们如今,仅仅因为在供书上按了个手印,便心惊胆战的如此程度,实在反常。

    这种反常也正说明了供书上列举的一个个罪状,他们纵然非是主谋,亦必是从犯!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心心思剔透,八面玲珑又能如何,家族底蕴深厚又能如何?

    在这燕州,青萍才是第一等豪门。毕竟,就连而今陛下也渐渐无法奈何杨立!

    当下的世家弟子们毫无疑问都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会惶恐至此,祈求李翰说出计划,给自己指一条生路的声音,也在牢房内愈演愈烈。

    “是啊,李兄,给我们指条明路罢!”

    “为了守护咱们之间的秘密,我们可是一点也没有出卖李兄,李兄先前总说有办法救我们与水火之中,这办法又是什么?”

    “那些事情……李兄,您和庄兄,才是最主要的啊……”

    开始有人质疑李翰,李翰心中无比慌乱,他希望时间能赶快过去。

    最好一眨眼,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甚至一年,那最好不过。因为这些世家子弟只要在供书上签下了名字,就代表他们承认了各自的罪责,一个月后,这些人是否还能好好地活着都说不定。

    一群死去的鬼,怎么可能向活着的人讨债?

    李翰自知而今没有任何办法,他昨晚在牢房里睡了一夜,睡得极安稳,连搪塞、糊弄这一众人的点子,他都未想起来,此时突然被人发问,也是哑口无言。

    哪怕哑口无言,李翰也要故作平静,维持表面上的沉稳。

    他缓缓扫视周遭人的面孔,这些面孔原本皆是殷殷期待地注视着自己,但经过了今日的事情后,李翰从这些面孔上看到了一些迟疑、一些怨恨、一些防备。

    想要探知真相,这群人只需向前一步。

    他们亦知自己只要向前一步,就能看到那个真相。

    但没人愿意相信,没人愿意承认那个真相,于是事实便沉默了下来,这样,才有了自己施展的机会,才有了自己从中周旋的余地。

    李翰面上露出笑容,他情不自禁。

    这一丝笑容落在众人眼里,令众人稍稍安心。

    “假若我将这个计划说了出来,它便不会生效了。”李翰镇定自若,沉声道,“我若将它说了出来,你们便会不自觉地受到这个计划的影响,进而被青萍看出来些微端倪……”

    “这种事情,非我所愿,相信,也非你等所愿。”

    “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们自然会明白我们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而现在,却是多说无益。”

    这个计划自然不能告示于你等。

    若是告诉了你们,你们怎么还会乖乖地做我的替罪羊?

    李翰在心中暗道。

    世家子弟们听到李翰所言,却不再像从前一样,轻易便相信了他所说的话,有人执着道:“李兄,你且放心好了,我们经历连番严刑逼供,都未有泄露你的半点秘密,怎可能会因为一个计划便头脑发昏,被人发觉端倪?”

    “你只需将这个计划说出来,其他的事情,我们自然会料理好的!”

    其他人附和着点头,目光再度聚集到李翰面孔上。

    众人之间已经相互出现了猜忌,他们在文庸那里看到的供书之上,那些详细的罪状记载,无一不在暗示着他们,最有可能做那个内奸的人,便是李翰!

    这就是真相,但反过来,众人又想,如若错怪了李翰,便也代表自己将错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矛盾的思维让他们不敢去接近那个真相,于是只能希望自己认定的所谓真相,能给自己以满意的注脚,好教自己继续相信下去,认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必然有回报。

    李翰必须向他们做出证明。

    不然,他们的自我怀疑首先便能将李翰吞噬得渣都不剩!

    至此,以为自己完成了一个高明的谎言的李翰,才终于发觉,自己又一次掉进了陷阱里。

    而布置陷阱的人,却正是自己。

    眼下的人们已经不再完全信任自己,他们开始怀疑自己。

    一旦这种怀疑超过限度,自己便会受到反噬。

    可是,教自己如何给他们证明?证明他们所相信的伪造真相,是真实的?

    毫无可能!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李翰深吸一口气,盯住方才发声的那人,阴声道:“你这是甚么意思?你是在担心我会坑骗于你?”

    “这个计划干系重大,若是其中某一个环节出错,则满盘皆输,输了的代价是什么,你清楚么?你可能为输了的结果负责?!”

    那人在李翰一番连珠炮似的逼问威胁下,眼神退缩,终于缩了缩脖子,嗫嚅着嘴唇,低声道:“在下知错了,请李兄不要挂怀。”

    其他人见此状,也纷纷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方才甚么也未有发生过的样子。

    李翰吐出那口气,依靠在墙角,闭上了眼睛,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

第六二四章 清算(五)

    暗夜。

    燕州与逐鹿交界之地。

    魏州辖下某个小镇外的官道上,两辆马车对向而行,在马头互相越过对方半个车身的时候,那辆往魏州方向去的马车停了下来,往逐鹿方向去的马车亦顺势停下。

    前者掀开车窗的帘子,从中伸出一只手,将一块令牌递入后者的车窗内。

    后者车窗里,张洞明接过令牌,随意看了一眼,笑了笑:“在下张洞明,燕州巡议,有礼了。”

    “有礼。”对向马车里传来一个醇厚男声,他不徐不疾道,“在下晋阳崔氏崔巍,代替家中二叔来与张大人会面,与张大人做一桩生意。”

    “哦?做一桩生意?”张洞明面上笑容转冷,“是做一桩生意,还是来求我办一件事情,晋阳崔氏而今还没有弄明白么?”

    此言一出,马车里的崔巍眉宇间掠过恼恨之色,他未出声反驳,沉默良久,方道:“在下此次前来,是求阁下办一件事情。”

    “请阁下将我二叔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放了罢,晋阳崔氏必有厚报。”

    “消息传得倒是挺快。”张洞明笑了几声,笑声干巴巴的,听起来让人心底直突突,他继续道,“我不知你二叔是谁,更不知他的儿子是谁。只知我们手中确实有几个姓崔的世家公子,是崔善源,还是崔令民,抑或崔仁勇?”

    “我那二叔的儿子,名叫仁勇,字……”

    “表字便不必说了。”张洞明打断崔巍的话,也不在意对方会因为自己的无礼而暗生恼恨。张洞明很清楚,自己这一路从燕州去往鼎京,必然要得罪许多人,得罪许多许多的大人物,大世家。

    既来之,则安之。张洞明倒无甚好抱怨的,也无甚好恐惧的。

    他说道:“晋阳距离燕州,逾千里之远,消息能够这么快便传到你们耳中,我十分惊讶。本来此次蝗灾,燕州亦受了些许损伤,若能以一些世家公子的性命换来补益燕州的东西,不仅是我,青萍诸君亦会乐见其成。但是,青萍刚刚将一众公子们锁拿,立刻便有消息在天下间传扬开来。

    而今天下人都在等一个结果,都在等最后我们会如何做,你教我们如何能够放人?

    万夫所指,可不是青萍本愿。”

    崔巍闻言,眉头微皱。

    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消息还不是青萍放出去的?

    “消息并非青萍放出。”张洞明的言语解答了崔巍的困惑,“实际上,若非抓到陇西李氏贵子李翰,我们亦不可能这么早便知道诸位公子所做的那些事情。”

    这是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

    崔巍听着张洞明的话,心中甚是愕然。

    青萍派出的人是这种货色,没有一点脑子么?

    崔巍又对自己的念头产生了怀疑,不禁仔细咂摸,此事有没有可能真是由陇西贵子李翰泄露出去的?

    可是李翰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他乃是高门贵子,燕州青萍还能奈何得了陇西李氏这般庞然大物?简直异想天开。

    “庄元禀亦参与进了此事之中,而今已经人头落地,我方已经派人前往逐鹿,将此消息通传清河庄氏,并且,太子殿下而今已经掌握清河庄氏为霸占周围田产,不惜灭绝一村村民的重要证据,此番前去清河庄氏,也要与他们好好清算清算此事。”

    张洞明语气平淡道。

    然而他所讲出来的内容,却耸人听闻,马车里的崔巍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庄元禀,清河庄氏的继承人,庄贵妃的侄儿,死在了燕州,被杨立统管下的青萍官员杀掉?!

    青萍诸人莫非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连庄元禀这样人物都敢下杀手!

    难怪,难怪……

    若是李翰得知庄元禀被杀的消息,只怕也会立刻六神无主,青萍已经疯狂到对庄元禀这样的人物下手,未必不敢对陇西李氏里一个顺位继承顺序靠后的公子下手!

    他若亲眼看见庄元禀身死,只怕会更加惊惧,在青萍一番软硬兼施之下,将参与燕州祸乱之事全部倾倒而出,甚至嫁祸给自家子弟,也是情理之中……

    “这,这……”崔巍讷讷半晌,不知该作何言语。

    一方是陇西李氏的贵子,即便对方先行嫁祸自家子弟,他却有苦难言,至少不能将这件事宣之于众,以免与陇西李氏那样的庞然大物结怨。

    但是另一方面,崔仁勇毕竟是自家兄弟,任由他替李翰背下这口黑锅,不仅前程尽没,甚至可能因此殒命燕州,崔巍心中也很不甘。

    青萍在此中是个甚么态度,已经不必再验证了——他们连庄元禀都杀了,摆明了是要把住道理不撒手,把犯事的人统统送入牢狱,该斩首的斩首,该示众的示众,该坐牢的坐牢。

    “崔仁勇只是从犯而已,依照大昭律,也不过坐牢三五年,三五年之后便可放出,也无性命之虞。”马车里传出张洞明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冰冷而生硬,“晋阳崔氏倒不必为此再跑前跑后了,你可回去向你们家主回禀此事。”

    “再会。”

    根本不给崔巍反应的机会,张洞明的那一辆马车轧轧地向前走了。

    崔巍坐在马车里,脑中天人交战。

    事情已经超出自己想象的复杂且恐怖,这次由青萍策动的事件,必然席卷天下——青萍众已经疯了!

    连陇西李氏这般高门,以及清河庄氏如此贵胄,青萍都敢直接上去挑衅,此已非自己家族所能掺和的事情,甚至连崔仁勇这样的自家子弟,都成了危险时刻,壁虎必须断去的那根尾巴。

    可是……可是……

    崔仁勇毕竟还姓崔,若放任他经受牢狱之灾,宗家冷眼旁观,传扬出去,外界如何评价我晋阳崔氏?

    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崔巍霍地抬首,脑海里灵光乍现。

    他忽地开口,同车夫说道:“追上那驾马车!”

    幸好张洞明的车驾未走多远,车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追上。

    “何事?”张洞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略有不耐。

    崔巍顿了顿,回应道:“仁勇既然违背昭律,犯下罪责,崔氏自不会为之开脱,亦不会再做求大人将之释放的妄想。”

    “不过,大人。在下身为崔仁勇家中亲属,前往青萍探视他一番,不算逾矩罢?”

    对于崔巍如此要求,张洞明并不意外。

    这本就是他希望达成的结果。

    这一路上,他并不仅仅遇到崔巍这一个前来为自家子弟求情的世家人,而这些人最终也都向张洞明提出了类似的要求。

    他们或许希望将事情告知那些在狱中的子弟,或是希望狱中人认命。但总归不会再为狱中子弟花费太多心血了。

    他们的态度会完整地传递到狱中如崔仁勇这一类的世家子心中,最终在这些人心底落地生根。

    “可。”张洞明平静地回答了崔巍一个字,随后令马车重新启程。

    车轮轧过官道,渐渐消失在崔巍的视线里。

    崔巍叹了口气,拉下车帘,吩咐车夫道:“去青萍。”

第六二五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驾!”

    “驾——”

    蹄声如雷,穿过小河边的村庄,与泥泞大地纠缠不休。

    一个个衣甲鲜明的骑士簇拥着当朝太子赵元直,向逐鹿清河而去。

    来势汹汹。

    逐鹿清河当地,最为出名的庄氏府宅建筑群大门二门尽皆紧闭,内里武士豪奴行色匆匆,眼神戒备;丫鬟们与各自的主子躲在房内,收拾着细软金银,不时有女子啼哭出声,旋即被自家的夫君怒斥喝止。

    “闭嘴,赶紧收拾!再让我听到你的哭声,你便不用跟我走了,守着庄子等死罢!”庄氏贵子对自己的妻子怒骂不已,满面通红,眉宇间难掩恐惧。

    妇人闻言,当即生生止住哭声,继续埋头收拾东西起来。

    清河庄氏,依托庄贵妃这课大树,一时间鸡犬升天,风头无两。

    又因庄贵妃诞下赵元睿这一皇子,庄氏在清河的地位彻底稳固下来,从地方豪族一跃成为郡望门第。

    直至如今,已经很少有甚么事情能够令钟鸣鼎食的庄氏豪门全族动员,堪称一座堡垒的庄氏门第之中,到处可见类似的慌乱场面。

    庄氏贵族们忙着收拾金银,争夺财货,好为逃跑之后的生活计较,丫鬟仆役们也在暗中为自己争夺最后的利益,或是在为主子收拾东西时顺走一只金钗,或不小心摔碎一只玉镯,捡拾碎玉揣进怀里。

    庄氏显出如此异动,身在清河以及周边的百姓们,却无人对此惊讶什么。

    尽管他们也着实好奇那一座座府宅的主人们此时面上是什么表情,是哭还是悲,但对于庄氏而今为何会有这样仿佛‘大难临头’一般的异动,却清楚无比。

    事实上,庄氏真的已经大难临头。

    太子殿下已经领兵前来,将庄家大宅团团包围——被帝国继承人盯上的豪族,即便在宫中有贵妃支撑,又能撑得了几时?

    苟延残喘罢了。

    更何况,庄贵妃在宫中亦是自身难保。

    一杯毒酒已经由昭帝赐下,由高全善端到了庄贵妃的面前。

    后宫藏污纳垢,即便是皇帝自己,亦深知宫中诸事,自己也并不可能完全掌控得住,那么看不见的东西,便权当做未有发生过就好,总不能事事耿耿于怀,否则恐怕心念未能顺遂,还要为此殚精竭虑,搭上诸多寿数。

    看不见的,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但是看得见的,听得见的,若是依旧置若罔闻的话,帝皇的威权便要在群臣心中打一个折扣,便会有愈来愈多的人,试图把手伸进皇帝自家后院中去了。

    “娘娘,请上路吧。”高全善向跌坐在地,头发散乱的庄贵妃微微躬身,眼中却没有庄贵妃的影子。

    身边的小太监端着毒酒,递到了庄贵妃近前——倘若她不肯服下这杯毒酒,小太监自会亲自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喝下这杯毒酒,只是那样的情景,总归有些难看。

    庄贵妃盯着高全善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口中终究没有吐出半个字眼,反而阴森笑着,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事到临头,哪个又是真的糊涂?

    会有当下之下场,庄贵妃内心却是明白个中因果。

    眼看她喝了毒酒,高全善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座宫殿,身后紧紧跟随的小太监随之走出殿外,并闭锁了宫殿大门。

    随着咣当一声,大殿内的光线瞬间昏暗下去,仅有的细微光线里,灰尘翩翩起舞。

    庄贵妃盯着闭锁的殿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接着,守候在门外,等待庄贵妃薨逝的宫女太监们,便听到内里的疾声怒吼:“杨立!”

    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

    庄贵妃的声音,也在吐出这个名字之后,戛然而止了。

    ……

    “情况如何?”

    庄氏祠堂之内,各房公子依照嫡庶长幼之分,在祠堂内一字排开。

    供桌之上的一个个祖宗排位,已经由专人用红布遮掩住,就等收拾停当之后,请离祠堂。

    站在最前方,头发斑白的中年男子侧首看向身旁的奴仆,表情还算沉稳地问了一句:“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庄忍而今是庄氏族长,整个家族的荣辱,他首先要担起三分。

    此时纵然内心惊涛骇浪,面上也不能显露分毫。若教其他不稳重的子弟看到自己脸上流露出紧张恐惧之色,说不得会产生甚么严重后果。

    被其注目着的奴仆肩膀颤抖,嗫嚅着嘴唇,半晌之后,才磕磕巴巴道:“没……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庄忍听到此言,又是一番心惊肉跳。

    那奴仆的声音不大,但也够站在前排的几位族老听清。不等庄忍再说些什么,那些族老便慌张了起来。

    他们与庄忍这一代不同,虽为族老,但生于庄氏微末之际,眼界难开,是跟着家中出的那一位贵妃鸡犬升天的人,若真论处事手腕,魄力心志,其实都属下乘。

    当下太子领兵包围庄氏,更是发出了剿灭庄氏枉法乱贼的声音,宫中庄贵妃那边,亦是局势晦暗南明,值此情景之下,这些老人立刻便头脑混乱,手足无措了。

    “太子已经攻进庄府了?!”

    “老夫的萃玉还在前院,可别被太子亲卫给抓住了!”

    “此时可不是从长计议的时候,大家有什么好法子,不如说出来罢!”

    族老惊惶的言语一出,直接点燃了祠堂中本就已经紧张凝重的气氛,年轻的庄氏子弟们乱哄哄吵作一团,更有人直接离开了祠堂,想要自行寻找逃生之路!

    几位与庄忍年纪差不多,算是庄氏掌权者的中年人们,脸色也不甚好看,只是他们总算还按捺得住,都看向了庄忍,示意周遭人等安静下来,等候族长布置。

    在这几位中年人的刻意维持下,祠堂里总算安静下来,更多人的目光集聚到了庄忍身上,庄忍只觉得一座山压在自己肩膀上,他深吸了几口气,捋清自己的思绪,慢慢道:“不必惊慌,不须惊慌。”

    “宫中情势未明,娘娘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太子此时纵敢领兵围困庄氏,但只要陛下不发话,只要娘娘依旧稳居西宫,咱们庄氏便还有回天之力。”

    “当下最主要的,便是要先令家族栋梁,年轻一辈的子弟们先行撤离府宅,避免情况不测,庄氏因此满门皆灭,无一丝血脉存留人间,则我等愧对祖宗。”

    庄忍这一番话,好歹稳住了年轻庄氏子弟们的心神,叫他们知晓,纵然情况再如何恶化,自己总归还能离开这里,不必与家族一损俱损,还能留得性命。

    “至于诸位叔伯,家族奉养诸位许久,而今,情况稍有不对,叔伯们便不见了踪影,恐也不能服众。”庄忍看向面色稍有些不好看的族老们,轻声细语,不过言语中的意思依旧强硬。

    族老们此时纵然面色难看,心中恼火,却也不好与小辈抢那一线活命生机,更何况,那众多小辈里,也有自己亲子的身影。

    “若家族真到了危难时刻,也只能请族老与小子一同赴死了。”庄忍又接了一句,面色依旧平静。

    族老们听他这番言语,面色才好看了些许。

    只要族长不临阵脱逃,他们自家子孙反正已经逃出去,舍去这条老命,却也无所谓。

    “当年修建庄府之时,我曾留下一条密道,便是为了家族有朝一日情况危急之时,可以此密道逃生。而今,正好用得上了。”庄忍面色发苦。

    那一众年轻子弟们却欣喜若狂。

    ……

    燕州青萍。

    素手斟茶,茶色若琥珀,杨立捉住茶杯,轻轻啜饮,满口茶香。

    赵又灵坐回蒲团,看着杨立的侧脸,微微歪头,出神不语。

    “相公。”她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轻声呼唤杨立,即便两人结成姻缘已有月余,对眼前男子如此称呼时,江又灵依旧微羞。

    脸孔蒙上一层淡粉,似远山初黛。

    杨立转脸看她,似笑非笑。

    看他这副表情,赵又灵心里更加羞窘,面似火烧,低头讷讷许久之后,方才轻吐出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境,只是言语依旧有些磕磕巴巴:“我,我想问你,当下对庄氏行如此激进之措施,对于将来的战事,是不是会造成甚么影响啊?”

    “毕竟,天下世家,利益共通。在此关头对庄氏下手,更在燕州囚禁了那么多世家弟子,可能会激起其他世家的忌惮……”

    话到最后,便只剩担忧了。

    杨立耐心听完赵又灵所言,顿了顿,道:“我等与世家的矛盾一直存在,他们想要获得全天下最多的资源,凌驾于律法之上,便注定与我的理想相悖。”

    “矛盾既从开始便已埋下,遮掩也绝不会让它消失。”

    “与其等着它在暗处爆发,不如让它在我们眼前直接爆发,总好过,在将来大昭与金国的战事之中,世家在背后暗箭伤人。”

    “而今留给我的时间,不仅不足以应对将来的战事。也无法彻底灭绝世家之隐患。”

    “纵然如此,亦必要如此做。”杨立眼神坚定,“即便我们失败,亦总会有下一个人继续坚持,直到真正有人成功。”

    他看向窗外。

    迷蒙春雨,令一切景象都不真切。

    他轻轻叹息。

    “风雨如晦,然,鸡鸣不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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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