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〇章 大雪满弓刀(十九)
“伤我首领,还想逃跑?”
都邪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杨立,登时怒不可遏,抬头盯住梁舟,紧跟着一刀斩向梁舟头颅!
梁舟出身勋贵世家,虽不及其弟梁雍那般武功高超,但总算达到三流高手的层次,然而此时面对都邪一刀劈来,他通身真元都被锁死,根本无法透发至四肢百骸,无法运用!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任凭那一刀向着自己头颅直直砍下!
一直在旁暗中观察的完颜昊见此状,心中暗骂一声:银样镴枪头,废物!接着便高声喝道:“住手!”
都邪又岂会听一个外人的劝阻?
刀锋去势未有分毫迟滞——完颜昊一咬牙,伸出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掌抽出随身兵刃,剑尖抵在赵又灵的脖颈,狰狞道:“你家主公不惜性命也要拯救的长平公主,今日要因你一时之冲动,命丧本王剑下!”
都邪手中刀微微一停,看向完颜昊,眉毛耸动:“你莫非以为自己能够逃得脱?以为自己站在了干岸上?”
刀锋顺势一转,直指完颜昊。
完颜昊心脏狂跳,尖叫道:“再不停手,本王便直接杀了她!”
一尊观沧海境界的强者气势全开,教人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也并非不可能。
梁舟在此时侥幸逃过一劫,哪里还敢贪图其他,在其他士卒的护卫之下,匆匆逃离此地,再也不复先前的耀武扬威!
唯独剩下完颜昊,为了救下临时盟友梁舟的性命,以赵又灵吸引都邪的注意力,他倒是做成功了此事,也顺道把自己带进了莫大的生死危机当中!
完颜昊情急之下,剑尖擦破赵又灵的皮肤,在她雪白的颈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都邪!”
都邪的刀锋即将落到完颜昊的头顶,却因为听到身后虚弱的声音,而又不得不停下来。
那张满是怒容的面孔上,透露出无奈之色。
都邪已在心中筹算好了,自己这一刀不仅可令完颜昊丧命,也可顺势救下江又灵,不过看起来可能会冒险一些——正巧在此时苏醒的杨立,却不会答应都邪以赵又灵的性命冒险。都邪的计划便也跟着失败。
他闷哼一声,随手丢掉了直刃刀,盯着完颜昊道:“暂且留你性命!”
完颜昊惊魂甫定,深深喘息了几口气,握着长剑的手掌却不敢有分毫松懈,生怕自己一放松,赵又灵便能趁机逃跑。
如今他手中仅仅剩下赵又灵这一个把柄可以令杨立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如果失去赵又灵这个把柄,自知立刻便是身死的下场。
所以不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弃带上赵又灵!
杨立被人搀扶着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完颜昊近前,眸光黯淡,但仍旧冷清净明。
他轻咳了几声,与赵又灵点头示意之后,看向完颜昊。
完颜昊此时心中作何打算,杨立同样清楚得很。
眼下局势颠倒,但最重要的江姑娘,仍旧在完颜昊手中,如果江姑娘死在此地,那便是自己的彻底失败。
杨立不会允许这样事情的发生。
“燕州青萍之前曾接到线报,有大批金国士卒由黑山往沉沙关外聚集,他们该是专门为你这位金国五皇子而来的。”杨立缓缓开口,即使身受重伤,话语依旧平顺,不见有分毫受伤的样子,“你今日种种动作,无不说明,你想将我骗到关外去,以金国万众之卒,将我斩落马下?”
“或许更能以此诱使燕翎军出动,你若击溃燕翎军,更为大功一件。”
“携此功勋归于王都,纵有被俘之耻辱历史,你依旧是谙班勃极烈之位最强势的竞争者。届时,不论是负有正统之名的完颜稽康,还是愈来愈声名鹊起的完颜烈,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再上完颜旻对你这个五儿子素来青眼,说不得顺势真将你立为金国谙班勃极烈。”
“我所说的这些,大概便是你的全部筹算了吧?”
杨立抽丝剥茧一般,将完颜昊的真实想法不留一丝疏漏地陈述出来,着实让完颜昊心中震惊——他竟能从如此稀少的线索之中,得出我的真实想法!
此人果真是心思玲珑剔透!
话语未完,杨立又陡然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教完颜昊反应不及,面上露出一丝讶然之色,也掩饰不过去。
完颜昊索性道:“正是如此,你能如何?”
“今长平公主依旧在我手中,你这边虽然士卒众多,却依旧不能奈何我分毫,我只待出关之后,便是风雨化龙!”
“你莫非真敢与我在关外决一死战?”
“都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想要对我使用甚么激将法……”杨立轻轻笑道,“完颜昊,自我将你俘虏之后,你便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将军,也绝不可能你父皇可以依仗的儿子。”
“你以后将只是一个政客,一个擅长阴私伎俩的谋士,从台前走到幕后去。”
“你的脊梁早已经折断了。”
杨立对完颜昊之所为肆意点评,不给对方反驳的任何机会:“你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我纵是接下你的战书又如何?”
“我们在关外决一死战,这一次,你若被我抓到,休想再进一次大昭鸿胪寺——我会直接在关外将你碎尸万段!”
听着杨立带有明显嘲讽意味的言语,完颜昊当即便要反驳,但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
杨立重伤之身,其之所言不过是夸夸其谈而已,自己命人在关外埋伏了四万大军,杨立纵能获得燕翎军的支持,也休想在短时间内击溃这四万大军——既然如此,何谈擒下自己,还要将自己碎尸万段?
简直可笑!
“那我便在关外等着你。”完颜昊低笑道,“倘若你不能将本王碎尸万段,那么接下来,你便休想再见到她了!”
……
入夜。
都邪将一团碾成碎末的草药敷在布条之上,而后在火堆上烤热,烤成焦糊状,之后便将布条缠在了杨立的伤口之上。
杨立口中痛哼一声,草药有些刺激,与伤口一接触便令杨立感觉到了一种猛烈的蛰痛。
苍树正忙着掰碎馕饼,扔入汤锅之内。都邪便坐在了杨立对面,看着杨立披上衣服,沉默了片刻,之后道:“今日我本能一刀斩杀完颜昊,江姑娘也不会因此受到分毫伤害。”
杨立没有出声。
就此事而言,他是关心则乱。确实误判了形势,导致之后的一连串失误。
但关外却真有一支金人大军在埋伏着,若能趁此机会,歼灭此敌,也算一箭双雕了,能给予金国以创痛。
“首领,燕翎军早已非昨日之燕翎军,您有几成把握,可说服燕翎军,令其暂时听您调配?”
杨立听到都邪的问题,笑道:“我却不需要说服燕翎军什么。”
“圣旨传至震川,虽令罪臣杨立回京领受惩罚,但可曾夺取杨立官职?”
“不曾,如今我依旧是枢密院下都督府大都督,掌管大昭七都兵符,青树、山阳等郡**营兵马动向之监督。”
“我想要临时借调边关兵马,以击溃对我朝虎视眈眈之敌军,本便没有超出我的职责。”
第五四一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一)
沉沙关军屯。
沉沙关与雁门相同,皆是面向金国的大昭门户。
不同的是,自沉沙关出踏上象灵道,进可直取金国王都。如此优厚的地理位置,加上沉沙关内燕翎军足够的威慑力,使得金国黑山卒子尽管在大昭边关肆虐,但也主要集中在雁门关一带,丝毫不敢把手伸进燕翎军防卫范围之内。
有不信邪地将领曾经做过这等事情,下场便是一整支劫掠队伍尽被燕翎军歼灭,无一存活。
一支军队对于别国的威慑力并不可能永远存在,一旦别国发展出更加强力的兵种,更尖端的武器装备,敌对军队对他们的威慑力便将随之下降,越来越衰弱,终究有一天,会有不甘心的士卒再度踏进曾经支配自己恐惧的阴影当中,鼓起勇气,挑战那片阴影。
除非军队亦在不断被强化,不断得到帝国资源的倾斜,保证军队战斗力一直处于不断上升的状态,令别国望尘莫及,心生绝望,再也不敢生出任何觊觎之心。
这是亘古不变,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燕翎军自从燕王杨统死后,朝廷便有意弃置,但朝中有有不少大臣觊觎燕翎军的战力,认为燕翎军就此弃用实在可惜,便奏请昭帝,在燕翎军中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席卷全军的改革。
在此次改革当中,燕翎军上至统领,下到伍长大部分被调换,朝廷大员以及世家门阀之中的优秀子弟被充入燕翎军中,成为新的燕翎军骨干。
不过,朝廷此次对燕翎军的改革可谓失败。
一群没有打过仗,上过战场的公子哥儿们要领导一支百战雄师,无异于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燕翎底层士卒因此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很快便离心离德,这支曾经以彪悍作风闻名的军队,被拆去骨骼之后,很快成为了一只病猫。
朝廷诸公见自己的改革失败,便将燕翎军抛诸于脑后,彻底弃用。
没有朝廷的关注,那些想要依靠燕翎军上位的世家子弟们跟着纷纷脱离了这支军队,热闹一时的燕翎军,从那时起,彻底沉寂了下来,宛若死灰。
若非朝廷每年一次,比起营兵都还不如的军饷依旧发放着,恐怕诸多人都会怀疑这支军队是不是还仍旧存在着?
近些年来,朝中再一次出现了一个声音——裁撤燕翎军,可减少大笔军费开支,以此财货足以重新训练出一支天下强军。
越来越多的朝中大臣附和这个想法,好在朝中总有清醒者,认为燕翎军对金国仍有威慑力,为了每年那点军饷开支,便要将这支军队裁撤,实在目光短浅。
在这样一批反对派官员的据理力争之下,燕翎军才总算得以保存下来,传续至今。
不过,将近十余年的时间蹉跎过去,当年还有一腔血勇的少年燕翎军们,此时大都已经成了病痛缠身的兵油子。
他们究竟具备几成战力,尤未可知。
……
寒风萧瑟,三五个老卒挤在军屯某个角落里,守着一堆篝火,不时用力搓一搓手,盯着火堆里那几个拳头大小的地瓜,大都目光呆滞,浑浑噩噩。
他们身上的衣甲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头发也因常年被风沙雨水挟裹着,互相绞缠成了一股一股的,硬硬的在脑袋上乱七八糟地支棱着。
有一个衣甲比其他人整洁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老兵盯着火堆里飘出的那一点点火星,忽而道:“今天百夫长说了一件事情……”
“说是有人往咱们燕翎军送了一封信,想要求咱们帮忙的……”
其他几个士卒闻言,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活气,有士卒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皮笑肉不笑道:“居然还有人,会把主意打到咱们身上?”
“燕翎军是个什么军队,沉沙关是怎么一座边关,他们都不清楚?请咱们帮忙,他可备足了咱们出行一次的军粮?”
燕翎军中生计维艰,军饷不仅仅是一年发放一次,而且每次都无法足额发放,能够领到一半甚至三成的军饷都已不错。
而领到的这部分军饷,却根本不足一个普通士卒的吃穿用度。
这里的军士们常年都处在食不果腹的状态,他们每一次出关击敌,都要精打细算好几日的军粮,节衣缩食,不可谓不凄惨。
在如此环境熏陶之下,每个士卒腹中都孕育出了一头饕餮,还有满腔的怨气。
“倘若他们管得起出行的军粮,够吃几顿饱饭,燕翎七营里面,他能指挥得动五个营……倘若额外还有……”有士卒转头看着外面纷纷而落的雪花,声音里没有丝毫地情绪波动。
他们所处的这个角落,几根木柱支撑起了一块板子,正形成一个可以避开风雪雨水的所在,此地算是他们巡查时最常留驻的地方。
挑起话头的伍长笑了笑,却没有再多言什么。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似乎满腔愤懑与忧愁,都随着这一道白气吐了出去。伍长轻松了不少。
他用木棍从火堆中翻出一块地瓜,撕开外面烤糊了的那一层皮,登时露出内里嫩白的肉质,香甜而温暖的气息四散开来。
“别管那么多了,这事儿咱们操心也没甚么用,快吃吧,快吃吧……”
“吃完了得去巡一次城,最近六营那边又捉到了十几个金国探子……娘的,最近金国也在缩减军饷么?探子们身上连点肉干也不带的……穷成这样……”
“你要想吃肉干,可以把关外那一串人干取下来,我听说,人肉比牛羊肉都更有肉味,尤其是金人,常常吃肉,肯定养了一身膘子……”
“黑三,你少说两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几个士卒吵吵闹闹的,将火堆里那几块地瓜翻出来,三下五除二吃进了肚子里。
这算是他们今天晚上的粮食,从今晚到明天中午,除了这一小块地瓜,他们便没有了别的吃食。
伍长木一拍了拍手上的黑灰,矮身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一离开火焰的烘烤,天地间那股子寒意登时浮现,一个劲儿往人的骨头缝子里钻。
木一抖了抖腿,领着一众弟兄往屯寨子口走去。
第五四二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二)
燕翎军七大营,每一营有十位千夫长,万夫长为一营最高长官。不过,如今七大营每一营的人数都难以满编,一个千夫长手下最多八百名士卒,一般都是四五百余士卒,燕翎军整军人数,也不过在四万人到五万人之间。
四五万人当中,还有两三成的老弱病残,真正的可战之兵,不过三万余人。
此时,军屯统领营房之内,七大营万夫长皆汇聚于此,一个个脸色各异,目光倒是都落在了主位的燕翎军统领面上。
这位燕翎军统领由朝廷调派过来,已统帅燕翎军十余年的时间,其人也由年富力强的壮年人,渐渐变成了一个胡须染上风霜的老者。
老者头发花白,面向普通,唯独那一双眼睛,依旧如鹰隼之目般锐利。
在众万夫长尽皆沉默的时候,他嘴巴上的胡须轻颤着,开口缓声道:“本将已经派人追查过,这封密信是由金国五皇子完颜昊故意散播到咱们守备士卒手里。进而,我们才能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为上面那些根本就没有的东西,争吵不休。”
“但是我们也得到消息:枢密院下大都督杨立,如今追击完颜昊一行,已到震川,不日将至沉沙关。”左眼皮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一营万夫长周白虎咧嘴一笑,接话道。
“沉沙关外,有数万金国士卒埋伏,虽不知其用意,但此必定对我沉沙关,对大昭不利,也是真的。”四营万夫长褚雄阴森森道,“我们之所以争吵,也是因为军帅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意。”
“您若是拿定了主意,也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我们还争吵甚么?早就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了。”
“完颜昊乃是长平公主之夫婿,如今两人双双回还金王都,本将不知有何理由要拦截住他?”燕翎军帅米珠冷声道,“朝廷不愿在此时与金国生出干戈,所以会下嫁公主,会将完颜昊放归金王都。”
“我们若是出手拦截,便是与朝廷意志相悖,违逆陛下的意志。”
“这个后果,本将不知诸位又是否能够担当得起。”
“十五年时间过去了,军帅十五年前的作态,属下仍记忆犹新。”二营万夫长姜寒轻笑道,“军帅与十五年前简直一模一样。不知军帅是否记得,当年步台之祸,那个时候军帅也是犹犹豫豫的,最终导致昭国边关数千百姓被掳走,步台周边尸横遍野。”
“军帅,莫非是想重蹈覆辙?”
几个军营万夫长话语越说越重,米珠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愤怒之色,目光看向角落里那一位五营万夫长。
五营万夫长袁辰感应到军帅的目光,反倒更加瑟缩地低下了头去,不敢出声。
今时之燕翎军,战力虽大不如前,军队被朝廷整治得乱七八糟,但随着世家子弟、权贵人家的公子从燕翎军中撤出,一个个百夫长、千夫长、乃至万夫长的军职便就此空缺了出来,各营士卒凭借自身能力,迅速将这些军职分配完毕,牢牢掌握在自家手中。
从此之后,朝廷凡往燕翎军指派的高级将官,或在沉沙关坠马而死,或被关外金人掳走虐杀,或睡梦中突然暴毙,无一顺顺当当继任军职者,燕翎军的军职也在此之后,成了世家权贵子弟们最不愿意就任的职缺,朝廷对燕翎军无可奈何,便也只能听之任之。
今天坐在营房之中的七大营万夫长,有六位是燕翎士卒们共同推举而出的。只有袁辰一位乃是由米珠亲自提拔,不过米珠如今也不禁深深怀疑自己,提拔这个袁辰对自己究竟有什么用?
袁辰既不能帮自己排忧解难,亦不能为己抵挡风雨,只会躲在自己身后——如此下属,要之何用?
但是,如若裁撤去袁辰的万夫长之军职,估计米珠还未来得及委派下一位五营万夫长,便已经有士卒共同推举出一位新的万夫长,接着,其他六营长官便会威逼米珠,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对方万夫长之军职的合法性。
袁辰不说话。
袁辰连为本将铺平道路,铺好台阶的能力都没有……
米珠内心泛起无力之感,轻咳几声,以掩饰当下微妙的沉默气氛,为自己带来的尴尬。他说道:“几位有甚么想法,不妨直说。”
“不过,本将把丑话说在前头,诸位要做什么事情,各自承担自己的责任。若是出了事情,本将问责于你,你可不要推诿责任!”
米珠嘴上如此说着,心里也是连连点头:倘若这几个万夫长真因为擅作主张之事,受到朝廷责罚,自己也可趁势而上,把几个万夫长统统换掉,重新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如此想来,纵然他们与杨立接触,对自己而言,好处要多于坏处!
“军帅放心便是。”米珠低头妥协,对于大家而言都是好事。一直未有出声的三营万夫长崔玉瑞面露满意之色,道,“此事既然是我等提出来的,责任自然由我等来担,不会教军帅为难。”
“更何况,我等所做之事乃是为了大昭社稷安危,边疆安宁,又何错之有?”
虽然答应了此事,但米珠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堂堂一军军帅,却毫无约束手下之能,平日如此也就罢了,真若是上了战场,恐怕军队也将面临各自为战的局面,那样的话,岂不是自毁长城?
然而这种局面,却不是米珠想要改变便能轻易更改的。
底下的万夫长们铁板一块,完全架空了他的权力,他若是想要动一动下面的人事调配,还必须得经过几个万夫长的同意。
眼下他与六位万夫长之间早已不是上下级关系,更类似于一种对抗中合作的关系。
米珠哼声道:“希望能是如此。”
“你等这么在意那位大都督,究竟原因为何,本将也清楚。本将能够清楚,朝中大臣便都清楚。你们不给本将惹事的前提,便是不要引火烧身……”
“不要教别人产生甚么不该有的联想,如此,对你们也好,对那位大都督也好。”
几位万夫长闻言,互相对视一眼,眼里浮动莫名之色。
第五四三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三)
夜已经深了,本就没有多少人气的燕翎军各军镇在这浓重夜色下,更添寂寥。
燕翎军除却在关内建设军屯,以此为防御要冲,抵御外敌之外,另有数座军镇,如群星拱月一般散落在燕翎军屯周遭,七座军镇依照燕翎军七大营进行分配,每一营的士卒平日里都居住在军镇之内,日常操演则在军屯校场。
大昭七关,唯有沉沙关防御工事修建得最为完备,最符合军事重镇的描述。
崔玉瑞在数百余亲卫的护送下,策马往第三军镇而去,他披着熊皮袄子,纵然寒风猎猎,大雪纷纷,也休想有丝毫凛冽之风可以穿透他的衣袍。
百余人的亲卫军在军镇之间徐徐而行,一座座瞭望塔在大地上伫立,于风雪中盛放通明火光,为来往士卒做出指引,也令宵小之辈在瞭望塔下无所遁形。
忽然,崔玉瑞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他扬了扬手,令麾下士卒尽皆住马,在一座瞭望塔下等候来者。
未过多久,六营万夫长关龙在一众士卒的护卫下,与崔玉瑞相遇。
两位万夫长走在前头,齐头并进,身后则是各自麾下亲兵,军容整肃,即使只有区区百人,依旧释放出浓烈的萧杀森然之气。
崔玉瑞和关龙向前行进了一小段路,彼此之间皆是沉默着,未有言语。
直至第三军镇的轮廓渐渐浮现在前方的幽暗里,两支亲兵卫队分别在即,关龙才开口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回不来的。”
“然而总还是有人认为,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垂不朽的……”崔玉瑞勒住缰绳,抬眼看夜空中纷扬的雪花,悠然道,“也总有人以为,有些东西,可以代代延续下去……”
“燕翎军从前是甚么样子,现在是甚么样子。大家都心知肚明。有顽固的人觉得唯有那个人,或者是带着那个人气息的人可以拯救燕翎军,恢复荣光。”关龙低头,面孔藏在黑暗里,“在我看来,那人真的来了,才是一场大祸。”
崔玉瑞轻轻一笑,伸出手掌,任由雪花落在掌心,声音比天气更冷:“所以呢?要杀死不理智?还是杀死那个人?”
“都不好杀。”关龙跟着笑出了声,“但后者今次总还是给了我们机会。”
“杀了他,不理智的人就会彻底清醒起来。”
“当初燕王殿下可是教导咱们,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如今他们还痴心妄想着靠别人,这本身就与燕王的理念相悖。”崔玉瑞提及燕王尊号,脸上闪过一丝隐晦的惧色。
“只是可惜了替死鬼……”关龙低吟,声音微不可闻。
“万众拥戴,将士效死,百姓赢粮而景从。”崔玉瑞眼中绽放热烈的光芒,“这样的待遇,唯有才能者居之。”
“他未必没有才能。”关龙咧嘴笑道,“燕王殿下之后,自幼生于苦寒之地,却博闻强识,虽精研佛学,然兵书理学亦涉猎甚广……野狐禅师一直都在有意培养他。”
“燕州之土,其以数人之队破金国谙班勃极烈千骑,生擒完颜稽康。”
“黑山刁恶之地,其以千骑破金国五王合围,五位皇子之中,仅仅有一位成功逃回金国王都。”
“庙堂之上,以兵部微末职方之衔,进位枢密院大都督。正三品大员,可谓权臣。”
“江湖之中,佛道两至宗为其援护,江湖豪强为其下属,不说其他地方,单单燕州一郡之地,杨立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家生佛。”
“有通都大邑之潜能的青萍,亦为其一手打造。”
“随着巡议制在大昭国土上铺开,其声名亦必将随之如日中天。”
“这样一个人,德才兼备。”关龙低沉道,“若是觉得他才能不如我们,在战术上轻视于他,最后遭殃的,只会是我们。”
“不要提甚么万众拥戴,名利高位有才能者居之这种话。”关龙面上笑容收敛尽了,“我们设局杀他,不是因为我们比他有才能,只是因为我们不舍手中的兵权。”
“不舍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数千乃至上万士卒,仅仅听到他的名字,便统统倒戈相向,成为他最忠心的士卒。”
崔玉瑞呼吸渐渐加重。
听着关龙的描述,他想起了从前,想起了燕王殿下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景。那样的情景若在今日,在这沉沙关重现,对于自己而言,才是一场噩梦!
但即便他是被士卒们推举而出,成为万夫长,即便他此时倍受拥戴,他都必须得承认,燕王杨统之名,燕王杨统之后,对燕翎士卒而言,就是有那样强大的魔力,让他们愿意为杨统之后舍弃一切,抛头颅洒热血!
不能让那一幕重现,是像崔玉瑞,像关龙这样的将军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一旦杨立真的降临沉沙关,这里所有的将军都将失去对自己士卒的约束力,士卒们的目光从此也只会看向杨立一人!
“杨立若真如你所说,如此惊才绝艳,我们必须做更多的准备。”崔玉瑞目光闪动,沉声道,“剩下那几位万夫长也并不是铁板一块,铁了心支持燕王之后回归……”
“我们若能说动他们其中一位,甚至两位,胜算无疑更大!”
“袁辰懦弱之辈,威逼利诱,他必能为我等所用;剩下那一位,七营万夫长曾威或能为我们所用。”关龙皱眉思索,“曾威此人毕竟是后进,出身世家门阀,与燕翎军其实联系很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有七成把握可以说服他。”
“杨立若欲以燕翎军击敌,我等半道后退,与本阵拉开距离,则杨立必然身死。”崔玉瑞的语气阴森了起来,“如此,对大家都有好处。”
“朝廷若追究责任,米珠以及那几位坚定支持杨立的万夫长,便是绝佳的替罪羊——更何况,杨立乃是大逆,大逆与燕翎军什么关系?满朝文武比咱们更加清楚,更加忌惮!”
第五四四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四)
“来了咱们三个。”
燕翎军第一军镇。眼皮上有一道刀疤,两鬓霜白的周白虎咧嘴一笑,看着下首的褚雄与姜寒,彼此轻轻颌首。
桌案之上有一副地图铺开来,其上标注着沉沙关外大大小小的险恶之地,无有遗漏。
不过目下三人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一副舆图上。
周白虎盯着桌案上的舆图,轻轻道:“以往我们密谋商量事情,都在我这儿。今天却缺了三个人,看来他们有另外的场子了。”
“大抵如此。”姜寒顶着一头乱发,面相看着比五十岁的周白虎都要老一些,脸上尽是风沙磨砺过的老皮,身上衣甲脏兮兮的,与寻常燕翎士卒无异,但姜寒的实际年龄却仅仅有三十岁。
他是唯一一个在军营之中稳扎稳打,从小小伍长一步步晋为万夫长的军官。
姜寒读了很多书,曾经还是个秀才,在军中没有人撑腰,没有背景的读书人向来都只有被人欺负死的命运,姜寒能脱颖而出,也是个异数。
他故意让自己看起来粗野又肮脏,便是不希望与自己麾下士卒产生分别,让士卒们从心中与自家的将主划分开界限。
姜寒如此行为,倒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不过,他身上那股馊味儿每日每月的积攒着,直至如今,已极其明显,令坐在他旁边的褚雄鼻翼耸动着,脸上肥肉都不自在地颤抖了起来。
半晌后,褚雄开口,闷声道:“姜将军,某家觉得,你还是好好地洗个澡吧,别到时候你身上那味儿再把世子熏晕过去……”
“本将也建议你,买几匹麻布过来,给自己身上裹一裹,裹紧实了——你这一身肥肉,被连续行军多日赶来此地的世子看在眼里,说不得生出什么别的想法,猪油味道总归不错……”姜寒面无表情,“军屯没有卖布的,你得令亲兵赶到步台那边去……”
上首的周白虎无奈地看着两人争执。
这两人似乎天生八字犯冲,只要一见面,在士卒面前睿智成熟、足智多谋的两位将军,立刻便如同街头吵嘴的妇人一般,为对方言语中的一点点漏洞而争执不休。
然若是真教两人互相看不到对方一个月时间,他们恐怕又得憋出什么毛病来……
如此想着,周白虎面上露出了笑容,拍了拍手,制止两人继续吵闹,道:“行了,莫要再吵。”
“姜寒,你今夜回去,确实该好好洗一个澡了。毕竟那是殿下,你以这副尊荣面见殿下,也是对殿下不敬。”
“哼。”姜寒轻哼一声以作回应,不过心底必定已将周白虎的话记下。
“哼哼唧唧,像个娘们!”褚雄撇嘴,不动声色地又补了一刀。
眼看两人又要吵闹起来,周白虎连忙道:“褚雄!你确实该好好减一减你这一身肥肉了。边关苦寒之地,士卒们大都吃不饱饭,也胖不到哪里去。试想殿下看到你这么个胖子,心底必定会生出你这人盘剥底层士卒,肥了自身的想法……”
“嗨,我就这么个体质,喝凉水也长肉,你教我有什么办法?”褚雄一脸苦色,捏了捏自己独自上那四层肉,忧心忡忡道,“殿下该不会真以为我老褚不干正事儿吧?”
“猪油摊大饼,加上一勺糖霜,滋味绝美,我觉得殿下必定不会放过如此美食。”姜寒窃笑着道。
褚雄扭头便对姜寒怒目相视。
两人就此又是一番吵闹。
不过今次未等周白虎去劝阻他们什么,两个万夫长便在吵闹了一阵之后,慢慢回归了平静。
平静之后的两位万夫长,与先前大为不同。
姜寒如山间野狐,从容而淡然。
褚雄如藏身林中的猛虎,一双虎目之中杀气毕露。
“不提袁辰,剩下那三位:崔玉瑞、关龙、曾威,或已生异心。”姜寒轻声道,“不论此事是否确定,此此人加上袁辰,我等都不得不防。”
“先解决容易的,再解决困难的。”褚雄森然道,“袁辰的万夫长之位,是米珠给他的,如今做了数年,无所建树,他自己也无心呆在燕翎军中,一直在寻求调动。既然如此,早早下来,也给旁人腾出位置,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不能带坏了底下兄弟。”
褚雄继续道:“那三个人或许也在争取得到袁辰的支持,呵呵,争取袁辰的支持有个屁用!银样镴枪头,明天某令亲兵给袁辰送一封信过去,他自会乖乖地卸任万夫长之军职!”
“你打算如何做?”周白虎面色平静,三人对褚雄的做法都无异议,只是具体如何操作,不要令一直以来受六位万夫长压迫的袁辰狗急跳墙了才好。
“如今能救袁辰离开这水深火热之地者,谁也?”
“米珠不能,朝中官员与世家门阀或许可以,但为什么要浪费资源给一个没有价值的人?”
“枢密院下都督府却可以将袁辰平调出燕翎军,他一心向做个安稳京官,如今抱紧咱们殿下的大腿,何愁不能达成所愿?”
“袁辰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如何选择。”
“好。”周白虎点了点头,对褚雄的做法没有异议,不管殿下是否愿意给袁辰这个承诺,但是只要稳住袁辰这一段时间,不会横生枝节便可。
“崔玉瑞、关龙、曾威三人之中,谁是主使,谁是从者,目前尚无法确定。”姜寒道,“此三人对自己麾下兵马掌控力度都比较高,若是我们未能确定这件事便贸然下手,便可能令局势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如何确定此事?”褚雄眉头皱紧,这个问题显然很难解决。六营万夫长之间互相走动密切,在殿下的消息未传来之前,他们是铁板一块,但如今刚刚得到消息,立刻便有三个营出现异动。
事出突然,谁也不能确定另外那三个万夫长,究竟是谁心怀鬼胎,又是谁意志不坚定,受人蛊惑。
他们皆是统领一营四千到八千兵马的将军,皆有实权,对麾下士卒的掌控力也足够,不似袁辰那样根本就无法约束麾下士卒,如此以来,贸然对三人中的任何一个出手,都可能激起底下士卒的逆反反应,引发连锁反应。
这是周白虎等三人不愿见到的。燕翎军已经不起几次这样的震荡。
正值多事之秋,燕翎军若再生变,对大昭则更加不利。
“三人麾下士卒,为燕翎士卒。纵然他们对麾下军队掌控力度再高,亦不能抹灭此三营士卒皆属于燕翎军之事实。”周白虎凝重道,“他们之所以会与我们决裂,无非是因为不愿失去今日在各自麾下军队中的权威,贪恋权威,惧怕殿下来到沉沙关之后,轻而易举摧毁他们所得到的一切。”
“与他们一般,生出二心的士卒,留在燕翎军中,于燕翎军而言,亦有害无益。”
“不如一并舍去,将这些不安定因素一并从燕翎军中剥离。”
听到严白虎此言,褚雄与姜寒二人都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褚雄才道:“壮士断腕,虽为全局,然损失一只手臂,于壮士而言,亦不可谓不是重伤。”
“那三人统领下的营帐之间,完全中心于三人的士卒,如今可能有万人,真要与这万名士卒做个分割……沉沙关守备力量必然会面临被削弱的窘境。”
周白虎看着褚雄,道:“你可能忘记了,我们要随殿下赢得关外一战。”
“只要我等能大破关外石抹巴托那四万余兵马,在大昭与金两国战云密布的当口,朝廷岂回不肯往沉沙关倾泻资源?这资源之中,自然也包括新兵。”
“金欲对大昭宣战,亦需时间准备,若再被燕翎军击溃四万兵马,开战时间必然还要再往后延迟——给本将半年时间,本将便能将新兵操练成一支悍勇之师!”
“更何况,纵然是与崔玉瑞三人麾下士卒做个切割。崔玉瑞三人能带那近万燕翎士卒去哪里?投靠哪一位朝廷大员?”
“而且,底层士卒所图不似我等这般,往往可以为多出来的几角银子便能互相争夺,大打出手。”
“若能给他们优厚的待遇,让他们可以在燕翎军中吃饱穿暖,你们认为,那一万人中,会有几成士卒愿意留下来?”周白虎向姜寒与褚雄发问道。
姜寒与褚雄闻言皆是一笑,各自道:“三成。”
“四成。”
“三四成……已经不少了。”不给两人吵嘴的机会,周白虎笑道,“如此一来,便要好好思量,如何教这些人自愿离开燕翎军,离开沉沙关。”
“还须往殿下那边去一封书信,与殿下仔细计较此事。”
周白虎自顾自说道。
姜寒与褚雄听他如此说话,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有惊喜之色,两人异口同声向周白虎发问道:“你何时与殿下取得了联系?”
周白虎闻言微微一笑,故意吊着两人胃口:“便是与你们说了,你们也不认识那人,原是军中老卒,而今在黑山拉起了一支情报搜集队伍,专为殿下传递金国那边的消息动静。”
“我也是在偶然之间,通过他与殿下有了联系。”
“好你个白老虎,这般重要的事情,为何到现在才说?!”褚雄又是高兴,又是生气,觉得周白虎此举竟然瞒着自己,太不厚道。
姜寒亦与褚雄统一了战线:“你该不会是趁着这个机会,同殿下说了我们甚么坏话吧?”
周白虎双手一摊,无辜道:“怎这么说?你们各自都没有错处,我有什么坏话好与殿下说的?之所以未将此事早早地告诉你们,是因为——大浪淘沙,方见真金。”
“提前泄露此事,若是消息给错了人,岂不是令殿下陷入危险境地,陷燕翎于不义?”
“二位莫怪,相信过不了许久,你们亦能亲见殿下其人,还有当年的凶刀-王荷。”
第五四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五)
“过几日,当朝大都督杨大人,抵达沉沙关之事,袁将军应该知道吧?”褚雄亲卫军长官走进袁辰的单独营房之内,将一封书信放到了袁辰桌案上,躬身与袁辰说道。
褚雄亲军长官必定是其最为信重的属下,所以面对此人,袁辰也不敢有分毫怠慢,令人坐下说话,之后迟疑着道:“此事,本将自是知晓一些的,不过……”
不过这与我又有甚么关系?袁辰在心中这般说,但是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好在亲军长官很有察言观色之能,当即笑着将褚雄要他转述的话,讲给袁辰听,待到说完将主要他传递的话之后,又道:“事情便是如此,将军年事已高,边关苦寒之地,绝非可以颐养天年之所,若是能入京任个闲职,在京城购置一处房产,等到年龄到了,顺势告老,如此生活,不知是多少达官显贵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清闲好事儿……”
袁辰闻言,明显很是意动。
但他仍有些顾虑,于是道:“本将毕竟是由米军帅一手提拔上来……”
不等袁辰把话说完,亲军长官打断道:“军帅如今面临着甚么境况,将军莫非不知?莫怪标下没有提醒将军,军帅一直有让您替他挡刀的想法,眼下时局又越来越不太平,说不得什么时候,军帅遭了什么事情,你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便是他最好的替罪羊。”
袁辰还真谈不上对米珠有多么忠心耿耿。亲军长官这么说,也是为了给他脸上贴金。
果然,袁辰听完亲军长官的言语之后,沉吟良久,终于打消了将此事与米珠商量的念头,转而道:“也罢,只要那位大都督能给我一个承诺,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只是,这具体要做些什么,褚将军他可有说明?”
袁辰目光有些畏缩,想来太过于困难的事情,他也必定不会去做。
亲军长官在心中轻蔑一笑,面上神色却越发认真,定定道:“也不是甚么复杂的事情,之后如若大都督意欲率燕翎军迎击关外石抹巴托所部,还请袁将军护卫大都督左右,只听大都督一人之号令。”
说是让袁辰听从大都督号令,恐怕到了那个时候,大都督可直接越过袁辰,掌握其麾下整个大营士卒的指挥权!
袁辰所在大营的士卒是燕翎军资历最老的一批士兵,每一个都对燕王殿下忠心耿耿,推崇备至,而今燕王殿下之后来到沉沙关,他们必定是最先投诚的那一部分,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怀疑!
袁辰也清楚这一点,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样安排有何不妥。
自己手中掌握的兵权早已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袁辰早巴不得能将它丢出去!
因此,袁辰当即便点头答应:“希望事后大都督能信守承诺!”
……
沉沙关关口,守备森严。
七军镇在关内如群星散开,拱卫燕翎军屯。
军屯以依傍徒太山脉而建,徒太山脉低矮之处,便形成了沉沙关口。这个关口,亦为燕翎军屯每日囤积的五千兵马最为看重的位置。
敌军若欲穿透燕翎军之防御,进入大昭境内,必要夺取此关,夺取此关则意味着必要完全吞下燕翎军屯以及疏密有致的七大军镇。
金人望此关兴叹,赞誉沉沙关为‘天下第一雄关’,人力与天险的完美结合。
单凭此关,也足以震慑关外金人,令他们的目光多聚集于雁门关之上,多不敢打沉沙关的主意。
完颜昊一行人经过军屯,一路行至关口。
每一个燕翎老卒的目光,都令完颜昊如芒刺在背,完颜昊觉得自己只要稍微表现出甚么不对的地方,立刻便会被燕翎士卒捉拿起来,或严加拷问,或直接杀了。
尤其是当完颜昊看到关口处那根原是挂红灯笼的杆木上,挂起了一颗颗头颅时,更加不寒而栗。
那长长的一串头颅垂落得已经接近地面,粗略一数,也足有五百余颗,越往上的头颅,风干痕迹越明显,有的已经完全被消蚀了血肉,只剩发黄的骷髅头,离地面越近的那些头颅,越可以辨认他们的发式,大都是金人发辫,其中甚至有胡须都盘起了辫子的金人。
在金国,辫子越多,越能证明其人的地位。胡须都够盘成辫子,在金国人人皆兵的军制里,也足以做领一猛安之兵。而这样的人头,完颜昊所见,足有十多颗,还未加上那些已经辨认不出发辫的!
燕翎军究竟杀了多少金国将官?!
不是有传言,燕翎军俨然已成弱军,此与自己所见根本就不相符!
完颜昊正自悚然之时,眼角余光忽地瞥见有一队士卒,各拖着几个人,就这么从自己身侧走了过去。
他连忙转头去看。
只见确有五个士卒拖着一个个还活着的人从关口处走过,那些奄奄一息,任由燕翎士卒拖着的人,皆是金国士卒,披覆衣甲,明显是欲进关内挑衅生事,或是在关外太过张扬,被燕翎军直接抓了回来,一通折磨,只是不知他们下场如何——会不会也被挂在杆上?
三个金国士卒是在关外冲燕翎军屯耀武扬威之时,被木一几个燕翎老卒直接捉了回来,这三人身家挺肥,木一一伍从他们身上搜到了将近五斤的肉干。
金国士卒被燕翎士卒捉住,本已不再抱有生的希望,如今陡然见到衣衫华贵,同样留有金人发式的完颜昊,登时大喜,口吐金语,向完颜昊连连哀求,请求完颜昊能解救他们三人。
纵是他们三个不说,完颜昊亦不愿见到本国士卒,死在大昭士卒刀下。
他此时心境还未转换过来,下意识地将眼前的燕翎士卒当成了一路如忠犬般护卫自己,死伤无数的禁军,于是道:“本王乃友邦王子,今日便要出关,尚有一个小小请求,希望将军可以满足。”
守卫关口的千夫长自能听懂完颜昊与那个金人言语了什么,当下不动声色,做倾听之状,道:“不知外邦王子有何请求?若能办到,自然在所不辞。”
完颜昊张口欲要提出自己的要求,忽然听到身后传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声,他心里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连忙扭头去看!
正好看见木一将尖锐的刀子狠狠扎进一个金人的心窝,那人当场毙命!
完颜昊只看木一等士卒的手法,凌厉而精准,想来不知杀了多少本国士卒——一念及此,完颜昊内心顿生狂怒,勃然色变!
“外邦王子莫非是为了这几个细作?”完颜昊正要对木一等燕翎士卒大加喝骂之时,陡然间听到了守关千夫长的言语,“很遗憾,阁下晚了一步。”
“不过,您仍可以将他们的尸体带回家去,好好安葬。”
“我大昭自古乃友善之邦,从不主动与人生事,无奈这几个细作潜入军屯之中,欲趁机作乱。只得杀了,以儆效尤,外邦王子勿怪。”
千夫长这一番话顿时让完颜昊清醒过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地,这里的士卒与禁军又有多大不同,贸然口出狂言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于是,完颜昊深吸一口气,也不敢再继续追究此事,压下心中的不快,道:“他们毕竟是本王女真族人,将他们带回故乡安葬,本王也算仁至义尽。”
“便依将军所言吧。”
“王子仁厚。”那千夫长点了点头,又道,“军屯乃有规定,凡进犯边关之宵小,尽皆枭首示众。此乃军法,不仅仅是他们几个小卒,便是本将,也不敢违抗,皇子只能带一具无头尸体回去了。”
完颜昊扭头再看,果然如千夫长所言,那几个士卒正以锋利的刀子剁下几具尸体的人头,鲜血流淌得满地皆是,而那几个士卒毫不在意,如同猪场里杀猪的屠户!
完颜昊强忍心中不适,点头道:“一切都依将军所言,还请快快为本王办好通关手续,本王今日要出关。”
“关内风土人情异于关外,皇子不打算再停留休息几日?”千夫长明知故问,引得完颜昊连连摇头,道:“算了,本王已经离开故国一月之久,甚为想念,还是尽早回去的好,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完颜昊腹中翻滚,面色发白。
千夫长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又道:“关外仍有很长一段荒僻道路,若想见着人烟,得走数十里之远,这么长一段路,以皇子麾下这几十个人,可能保护住皇子阁下?”
“此事便不用将军操心了,关外自有我邦士卒护佑本王。”完颜昊摆了摆手。
千夫长奇道:“哦,不知阁下所说的士卒在何处,本将麾下士卒严密监视此间许久,可谓曾见到人影。”
呵!
本王本就是要石抹巴托埋伏于关外,隐藏起来,若是令你昭国士卒看到,岂不是枉费本王一片苦心?
完颜昊在心中如是道,不过口中自不可能如此说,于是改口:“呵呵,本王一时说错了话,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阁下的队伍之中,毕竟有我朝长平公主殿下,纵然本将不用为皇子之安危负责,亦必须要考虑长平公主殿下的安危。”
“此次本将自关内借调五百余士卒,护送长平公主顺利抵达贵国王都,乃分内之事。”
“还请阁下,莫要教本将为难。”千夫长忽然严肃起来,不再与完颜昊玩什么饶舌,直接单刀直入道。
完颜昊闻言便愣了愣。
这五百余士卒放在自己身边,不论如何都是个祸端,出关之后自己仍要走一段路,才能与石抹巴托所部汇合。
这段空档期若是被关内士卒趁虚而入,自己可断没有半分反抗之力!
说什么也不能令这么一群祸害呆在自己身边!
完颜昊当即摇头:“本王不能答应将军之要求,本王自有办法守卫长平公主之安全,不用将军操心!”
“本将纵是不想操心也不行。”千夫长看向完颜昊身后那几十个伤痕累累,精神疲惫的禁军,思索片刻后道,“假若皇子不愿带那么多燕翎士卒回去,也可。”
“本将可只差遣一伍士卒,护送长平公主殿下左右。”
“您看如何?”千夫长指向木一等几个证忙着将金人‘细作’的头颅挂上长杆的士卒,道,“便令这一伍士卒护送公主殿下,您以为如何?”
千夫长一再让步至此,想必已至底线。
带上十余个燕翎军归国,也是完颜昊如今队伍所能承受的最大风险,完颜昊思虑良久,最终只能阴沉着脸将此事答应下来。
……
第五四六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六)
刷!刷!刷!
木一领着自己的十余个手下,将长平公主的车驾团团围住,抽刃向走来的完颜昊,阻止任何人靠近。
木一面无表情:“请阁下自重,阁下一日未与长平公主殿下完婚,便该注意男女大防!”
完颜昊脸上阴云密布,随时可以倾泻下一场狂风暴雨。
他早就知道那个守关将军心思不纯,表面上是令一众燕翎士卒护卫自己等人,实则是以这十余个士卒保护长平,不受自己侵犯。
几个禁军察觉自己‘主子’神色不对,当即对领头的木一呵斥道:“你等既然也是长平公主的护卫,自然也要奉皇子为主,如今对主上刀兵相向,可是活腻歪了?!”
发话的禁军面相倒是年轻,大概是觉得自己主子势力强横,出了关之后便没人限制得了他,神色间尽是飞扬跋扈,对木一大加呵斥,毫无顾忌。
然而完颜昊听到他这番明显带着奉承的言语,却皱紧了眉头。
究竟是谁活腻歪了,尚未可知。
木一挑眉看向叫嚣的禁军,咧嘴一笑:“长平公主殿下乃是千夫长大人令我们几个着重护卫的,此为军令,不可违逆。至于其他人如何,某家可不愿意管。”
“至于主子什么的……没人是某家的主子。”
“而且,某可不似你这混种,背德忘义,为了当条能吃饱饭的狗,连自己真正的主子都能认错……”
“你说什么!”发话的禁军被木一这番话刺激得面色通红,如同被踩到尾巴一样,一蹦三尺高,尖叫一声提着直刃刀向木一冲了过来,“老子今日教你好好开开眼!”
“穷地方出来的兵痞,安敢污蔑京畿禁军!?”
呼——
禁军一口宽刃直刀舞得虎虎生风,显得颇为凶猛!
当!
与他相比,木一的招式看起来就要平凡许多,只一挑,便击中了禁军刀刃上力量薄弱点,将禁军挑得踉跄倒退。
木一得势不饶人,滑步向前,一刀直扎禁军心窝。
凶相毕露!
那禁军士卒根本就没有躲避的机会,直接被木一一刀扎穿了心脏,刀尖从后背冒出来,鲜血顺着血槽往外汩汩而流!
兔起鹊落,瞬息之间,便有一名禁军士卒当场毙命!
本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的禁军们见此状,悚然而惊!
这些在边关呆了十余年,一个个看着像老树皮一般的士卒,竟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
完颜昊目光闪动,他不是第一次见木一等士卒杀人,此时置身事外,再仔细观察,心中没有了惊悚之感,但激赏与嫉妒之念却腾腾地往上涌,灼烧着他的心脏。
这样的士卒,才不负杀人机器,不祥之器的赫赫凶名!
然而拥有如此悍卒的,并不是雄鹰部,不是大金国,而是大昭。
燕翎军,燕翎军……这样一支军队落在大昭手里,完全无法发挥他们真正的用处,良才美质,注定埋没于尘埃下,可惜,可惜。
一点也不可惜!
敌人越弱小,对大金而言,才更是好事!
完颜昊眼中的光芒渐渐沉寂下去,他看着收刀而立的木一,嗤笑一声,道:“本王要看看你们几个,能坚持如此多久,不认本王为主,莫非以为自己还能回到关内?”
“异想天开!”
完颜昊拂袖转身,同一众禁军喝道:“以后无事莫与这一群兵痞接触太多。你们几个,把同袍的尸体就地埋葬了!”
完颜昊点出了几个士卒,那几人连忙点头答应。
金国五皇子之所以作出这番姿态,对禁军士卒们的态度有所转变,不像先前一般,视禁军士卒如猪狗,自是因为此时这些禁军是他的最大倚仗。
……
杨立盘腿坐在毛毡上,就着小桌上的灯火,将周白虎那边送来的信笺仔细阅读了一遍。
帐篷里静悄悄的,只有杨立一人。
读罢信笺后,杨立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两方印信。
前者是代表杨立目下官职的官印——大都督印,后者比前者要小许多,是极精致的一个印纽,方形印座上雕刻着一头猛虎。
这是燕翎军统领大印,杨立从燕翎军半疯的老统领手里,得到此印,后辗转至三皇子手中,最后重归昭帝手里。
而今,昭帝将这一封印信重新赐予了杨立。
杨立闭上眼。
他记得昭帝将此印赠送于自己之时,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万分复杂。
“都邪。”杨立睁开眼睛,朝帐篷外呼唤了一声。
在外面候着的都邪还未等话音落地,便小心翼翼掀开车帘,迈步而入,帐篷外一缕寒风都未带进来。
他仔细看了看杨立的面色。
嗯,不似昨日那样苍白了,伤势总算是在慢慢恢复的。
都邪在杨立对面盘腿脱下,闷声道:“医官说了,首领此次肩膀受伤最重,贯穿之伤,最难弥合。不过好在首领渡过了危险期。但是,纵然痊愈,首领这条手臂也不能再用太大力气。”
杨立笑了笑,道:“不妨事。我武艺本也不精湛,手臂上有没有力气,对我而言,倒不是太重要的事情。”
杨立所说皆是实情,都邪也正有此想法,于是笑道:“首领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今江湖之中,无人可伤首领分毫。”
杨立点头,并未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将桌案上自己的官印用布包好,递到都邪的手里,道:“派一个可靠的人,将这方官印送至沉沙关。明日正午过后再送。”
都邪握了握掌中那一方印信,虽然不知首领这样安排是何用意,依旧点了点头:“已经有天目人在周围活动,某家这便将此事安排下去。”
“你当下立刻出发,前往青萍,令青萍筹措粮食,主要以军粮为主,明日一早便立刻押韵粮食,送往燕翎军屯。告诉他们,这是我送给燕翎将士的礼物。”
“大昭苦燕翎久矣,此时送上粮草,便是雪中送炭。”
杨立说了一些都邪听不懂的话,都邪也不在意,知道是周白虎在来信中提到了很关键的东西,所以才会促使首领做出种种奇怪的布局。
而眼下这些看起来还很奇怪的安排,相信会在不久之后,便展露其真正的用意。
都邪早已习惯杨立的未雨绸缪。
“你出去之后,令王荷过来一趟。我有要事要托付于他。”都邪临走之时,杨立又嘱咐了一句。
都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帐篷。
杨立把玩着那一粒印纽,目光在烛火的映衬下,忽闪忽闪,幽静而深沉。
没过多久,王荷便进了帐篷。
他盘腿坐在都邪先前的位置,看着杨立,垂首道:“殿下。”
“有一桩事情要交给王叔去办。”杨立向前微微倾着身子,笑道,“从前听王叔说过,你亦曾代家父传信沉沙关燕翎军,还在沉沙关守备过一段时间?”
“正是。”本来气息松弛的王荷,听到杨立所言,悄悄直起了身体,竖起两只耳朵,目光炯炯有神。
“沉沙关地形、士卒每日作息、在何处训练等等问题,你都清楚?”
王荷郑重道:“只要沉沙关还由燕翎士卒来守,规矩便不会变,既然规矩不变,那里的所有一切,本将自信都很清楚。”
“好。”杨立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那一粒印纽抛向王荷。
王荷伸手接住,凑在灯火下一看,脸色大变,呼吸急促了几分:“燕翎军统帅大印——这!殿下将它,从皇帝那里……偷出来了?”
“不,不对,禁宫戒备森严,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印纽……怎么可能偷得出去……”
王荷看到印信上的字,明显情绪混乱。
这枚印信已不单单只是一个身份的象征,更承载着燕翎正统的传续。
当然,并非是谁拿到此印信谁便是正统,而是在某些机缘巧合之下,掌握这粒印纽的人,便能以此粉饰自身,通过这种方式,间接获得一部分燕翎士卒的投诚。
不过,杨立掌握这粒印纽,却不需要再粉饰自己,给自己‘塑造’一个新身份,借此招徕燕翎士卒。
他本身就是正统。
有这一粒印纽,更能让他的正统地位坚不可摧。
“不必猜了,陛下将这一枚印信赏赐给了我。”杨立淡淡道,但其当时面对昭帝这一份赏赐之时,内心其实也是一番惊涛骇浪。
“皇帝为何将这一枚印信……”王荷抬首看向杨立,脸上的兴奋之色在这一刻尽数收敛去了,只剩下黯然,“殿下,可莫要重蹈覆辙啊。”
“您是王上的世子……”
杨立摆了摆手:“我已经走上了一条皇族与贵族皆不能容忍的路。陛下此时不杀我,是因为我有用,但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对我起杀心。”
“我很清醒,王叔不必担心。”
王荷长吁一口气。
清醒才是好事。
不受情感操纵,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你须在后日正午之间,令这一枚印纽让大部分燕翎士卒皆能目睹。”
“可能办到?”
王荷闻言,沉思片刻:“那明日半夜便要出发,在清晨之前,赶至校场,届时,燕翎军八成士卒皆会集聚于校场之上。某家可令此八成士卒尽皆目睹燕翎军统帅大印!”
“八成,够了!”
杨立长身而起。
“王叔,且去!”
第五四七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一)
天刚蒙蒙亮,沉沙关第二军镇仓库前已经排起了很长的队伍。
后面的士卒坤着脖颈朝前面看,然而雾气蒙蒙,一切事物都隐隐约约的,前面有什么,根本看不清楚。
余寒站在队伍的前列 ,马上就要排到他,他倒不用像后面的士卒那样,伸着脖子去看,抬头一眼便能看到军粮仓库里的情景——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几袋子粮食。
这个发现教余寒心中一沉。
在燕翎军的生活越来越难过了,每一次来领取军粮,这样的感觉都更加清晰。
余寒听到排在自己前面的士卒领了军粮,骂骂咧咧地离开,赶忙走上去,将手中的布袋撑开。
哗啦……
他听到身前的军需官舀起粮食,倾倒在自己布袋里的声音,声音很轻,只响了那么一会儿便停止了。
余寒感觉手中的布袋微微一沉,但也极细微。
他看着布袋中的军粮,只有薄薄的一层:“这是七日的军粮?”
这么一点军粮,能让人支撑两天便已经不错,但余寒清楚,军需官配给的是自己未来七天的军粮。余寒心中涌起怒火,但这怒火旋即又被他自己强压下去。
每一个人都领的这么点粮食,大家都是一样的。
就连眼前的军需官也枯瘦得似是老树皮一般,根本无从贪墨什么。
“先勉强支撑下这七日,七日之后,七日之后总会好一些的。”军需官笑得很勉强,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每过一个七日,状况却会变得更差。根本不存在军需官所说的‘下一个七日生活会好一些’的情况。
朝廷视燕翎军如草芥,燕翎军却要为朝中那些大官们死守苦寒之地,教他们吃好喝好,自己却每天挨着饿,一点一点在边关等死?
那股刚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了。
余寒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拎着布袋转身离开了,未与军需官再多说什么。
……
片刻之后,余寒就着几块石头垒起的炉灶,烧开了铁锅中的水,抓一把米饭洒了进去,接着又将自己漫山遍野挖来的草根、植物块茎一并扔进去,洒一点盐,盖上了锅盖。
自从燕翎军军饷愈来愈减少之后,统领以及七大万夫长便决定每七日为士卒发一次粮草,由士卒自行分配解决每日的吃食——毕竟粮食越来越少,再由火头兵负责造饭,很难保证这些火头兵不会先自己吃个饱,再供给整军饭食——如此一来,火头兵吃了个饱,其他士卒便可能要饿肚子了,这样更容易引起兵变。
如今将每个士卒七日的饭食平均分配下去,至少大家知道,每人的粮食都是这么多,不会出现有人侵占的情景。
咕噜噜……
余寒把火烧得很旺,反正柴禾漫山遍野皆是,不用担心缺乏的问题。
因此,没过多久,铁锅便烧开了,蒸汽顶着锅盖往上一跳一跳的,白气便从锅盖的缝隙间溢出,钻入余寒的鼻孔里。
米饭加了野菜、植物块茎的气味,在盐的催发下,酝酿成一种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余寒舔了舔嘴唇,觉得腹中更加饥饿。
他口中念叨着:“再煮一会儿,再煮一会儿,菜粥会变得更稠,再煮一会儿……”
可是即便在努力克制自己,已经饿了一天的余寒也忍受不住了,掀开了锅盖,犹豫片刻,从怀中摸出一把木勺,捡起旁边的木碗,小心翼翼盛了半碗汤水,重又把锅盖上。
一碗热米汤下肚,腹中总算舒服了些。
接下来,余寒便能安心等待米与汤水、野菜互相结合,熬成粘稠的,可以果腹的粥。
余寒所在的地方,是徒太山脉某座山峰的起势处,背阴向阳,此时晨光还未自云层里挣扎出来,天地皆是一片幽蓝之色。
倾斜角度不大的山坡上,散落着许多石头,与许多士卒。
他们捡起乱石,堆成炉灶,烧旺了火,重复着与余寒一样的事情。
尽管食物不多,但坐在暖洋洋的火堆前,等待那一碗或许还带着些许植物块茎的苦涩味道的米粥熬成,总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晨曦渐显。
粥饭也在此时熬好。
余寒掀开锅盖,盛好了粥饭,锅底被木勺刮得沙沙作响。
满满一大碗,余寒三两口吃完。没有吃饱,只是肚子里多了团热气。
安心等待之后,得到的结果却不能教自己满足——余寒心中有些怨气。
每一个士卒都是如此。
……
“哈!”
“喝!”
“嘿!”
校场之上,除却守卫军屯,每日轮值的五千士卒,燕翎军近八成的士卒皆聚集于此地,日复一日的重复着那些枯燥的训练科目。
每个士卒用枪直刺都不下十万次,用刀劈砍都不下十万次,立盾防御都不下十万次。
任何事情只要重复到一定次数之后,都会产生质变。
校场之上士卒们的呼喝声虽不热烈——因为他们每日都在如此整训,心中的热血也早被消磨干净,但他们的枪刃刺击直接而迅猛,枪杆在他们手中化成一抹纯黑的光,根本看不清它的进击趋势。
余寒亦在这校场之内,是数万士卒中不起眼的一员。
七名万夫长在阵列之间,背着双手,或互相之间有些交流,或与对方擦身而过,视若无睹。
通过他们的这番变化,余寒觉得,这七位大人之间的关系似乎生出了些许异变。
褚将军与周将军、姜将军关系愈来愈融洽了。
但这三位将军,又与曾将军、崔将军、关将军好像生出了隔阂,彼此之间都不似往常那样,会笑着打招呼。
万夫长,那是军中顶层的大人物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该不会要影响到燕翎整军罢?
这个……将军们莫非也要因为吃不饱饭,生事了吗?
余寒将脑海里那些纷杂的念头全甩了出去,目光集中在手中的长枪之上。
木质的枪杆缠着铁线,在他日复一日的磨砂之下,枪身黑得发亮,入手顺滑。
……
“他们领三营之军,我们亦领三营之军,不论是从人数还是战力之上,都是旗鼓相当,你紧张什么?”关龙看着曾威,沉声发问。
曾威勉强一笑,未有应答。
二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之所以紧张,以及不由自主的畏惧,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毕竟是在分裂燕翎军,这种事情根本就摆不到台面上去,到哪里都少不了一个叛徒、居心叵测的评价。
崔玉瑞走了过来,皱着眉头。
他抬首看了一眼那边的周白虎三人,向关龙低语道:“你不觉得今日太过于平静了么?”
“袁辰那边对我们也是假意应和,其真实想法究竟为何,我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崔玉瑞道,“周白虎三人昨晚必定碰了个头,说不得已经想好了怎么对付咱们……”
“本将都未与他们三个生事,他们三个倒想先发制人?”关龙闻言冷笑。
但他此时却也只能放一放狠话,再做针对周白虎三人的举措,反而会落人口舌,授人以柄。
“我有不好的预感……”曾威犹豫着道,“周白虎三人,一副局势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
“但我们手中有兵权!纵然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崔玉瑞吐出这番言语,安慰曾威的同时,也在麻痹自身。
关龙看向校场入口的方向,低声道:“米珠过来了……”
第五四八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二)
米珠由亲卫左右护拥着,往校场点将台上而去。
身为燕翎军统帅,其实米珠与底层士卒之间隔着不少障碍,令其无法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燕翎军的每一个角落,这也使得士卒们对这位燕翎军帅始终印象模糊,认为对方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除此之外,关于米珠的领导能力如何、军事素养如何等等问题,士卒们一概不知。
这已经是一种变相的架空,米珠除却自己那两千余亲兵之外,想要对任何一营士卒发出军令,都必须要得到该营的万夫长点头同意。
此时,士卒们看到米珠的行为,眼神中带着迷茫,在自家万夫长的示意下,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刺杀演练。
军帅可是很少来到校场考察咱们的训练情况的……
余寒抬首看向在点将台上站定的米珠,那道身影高大魁伟,即便已是个老人,看得出身子骨依旧硬朗健壮,比底下瘦削如老树的中青年士卒们都要强健。
这军帅肯定不会缺少衣食……
一军统帅这么大的官儿,朝廷至少每天得给五斤牛肉的待遇吧?
余寒心中转动着乱糟糟的念头,相由心生,余寒的眼神也跟着乱糟糟起来,眼珠子里有很多意味难明的东西。
米珠低头看向下方数万士卒,他们全都面向自己,仰头看着自己。
心中刚生出几丝豪气的米珠,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些士卒,面对他们的军帅,未有下跪,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而且,这些士卒看待自己是什么眼神?
戏谑的、玩味的、轻视的、嘲讽的……
有一种米珠先前一直忽略的东西,此刻突然在他的心里炸开了,米珠感觉鲜血上涌,那点豪气顷刻间被一种名为耻辱的情绪冲击得粉碎。
他一刻也不愿呆在这个高台上,立刻开口将事情说完,便走下了台去。
“当朝大都督杨大人,近日将抵至沉沙关,慰问诸营将士。”
这是米珠要传达的消息,士卒们只是稍微注意了一下大都督这个在本朝从未有过的官职,以及某个一提起就会教他们神经过敏的姓氏。
而后,便没有了其他的反应。
不论多么大的官儿,到沉沙关来慰问,也都是走一走过场而已。也未见有哪个朝廷大员慰问沉沙关的时候,一高兴便赏赐多少黄金白银。
一个个一毛不拔,还想着从燕翎军这里抠搜出来点东西。
这种状况,从来未有改变过。这个顶着大都督官衔的人,估计也与前人未有分毫区别。
所有士卒的想法大抵都是如此。
只不过,在米珠离开校场,士卒们结束今日的操演不久之后,另一个消息便在沉沙关内传来了……
“走走走!去看看!”同一伍的士卒王六拽着余寒的衣袖,催促道。
余寒不情不愿地从床铺上起身,白了王六一眼,撇嘴道:“这种一听便不可能的消息,你竟然也会相信?”
“咱们被这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在营间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我说王六,你有点脑子行不行?”
王六摇晃着脑袋,指了指营房内的铺位,都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同袍在铺位上歇息。
之后王六道:“就算这个消息是假的,但也不只是咱们哥俩上当受骗,也不用担心丢人啊——要这消息是真的,咱们错过了此次发饷,那岂不是亏了?”
“去看看吧,去看看,别啰嗦了。”
王六拉着余寒往营房外走,路上碰到的士卒,皆急匆匆地往粮仓那边去,与余寒两人的目的地相同。
这副情景看得余寒心中也不由得微微生出一丝期待来。
而一旁的王六早已经无法淡定,边走边唠唠叨叨地和余寒说话:“你听说了么?咱们这位大都督,大有来头……”
王六神秘兮兮的脸色,也勾起了余寒的好奇心,支棱起耳朵听他继续往下说。
“这位杨大人,以前是做和尚的,后来不知怎么跑到了燕州,生擒金国的谙班勃极烈——再后来,就入朝为官……”
“再再后来,黑山脚下,他以一千之卒敌金国五王万人合围,大获全胜。昨日那个从沉沙关离开的金国皇子,就曾经是这位大人的俘虏!”
王六不似余寒,他性子比较活泼,为人豪爽,许多士卒都乐意与他相处,因此王六也或直接或间接地得到了许多消息,当下讲给余寒听的,估计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虽是传闻,但也有鼻子有眼的。
尤其是余寒昨日确实见到有金国皇子途经沉沙关,这无疑是在佐证王六之所言。
但余寒仍有困惑:“既然是俘虏,以此为要挟,令金国进献金银财宝,补充国库莫非不好么?怎么还把人给放了?”
“而且,据咱得到的消息,他还带走了大昭朝的一位公主?”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抓一送二?”
沉沙关内素日平静,真若是出个什么新鲜事,马上就能传进每一个士卒的耳朵里。昨日关口发生的事情,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揣测。
王六自然也知此事,撇了撇嘴,不屑道:“朝堂里的诸位大能,自有考量。”
“咱们大昭,自有咱们的国情在呦……”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两人之间原本还快活的气氛,因王六这一句满含嘲讽的言语吐露,忽地沉重了下来。
余寒皱着眉头,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炸开来,沉默良久,骂了一句:“一群驴日的玩意儿!”
“一个个脑袋长在头顶上,给自己家族捞钱的时候就敢为天下先,到为百姓办事的时候就开始之乎者也,满嘴听不懂的话了!”
“入他娘的毛!”
高入云端的庙堂里发生过什么,底下的小卒子休想了解清楚。
但仅仅看着态势,也知庙堂里那一帮子大佬必然是在关键时刻做了没卵蛋的太监。
其实大昭庙堂对被俘虏的金国皇子是什么态度并不重要,就算是放了人还和亲也没什么,关键在于,今日大昭军民们都知道这个庙堂里的大能们,对外一直在牺牲大昭百姓的利益,以保全自己在大昭的荣华富贵。
他们以大昭的官职做出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维护与自己一样的权贵们的利益,眼里从来没有百姓。
“噤声!噤声!”眼看余寒情绪马上就要炸开来,王六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将其拖到了角落里。
王六与余寒都是一伍弟兄,自然了解彼此性格。
余寒这反应在他看来,马上就是要收不住的趋势,作为弟兄,自然要拦住他,免得他真做出什么给自己招祸的事情。
“呵!”
角落里,余寒甩开了王六的肩膊,吐出一口白气,未有其他言语,捡块石头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下去。
第五四九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三)
“你家那边的事情,还没解决?”
王六看着余寒的脸色,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话音落地,一看余寒脸色起了变化,他连忙又道:“行行,咱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换个话题……”
“乡里那六个士绅将大部分乡民雇佣作了自家的佃户,他们生活虽然不容易,但饥一顿饱一顿,总算不至于饿死人了……”余寒在此时主动提起了这事,意味莫名地笑着,缓缓道,“我家的境况便要更好,毕竟家里只有双亲,两张嘴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一日也能吃上两餐了。”
“这……”王六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道,“那田产本来就是百姓们自己的,士绅巧取豪夺,侵吞普通百姓田产,县衙就没个说法?”
“士绅与知县共同分润土地产出所得,他能给你什么说法?”余寒看向王六。
王六心中一片冰凉,勉强笑道:“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了,提起来也只是徒增怒火而已,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想了……”
气氛还是沉重,这并不是王六希望看到的,他眼珠转了转,灵机一动,向余寒说道:“诶,你可知道?虽然庙堂群臣上赶着求陛下将公主殿下嫁给那金国的皇子,卑躬奴颜,以此换来短暂的相安无事,然而也有人不同意此事。”
“当然,不同意如此作为若只是在口头说说,也只是银样镴枪头,不爷们——咱也要说的这位大人,不仅不同意,还领兵一路截杀那金国皇子,将金国皇子身边千余人的禁军护卫,硬生生杀得只剩五十余人!”
“而且,听说这位大人与公主殿下似乎关系不同寻常……这倒也更说明了他乃是一位性情中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事,堪称惊世骇俗!”
“这位大人便是我之前与你说的当朝大都督,杨大人!”
余寒闻听此言,立刻便联想到今日军帅所说的事情——大都督不日将会来到沉沙关,慰问将士。
结合王六当下之所言,那位大都督来沉沙关的目的恐怕并不是像表面上所说的那样,这位杨大人或许是想借助燕翎边军之力,同早已出关的金国皇子血战一番,抢回自己的心上人-长平公主?
关内几波斥候撒了出去,已经探明外有数万金军埋伏,这个时候,那位杨大人凭借一己之力显然无法跟金国皇子相斗,借助燕翎边军之力,公器私用,便已是必然。
朝廷已糜烂到了如此地步,一介朝官便想要随意驱使边军?枉顾朝纲国法!
王六的言语虽然成功转移了余寒的注意力,但也让余寒的情绪更加不对劲。
他听完王六所言之后,并不觉得那位大人物的‘壮举’值得赞叹,反而认为对方企图公器私用,与那些徇私枉法的其他官员殊无不同!
哪怕最后这位杨大人公器私用,取得了更好的结果,余寒亦不会认同这位大都督的做法——不过是借势而起的跳梁之辈罢了!
唯有那些凭借个人之力,一步步走向巅顶,始终怀有崇高信念,为万民谋福分的人,才是真正值得钦佩的英雄!
这样的人,不仅仅是英雄,更是圣人。
杨立不愿见长平公主为今之大昭做出毫无作用的牺牲,这其中包含有他的个人感情,亦有他的理性判断,已经很难在公与私的领域分个清楚。
余寒以为杨立这是私心作祟也无错。
杨立若真能借此时机,一举击破关外埋伏的数万敌军,亦对大昭有百利而无一害。对满朝文武而言,坏处或许是让他们不能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不能继续以一个‘大昭与金国百年不生干戈’的口头承诺,欺骗自己,麻痹自己。
让天下万民都必须保持警惕,保持紧张。
但若是仔细分析,便连这唯一的错处,从大局上而言,也是绝对正确的。
“你今天似乎哪里都不对劲呐……”王六看着神色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黯然的余寒,忧心忡忡,“不论如何,这些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大人物做大人物应做的,咱们做咱们应做的,那便天下太平了呗?”
余寒咧嘴一笑:“或许吧。”
“莫要想太多,走吧,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领到军粮……”王六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还是一说呢,你也别抱有太大希望,到时候要是一个谣言的话,也省得失望……”
两个人说着走出了营房转角,这时路上来回行走的军卒已经极少,偶尔有也是往军屯方向去的,抱着一摞切成人脸盘那样大小的馕饼,咧着大嘴,从余寒二人身边匆匆走过。
看到那些饼子,余寒肚子里便咕咕乱叫,他拽住又一个提着馕饼路过的士卒,一番询问之后,登时面露喜意,与王六对视一眼:“竟是真的?!”
“那位杨大人真为沉沙关求来了三年的军饷!”
王六的声音更加惊喜。
方才那个士卒把一切都告诉了余寒二人:此次杨将军前往沉沙关,并非空手而来——他苦求陛下,与兵部、户部再三协调,终于为燕翎军一次性求来了三年的军饷!
朝廷拖延燕翎军军饷已是惯例,即使是缩减到最低额度的军饷,每年也只发放一次,且是减半发放,如今杨立凭借无当窟那座金矿的分润,以及上一次各大世家子弟赎身的银两,直接向燕翎军发放了足额的三年军饷——当然,这虽是杨立自作主张,自己出资付给燕翎军的‘额外军饷’,但却不能用自己的名义,否则便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给昭帝以及庙堂群臣上眼药!
饶是如此,此次发放三年军饷对于燕翎军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行伍之中对于这位还未露面的杨将军印象登时好到了极点!
就连本还对杨立有些成见的余寒,得到这个确切的消息,也是立刻便将那份成见抛诸脑后,和王六一道急匆匆地往军需仓库那边赶。
今次不仅会发放军饷,杨大人还为燕翎弟兄们准备了足够食用半个月的军粮!
第五五〇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四)
捡石垒灶,架锅烧火。
水咕嘟嘟地沸腾开了,余寒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扔了两块腊鸡肉,一把野菜,煮成飘着腊肉香气的汤,而后盛到碗中,将手中那一大块馕饼全掰碎了,放进大碗里,一边呼噜噜地喝着汤,一边用筷子扒拉着吸饱汤汁的馕饼往嘴里送。
第一块馕饼落入胃袋里,暖洋洋的感觉由腹部向四肢百骸传递。
余寒埋头大吃,额头渗出了汗珠。
在他的旁边,王六同样顾不得说话,亦在专心应付自己那一碗汤泡饼。
这大概是数年以来,余寒二人吃过的最满意、最满足的一顿饭。
吃完饭之后,余寒打了个一个饱嗝,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背靠石堆,从怀中摸出那一袋沉甸甸的银两,在手中称了称。
里面一共有十二两银,合十二吊钱,送到家里,爹娘也能再买个五六亩田产,盖座大院子了……
余寒把银两重又塞进怀里,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体微微蜷缩成一团,让那碗汤饼的暖意在身体里留存的更久一些。
他面上露出了笑意。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就要因为这十二两银子而发生改变了,人至中年,总算有些盼头。
这么一想,余寒对那位公器私用的大都督便也没有了那么大的怨气。毕竟正是因为这位大都督,自己才能拿到这笔饷银。
“诶,你现在心里舒服些了吧?”吃饱饭的王六凑了过来,同样是一脸喜意。
余寒哼哼了一声,脸上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这下家里的日子总算是能过得舒坦一些了……虽然这位大都督行事有些肆意妄为,但终归是个能为咱们这些小卒子争来好处的好将军。”
“大人物的事情,咱们怎能明白呢?或许你觉得人家肆意妄为,实际上人家早有打算呢?”王六撇了撇嘴,对于余寒的死鸭子嘴硬见怪不怪,“咱们还是只论眼前吧,这么些银子寄回家里,我也能讨个老婆了……咝!”
沉浸在自己美梦当中的王六吸了一口口水。
他不似余寒家中有老人需要奉养,他本就是个孤儿,由燕翎军收养带大,从此便一直留在了军中。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得便是王六这种人,不过娶老婆这种事情,对于王六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倒也确实是当务之急了。
“出息!”余寒白了王六一眼,“你不置办些田产,不起座大院子,谁愿意嫁给你,就凭那十二两银子?”
正做着美梦的王六思绪被打断,苦着脸道:“老婆跟田宅只能要一个啊……”
“是先有田宅,后有老婆。”余寒让王六认清现实,“没有田宅,你一个丘八以为小娘子凭什么看上你?嫁给咱们这等样人,大都要经历个守活寡到守寡的过程……”
王六挠了挠头:“我光棍一个,要是讨不到老婆,置办田宅作甚?等我死了,田宅还不得教官府收了去,再辗转到士绅土豪手里头?到时候还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余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皱眉沉思了片刻,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无解。
“最近燕州郡正在搞甚么军士荣养村,说是要将所有士卒家属都集中起来,建成一个个村落安置,由燕州郡从赋税中抽取一定银两,赡养军士的父母,后代……”
“好处都是别家军队的……哎,看着就叫人心里痒痒。”
军士荣养村?
余寒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他眼皮跳了跳,问道:“燕州何时有这么大的魄力了?做这种事情,也可谓是开国以来头一遭了罢?”
“就燕州那满地破烂的状况,燕州的赋税,够支撑那么多军士家属的赡养费?”
“嘿!自从杨大人到了燕州之后,这里就变了天了……”
“燕州如今是看起来破破烂烂,实则富得流油……”
王六的言语在余寒耳边回荡着。
余寒精神有些恍惚。
上一次,燕州变天是甚么时候呢?
是燕王上受封燕州之时,那时燕州一郡力压山阳、逐鹿等强郡,燕州城之繁华,直追鼎京……
而今,燕州郡又一次要变天了……
杨都督与王上,都姓杨啊……
……
关龙掀开厚厚的门帘,大步走进了营房之内。
营房中守候的亲卫为他解下披风与厚重的盔甲,他自取下佩剑递给亲卫,走到桌案前坐下,桌案上早有亲卫为他准备好的热茶,他端着茶盏,吹了一口气,接着小小地啜饮了一口,闭目道:“今日军镇之中可曾有发生甚么事情?”
侍立在关龙身后的亲军长官早有准备,沉声回答道:“回禀将军,今日有商队进入沉沙关内,将一车一车的军粮充入各军需仓库之中,并且携带大量白银,同样充入仓库。接着,军需仓库便对各军镇士卒发放一下子发放了三年的粮饷,对他们称这次是杨都督向陛下请求,陛下才大手一挥,一下子向燕翎军发放了三年的足额军饷。”
“大手笔!”
“好算计!”
关龙口中赞着杨立之所为,面上表情却没有分毫赞赏之色,反而是咬牙切齿——杨立如此作为正中关龙三人的弱点。
其先是派人前往沉沙关内,亮出自己的官印,摆明车马。
之后立刻便向燕翎士卒发放军饷,不论这份军饷是不是杨立向朝廷求来的,但只要它发放到士卒们手中,踏踏实实地入了士卒的口袋,缺饷已久的士卒们便没有哪个不感念杨立的恩德,更有甚者,可能会在心里将自家军营的万夫长同杨立做对此……
只要一有对比,万夫长与士卒之间的关系便将产生裂痕。
“营中可有甚么流言?”
沉思一阵后,关龙低声问道。
亲卫长官小心观察着关龙的神色,看将军表情已渐渐平静之后,才小心翼翼道:“今日底下的人们领了军饷之后,有些人在底下嘀咕:为什么那位杨大人便能帮他们求来军饷,而万夫长却从来未替底下的兄弟考虑过什么……”
关龙的神色阴沉了下来。
亲卫长官欲言又止。
“继续说。”关龙点头道,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将军与士卒的关系,也必须建立在赏罚分明的规则之内,只有将赏与罚这两道手段运用纯熟,才能培养出一批完全忠诚于将主,忠诚于军纪的士卒。
将主与士卒的关系中有一道看不清摸不着的线,只有每一步都踩在这个线上,才能让士卒对自己始终保持着忠诚与敬畏,一旦这条线稍微有所偏移,士卒对将主的敬畏将可能会变成完全的畏惧,对将主的忠诚,亦可能演变成暗暗的怀疑。
不论哪一种都会在关键时刻,令将主万劫不复。
“其中,甚至有一些士卒私底下传将主您贪墨他们军饷的谣言……”亲卫长官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关龙神色更加阴沉,大脑快速转动起来。
那些在底下放出谣言的士卒,极有可能是周白虎等人安插在自己营中的奸细,一直蓄势待发,如今终于等到机会下手。
他们是敌非友,若在往日,关龙随便找个理由便能绑了这些人,将这些人军法处置,但问题出在当下这个时候,要是贸然将人抓去,反而会令底下士卒对自己更加不信任……
这个问题非常棘手,若任由那些人肆意散布谣言,亦会令主帅的威严尽失……
隐约之间,关龙感觉有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网络了进去,撒网者很清楚自己的每一个弱点,他每每放出一点网罗,便正对着自己所能逃逸或退避的方向……
关龙想到了一个可能。
或许杨立早已经与周白虎等三位万夫长有所联系,只是他们隐藏得极深,即使是自己这样与周白虎三人相处日久的同僚,亦未有看出任何异常。
关龙在营房中踱着步子。
他从自己这边实在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合适切入点,或许这个切入点根本就不存在于自己这边。
那它会存在于哪里?
周白虎那边?
若是在周白虎营中释放谣言,与之互相攻讦,最多也是两败俱伤,完全无法改善自己军镇这边任何一点局面。
杨立那边?
关龙猛地抬起头,心中已有定计。
杨立此行沉沙关,说到底便是为了关外的完颜昊而来,然而关外早有金国重兵设伏,杨立领着百千人出关,必然是自寻死路。所以他需要借助燕翎士卒的力量。
然而守关士卒乃是国之重器,杨立想调度燕翎军,以其大都督的身份并非不可,关键是调度这支军队,他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此事公私不能分明,关龙很清楚,但自己可以让公私分明一些,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说。
便教营中士卒知晓,那三年十二两银子的军饷,是他们各自性命的卖命钱,收了这份钱粮,接下来便要跟着杨大都督,为杨大都督一己私欲卖命!
第五五一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五)
清晨,王六和余寒结伴前去校场,王六一副仍未睡醒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余寒说着话:“自从杨将军命人往沉沙关送来了军饷之后,各营之间便到处都有人议论这位杨将军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王六压低了声音,凑近余寒耳边道:“六营那边,当下已经出现了一些谣言,似关将军那样体恤麾下士卒的人,也会被底下士卒传言说他贪墨了卒子们的军饷……”
“起妖风了。”余寒微微一笑。
军中常有赞誉关龙、崔玉瑞、曾威等三位万夫长的言论,认为他们与士卒同心,能体恤下属,有一段时间,其他几个营的弟兄对这三位万夫长所管辖的大营士卒都是十分艳羡,如今却不知怎么回事,风向一下子变了,关龙将军竟被人传言其贪墨军饷。
不管这是谣言,还是确有其事,都很耐人寻味。
余寒忽又想起昨日校场之上,互相走得很近的关将军三人,以及与之泾渭分明的周将军三人,觉得自己似乎偶然间窥见了甚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一切皆因扬将军要入关慰问燕翎将士而起,可以肯定的是杨将军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是慰问燕翎将士,他应该还有别的诉求。
而关将军三人和周将军三人,在此事之中皆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或者是类似于一方支持杨将军之作为,一方坚决反对杨将军之作为这样。
那么,关将军和周将军这两方,哪一方选择了倒向杨将军那一边,又是哪一方选择了背离杨将军那一边?
余寒心中很是兴奋,对于今早的校场演练也更加期待——今日或许能发现更多东西,尽早看出谁是支持杨将军的一方,谁是反对方。
……
“此三人,在军中传播将主之谣言,污蔑将主,意图激起营啸,图谋不轨,危害边关之安宁!”
“依照军法,斩立决!”
校场之上,六营士卒队伍之前,三个之前在营中传播关龙谣言最多的士卒被揪了出来,跪倒在地,旁边有军法官冷声宣布了这三人的罪行。
此时大部分士卒皆已聚集在校场上,各营万夫长俱已到齐,看到六营这一番举动,有的背负双手,饶有兴致的在旁观察,有的则不动声色,不能从其动作上,看出其对此事的态度。
余寒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跪倒在地的三个触犯军法者的身上,他的关注重点在周白虎、崔玉瑞、姜寒、褚雄等将军之上,希望能从他们的动作中,看出点别的东西来。
然而几位将军皆是久经摸爬滚打之辈,在当下这种场合,岂会暴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给敌人?一个个皆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此事发生。
军法官话音刚落,便有跪在地上的士卒高声大叫。
燕翎士卒多是见惯生死之辈,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能对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屠刀架到脖颈上,最能测出一个人的真实成色。
“我不服!”
那人怒吼,目光穿越面前同袍队列的间隙,直指最后方背着双手的关龙。
是条汉子!
余寒在心中暗赞一声。
生死面前,谁都会惧怕,正因为此,那些能压住恐惧,将自己要做的事情贯彻到底的人,才更加令人敬佩。
不管他要做的事情是对是错,这种行为本身便是英勇豪迈的。
眼下发声的士卒显然是那种为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汉。
身材魁梧的军法官看了吼叫的士卒一眼,不用他伸手做些什么,便有下属大步过来,将发声士卒死死按倒在地。
军法官则在旁道:“身为士卒,不论如何,服从将主之命令乃是必须。”
“你以为你道一句不服,便能逃脱死劫?”
“那只会教你死得更快而已!”
“先斩此人!”
军法官手一指脸贴地的士卒,喝了一声。
一旁准备已久的士卒高举起屠刀,阳光在刀刃上抹过,像是为刀刃涂上了一层亮滑的油脂。
士卒怒吼不已:“纵是杀我,我依旧不服!狗屁将军,私吞我们军饷钱粮以肥私,还不及外面朝廷派来的大都督!”
“斩!”
“慢着——”
屠刀在距离士卒脖颈一指距离的位置悬停。
第六营的士卒们分开阵列,让出一条道路,关龙背负双手,向士卒缓缓走来。
他面上有压抑不住的怒火,双眼中载满冰霜。
但一旁的余寒依旧能从关龙的举动,以及军法官、负责执行军法的士卒的动作中,感觉到了一种极细微的设计感。
这像是关将军精心设置的一个情景,屠刀不多不少正好悬在距离士卒脖颈一指的位置,往前一提便能了结士卒的性命,往后一退便远远达不到教旁人心脏提到嗓子眼的效果。
关将军发出声音也很及时。
“抬起头来,看着本将。”关龙脚尖顶着士卒的下巴,逼迫其抬头看着自己,寒声道,“你等皆是随本将出生入死的弟兄,如今虽与本将离心离德,将受军法,本将亦希望你等可以死得瞑目。”
“你说本将贪墨士卒军饷,本将不知你从何处得来的谣言,但你既然如此怀疑了,本将便解开你这个疑惑。”
“六营第二都、第八都、第十三都、第十四都、第十七都、第十八都、第二十一都小都统各从自己麾下士卒中,挑选十人前往本将营房搜检,不可放过任何一处遗漏,看看本将是否有侵吞自己弟兄的军饷,看看本将的营房之中可藏有甚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有!”
关龙斩钉截铁地发布命令。
谣言传得最凶的七个都的小都统走出了队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搜检自家主官的营房,便是给他们豹子胆,他们也不敢这么做,但如今又是将主自己要求的……七个小都统十分为难,不知将主此番言论究竟是何用意。
“本将教你们做,你们去做便是。”
“你们无过,有功!”
关龙一言定论,七个小都统登时没了顾虑,各自从麾下选出十人,合成一队士卒,由关龙的亲军长官领着,往关龙营房而去。
“本将身为朝廷从四品武官,每年自有俸禄,然而本将与你等同吃同住,这俸禄也消耗不到哪里去,便自作主张,变作粮食,令你等每七日往仓库领取军粮之时,可多领取微不足道的一点。”
“此已为本将所能做到的最大极限。”
“今既遭你等质疑,本将也不与你等多费唇舌,自证清明,坦诚于你等。若他们从本将营房之内未有搜检出所谓宝物,所谓巨额金银,本将希望谣言能够消歇。”
“而你等三人,却绝逃不了军法处置!”
关龙此事做得豪迈大气,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些先前还怀疑将主的士卒们观此状,心中不禁生出羞惭之念——未想到被自己怀疑的关将军,竟默默为自己等人做了这么多事,连自己的俸禄也变卖作粮食,充入军需仓库,只为让我等每日能多吃一口饭……
跪地的士卒呵呵冷笑着,但气势维持得明显有些勉强。
第五五二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六)
三言两句间,关龙便将一场士卒对自己的信任危机,化解于无形之中。
他的言语甚至令其他营士卒对自家将主生出了些许不满,毕竟不是每个将主都是用自己的俸禄补贴士卒的,如此对比之下,登时高下立判。
况且,纵然真有爱惜士卒的将主用自己的俸禄贴补士卒的军粮,此时也不好张口说出,反而让人觉得这位将主恬不知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
然而,一个万夫长,掌握沉沙关最巅顶权力的存在,他想要贪墨士卒军饷,士卒搜检他的营房有甚么作用?
又不是傻子,岂会将大量金银藏在自己的营房之内?
必定已经通过商队兑换成了银票,甚至是已经委托人利用这些银钱在繁华之地购置了什么产业,也说不定。
姜寒眉毛挑了挑,关龙这番连消带打效果固然不错,可他也不是干看着不还手的。
当即在自己亲卫长官耳边低语几句。
亲卫长官领着一众士卒份匆匆离开了校场。
褚雄笑眯眯的,对关龙的作为毫不在意,转头对麾下士卒高声道:“兄弟们都知道的啊,某家身材虽然比较肥大,但每日亦是与兄弟们吃同样的餐饭,也未多吃过一口!”
“不过,某家的俸禄却不能与你等分享,某家五十多个儿子,五十多张嘴巴要养,先对不住各位弟兄了!”
褚雄的言论令麾下士卒哈哈大笑起来,无一人责怪于他。
其以自己俸禄养的那五十多个孩子,皆是他们自家营地战死的弟兄之后,将军为底下的弟兄赡养老人儿子,把钱都用在了刀刃上,这有什么好诋毁的?
无人对老褚的做法生出任何不满。
……
关龙的注意力一直在周围人身上,没有任何松懈。
周围人的种种反应,皆在关龙的掌控之中。
自己麾下的士卒脸上不出所料的惭愧之色,其他营士卒面上的艳羡之色,令关龙心中颇为得意,自觉这番处置实在天衣无缝,一切都又重回了自己的掌控之内。
还能反打周白虎三人。
但是褚雄亦非易于之辈,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场席卷向自己的危机消弭于无形,而且借助这股推动力让麾下士卒更加信赖自己——有些人天生便具备绝强的领导力与亲和力,容易赢得旁人的信任,得到别人的敬重,这是褚雄得天独厚的优势,关龙羡慕不来,便也不羡慕。
倒是姜寒与周白虎两个,前者与自己的亲卫长官耳语几句,关龙便见到姜寒的亲军长官离开校场——这让关龙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这番说辞终究还是有太多漏洞,如果认真细究,未必能经得起推敲。
而姜寒恰恰是那种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之辈。
最教关龙担忧的却是周白虎身旁,俨然有一个关龙从未见过的面孔。
观那人与周白虎言谈,关龙竟生出了一种此人与周白虎地位不相上下的念头,但是,周白虎在燕翎军中威望极高,若非朝廷派遣米珠统领燕翎军,周白虎便是众望所归的燕翎军帅。
但是那人的表情举动无一不透露出一种他与周白虎地位相当的气势,这令关龙心头不禁惴惴——莫非此人便是那位燕王遗子,如今朝廷三品大都督杨立?
不对!
杨立如今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不似这人一般,看起来已经是四十岁左右的人。
那么此人是谁?
他又为何会出现在燕翎军营之内,出现在周白虎的身旁?
事情再度扑朔迷离了起来,但时间并未给关龙探查出答案的机会,那一队前去他营房探查的士卒回来了,都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关龙早已将自己的营房‘整理’个干净,任凭他们如何搜检,也休想搜检出一块银两。
“怎么样,可有在本将营房之内,搜到有什么宝物或是黄金白银?”关龙明知故问。
那一众士卒们纷纷低下头去,惭愧无地,齐声道:“是我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将军责罚!”
“免了!”
关龙大手一挥,扫视全场,意有所指道:“你等受奸佞煽动,不知个中缘由,本将不会怪你等。”
“只是凡事自须多判断,莫要再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便如今日之事,本将对你等退信之风,视你等如兄弟手足,血缘至亲,你等却觉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呵呵……”
“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不要妄想天上会掉下馅饼,掉下军粮与饷银来!”
“若有一日,它真的掉下来了……你等便该想一想,它真的是那么好拿的么?不用付出甚么代价?”
士卒们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他们还缺少一个明确的指向,没有这个指向,他们便无法将两件看似很遥远的事情联想起来。
关龙嘴角微勾,悠然道:“如今关外有金国重兵埋伏,朝廷派遣大都督来咱们沉沙关是朝廷眼里有咱们。”
“不用多说什么,到时候,该为朝廷效死便为朝廷效死。也对得起那十二两的军饷!”
他这番话语说完,余寒心中顿时打了个突!
果然!
这关将军几个果然是与那个还未露面的杨都督有些龃龉,虽不知这龃龉从何处生,但如今已能确定此事!
关将军这一番话下来,只要是个有脑子的士卒,心里就会忍不住将那十二两饷银与关外埋伏的金军,与杨都督此行的目的联系起来,进而很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十二两饷银乃是杨都督给在场诸位的卖命钱!
任何一个士卒恐怕都不禁在心中发问:我的性命就值十二两银子?
这么多年未给发过足额的军饷,好容易发了一次足额的三年军饷,便教我等为你卖命?
朝廷的大官儿们果然都是一样的,一群世家大族的走狗而已!
当余寒站在这个旁观者的角度,余寒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即便自己心中也有这样那样的纷杂念头,有与那些士卒们心中可能有的想法,但是自己却一点愤怒的情绪都没有了……
这是关将军,以及杨都督这样大能者们的权力竞逐,底层士卒无权参与这场权力的竞逐,甚至也左右不了它最终的走向。
不过余寒依旧觉得,即便如此,即便注定要沦为被驱使的那部分人,但自己更了解事实真相,那便是一个小人物的胜利!
而真相,绝不是关龙之所言。
也不会是杨都督一系人之所言,它是由许多人的立场与诉求共同交织在一起的,呈现给世界最终的答卷。
解读真相只有一种方式——永远保持冷静,永远保持旁观。
“都是行伍出身,说话也不必那么阴阳怪气了罢?”
关龙那一番话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士卒们正自沉思之时,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懒洋洋的,但又教人无法忽视。
校场上的人看向声音发出之地——周白虎将军旁边,一个中年男子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正从自己鼻孔里挖出一坨鼻屎,朝着关龙的方向屈指一弹。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关龙不可能看清那人手指间鼻屎的运动轨迹,但对方这个动作,依旧教他倍感羞辱,他目中凶光闪动,喝道:“来者何人,敢扰乱校场秩序!”
一顶大帽子直往来者脑袋上扣去!
第五五三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七)
“将这三个散布谣言的人立刻斩首!”
关龙紧接着又向军法官发下命令,自己则在亲卫的护拥下,大步往弹鼻屎的中年人所在位置而去。
屠刀再度举起。
周白虎忽然开口:“事实未明,真相未清,便要杀人,不妥吧?关将军。”
“你有未有贪墨士卒粮饷,可不是几个士卒去你营房搜查搜查,事情便能了结了的。”眼看关龙被亲卫护拥着,往自己这边气势汹汹而来,那中年人依旧抱着膀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自说自话,“兴隆九合商会的管事现在还在我们都督那里喝茶呢……”
兴隆九合商会?
士卒们不明所以,但关龙脸上凶狂的表情却微微一收。
“本将已派人前去请录事参军过来,详述各营军粮发放情况,也看看关将军是否真的体恤下属,将自己的那一份俸禄都归入军粮仓库之内?”一直未被人注意的姜寒忽然开口,补了最狠的一刀。
究竟是否把自己的俸禄换成粮食,一并充入军粮仓库,供给麾下士卒,此事关龙心知肚明,但也并非是天知地知自知,还有监督全军奖赏的录事参军一系官员了解此事。
录事参军一系监军官与各营武官一向关系不睦,不会帮着任何一个武官说话,也因此,他们说的话反倒最为可信。
关龙眯了眯眼睛,面上表情不变,其实内心已经生出波澜。
尽管如此,此时若在面上表露出丝毫怯意,自己便将面临更加万劫不复之境地!
关龙心念电转,绞尽脑汁,思索解决方法。
场中氛围一时间有些沉凝,好在关龙并非孤身一人,他仍有与自己利益相同者,正在此时,崔玉瑞走了过来,打圆场道:“呵呵,诸位将军体恤麾下士卒,兄弟们又岂会不知?”
“何必将这么一件好事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最后不好收场?”崔玉瑞扭头看向一直未有表态的曾威,“曾将军,你觉得是不是?”
曾威在心中暗骂崔玉瑞一句,面上却露出笑意:“本将亦以为然。”
崔玉瑞话中隐藏的意思,便是在警告周白虎等三位将军,若是他们执意要将事情闹大,自己这边也必然奉陪到底。
反正大家如今手下都各有三个营的士卒,真闹起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众人闻言,面上的表情都有所收敛。
燕翎军即便没落,也依旧是一支强悍之师,任何一个对燕翎军有感情的武官,都不希望这支军队在自己手中毁损。
当然,正因为知道了它的强悍,崔玉瑞等三人才更加想要分割其中一部分,据为己有。
气氛稍微有些缓和之时,那位口出狂言的中年人又道:“既然如此,那边的三个士卒,这位关将军是不是也该放了?”
这人简直就是一块滚刀肉,气氛好不容易在崔玉瑞的努力下有些缓和,结果他这番话一说出口,关龙面上立刻便挂不住了。
不论如何,那三个士卒皆触犯关龙营中军法,必须斩首以正军法,如今这人却执意要求关龙将人放了,不仅是不给关龙台阶下,更可以说是直接在关龙脚前边挖了一个大坑,逼着关龙往里面跳!
今日关龙若是真捏着鼻子把那三个士卒无罪释放了,明日便有士卒敢在他眼前直接咒骂他,后日便能激起营啸!
此等大事,岂能随意处置?!
关龙咧开嘴,笑得极是狰狞:“本将从未在燕翎军中见过阁下,阁下究竟是何人,竟能自由出入关内军事重地?还要插手本将整顿军纪?”
“你既然提出了要求,便该同本将亮明身份,也好教本将知道,你到底够不够这个资格!”
关龙紧紧盯着中年人的面孔,手掌已悄无声息地按在佩刀之上!
其身后一众亲卫后背微弓,如同一头头蓄势待发的狼!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即便面对关龙的威压,中年人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挑了挑眉毛,面上尽是饶有兴致之色。
中年人嘿然道:“某家是都督府首领参谋,姓王,单名一个荷字,都督府都监督、调度、节制七都军马之权,作为都督府下首领参谋,你觉得某家有没有这个资格插手你挟私报复,滥杀麾下士卒?”
首领参谋?都督府下新设官职?
不值一提!
王荷?
听到这个名字,关龙本已舒展的眉头稍微皱了皱,接着,皱得更紧!
莫非是那个王荷!?
燕王亲军统领,因作战凶狂如刀,大开大合而得名的凶刀-王荷?!
关龙再抬首时,已满面惊容。
联想到杨立燕王遗子的隐藏身份,便不难确定眼下此王荷,便是过去彼王荷!
熟悉王荷之名的人,不止关龙一个。
在场不论将校都伯,还是普通士卒,只要在燕翎军中呆得时间够久的,纵然未见过王荷其人,亦听过王荷之名。
因此王荷自报姓名之后,校场之内短暂静寂片刻,便有许多老卒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可是那个王荷?”
“这……他,如何成了都督府首领参谋?”
“那位杨大人可知他的……过去?”
“杨大人……毕竟姓杨啊!”
“嘶!”
“王荷能来到咱们军中,究竟说明了甚么?”
“这,不知,不知……”
“那位杨……大人,莫非到了咱们,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
……
那些纷杂的议论声一股脑地涌入关龙等将军的脑海之中,周白虎三人倒还好,毕竟早有准备,关龙三人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了。
杨立令王荷先行进入沉沙关,于沉沙关而言,这可谓是一记重磅炸弹!
而关龙三人根本未想到杨立竟能旗帜鲜明至此,他们根本不敢接招!
杨立要干什么?
他要公布自己的大逆身份?!
他要登高一呼,引万众景从?
他要起兵造反?!
他要造反?!
造反!
关龙三人心跳如擂鼓!
“若你觉得这还不够资格的话……”王荷对关龙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故意慢吞吞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印纽,高高举起,“不知这枚陛下亲自赐下的燕翎军统帅大印,可够资格?”
第五五四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八)
燕翎军统帅大印是一枚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印纽,即便王荷将它高举,能将此印看得清楚的士卒也不多。
但单凭‘燕翎军统帅大印’这几个字,已经足够牵动在场所有人那根敏感的神经!
士卒们抬首,穷尽目力,想要将王荷指尖那一枚印纽辨认清楚。
余寒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心跳都变得微弱而飘忽起来,他距离王荷较近,因此能清楚地看到王荷指尖的统帅大印。
身为燕翎老卒,余寒不可能不认识这一枚在燕王掌控的燕翎军时代,相当于虎符一般的印纽。
印座之上,猛虎雄踞。
印身在阳光照射下,呈现琥珀色般油润的光芒。
不用再去确认什么——这是真的燕翎军统帅大印!
“这是真的!”
此时,即便有军规约束,依旧有士卒难抑制胸中激荡,禁不住惊叫出声!
像是得到了一个信号,在那士卒发声之后,更纷杂的喧哗之声席卷过整个校场,那一道道声线交织着,目光缠绕着,皆往那一枚燕翎军统帅大印上集聚!
如群鸦扑月!
如渴马奔泉!
“凶刀王荷持有燕翎军统帅大印——那位都督府的都督姓杨!”
一个个隐约的线头在这一刻于士卒们心底连成一道直线,一个疯狂的、让士卒们浑身颤栗、又热血沸腾的念头在他们脑中浮现。
“他回来了!”
他是谁?
士卒们都经历过那一场磨难,不会有人提及那个名字。
但他们始终在心底铭记着那个人的一切,包括那个士卒们殷殷期盼,却始终未在天下间崭露头角的遗子……
若他真的回来了,那他合该是接管燕翎全军第一顺位。
余寒嘴唇颤抖着,他很难再维持住那种旁观者的状态。一旁的王六同样满脸通红,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这说明了什么?!”
“那位杨大人数次大破金国皇族——这是王上……王上的血脉带给他的!”
“他天生便是这样的人……”
余寒很想反驳王六,让对方清醒一点,明白王上早已不在人间,那个人是他的儿子,也不可能与王上一模一样。
但情感上的失控,淹没了余寒的理智。
“我们等得太久了……”
“他回来了!”
更加高亢的声音划破长空——
伴随着这一道声音的,是老卒们眼眶中滚落的眼泪。
嚎啕声在校场间由微弱到浩大。
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
在王荷亮出那一枚燕翎军统帅大印之后,余寒心中立刻便充满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狂喜,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王上,想到了燕翎军从前的荣光,想到那些在战场上战死的同袍,那些在时光里腐朽的前辈……
在印信出现的那个瞬间,余寒甚至有一种恍惚,以为自己就要回归过去,就要重新在王上的麾下,所向披靡,百战百胜。
但随着那一声尖锐的:他回来了……
余寒,不止是余寒,所有的燕翎老卒都意识到真正的现实:他们回不去了,王上已经死了,荣光已经散去,前辈不可能从泥土中爬出来。
这么长的时间,士卒们一直都沉浸在过去的幻梦里。
过往的荣光支撑着燕翎士卒的骄傲。
而现在,梦要醒了,该与王上作别了,该与前辈们作别了……
所以更加悲伤……
“肃静!”
“肃静!”
“肃静!”
关龙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猛地一扬手臂,身后亲军立刻会意,大声呼喝,喝止场中的哭泣声、嚎叫声、嘶吼声。
他做出反应之后,其他几位万夫长也纷纷回过神来,各自令底下士卒安静下来。
万夫长们如此作为的初衷或许不一样,但结果却是一样的。
校场中重又寂静下来。
关龙盯着王荷,盯着对方指尖的那一枚印纽,心中天人交战。
这枚印纽毫无疑问便是曾经的燕翎军统帅大印,其几经辗转,最终回到了昭帝的手中,但是陛下为何会将此印赐予杨立?
陛下的心思,关龙弄不明白。
整件事情看起来都极是荒谬,京城庙堂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远在边关的关龙都休想清楚,更不提陛下是在私下场合,将这枚印纽赐予杨立的。
关龙甚至怀疑杨立是私自偷取了这枚印纽,借其在沉沙关内生事。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杨立都把事情做得很成功,现在,站在校场的士卒之中,有八成士卒已彻底倒向了杨立这一边,哪怕是关龙、崔玉瑞、曾威三人统管的三个大营,如今心向杨立的士卒也占了半数左右。
这还是杨立未到场的情况下。
如若杨立此时就在场中,支持他的士卒恐怕还会更多,到时候关龙的基本盘就全面崩毁,休想留存丝毫,也将永远没有对抗杨立的机会!
关龙眼珠子泛红,自己在军中步步为营,每战争先,沉沙关虽少有大仗,但总归也是小战不断,自己也在这沙场之上斩杀过至少百人!
而今,只不过是因为杨立一个燕王世子的身份,便彻底将自己的所有功绩全部抹灭了去!
不甘心!
绝不甘心!
关龙脖颈上青筋浮现,面上掠过狰狞之色,寒声道:“此印信乃是曾经大逆杨统所持之物,陛下怎可能将此印赐予大都督?”
“某亦听过你王荷之名——大逆杨统手下家臣,凶刀王荷!”
“王荷!你今携大逆之印,假借大都督之名,潜入沉沙关内,意图煽动营啸,哗变造反,此居心莫非以为本将没有看出?”
“简直异想天开!”
“拿下此獠!”
关龙抽刃直劈王荷面门!
王荷与他距离如此之近,躲避这突然而来的一刀已不可能,于是提刀格挡!
当!
王荷踉跄后退!
关龙面色大喜!
传闻王荷被朝廷暗卫废去武功,如今看他反应,当是如此!
今日只要能杀了王荷,将这件事情坐实了,届时纵使杨立亲自降临,又能奈我何?
回天之机,便在此时!
眼看将主冲上去与人搏斗,其身后的亲卫犹豫片刻之后,也纷纷围拢上来,王荷若陷入他们的包围之中,绝难逃出被乱刀砍死的命运!
“关龙,你莫非得了失心疯?”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褚雄不知何时挪动到了王荷近前,抽出随身战锤,一锤子砸中关龙追击而来的长刀,将关龙砸得倒退着撞入身后亲卫群中,拳头大小的战锤不依不饶地跟着叩向关龙面门!
“褚雄偏帮叛逆,莫非亦生谋逆之心?”一直在旁静观的崔玉瑞终究按捺不住,跟着加入了战团之内!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这是属于万夫长级别的争斗,下层士卒不敢参与其中,也无心参与其中。
因为,他们看到校场门口,有一人驱策黑色骏马,在米珠及其亲卫的护拥下,闲庭信步般进了校场,穿过士卒们的阵列,往最纷乱的战团中去。