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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七〇章 缚住苍龙(七)

    “恭喜殿下!”

    “殿下领旨七日之内,还请前往逐鹿郡阳州就职。天策军主营便设在阳州,屯兵三万余人,另外两营则在关东郡与逐鹿郡,目前各有万人……其余诸营,暂时都未有士卒填充。”

    高全善将卷轴收好,递到了起身的赵元直手中,脸上带着笑容,对赵元直嘱咐道。

    在陛下的六个皇子当中,高全善最为喜欢的便是太子赵元直,他算是一路看着赵元直长大的,心里对对方总比对别的皇子多一股亲近。

    “谢谢大伴了。”赵元直向高全善躬身谢过,与对方寒暄几句,便送对方离开了太子府。

    赵元直的应对端方得体,皆在礼法之内,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但其周遭人都能察觉到,即便被加职,被父皇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赵元直的面上却未有任何开心之色。

    从前诸皇子以为赵元直势弱,为了争夺太子之位,互相之间勾心斗角,闹得整个京城鸡犬不宁,自从死了一个赵元睿之后,诸皇子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都默默蛰伏起来,静待时机——然而,随着赵元直成为天策军统领,他们便连蛰伏也不需要了,在军权与君授的双重加持之下,赵元直在昭帝死后,继承大位已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任何皇子都休想与他再争执什么,不论是阴谋阳谋,他们都无法与赵元直相提并论,如今就连综合实力,赵元直也远超剩下的四位皇子!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接下来必然是八方朝臣尽来贺喜。可是赵元直却不开心。

    自从送走赵又灵之后,赵元直便一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当中,而今他认为自己应当晋位皇帝,继承大统,为万民谋福利。

    现在想得却是,皇帝之位本身就是对万民的剥夺,然而让他放弃这一切,将赵氏皇族打下的江山都舍却了,他却也没那个勇魄去做到。

    更何况,而今,即便没有姓赵的皇帝,也会有一个姓李的,姓周的来做皇帝……

    目送高全善的车驾渐渐离开自己的视野之后,赵元直转身回到府邸之内。

    随手将那一卷圣旨递给了身旁随从,随从手忙脚乱地接住圣旨,面上同样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他欲开口同太子殿下贺喜几句,却撞见了太子殿下转头看向自己的目光,顿时噤声,讷讷不知所言。

    “皇太孙也快该要放学了,你待会儿去皇宫将他接回来。”赵元直不咸不淡地嘱咐了随从蒲伯关一句。

    蒲伯关脸色泛红,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

    这一段时间以来,殿下的心思几乎全在皇太孙身上,对于别的事情都没什么过问的兴趣,生活得也颇为规律,皇太妃倒是高兴了,只是苦了府邸内的一众家臣们——他们追随太子殿下,可不是为了看太子享受天伦之乐的。

    每个投效太子的家臣自然都胸有大抱负,出将入相,青云直上,才是他们的梦想,蒲伯关也不外如是。

    但是殿下如今却似是被人忽地折去筋骨一样,对这些事情都提不起心思。

    府上家臣多为此暗暗心焦,也有人向太子辞行,离开太子府,另寻良主。

    蒲伯关心中叹息一声,在太子府中,他是太子亲随,六率之一,殿下为何会这样异常,蒲伯关虽不知其原因,但也有自己的猜测。

    然而他却是万万不敢规劝殿下甚么的,自从与杨立照面,蒲伯关便知道自己与真正的大人物的差距,而赵元直心中之郁结,或许要杨立那样聪明绝顶,足智多谋的人物,才能为之解决,在此之前,自己贸然规劝太子殿下,则可能起到反效果。

    “把皇太孙接回来之后,你也不用做其他的事情了,在中堂等我。”蒲伯关举步欲走之时,赵元直转首叫住了他,吩咐了几句,“天策军新立,我亦不知其中规制,总要好好整理一番,你将其他六率尽数叫至中堂,就此事好好商议一番。”

    “是!”蒲伯关闻言,神色一喜,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且去。”赵元直扬了扬手,目送蒲伯关离开府邸,自己在原地沾了站,将圣旨摊开,又看了一遍,面上未有多少喜色。

    天策军,二十八营……

    赵元直口中喃喃自语。

    他近段时间虽然不太关注朝政,但毕竟身为太子,有监国之责,大小国政总要过他的眼睛一遍,因此对天策新军也有了解,知其为杨立一手打造出来,以此军取代过去繁冗之军制,精兵简政。

    当下父皇突然任命自己为这支刚刚具备雏形的新军统领,又以远在边关的杨立为副统领……嗅觉敏锐的赵元直隐约间感应到了危险的气息——危险并不来自于父皇对自己的任命,来自于外界。

    金国终于要对大昭动手了……

    而今思索其他问题终究没有意义,唯有努力打赢这一场战争,才有谈以后,谈变革的权利。

    赵元直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战争于他而言,并不是件陌生的事情。

    他十五岁之后的生涯,有小半在沙场之中渡过,他曾是羽林军统帅,为父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昭帝任命赵元直为天策军统领,恰恰是因为赵元直的军事才能颇受他的认可!

    天策军目下仅有三个实营,总军力为五万,这五万余士卒,皆是未上过战场,仍在整训之中的新兵,赵元直皱紧了眉头。

    摆在自己眼前的任务便是让这支新兵军队初步具备战力,而不是成为放到战场上,便成为任人宰割四处逃窜的羔羊。

    逐鹿营自己可亲力亲为,监察士卒的训练进度。燕州营亦可直接交给杨立,其手中有天目这个颇多人才储备的组织,又有青萍这座根据地,要训练一支新军,也并不吃力。

    而后,便剩下关东大营了。

    谁来做关东大营军侯,谁来负责关东大营士卒的训练,谁来做此营之录事参军?

    这是今日赵元直召集家臣的原因。

第五七一章 缚住苍龙(八)

    “殿下。”

    “殿下。”

    “殿下。”

    ……

    一个个家臣次第走入正堂之内,纷纷向赵元直拱手行礼,赵元直颌首回礼,看着他们各自落坐之后,向守在门边的管家努嘴示意,管家立刻会意,离开正堂,并将正堂的大门闭拢。

    门外阳光明媚,门内却稍显光线昏暗。

    赵元直扫过这十余个家臣的面孔,眼中闪过若有所思之色。

    家臣们面上难掩兴奋,暗中俱是摩拳擦掌,他们自然得到了太子殿下被陛下加职为天策军统领的消息,眼下太子殿下又召集自己等人,目的为何,已不言而明。

    赵元直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今陛下授天策军统领之实职于我,各位想必皆已得到消息。此次召集诸君前来,便为商议关东大营军侯、辅佐、教头、录事参军之人选。”

    听到赵元直此言,家臣们的神色有些意外,有些家臣皱了皱眉头。

    天策军二十八营,只有逐鹿、燕州、关东三营有兵员,余者俱是空有架构,即便派人过去统管军营,也只是光杆司令而已。

    但纵是只有三营,逐鹿由太子殿下把持,主持中枢,总览全局也可,只是这燕州营由谁统管?太子殿下却绝口不提,只提关东大营。

    太子殿下之所以如此,莫非是想将燕州营也一并交给那个杨立统管?

    念及此,有些家臣心中忿忿不平,面上便也不自觉带上了一丝不忿的神色。本来他们十余个家臣可以竞争八个实职,如今却被杨立一下子抢去了四个,这便意味着家臣之中,有四个人要被搁置下去,不能施展抱负。

    他们对于杨立有所不忿,也是应当。

    若是寻常时候,赵元直也只将此当做无伤大雅的小事,不会过多约束。但当下不行,金兵来袭,各方只有精诚合作,方能取得胜利,既然有家臣对自己的决定不忿,那便休想走到台前,掌控权柄——免得与其他将领面和心不和,以至于酿成大祸!

    这些心怀不忿的家臣们,已经被赵元直首先清退出局,而他们自己尤不自知!

    “燕州营我欲交予杨立,由其节制,将领武官一应遴选任免之时,由其全权负责。”赵元直面色不变,平静道,“此营可为杨立北面金国之助力,战场历练之下,其成长亦必然加快。”

    “杨立手握燕翎军三万士卒,任再将天策军燕州营的兵权交付给他,在下深恐他会因此而心生骄矜,从而坏了殿下您的大事。”不等赵元直把话说完,一个家臣便按捺不住,起身便向赵元直说道,“而且,杨立虽在兵部为官,其实并未真正上过几次战场,指挥过多少士卒,缺少历练,贸然间手握如此重兵,恐其难以胜任!”

    这家臣一番话毕,引得其他五六个人纷纷点头应和,显然很赞同他之所言。

    蒲伯关在旁将这几个家臣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暗鄙夷。

    说杨立未上过战场,不曾立过军功,简直是笑话,选择性地将杨立先前以千骑破万军的战绩抛诸脑后,若杨立未有军功,未受过历练,尔等便能比他强上多少?也不过是比之多读了几本兵书而已,便敢在此地夸夸其谈!

    人贵有自知之明,然而这几人在权柄功利的煽动下,连原本那点自知之明也没有了。

    “伯关,你对此事的意见呢?”赵元直听完那个家臣的话后,并未直接表明态度,而是看向了蒲伯关。

    蒲伯关与赵元直相处最久,亦最明白太子殿下的心思。当下殿下叫他发言,他当即明白殿下是何用意,于是道:“今时局势乃有强敌来势汹汹,对沉沙关虎视眈眈。以燕翎军目下军力,恐不能完全应对关外之敌,此时殿下将天策军燕翎军一万新军交给大都督,实是雪中送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说大都督未有沙场指战之经验,亦是无稽之谈。当时以千骑破万军的人,正是大都督。”

    “更何况,若其没有军事才能,也不可能被陛下奉为大都督,如今,亦是天策军副统领,莫说将燕州营交予他节制,便是再命其另外招募士卒,组成其他大营,也是应有之理!”

    蒲伯关此言一出,登时将那几个家臣气得脸色铁青。

    其话语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在说那几个家臣有眼无珠,还骄狂自大,鼠目寸光。方才发言的家臣禁不住冷哼一声,看向蒲伯关,起身质问:“在下所言本无半分私心,乃是一心一意为了太子殿下将来继承大统着想!”

    “阁下不觉得如今杨立手中权柄已经太大了么?再任由其发展下去,便会直接威胁到殿下的安危!”

    “加上天策军燕州营,其手中军队已超过四万,这是主弱臣强之势!岂有此理?”

    “行了,也不需争吵甚么。”赵元直制止了那个家臣继续言语下去,看着那家臣道,“以后不必再提甚么主弱臣强之流的话。今时金国对我国朝虎视眈眈,大家本该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才对,此时纠结谁的权柄更大,反坏大局。”

    “不过,你既是一心一意为了我着想,那便继续留在我身边,为我分忧解难。我此去逐鹿军营,身边也要有几个有才能的谋士才行!”

    什么?!

    竟然因为几句言语,便被太子殿下自动斩却了以后的大好前途?!

    那家臣闻言顿时头晕目眩,如被一记重锤当头砸下,晕晕乎乎的,心中无比郁闷,却又说不出半个不字——他怎么可能没有私心?比起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为之分忧解难,他更想去往天策新军之中,统领万余人马,那是何等威风的事情!

    然而这一切都在此刻成了梦幻泡影。

    赵元直无暇顾及这个家臣的内心想法,转脸看向剩下几个方才对这个家臣的发言表示赞同的人,道:“你们几个,也一并随我前去逐鹿营,与王兴互相照应,为我出谋划策!”

    那几个人一听此言,脸儿都绿了,却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赔着笑点头。赵元直也不担心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将这几人留在身边,便是为了令他们没有机会兴风作浪。

    将这几人控制住之后,赵元直看向剩下的九个家臣,开始给他们分派军职。

    这九个家臣赵元直都很熟悉,他们各自的脾气秉性,以及擅长什么,赵元直亦都有所了解,因此分派的结果也是令九个家臣皆大欢喜。

    蒲伯关则留在了赵元直身边,在逐鹿营任新军教头。

    ……

第五七二章 缚住苍龙(九)

    石抹巴托所部,主帅大帐之内,烛火通明,守备森严。

    石抹巴托脱下甲胄,披上了一身皮裘,径直走到桌案前,拿起案上的几封文书,仔细阅读下来。

    这是朝廷新送过来的命令,以及陛下的旨意。

    文书之上的内容并不多,石抹巴托只用了一刻时间,便将之阅读消化完毕,他的眉头紧锁着,突然接到朝廷这样的命令,他心中着实不舒服。

    石抹巴托原本的计划,也将因朝廷的命令而不得不更改,从长计议。

    “都过来看看。”石抹巴托将那几道文书在桌案上摊开,唤来了手下一众将官谋士们,让他们仔细阅读,好给自己出谋划策。

    将官们互相传阅着将文书看完,交头接耳片刻之后,便有人向石抹巴托开口道:“杨立竟敢斩下完颜昊的一根手指,足见其此时也是被逼急了,视自己手中这个最大的筹码于不顾,狗急跳墙,以此来要挟陛下以及朝廷。”

    “这一招短时间内可以奏效,但可一不可再。杨立这是在自掘坟墓!”

    “然而,不管其当下如何,将主,我以为,我们此时都必须保持克制,陛下既然下旨令我等后撤出沉沙关五十里范围,我们遵旨就是。”

    “抗旨不遵,若酿成更重要后果,或者直接致完颜昊身死,陛下必将因此事重重惩罚将主,实在得不偿失。”

    这位谋士的思维很理智,直接陈明此中害处。

    石抹巴托若敢抗旨不遵,那已经被逼急了的杨立便敢斩杀完颜昊,将人头送到金国朝廷里去,届时,完颜旻雷霆震怒,杀了石抹巴托以祭奠五皇子完颜昊的在天之灵,也未尝不可能!

    “可,依你之言。”石抹巴托点头,听从了那位谋士的建议,接着道,“文书中说,朝廷欲令卓鲁堪达率一万兵抵达黑山,与雁门关对峙,以此举向昭国朝廷施加压力,逼迫昭国将

    杨立锁拿回京,交出完颜昊。”

    “之后再对攻陷沉沙关之事从长计议。”

    石抹巴托面上带着冷笑,扫视场中众人一圈,低声道:“你们觉得,昭国朝廷真会因为受不住压力,将杨立召回京城,归还五皇子完颜昊?”

    “杨立又是否会就此抗旨不遵?”

    “不见棺材不落泪。”又有将官起身,眼中寒光闪烁,“雁门关情况如何,将主应该清楚,其中昭国兵卒不堪一击,单以卓鲁堪达一万兵马足以令之闻风丧胆,若黑山镇守军从旁协助,则雁门关必破!”

    “朝廷派卓鲁堪达前去黑山,与沉沙关对峙,其实是一件美差。昭国朝廷可能会在未开战之前,仍旧心存侥幸,若是开战之后,雁门关支撑不了几日便被破开,昭国必将因此胆寒,顾及颇多之下,召回杨立亦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关键在于,完颜昊与昭国长平公主成婚在即,昭国皇帝派遣禁军护送此二人回归金国的情况下,杨立都敢违抗皇命,公然带兵堵截完颜昊,将完颜昊捉拿回关内。此时昭国朝廷将他召回去,是要取他性命,他会心甘情愿么?我以为绝不可能!”

    “嗯……”石抹巴托听完此人之言,沉吟片刻,道,“所以,卓鲁堪达必会将此事做成铁案,攻破雁门关于他而言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这么一来,头功在他,一座边关被破,他会得到什么赏赐?一个猛安勃极烈之位,恐怕满足不了这位卓鲁家的猛虎了……”石抹巴托似笑非笑,“若将希望全投在杨立身上,于我们而言,亦是一场豪赌,不如首先做好两手准备。”

    “若是卓鲁堪达攻破雁门关,拔得头筹,陛下必将对我生出意见,认为我率四万之众对峙沉沙关却毫无建树,即使之后成功攻破沉沙关,功劳亦必然屈居于人之下。”

    石抹巴托眼中意味莫名:“从一个奴部贱人一步步爬到今日,本将早已经受够了给别人做嫁衣裳!此事,我绝不会答应!”

    “沉沙关攻破之功我要抓在手里,雁门关破关首功,我也要抓在手中!”

    “传令兵,进来!”

    石抹巴托大手一挥。

    早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传令兵立刻走进帐篷内,向石抹巴托以及一众将官谋士行礼之后,得了石抹巴托的准允,便将自己所收集到的情报全部汇报上来。

    “自沉沙关内离开的那两千余人已经赶至牛兕山,那里应当另有敌手埋伏,伍长粗略估计,当有万余之众!此万余人埋伏的牛兕山,正是黑山与象灵道的中间点,陈兵于此地,便如同在两者之间砸进了一根钉子!”

    “杨立这是要斩断黑山与咱们之间的联系?”有谋士面带意外之色。

    在他看来,这一招其实对己方威胁不大。

    “这可不仅仅是一枚钉子。”石抹巴托冷笑道,“这万余兵力,往东可支援雁门关,往西可在背后突袭我等。而卓鲁堪达所部必然要经过牛兕山,往雁门关去,如此,这一枚钉子便能对卓鲁堪达所部暴起突袭之!卓鲁堪达所部因此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说到此节,石抹巴托停顿了下来,面色意味深长。

    和他一同出生入死的下属们见此状,心中立刻升起一丝明悟,互相对视一眼,皆是心照不宣,神色诡异。

    将主方才已经名言,不仅是沉沙关,破开雁门关的头功,他亦要握在手中。而卓鲁堪达所部若是与黑山镇守军联合起来,雁门关成为他们囊中之物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今有一支万余人的军队埋伏在牛兕山,卓鲁堪达所部犹不知情,这等情况之下,或被敌人暴起重创——如此一来,出师未捷,便先被敌兵重创,怎么担负得起冲开雁门关的重任?到时候必然得向我方求援。

    纵使卓鲁堪达所部不愿求援,古道热肠的石抹巴托将军也会看不过去,派兵前去支援,在其支援之下,破开沉沙关的头功可不就落到石抹巴托将军头上来了?

    而牛兕山那一万余敌军与卓鲁堪达所部争斗,也必有折损,届时顺势收网,将这一万余人一网打尽,便又是大功一件!

    “卓鲁堪达纵是不用再至沉沙关外支援于我,身为下级将军,至少也该与本将知会一声他去了哪里,而今却将自己的动向隐瞒不保,如此,即便真是出了甚么事情,我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无法及时救援于他。”石抹巴托脸色平静,已经为卓鲁堪达之后的惨败做好了注脚,而后,他抬眼看向麾下将官中的某个高壮将官,喊了一声,“阿胡鲁!”

    阿胡鲁应声出列,答道:“将主有何吩咐?”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将主下达的每一道命令,都有可能变成自己握到手中的功勋!其余下属对阿胡鲁的运气也十分羡慕,然而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定边道灵州那边距离京城更近,卓鲁堪达所部必定比咱们更早得到来自于王都的消息,此时应当已从灵州出发,赶往黑山。”

    “令你即刻领一千兵马,前去黑山,将事情探明清楚。注意小心避开昭**队布下的暗哨,将情报成功传回!”

    “若能将此事完城,本将记你头功。脱离奴籍,成为将军,不在话下!”

    “标下谢过将军!”阿胡鲁喜不自胜,眼中难掩激动之色。

第五七三章 缚住苍龙(十)

    “正合我意。”

    卓鲁堪达放下文书,嘴角上扬,很是舒心惬意地笑出了声。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他本便不愿去沉沙关,协同石抹巴托与燕翎军这块难啃的骨头抵死纠缠,而今朝廷突然传下命令,着他领兵前去黑山,与黑山镇守军配合给大昭雁门关守军一个大大的教训,如此又能立功,又不费力的好事,岂能不合卓鲁堪达的心意?

    “陈将军,朝廷已下命令,咱们似乎就按照朝廷的意思,跟着照做就是了,也不需再有别的想法,你说是吧?”卓鲁堪达转脸看向坐在对面的陈文。

    主帅大帐之内十分安静,这一万兵马的正副统领势若水火,即便互相之间语气和善地交谈,也能让人从中感觉到凛然杀意,笑里藏刀。

    陈文并未看到朝廷文书上写了些什么,当着他的面,卓鲁堪达看完朝廷下达的文书之后,便将之放在烛火上燃烧成了灰烬,只字不留。

    “毕竟是机密命令,若是泄露出去,也是一件麻烦事情。”卓鲁堪达就是要羞辱陈文,这个大昭叛将以为自己才能出众,在朝堂上屡屡与自己作对,时下竟还被有些好事者认为其是自己进位猛安勃极烈的强敌,十足可笑!

    “陈将军只需要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制定军策,攻伐何地等等事情,皆听从我的安排。”

    卓鲁堪达轻飘飘地几句话,便要彻底将陈文排挤出这一万军队的权力中心,令之沦为一个无有实权的傀儡副统领。

    陈文听言,丝毫不以为忤,跟着笑道:“既然这样,那一切便都交给将军就是。”

    “这些事情,本也劳心劳力,陈文自个去做也不一定能做得好。”

    陈文嘴上说得客气。

    卓鲁堪达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以陈文的性情,此时该与自己针锋相对,少不了争执一番才是,怎么今日突然转性,能够这样容忍自己对他的羞辱?

    莫非终于开窍,知道了他一个大昭叛将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

    事实很快证明,卓鲁堪达想得大错特错。

    陈文又接着道:“不过这等机要秘事,唯有将主一人知晓,余者皆毫无头绪,整军都是将主你的牵线木偶,若遇战能胜,朝廷必有嘉奖,若遇战则败,也请将主将责任一并揽到自己头上去,莫要牵连着别人。”

    “未免将军被陛下砍脑袋的时候,血不会溅到在下身上,在下这便修书一封,送至王都。将此事陈明。”

    “请将主放心,在下绝不耽搁将主。”

    陈文这一番话下来,卓鲁堪达已是脸色铁青,然而军营之中,他与陈文各自身边皆有亲信,他还真不能拿对方怎样,只能强压下这口气,硬着头皮,将朝廷下达的命令一五一十的与陈文讲述了出来。

    陈文对卓鲁堪达的前倨后恭毫不意外,这人是个什么货色,他与对方打对台这两三年以来,早已了然。

    当下便与卓鲁堪达就朝廷的命令做了一番讨论,最终确定行军路线,大军正式开拔,整个营盘轰隆隆运转开来。

    定下军策之后,陈文便离开了主帅大帐。

    卓鲁堪达一人在营帐内咬牙切齿,片刻之后又冷笑连连,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当场修书一封,命传令兵送往黑山镇守军。

    他与卓鲁托儿乃是堂兄弟关系,自小就关系亲近。

    此次因公要与卓鲁托儿配合,少不了叙一叙旧,并且,也要请托儿帮自己办一件私事。

    届时战场之上,便要了陈文这厮的狗命!

    ……

    陈文站在自己的营帐门口,眼睛幽暗若深潭,一点光线都休想透发进去。

    他背负的双手轻轻地互相拍打着,像是在估算时间,又像是在斟酌着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

    过了片刻,他见到有士卒前往卓鲁堪达的中军大帐,停留片刻之后,复又离开,往马厩去了。

    卓鲁堪达与黑山镇守军卓鲁托儿同出八贵族之一的卓鲁氏,虽然在朝中陈文从未听闻过这堂兄弟二人有什么来往,但他亦不得不防备。

    方才在中军大帐,陈文以言语激怒卓鲁堪达,想要看看其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卓鲁堪达却只是闷不吭声地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这极不符合他的性格,与其从前行径大相径庭。

    时下不论卓鲁堪达与卓鲁托儿关系究竟如何,陈文自知若是惹恼了他,他少不得嘴上放几句狠话,威胁自己一番——而借助黑山镇守军统领卓鲁托儿的势,来威胁压迫陈文本是一件于卓鲁堪达而言,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卓鲁堪达却未这般做……

    如此异常的行为,立刻便让陈文心中警铃大作。

    卓鲁堪达此时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刻意忽略自己在黑山的那位堂兄弟,想来是在谋划甚么了不得的事情……或许已经对我起了杀心,要与自己那位堂兄弟联手,意图谋害于我呢?

    陈文心中斟酌良久,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转身回到营帐之内,再未出来。

    卓鲁堪达安插在陈文周遭的亲信们,便监视着陈文的一举一动,直至大军开拔,整支军队都运转起来,也未见陈文有丝毫异常,便放松了警惕,各自忙活分内之事去了。

    他们放松警惕之时,陈文便联络好了亲信,令其悄悄地脱离队伍,乘快马前去追赶那个被卓鲁堪达派出去的传令兵!

    ……

    传令兵乞石烈伯遵从主帅卓鲁堪达的命令,怀揣密信,一路马不停蹄地往黑山方向赶。陈文派出去的传令兵王右军即便快马加鞭,要追赶上一个已经离开两个时辰的人,也是难上加难。

    不过,当下这双方都不知道,在二人前往黑山的必经的牛兕山上,已经有强敌埋伏下来,水泼不进,飞鸟都不敢有分毫停留。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乞石烈伯就这样一头撞进了牛兕山脚下密布的暗哨侦查当中,不用程诚多费什么唇舌,山下的哨探便将之抓了起来,把从其口中扒拉出来的情报,连同那封卓鲁堪达的亲笔密信,一同送到了程诚手中。

第五七四章 缚住苍龙(十一)

    “陈文?”

    “此人莫不是那个燕翎叛将?第六营下的一位千夫长?”

    自燕王杨统死后,着实有一大批燕翎武官叛逃金国,在金国享尽荣华富贵。曾为燕翎老卒的程诚对之有些印象,也是因为此人在燕翎军时,程诚曾做过他的伍长,如此自然印象深刻。

    “看来他在金国朝廷里,也并不好过。纵然有高官厚禄又能如何,还不是别人眼里的二等汉人。”

    程诚出言嘲讽了几句。

    身旁几个武官将那封得自乞石烈伯的密信都传阅了一遍,重新送回程诚手中。

    有人开口道:“眼下这个大好机会,若是不利用起来,实在浪费。”

    “确实,但是怎么把这封密信送回去,送到那个陈文手里……教他们狗咬狗,窝里斗?”

    这个问题很重要,关乎此事能不能做成——倘若是奴部军派人大摇大摆地将传令兵和密信一同送回陈文手中,陈文即便看过密信,多半也会对其上内容生出疑窦,不会立刻相信。

    众将官议论纷纷,但都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程诚瞪了吵吵闹闹的众将官一眼,咧嘴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那陈文都还未有着急,你们反倒先替他着急起来!想那么多作甚,而今我们的首要任务,仍是依照殿下之命,守在这牛兕山上,对石抹巴托所部或是卓鲁堪达所部形成威慑,其他俱是小事!”

    “这……”又有将官迟疑,还是不愿意放下这块都要送到嘴里的肥肉,“这可是卓鲁堪达所部一万余士卒,要是做成了,不仅咱们这边,殿下那边,雁门关那边,都得压力大减吧?”

    “就是,首领,我觉得此时不能放任机会流失……”

    众将官又议论了起来,正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嘿嘿,也亏得你们都是追随程老将军如此久的将官了,连程将军话中之意都没有明白过来么?真是一群干着急的太监啊……”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句!”

    那个声音刚落,众武官便纷纷转过头来,对此人怒目相视。

    众人目光如刀一般落在王荷面上,于王荷而言,犹如春风拂过,他依旧嘿然笑着,面不改色,道:“不论你等如何议论,都逃不过要把这传信兵送到陈文手中的定式,但是,你等须知,这传信兵已经落在了咱们手里,他是不可能把密信传到黑山那边去的,纵然传到黑山那边去,卓鲁托儿被咱们一通迷惑,早已迷失,他肯冒险与卓鲁堪达合作?也不可能!”

    “如此一来,主动权便在咱们手里,这个时候急着把传信兵送回去作甚?便一刻也等不得,不能先观望观望?”

    “陈文在金国朝廷呆的时间也够久了,作为一个降将,能在金国朝廷步步高升,至于今日,其必然有几分本事,卓鲁堪达对他有什么心思,他必定清楚一些。”

    “此时或许他派出去的追兵,就在后面呢。到时候把密信直接交给那人,岂不省了咱们许多功夫?”

    王荷一席话,说得大部分人茅塞顿开。不过也有人仍有困惑,便发问道:“但是若那人得了密信未将之送到陈文处,反而自行销毁了,那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一个底层士卒而已,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

    “不论威逼还是利诱抑或严刑拷打,他总得吃一样。”程诚在旁,老神在在地补充了几句,“只要他吃这任何一样,老夫便能教他乖乖地照着咱们的意思去做!”

    程诚于这一面乃是宗师级的人物,众将官闻言默然,再不敢多说什么。

    没过过久,果然如王荷所言——又有灵州道那边来的金国士卒被奴部兵丁们抓住,锁拿到了程诚等人近前。

    一番审问之后,自然从对方口中套取到了所有的信息,这个名叫王右军的士卒,乃是陈文的心腹手下,陈文将之派出去,正是为了追踪乞石烈伯,找到对方,杀掉对方,并且夺走对方身上的密信,带回去给陈文查阅。

    而今不论是乞石烈伯,还是王右军,都落到了程诚手里。

    王右军跪在地上,身上并无伤痕,他看着前面的程诚,心中尤不知晓对方要如何对付自己,但明白终归不过一死而已,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青年士卒眼神倔强。陈将军是他全家人的救命恩人,他不可能背叛陈将军!然而,士卒毕竟未曾接触过那些真正阴暗的东西,他以为自己未曾背叛陈文将军,其实不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一切重要的情报都泄露给了对面那个坐在大石头上的老人。

    “你想要的那封密信,如今正在我的手里,乞石烈伯,同样也在此地。”程诚面色和蔼,像是家族中的长辈,正对儿孙们谆谆教诲,王右军听着程诚说话,不自觉就放松了戒备。

    程诚继续道:“我命人将他带上来,你看看是不是他。”

    说着,程诚叫来一个奴部士卒,也不避讳什么,与其言语几句,令其将乞石烈伯带了上来。

    乞石烈伯奄奄一息,与身上没有分毫伤势的王右军简直判若两人。看着乞石烈伯的那副惨样,王右军心底不禁打了个寒颤,也疑惑老人为何没有像对待乞石烈伯一样对待自己。

    程诚似乎能听到王右军的心声,他转眼看了看乞石烈伯,撇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就不同,我们虽各为其主,但终究都是汉家子弟。我一个老人家,总不能太过为难你了。”

    王右军对老人家所言深有同感。他家是从大昭边境被掳去金国的汉人,少不了受到其他金人的羞辱,甚至一家人都命在旦夕,若不是同为昭人的陈将军救下他,此时他早已经是一具尸体。

    有这样一层同族的关系,王右军不自觉地对老人又更亲近了些。

    “密信给你,你也好好看看。”程诚温和地笑着,将那封密信也递给了王右军,叫他好好看看。

    王右军虽对程诚有些亲近感,但此事干系重大,自然不敢全信对方之言,更何况对方究竟何方神圣,目的为何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他除非是个傻子,才会完全对程诚放下提防。

    当下程诚将信笺递给他,王右军多少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将信封拆开,仔细地阅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其上金文与汉文交杂成行列,王右军好歹能认个大概,看完之后,面有怒色,咒骂了一句:“果然如将主所想!这该死的金国人!”

    程诚闻言,嘴角微不可察的向上翘。

    看来自己的预料是对的,陈文与卓鲁堪达的关系果真不怎么样,如此一来,自己也正好可以趁虚而入。

    王右军看完信笺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愤怒咒骂,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觉得在一个身份未名的人跟前,暴露自己的心理并不合适,更何况这信笺的真实性如何,他当下也不能就完全确定了——或许这是眼前老人故意布下的挑拨离间之计呢?

    但从情感上,王右军其实很愿意相信这封信笺的真实性,因为卓鲁堪达与自己家将主一向不合,几乎都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而今黑山有卓鲁堪达的兄弟在那里,如此好的机会,他不利用之谋杀自家将主才怪!

    一时间,王右军纠结万分。

    “如何,这信笺上面说的东西,可是事实?”程诚观察着王右军的神色,直言不讳道。

    王右军迟疑着不敢确定,因之没有立刻回答。程诚不以为忤,道:“老夫与你或是那另一个传信兵本都是毫无干系的人,若是留你等在此地,引起你家将主或是他的主子的怀疑,于老夫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暂且将你二人先关起来,待到半夜,等我们大军离开之后,你二人也可自行离开。”程诚所言本就是在诓骗王右军,牛兕山是他必要把守的一个据点,怎可能轻易离开。“不过,关于我等之行踪,你切不可向你家将主泄露半分,否则,后果自负。”

    对于老人没有半点威胁性的言语,王右军心中不以为然。即便自己将此间之事告诉了将主,他也鞭长莫及,能拿自己如何?

    简直可笑。

    但很快王右军便笑不出来了。

    程诚从怀中摸出一颗红色的丹丸,命人将之强塞入王右军的口中,逼着他吞服下去之后,道:“此乃牵机药,剧毒无比,服药之后七日之内,若无解药,必然浑身发痒,溃烂发脓,生不如死。你若将此间之事泄露出去,伤及老夫部下,便再无机会获得解药,若无泄露,七日之后,老夫自然会派人悄悄将解药送予你。”

    王右军未想到这个和蔼的老人竟会对自己用处如此毒计,当下又是气愤又是恐惧,道:“我怎能确定你七日之后会将解药送来?你若不送解药过来,我岂不是要生不如死?!”

    其此言一出,程诚立即便知道他已经上钩了。

    程诚面色平淡,回道:“你自可不信我的话,七日之后,情况如何,你自见分晓。不过,眼下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服用了牵机药却是事实。此药服用过后,胸口会生出一个指头大小的黑印,每过一日,黑印便大一些,直至第七日黑印如拳头大小。”

    “你且好自为之吧。”

    王右军闻言,赶忙扒开衣服去看,确实有个指头大小的黑色印子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胸口!

    他更加惊惧,然而程诚也不想再与他多说什么,便命人将他直接带了下去,同时,将乞石烈伯给押了上来。

    对付乞石烈伯比王右军要轻松太多,程诚命人将乞石烈伯暴打一通之后,依样画瓢地将牵机药给对方服下,凶狠地威胁几句之后,也押下去,把他同王右军关在了一起。

第五七五章 缚住苍龙(十二)

    入夜时分。

    一间暗室之内,乞石烈伯与王右军厮打得不可开交,两人身上均有许多伤痕,鲜血溅得满地都是。

    不过由于两人的兵刃都被程诚夺去,赤手空拳之下,实力又旗鼓相当,因此对对方造成的大都是皮肉伤,并未伤及根本。

    这般厮打不知多久之后,两人都是筋疲力尽,各自分开,缩在一个角落里,防备着对方的同时也在积攒着自己的体力。

    二人如此厮打,却未惊动任何一个奴部士卒——这也是程诚故意如此,就是要令二人厮打起来,互生仇隙,他们各自回去之后,才会因这份仇恨对各自的主子添油加醋地描述此事。

    “密信还来!”乞石烈伯被奴部士卒打得鼻青脸肿,此时又与王右军厮打一通,形象便更加凄惨,他不敢对奴部士卒怒目相向,面对王右军却没了那么多顾及,在他的固有心理之中,王右军这样的叛将下属,自该低人一等,“密信还来,今日之事我回去之后,不会告诉统领!”

    王右军气得咬牙切齿,苦于此时手上没力,不然又要与乞石烈伯厮打起来,他冷笑道:“简直异想天开,你以为我家将主不知你们统领的阴谋?!劝你回去之后赶紧劝他打消了那些阴私念头,不然后果自负!”

    两人争吵叱骂许久,又厮打起来。未过多久便又各自气喘吁吁地分开来,这次他们终于冷静了一会儿,立刻便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自己与对方厮打如此之久,必然造成响动,怎么没有一个士卒进来询问查看?

    莫不是他们已经离开了此地?

    王右军与乞石烈伯心中生出同样的想法,当即按捺不住,起身前去开门,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扇从外面锁住的大门撞开——果然如二人所料,皎洁月光下,外面哪里还有任何士卒的影子?

    王右军与乞石烈伯对视一眼,眼中已无分毫迟疑之色,俱是大喜。

    那个老人所说的果然不错,他们此时大概已经离开了此地,自己得赶快回去,将所得消息告知将主!

    两人心中皆有同样的念头。

    临行之前,又互相咒骂一句:“回去之后,必定要教你生不如死!”

    说完,便形如陌路,各自沿着一条道路匆匆下山而去,半道之上,竟还寻到了马匹,未有半分犹豫,骑上马便径直离开了此地。

    确认王右军与乞石烈伯骑马远离此地之后,躲在暗处的奴部士卒便立刻去回禀程诚此事去了——两个阶下之囚意识到没人看守自己时,几乎是慌不择路的逃离此地,怎么可能有心情到处勘察看看程诚所部是不是真的离开了这里?

    纵然他们二人发现程诚所部士卒的踪影,也全然会当做没看见,潜意识里催眠自己,让自己越发笃定此间已无程诚所部士卒停留的念头!

    ……

    倦鸟归巢,乳燕投林。

    卓鲁堪达看着眼前鼻青脸肿,衣甲破烂不堪的乞石烈伯,立刻便意识到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屏退左右,发声道:“怎么回事?”

    乞石烈伯胸膛起伏着,一路上马不停蹄地飞奔回来,此时还未喘匀气息,面对卓鲁堪达的问题,他只停顿了刹那,便回答道:“将……将军,消息,消息泄露了!”

    第一句话说出口之后,吐露后面的言语便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陈文派人前去堵截追击标下,将密信从标下手中夺走了去,标下马不停蹄赶回来,便是要将此消息回禀将军!”

    消息泄露了!

    卓鲁堪达目光一凝,转头看向与自己相隔数丈支援,驱策着战马的陈文,陈文似有所感,转脸与卓鲁堪达对视一眼,面上还露出了笑容。

    乞石烈伯低着头,任谁也无法看清他面上神色。

    他只说密信被陈文属下抢走的事情,对于牛兕山上埋伏的敌人却只字未提——那人手中还握着牵机药的解药,反正他们此时已离开牛兕山,对将军也绝对无法形成威胁,既然如此,隐瞒下去,让自己活命也无不可!

    乞石烈伯心中不断为自己开脱的时候,卓鲁堪达已经转回头来,面上神色变幻,手掌已经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刀柄。

    从陈文方才与自己对视一眼的神色上,卓鲁堪达已经明白,对方必然已经获知了那封密信上的内容,当下应该在筹谋对自己首先下手!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呵!

    卓鲁堪达猛地抬头,面上尽是狰狞之色,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本打算到黑山再取你头颅,而今你自己先按捺不住,非要了解这个残酷的事实,如此,便留你不得了!

    卓鲁堪达一挥手,身边立刻有数十名亲卫围拢上来,护拥着他,向陈文接近过去!

    陈文见到卓鲁堪达突然间的反应,面上毫无异色,勒马而停,定定地看着队伍之中的卓鲁堪达。

    与此同时,卓鲁堪达已向各军下达命令,原地停留休整!

    万余士卒纷纷扭头看着卓鲁堪达与陈文,二者便似是两个风暴核心,即将激烈碰撞。

    场中寂静无声,气氛极其诡异。

    “在下正要同将军分说,为何突然下令原地休整?”陈文面上带着笑容,似乎还未察觉到危险的来临,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卓鲁堪达的方向走,进入了卓鲁堪达亲卫的防御范围,仍没有危险临近的感应。

    卓鲁堪达被陈文当下作为搞得困惑不已,不过终究也暂时按捺住了将陈文当场格杀的想法,毕竟对方亦是军中副统领,直接就地格杀,底下士卒必然起疑,若是有人将此事捅到朝堂上去,那卓鲁堪达便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他也未放松对陈文的警惕,皮笑肉不笑道:“已经走了近百里路,天色太晚了,兄弟们原地休整一番,明日早晨启程上路,也是一样。”

    “那将军想何时启程上路呢?”陈文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卓鲁堪达当即脸色大变,手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其身后亲卫立刻会意,往陈文这边包围而来,将其完全围在人群之中,密不透风,场中万余士卒登时看不到内里究竟情况如何,视线中没有了陈副统领的踪影!

    “你什么意思?!”卓鲁堪达声音猛地拔高,满面怒容,手掌按在刀柄之上,向陈文大踏步走来。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陈文的面孔,希望能从那张面孔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卓鲁堪达的愿望落空了。

    陈文面色不变,依旧笑着道:“在下什么意思,统领真的不明白么?朝廷早已向咱们下了命令,要求我们应当如何做的?此时我们又是如何做的?”

    陈文的话让卓鲁堪达心中又是一阵模糊。

    什么朝廷要求如何做的?当下自己又是怎样做的?

    自己做的事情,不正是朝廷要求的事情么?这个陈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心中虽然迷糊,但卓鲁堪达脚步却未有分毫停留,口中怒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这是抗旨不遵,你这是谋反!”陈文声音亦跟着拔高,语气中满满的都是愤怒!

    “无稽之谈!”卓鲁堪达怒笑着抽刃劈向陈文的头颅,其周遭亲卫同样一拥而上,纷纷抽刃——

    沙!沙!沙!

    那些钢刀在半途中忽然转向,尽数落在了卓鲁堪达的身体上,将他砍成了一个血葫芦,在地上打着滚,鲜血肆意喷溅着。

    陈文站在那里,从始至终,他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根本就未动手。

    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的卓鲁堪达,却成了其麾下亲卫们的刀下之鬼。

    卓鲁堪达瞪大了眼睛,面上的迷茫、惶然之色,渐渐转为痛苦与狂怒——他终于明白,陈文早已买通了自己的亲卫,他早就在等着这个时候杀掉自己!

    如他所愿!

    卓鲁堪达当场殒命,死不瞑目!

    陈文叹息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三军听令:卓鲁堪达不遵朝廷号令,意图领兵投靠大昭,已被本将击毙!”

    陈文的真正用意,到此时才显露无疑。

    他之前所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言语,根本就不是说给卓鲁堪达听的,而是说给场中的士卒们,以此首先为自己定下一个匡扶正义,平灭叛贼的基调,之后杀死卓鲁堪达,从其手中接过统御一支军队的权力,便顺利无比。

    士卒们面上的震惊神色只维持了刹那,便纷纷转为对陈文的信任。

    毕竟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们虽未看到,但确实都听到了卓鲁堪达所言,明显是一副被人发现了自己所做丑事之后,恼羞成怒的样子!

    陈文将军果然目光如炬,洞若观火!

第五七六章 缚住苍龙(十三)

    眼看大局将定,陈文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此次突然出手,斩杀卓鲁堪达的行动,乃是他在得到自己传令兵的消息之后,临时布置下的,毕竟卓鲁堪达那边得到自己亲信的情报回传的速度,不一定比自己慢,这个时候若有半分迟疑,被乱刀砍死的可能便是自己。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陈文只能出手一搏——很显然,就目下的结果来看,他算是搏对了!

    突然出手阻杀卓鲁堪达,使得其亲信都未及时反映过来,无法在这支军队之中策动暴乱,卓鲁堪达一死,军队的指挥权也顺利承继到自己手中,手握一支完好无损的万人军队,比一支派系林立、互不信任的万人军而言要强上太多!

    手中有多少兵力,往往代表一位将军能在一场战争中拥有多少话语权!

    然而,就在陈文洋洋得意,踌躇满志之时,队伍中有将官忽然出声:“纵然卓鲁将军有错,然而陈将军本就是副帅,与卓鲁将军有从属关系,如何能以下犯上,命人抢先杀掉他?”

    “陈将军,该不会早有布置吧?不然你麾下这些士卒,怎么反应如此迅速?”

    “放肆!”陈文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千夫长,冷然道,“我看你才是真正的以下犯上!方才情形危急,有诸多弟兄都看在眼里,本将若不将这逆贼及早斩杀,当下此地早已酿成一场暴乱!万余士卒皆被波及,不能幸免!”

    “而今你却挑拨离间,污蔑本将,是何居心?!”

    “陈将军,这一手倒打一耙玩得实在漂亮!”那位千夫长冷笑连连,即使陈文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却没有丝毫惧惮之色。

    千夫长塞浦里汉头上两个发辫轻轻抖动,眼中精光四射,口中言语一句比一句锋利,直扎陈文防守最为薄弱的方位:“陈将军,你本就是昭国叛逃到我大金的将领,而今得到圣命,奉命攻伐曾经旧主。你心底是个什么想法?”

    “你们昭人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若能借助我们这些异族的人头,让你重归同族怀抱,昭国朝廷必然既往不咎,或许还能因此加官进爵罢?!”

    陈文的昭国叛将身份已经许久未有人提及,甚至陈文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自己这一层身份,但他始终是昭国人,做昭国打扮,一个昭国叛逃来的将领,杀了金军们的同族统帅,反过来告诉士卒们,士卒们的同族统帅-卓鲁堪达乃是个叛国之贼,意欲策反士卒,被自己提前将危险扼杀?

    士卒们虽然都未有多少智识,但并未傻子,听完塞浦里汉这番话,看向陈文的眼神登时充满了怀疑,有些士卒已经悄然伸手按住腰间刀柄,蓄势待发!

    情势瞬息间紧张了起来!

    陈文心中暗道一声大事不好,眼珠转动,立刻思索对策!

    他此次临时行动,终究准备不周,这个自己的致命弱点而今被塞浦里汉抓住,想要掩盖过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呵!陈将军,没话说了么?!”

    陈文还未想出对策,塞浦里汉冷喝一声,猛然抽刃出鞘,向陈文大步而来,同时高声道:“尔等今日俱要想清楚了,帮助一个叛徒杀死自己的统领,被其蒙骗也就罢了,当下真相大白,还要助纣为虐,将来纵然班师回朝,该与陛下怎样言说此事?”

    “尔等皆为金人,亲眷属族皆在大金,还能像这个汉人一般,叛逃到大昭去不成?!”

    沙沙沙沙——

    一片抽刀之声!

    金国士卒们纷纷抽刃面向陈文,目中满是杀气,虎视眈眈!

    局势在瞬息间颠倒,陈文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大局,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千夫长扳倒!

    不甘心!

    陈文眼中弥漫血丝,厉声喝道:“我乃是陛下亲自赐下兵符的副帅,汝等不听从本将之命令,也得想好后果!”

    “若本将此次不死,凡以下犯上者,必定会被治一个抗旨不遵之罪!你等要为旧主复仇,要为一个背叛大金,心怀异心的同族报仇,也得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亦是在谋反!”

    刘文终究是军队副帅,支持者众多。

    即便处在劣势之中,一番呼吼下,也依旧得到了众多的支持者,其身边士卒紧紧靠拢过来,将其护卫在最中间,对倾轧而来的另一方士卒们严防死守。

    “上!”

    “诛杀此贼!”

    塞浦里汉对目下情况并不意外,冷笑着猛地挥手,身周士卒洪水一般倾轧向被护卫在阵型中间的陈文!

    一场混战在瞬息间展开!

    “杀!”陈文脸色铁青,怒喝一声,一刀劈飞一个朝自己扑杀而来的士卒,紧跟着迎上了一位将官的长枪!

    此番即便能从这场乱战中获胜,自己麾下军队亦必然损失惨重。

    万余士卒最后可能只会剩下六七千,更何况士气受损,互相之间不再信任,甚至出现将不知兵,兵不信将的情况,如此一来,如何继续接下来的战争?

    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刷!

    陈文正自思索之时,一抹刀光已朝自己直劈而来!

    他心中一慌,立刻侧身躲避,险之又险地与那道刀光错身而过——塞浦里汉扭身回转,又是一刀直刺陈文胸膛!

    不知不觉间,两人都被各自的拥趸挟裹着,到了队伍的中线!

    他们这场对决的最终胜利者,也会是队伍最后的掌控者!

    不必再多思考什么,看到塞浦里汉的一瞬间,陈文便热血冲脑,强提一口气,怒吼声中同样持刀抡向塞浦里汉!

    当!

    一声巨响!

    塞浦里汉手臂发麻,踉跄后退!

    “哈!”

    陈文往前疾步而行,长刀在半空中挑过一个刁钻的弧度,自下而上,直接割开了塞浦里汉的胸甲,血液从破碎的衣甲间渗出!

    本掌握着胜势的塞浦里汉,在陈文怀有极强信念的一刀之下,险象环生!

    周遭士卒却在此时纷纷放慢了手中动作——他们本不必为此拼上性命。

    法不责众,无论如何,最后的责任也只会归咎于将官头顶,根本不可能大规模地处置士卒,除非他们跟着叛变到了大昭,金国朝廷会狠狠炮制他们各自的亲眷。

    ——但这个可能性极低!

    士卒们不是傻子,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

    静待胜负分明。

第五七七章 缚住苍龙(十四)

    “休想得逞——”

    塞浦里汉强忍身上剧痛,咆哮一声,又持刀迎了上去!

    此时若生出怯意,避退则死;假若拼死一搏,使尽全力,尤有获胜之机!

    “鼠目寸光!”一刀杀伤塞浦里汉之后,陈文的心境反倒平静了下来,挥刀反手一绞,直接缴了塞浦里汉的兵器,接着起身而上,一双眸子内满是怨恨,“你若乖乖听命于我,何至于沦落到这个下场!?”

    长刀顺势一挥,直接斩去了塞浦里汉一条胳膊!

    如此剧痛,纵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也绝难忍受得住!

    塞浦里汉痛嘶一声,踉跄后退着仰面倒地,不断打滚,鲜血喷溅得到处皆是。

    刷!

    眼看获胜在即,陈文却未再进攻,还刀入鞘,静静地站立在原地。

    周围士卒全都朝他靠拢了过来,一副忠心耿耿的架势,放才还互相敌对,刀兵相见的士卒们,此时却仿似根本无有嫌隙,各自站立着,将唯一的胜者陈文保卫了起来。

    败者塞浦里汉呼吼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其伤口处喷溅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终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呜呼。

    陈文目光扫过眼下这些面无表情的士卒们,后背却泛起一阵阵寒意。

    这些士卒从塞浦里汉站出来发声之时开始,便已经不再信任自己,眼下他们会保护自己,也只是因为军队中森严的等级而已,以下犯上的代价,这些士卒承受不起。

    凭着自己昭人的身份,以后也休想再教这些士卒效忠于自己。在战场之上,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自己首先要思考的也根本不是打一场胜仗,而是——有没有士卒会趁着战争的乱局,混进中军,与其他士卒一道结果了自己?!

    然而眼下也根本不能重归定远道大营,再调度兵马。若真如此做了,不等自己从定远大营中调度士卒,定远道指挥使便会首先把自己锁拿起来,绑缚进王都,由金国皇帝发落!

    未战先败!

    主帅被副帅所杀!

    副帅乃是一个昭人!

    副帅更不听下属劝阻,再一次挑起争端,最终至一支万人军在内斗之中减员!

    自己能被弹劾之处实在太多太多,此时扭头回转,一定难逃被屠刀斩落头颅的命运。

    唯有继续向前,依照原定计划,依照皇命,强压黑山镇守使,使之与自己配合,在雁门关取得一场胜利,如此,才好向各方交代!

    但,此事之后呢?

    自己已经连杀两个金人将领,金国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我,金国皇帝可还会信任于我?

    恐怕也安生不了太久,便会被找个由头锁拿下狱,或在狱中等死,或被暗暗折磨至死,被世人遗忘!

    陈文内心尽是凄凉,然他却毫无办法,将军阵整肃了一番之后,带领全军继续前进,向黑山而去。

    若要去向黑山,则必然经过一个叫牛兕山的地方。

    ……

    “停!”

    阿胡鲁下达了一道命令,传令兵便驱马跑遍了前军与后军,将他的命令传遍这支只有一千人的军队。

    军队停止向前继续行进,在阿胡鲁的指挥下,整支队伍隐入了一道山坳内。

    阿胡鲁在亲卫的保护下,目视前方,在他的视野里,卓鲁堪达的军队已经转过了牛兕山最后一道险关,去往自己既定的目的地。仿佛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

    阿胡鲁皱紧了眉头。

    眼下的情景是他领兵马不停蹄地赶到牛兕山脚下之后看到的,卓鲁堪达所部似乎并未收到牛兕山上那支万人军的伏击,而且,当初传令兵传给将主的信息是牛兕山上有一支大昭的万人军队埋伏着,但看眼下的情况,那支军队好像已经离开了?!

    怎会有这等事情?

    将主不是说那支军队埋伏在牛兕山,便相当于在黑山与沉沙关之间,嵌入了一枚钉子么?为何他们突然离开了?

    阿胡鲁犹豫片刻,最终猛一拍掌,下定了决心,挥手唤来一名亲信,对其吩咐道:“你领三五个弟兄,去牛兕山上看看,回来将自己之见闻告诉本将,若遇危险,不必硬拼,立刻回来。”

    “是!”亲信应命而去。

    ……

    未过多久,亲信便领着人回归。

    六个人身上倒都未有甚么伤势,阿胡鲁看了亲信几眼,心中松了一口气,示意对方将所见所闻尽数汇报上来。

    亲信跪拜道:“将军,标下在牛兕山上看到有军队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的痕迹,火堆里已无余温,标下推测——那支军队应该在昨夜已经离开了牛兕山……”

    “昨夜已经离开?”阿胡鲁喃喃自语,“如此一来,他们倒真不会与陈文狭路相逢了……”

    阿胡鲁皱着眉头,对于那支大昭军队的用意,他仍未能把握住。

    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在昨夜突然离开牛兕山——将主的计算也将因此而落空,本欲借刀杀人,令牛兕山那一支昭人军队重创陈文所部,自己也好名正言顺派兵增援雁门关,而今这把刀子却自己长脚离开了牛兕山……

    阿胡鲁心中亦有些失落。

    若是那支军队仍在牛兕山,发现他们行迹,得到情报的自己,便会成为前去增援雁门关的军队前驱,首功在手,回朝之后封赏亦必然丰厚。

    可惜了……

    阿胡鲁叹息了一声,开始向队伍下达回归的命令。

    石抹巴托给他的命令便是查探牛兕山这边的状态,如今一切皆已查清,卓鲁堪达所部并未在牛兕山受到伏击,牛兕山上埋伏的那支军队也没了踪影,既然如此,自己任务完成,回到本部汇报具体情况,也是应有之理。

    只是,阿胡鲁至今都不知道,卓鲁堪达所部的主帅早已不是卓鲁堪达,已经变成了陈文。

    陈文与卓鲁堪达之间那场内斗的一切痕迹,早就已被陈文遮掩过去,若不仔细遮掩,不出一日这件事便会传遍大金,形势对陈文不利,他自然不会留此手尾。

    而且,内斗并未致使多少士卒战死,所以陈文所部也没有明显的减员,从远处粗略估计其军队人数,也不可能太过精确。

    此亦成了阿胡鲁的盲点。

第五七八章 缚住苍龙(十五)

    “他们已经离开了么?”

    陈文眯眼看着前方,天光大亮,强烈日光照耀下,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身侧传令兵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禀将军,他们已经走了。”

    “嗯。”陈文嘴角牵出一丝冷笑,“石抹巴托所部派兵过来,也不与本将打一声招呼就又离开了,用意为何,真是教本将捉摸不透啊……”

    怎可能真的捉摸不透呢?

    若非自己与牛兕山上的那一伙人取得了联系,及时表明态度,此时恐怕已经成了刀下之鬼,如此一来,在旁暗暗观察的石抹巴托所部正好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

    咔!

    陈文捏紧了拳头,骨节相互摩擦,咔咔作响。

    事情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复杂,如今连石抹巴托所部都盯上了雁门关,他可真是野心不小,不过这次,恐怕得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

    卓鲁堪达的人头静静地摆在石台上。

    尸首面孔上尽是不甘与狂怒,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刀痕,为之平添了几分狰狞与凶恶。

    然而再狰狞凶恶,也不过是颗人头而已,不可能复活,纵是复活,也只不过是能大张着嘴咬人一口罢了,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程诚见过不少人头,此时坐在卓鲁堪达的人头前仔细观察,也并非是因为这颗人头多么有收藏价值,但它确实与众不同,对殿下,对黑山十八寨,对燕翎军都很重要。

    它将能决定一场战争当下的走向,以及最后的结局。

    有人在外面敲门,笃笃声响。

    程诚沉声道:“进来。”

    王荷推门而入,手中抓着一只信鸽,目光在卓鲁堪达的那颗人头上停留一瞬,扬眉道:“老将军,殿下那边传消息过来了。”

    程诚与王荷同陈文达成一个秘密约定之后,便率领所部离开了牛兕山,暂时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驻扎下来。

    程诚听到王荷所言,精神不由得一震,伸手向王荷道:“给老夫看看!”

    情报上的只有寥寥十余个字,很简短,每一个字都很金贵——它们关乎程诚最终会给部下下达甚么命令。

    看完信笺之后,程诚咧嘴笑道:“石抹巴托已派人在牛兕山查探过了!”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这头狡猾的狼最终还是忍不住钻进猎人的套子里!”

    王荷嘿嘿直笑,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程诚瞪了他一眼,跟着道:“那便将这颗人头送到卓鲁托儿那边——石抹巴托想要将沉沙关、雁门关一并吃下,也不怕硌掉牙齿,老夫就不用那么多顾忌,年纪大了,掉几颗牙齿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此一来的话,陈文这颗棋子,就舍了?”先前纵是王荷多次规劝,程诚还是对此事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摆陈文这个临时盟友一道,此时看到了殿下的信笺,反倒坚定决心,教王荷很是惊奇。

    “上有命,下焉敢不从?”程诚挑眉道,“更何况,老夫亦觉得这个陈文是个没有骨气的货色,两次背主,谁知他此次会不会是想利用老夫,做他的踏脚之石?”

    “先前之所以犹豫不决,实是因为我方兵力本就紧张,陈文手中尚有近万士卒,若能好好利用一番,也能教我方压力缓解许多。”

    “嘿嘿,老将军,您说啥,那就是啥,某是绝不会反驳半分的。”王荷摇头晃脑,对于程诚的解释一点也不相信。

    不过当下的结果他也比较满意,想到接下来将有一场大混战上演,亦不由得热血沸腾!

    “嘿,你这各混小子!”程诚作势要敲王荷的脑袋,王荷连忙避过。

    绕是王荷如今已四十有余,在年逾六十的程诚面前,也只是个混小子而已。

    程诚朝门外喊了一声,将传信兵叫了进来,把石台上的卓鲁堪达头颅包好,交给传信兵,嘱咐道:“快马将此物送至黑山纸条屋,之后一切便不用你管,自会有人料理!”

    “遵命!”传信兵毕恭毕敬地答应,退出了房屋。

    接下来,程诚又将亲卫统领叫了进来,令其通知各部武官,即刻出发,前往牛兕山!

    程诚所部从牛兕山退出,是因为提前得到了石抹巴托派人前来探查的消息,因此故意为之,迷惑石抹巴托所部,而今石抹巴托所部派出探查的士兵已经回还,他们也该折返回去,等待机会,给石抹巴托所部一个惊喜!

    ……

    “已经可以确定,虽不知原因为何,但那支军队确实已从牛兕山离开。”阿胡鲁躬身向石抹巴托汇报道,“末将派人在牛兕山各地都探查过了,发现有埋锅造饭、安营扎寨的痕迹,但都是一夜以前,他们应该在昨夜便离开了牛兕山。”

    “这一支军队来历不明,影踪亦不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必定与杨立有很大牵扯,是杨立的盟友。杨立将之安排在牛兕山便是为了隔断黑山与沉沙关之间的联系,防止我们连横合纵,亦可以此军威慑黑山镇守军与我部。”有谋士冷静分析道,“这支军队的战略意义要远远大于其于战场上的作用。而今他们突然调离牛兕山——必是因为沉沙关战场,或是雁门关战场上出现了变故。”

    “沉沙关战场,我们近在咫尺,未有发现任何变故。”

    “那么变故必然在雁门关战场,雁门关战场会出什么事情,令这支军队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甚至放弃截杀卓鲁堪达所部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石抹巴托扬眉冷笑:“看来黑山镇守军也已经按捺不住了,这支军队应该是得到了消息,前去增援大昭雁门关守军。”

    “本将早就听说,镇南道指挥使野心勃勃,韬光养晦,而今正值国战,大好机会之下,他想必也要争一争未来的三路军统帅之一了罢!”

    谋士武官们闻言,面露迟疑之色。

    这场战事已经牵扯太过了,不仅有金国老牌贵族与新权贵牵扯进来,而今镇南道指挥使也想要进来分一杯羹——这样一尊大能,凭他们主帅当前的身份,还无法撼动。

    “那我们还要不要……”有谋士迟疑着道,话还未说完便被石抹巴托打断。

    石抹巴托重重一拍桌案,凶相毕露:“要!为何不要?!”

    “他完颜赤木说破天也只是镇南道指挥使,虽是上官,但对本将却无直接指挥之权。能指挥本将的唯有定边道指挥使大人!”

    “本将身负皇命,陛下令我对自主定夺边关诸事。而今本将觉得黑山那边战事吃紧,恐生变故,派兵增援,乃是应有之理!”

    “来人!”

    “传令下去,令石谷苦勇领兵一万,前去雁门关增援黑山镇守军!”

    “由阿胡鲁、光吉剌刺从旁辅佐!”

    将令一下,武官唯有垂首应命。

    此正值建功立业之际,任何事情都要在功劳之前让路,莫说是前方有完颜赤木拦路,便真是定远道指挥使当面,石抹巴托也不一定买账!

    金国**猛安勃极烈,无数强将勇夫点缀周遭,从中脱颖而出本就不容易,机会既然摆在眼前,焉有不主动争取,反而放弃的道理?

    小心谨慎、瞻前顾后,那不是石抹巴托的风格!

    每逢大事有静气,事到临头需放胆!

    放手一搏,说不得六道指挥使中,有自己的一个席位!

    石谷苦勇、阿胡鲁、光吉剌刺面上同样难掩激动,他们有与石抹巴托一样的念头,将主既然将这个机会交给自己,自己便绝对不能放弃,要将之彻底利用起来!

    ……

    在石抹巴托的命令与动员下,一万士卒从本部分离出来,由石谷苦勇率领着,布置成阵,往雁门关方向去了。

    他们同样需要经过牛兕山,只是在石谷苦勇几位将领的意识里,牛兕山已经没有杨立所部士卒埋伏,如此一来,自然也就跟着放松了警惕。

    大军调度声势浩大,沉沙关内的燕翎军不可能未发现任何动静。为此,石抹巴托也早做好了准备,他就是要在燕翎士卒,在杨立眼下分兵,诱使燕翎士卒出关与自己一战。

    哪怕分兵一万出去,自己手中仍有三万士卒,虽不能大胜燕翎士卒,但小心操作,还能取得小规模战斗的胜利,积少成多,待到那一万士卒功成,挟裹大胜之势回归,沉沙关倾覆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第五七九章 缚住苍龙(十六)

    “卓鲁托儿将军,卓鲁堪达意图谋反,已被本将就地正法,此次前来黑山,乃为攻伐雁门关一事,本将身负皇命,请卓鲁托儿将军务必全力配合!”

    陈文在亲卫扈从下,进入黑山大营,与一旁沉默不语的卓鲁托儿吩咐道。

    陈文是在朝武将,又负皇命,比卓鲁托儿天然就高了一级,对其有指挥调度之权——当然,卓鲁托儿是否会完全听命于他的指挥调度,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先前才以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将人家的堂哥斩首,当下又到别人大营之中,要完全接管对方手中军队的指挥权,面上却无半分异色。

    此时也只能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否则陈文亦不知如何收场,只希望皇帝之命于卓鲁托儿而言尤有威慑力,毕竟金国八贵族的命脉皆在皇族的掌中。

    卓鲁托儿比陈文还要公事公办,听到陈文所言,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既是上命,末将焉有不从之理?”

    “不过,卓鲁堪达究竟为何身死,今结果未明。末将会将此事奏请圣上查明,希望那个时候,陈将军还能在雁门关优哉游哉地呆下去!”

    卓鲁托儿的言语之中满是威胁之意,陈文听之,心中微凛,面上却毫不变色:“这是应有之理,不过,无不如何,本将身正不怕影子斜。”

    两人针锋相对,一前一后走进了大营主帅营房之内。

    舆图已在桌案上铺好,一支支小棋盘插满了沙盘上,标注着由黑山至沉沙关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势力,陈文的注意力则完全在雁门关这个位置上——这里是他一生转折的起始,而在这个转折点如何做出自己的抉择,陈文至今仍未能下定决心。

    是真的投诚于大昭,做一个二度叛臣,一辈子被人所唾弃?

    还是坚守大金,为金国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之后一辈子被金国满朝文武怀疑着,被金国皇帝圈禁起来,暗无天日?

    陈文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只能从这两条路中选择其一。

    短短数日时间,自己的境遇便急转直下,从一个明日将星沦为随时垮塌的纸老虎……

    “陈文将军预备何时攻伐雁门关?末将已将雁门关内昭军驻守情况全部整理出来,正等陈文将军做出最后决定。”卓鲁托儿阴森森地声音响起,他将一沓厚厚的文书摆在了桌案上,等候陈文审阅。

    陈文不经意抬首,对上卓鲁托儿的目光,心中不由得凛然。

    此人已对自己生出杀意——任谁也不可能在面对杀害自己堂兄的凶手面前,还维持着和颜悦色的状态,若真是如此,那才是可怕到了极致!

    正是卓鲁托儿的这个眼神,叫陈文下定了决心——向昭军投诚!

    陈文佯作翻阅文书,但是心思却完全不在那厚厚一沓文书之上,心里仔细计算着如何与昭**队取得联系等等事宜,一旁的卓鲁托儿也不打搅他,气氛便愈发凝固起来。

    依照牛兕山那支军队统领所言,自己若要向昭军投诚,需要派出士卒前往雁门关,与当地昭国士卒接洽,交换信物,否则两军一旦开战,雁门关士卒必然毫不留情。

    可是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物送至昭**中?

    陈文十分为难。

    大战在即,各方都在紧张戒备着,这个时候自己却派人前去雁门关——这岂不是在向金国诸部坦言,自己乃是要投降昭国的叛贼?

    眼下也无其他办法可想,陈文只得暂时将此事搁置,仔细地研究起了文书,看过文书之后,也好与卓鲁托儿打开话头,从其口中套出一些情报,或许能对自己有用。

    “大战在即,我朝各方兵力频繁调动,而雁门关竟然没有丝毫动静,依旧风平浪静。若非有你这份文书报告,如此情况,本将委实难以相信!”陈文故作欣喜,眼睛未从文书上挪开,连连叹道,“别的不说,阁下这情报搜集的能力,倒是挺十分不错!”

    卓鲁托儿面无表情,垂首道:“陈文将军谬赞。”

    “本将率兵抵近黑山,与你麾下部队完成合流这个情报,可能保证不被雁门关内士卒得悉?”陈文的关注点一直都在情报是否泄漏以及情报搜集之上,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情报战一场战争的另一面,只有打好这场战役,才能真正战之能胜。

    听到陈文提出的问题,卓鲁托儿的神色终于显出几分迟疑来。

    他犹豫片刻,回答道:“我无法完全保证消息不会泄露出去,但已尽量控制排查。黑山非是其他金国重镇,此地有金昭两国之互市,若是控制太过严密,则两地无法通商,于大金经济则有害无益……在我之前,有几任将军都因疏于对黑山商人的防范,导致金国边关情报屡屡被泄露到大昭去,而今我虽对此地加大控制力度,但这种情况也非是旦夕之间便能完全杜绝……”

    “你既然知晓这黑山集上有许多大昭商人,可能会将消息送出去,可能列一份名单,将他们都严密监视起来?”陈文眯着眼睛,追问道。

    卓鲁托儿闻言皱眉道:“可知黑山集有多少大昭商人,他们各有各的传信手段,更不说互相纠结起来,形成了纸条屋这个情报组织,若是将每一个都监视起来,以黑山现有兵马根本便不足用,若将他们聚集起来,共同看管,此事必将引起黑山动荡——届时,就算严密封锁情报,大昭看黑山这般状况,亦知晓出了大变故,我等种种作为便徒劳无功,更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纸条屋!

    陈文敏锐地从卓鲁托儿的言语中捕捉到了这个词语,他将之暗暗记在心底——将自己的信物送回大昭,向大昭投诚,或许要从纸条屋这个组织入手。

    明日便命人在黑山集各处询问打探一番,看看这个纸条屋具体都在什么位置……

    一念及此,陈文心中大定,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若能将情报严密保护起来,我等便多了一重胜算,不过纵是不能控制这个情报流出,于大局也无伤。”

    “雁门关守卒糜烂成这副模样,我们两军合并,一番冲杀之后,雁门关必破!”

    陈文说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卓鲁托儿在旁安静地听着,也不表态。

    他内心亦是冷笑连连,这只闻到了腥味的猫儿,还未踩熟地盘,便要急不可耐地出来觅食了……

    “如此,大军便暂先休整一夜,等本将仔细了解诸方情况之后,再作定夺。”陈文手指重重地叩击桌案一下,下了最终的决定。

第五八〇章 缚住苍龙(十七)

    黑夜。

    黑山大营营房之内,士卒正向卓鲁托儿回禀情报:“将军,如您之猜测的那样,陈文果然派人去了纸条屋。”

    “标下对纸条屋管事威逼利诱,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此物——陈文命亲信将此物交托给纸条屋,令他们将之带到雁门关将领手中。”

    说着,士卒将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一方玉佩呈送给了卓鲁托儿。

    卓鲁托儿就着幽幽灯火,仔细查看着那一块玉佩,玉佩本身并没有太多特殊之处,只是可以用之证明一人的身份而已,它也不是甚么珍贵物什,但有此物在手,自己接下来做的事情才显得名正言顺。

    “陈文早有反心,意图趁此机会,倒戈向大昭,反攻我朝。”

    “本将若不是提早预料到如此情况,大战之时,便要吃一个大亏!”卓鲁托儿的神色在烛火映照下晦暗不明,“可惜了我那个兄长,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这个吃里扒外的奸人所害!”

    “兄长,此仇我必为你报之!”

    卓鲁托儿脸庞上的肥肉微微颤动着,亲信在旁低声道:“将军,陈文进入大营之后,把自己的营房布置得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若是行暗杀之事,恐怕不行……”

    卓鲁托儿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斥道:“对付这种杂鱼,本将何须用暗杀这种手段?”

    “本将要在战场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令他人头落地——如他当日对待本将兄长那般!”

    一想到卓鲁堪达那颗人头上交错的刀痕,翻卷的皮肉,以及死不瞑目的神情,卓鲁托儿便更加怒火中烧——沙场之上,没有常胜的将军,也没有谁能真正永远在险恶战场上生存下去,可能偶然间一支箭簇,一截崩断的刀刃,便能结果人的性命。

    但这是沙场之上,为君王为战功效死,本是常事;可若是还未踏上真正的战场,便被奸人所害,那才是万分耻辱。

    卓鲁氏亦是金国贵族,贵族之尊严,焉能由一个吃里扒外的败类冒犯!

    “信物送出,他想必也终于安下心来,明日便该与本将商讨如何对雁门关作战之事——他上赶着要归降大昭,可知大昭雁门关战力能否庇护自己周全?”

    “简直可笑,届时便教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瞎眼!”

    ……

    空茫天地,呜呜鬼哭。

    星辰无法映亮黑夜,火把描绘世界扭曲的轮廓。

    冷汗在石谷苦勇下巴上汇聚,一滴滴落入草丛中,落入其肉眼不可见处。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他派出去的第三波斥候骑兵依旧没有半点消息传回,像前两支斥候骑兵队一般,泥牛入海,全无影踪。

    当下尚有不断探测周遭地形的士卒前来汇报情况,从他们的口中,石谷苦勇得知自己目前正处于牛兕山脚下,再往前走约莫一个时辰,便脱离牛兕山这片地域。

    正是牛兕山这个地名,叫石谷苦勇产生了某些不好的联想。

    为避免贻误战机,与雁门关战事失之交臂,石谷苦勇的万人军一直在不断行进当中,为了避免撞上敌人的埋伏,这一路上,他也是遵循着半个时辰派出一支斥候骑兵队的频率,将眼线都撒出去,借助斥候们的眼睛,看到更加清晰的世界。

    前面派出去的斥候骑兵队都已经收拢,只有从一个半时辰前开始,接连派出去三波斥候,都未有消息传回,他们各自也像是完全失踪了一般,未见影踪。

    石谷苦勇意识到出了大问题。

    他的反应并不算慢,在派出第三支骑兵队时,便能意识到战局出现了诡异的转变——但他终究是以无心算有心,哪里比得上他的对手,一直以有心算无心,在暗中牢牢把持着整个战局的节奏,犹如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将猎物一点一点引入自己挖好的陷阱里。

    陷阱!

    自己掉进陷阱里了!

    石谷苦勇心头一凛,连忙召唤传信兵,吩咐其立刻将先锋将军阿胡鲁,后军将军光吉剌刺带来,与自己商议要事!

    然而不用他在发出这道命令,阿胡鲁与光吉剌刺已经赶了过来。

    三位将军聚首,面上满是凝重之色,与七八个时辰前,在石抹巴托眼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大相径庭。

    “将军,末将先前探查牛兕山,确未发现有军队埋伏。当时麾下士卒可以确定,先前那支万人军已经离开牛兕山。”阿胡鲁坦言道。他也没有半点推卸责任的意思。

    三个将领亦明白,此时不是追究各自责任的时候。

    “我们的眼睛全被对方摘掉,然而对方仍未露面,其用意为何?”光吉剌刺沉声道,“还是说,我们只是精神过于紧张,实际上那三支斥候队只是在茫茫山间迷失了方向?”

    “我已传令下去,三军原地休整。”石谷苦勇镇定道,“眼下无论如何,令大军不要再继续向前行进才是首要任务,我等身为将领,更不能自乱阵脚,军心乱,则战必败!”

    “此时当令士卒提前布置防御,下马备战,以免敌人趁虚而入。”阿胡鲁皱眉道,“若只令士卒原地休整,他们必定放松警惕,若敌人真在此时来攻,奇袭我部,我部必然损失惨重!”

    “我亦觉得此时首要任务,乃是令麾下小心防御,准备迎战。”光吉剌刺在旁附和,同意阿胡鲁的建言。

    然而三位将军不论如何争执,其实内心仍存几分侥幸,直至四野之间,忽然多出了许多明晃晃的火把。

    此间天地像是忽地一下子亮堂堂了起来。

    战马嘶鸣,甲叶碰撞之声由稀稀拉拉到汇成怒潮——

    “杀——”

    “诛灭金贼,匡扶大昭!”

    “冲——”

    一匹匹战马,一个个挥舞着长枪的士卒,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沿着直下的山坡,曲折的壕沟,向石谷苦勇所部发起了冲锋。

    为了这场冲锋,程诚所部蓄势已久,准备颇多,一直耐心地等到石谷苦勇所部完全进入包围圈之后,程诚才下达进攻命令。

    这个时候,石谷苦勇所部完全没有准备。

    石谷苦勇只向麾下士卒们下达了原地休整的命令,金国士卒精神便因这一道命令而松懈了下来,他们还没有开始布置防御阵型,敌人便一下子从四野间冒出头来,顿时让他们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一时间抽刃声、叱骂声、战马嘶鸣之声、火把跌入草丛燃起大火的噼啪之声全在石谷苦勇所部响了起来,如同滚沸的开水一般,不断往外喷涌惊惶与躁乱的气泡!

    “肃静!”

    “肃静!”

    “肃静!”

    三位将领各自相视,这时也不用再下达什么命令,他们便在各自亲卫的护送下,往前后军移动过去——然而士卒们乱作一团,各自推搡着,基层武官的命令都暂时失去了效用,三位将领的大声呼吼也未起到太多作用,士卒们拦在他们的战马之前,为他们的行动添上了重重阻碍!

    不得已之下,石谷苦勇第一个向麾下士卒挥动了屠刀:“凡有违令者斩!肃静!”

    “结阵防御!结阵防御!”

    “结方阵,结方阵!”

    将官们纷纷向慌乱不止,不遵号令的部下们挥动了屠刀,石谷苦勇所部的伤亡从此时开始。

    在滚滚人头的威慑之下,金国士卒们终于彻底冷静下来,在部将们的约束下,渐渐收拢,开始组成防御阵型。

    可惜,这个时候,程诚所部已经悍然杀来!

    似是岩浆溅入冰河,河内登时滚沸起来,一滴滴河水被蒸干,升空,从此匿去行迹。

    人间再无此人的存在。

    程诚枪如毒蛇,探入人群之中,便在此间挑出一朵血花,有士卒捂着脖颈踉跄后退,后来者填上他的位置,又再被忽弹而来的长枪甩飞,程诚左右亲卫打蛇随棍上,一枪将那被撂倒的、还未及时起身的金国士卒扎个透心凉!

    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程诚所部士卒,便是一把把尖刀,在石谷苦勇所部这块丰腴的肉块上,割下一片片肥肉。

    肉块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缩小。

    而程诚所部士卒仍感这切割速度实在太慢,几支队伍合流一处,奋力冲杀一阵,直接将石谷苦勇所部好不容易组成的防御阵型凿穿!

    石谷苦勇所部被分割成两个部分,情势顿时更加危急!

    方才还能团结一处,共同作战,而今就不得不面临各自为战的局面,而直到当下,石谷苦勇所部仍未能探明此次攻伐而来的敌人数量有多少!

    每个金国士卒都觉得自己仿似是陷入泥沼,陷入汪洋大海一般的狼群之中,被群狼疯狂撕扯下身上的每一丝血肉,狼群的集结速度越来越迅捷,冲击力度也越来越凶猛——终于,石谷苦勇所部士卒最前线防御阵型再一次出现缺口,没有新的兵员上来补充,程诚所部一鼓作气,直接将这部分士卒又切割成了无数个碎块!

    “杀!”

    三五百亲卫护拥着石谷苦勇边战边退,他们便是被切割成的十余个碎块之一,石谷苦勇双目通红,直欲滴血,眼看又有敌人驱马冲杀而来,他脑中登时热血上涌,咆哮一声,不顾亲卫们的阻拦,也跟着冲了上去,铁枪直取那人前胸!

    当!

    即便是在全速冲锋的战马之上,那人的反应依旧不慢,在千钧一发之际,长枪横扫,直接格开石谷苦勇的铁枪,身后部下纷纷而来,与石谷苦勇所部捉对厮杀!

    这些士卒都留着典型的金人发式,他们带着斑斑血迹的盔甲,看在石谷苦勇眼中,也甚为熟悉——石谷苦勇眼中光芒颤抖,这分明是射电军士卒的制式盔甲!

    这些攻伐自己的士卒,也全部都是金人!

    这些射电军士卒、这些金人从何而来,为何要做大昭的走狗?!

    “你等究竟是何人?!为何会穿有五皇子麾下亲军的盔甲?!”石谷苦勇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一边咆哮,一边拦下对面士卒再一次刺杀而来的长枪。

    他本没有指望对面士卒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但对面士卒只是目光一闪,便轻松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有甚么可稀奇的!待我们将你等全部斩杀俘虏,你等身上的盔甲,战马,也会为我们所用!”

    “哈哈哈——”

    “没有刀枪剑甲,自有你等金国贵族给我们造!”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石谷苦勇须发皆张,他终于知道这些‘金国人’的真实身份——在黑山一带,有数百个奴部部落活跃,在这片区域苟且偷生。

    这些留着与自己相同发式,语言也毫无不同的‘金国人’,实际上是奴部人!

    自己竟被一支从不放在眼里的奴部军队击败?!

    奴部人便该在陛下建国之时,被斩杀干净,不然何至于留下今日的祸患!

    “贼子!狗命拿来!”

    “嗨!”

    石谷苦勇再一次挥动铁枪,这一次,对面士卒拦挡得很吃力,其手中长枪都被石谷苦勇这势大力沉的一击而砸得弯曲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但是,石谷苦勇却再也没有机会取走对方的性命。

    他的亲卫在此时都已被联合起来的敌方士卒斩杀干净,一柄柄长枪在石谷苦勇与对方僵持之时,刺杀而来,毫不留情地扎进了石谷苦勇的身体——

    紧跟着,一柄大刀挟裹风雷而来,直接剁下了石谷苦勇的头颅!

    血液并头颅冲天而起。

    石谷苦勇看到了战场上的累累尸骸,鲜血在大地上铺开,待到春发夏至,这里也将水草丰美,满地芬芳。

    咔嚓!

    石谷苦勇所部帅旗被伐倒。

    战场上一片丢盔弃甲之声,石谷苦勇所部士卒丢下士卒,抱头屈膝下跪。

    有人跳下战马,捡起了石谷苦勇那颗人头,石谷苦勇大睁着的眼睛正对上那人的目光,那人咧嘴嘿然一笑——他哪是甚么奴部人,他本就是射电军士卒,只是如今习惯了奴部人的生活,视奴部人为归属罢了!

    石谷苦勇,死不瞑目。

第五八一章 缚住苍龙(十八)

    “报告将军。”

    “此役我部斩杀敌兵六千余人,俘虏敌兵三千余人,未放跑一人。俘虏敌兵之中,有敌将阿胡鲁、光吉剌刺,此二人为敌兵主将石谷苦勇之辅佐。”

    “此战我部伤八百余人,亡三百余人。”

    “军曹吏已知会各寨,令他们派人前来接收俘虏与伤员,预计明日清晨之前,完成俘虏与伤员处理工作,战场已打扫完毕。”

    “共清点出完整甲胄八百余套,残损甲胄二十车,战马三千余匹,敌方辎重后勤部队未参与战事,被我部追击截获,一并带回。”

    黑山十八寨军录事参军将战场清点工作有条不紊地汇报给程诚与王荷。

    王荷搓着手,嘿嘿直笑,每一次大战过后,清点战利品的时候无疑是将士们最为兴奋的时候,就连之后朝廷的论功行赏,都没有此时教人高兴。

    此次战役,己方损失不大,但收获颇丰。

    光是战马便足够黑山十八寨大赚一笔,每多一匹战马,便代表着黑山十八寨将多出一个骑兵。

    而今黑山十八寨还有未阉割的种马与母马共两千余匹,它们才是黑山奴部最为宝贵的财产。

    王荷率领的青萍军亦参与到了此战之中,因此也能从这一次的战利品中分一杯羹。看他这副嘿嘿直乐的样子,程诚便忍不住嘲讽:“瞧你那点出息,曾经也是见过比这更多战利品的将军,而今怎么眼皮子这么浅,一点点利是都能教你满足。”

    “这你就不懂了吧,凡事都是由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某家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奢入简的窘迫之境,陡然间又要奢侈起来,高兴高兴还不行了么?”王荷斜乜程诚一眼,撇嘴道,“老将军既然看不上这么点零碎东西,不如都送给某家?”

    不等程诚说话,录事参军便面色警惕起来。

    将军纵是不在意,他可不能不在意!

    好在王荷也只是与程诚开个玩笑而已,也不会真的如此做,程诚与王荷插科打诨几句,便将此事揭过。

    程诚说道:“你将阿胡鲁与光吉剌刺这两个金国将领,给殿下带过去,而今大昭朝廷对此战极其关注,直到当下若还未能教他们看到成果的话,恐怕会引起诸多不必要的非议。”

    王荷点了点头:“那便代殿下谢过老将军了。”

    “谢甚么?!”程诚对王荷此言十分不满,“我等均为将主部下,为主而谋,你今日代殿下谢我,是想向老夫说明,你是殿下的扈从,而我是殿下的客人?”

    “我就这么一说,讲点礼数你还不乐意了……”王荷直翻白眼。

    他旋即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向程诚道:“黑山与雁门关之战,或许就在明日,我意欲领兵前往,暗中一观,不然你命人直接将阿胡鲁两人给殿下送去吧,我暂时还不会回归沉沙关。”

    提起这个问题,程诚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沉吟片刻,说道:“老夫麾下士卒近几日也在关注雁门关那边的动向,早先也不止一次地命人在关内散播消息,提醒他们,金国黑山军欲对雁门关动手——但是雁门守将似乎从来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雁门关各军屯防守薄弱,而今尚还在维持与黑山的互市……”

    “倘若黑山镇守军此时动手,雁门关恐怕抵受不住。”

    “纵然黑山镇守军会因为我们的手段,与陈文所部起冲突,互生嫌隙,就算是在战场上互相兵戎相见,两败俱伤,一旁的雁门关也绝不敢坐收渔翁之利,只会龟缩在关内。”

    “你去观战,或许会被牵扯入此中,你可有殿下的命令在身?”

    程诚忽地问了王荷一句。

    他对雁门关的态势并不持乐观态度,反而觉得即便黑山以少于雁门关内数倍的兵力,真若冲击雁门关,雁门关也可能守不住。

    而今为卓鲁托儿与陈文设下种种圈套,令两人之间的仇怨加深,挑拨离间,都是在削弱黑山镇守军、削弱陈文所部的力量,但即便是做到了这种程度,程诚也不认为雁门关有胆量吃下黑山镇守军以及陈文所部。

    王荷眉心皱成了‘川’字形,沉声道:“殿下已派人往朝中送过消息,言明沉沙关外大战极可能波及雁门关,希望雁门关守将早做准备——而且,此前金国五皇子围猎完颜稽康一役,也该给雁门关足够的警醒了,毕竟他们的军帅都被朝廷问罪,直接斩首示众……”

    “雁门关已经整顿一个月的时间,还能与从前一样?”

    “连黑山镇守军也抵挡不住?”

    程诚嗤笑一声,面上尽是蔑视之色:“大昭自燕王上薨逝之后,门阀世家重新上台,掌握权柄,对各地经过战争的兵丁横加改革,致使军中菁英流失,军队糜烂的祸根从此埋下,时至今日,十余年时间过去了,这种糜烂恐怕已经深入骨髓,无药可救。哪可能是斩去一两个军侯军帅,便能彻底解决的?”

    “如金国完颜稽康借道雁门关,进入燕州烧杀抢掠一事,雁门关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堪称胆大包天,可是朝廷对雁门关守卒之惩罚,却生生拖到了殿下在关外大破金国五王围猎之事后,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老夫说他挡不住黑山镇守军,他便一定挡不住。”

    “殿下应该未有命你前去雁门关外获取情报罢?你可知为何?因为殿下亦知,此军根本就是废物,结果已经注定,根本不用再观察甚么!”

    “倒是雁门关真被金军破了的话,大昭满朝文武或许才会如梦方醒,知道自己目前面临的处境是个什么样子!”

    “才能加紧增派人手至边关,真正对金国警惕起来。雁门关守卒与将领必须覆灭,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之时,必须有壮士断腕之勇,才能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老夫劝你还是早点回到沉沙关,与殿下先把石抹巴托解决了再计较才好。”程诚又叮嘱了王荷几句。

    两人正说话间,又有传信兵在门外求见。

    得到允许的传信兵入内,向程诚禀报道:“禀明将军,殿下从沉沙关传来消息,令王荷将军率领两千青萍军暂时与您一同守住牛兕山。”

    “殿下意欲将石抹巴托所部往牛兕山方向赶,请您与王荷将军做好战斗准备!”

    “什么?!”此言一处,程诚与王荷都免露惊容。

    殿下竟已准备迎战石抹巴托所部——这场战争的重头戏竟来得如此突然!

第五八二章 缚住苍龙(十九)

    没有突然而至的战争,每次战争都必有其先兆。

    只是这个先兆预示往往细微,不引人注目,所以往往是一场战争真正进行到不可挽回的时候,局中人才能幡然悔悟,意识到自己在某个节点所做的事情,导致了当下的后果。

    如石谷苦勇在最后战败之时,才明白导致自己落败的原因是先前疏忽了对牛兕山的探查,对情报嗅觉的不灵敏,令他最终失去性命,失去所部一万余士卒。

    石抹巴托在沉沙关外摆开阵势,调兵一万进取雁门关,有一定程度上是希望以此来诱使沉沙关内燕翎军,出关迎战,而在他放出石谷苦勇,令之领一万兵马奇袭雁门关一夜之后,沉沙关内真的涌出了两万燕翎军。

    他们在旷野上排开阵型,做足了进攻准备,随着中军主帅将令一下,各什伍士卒开始向前推进,迎向五十里外的石抹巴托本部。

    在两支军队还未完全接触之时,他们各自派出的斥候部队已经展开了一场场激烈的厮杀,在中间战场丢下一具具尸体,也有侥幸存活下来的士卒将自己所见的情况,汇报给各自主帅。

    “将军,沉沙关出动两万燕翎军,毫无遮掩,摆开阵型之后,往我部所在方向奔袭而来!”

    “此次率军主将疑似昭国大都督杨立!”

    听到斥候汇报过来的消息,石抹巴托有一瞬的恍惚——那是被巨大的幸福感砸中的恍惚,以及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实,都是在做梦的困惑。

    自己梦寐以求的最佳战争局势,竟然就在自己派出一万兵马‘支援’黑山时,便突然被对面的大都督杨立促成了?

    他以两万兵马与本将麾下三万强勇厮杀?

    他是有什么底气觉得两万兵马可以胜过本将麾下三万士卒?

    世传杨立料事如神,足智多谋,善谋定而后动——而今,他的谋略是什么?他的谋略便是在看到本将的兵力稍有一些削弱之后,便急不可耐地冲将上来送死?!

    石抹巴托觉得今日发生的事情,自己在梦中再经历一遍都会笑出声!

    所谓的料事如神、足智多谋的昭国大都督,原来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废物!

    “再派去一支斥候部队,仔细探查!”

    “本将要知道此次燕翎军有多少骑卒,多少步卒,多少弓弩手!”

    “传令下去,命各部加紧制造防御工事,所有士卒进入备战状态,严阵以待,有懈怠者斩!”

    石抹巴托口中飞出一道道命令。

    他退守这沉沙关五十里外之时,便已开始令麾下士卒准备各种防御工事,眼下既然时间还有富余,不妨多造一些拒马出来,教杨立所部吃个大亏!

    而今全力应对这场战役就是,其他的事情先放在一边!

    石抹巴托这样想着,但内心却总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在自己控制中,并且,这个东西马上就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出现在自己眼中一样——正当此时,门外又有传令兵求见:“将军,标下从黑山探明情形回还,请容标下回禀情况!”

    是了!让自己不安的唯有自己派去黑山支援黑山镇守军的石谷苦勇所部士卒了!

    石抹巴托连忙道:“进来罢!”

    传令兵应声进入帅帐之内,其身上伤痕累累,一路走一路都在滴血,看得石抹巴托触目惊心,心中那股子不好的预感也越发强烈。

    他扶住要向自己下跪的传令兵,命人给其一把椅子,令之坐着回禀情况。

    “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石谷苦勇所部出了什么变故?”石抹巴托心中仍有几分小小的期待,希望事情并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般。

    但传令兵沉重点头,让他的期待全部落空。

    “将军,石谷苦勇将军所部,恐已在牛兕山遭遇袭击,全军覆没!”

    “标下在牛兕山山脚下发现了诸多未被焚烧干净的尸骸,侥幸从中找到了一些信物,可以证明这些尸骸皆是我部兄弟!”说着,传令兵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黑乎乎的‘信物’,仔细辨别,也能看出有些确实是石抹巴托赐予部下的一些金银玉佩。

    “标下在山下查探情况之时,被牛兕山埋伏的军队发现,与标下同行的十余个弟兄皆殒命敌手,只剩标下一人拼死逃回,将此消息回禀将军!”传令兵提及自己经历的那场大逃杀,面上犹有几分心有余悸之色,“情况危急,标下不得已回还,未能探明山上埋伏士卒究竟有多少,请将军责罚!”

    “此事并不是你的错,本将也未想到,那支在牛兕山上设伏的军队,会去而折返!”石抹巴托目绽寒光,将那些信物全捏成了一团,胸中怒火腾腾而起——未想到敌方在无声无息间,就鲸吞掉自己一万余士卒!

    能将一万余士卒打杀俘虏干净,且没有一个士卒逃回来向本将汇报消息,这支埋伏在牛兕山上的军队人数绝不会少于一万人!

    此时他们既知我获得了牛兕山那边战况的情报,必定会率先出手——

    怪不得杨立敢领两万士卒与我正面厮杀,原来他还有另外一股兵力在牛兕山!

    从牛兕山至此地需五六个时辰,即便这传令兵马不停蹄,亡命狂奔之本部,也顶多与牛兕山上那支军队错开一两个时辰的脚程而已!

    想必一两个时辰之后,那支军队便会杀到,与杨立所部完成合流,共同迎战于本将!

    石抹巴托心念电转,不断筹算最佳的破局战法。

    其麾下部将谋士们也在此时纷纷建言,帅帐之内众人吵闹得不可开交!

    “局势已至于此,将主,末将以为此时不宜用兵,不宜与杨立所部正面作战,应当后撤,观察几日之后,再做筹谋!”有老成持重之武将如此言说。

    “标下却觉得,此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若一鼓作气,迅速歼灭杨立所部大部分战力,再扭头迎击牛兕山过来的那支军队,未尝不可!”

    “然此若是失败,那我们便是万劫不复!”

    “如此行径,无异于豪赌一场,万不可取!”

    “兵行险着!”

    “不可!”

    眼看这些部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石抹巴托出声制止:“够了!”

    “你等再争吵下去,便要激起营啸了!到时候也不用费心思如何打这一场仗,直接向那昭国都督投降便是!”石抹巴托话语严厉,众人立刻噤声,不敢再在此时打搅将主的思绪。

    事实上,他们所推演的情况都是当下可能发生的最优势的情况,与最劣势的情况,他们的争吵也激活了石抹巴托的思路,他的脑筋此时在高度运转,推演、否决掉一个个可能,最终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脑海之中成形。

    他一边口述,命人记录下来,一边在脑海中查漏补缺。

    “我已明令各部士卒严阵以待,增设防御工事,此时退缩,必然伤损士气,于我部不利,所以不战而退于我部有害无益,此计不可行!”

    “然杨立无声息间派出一支队,施以奇谋,一夜时间鲸吞我部一万军队,此人绝不可小觑!更何况其麾下是沙场百战之师-燕翎军!”

    “欲以三万兵在牛兕山那支军队增援过来之际,一鼓作气杀穿杨立所部,折损对方大部分有生力量,本将亦觉得此不可行也,未等我们杀穿杨立所部,对方援军便能赶到,届时对方便是瓮中捉鳖,此是将战机送至对方手中,亦不可行!”

    “此时杨立所部刚从沉沙关出发,与我部仍有三四十里的距离,仍需半个时辰放能赶到——若留五千兵马于此地,凭借诸多防御工事,与其周旋,本部则向东转移,正面迎战牛兕山所部,以我之长,击敌之短,消灭这万人军之后,折转对付杨立所部,你们以为如何?”

    石抹巴托给出的方案几乎是当下最优项。

    兵法战法从来都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以弱胜强的战例从古至今都极其罕有,纵是那些令人拍案叫绝的以弱胜强的战例,也是在这一场战争结局之后,客观分析上的弱与强,而战场上双方却极可能是把旁观者眼中的敌方的‘弱’,当成是‘敌方’最大的优势。

    此又涉及兵法虚实之道。

    石抹巴托眼下所看到的实,看到的敌方的长处,便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杨立,与其麾下能征善战的两万燕翎军;其所看到的虚,看到的敌方的短处,便是那支并未出现踪影,‘正朝此地赶来’的牛兕山所部。

    诛灭牛兕山所部,对杨立本部打击必然甚大,以两万五千蓄势待发的士卒,对付一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万人军,赢面无疑十分之大!

    只是,牛兕山所部究竟是不是只有一万兵马?

    石抹巴托等人无法确定,然而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只能相信自己的推测了!

    若牛兕山非是只有一万兵马,其拥有两万,甚至三万兵马的话,那必不可能只蜗居于牛兕山一地,更可能直接支援沉沙关,或行包抄之战术,将石抹巴托所部一网打尽!

    这是石抹巴托做出牛兕山只有一万兵马的推测的最有力注脚!

    事实上,他的推测也没有分毫疏漏,完全正确。

    若其真能依照自己拟定的战术,忠实的贯彻下去,此战最终的胜利者或许真可能是石抹巴托,是金国。

    然而局势局势,谁是这场战争中的做局者,谁又是造势者?

    只有掌握这两者的主将,才有资格摘得最终的胜果。

    杨立率领两万兵出关,纵有牛兕山一万兵马在旁配合,他又有何信心能击败石抹巴托的三万兵马?在双方战力相同的情况下,一定有甚么重要的,可以决定战争局势的东西,促使杨立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可是石抹巴托对此却全无思考。

    他的心思全在那支突然出现的牛兕山所部军队之上。

    “此计可行,以我方之长,击敌之短!即便战败此地被杨立所部攻破,我方损失亦能降至最小!”

    谋士部将们纷纷点头,盛赞石抹巴托的计策。

    石抹巴托沉吟片刻,之后道:“既然如此,那便以此计执行,通传各部,准备出发截杀牛兕山所部士卒——光吉剌宏,你久经战阵,屡立战功,此次与敌两万兵马周旋之任务,便交托给你!”

    “此事任务艰巨,但你若能坚持到本将回援,朝堂之上,本将为你轻功!”

    石抹巴托出于重重考虑,将率领五千兵马与杨立本部周旋的重任交托于光吉剌宏,但光吉剌宏收到命令,面上却无分毫高兴之色,唯剩一片死灰!

    以五千人对两万兵,他纵是久经沙场,也难有信心保证自己可以支撑到石抹巴托回援之时!

    但将命一下,他却只能将此命执行下去!

第五八三章 缚住苍龙(二十)

    “将主。”

    “如您所言,我们配合程将军所部将消息放出去之后,石抹巴托立刻做出应对,现下似乎是在做分兵准备!”

    斥候队长将所得情报汇报给了杨立。

    杨立闻言摇了摇头。

    “石抹巴托得到程老将军所部灭绝石谷苦勇所部的消息之后,必然会积极应对。”

    “其应对之策有三:其一是不为所动,继续在本阵营造防御工事,为我部与之之间的战争做准备;其二为分出部分兵力,阻截程诚所部士卒,或前去牛兕山探明情况;其三则是带领大部分士卒进取牛兕山,意图剿灭程诚本部,之后迂回攻伐我部。”

    “而今其阵地上既然有所动作,且在分兵的话,则第一种情况基本上已不大可能。”

    “现在便看他是准备带兵与我等正面相抗,还是要带走大部分兵力,前去剿灭程诚所部,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部可以依照原定计划,按部就班,你再领一队人,立刻前往牛兕山,令程诚所部做好两手准备!”

    “是!”那斥候队长闻言,立刻退下。

    他还未完全离开中军,又有斥候队长上前,火速来报。

    杨立看其火急火燎的,似是要有重要情况汇报,便叫住了准备离开的那位斥候队长,令其暂在一旁等候。

    “回禀将主,石抹巴托已率领大半人马离开本阵,往牛兕山方向去了,只留五千余人马守卫本阵!”

    斥候队伍是依照固定频率以及实际情况,分批次派出的,因此或多或少会出现两拨斥候人马传回的消息却大相径庭的情况。

    战场之上,战机瞬息万变,欲要取得胜利,必须要放亮自己的眼睛,锁定每一个可能。

    斥候便是一支军队的眼睛,所以能够成为斥候骑兵的士卒,往往技艺高超,不论马术还是武艺在同侪之中都是佼佼者。

    杨立听完斥候的汇报,面露笑容,看向第一个汇报来消息的斥候,道:“你前去牛兕山也不必教程诚将军做两手准备了,令其务必做好与石抹巴托所部战斗之准备,石抹巴托已经率两万五千余人,攻伐于他,他可率兵往我部所在方向移动,中途若遭遇石抹巴托所部,尽量与之迂回缠斗,本将会率兵增援于他!”

    “是!”那名斥候沉声答应下来。

    杨立抬眼看向前方,踌躇满志。

    石抹巴托若留大部分人在本阵,只派出小部分人去牛兕山探明情况的话,这场战役的主动权便仍在他石抹巴托手中,杨立的三万燕翎军亦只能与其遥遥相对,不能真的展开攻势。

    然而石抹巴托此时操之过急,一心想要歼灭牛兕山的程诚所部,如此,便等于将主动权交给了杨立——毕竟而今石抹巴托已经做出抉择,其选择以大部分兵力围剿程诚所部,留小部分兵力牵扯杨立,而杨立如何在战场上调整自己的策略,究竟对哪一部分敌兵采取较强攻势,仍是未知数。

    悬在人头顶的刀,往往最有威慑力。

    杨立领兵出关,做出种种举动,故意令牛兕山将歼灭石谷苦勇所部的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的主动权交换,当主动权在杨立手中之时,他便可以借此机会,营造己方的战争节奏!

    巨大的压力最能考验一支军队,一位将主的临场反应与危机处理能力,石抹巴托并不是一个从顺境中走来的将领,但而今其在定边军中威望极高,便不自觉地放低了对自己的要求,遇到稍微逆境,立刻显露出自己的短视!

    “传令:由褚雄率领麾下士卒,全速赶往石抹巴托本阵,将留在本阵的那五千敌兵务必歼灭!”杨立眼中神光奕奕,一道道命令脱口而出。

    他虽只是暂掌燕翎军,但对燕翎军之了解却并不比军中宿将少多少!

    褚雄一向勇猛强悍,素来被委以重任,善于打攻坚战,此时令他以一营七千余兵力歼灭一个具备各类防御工事,兵力五千余的军队,正是好钢用在刀刃上。

    这五千兵力于杨立麾下三万士卒而言,看似弱小,但若放任不管,杨立所部一旦出现颓势,他们便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杨立自然不会放任自流!

    “传令:全速往牛兕山移动,收拢第一、二、三、七、十二、十四斥候队,往牛兕山方向放出第四、六、九、十、十一斥候队,每半个时辰汇报一次消息,半个时辰未能及时汇报消息之斥候队,本将视其全队被敌歼灭,半个时辰之后再行归还,则情报无用!”

    之所以要如此表明时间上的丝毫差别可能导致的后果,是因为此举可以尽量防止斥候士卒投靠敌人之后,反过来回禀假情报,以至军队走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传令:沉沙关内守备士卒加强戒备,谨防石抹巴托所部士卒突然折转,攻伐边关!”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整支军队开始了高速运转,那些被释放出去,在杨立所部与石抹巴托本阵之间流连的斥候部队们第一时间得到信号,纷纷开始回转本部。

    褚雄接到帅令之后,亦不敢有分毫懈怠,传令麾下士卒,准备一番之后,成方阵脱离本部,往石抹巴托本阵而去。

    这一营七千余士卒的离开,立即使得杨立所部军阵出现了极大的空缺,在各级将官的号令之下,军队改换阵型,以更精简,更适合行军的阵型出现,随着中军令旗的不断挥动,他们在原地缓缓改变方向,确定最终目标-牛兕山之后,两万余大军轰隆隆行进开来。

    大地震颤,恢弘气势冲散高天云朵。

    一支支斥候队伍便似是这支军队的前哨,他们走到哪里,便将自己眼睛所见汇集成一道道情报,通过特定的线路,将讯息传递到后方不断移动的本阵当中。

    将主根据这些信息及时作出战术上的调整,各部士卒在一道道命令下,进行或细微、或巨大的变动。

    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更能紧密配合地歼灭敌人!

第五八四章 缚住苍龙(二十一)

    “报——”

    “敌军已接近本阵二十里范围!”

    “报——”

    “敌军已接近本阵十里范围!”

    “报——”

    “敌军兵力约在七千之数,我部斥候已全军覆没!”

    主将大帐之内,光吉剌宏汗如雨下,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依旧听到了数千只马蹄践踏在大地上锁发出的隆隆声,犹如雷霆。

    几具斥候的尸体上伤痕累累,鲜血在毛毡上铺开。

    他们的尸体仍是温热的,血液都未凝固,甚至还有一个在上一刻还在向光吉剌宏汇报情报,下一刻生命便戛然而止——带着一身重伤,催马狂奔回营,这个斥候已经榨干了自己最后一丝生机。

    如此紧迫的形势教光吉剌宏无法冷静思考。

    他顶盔掼甲,看似已做好迎战准备,但内心实则根本没有半点头绪!

    斥候们汇报而来的一道道情报在他脑中打着旋儿,根本没有被他提炼出重要线索,进而将这些线索融入自己的布置当中去——他只把这些情报都当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再……再探!”

    “派人再去探!”

    光吉剌宏忽然大吼,将门外的亲卫喊进来,令其再度差遣斥候前去探查情况。

    亲卫队长面露苦笑之色,向光吉剌宏道:“将军,敌兵已进入五里范围之内,此时派出斥候,只会徒增我部士卒损伤,于战事无用……”

    “已经进入本阵五里范围之内!”光吉剌宏一把攥住亲卫队长的衣领,嚎叫道,“你为何不告知于本将,你为何不提前告知于本将!”

    亲卫队长张了张口,本要言语,光吉剌宏又猛地松开了他的衣领子,大声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战!”

    本阵五千余士卒早已做好了迎战准备,不用光吉剌宏多言。

    只是目下将领自己完全没有了主见,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一般,纵然底下士卒做了再多迎战准备,没有将主及时的命令调整,最后结果也可能是覆灭之局。

    亲卫队长对光吉剌宏于此战之中的惊慌表现简直感到匪夷所思。

    明明对方只派来了七千士卒,以己方五千士卒依仗防御工事之利,未必不能与之分庭抗礼,光吉剌宏何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原因只有光吉剌宏自己清楚。

    他虽久经沙场,但却少有卓著之战功,这本身便很能说明问题。

    更何况,燕翎军是一支怎样的军队?与其交过手的光吉剌宏十分清楚——那并不是一支单从数量上便能估算出其大概战力的军队。

    嗖嗖嗖嗖!

    光吉剌宏又浪费了些许时间,而此时,褚雄已率七千士卒迫近光吉剌宏本阵!

    金国士卒依仗拒马,激发羽箭,一股脑射向了褚雄之军阵,营地间到处皆是飞羽裂空之声,战争的鼓点在这瞬间炸响!

    光吉剌宏大步走出营帐,出门的瞬间,他面上的惊慌神色依旧未能收敛干净,被门外诸多亲卫士卒都看在了眼里。

    光吉剌宏本部士卒结圆形阵,扇面之前,布置有重重拒马,不仅可以拦阻战马飞跨而过,连步卒行走其间亦困难许多。

    这种防御工事可以阻隔住敌兵的任何冲锋,防止本阵被敌兵在第一个回合便被冲散。

    更何况,在拒马之前,还有一道深深的壕沟,想要踏过壕沟,必须以土石垒填,之后方能踏过。

    对付这种防御阵势,塔盾兵极为擅长,可以塔盾挡住敌方激射而来的箭矢,亦能以盾牌暂时盖住壕沟,令士卒通行。

    不过塔盾兵已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兵种,演兵之法早已失传,唯有黑山十八寨之中有此兵种。

    而且,面对这种防御阵势,褚雄亦有自己的针对性战术,哪里需要大费周章,重新建制自己的战术体系?

    飞羽纷扬之间,身披厚重甲胄的先锋骑兵队向两侧分开,那些箭矢或扎在他们的厚重盔甲之上,再难寸进,更多的则是扎入泥土之中,全无杀伤之力。

    光吉剌宏本阵士卒这第一波羽箭射击因为没有将官把控,激发得太早,褚雄的军队才只是刚刚踏入箭矢的射程,他们便已激发出去,因此大都落空,伤敌不过寥寥十余人。

    不论是壕沟还是拒马,总有布置薄弱的地方。

    先锋骑兵从中间一分为二,如同一对翅膀一般向光吉剌宏侧翼延展,寻找防御薄弱之地。

    光吉剌宏本阵士卒顿时手忙脚乱,不等各自什长伍长命令,便又一次弯弓搭箭,将箭矢激发了出去——没有准备充分的射击,根本无法起到大作用,此次射击稀稀落落的,比第一次的羽箭齐射所造成的杀伤都要弱小许多。

    褚雄先锋骑兵队伍之中,根本无人被这羽箭射伤!

    在光吉剌宏本部将注意力全然放在那些如群狼般四散开,寻找己方阵势薄弱之处的先锋骑兵部队之上时,身披布衣,手持圆盾与刀斧的中军部队正面迎向光吉剌宏士卒布置最为密集的区域,如墙般向前平推而来!

    “聚集力量,射杀敌军刀斧手!”

    “都过来!都过来!”

    光吉剌宏一见到刀斧手部队,便是瞳孔一缩,连忙呼唤士卒往前靠拢,将力量大部分集中在对付冲击而来的刀斧手部队之上!

    他曾与燕翎军有过交手,知道这些刀斧手舍弃厚重的盔甲,持刀与盾,却行动敏捷,能够轻易跳过四五米宽的壕沟,被他们冲进拒马阵中,刀劈斧砍之下,木质的拒马立刻粉碎,再难成为敌军的阻碍!

    若不消灭这些刀斧手,本阵才是真的大难临头!

    嗖!嗖!嗖!嗖!

    在光吉剌宏的大声命令之下,本阵士卒在营地间快速跑动起来,往中阵靠拢,一排排弓弩手激发箭雨,划破空气,直直地朝那些刀斧手钉杀过去!

    笃!笃!笃!笃!

    羽箭钉在铁皮圆盾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刀斧手战阵的行动顿时出现了整齐的停滞——

    但是紧接着,他们便又一次变阵,由楔形阵化为方阵,在每两个刀斧手之间,各站着一个弓弩手。

    于刀斧手变阵的过程中,弓弩手已整齐上弦!

    崩!

    一声闷响,挑开了光吉剌宏那根紧张的神经!

    褚雄麾下的仅有五百弓手,其余皆为装备了杀伤力更强的强弩的弩手,此次这些弩手全部被用在最关键时刻,一根根穿透力极强的弩箭瞬间割破空气,在较近距离下,射入光吉剌宏本阵之中!

    “啊!”

    “疼——”

    “呜!”

    弩箭刺入皮肉之声,士卒痛吼之声,皮革被撕裂之声同时响起!

    光吉剌宏第一排、第二排的大部分士卒,以及第三排的少部分士卒皆被这穿透力极强的弩箭或射伤、或射死,在瞬息之间,令光吉剌宏三百余士卒失去战力!

    比起令三百人下场,弓弩手最大的战果是令光吉剌宏本阵再度陷入慌乱之中,一时之间难以对褚雄本部做出更有效的反制措施!

    趁此时机,刀盾手已经跳过了壕沟,一排排拒马在他们眼中犹如无物,刀劈斧砍之间,尽数化作一堆堆柴禾,弓弩手装填弩箭需要耗费一些时间,他们往后撤退,而一支枪兵队伍却与他们交错而过,紧跟在刀盾手之后,将一块块木板压在壕沟之上,踏过了壕沟!

    不过两刻时间,褚雄所部已经跨过门槛,即将登堂入室!

    光吉剌宏本阵诸多防御工事甚至都未派上用场,敌方已经打开了他们的中门!

    “杀!”

    “杀!”

    “杀!”

    猛然间爆发的吼啸声令光吉剌宏头皮发麻,通体冰凉,他看到褚雄麾下士卒三五成阵,将自己麾下士卒一个个分割开来,而后逼到角落中,或是一刀剁下头颅,或是乱枪扎死!

    战争节奏已经完全被敌兵主将掌控,可恨自己,到现在连敌方主将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褚雄尤其适合攻坚先锋之战,其看似粗豪野蛮,实则心细如发,对麾下军队之控制已至如臂使指、炉火纯青的地步,也唯有他能将一支七千余人的部队的多兵种配合、战法变化推至如此境地!

    今日换做任何一个燕翎万夫长率兵来攻伐光吉剌宏本阵,都要比褚雄耗费更多精力!

    “向本将靠拢!”

    “向本将靠拢!”

    “向后方突围!突围!”

    光吉剌宏口中传出一道道命令,其麾下亲卫也不断收拢着战场之上的本部兵力,再度凝聚成方阵——敌方突破防御阵势之后,一阵掩杀令本阵直接损失超过一千士卒,仅剩四千士卒虽无法与敌方分庭抗礼,但要做到撤退、遁逃、亦或是牵制迂回,仍有几分可能。

    所幸当下帅旗未倒,帅旗不倒,则士卒战心便有收拢的可能——光吉剌宏扭头看着壮夫扛起的那一根帅旗,在大量士卒的簇拥下,稍感心安。

    “敌人骑兵已经杀到!”

    “完了!”

    “完了!”

    正在这时,队伍当中忽生一阵骚乱,而后,光吉剌宏便看到后阵士卒一阵骚乱,有大枪割开戎幕,一枪便挑飞了己方三名士卒!

    那骑士高大威猛,目若铜铃,鼻若悬胆,长相英武过人!

    其与十余名燕翎骑卒冲入光吉剌宏军阵之中,一阵冲杀,不知刺死了多少金兵,被吓呆了的金国士卒们竟不知阻挡,其等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

    英武大汉一阵冲杀后,注意到了军伍中依然挺立的帅旗,以及帅旗下满面怒容的光吉剌宏,他眼神大亮,目放金光,一指光吉剌宏,大喝道:“敌军主将在此地!”

    其余骑兵闻言,纷纷靠拢而来,向着光吉剌宏而来。

    亲卫队将光吉剌宏护拥在中间,正面硬抗燕翎骑卒的冲杀!

    一番刀剑乱舞,一阵血肉横空!

    英武大汉一枪扎死拦在自己身前的士卒,马蹄下践踏着扛旗士卒的尸首,旋身抽刀,避过又一名填补过来的亲卫的长枪,锋利的腰刀斩在了帅旗之上,如砍瓜切菜!

    帅旗登时倒塌!

    “夺旗者罗威!”

    那英武汉子大笑三声,报上姓名,紧跟着再度催马向光吉剌宏冲杀而来!

    他只是燕翎军中一介什长,然而其真实战力却教光吉剌宏都觉得心惊胆战,此时见对方又朝自己冲杀过来,光吉剌宏心中又惊又怒,跟着抽刃,却不真的上前迎敌,转而催促身旁亲卫上去迎战:“且去!且去!斩杀此贼,回归王都,本将为你等请功!”

    亲卫们心中清楚,此次吃了败仗,本阵五千士卒如今能存留三成便算不错。

    以如此战绩纵使能活着回归王都,恐怕也只是被陛下责罚的份儿,哪里还有什么功劳。

    然而将主有命,他们亦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迎向了浑身浴血,犹如魔神的罗威!

    当!当!当!

    亲卫与敌殊死搏斗,互有损伤。

    不断士卒跌落下马,被敌人一枪扎死,鲜血往外汩汩冒着。

    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惨相令光吉剌韩腿肚子打颤,他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呆,目光在战场上梭巡着,寻赵着逃跑的路径。

    但罗威的注意力始终在光吉剌宏身上。

    好事成双,他已有夺旗之功,若能将斩将之功也一兵拿下,此战可谓美满——殿下可是说了,此战功劳甚大者,可进入新军为将!

    罗威本身不在乎身为将领的功名,但他研习兵法多时,又在施展中将所学兵法与沙场实战熔为一炉,自然想要施展平生才能,所以,这个机会他绝不肯放过!

    光吉剌宏的脑袋,一定要被自己攥在手里!

    “杀——”

    一枪捅穿一个敌兵的胸膛,将其挑落马下,罗威爆吼一声,战马跟着长嘶,人立而起,将冲上来的又一个敌兵胸膛踩破!

    他借着这个空档,冲入敌军中心,距离光吉剌宏更进一步:“人头拿来!”

    光吉剌宏脸色大变,这个对自己穷追不舍的燕翎士卒实在可恨,他忍不住对对方破口大骂,但却绝不肯凑上去与罗威一决高下,而是闪身便欲再逃!

    “焉能教你逃走?!”

    罗威盯着光吉剌宏的背影,咬牙切齿,此时再追已是追不上的。

    心念电转之下,他终于取下了马鞍上挂着的那一壶羽箭、一张大弓,弯弓搭箭。

    十八般兵器,罗威不能说是样样精通,但亦是熟练大半,而唯有这射艺,他却是一窍不通,再好的弓弩落在罗威手里,都只是暴殄天物。

    不过此时情势紧张,罗威又对光吉剌宏之人头志在必得,也只能开弓射箭,看能不能射中对方了……

    崩!

    嗖!

    接连两声动静落入光吉剌宏耳中,教他浑身汗毛倒竖!

    羽箭割破空气,在光吉剌宏都未反应过来之际,直接扎透了他的胸膛,将之射落马下!

    光吉剌宏眼中看到的最后画面,是罗威催动黑马疾驰而来,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头颅,高声呼吼:“斩将者罗威!”

    “汝等将主已死,莫要负隅顽抗!”

    “丢弃兵器,向大昭燕翎军跪地投降!”

    “卸下甲胄!”

    “跪下!”

    “跪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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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介绍:
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