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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鬼     野狐禅txt下载     野狐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五五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九)

    “那,那是?”

    “燕……燕……”

    “殿下!”

    “那是殿下!”

    杨立在米珠军帅的扈从下,迎着光而来。

    他的面孔在阳光的照耀下,连毛孔都极清晰,那张面孔落入士卒们的眼中,每有一个士卒看到杨立的形容,阵列之中,便多一声惊叫。

    杨立的面孔,与燕翎老卒们记忆中某个人的长相,足有六七分相似。而且,这位大都督的气质神韵,亦像极了士卒们记忆中的那位。

    燕翎军统帅大印、肖似先王的杨姓大都督、凶刀王荷……纵然燕翎士卒再如何愚钝,此时也在一个个线索的串联之下,窥见了杨立的真实身份。

    这个事实教他们心中激动不已,但又无法将这股激动诉诸于口,只能死死地压在心底。

    每个人看向杨立的目光都充满了热切。

    一个个士卒对着杨立跪了下去。

    一排排士卒向着杨立跪了下去。

    犹如镰刀整齐地割断麦穗,整个校场之上,除却尤自沉浸在争斗之中的几个万夫长,以及杨立和米珠一行人之外,再没有站立着的将士。

    余寒同样跪了下去,低垂头颅,紧紧攥着拳头,侧头与身旁的王六对视一眼。他们早就预料到杨立的真实身份,此时杨立本人现实,无疑更坚定了二者的揣测。

    而杨立来此的目的,根本不用余寒再去揣测,答案就在眼前。

    校场被巨大的沉默挟裹着,万夫长们争斗的呼喝之声,难以将这沉默打碎分毫,在这沉默之中,某些看不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便就这样汇聚起来了,如同洪流,如同山崩,不可阻挡,不可逆转。

    它是每个士卒被生活磋磨尽锐气,徒留黯淡与沧桑的眼睛里,渐渐灼热的辉光。

    这光芒尽向驱策着黑马的青衣男子,目光将他高高抬起,托向一个米珠曾经也妄想得到,但最终成空的位置。

    米珠心中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今日杨立在燕翎军打马而过,必将收获一支彪悍之师的忠诚与热忱。

    自此时起,自己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傀儡军帅便好,若能侥幸得到杨立青眼,回归京都颐养天年,这一生也算和顺平安。

    圆满,却是再也圆满不得了……

    米珠看着那些跪在校场上的士卒,目光中充满了惋惜——他曾经有机会收获这支军队的忠诚,但是每一次的机会都在利益的驱使下,被自己亲手葬送。

    失去了才能明白有些东西真的是可遇不可求。

    米珠看向那几个混战的万夫长,感应着身旁杨立看向自己的眼神,米珠咬了咬牙——

    “大都督当面,你等竟如此胡闹!身为燕翎军万夫长,如地痞流氓一般混战,可有将军法放在眼里?!成何体统!”

    米珠在麾下亲卫的护拥下,渐渐与杨立的队伍分开,先一步将混战成一团的几个万夫长团团围住。

    他胡须乱颤,脸色铁青,大声咆哮。

    万夫长们从未将米珠放在眼里,这么多年互相打磨下来,米珠也没有了当初的野心,平日里也尽量与万夫长们维持着表面上的上下级关系,如此看来,倒也和谐。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没有杨立,米珠是军帅,是唯一对燕翎军全军具有指挥权的大将。有了杨立,米珠依旧是军帅,但米珠必须要听杨立的指挥,杨立亦能越过米珠,直接指挥燕翎全军,不需要昭帝赐予甚么虎符,也不用大昭朝廷商讨甚么。

    当下,米珠这个军帅的唯一作用,便是顺从杨立的意志,做令杨立满意的事情。

    米珠的咆哮声总算有点作用,万夫长们回过神来。

    褚雄一锤磕开关龙绞缠而来的长刀,同时错步后退,脱离战团。

    随着有人退出战团,彼此之间原本势均力敌的几个万夫长登时难以维系原本局面,各自退出战团,不过片刻之间,场中便安静下来。

    褚雄、姜寒、周白虎三位万夫长看到那位被众士卒护拥着的大都督,神色间难掩激动,也不辩解什么,当即跪拜下去。

    关龙目光扫到杨立面孔,微微一缩,接着看向场中士卒,注意力尤其放在了自己麾下士卒之上——但见校场之中,已无一个站立着的士卒,他们尽皆面向杨立跪拜!

    这……

    大势去矣……

    关龙面色黯淡下来,推金山倒玉柱般,也跟着向杨立跪拜了下去。

    自己本是要设局斩杀杨立的,未想到杨立还未露面,已经将燕翎军这一潭死水先行煮沸,跟在燕翎军统帅大印之后出场,立刻便有鼎定乾坤之能!

    如今,大势在杨立。

    不仅仅是当下,恐怕未来只要杨立不死,燕翎军的大势将永远在杨立手中,自己永无出头之日!

    机关算尽一场空!

    目下的情景,教崔玉瑞眼前一阵阵发黑,顿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他软软地跪倒在地,呼吸声像是一个破风箱。

    当初牵头引关龙、曾威联手的人是他,他对于燕翎军无疑有着更深的图谋,在燕翎七营之中,崔玉瑞属下士卒武备最为精良,战绩也排在前列——他是将麾下一营士卒视作嫡系来培养的,然而苦心孤诣,到头来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眼见燕王世子亲至,哪怕这个身份背负着大逆之罪名,被宣诸于口便能召来一场灾祸,可是燕翎老卒们还是义无反顾地用最直接的方式,向杨立表达了自己的忠诚!

    在这燕翎军中,谁人能与杨氏子相提并论?

    这才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当初陛下一心要斩绝于自己而言形同手足的燕王之时,为何没有将他的儿子也一并杀了,留至今日,已成祸端!

    今时天下不同往日,纷争四起,大争之相已现。

    尤其金国对大昭虎视眈眈,有鲸吞大昭之心,值此情况之下,手中握有军队的将军比手中朝中权臣要得势的多!

    杨立就在这时,得到燕翎士卒归心。

    未来纷杂的时局之中,有燕翎士卒在旁,便如猛虎有了翅膀,从此之后,谁人能约束得了杨立?

    若真能在金昭两国之间辗转,左右逢源,未尝不能在两国之间再生生辟出一国!

    今日,是杨立风雨化龙之时。

    亦是我等谢幕之日——崔玉瑞、关龙、曾威三人心中掠过类似念头,再无心与杨立对抗。

第五五六章 春雷震(一)

    “陛下,杨大人于沉沙关之所为,简直目无法纪,藐视尊长,更有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之嫌!”

    大殿之上,梁舟陈述着自己于燕州的见闻。

    本来稳操胜券的梁舟,最后却被杨立反败为胜,杀死了投靠自己的弟弟梁雍,令身边众家臣对自己大失所望!这次行动被梁舟视作是平生奇耻大辱,但那杨立入了沉沙关,便如蛟龙入海,凭他一个朝廷从四品官,怎可能与杨立相比?

    于是只能暂时回归京都,此时在庙堂之上,得了陛下首肯之后,将杨立于燕州所做之事全部如实陈述——杨立所做之事,根本不用梁舟再添油加醋,本身就能挑动陛下以及满朝文武那根敏感的神经。

    “你说,他未追到金国皇子的队列,转而进了沉沙关?”昭帝目光如刀,身体向左倾斜着,左手掌握着龙头扶手,指节泛白。

    昭帝的声音还算平静,但其面上身色却令梁舟禁不住心跳加快,沉默的空气凝结成块垒,向他的肩颈盖压下来。

    梁舟垂首,低声道:“正是如此,陛下。”

    “臣离开燕州之时,听闻燕翎军中三位万夫长,因渎职、枉顾军纪、拥兵自重之罪,尽被夺去官印虎符,留待关内,等候发落。”

    “下了三个万夫长的兵权……”

    昭帝额头青筋浮现,冷笑连连:“好哇,好哇!”

    砰!

    昭帝的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大皱其头。

    事情比他们想象之中的严重太多,杨立进入沉沙关这件事,绝对不会是一桩小事。

    燕王遗子这个大逆身份与燕翎军、沉沙关、燕州郡这些事物相互牵扯,本身就能生出恐怖的化学反应。

    蛟龙入海,虎入山林。

    以杨立当初千人对万骑而大胜的战绩,纵然杀了完颜旻几个儿子,正值用人当口的完颜旻,亦能毫不犹豫地对杨立许以高官厚禄——倘若杨立愿意,或是大昭朝廷这边对他煎迫太甚的话,携整支燕翎军归附金国,于杨立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杨立,还乐意回到朝廷中,做他这个大都督么?

    这个质子,这个当初朝中各派系用以牵制对手的棋子,如今已经真正摆脱了做棋子的命运,跳出棋盘,自己做了棋手。

    杨立,亦不仅仅只是一个棋手。

    此时的他,作为棋手,他可以不用顾念各种规则,直接掀翻棋盘!

    利害关系,朝中群臣不必细想,便能明了。

    当下班列之中,便有人后背冷汗津津。

    昭帝亦眯着眼睛,冷声感慨两句之后,便沉默了下来——群臣皆知杨立身份,他作为大昭开国皇帝,又岂能真是一个老糊涂?

    “这……陛下……”兵部尚书走出班列,向昭帝垂首躬身,面色迟疑,“杨大人如今,毕竟是我朝都督,此时又涉险地,若是贸然治罪于他,恐伤臣子之心。”

    兵部尚书言语隐晦,但已将自己的意思完整表达了出来——当下不宜对杨立打草惊蛇,不然杨立真的悍然背叛大昭,领着沉沙关一众士卒投靠金国,那么,大昭皇统能否存续,便是朝堂之上激烈讨论的议题了。

    燕翎军真若背叛,必成为压垮大昭这头沉疴累累的老骆驼最后的稻草。

    昭帝闭上眼睛,身子往后靠着,面带倦容,低沉道:“他还会回来吗……”

    兵部尚书闻言一愣,旋即道:“杨大人乃是大昭朝官,大昭便是他的根脉所在,他怎会一去不回?”

    “臣下得到消息,如今沉沙关外有数万金国兵马汇聚,准备予燕翎军一记重创,杨大人此时进驻关内,未尝没有与关外金兵摆开架势,两军对垒,不给对方可趁之机的心思!”

    兵部尚书所言不虚。

    若杨立能领燕翎军击溃金国数万兵马,亦是大功一件。

    但比起关外的金兵,当下的杨立,反倒更像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心腹大患。

    毕竟,攘外必先安内……

    秦文瑞扬首看着昭帝面色,眉毛轻轻抖动,心中生出一丝明悟——陛下,似乎一直都知道杨立的真实身份……

    倒是不用自己再旁侧敲击什么了。

    感应到宰辅的目光,昭帝转首与之对视一眼。

    君臣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今大昭开国皇帝这一朝,多少惊才绝艳的能臣、权臣、奸雄,最后都随着大浪滚滚东去了,唯有宰辅秦文瑞,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路扶摇而上,直达九重。

    阴阳之道,乾坤共济。君君臣臣,对抗又合作,这一切都在昭帝与秦文瑞这一对君臣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而今,又一次到了君臣联手的时候了。

    昭帝与秦文瑞心中,都不约而同的冒出这个念头。

    似是心有灵犀,昭帝与秦文瑞同时收回目光,昭帝看向大殿之外,面上的冷意未减分毫:“这么说来,朕与诸卿先前种种所为,倒都是在为难杨爱卿了……”

    “杨爱卿,真是,公忠体国,国之栋梁!”

    “也罢!”

    昭帝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扶手,站起身来,道:“朕有些乏了,杨爱卿既然在沉沙关有要事,便教他留在沉沙关就是。”

    “传旨下去:燕翎士卒调度,皆交托杨卿!米珠年事已高,赐他南平县伯之爵,准他就封养老……把兵符同朕的旨意一道送去。”

    燕王遗子如今,又重新回到了当初自己父亲所在的位子上……

    也不知其结局,是否与其父相同……

    要变天了……

    每个朝臣心中都闪过类似的念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从他们各自心底涌起,激荡着,却无处宣泄。

    变天的又何止是大昭一个本不该活着的人,重新走入权贵们的视野呢?

    苍天之下,一场新的动荡即将席卷每一处有人烟的所在。

    只是,大昭朝臣们此时似乎过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一个人身上,而未观察天下的动态。

    “秦卿,今日随朕一同用午膳。”

    临走之时,昭帝留下了一句似乎没什么深意的话。

    秦宰辅从前常常陪同陛下用膳,也无甚大不了的……只有任丹心与高云渺两位副相闻言,眼皮跳了跳,心中生出惶然。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若现在又与从前相似了,自己该如何自处?

第五五七章 春雷震(二)

    禁内午膳很丰盛,桌上菜肴色香味俱全。

    然而昭帝与作陪的宰辅大人似乎都没有甚么胃口,各自用了一盏汤之后,便停箸不用。

    盏茶时间之后,桌案上的菜肴已经不再有腾腾热气冒出。

    昭帝看了秦文瑞一眼,接着便向一旁侍候的高全善招了招手,令其命宫人过来,将案上菜肴都撤下去。

    不消片刻时间,书房之内的摆设已经恢复原本模样,昭帝坐在书桌之后,秦文瑞端坐于其对面,微微弓着身子,以显示对昭帝的尊敬。

    “杨立,如何处置,你有甚么想法?”

    昭帝的身体蜷缩在黑暗之中,声音低沉而阴森。

    他已经越来越老了,曾经的他坐在龙椅上,就像是一尊巨人,顶天立地,如今却像是一个干瘪的萝卜。

    秦文瑞心中闪过这样的感慨,面上依旧毕恭毕敬。

    君臣之路,还有很长一段要相互扶持着走过,臣子成就君王,君王亦成就臣子,即便达到人臣顶点,总理阴阳,权柄在手,秦文瑞也从未有过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陛下觉得,我们如今还有机会处置他吗?”秦文瑞笑着回问了一句。

    “是朕给他放行的。是朕默许他前去截击金国那个皇子,希望他能令朕的皇女留在大昭。”昭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睛看向前方的一片虚无,声调亦忽高忽低。

    “世俗常情,不可避免。”秦文瑞不置可否。

    “朕未料到,完颜昊会中途改换路径,突然直奔燕州而去,从沉沙关离开大昭。”

    “所有人都未料到,臣下亦未能想到。”秦文瑞点了点头,“但是,陛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昭帝扬眉看着秦文瑞:“此话怎讲。”

    “眼前事是杨立进驻沉沙关,掌握燕翎士卒军权,但另有一件事比眼前事要更重要,若控制不住,后果亦更不堪设想得多。”

    “完颜旻狼顾国朝为时已久,如今种种矛盾千丝万缕,都聚在一处一齐爆发了出来,大昭与金国之争,已是必然之事。”

    “而今之国朝,武将良谋却是青黄不接之相。”

    “杨立此时既然有掌控燕翎军之心,只要他一日不反,便必须要担负起镇守沉沙关,甚至在金国进犯国朝之时,为国朝分忧解难、赴汤蹈火的责任。”

    “刀兵凶器,非不得已而用之。目下,正是不得已之时,用后毁损,也为时不晚。”

    昭帝听完秦文瑞之所言,眉头微微舒展,但仍有些不放心,道:“燕王为朕所杀,为大昭满朝文武所杀。你怎能保证他的儿子,不会借这个机会,报杀父之仇?”

    “倘若是他转投金国,岂不仍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他决不会如此。”秦文瑞摇头,笃定道,“他必然明白,真若是投效了金国,九泉之下的燕王,亦不会原谅他这个儿子。”

    “更何况,杨立是为了长平公主远赴燕州。不论其入主沉沙关也好,追击完颜昊也罢,都是为了将长平公主带回大昭。”

    “其之目的必与金国皇族尊严相冲突。”

    “完颜旻或许有过人胸怀,但绝对容忍不了杨立三番五次挑衅金国朝廷,视金国皇族威严于不顾,接二连三地杀死自己的亲子——这完颜昊本就是完颜旻极为看重的一位王子。”

    “这样的话,杨立一旦出关追击完颜昊,从其手中夺回长平公主,金国朝廷的大门也将对他彻底关闭,金国上下必视杨立为眼中刺,肉中钉,每一个金国武士必欲杀杨立而后快!”

    “兵部上奏,沉沙关外已有金国宿将石抹巴托率四万大军设防,以迎完颜昊与长平公主。燕翎军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余人,纵然倾巢而出——又有几成胜算?”昭帝目光沉凝,“你须明白,此战涉及甚广。说是国运之争也无不可。”

    “若是燕翎军一方败北,必然影响大昭全境军士之士气,则金国进犯大昭,势如破竹,摧朽拉枯。”

    “若是此战燕翎军胜,大昭便有周旋余地,金国受此重创,也将安静一段时间,给大昭准备国战的时间。”

    秦文瑞听完之后,叹息一声:“陛下,飞星疾电十二将已薨逝多年,祁连七军亦隐退的隐退,逝去的逝去,国朝早已不是十余年前的将星良谋层出不穷的状态,今时国朝,可为将者,不过两三位。”

    “一则是靖平侯府,父梁缅,勇猛果敢,大开大合,子梁舟,独爱奇谋诡计,可堪培养;一则是七宗李氏长子,李善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今为逐鹿郡宣威营指挥使;最后一个,便是如今羽林军副统领-常和,这位常和将军,陛下比微臣熟悉太多,自然了解他的本事。”

    “为将者有此四人,然可统帅大昭全境兵马,拜为元帅者……并无一人可担此重任。”秦文瑞沉默片刻,说出了这番话,“此四将皆可为掌握数万兵马的将军,但若要他们站在高处,运筹帷幄,调度数十万兵马如臂使指,军兵粮秣之耗损皆算计在心,不仅深谙兵家之道,更熟稔纵横之道——此四人中无一人可以做到。”

    “倘若杨立未能击溃关外金兵,陛下须做两手准备。”

    “御驾亲征,南迁帝都。前者,鼓舞天下军卒士气,后者,为国朝皇统能得以延续做好准备。”

    昭帝闻言,未再作声。

    “金国鲸吞契丹遗产,本身便不可小觑。十余年来,完颜旻穷兵黩武,豢养猛士,其国内军将良才必数不胜数。”

    “金国与契丹一战,便涌现出数十位猛安勃极烈,皆为可统御万人的将才,完颜旻的叔父完颜宏康、亲弟完颜骁各掌控象州铁浮屠、俊州冠武军,这两支军队实力强劲,与今时之燕翎军相比,也略有胜出。但这样的军队,在金国却足有十二支,更不提吸纳金国贵族良家子,自幼受训,精研兵法韬略,士卒武备精良莫之能比的金国皇帝亲军——合紥猛安。”

    随着文瑞的叙述,昭帝觉得一座大山朝着自己倾轧了过来。

    他却不能流露分毫地恐惧与压抑,只有袖袍里的拳头紧紧攥住。

    倘若再给自己三十年时间,倘若是十余年前,这天下,与雄鹰部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终究不是十余年前了,冰冷的,铁一般的现实将自今日开始,撞入每一个昭人的脑海,让他们不得不低头,不得不相信,并且接受。

    天要变了。

第五五八章 春雷震(三)

    是夜,星汉灿烂。

    一处临时营地,帐篷统统被火焰点着了,地上倒着三四具金国武士的尸首。

    木一抓着完颜昊的鞭子,将其往后拖着走,完颜昊双腿不停地蹬着地面,在地上蹬出了两道深深的沙坑。

    完颜昊脸上带着鲜血,又沾了沙粒,显得肮脏不堪,一双眼睛中尽是恐惧与迷茫——

    今夜于天下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于完颜昊而言,今夜有所不同的是,他终于可以暂时把心放回肚子里,睡一个好觉,石抹巴托派出来的士兵,在今夜与完颜昊终于接上了头。

    明日便会有更多的金国士卒赶来,将完颜昊护送回石抹巴托所部本阵,那里有重重士卒保护,完颜昊再不需对自己的安全忧虑。

    追随完颜昊的禁军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他们所受的煎熬比之完颜昊都要多上不少,毕竟他们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一伍杀人如麻的燕翎士卒,以及自己队伍中负责护卫长平公主的张崇武几人。

    而就在他们稍稍放松警惕之时,便生出了异变。

    突然,张崇武半夜暴起,领着人将睡梦中的几个禁军人头剁了下来,便似串通好的一般,也在此时,木一跟着向禁军发难,斩杀了完颜昊身边仅剩的几个金国武士,张崇武与木一二者合力,根本未耗费多大气力,便造成了当下的局面。

    后背薄薄的衣物与沙砾摩擦,带来的滚烫痛感终于让完颜昊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木一,面色狰狞:“你一个小小士卒,公然戕害友邦皇子,是要置两国盟誓于不顾?!”

    “你可得想好了!”

    “你想好了!”

    “你我背后,有着数千百万无辜百姓,今日你的所作所为,一旦酿成大错,必造成生灵涂炭之结果!”

    到了这时,完颜昊尤能抗争,气势上没有丝毫畏怯,这一点至少比完颜稽康要强上太多。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一个手中没有趁手兵器,也没有猛士护卫的皇子,在被人挟持,拿刀抵着脖颈的情况下,纵然才能再高,也无计可施。

    完颜昊从大昭京师逃到沉沙关外这一路上,可谓大起大落,波澜起伏。

    他的心性也早在这起起落落之前被锻炼了出来,心中一直有狠狠羞辱杨立,将其折磨致死,一雪前耻的念头支撑着,先前与石抹巴托突然取得联系,完颜昊那紧绷的神经顿时有些松懈,这种松懈连带着感染了身边的亲卫们,最终导致了现下的结果。

    但是,木一若欲对自己发难,前几日也未必是没有机会,那时众人还未离开沉沙关多远,时机恰当,赶回沉沙关也方便,为何偏偏要等到今夜?

    这又是谁人的算计?

    ——自己进入沉沙关之时,杨立还未到沉沙关,他不可能先手布置甚么……

    完颜昊越想越恐惧,总觉得自己又一次中计。

    在这些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的事情背后,又有某个人的幽灵若隐若现。

    莫名其妙的,完颜昊又想起了大昭流传甚广的一个评书,讲佛祖与一只猴子的故事,自己便像是那只逃脱不出佛陀五指山的猴子……

    “放开本王!”

    “放开本王!”

    完颜昊的怒吼之声惹怒了木一,他那张木然的面孔上眉毛一挑,左手换下长刀,紧跟着一巴掌便狠狠甩在了完颜昊的脸上,把完颜昊抽得眼前发黑,大脑中响起一阵阵的嗡嗡声。

    “莫要再白日做梦。”木一打了完颜昊一掌之后,心中顿时舒畅许多,令两个下属将对方捆得结结实实,嘴上塞了一团破布,又道,“你说的那些云山雾罩的东西,老子也听不明白。”

    “唯知你金国人已对大昭生出进犯之心,这个时候能给你们来点狠的,教你不舒服,又何乐而不为!”

    “你也暂且放心,一时半会儿之间,你也不会死。等见到了那位大人之后,由他定夺就是。”

    木一最后这两句像是在安抚完颜昊的话,可一点都未起到甚么安抚的作用。

    完颜昊脸色煞白,心中狂叫: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这件事背后有人指使,不然这木一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件事!

    指使木一如此做的人是谁?

    他要拿本王如何?!

    “进去吧,进去!”木一提着完颜昊的后衣领,将完颜昊塞进了马车之中。

    车轮缓缓轧动,马车重又颠簸起来。

    完颜昊被堵住了嘴巴,一双眼珠子乱转,额头渗出细汗,努力挣脱几次,发现根本挣脱不了绳索之后,终于认清了现实,深深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

    他已经感觉到了,一张无形之网将自己兜头笼罩了进去,但是这张大网的目标,显然不止是自己,更可能的情况是——自己不是这张大网的目标,而是大网用以网罗其他猎物的香饵。

    谁会是这张大网的猎物?

    又是谁布置下了这张网?

    完颜昊脑海中瞬间闪过石抹巴托那数万军士,他们,会是这张大网瞄准的猎物吗?

    若石抹巴托手下军队是这个陷阱锁定的猎物的话,那么布置下陷阱的人是谁,已经不用再去猜测什么——正是杨立!

    可是杨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下这张网的?

    杨立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事先知道我在关外布置有数万兵马?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

    任凭完颜昊想破脑袋,也绝难明白,石抹巴托的那一支军队的动向,在燕翎军眼中不是秘密,在杨立眼中,亦不是秘密。

    关外不仅有燕翎军的探子,还有杨立的耳目。

    完颜昊美滋滋地离开沉沙关,飞奔往石抹巴托本阵的时候,沉沙关内已开始着手准备如何将那四万金兵彻底肢解的工作。

    马车轧轧地响着,慢慢踏入黑暗之中。赵又灵自始至终都未露面,她已被人先一步带离了此地,径直去往沉沙关大营。

    马车里的江又灵眉眼间阴霾一扫而空,明媚温暖,眼中盛满粼粼水光。

第五五九章 春雷震(四)

    “江姑娘已经接到了吗?”

    沉沙关内,杨立看着向自己半跪在地的哨探,轻声发问。

    他还是习惯称呼长平公主赵又灵为江姑娘。

    在军中对一名女子如此密切关注,并不是一个有素养的将领该做的事情,但是杨立并不单单只是暂时统管燕翎士卒的将帅,亦是燕王世子。

    两重身份交加,他做什么,反倒都不用再受质疑。

    杨立亦深知,当下燕翎士卒们之所以会信重自己,几位万夫长会愿意将指挥权暂时交付于自己手中,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在于自己燕王世子的身份,单凭这个身份,足以让他们信重自己八成,还有两成的原因,是自己从前的战绩倒也并不难看。

    但是,这份信重却并不会长长久久,无条件地延续下去。

    想让他们真正信任自己,不再将自己视作燕王世子,而是一位有统帅全军能力的将军的话,必然要打出一场漂亮的胜利,向燕翎将士们展示自己的实力。

    这才是令他们完全接纳自己,将自己视作燕翎军一份子的最好手段。

    而眼下正有这样一场战役等待着杨立,只要胜利,燕翎军归服,完全在杨立掌控之中便不在话下,倘若失败,则一切成空。

    他依旧会是士卒们眼中的燕王世子,但必定会落一个无有才能,与燕王上没办法比的评价,如此,虎父犬子的言论便也将跟着甚嚣尘上,士卒们便不会再信重自己。

    “回禀主上,长平公主殿下已在木一等士卒的护送下,全速赶回沉沙关。”哨探恭敬回道,“与长平公主殿下一同而来的,还有俘虏完颜昊!”

    “好。”杨立点了点头,那哨探便跟着退出了营帐。

    当下大帐之内,除却周白虎、褚雄、姜寒、袁辰四位万夫长之外,另有统御百人的小都统与千夫长皆在营房之内,将营房挤得满满当当。

    既知长平公主已经成功脱险,杨立便暂且放下心来,目光扫视过屋内一众将士之后,道 :“待到长平公主安全回归,完颜昊押回沉沙关,便是我们放出迷障之时。”

    “想必用不了两个时辰,便能见到完颜昊本人。”

    “这两个时辰,本将欲令燕翎七营各出两百余士卒,以每五十人为一队,放出关外,可往各处游荡,但明日黄昏之时,必要在牛兕山阴处汇集,埋伏起来。”

    “黄昏之前,不可出现在牛兕山,其余地方,可随意来去。”

    “诸君,可有异议?”

    杨立话音落地,营房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武官站出来说话。

    他们倒不是有多信服杨立的计策,武官们面上多少有些困惑之色,只是当下不敢拂了王世子殿下的面子,令对方不喜,便只能忍住自己的困惑,不言不语。

    燕王世子殿下的计策根本便不着调,一门心思将长平公主殿下与完颜昊夺回,本身便容易激怒石抹巴托麾下四万大军,石抹巴托在得知消息之后暴怒冲击关内,沉沙关便要背负巨大压力,此时若再有其他异动,燕翎军必然无力招架。

    不过他们既然不开口表示反对,杨立自不可能主动与这些武官解释什么。

    将士之间的磨合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是眼下杨立却没有循序渐进的时间,只能如此。

    “既然没有异议,诸营万夫长回去之后立刻准备此事,长平公主一到,我方士卒立刻放出沉沙关。”

    “另有三个暂无万夫长的大营,由先前都统暂代万夫长之职责。”

    “从即刻起,封锁消息,不要将完颜昊与长平公主已被劫回沉沙关的消息泄露出去。”杨立面色严肃,“此事关乎本将计划的关键。”

    “明日石抹巴托派兵前去迎接完颜昊的时候,便会发现完颜昊突然凭空消失,接着便要看到关外忽然出现多支队伍,至于哪一支队伍中隐藏有金国五皇子的身影,便要他派兵前来探索了。”

    “护送金国五皇子安全回归王都,必为石抹巴托此次军务第一等大事。与我沉沙关相斗,反而只是次要。完颜昊既如此重要,我们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

    “这派出去的千余燕翎士卒,将令石抹巴托不得不分散大批精力在此事之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本将要领三千兵马,直往牛兕山而去,挑惹起他的注意力。完颜昊要随本将同去。”

    周白虎闻言皱眉道:“都督,此举或有不妥。”

    “都督若在关外受了伤,教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更何况,仅以三千人之卒面对石抹巴托数万大军,未免铤而走险。”

    “兵道,诡道也。”杨立摇头,显然主意已定,“本将未必要以三千人之军对抗石抹巴托数万余人之军。”

    “我们在关外的优势,便是耳目众多,如今又有新型兵粮供应,行军七日之内,不必担心粮草问题。这两大优势若不好好利用,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未免暴殄天物。”

    杨立这一番话说完,几个万夫长面露若有所思之色,看来是对于杨立的计策有了些许了解。

    褚雄沉吟片刻,道:“都督是要令石抹巴托所部疲于奔命,一点点将其麾下士卒蚕食干净?”

    “然也。”杨立点头,笑着道,“今沉沙关内守卒满打满算不过三万人,以三万人对四万人若守在关内倒也不会出甚么差错,不过,当下金国对国朝虎视眈眈,如能全歼这四万余金兵,则国朝必然士气大振,金国也将因此受到挫折。”

    “此一战,关乎未来金昭两国的命运。燕翎军则必须出关迎战。”

    “倘若全军出关,则沉沙关形同虚设,金国稍微运作一二,便能绕过燕翎军,直入关内,践踏国朝河山。”

    “因之,出关迎战士卒之人数,需要控制在两万人以内。”

    “以半数之卒击敌,自然要步步为营,精打细算。”

    杨立的手指点在舆图上标注着‘牛兕山’的位置,这个位置距离黑山亦不远。

    而黑山那边,亦有程诚的奴部联军埋伏。

    若杨立的计划完全被燕翎士卒落实到位,牛兕山上便有了第一把刀子,其所能造成的伤害或许不多,但足够教石抹巴托精神紧绷,提心吊胆。

    “我将以完颜昊为饵,诱使石抹巴托追击于我。三位万夫长可在此时相机行事。于石抹巴托所部之后,不断骚扰,分散其精力。”

    “都督。”众武官对杨立的计策已无异议,也觉得此计可行。

    但还有关键的一点仍未解决,于是,姜寒又发问道:“末将不知这石抹巴托有何理由为一个皇子如此大动干戈?四万兵马,即便在金国境内也不是轻易便能凑拢了的。”

    “这四万兵马却就是因为完颜昊凑拢来的。在金国朝廷眼中,四万兵马与完颜昊孰轻孰重,岂不一目了然?”不等姜寒说完,杨立便已经给出了他的困惑的答案,“更何况,石抹巴托的出身并不好,在金国只是一介小贵族而已。其能被委以重任,完全是因为其有些才能,与家族毫无关系。这样一个小贵族,初担重任,心中会有何想法?”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周白虎已经明白了过来。

    “正是如此。”杨立笑道,“有些许功劳,或许能教石抹巴托晋升得更快一些;但若是令完颜昊出了差错,石抹巴托便休想再活下去。”

    “孰轻孰重,岂不一目了然?”

    “都督慧眼如炬!”周白虎等众武官纷纷点头,盛赞不已。

    这一刻,他们总算开始正视杨立提出的计策,在心中加以揣摩,演练起来。

    命令已经下达,接下来便要令各营武官将它分解成更低一级的命令,落实到基层士卒中去。

第五六零章 春雷震(五)

    “杨立其人,身世据传为燕王杨统遗子,在关东郡某座山上的寺庙中,由野狐禅师抚养长大。”

    “臣下派出去的探子多方打探,基本能够确定,这个杨立是燕王遗子的消息属实。”

    “昭国朝廷诛灭燕王满门,将其一众党羽尽数剪除,唯独留下燕王亲子,如此蹊跷之事情却并非无有原因——其时昭国朝廷党争已有冒头的趋势,有朝官想要以这杨立作为棋子,在朝廷里掀起风浪。”

    “只是他们恐怕也未有想到,棋子摇身一变,竟成了棋手,如今拥有了与自己对弈的资格。”

    “杨立若进入沉沙关,则沉沙关必易主——燕翎军由燕王一手打造而成,骁勇善战,其中士卒尚未被朝廷彻底清洗过,大部分士卒皆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向燕王,如此情况下,王世子露面,燕翎军对这位王世子保持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而且,这位燕王世子确实有些才能……”

    金国王庭之上,朝官侃侃而谈。

    这位穿着汉家衣冠的金国朝臣唾沫横飞,谈及燕王及其儿子的时候,一双眼睛都似要放出光来,上方的完颜旻听他越说越有滔滔不绝之势,微微皱了皱眉头。

    对方已将重要信息大都介绍完毕,接下来说得那些也都没有听得必要了。

    完颜旻抬手打断了那个归顺于金国王庭的汉臣所言,沉声道:“若他没有才能,也不可能以一千余人击破万骑。卓愈,不必再说了!”

    名为卓愈的朝臣听得皇帝的话语,总算收敛了些,跪地叩拜之后,退回了班列之中。

    完颜旻眉心紧锁,卓愈先前言语中透露的信息,让他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恐怕派石抹巴托过去并不是最上策,而且,五子也未免太任性了,本能从关东雁门关轻而易举离开昭国,非要中途折转燕州,令事情更加复杂。

    但是,完颜旻又多少了解五子完颜昊的心思,责怪对方的言语也说不出来,只希望能尽快想出一个对策。

    “既然杨立是燕王遗子的消息属实,其说不定与燕翎军早便已经有了联络。”第五勃极烈唐阔夫宏走出班列,向完颜旻建言道,“如此,五皇子从沉沙关通过,其一举一动说不得早已被燕翎军所掌握,进而汇报给杨立。”

    “若沉沙关在五皇子身边安插什么人,以监视或者控制于他,石抹巴托一时之间也休想救援……”

    唐阔夫宏的话说出了完颜旻的心声。

    完颜昊点头,沉声道:“假设情况真如夫宏所说,朕的五子此时应该早被沉沙关控制住了罢……”

    “这等情况之下,诸位有甚么方法,可以将朕的五子安全待到朕身边来?”

    完颜旻抬首,目光掠过武官班列,落在另一个汉人衣冠打扮的朝臣身上,道:“陈文,你曾是燕翎军千夫长,对于这支军队想必极其了解,可畅所欲言。”

    陈文生得高大魁梧,脸部轮廓较深,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不似是大昭叛逃将领,反而更像是外域人士,说他是外域人士倒也不错,其父为逐鹿人士,母亲则是柔然女子,陈文的长相更加随母亲了些,归降金国之后,因其长相以及出身于燕翎军中的背景,而颇受完颜旻看重。

    像是陈文这样,出身燕翎军或是燕王门下,之后不堪大昭酷厉惩罚,叛逃出关,归顺金国的将领不在少数。

    金国朝廷对这些归顺将领自然不会百分之百的信任,对之仍旧有些防备。毕竟他们之中是否有人是假意归顺,寻找时机狠狠在背后刺金国人一刀的的情况也不能够确定完全没有。

    只是陈文此人几乎是以完全同大昭决裂的姿态叛出大昭,连其从前同袍也对其恨之入骨,想来也不可能是假意归顺,对于这个叛将,金国权贵们还比较信任。

    完颜旻询问,陈文便从班列之中走出,沉声道:“陛下,今时之燕翎军与昔日之燕翎军不可同日而语。自燕王杨统死后,昭国朝廷将所有支持杨统定下的国策的一众朝臣武将尽数定为叛逆,朝堂上开始了一场自下而上的大清洗。”

    “燕翎军也在此次清洗范围之内,什长以上的武官几乎尽被换了个遍。将官对于一支军队而言,便是这支军队的筋骨,若被人抽去筋骨,军队战力如何,已经可想而知。”

    “不过,燕翎军能震慑当时,所向披靡,自然有它的原因。不能将功劳尽系于将官一身,此军士卒久经沙场,每一个士卒都背负有累累功勋,时至今日,燕翎军士卒并未流失多少,堪称历久弥坚。”

    “十数年磨合下来,军队之中或又是另一番光景,即使不能与从前辉煌之时相比,但也绝不会弱于本国精锐士卒,又兼其部卒战场经验深厚,若是小觑了他们,很容易吃个大亏!”

    “呵呵,我怎么觉得陈将军所言,是在危言耸听呢?”陈文话音刚落,班列之中走出一名金国武将-卓鲁堪达。

    他轻蔑地扫视了垂首默立的陈文一眼,进而转身向完颜旻躬身道:“陛下,请容堪达陈情。”

    “准。”完颜旻治朝堂如养蛊,制衡之道玩得炉火纯青。

    陈文与卓鲁堪达同为统领三猛安之兵的武官,完颜旻令二者各自防卫象州、灵州,二城相隔不远,彼此之间多有摩擦,因五皇围猎之事,完颜旻刚刚剥去一位猛安勃极烈的军职兵权,陈文与卓鲁堪达便是这个猛安勃极烈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此时互相攀比,彼此竞争也是正常。

    而完颜旻正乐意看到二者彼此之间的竞争,唯有他们彼此之间的竞争,才能让完颜旻看出两人究竟谁更堪大用。

    “陛下,臣戍卫灵州道,与燕翎军时有交手,彼此之间互相胜负。燕翎士卒战法凶猛酷厉,犹如刀锋,大开大合,有去无回。”

    “然这等打法固然能起到奇兵之效,可以震慑敌人,但是随着其中士卒渐渐衰老,体力下降,这等战法便会成为反害其主的灾祸。”

    “近年来,臣与燕翎军士之间战事,已由数年以前的十胜九负、八负,转变至今日的胜负参半,甚至略有胜出。”

    卓鲁堪达抬首,眯着眼睛,眼角余光看向陈文,阴声道:“陈文将军虽然出身燕翎军,但那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自己也说了,这么多年过去,燕翎军究竟成了甚么样子,他都不敢确定。”

    “而臣下近年来与燕翎军多有接触,不说其他,单单是历年大大小小的战役,胜负之几率,便能反应其中问题。”

    “燕翎军,大不如前。”

    这时,卓鲁堪达话锋一转,进而道:“但是,陛下,此次事关五皇子之安危,纵能对燕翎军全军分析通透,亦不能保证万一之几率发生。”

    “不怕一万,就怕这万一。为五皇子安危计,臣以为,应当增派人手,驰援石抹巴托。”

    “石抹巴托将军若成功接到五皇子还好,若沉沙关方面又施奸计,半道劫走五皇子,派出去的这一支军队或与石抹巴托将军所部汇合,强攻沉沙关,迫其放了五皇子,或突袭燕翎军,使之腹背受敌。”

    “究竟如何对策,应由当时军势决定。”

    卓鲁堪达再度叩首以拜:“臣愿领兵前往沉沙关,护送五皇子安全归于陛下膝下!”

    “臣亦请命前往沉沙关,此战必伤燕翎军之元气!”陈文见状,连忙跟着叩拜,也向完颜旻请命道。

    两人出兵的理由或有不同,但目的终归一样。

    完颜旻在陈文与卓鲁堪达之间来回扫了几眼,最终定下调子:“此战,朝廷再派出十猛安之军,由卓鲁堪达作统领,陈文为副统领。即刻出发,务必使朕的五子安全回归,你二人回归之后,朕自会论功行赏!”

    “臣叩谢陛下!”陈文与卓鲁堪达异口同声道。

    话音落地,二人心照不宣,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尽是满满的敌意。

    完颜旻对二人之间隐约的敌意自有察觉,却视若罔闻。

    正因为二人之间互生敌意,完颜旻才能放心将他们放在一支军队**事——陈文本为昭国将领,需要卓鲁堪达监视,而卓鲁堪达贪功冒进也是出了名的,又须陈文这等作风稳健的将领作为掣肘。

    彼此制衡,则万事无忧。

第五六一章 春雷震(六)

    黑山集。

    黑山集为金国与大昭互市之所,每月七日的互市,令此地繁荣无比,渐渐形成了一座山上之城。

    不过,也因两国之间的互市,使得三教九流混杂其间,金国朝廷难以监管,甚至有官员与之同流合污,渐渐形成一条完整的利益链条,久而久之,朝廷便也对此地的种种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从杨立于黑山击破五位皇子的万军合围之后,金国朝廷便对此地重新重视起来,派重兵把守,撤去从前官员的官职,换上新的管理者,这种种举措,令黑山互市陡然冷清下来,黑山集这座山上之城眼看便要消失,无奈之下,金国朝廷只能慢慢放松了监管。

    任何妥协都会导致事情往更加不受控制的方向去。

    任何官员或是将领一旦沉浸在黑山集这座每日流动着数十百万真金白银的互市里,便休想拔身而出,只能跟着腐化,腐烂。

    新近驻扎的军队亦是如此,腐化已经开始侵入他们的血肉。

    冷色调的军营里,突然多出了许多亮眼的暖色——那是妓子们身上斑斓的衣裙。

    士卒们平日生活辛苦,未有公战之时,便在各自部族孛堇的带领下耕作游猎,有战事时,自然应招入伍,在战场上抛洒鲜血与生命,一生都是如此机械重复着,枯燥又冰冷。

    但是全天下的普通人们,没有谁的生活比另一个多那么点颜色,除非拥有金钱或时权力,拥有这二者之中的任一个,便能让自己的人生多出些不同的体验来。

    士卒们的军饷显然不足以支撑他们拥有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那么嫖资从何而来?从黑山集的贩夫走卒、商行店铺的孝敬中来。

    这些美其名曰犒赏士卒的钱财,大部分都落入部将自个的腰包,仅有小部分流入士卒们手中,但依旧可观,得了这笔银钱的将士们皆大欢喜,也更加乐与黑山集的商人们相处,对于他们的某些过线的行为也就视而不见,只在事情太过严重之时,才会抓出来几个领头的责罚一番。

    前几日有金人走私二十匹种马到大昭,也不过才被罚银百两而已。

    宽松的环境更受三教九流们的欢迎,黑山集更加繁荣,也更加容易藏污纳垢。

    黑山集某条巷子深处的宅院里,人头攒动。门外是道僻静的深巷,门内却似是喧闹的市井,这里金昭两国的人都有,大都从事贩运违禁之物的生意,所谓违禁之物,便是诸如兵刃甲胄、战马、粮食、甚至是人口,情报。

    这个所在于黑山集也颇为有名,得名为纸条屋。

    原因是商人们想要在这里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进入院子之后,需要递送写明自己需求的纸条到屋子里,屋子里的人负责统计每一个人的需求,根据彼此之间的供求关系,安排他们在院子南边那一排房屋中自行商谈,当然,从这里购买到商品情报的人们,必定需要付上一定的费用,而且价格不菲。

    付出不菲的佣金以换取商品的情报,商品的价值自然要数十百倍于佣金本身,不然对于商人们而言,这便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纸条屋经历了数番金国朝廷的追查,虽有短暂关停,但从未被金国朝廷揪出过纸条屋主,从侧面反映了这个组织要么背景深厚,要么便是搜集情报的能力极其发达,闻风而动,不留手尾,朝廷自然拿它无可奈何。

    严广觉得纸条屋的情况有更大可能是属于后者。

    他在院中观察片刻,未发现有甚么异常之后,才掀开布帘子进了正堂屋内。

    屋子空间很大,可以容纳二三十余人,此中摆满了座椅,商人们纵是急需获得某样东西的情报,此时也都是安坐在座椅上,慢慢啜饮着茶水,不动如泰山,等待前方窗口处铃铛摇响。

    每响一次铃铛,便有商人拿着自己的号牌到窗口处,将自己的需求写在纸条上,送进窗口内。

    窗口里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严广来这纸条屋已经七八次了,依旧未能一睹窗口后面人的真容,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窗口对面本就没有人,他靠近窗口,也从未听到有呼吸或是说话之声。

    叮当。

    铃铛又一次响了起来,严广抬眼看了看排在自己前方的人,便垂下眼睑,闭目养神起来。

    他是做兵器生意的,将金国贵族们私造的兵器贩运到大昭世家手中,或是反过来倒卖,偶尔也会寻机与两**队配合,低价回收他们从战场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烂甲胄,遴选回炉重做之后,再卖给别人。

    低价回收的兵刃装备,也不可能都是损毁的,有些甚至都是崭新的,或是简单修理便能使用,严广低价买进,转手就能高价卖出。

    不过,金昭两国之间虽时有摩擦,但从未有过大战,一般的小战役收集下来的兵器甲胄不值得严广大费周章,为此浪费自己的人脉,抛头露面,甚至有被两国朝廷高官注目的风险。

    除非是利润庞大,万人以上的战争对决,严广才有兴趣进来掺和掺和,狠狠地捞他一笔。

    当初杨立以千人破金国万骑那一场战役存留下来的破损兵刃、甲胄、战马尸体,杨立一方都来不及打扫,统统便宜了严广以及其几个合伙人,让严广等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今,严广又得到了一个沉沙关外可能发生大战的情报,这个消息得自金国定边军——卓鲁堪达所部将官。

    他要将这个情报尽快输送给自己那几个合伙人,准备充足,到时候才能做好接盘的工作。

    万人以上的战争,不足两个月时间,便将发生第二次……

    心中高兴于自己将从中赚得一大笔金银的同时,严广亦有些预感——金昭两国之间恐怕将有大战发生,而大战事发生之时,却正是自己疯狂掠取金钱的时刻。

    严广吞了口口水。

    叮当。

    铃铛再一次响了起来。

    严广前面的座椅已经空了,他径直站起身,走到窗口处,将手中攥成团的纸条放进了窗口里,声音略带颤抖,道:“我需要你们将这个消息送到黑山镇守使处,务必在一日之内送到。”

    严广虽通过纸条屋完成了好几桩生意,但这依旧是他第一次委托纸条屋帮助自己递送情报。

    若非已经足够信任纸条屋,严广也不做这么冒险的行为。

    纸条落入窗口内的托盘里,紧接着,严广听到了嘎达一声,托盘下沉,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盒子升了上来。

    严广打开盒子,里面同样塞着一张字条。

    摊开字条,其上只有一个数字‘五’,意思是教严广前往五号房等候,会有专门的可以运送情报的商人与他接洽。

    纸条屋从不参与任何实际交易当中,他们只当中间人。严广即便是委托纸条屋帮助自己传递情报,纸条屋也只会将任务下放到一些想要揽私活的商队手里,而且,也不知纸条屋用的什么方法,竟可以保证消息不会被运送情报的商队所知。

    严广轻轻吐出一口气,精神明显放松了些。

    只要事情委托出去,接下来的一切,便都不需要自己再操心什么了。

    他离开这座堂屋,走向了院子南面那一排屋子,从中挑选标号为五的房间。

第五六二章 春雷震(七)

    嘎达。

    一个托盘从上方滑落,稳稳地落在机关空位里固定住。

    程诚将托盘上的字条取走,放上下一个托盘,等其被机关运送上去,自己则摊开那张字条看了几眼。

    其身旁有几个奴部青年等候着,程诚若有事需要暂时离开,他们随时可以顶替程诚的工作。

    “嗯?”

    本只是随便看几眼的程诚皱起了眉,摆手示意一个奴部学徒来接班,自己走到后面拎过来一把凳子坐下,仔细咂摸起字条上的内容来。

    字条上写着:王都恐五皇子回归之事生出变故,委派卓鲁堪达为统领,陈文为副统领,率十猛安(一万兵马)奔袭沉沙关,驰援石抹巴托所部。此战石抹巴托所部准备充分,燕翎军落败之几率足有七成,在下严广希望能与将军合作,共谋此中利益,所得利润与将军作五五之分。

    巴掌大的一张字条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程诚也是费了好大力气,借着昏黄的烛火,才总算将其上的字迹全都辨认个清楚。

    他口中沉吟了一声:“严广?”

    严广此人并非籍籍无名之辈,相反,其在金昭两国走私商人这个圈子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算是一方豪强,程诚对其也算了解,知道对方做的是兵器甲胄的私运贩卖生意,当然,刀兵生意,发死人财也在所难免。

    石抹巴托提四万大军对垒沉沙关燕翎士卒之事,如今已不再是一个秘密,被天下人所知程诚也无甚惊讶,但是眼下这个严广,知道的情报却比程诚这个搞情报的头子都还要多上一些——金国朝廷竟又派出一支军队驰援石抹巴托?

    这个消息在今日算是重大收获了。

    而且,严广与黑山镇守使似乎有些牵连,两人这是要联手做一次大生意——程诚浏览完纸条上的字句之后,当即有了判断。

    黑山镇守使名为卓鲁托儿,与卓鲁堪达同出金国八贵族之一的卓鲁部,乃是堂兄弟关系,只是从前不曾得到过卓鲁堪达与卓鲁托儿过从甚密的情报,程诚一直未重视这一件事,如今偶然得到这个情报,便不得不重视黑山镇守军这个势力了。

    事情若如严广所说,那么届时燕翎军与程诚所率领的黑山十八部所面临的士卒,将不止是石抹巴托所部四万兵,还有卓鲁堪达所部一万兵马,甚至卓鲁托儿率领的一万黑山镇守军,最后也会加入战团中!

    情况很棘手,但有情报在先,程诚觉得,小心运作一番,说不得会让目下己方的劣势,成为己方的优势,甚至胜利的契机。

    程诚转过头,侧方的桌案上,放着一块令牌。

    这块令牌同样是客人委托归还于镇南道指挥使手中的东西,其上仅仅刻着表明其身份的两个字,仅有这两个字,亦足以威慑住镇南道上所有武官。

    程诚在脑中仔细思索了一番,最终有了定计。

    镇南道指挥使完颜赤木出身奴部,曾为金国皇帝完颜旻的奴仆,随完颜旻征战数年,而今凭借己身功劳,脱离奴籍,完颜旻更将完颜这一全金国境内最尊贵的姓氏赐予了他。

    镇南道指挥使忠于金国皇室,从来深居简出,不与任何武将拉帮结派,很不合群。

    贸然利用其身份令牌去做事总归不妥,但程诚却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完颜赤木治下,镇南道金城节度使最近因犯下大错,险些被赤木革除军职,其正好成为程诚可以利用的对象。

    用这枚令牌,去换取一些程诚本不可能换取得到的东西。

    ……

    严广坐在五号房内,双手交叉笼在宽袖内,他看着对面的中年人,表情上透露出他对这个中年人似乎不是很满意。

    中年人长相普通,看起来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走私行商,还是跑单帮的那种,严广对其一番询问之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开始对纸条屋生出不信任来,自己委托了这般重要的事情,他们却如此对待自己的委托,以一个跑单帮的走私商人来应付自己?

    “你是做什么生意的?”严广懒得在与眼前的中年人多费唇舌,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询问起对方做的行当来。

    从对方做的行当多少也能看出对方实力如何。

    中年人闻言憨憨一笑,眼中却有狡黠的光芒闪过:“嘿嘿,这我恐怕不能告诉你吧?你到纸条屋来委托事情,我接下来委托,帮你把事情办好就结了……”

    “若你要坦诚相待,嘿嘿,您也没告诉咱您是做哪个行当的?”

    严广皱了皱眉头,性子终究还是按捺下去了些。

    又听得对面中年人跟着道:“也不必担心我帮你办不成事情,纸条屋的委托我也接过不下十次了,从未出过什么差错。金国景州的那个官儿,叫什么不花的那个,不是被金国朝廷通缉捉拿最后逃跑了吗?当初便是趁着咱的马车。”

    “其他的再多我也不能与你透露了,你看着吧,愿意你就定下来,付个定金。不愿意我就离开,您继续等下一位。”

    听到中年人提及其某一次委托任务,严广神色总算认真起来。

    他知道对方口中所说的那个什么不花的官儿是谁——乃是景州牧阿鲁不花,因吾皇围猎之事,镇南道上诸多官员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责罚,这阿鲁不花亦是其中之一,而且惩罚更重,要被革职斩首,抄家灭族。

    但这阿鲁不花提前一步得到了消息,最后金国朝廷也未抓住他,阿鲁不花究竟跑去了何处也无人知晓。

    中年人向严广显示了自己的实力,严广认可对方的实力之后,便也不再扭捏什么,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推到对方跟前:“其他的甚么我也不多说,只希望阁下能顺顺当当的在一日内,将纸条送到黑山镇守使那里。”

    “余下的款子,我会委托纸条屋帮我发给阁下。”

    “放心就是。”中年人将几张银票塞进怀里,忽地问了严广一句,“这里便是黑山,黑山营距离此地也不远,你自己去送信岂不是更好?”

    严广顿了顿,闭上嘴巴。

    他险些回答中年人这个问题,幸好最后关头反应了过来。

    中年人看他不回答,嘻嘻一笑,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严广在房间之中稍待,掐着时间算准了中年人已经离开纸条屋,之后才推开房门,快速离开此地。

第五六三章 春雷震(八)

    “严广宁愿花费银两令我们将消息传递给黑山镇守使,亦不愿自己登门前去拜访,显然是不愿泄露自己与黑山镇守使的关系。”

    程诚看着眼前的中年人。

    此人正是先前在五号房中接受了严广委托的那个,其名为程平,同样为程诚收养的奴部义子。

    “为何不愿泄露?此中有多方面的原因。”程诚面上露出笑容,“或许是因为严广不仅是与金国武官一方合作,也与大昭武官合作,看谁势强,他便倒向那边,跟着获利。此乃商人逐利之天性。不过这些东西若摆到明面上去,则金昭两国边关武将面上都不好看,于是只能将这种合作关系保持在地下,见不得光的地方去。”

    “其二则是黑山镇守使本身不愿让自己与严广的牵扯被其他人注意到,是在刻意隐瞒这层关系,而暗地里,两人早已不知合作了多少次。”

    “其三则是两种可能都有。”

    程诚示意程平在旁坐下,自己将火堆上的那只肥羊切开,分割成一块块的,分给所有人,接着道:“我觉得,严广之所以如此,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其二。在金昭两国之间来回倒腾,发死人财的商人并不多,严广在其中首屈一指。”

    “金昭两国之间的这种地下交易,他都过过手,两国武将都放开了廉耻用这种方法敛财,哪里还用顾及严广是个墙头草?更何况,要不是这样的墙头草,他们也做不成这桩买卖。因此,这种事情摆不摆到明面上去,其实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而一场战事过后,战场上残破的兵器甲胄流向何处,其实一直以来两国朝廷都心知肚明,对此亦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严广何以如此紧张黑山镇守使与自己合作的事情会出现泄漏,被人所知?”

    “自是因为黑山镇守使与他看来不是第一次合作,并且两人曾经不止一次站在了不光彩的一方……黑山镇守使背后隐藏的秘密若被金国朝廷发现,则可能为之带来灭顶之灾。”程诚眼中冷光闪动,已然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以严广与他的关系必不能暴露,一旦暴露,金国朝廷便知其曾经参与过倒卖战场废弃武器的生意里面去,而这种生意里,又牵扯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程诚顿了顿,待众人将自己的推理消化片刻之后,又道:“而且,纸条屋那边也曾收到过消息:当初殿下以千人破万兵之后,战场遗留的东西由雁门关守将与金国的一位武官各占据一半,严广在其中牵线搭桥……”

    “彼时,金国皇室痛失两位皇子之际,却有金国武官与昭国将领和和气气的坐地分赃,而且分的还是皇子们麾下军队的遗物……”

    “情报虽未明确指出那位金国武官姓甚名谁,但根据其中一些蛛丝马迹,足够断定其就是如今新上任的黑山镇守使卓鲁托儿!”

    “若不能令得到的情报发挥作用,那便是我等的无能。”白发苍苍的程诚身上却毫无沉郁的暮气,反倒精神气十足,颇有一方豪杰风采。

    曾经的程诚并不是这样,燕王上死后,他也是万念俱灰,虽依旧在黑山集忠实地执行着已死的燕王留下的命令,但内心对未来已经毫无期待。

    幸好杨立出现,令这位老人重新‘活’了过来。

    “程平,前去黑山镇守使府邸之前,你先去一趟景州城。”程诚从怀中翻出了那一块令牌,将其丢给程平,接着道,“到景州之后,以此物向景州节度使换他官印一用。”

    “景州节度使曾被镇南道指挥使重罚,差一点便被革除军职,如今正值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此令牌一出现,他或许会以为来了救命稻草。”

    “接着如何发挥,便要看你自己了。”

    一番吩咐下来,程平已经领会义父的心意,当即点头答应。

    这枚令牌既是镇南道节度使完颜赤木的信物,以其叩开治下景州节度使的官邸正当其用,至于接下来如何哄骗景州节度使将官印暂时托付于自己,便要看自己如何与他分说利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

    “从景州节度使手中取得官印之后,不必回转纸条屋,直接前往黑山镇守使府邸,面见卓鲁托儿,不论是言语威胁他也好,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罢,总而言之,务必使之不敢掺和进殿下与石抹巴托一战之中。”

    “若能诱之假意与卓鲁堪达合作,实则行坐山观虎斗之事,则再好不过!”

    “孩儿明白!”程平重重点头。他心中已经对此事有了一个大概的计划,不过诸多细节之处仍需要一些情报的补充翔实。

    “嗯,去忙你的吧。”程诚开始专心应付起手中那一只羊腿来。

    老人家牙口倒是不错,程平看了义父一眼,面上露出笑容,起身再度躬身行礼之后,离开了此地。

    ……

    是日凌晨。

    沉沙关外叶赫子乱石滩。

    身材魁梧,犹如巨熊,满脸横肉的石抹巴托吃完盆中最后一块羊肉,毛绒绒的手指随即伸进口中扯出一块羊骨扔掉,他抬了抬眼皮,部下们都已经吃饱了饭,收拾停当,随时可以出发。

    石抹巴托把饭盆递给身旁亲卫,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转身走进了营帐内。

    主帅大帐内,早有一众谋士站在舆图之前等候。

    “说吧。”石抹巴托将身上厚重的披风解下,由亲卫挂好,自己披覆着一身重甲,站在主位,眼睛看着那张舆图,眼角那道伤疤像是一条蛇一般微微扭动着,“探子刚刚传回消息,完颜昊原本宿营地已经没有人影,只有我派过去保护他的几个卒子的尸首。”

    “完颜昊失踪了。沉沙关外,却突然多出了数十支队伍,散落各处。”

    “完颜昊很可能便在这些队伍之中,燕翎军是在故布疑阵。”

    石抹巴托未向金国其他军将那般,对五皇子完颜昊使用敬称,而是直呼其名,不过这处营帐之内的部下们,皆是在他奴部之时,便随其出生入死的兄弟,石抹巴托亦不担心会有人将这种事情泄露出去。

    有一个绝对可靠的后方,才能在前方毫无顾忌的冲锋陷阵。石抹巴托一直将自己的后方营造得很稳固,不会拖自己的后腿,令自己如虎添翼。

    “完颜昊已被燕翎军掳走,一夜时间了,他们此时当是已经回归沉沙关了。”石抹巴托所部谋士眼光毒辣,久经战场历练之后,更加经验独到,看待问题一针见血,“他们这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让我们自乱阵脚,面对他们,首先低人一头。”

    “若分散兵力去追击沉沙关外那些小队伍,则是杀鸡用牛刀,浪费精力不说,还可能令我等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第一个谋士开口说话,其他人便纷纷踊跃起来。

    “疑阵总归就是疑阵,不可能变成真的。”又有谋士沉声道,“任由他们蹦跶就是,我们此时不应该把目光放在这些队伍之上,重点是观察沉沙关的反应。”

    “嗯。”石抹巴托面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众兄弟的想法与他自己不谋而合,“完颜昊本可以从关东直接离开昭地,无有任何风险,非要生事,被人又一次抓去做俘虏,免不了遭受侮辱。”

    “其本意是欲利用那昭国都督杨立与沉沙关燕翎军的关系,重创燕翎军,立下奇功。然而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反倒便宜了咱们。”石抹巴托咧嘴一笑,笑容颇为狰狞,“我亦想成为第一个破开昭国国门的大将!”

    “杨立控制了完颜昊,意图以此令我投鼠忌器,束手束脚。”石抹巴托冷笑一声,“但是如今军势在哪一方,他大概是还未有看明白!”

    “今日完颜昊被燕翎军所部劫走的消息必定传回王都,陛下因此雷霆震怒亦可想而知。如此形势之下,必定会另有军队被派来支援于我。”

    “届时,数支军队联动,兵压沉沙关。以今时沉沙关内一众老弱病残,如何与我相斗!”

    石抹巴托眼中火光熊熊。

    陛下欲对大昭用兵,鲸吞大昭的消息已经传遍金国武官班列,近期镇南道、定边道、平中道军士将官的频繁调度亦从侧面佐证了这一消息。

    ——但时值今日,陛下仍未选定究竟谁为此次南征的大元帅,以及各战线的主将。

    石抹巴托出身微末,能至如今成为十六猛安勃极烈之一实属不易,但他并未打算一辈子就守着这一个猛安勃极烈之位!

    若能成为任一战线的将主,统帅近十万大军,一战成名,屡传捷报,马上封侯必指日可待。

    如此,自己的后代将永远摆脱奴部的蔑称,石抹氏或将成为金国第十个尊贵姓氏!

    这才是石抹巴托的真正野心!

    “那我们当下应当做什么?”石抹巴托麾下部将出声询问。

    既然将主不打算当下立刻前去营救完颜昊,那便应该拿出来另一个决策,不然总是呆在此地按兵不动,士卒的士气也将大受影响,更会招来朝廷的非议。

    石抹巴托闻言冷笑,道:“分出两千兵力,与沉沙关外散落的那些队伍周旋,作出中计的假象。本部缓缓兵压沉沙关,但不必真的与沉沙关对抗。”

    “我要看看,那个杨立会是如何反应?”

第五六四章 缚住苍龙(一)

    “诚如都督所料,石抹巴托所部果然派出人手与我们派出去的那些士卒周旋,其本部亦在往沉沙关缓慢压近。”

    探子回报过来的消息,令营帐内的大部分将官面带喜色。

    然而杨立以及几个万夫长却皱紧了眉头。

    石抹巴托虽可能因为完颜昊被燕翎军挟持而投鼠忌器,但其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领,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便立刻乱了阵脚……此中有些蹊跷。

    “若石抹巴托真是自乱阵脚,其本部可不该是缓慢压近沉沙关才对,此时应该急着把自己的队伍拆分得七零八落,一股脑全投入进来,与咱们派出去的人手周旋游斗,企图追回完颜昊了吧?”袁辰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

    他是营帐中唯一一个属于米珠统领麾下的万夫长,不过杨立也未薄待于他,对其亦甚是礼遇,这让袁辰稍稍安下了心。

    “石抹巴托也是一位久经战阵的名将了,纵是自乱阵脚,也不可能真将自己的队伍全部拆散了去,此本是兵家大忌,石抹巴托不可能不明白。”姜寒对袁辰的言语表示反对,但有一点,他与袁辰的观点却是相同的,“不过,完颜昊被擒,石抹巴托此次自乱阵脚,无论如何看起来都太‘有准备’了些。”

    “我故布疑阵,欲引他上钩。他倒也与故布起了疑阵,想看看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杨立面上露出笑容,“石抹巴托镇定得很,此时可能还在庆幸咱们抓去了完颜昊,给金国朝廷派出更多援军的理由?”

    “但是他未有想明白一点。”

    “我擒拿完颜昊,攥住这一枚棋子,从本质上便是抓住了完颜旻的弱点。”

    “石抹巴托可以无视这个弱点,但是,完颜旻又岂能任由自己如今视作传续皇统希望的完颜昊,任由我欺凌,甚至杀死?”

    “周将军,你去安排一下,寻一个刀法好的士卒,切去完颜昊的小指,秘密潜入灵州,送到灵州牧的案头上,当然,也要教灵州牧明白,这根手指是属于谁的。”

    杨立面不改色,却下达了一道十分血腥凶狠的命令。

    周白虎闻言微愣,但他旋明白过来。

    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战争,若有丝毫妇人之仁,便可能导致己方全军覆灭,沉沙关破,则金军长驱直入,大昭百姓必将生灵涂炭,与大昭数万万百姓之性命相比,断去敌国皇子一根手指又哪里是什么残忍的事情。

    “这一根手指,必定会送到金国王都去。”

    “我要看看完颜旻对此有何反应。要令探子顺便带话给灵州牧,我们燕翎军的要求是令石抹巴托所部后退,不得靠近沉沙关五十里之范围。”

    “明白。”周白虎应声,转首便召来一个下级武官,令他去安排杨立交待的事情去了。

    褚雄面带忧色,道:“即便从灵州道前去金国王都,亦需耗费五六个时辰,战场之上军势瞬息万变,五六个时辰之后的情形是如何,谁也不能确定。”

    “届时金国王都再向石抹巴托传递命令,又需要五六个时辰,几乎一天时间过去,这一天我们恐怕只能守在关内,都督的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了吧?”

    此时打开城门,行杨立先前之策,无异于开门揖盗。

    石抹巴托缓缓压近过来,一旦打开沉沙关,派出兵力,说不得石抹巴托便会趁虚而入,直接破开沉沙关!

    “这或许便是他的意图所在,石抹巴托不愧为金国十六猛安勃极烈之一,这一招便能令形势倒转,倒向他那一边。”杨立对石抹巴托赞赏有加,转而道,“但是战争却绝非是军队与军队的对决,更是阴谋与阳谋的联合,国与国的博弈。”

    “王荷。”

    杨立转脸看向王荷。

    他此次前往沉沙关,身边只有王荷以及两千余青萍军。

    王荷颌首应声:“标下在。”

    “你领青萍军离开沉沙关,前往黑山,昨日我已向程诚发出消息,他此时应当在往牛兕山方向运动,你与他在那里碰头,而后往灵州、象州方向运动,对灵州、象州形成进逼之势。”

    杨立此时仍执意要令部将出关,多少令在场将官们感到意外。

    王荷同样如此,不过将令已下,身为部将,他所做的便是忠实执行将帅的命令。

    “石抹巴托此时心思全在沉沙关上,分出兵力脱离沉沙关或许会引起他的注意,但也只是稍稍激起一丝波澜而已,并不能令他为之耗费心神。”

    “王荷所部不会遭遇任何危险,但至少可令石抹巴托注意力稍稍分散到别处。”

    “只要他有稍微有所分散,我便会教他看到更耸人听闻的现实。”

    杨立眼中神光奕奕,运筹帷幄,胸有成竹。

    大战还未开始,暗中已经有无形的较量。

    这是将军们对形势流向的把持,战争之道,唯在把握住形势,踩在每一次形势扭转的节点上,发出攻势,亦必将事半功倍!

    大部分人,包括石抹巴托、卓鲁堪达的目光仍把这场真正定为沉沙关外的区域性战争,但杨立已经开始将这场战争完全扩大化,令之成为波及黑山区域的雁门关,沉沙关外的象州、灵州等地的大战。

    唯有把盘子做大,才能盛更大块的蛋糕。

    孰能摘取最后的果实仍就是一个未知数,但毫无疑问,摘取最终果实的那个人必定会因此声名鹊起,名传天下。

    而失去果实的那一方,将因这一战受到重创!

    金国失去石抹巴托、失去卓鲁堪达、失去黑山镇守军、失去镇南道上一众将官的主从失和,必然军力跌落,进犯大昭的计划或将推迟,或将大大提前。

    而不论是推迟或时提前,金国的军力都必会像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再不复从前对大昭那般具有强大的杀伤力。

    倘若昭国失去沉沙关——昭国覆亡,便是定局。

    但是如此紧要关头,昭国庙堂之上,却出奇地一片平静。

    昭国各地官场依旧一如就往,未有暗流,未有激涌。

    庙堂遗忘了他们新推立的大都督杨立,遗忘了杨立所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亦遗忘了沉沙关这场战争。

    但有心人又怎能真正遗忘?

    暗卫往昭帝的案头递送了数十封密信,从燕州至鼎京的栈道之上,一匹匹烈马奔行而过,如同旋风,他们携带着的是一个个看似微小的情报。

    这些情报或送往皇宫,或送往秦府,或送往任府以及高府。

    面对这些情报,所有人都不得不屏息凝神,沉默着,等待着——也只能如此被动等待。

    杨立已将局势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当下唯有积极应对这一场战争。倘能打得一拳开,便能免得百拳来!

    最不支持杨立,处处针对杨立,连虚与委蛇都欠奉的秦党,此时却是最积极地推动着杨立在庙堂上提出的各项国政的群体。

    武试将在今年正式举行。

    巡议府已在燕州、关东、青树、山阳等郡缓缓推行。

    新军的筹备工作已近尾声。

    朝堂诸公对秦党的举措大跌眼镜。

    那些熟知十数年前往事的人可都知道,当年那位燕王上会被陛下赐死,有半数以上的原因在于今日的宰辅秦文瑞进了许多谗言……

    其与杨立本有杀父之仇,这个时候怎么带头成了杨立忠实的拥趸?

    一句话:秋后算账,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

    秦文瑞向来奉行只要是有用的东西,都必要为我所用的道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五六五章 缚住苍龙(二)

    大势之下,许多人的生死荣辱都会被历史选择性遗忘,沉默于岁月长河之中,不论多么身份显赫,高门贵子也好,皇族宗亲也罢,都只是史笔之下的淡漠符号。

    而如完颜昊被断指这样的事情,或被历史记住,但往往会被赋予战争导火线的评价,除此之外,完颜昊被断指时是如何心情,是否恐惧,都不是史书所关注的东西。

    但是,完颜昊自己却记忆深刻。

    被木一带回沉沙关以后,完颜昊便被关进了专门的牢房当中,衣食充足,也无人刁难或者是打搅于他,完颜昊也暂时定下心来。

    他稍稍思虑,便明白杨立终究投鼠忌器,不敢拿自己这个金国皇子如何,毕竟金昭两国若有大战,昭国第一个便会对杨立这个大都督问责。

    但这些都是完颜昊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根本就做不得数。

    在完颜昊被关入牢房半日之后,当日下午,牢房内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披着破烂的甲胄,应是燕翎老卒,人来了之后,也一言不发,不说明自己的来意,抽出腰间刀子,便在完颜昊眼前磨起刀来。

    完颜昊被燕翎老卒的诡异气质吓破了胆子,竟愣在原地半晌,不晓得去向老卒询问。

    不过,事实上他向老卒询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因为老卒本就是个聋哑的,得知自己要做一件切掉敌国皇子的差事,老卒心中亦颇为激动。

    自己随身多年的这把刀子,割过敌国将领的卵蛋,也掏过敌国小卒的肠子,切敌国皇子的手指这种事还真是头一遭。

    沙……沙……沙……

    老卒用手指试了下磨好的刀子,点了点头。

    这次磨得比以往更加锋利了一些,他站起身,看着完颜昊。

    他的目光在完颜昊看来便像是一头几天没抓到猎物的野狼,突然看到一只肥猪慢悠悠的走进自己的视野。

    完颜昊心神一颤,终于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踉跄后退,骇然大叫:“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退后,我要见你的将主!”

    “退后!”

    下刀子要快准狠,并且要被斩者的配合,才能达到刀口整齐平滑的效果,眼下这个人明显不想配合自己,老兵皱了皱眉头,解下了腰间的绳索,闷不吭声的继续迫近完颜昊。

    “滚开!”完颜昊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烛台,狠狠砸向老卒的额角。

    老卒身子一偏,轻松躲过完颜昊这次攻击,闪身的方位正好是完颜昊的空门所在,他未有分毫迟疑,一手攥住完颜昊的手腕,一手按住完颜昊的肩膀,用力一别,直接教完颜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上顿时没了气力,而后老卒便动作迅速地将他栓了个结结实实!

    完颜昊被老卒捆在了柱子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卒将自己的手掌固定在一块木头之上,口中发出尖锐的惨叫:“别动!”

    “别动我的手!我要见你的将主!我要见杨立!”

    “别动——”

    “啊!”

    惨叫声中,完颜昊的小指齐根而断!

    不等完颜昊的伤口处迸出鲜血,老卒已飞快地取出一块破布,包住了完颜昊的手掌,然而即便如此,鲜血依旧在渐渐从破布上渗出,一滴滴往下落。

    疼痛感从原本极轻微的状态渐渐往四肢百骸,往心脏扩散,形成冲击完颜昊之神经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

    完颜昊嚎叫不已,疯狂挣扎,然而只是徒劳,鲜血渗出的越来越多。

    “我要杀了你!”

    “杨立,我要杀了你!你最好令我死在这,杨立!”

    老卒看着完颜昊点了点头,对对方当下的状态比较满意,断指之痛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住的,这个金国皇子还有力气挣扎,体魄倒极是不错。

    接着,他便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断指包好,塞进怀里,离开了这座牢房。

    被剧痛袭击神经的完颜昊则咆哮不休,还未能安静下来,仔细思索为何老卒要取自己一根手指,他满心痛恨,也无暇顾及别的问题。

    ——失去这根手指,从今日之后,自己便是彻彻底底的残废了!低人一等!

    残废的皇子,就算承继皇位,亦必然要被许多人暗中议论!

    恨!好恨!

    然而,任凭完颜昊在此地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理会他一下。

    外面守卫的士卒早已被下达了命令,只需在外面安静守候即可,除非完颜昊想要逃出牢房,否则其他一切尽可不必理会。

    一国皇子,却被人如猪羊般任意取走身体上的零件,想来也是一件极其憋屈的事情,守卫士卒在门外不胜唏嘘,但看着从门内走出来的老卒的目光,却又充满艳羡。

    若是斩下那皇子一根手指的人是自己,那就更好不过了。无论如何,也能给自己增加一点杀伤皇族中人的经验不是?

    残伤或是杀死一国皇子的事情,在今之天下各国都是一件严重到了极点的事情。各国皇帝对自己的亲族无疑都十分看重,因此,除非灭国之战,否则一般情况之下,两国纵然交恶,也会秉承尽量不杀伤对方皇嗣这样的原则,如此做,也是为皇帝自己的亲族留多一条后路。

    然而杨立出关以来,却开了大量杀伤别国皇子的先河。

    先前已经有一位皇子因他而死,另外一位皇子虽非他所杀,但罪行亦安在了杨立的头上。

    自己的儿子接二连三的被杨立或俘虏,或直接杀死,而今试想,当完颜旻看到一根断指与完颜昊的信物一同摆在自己眼前时,会是甚么心情?

    恐怕恨不得生啖杨立之肉!

    自此事之后,杨立其人必定会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被金国皇室,被完颜旻所铭记!

    而杨立也将因此,永远断绝与金国交好的关系,亦休想在金昭两国之间模糊自身的立场——不过这倒也不错,至少明示自己的立场之后,昭国会加大对其的支持力度,这一切仍旧要看杨立能否在沉沙关一战之中胜出!

第五六六章 缚住苍龙(三)

    灵州牧府邸之内。

    刚刚用过晚饭的灵州牧富察虎回到书房,刚刚坐到椅子上,便看见了案头摆着一个木盒子。

    富察虎的书房也仅仅是其每日午睡、与人议事之用而已,时下金国刚刚试行的金国文字,他还未认完全,从前使用的汉文,富察虎更是一字不识,书房中满屋子的书对他而言,便只是摆设、装点。

    能够坐上灵州州牧之位,亦是因为出身高贵,富察氏同为八贵族之一。

    富察虎的桌案上一向光洁如镜,连笔墨纸砚也无,因此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盒子便格外引人注意。他看到小盒子之后,皱了皱眉头,口中嘀咕了一句含糊的言语,便伸手将小盒子拿起打开来。

    里面有一根已经流干了鲜血,变得惨白的手指。血液干涸在木盒下垫着的黑布之上,扑鼻而来。

    刚刚吃完饭的富察虎陡然见到人的残指,腹中登时一阵翻滚,他扔掉木盒,便向外咆哮着呼喊起人来:“管家,管家进来!”

    管家就在门外守候着,听到主人的怒喝声,连忙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跪地下拜。富察虎难掩胸中怒火,将那根手指连同木盒一并掷到了管家脸上,令管家面孔上也沾上了不少鲜血。

    他尤觉不解气,怒声道:“接连三月,本官的书房中出现这种断手断脚的东西已经不下十次,你这个管家是怎么做的?”

    “每次你都抓不住人!本官留你何用?!”

    最近大金全境赋税加重,百姓心怀愤懑,有不平之声,自然便有斩不平者出现。三个月来,富察虎的府邸上不时便有甚么护卫被人拖去杀了,仅留条胳膊扔在富察虎的卧房、案牍之上,或者便是出门被人威胁,甚至有几次差点被人拽出马车殴打一顿。

    富察虎不止一次要求管家重新招募精明强干的护卫,然而不仅是收效甚微,甚至这种情况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是咒骂管家,却也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好一些,只是教富察虎胸中怒气稍稍消减几分而已。

    管家被富察虎耳提面命,却是面无表情,他俯下身去,在掉落在地的木盒里捡到了一块染血的玉佩,一张帛布。

    他将两样东西托举起来,请富察虎查看。

    富察虎本未注意到木盒之下还垫有什么东西,当下有些好奇,怒恒一声,走到管家跟前,劈手躲过两样东西,将那件玉佩仔细看了看,在玉佩一角看到了三个金文;完颜昊。

    他脸色登时煞白,心中生出诸多念头。

    这个令牌的主人是五皇子殿下,那么这根手指的主人,亦是五皇子殿下?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富察虎心神大乱,慌慌张张地将那一张帛布摊开,便见到了其上整整齐齐的汉文——这些文字,富察虎一个字都不认识!

    好在他还有懂得金文与汉文的官家,当即便喝道:“把这上面写的东西念给本官听,快念给本官听!”

    富察虎抓起帛书扔到了管家跟前。

    管家依旧跪在地上,身子前探,将那道帛书捡起,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开始念道:“忠告金国灵州牧富察虎阁下,请立刻将汝国皇子完颜昊的手指送至汝邦王都,汝邦石抹巴托所部必须在明日撤出沉沙关五十里范围之外,否则完颜昊将不止断掉这一根手指,下次送来的是他身上的甚么零件,沉沙关亦不能保证。”

    “大人,这根手指……是五皇子殿下的?”管家面露惊色,只是看向富察虎时,眼中惊讶之色便转为了厌恶,“帛书上面说了,要您将这根手指立即送往王都……”

    “真是五皇子的手指……这种晦气的东西!缘何总找上本官!”

    “该死的燕翎士卒!胆大包天,该死!该死!”

    这根完颜昊的手指是从富察虎这里送上王都的,不论如何,其都会给陛下留下一个极其深刻的印象,陛下若一时间对灵州的治安生出了探寻之心,灵州当时现状跟着被扒拉出来,那富察虎必定性命难保!

    今之灵州简直是一团糟,而这与富察虎在灵州也根本分不开!

    但是,富察虎若将目下书房中发生的事情隐瞒不报,将来被追查起来,其受到的惩罚必然更重,甚至会因此丢掉性命!

    思来想去之后,满头冷汗的富察虎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捏着那根手指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将其连同帛书送到木盒之内,盖上之后,同管家颤声道:“这次得麻烦你去王都跑一趟了,管家。”

    “大人放心,奴才必定把此物送到王都,呈送朝堂诸公当面!”管家此时倒极其殷勤,“大人,奴才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

    “你现在便领几个护卫,一并前去王都罢!”富察虎不敢有分毫耽搁,连连催促道。

    管家在富察虎的示意下,作势起身,却又忽地跪了下去,一直木然的面孔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大人,此去王都,至少要一夜的时间,您身边没了奴才伺候,别的人又不懂您的心思,没个眼力见,到时候办了教您不舒服的事情也不好罢?”

    富察虎早就想换掉这个管家,无奈对方也是灵州颇有势力的小部族家中公子,富察虎因此才迟迟没有换掉他,而今有这么个机会,富察虎曾经的念头便又冒出来了。

    但是当下听到管家的话,他只能满口保证道:“放心便是,你只是离去最多一日时间,本官随便找个下人便能应付得了,你自去你的!”

    “嘿,也不必那么麻烦。”管家闻言笑眯眯道,“奴才家里还有个弟兄,心思细致,奴才不在的时候,他应该能胜任照顾老爷您衣食起居的活计,您觉得怎么样?”

    富察虎闻言心中冷笑不已——这管家是在借此时机给其弟弟在本官府上安排位置呢……

    也罢,便先答应了他,留他弟弟在府上呆上个一日半日又能如何?

    也好教他为本官好好做事!

    “行。”一念及此,富察虎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你出发之前,先把你弟弟带到府上来就是,不过,他若不像你所说的那般,本官也是不会答应他留下来的!”

    “嘿嘿,大人您放心就是,放心就是……”

第五六七章 缚住苍龙(四)

    是日晨。

    金国王都皇宫议政大殿内。

    完颜旻看着桌案上那个打开的木盒,袖袍中的拳头攥得死死的,面色如铁。

    阶下群臣百官无一人敢在此时言声。

    木盒里放着的,是陛下最为宠爱的五皇子完颜昊的一根手指头,金国今已成为天下第一等强国,便连昭国与其相比,各方面都有不足。但是这个强盛的帝国中,皇帝却连自己的子嗣都保护不了,近三个月以来,金国皇室两个皇子直接惨死于沙场之上,仍有一个不知所踪,一个被扣押在沉沙关,被人如对待牲畜一般切去一根手指,送到朝堂之上,向完颜旻耀武扬威!

    皇室里,仅剩的两个皇子,大皇子完颜稽康与六皇子完颜烈,在完颜旻心中,都不是在自己百年之后能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唯有被关押在沉沙关的完颜昊,从各个方面都符合完颜旻的要求。

    但就是这个最受完颜旻宠爱的五皇子,在今日之后,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残废!

    沉沙关对完颜昊的迫害远不止于此,完颜旻相信,若自己对此无动于衷,下次送到自己案头前的便不一定是五子的手指,而是他身上的其他零件了。

    闭上眼睛,完颜旻便看到五子在自己眼前哀嚎痛哭,满手的鲜血。而狰狞的燕翎士卒便按着他那只手掌,一根一根的将五子的手指锯下来!

    沙……沙……沙!

    完颜旻心中一痛,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杨立已是恨之入骨!

    “杨统其人,行事恢弘有度,雄才伟略,说是人杰亦不为过。”

    “其子杨立,呵呵,倒真教朕相信了什么叫虎父犬子!”

    “行事卑劣恶毒,两军交战,无智无谋不知所措之下,用此卑鄙恶毒之手段,来为自己,为他的沉沙关续命!”

    完颜旻蓦地睁开眼睛,目中杀意凛然。

    “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罢了!”

    “日后若遇杨立所部,若有机会,诸军必要生擒此獠,至朕堂下,朕要将之开膛破肚,以猛火烹食之!”

    完颜旻毫不遮掩自己对杨立的痛恨。

    这个昭国官员,并未以战绩军功履历入金国皇帝的眼睛,反倒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成功被完颜旻铭记在心。

    阶下诸朝官听得完颜旻所言,齐齐叩拜,山呼道:“臣等遵命!”

    “起来吧。”完颜旻心中纵然怒火万丈,但仍旧未因此而失去理智,他低垂眼睑,看了看桌上木盒中的那一截手指,又觉得气血翻腾,强忍怒意教左右将木盒拿了下去,平息心情,片刻之后,道:“传朕口谕,着石抹巴托所部后撤五十里,暂时按兵不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本身便不现实,将领虽在外征战,但其亲眷妻女却都在家中,倘若不听从君王的旨意,家眷立刻便被圈禁起来,逼迫其低头服从。

    更何况,今时多少将领在外浴血奋战,都是为了立功得爵,封妻荫子,连君王的号令都不听了,君王又怎可能甘心给你这些东西?

    “臣立刻去督办此事!”完颜旻话音落地,立刻便有官员站出班列,回应道。

    事态已经颇为严重,杨立直接斩去完颜昊一根手指的事情在金国群臣眼里,便是图穷匕见的表现。

    此时再激怒杨立这个走入绝境的困兽,对完颜昊,对金国皇统的承继都毫无益处。

    看到应声的朝臣退出大殿,前去督办此事之后,完颜旻稍稍放下心来,扫视殿内文武百官,直接开口问道:“杨立当下如此做,胁迫于朕,无非是想要多一些与朕的军队周旋的时间。”

    “然朕不愿令此等卑劣恶毒之辈多活哪怕一天,诸卿,有何办法,可在保证朕的五子安全情况下,破开沉沙关,斩杀杨立?”

    这并不是一个能够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听到玩颜面的话,群臣都沉默着思索了起来。

    击破沉沙关,将龟缩其中的杨立揪出擒杀有三种方法:其一,直接在沉沙关外汇集十万大军,强攻沉沙关,若沉沙关无有外援,七日之内,此关破则杨立死——然而如何能保证昭国不会在闻讯之后增兵沉沙关?这根本便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直接征兆十万大军压境,国战便已经开始。而金国此时还处在战前动员阶段,贸然开启灭国之战,可能会导致无法估量的后果。

    其二,将杨立引出沉沙关骗杀。关外并无杨立必要得到的东西,杨立此时想必亦知自己出了关立刻便是一个死字,这时怎可能轻易出关?因此这个方法也多半行不通。

    其三,向昭国朝廷施压,通过昭国朝廷最后逼死杨立——这是当下看起来最为可行的办法,毕竟杨立进入沉沙关,立刻便掌握了燕翎全军的指挥权,这样的事情传到昭国皇帝耳中,昭帝难免不会猜忌杨立,若有人再在朝堂上煽风点火,逼死杨立也极可能。

    思虑至最后,金国群臣大都支持第三种方案,为第三种方法出谋划策,一番议论下来,倒也草拟出了一个可以实施的具体方案。

    今日,金国皇帝口谕便会随着这份方案一道,传至沉沙关外的石抹巴托耳中,传至准备开拔的一万定边军统领卓鲁堪达耳中。

    金国庙堂亦知:单纯向昭国庙堂施压,以此制裁杨立,致杨立身死并不可能。而且阵前斩将乃兵家大忌,昭国即便多年未有战事,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忌讳——但是如若向昭国朝廷施加的压力超出了他们当前所能承受的范围,教昭国群臣因此而恐惧的话,杨立被召回京都,以死谢罪便不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何加大压力?

    完颜旻要给昭国一个狠狠的教训。

    卓鲁堪达所部将改变原有的进攻路线,通过黑山,与黑山镇守军合并一处,直取雁门关!

    比起沉沙关如龟壳般坚固,教人无处下口,攻破雁门关可要少费很多心思!

    相比起沉沙关,金**队与雁门关的士卒打过的交道也不少,雁门关曾经数次被金国士卒趁隙潜入,劫掠十几个村镇之后,扬长而去。

    就这样的军事力量,如何能扛得住金军的一轮冲击?

    若雁门关破,则大昭腹地立刻危在旦夕!

第五六八章 缚住苍龙(五)

    “将军,哨探方才传来消息,有一支大概两千余人的军队自沉沙关离开,看样子是要往黑山脉牛兕山方向去的,作何处置?”

    火把连成一片,士卒们的面孔在这朦胧火光里若隐若现。

    石抹巴托驱策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士卒的重重拥护之下,向前缓行,身边有亲卫在向自己汇报周遭任何的风吹草动。

    外放出去的一支支斥候小队,是石抹巴托的眼睛。他需要借助这些眼睛来看到世界,从中发现蹊跷,发现危险,与同危险并存的胜机。

    石抹巴托所部四万余人向沉沙关进行着匀速进逼,每个士卒都保持着相似的行进节奏,从高处向下俯瞰,这支庞大的军队便像是在地面上平移一般。

    “有军队自沉沙关内离开,前往黑山方向?”

    石抹巴托扬了扬眉。

    这是杨立意图以此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祸水东引?

    还是又一次故布疑阵?

    石抹巴托清楚,当下自己做出往沉沙关逼压而去的态势,也仅仅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而已,实际上,当下这场战争对于自己一方而言,那个唯一的胜机还未出现,而当下的环境中也不可能自己创造出甚么胜机。

    朝廷的增援来到之后,才好具体策划胜机究竟在何处。

    石抹巴托相信,若是杨立有些才能的话,也必然知道,沉沙关燕翎军一方的胜机同样未有出现,只是与己不同的是,沉沙关一方是守势,自己则是攻势。

    攻势凶险主动,守则被动安稳。

    杨立出这一步棋,莫非是想转守为攻?

    他哪里来的底气!

    石抹巴托心中嗤笑一声,向亲兵命令道:“传令下去,再探,继续密切关注这支军队的去向。”

    “是!”亲兵应命退下。

    石抹巴托抬首看向前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唯有那座昂然屹立的沉沙关依旧气势雄浑,不曾向黑暗低头,俯首称臣。

    从未有任何一个金国武将征服过这座边关。

    但自己或将成为第一个!

    石抹巴托眼中光芒盛放,而随着他低下头颅,其眼中的光芒便全都消寂下去了。

    “前方一里,准备寻地安营扎寨。”石抹巴托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战争在一开始便进入了僵持的阶段,石抹巴托不愿冒进,而杨立亦不愿贸然暴露燕翎军的真实实力。

    于是,在石抹巴托本部与沉沙关之间这数十里区域内,一支支侦查斥候小队之间的拼杀,便暂时成了为数不多的小战役。

    “再派出去两支斥候小队,不要把那支两千余人的沉沙关军队跟丢了。”

    “每一个时辰汇报一次情报。”

    现下唯一的蹊跷便在于杨立突然从关内放出的那支两千人队,石抹巴托对此事必须上心一些,于是再度下达了一道补充命令。

    ……

    一个个骑兵被黑暗包裹着,为身上盔甲镀上一层金属的光泽。

    每个人都犹如铁铸的雕像般静默着,唯有胯下战马不安的嘶鸣声,教人明白他们并不是一堆没有生命的雕像。

    骑士们身上的盔甲并不是相同的形制,有的浑身披覆重甲,就连战马也被甲胄包围,看起来便知这样一个骑兵的装备造价不菲。

    有的则仅仅只是上半身套了件披甲,背着翎羽雕弓;有的干脆连盔甲也无,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子,骑在没有鞍具的战马上。

    这一万余人的队伍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却是因为在三个月以前,他们还不是属于同一位统帅领导下的士卒——一万余士卒当中,有近半数的士卒为杨立击破五王万军合围之后的俘虏。

    这些俘虏有的属于铁浮屠军,有的则来自于射电军,或出身瀚海军,各自擅长的战法也都并不相同。

    不过他们最终都被杨立招降,而后被程诚打散原本编制,进了黑山十八奴部当中。

    数千乃至近万的士卒无缘无故消息,金国朝廷自然不肯放弃追查他们的下落,这两个月的时间,金国不止一次对黑山区域展开大搜索,但毫无疑问都一无所获,到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时至今日,黑山诸奴部能够拿出来的可战之兵可达一万五千人。

    程诚自不可能在一场大战中便打光自己的家底,留了五千人防御本部,自己领着这一万人,依照殿下的命令,往牛兕山的方向奔行。

    战马各自性情不同,若想令骑兵军阵走出如步兵那样的方阵效果来,非得将每一匹战马都以铁索串联之不可!

    “首领,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亲卫队长待到行伍士卒做好出发准备之后,来到程诚身侧,低声道。

    “出发罢!”程诚颌首言道。眼中古井无波,但内心其实很是激动。

    时隔多年,这是他又一次率领如此多的士卒,加入一场战争当中。

    “是!”亲卫队长应命,前去传达命令。

    随着命令下达,整支队伍开始向前运动起来,大地轰隆隆的震颤着,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大昭雁门关守卫士卒,以及金国黑山镇守军士。

    不提雁门关士卒对此如何应对,且看黑山镇守军大营。

    黑山十八奴部士卒开始频繁运动,准备集合之时,便引起了黑山镇守军派出的巡逻队伍的注意,此时他们已将种种异常上报至主帅大营,等待完颜托儿定夺。

    黑山镇守军,主帅营房内。

    卓鲁堪达对面长相普通、平平无奇的程平,眉头紧皱。

    三个月前,程平曾在暗处悄悄看过这位黑山镇守军统领一眼,彼时卓鲁堪达刚刚入主黑山,身材昂藏,虎背熊腰,一看便是孔武有力的勇猛之士。

    三月时间过去,卓鲁堪达依旧身材高大,但身上却已渐生赘肉,尤其是在军营里其身上却披着件厚厚的狐裘,戴着顶瓜皮帽,一眼看去,像是个富家翁。

    金钱与权力能够腐蚀人间任何情感与意志。

    程平在心中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

    在程平悄悄观察卓鲁托儿之时,卓鲁托儿同样在仔细思考自己与程平是否见过面。

    程平自称是景州节度使的家臣,而卓鲁托儿曾有幸参与过景州节度使家中一次宴会,若程平所言非虚,自己总该对这个家臣有些印象才是,而今却一点也思考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卓鲁托儿正自绞尽脑汁时,程平清了清嗓子,看着卓鲁托儿的眼睛,正色道:“我自知即便报上我家大人的名号,若无凭证,将军也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身份。”

    “好在此次节度使大人自知有事要请托将军,自为我准备好了信物。”

    “将军请看,此物可足以取信将军?”

    程平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帛布包裹着的物什,将帛布在桌案上摊开,内中的东西便显了真形——有花豹匍匐其上的节度使官印!

    节度使大人竟将自己的官印也交托给了这个家臣?

    看来这个家臣也不简单,深受一方军侯之喜爱!

    只看那方官印一眼,卓鲁托儿便已确定程平的身份是真,做不得假!

    他当即道:“呵呵,本将方才也不是怀疑阁下的身份,只是这毕竟是机要秘事,若是出现差池,本将与阁下也都担待不起。既然阁下亮明身份,本将也不会扭捏什么!”

    “请问阁下,节度使大人对在下有何吩咐?”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官大两级,手中掌控兵力也比自己多的景州节度使,卓鲁托儿立刻便摆正了态度,提及节度使大人,面带恭敬之色。

    “此番沉沙关与石抹巴托所部打得热闹,家大人恐此二者之战事危及黑山,因此特令黑山镇守使大人在此期间加强防备,不可放松警惕。”

    “不论是石抹巴托还是其他军队向镇守使大人求援,都不可脱离黑山大营,以防雁门关军士趁隙攻之!”

    程平也是直接,将‘节度使大人’的要求立刻说了出来。

    然而卓鲁托儿听其所言,神色却忽地微妙起来。

第五六九章 缚住苍龙(六)

    卓鲁托儿眼中光芒忽明忽暗,声音也不自觉地有些飘忽,他听完程平所言,未立刻答应,也未拒绝,而是道:“定边军已分出一万人,由卓鲁堪达为统领,陈文为辅佐,前去驰援石抹巴托所部。”

    “这事儿,节度使大人亦是知道的罢?”

    程平闻言,心中立刻咯噔一声,意识到不妙!

    在自己去往景州,以令牌向景州节度使换取官印一用的时候,金国朝廷已对各边军统领又下达了新的命令!单看卓鲁托儿之反应便知!

    但是,假若卓鲁托儿时下确信自己是个冒牌货,应当将我立刻抓去才是,却偏偏想套我的话——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不过短短刹那时间,程平已经平复好心绪,眼神沉定,回答道:“家大人确实收到了朝廷的消息。”

    “既然节度使大人已经得到了朝廷的旨意,还会要求本将如此做,置朝廷法度于不顾?!”

    “我看你分明是假冒节度使家臣的奸细!”

    沙!

    卓鲁托儿厉声喝问,同时猛然暴起抽刃,一刀劈向程平天灵!

    这一切均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常人若面临这等境况,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根本不会有任何思考反应的机会!

    程平眉毛一扬,面上浮现恰到好处的震惊,旋即大喝:“倘我真是节度使大人之家臣,大人今日杀了我,如何收场!”

    “那官印可做不得假!”

    危急时刻,程平反应极快,心念电转,几句话脱口而出!

    卓鲁托儿闻声,刀势生生凝滞在半空中,刀刃距离程平眉心只有寸许。

    节度使身在景州,受士卒重重保护,若有人想要偷盗他的官印,简直异想天开,无稽之谈。所以这个中年人拿来的官印,绝不可能是偷盗而来的,必是节度使亲手给予,可是如此一来,又怎么说通其明知朝廷诏令,竟还要自己不配合朝廷,对石抹巴托所部或是其他军队不予救援冷眼旁观?

    卓鲁托儿心中纠结,拿不定注意之时,程平亦在绞尽脑汁,思索破局之法。

    直到如今,自己的身份还未完全暴露,有这一方官印作证,卓鲁托儿对自己的任何怀疑都将因之烟消云散。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让卓鲁托儿完全相信自己的话,甚至转守为攻,令之听从自己的建议?

    方才他提到了金国朝廷又派出去一支军队,前往驰援石抹巴托所部,接着又因我所说的话,对我生出怀疑,暴起而攻之……

    莫非,那支增援的军队,由于朝廷新下的命令,很可能调转方向,前往黑山,朝廷还令黑山镇守使率军配合?

    前往黑山又是意图做什么?攻伐雁门关!

    程平心中大亮,抬首便道:“朝廷之命固然重要,但将军也要明白,自己是谁的下属!”

    “完颜指挥使他老人家,早已视雁门关为囊中之物,此时有人想摘他培育的果子,我想问将军,你觉得他老人家愿意不愿意?!”

    这,这是何意?!

    听得程平忽然提到了镇南道军帅完颜赤木,卓鲁托儿心中茫然,接着便明白过来!

    景州节度使乃是镇南道指挥使完颜赤木将军的下属——景州节度使之所以会向自己提出如此违背常理的要求,实是背后有完颜赤木大人的授意!

    金国欲对大昭用兵,兴灭国之战在大金已是公开的秘密,每个将领都想要在此战之中拔得头筹,获得功名利禄,即便是完颜赤木将军也不例外。

    而卓鲁堪达他们若真破开了雁门关,打开大昭大门,便相当于是在完颜赤木大人眼前抢走了他培育多年的一颗果子!

    完颜赤木大怎会心甘情愿?!

    所以才会授意景州节度使如此命令自己!

    今朝关于拜谁为忽鲁勃极烈(相当于大昭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仍有分歧,但毫无疑问当今陛下完颜昊的叔父完颜洪烈最受支持,完颜赤木有与完颜洪烈一向交好,若是完颜昊洪烈晋位忽鲁勃极烈,则完颜赤木的地位亦必然跟着水涨船高,掌控任一路军也并非不可能!

    卓鲁托儿心中天人交战。

    一方是他的堂兄卓鲁堪达,以及朝廷的命令;一方是可以傍上一位即将飞黄腾达的指挥使,日后自己也将跟着青云直上……

    这种犹豫也并未持续多久。

    片刻之后,卓鲁托儿抬首看向程平,面上肥肉微微颤动:“既然如此,我便听从节度使大人之所言,按兵不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将来必为一方豪雄!”

    ……

    诸方暗流涌动。

    大昭朝堂之内,随着昭帝的一道旨意下达,群臣亦心思不一,各自解读。

    “诏曰:东宫太子赵元直秉性纯善,德才具备,事国事军从无疏漏。特加职以天策军统领,调度天策二十八营,节制诸部。

    枢密院下大都督杨立,事必躬行,尽职尽责,加封枢密院使,领职天策军副统领,辅佐太子,钦此。”

    沉沙关燕翎军与石抹巴托所部之间的紧张气氛愈来愈浓,即便是京城的衮衮诸公都已经感受到了,他们又知道杨立今在燕翎军支持军伍,自然明白陛下给杨立如此加官进爵的原因,是想要稳住将帅的心思,令之努力打赢这一仗。

    但是也有朝臣心中直犯嘀咕:给予杨立的封赏是不是太过丰厚了些?

    天策军为大昭新军,从各地武卒之中抽调精锐,充入天策新军,以为基层武官,而后将通过每一期武试的考生调入天策新军,组成一个个大营。

    如今天策二十八营大都只有一个框架,具体的人员还未充实进去,但即便如此,也足足有五万之多,且比一般士卒素质要高出太多,与京城禁军实力相当,输于羽林军。

    倘若是待到这支军队完全充实,上过战场之后,其成长空间将会更大。

    而今陛下却将天策新军副统领的军职,给了杨立,那些将门功勋子弟对此自然十分不满,在底下嘀嘀咕咕也实属正常。

    关键是陛下为太子加天策新军统领之实职的举动,彻底教文武百官们看不明白了。

    谁人不知这太子赵元直与杨立一向交好,两人同为一军正副统领,精诚协作之下,这支必然会长成为庞然大物的军队必然会唯二人是从,如此一来,若是太子赵元直有异心,陛下便休想坐稳皇位!

    但是,昭帝却就是下达了这样一道旨意。

    诸方免不了太多猜测,只有那些站在高处,看到全局的人,才会明白昭帝此时的良苦用心。

    天策军若成,便会成为抵御金国进犯的中坚力量。

    这样一支军队里,正副统领若是面和心不和,对昭国便将是一场灾难。

    昭帝即便知道此举会威胁自己的皇位,也不得不如此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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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个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故事。写风雨飘摇的故国,写北州冠冕的臣子,写权奸纵横的朝堂之中,各种利益交换,各种博弈,各种举步维艰。写一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白骨如山鸟惊飞,跨骑提剑挥鬼雨。写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和尚,和几个不怎么冷酷残忍的杀手,写古时候的江湖是一个笑话,大侠都是土匪。写命运钳制万万人,万万人钳制世界,求存是逆旅。写圣明陨落、精神荒芜的年代里,你为什么要战斗野狐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野狐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野狐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